文/王栩

（作品：《平静》，［美］雷蒙德·卡佛 著，小二 译，收录于《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译林出版社，2010年1月）

发生在理发店里的这个故事实则说不上精彩，它就是记录了一场未遂的冲突。不过，这样的记录别具深意。它让我们看到了自己在这场未遂冲突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以及如何在不如人意的环境里寻求内心平静的可能。

“我正在理发”。小说开篇，首句就交待了故事发生的场景，它不再变化，就在这局促、窄小的空间进行着令人倍感压抑的日常情形。压抑从何而来？因为空间窄小，“我”在理发时受限的视线不得不放在另外三个等着理发的男人身上。“我”对他们的一一打量显得不太礼貌，这没办法，有时候环境就是这样，让身处其中的我们在环境的主导下浑然忘记了做人应有的礼仪和规范。

“我”喜欢比尔。比尔是理发师。“我”用自己对比尔的喜欢表达出对他由衷的欣赏。比尔什么话题都能聊，这是个擅于活跃气氛的人。在这小小的理发店，有了比尔的热情，以及他对每个人的关切，局促的空间应该笼罩在温馨与祥和的氛围里。可我们都明白，这不过是奢望。真正的日常情形是不会照如此的奢望去进行我们自己的故事。

何为我们自己的故事？小说里等着理发的三个男人即是我们自己在日常情形里所扮演的不同角色。我们在破坏温馨与祥和，让环境变得恶劣，小说反映出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却对此不为所动。

比尔给“我”理发时，主动寻找话题，期望以此避免陷入沉默，那样，会使这间理发店因为沉默而挤满难堪的抑闷。“打到鹿了吗，查尔斯？”比尔的开场白简洁、平淡，有着闲聊似的随意。这份随意并不寄望于对方有何正经八百的回应，只是比尔搭话式的随口一问，得不到查尔斯的回应，比尔也不会将其放在心上。

查尔斯却认真了起来。查尔斯显然说话很冲。“我不喜欢那个人的噪音”。这句话的潜台词并非像它看上去的那么直白，“我”实际上反感查尔斯说话的方式。他对比尔的回应一开始就不友好，是那种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不喜欢好好说话的类型。这种类型很多时候不是源于个人习惯的优劣，而是有意如此。我就是这样的人，查尔斯用自己的说话方式明确告知读者，你熟悉我，我就在你身边。

比尔知道查尔斯是怎样的人。查尔斯对比尔阴阳怪气的回应，后者不以为忤，反倒继续鼓励其把打鹿的故事讲下去。比尔的意图再清楚不过了，这间空间局促的理发店里，讲故事并不重要，再说，谁又真的会愿意听查尔斯的故事呢。比尔在引导客人们闲聊，用热闹赶走理发店里的抑闷。查尔斯却觉得，有人在鼓励他讲故事，他就抓住了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于是，查尔斯就在我们熟悉的对这类人反感和厌烦下讲起了关于打鹿的经过。

查尔斯讲的并不精彩，并且，其人讲述时满嘴的污言秽语更让这个故事令人听了后心口添堵。顺理成章的，我们熟悉的另一种类型的人开始粉墨登场，给同样为我们熟悉的日常情形开启了进一步发生下去的可能。

查尔斯在讲着打鹿的经过时，另外两个男人都放下了手上正在看着的杂志和报纸，听着查尔斯的讲述。我们明白，查尔斯这种类型的人不仅仅需要听众，还需要他人的附和。少了这两样，查尔斯自己就会感到无趣而闭上他那张大放阙词的嘴。有了听众与附和，查尔斯的故事就会长篇累牍地讲个没完没了，管你爱听不爱听。

拿报纸的人不一定爱听查尔斯的故事，可他无论出于何种意愿，就这么附和上了查尔斯。这个人同查尔斯彼此陌生，他却点燃了查尔斯的兴奋。查尔斯滔滔不绝地讲着，拿报纸的人适时的以附和来加以引导，兴奋中的查尔斯更加口不择言，不入耳的脏话从其嘴里往外蹦得也愈来愈多。

当理发店在这样的人声沸腾里热闹了起来，一种可以预见的危机正悄然酝酿着。热闹声里，年纪大的艾尔伯特加入了进来，以挑衅似的姿态搅和着这场交谈。粗线条的查尔斯认不清他人对自己的挑衅，除非艾尔伯特把挑衅更加的直白点。还没到那个时候，艾尔伯特暂时不想把事态恶化，尤其在兴头上的查尔斯还未把故事讲完之际。

查尔斯的故事讲完了，艾尔伯特对他发起了意料之中的攻击。冲突爆发的没有任何理由，站在查尔斯的角度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惹到了艾尔伯特。我们熟悉的日常情形就是如此，一场热闹的交谈到末了变成互相咒骂，甚至于要挥拳相向的恶性事件，没人能说清具体的原因，因为原本就没有任何因由能让我们在事后去探究和反省。

我们从艾尔伯特与查尔斯的冲突里还是能看见我们自己的身影。艾尔伯特的挑衅，查尔斯的被激怒，拿报纸的人在一旁煽风点火的撺掇，小说人物的行为演绎出真实的我们。这是不知克制为何物的我们，喜欢在日常情形里制造毫无意义的冲突与事端并纷纷插上一杠子来彰显个人的存在，实则收获的是一个不太平静的日子。

理发店的这场冲突在比尔有效的制止下没有让事态扩大，“我”却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又一次失望。“我”和妻子选择来到这里，想要尝试过一种新的生活，理发店冲突则让“我”做出了离开这里的决定。其实，“我”当初的选择和“我”后来的决定都是对平静日子的寻觅，这种寻觅让“我”对环境无比挑剔。“我”目睹了理发店的冲突，使“我”对这个地方的环境深感失望。因此，“我”决定离开，去寻觅另一个能真正让“我”拥有平静的地方。

那时，“我”对平静的真义还未有着彻悟于心的理解。如今，“我”在回想理发店里，冲突被制止了之后，理发师比尔温柔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移动时感到的平静。平静的真义在那一刻已然突显在“我”的眼前，当时的“我”对其视而不见。这像极了我们，总是要在经受多次希望和失望后才真正拥有内心的平静。这样的平静同环境的选择并无关联，给内心做出指引的还是我们自己，而理性在其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在于，无论环境怎样变化，记得克制自己，一切都会沉寂下来，平静才会在克制中盈满我们心底。

2023.1.30

——文中观点属于作者本人，本人文责自负，与发文平台(含各类网站、论坛、自媒体、公众号)、转载纸媒、以及他人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