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一则原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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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3-03-30 04:54:04 更新时间:2023-03-30 13:33:57

楼主:杨陈YC  时间:2023-03-29 20:54:04
站在小镇密密麻麻红白交错的房子中央,抬头可以看见一座高耸的大山。山顶上有一片山坡,坡上的土地已多年荒废,无人种植,每当到了盛夏时节,便百草争荣,绿意盎然。

此刻,阳光正像火一样,灼烤着这片荒坡,比人高的毛草,摇摆着半个身子,试图从风中汲取从小镇吹来的水分,你如果看得再仔细些,还能看到烟雾一般的水汽在耀眼的阳光中绕着一根根草尾巴打转。可是,他们恐怕要绝望了,因为一年一度的死亡正随之而来。

一头大黄牛带着它龙卷风一样的舌头和镰刀一样的牙齿,正用力地踏倒一片片同胞威武着走来。它一刀刀将同伴绿色的草割入喉咙,不留给它们任何反抗和逃避的机会,为了尝到那草根的甘甜,甚至不惜将它们连根拔起,然后仰着头一点点嚼碎,在吞咽和吐出的空隙还要露出骄傲的笑容。偶尔,它还要对着敌人一般的太阳大叫几声来宣示他的胜利。

而这样的场景,在这片山坡上,不知重复了几千年。如果说这毛草每年都不得不遭受这样的苦难,至少它根系绵长,只要淋上一两场雨,来年又可以凭借那根重新发芽。可一个小时以前,那将大黄牛牵进这片荒坡的老汉——此刻正昏厥在半坡上的老汉,却被死神的锁链捆绑着往地狱拉扯。

老汉头朝下俯身在陡坡上,脸完全被埋没在荒草之中,左脚蜷曲在另一只挺直如干柴的右腿上。七八只山蚊子在他的背上嗡嗡地飞着叫着,仿佛是要把他喊醒,又仿佛是要催促他尽快停止呼吸,好飞近那还有血液流动的皮肤开始叮咬。一只蚂蚁正无动于衷地准备从它手背爬过,可那满是灰尘,全身黑黄褶皱的手指却动了起来,蚂蚁还没来得及逃窜,这手已经飓风般抬起,从蚂蚁上方迅速掠过,摸向那长着生硬胡渣,流着涎津的下巴。

老汉醒了过来,他不记得方才是如何倒下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睁开双眼的刹那,他只觉得照在草叶上的阳光分外扎眼,脖子上的灼烧感让他感知到自己还活着。他记得倒下前将近正午,烈日当头,可为了在这山坡的荒草中多找几个走尿狗,就多待了一会。他来不及多想,试图爬起身来,可除了刚动的左手和头部以外,其他的肢体全部失去了知觉。他想到他的大黄牛,可无论如何抬头旋转找寻,除了山下的森林和远处寂静的村落,没有半个牛的影子。终于,他听到寂静的荒坡一头有簌簌声传来,他相信那正是他的大黄牛在草间穿行发出的,因为他很确定这时候只有他和他的牛还在这片山坡上。

当然,想到牛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就像老汉醒的时候也想到了死。

他听说过中风,也见过村里人瘫痪,但他也知道,现在要做的是想尽办法回家。他抓紧一旁的草根,用头顶着地作为支点,一点点将整个身子逆时针旋转横摆在山坡上,然后调整身子坐起来换作下滑的姿势。烈日肆意地在云间舞蹈,当他全部调整过来时,汗水已沾湿了缠在帽间的白布。这汗水令他烦躁,他将帽子取了下来,夹在似乎恢复了一点点知觉的右臂与身子之间,然后迎着山谷下吹来的风,稍作休息。他原以为这不过是身体一时失去知觉,可休息了差不多一刻钟,那些肢体仍然僵硬。

这期间他也向四周大喊了几声,无人回应,便放弃了求助的想法,他思考着怎么回家,毫无疑问,只能用爬。他四处看了看,只要滑下这片陡峭的山坡,然后爬过烟草地,就可以最快到达最近的大路。虽然那路蜿蜒坎坷,平常也要走二十来分钟,但毕竟是人们上山必经之路,也许不用爬多久就能遇到村里人。虽然这大中午的,人们很少下地,但他必须要给自己一个希望。

他又想起大黄牛,那可是大儿子家最贵重的财产,不仅每年要完成十几亩地的耕耘,还每年都要生一头小牛增加收入。不过,大黄牛一向善牧,扔进一块地里,不把草头都啃尽,轻易不挪窝,传来声音的那边离他牵进去的位置可不远咧!这样的判断让他放下心来,但他不敢再多想了,时间不等人,他左手抓着地上的草根,同时推动身子向下慢慢移动。

这段陡坡离种烟草的洼地不算远,除了在滑下一个半米高的坎的时候,因为草根松动没能承受他身体的重量,以至于整个身子在坡上有惊无险地滚了两圈,整个过程还算顺利。爬到烟草地时,他发现帽子已没了踪影,他想着没滚下坡去已是万幸,便稍歇了一口气,开始匍匐着用左手将自己往烟草林中拖动。

烟草已经长得很高了,阔大的叶片遮住了大部分阳光,可看似阴凉干燥的地上,风也被挡住了流动,热气在一根根巨人般的烟草间流动着。烟草是沿着山坡的方向排列的,要穿过这片烟草地,老汉必须从烟草狭窄的缝隙爬过。若是平常,一手理着叶子,侧着身子也就轻松过去了,可现在他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而那烟草根部的阔大叶片,却几乎一片接一片的贴着大地。老汉不想撇断这些靠着许多的肥料才长大的漂亮叶子,更不想被与他同样穷苦的村民日后来地里叫骂。于是,他只能像一只蚂蚁,又像一条干瘪的毛虫,在比下山坡时更加小心地蠕动着前进,每当后面僵直的身躯压断烟叶,他还要停下来理在一旁。

老汉没想到,以往觉得油腻黏手又刺鼻的烟叶,此刻变得那么亲切芳香,叶片从他的脸上拂过,那感觉竟如同年轻时妻子温柔的抚摸。那烟草根旁一圈的白色化肥,如今也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小小的,一颗颗白得如珍珠一般。噢!这只是我的想象罢了,老汉的眼睛只有前方,只有光天化日下却被阔大的叶面遮挡得如同黑夜的前方,他竭尽全力地爬行,眼神如针般找寻着那坚硬而被人们踩踏了千遍万遍的山路。

可是,掌心一软,一只大如馒头,黑如牛屎,又全身布满白浆的癞蛤蟆叽咕一声从他松开的五指间跳到眼前。这个曾见过无数次癞蛤蟆的老汉,此刻却心中一惊,他下意识吼了两声,可那蛤蟆就像老天派来跟他作对一样,睁着圆鼓鼓的眼睛死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几分泄气,这突如其来的玩笑似乎比刚才从死亡中苏醒还要残酷。可是,哀叹没有任何意义,他转悲为怒,用手抓起蛤蟆用力地往不知道什么方向扔了出去,然后张开手掌在地上擦了几下,随后对烟叶也不管不顾地往前爬了起来。很快,他终于通过烟叶的缝隙看到了金黄的、布满鞋痕的泥土,看到了由前人在泥土间垒起的路石。

总算爬出了这片黑压压的森林,老汉仰起身子,靠在路边的石头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他看见全身上下已布满草屑、泥土和灰尘,又远远地看了看继续在荒草间寻觅绿意的大黄牛,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识几个大字的老汉,此刻想不出什么深刻的妙语,他只是轻声地叹着气抬头喊了几句“老天”,就把目光看向了那曾在身后这条路上,这片山坡上健步如飞几十年的双脚。

右脚的鞋子已不知在何处脱落,又黑又厚的脚指甲在烈日下反射出阳光,而整只脚可见的皮肤都变得煞白,仿佛没了任何血液流动,他绷紧神经试图动了动,但脚踝脚趾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心想着完了,一切都完了,妻子已死去多年,两个人过中年的儿子拖家带口,女儿的丈夫又刚死一年,谁能来没日没夜的守床照顾他呢?一切都完了!只是,看着这恶毒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照射着地面,他总不能悄无声息地在这山坡上等死,然后在这里发臭吧?得回去!得把这根干柴拖回去!万一有救呢?万一还能站起来呢?

只是,接下来的这段路,才真正漫长,虽然老汉已经在这条路上奔走多年,再熟悉不过,可是也正是这种熟悉,在当下的处境中,反而变得更加陌生。

他抬头看着那蜿蜒向上的道路,他记得,上去不用多远,绕山走一段平坦的路,再往下缓缓转过一个大弯,就能到那边山垭口的道路交汇处,过了路口,再过一两百米,也就能看到山垭口上的房子了,他只要远远喊几声,兴许就会有人来帮他。可是,他从来没有用双眼贴着路走过,从来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那一块块石头,一个个水洼,一粒粒黄土,以及一道道被踩塌的缺口。那些缺口,多么像路的伤口,如今却如同他心中的伤口,他虽然只想用仅剩的全部力气迅速爬过去,可是这些伤口是那么多,或大或小的,一个个袒露眼前,撼动着他苍老的心。

他一边艰难爬行,一边回想自己七十余年的光阴,回想那走过的路,他曾多少次醉卧路旁,多少次在路上摔跟斗,多少次背着沉重的煤、化肥和粮食从上面走过,又曾多少次接送那来去的友人,多少次带着兴致踏着它去往远方......可是,他从来也没有留意到,原来路也有这么多伤口,原来比世间任何东西都要坚硬的路,有着这么多伤口。他想起,过去无数次扛着锄头修路、补路和开路,却从未认真观察过这些路。以前,这所有的路都是死的,可如今它活了,它一边向他展示着伤口,一边却给他指引方向,还一边托起他沉重而即将枯竭的身躯前行。他不断地看着路,不断地想象着如何和它对话,但是只有沉默,只有坚定而极具韧性的沉默,可也正是这沉默,让他看见那无数的脚跟,无数的雨水,无数的人生片段,那路的尽头,还有无数亲切的笑脸。啊!那是女儿曾经上山来喊他回家吃饭的笑脸,那是邻居热情地向他打招呼的笑脸,那是死去多年的养父养母带他回家的笑脸......

这路,让老汉深深感动了,他不知道爬了多久,终于来到了那转弯的地方。

这段路是缓缓下行,所以坡度不至于能让他调整身子往下滑,爬行自然就变得没有方向,变得艰难,稍不小心,还可能滚到几米高的坎下去。老汉的头发和背心,此时已全部湿透,每爬过一段路,地上都能看见汗水的痕迹。他的喉咙干得如同包了一团灰,脸上也全都被风吹得爬满灰尘,如果从他正前方看,老汉却像极了战场上匍匐向前的士兵,而家则是他要去夺下的据点。看着长长的弯路和下面高高的坎子,他清想起光秃秃的坎下还有很多碎石,他感到害怕,又想起之前已经摔了一次,要是这次再滚下去,就没有救命草了。

正在他感到艰难之际,突然,他听到远处似乎有人在叫喊,他迅速大声回应,可不知是因为爬太久没了力气声音太小,还是因为那根本就是幻觉,他扯起嗓子喊了十几声,都无人回应。

就在他感到绝望之际,一条差不多两米长,全身黢黑的蛇从他左手边的坎上爬了过去,当他看向蛇的时候蛇似乎也停下来看了看他。老汉并不怕蛇,这种蛇村里也一向常见,不伤人,无毒,而且还很会捉老鼠,经常还能在屋墙的老鼠洞口看到它爬出来,对比烟草地里的蛤蟆,这黑蛇显得亲切多了。黑蛇看老汉的时候好像还抬了抬头,然后跟他打招呼似地快速调转头沿着坎往下面的地里曲曲折折地爬下去了。

老汉笑了笑,他想着这蛇下坡的方式和接下来的他有什么区别呢?

老汉又爬了起来,朝着家的方向......

这个老汉是我的外公,以上描述的情景我在脑海中想象过千遍万遍,但从亲人口中听到的不过是“中风后独自爬了几里路,临近人家才被村民发现”这样简单的描述,甚至他亲口跟我说的时候也不过如此。此外,当时的天气怎么样我早就忘了,似乎有雨,如今我不敢去确认,也不愿想象外公被雨泥裹身,然后一点点爬行。那太残忍。

外公出生于一九三九年,小时候跟姐姐讨饭讨到他如今生活的村子,最后被收养长大,也由张改姓为杨,哭送过五个老人归天。他的一生经历了诸多时代变迁,也受尽苦难,对比《活着》里的福贵,或许也不相上下。当然,苦难是不能比的,只能默默承受。

外公中风前一直硬朗,很少卧床,这突然的半身不遂,把他活下去的意志几近摧毁,好几次被噩梦惊醒后,都跟我提过死后要怎样怎样。但后来在亲人们的劝慰下,瘫痪两个月后,一点点恢复过来,可以日常饮食行走了,只是不能跑动,也不能下地做活。他不是《人类群星闪耀时》里中风后彻底“复活”的音乐家亨德尔,他只是一个一生被淹没于山路间的农民。

外公中风至今,已过十余年,如今他喜欢坐在大舅家门前,望着不远处马路上往来不断的行人和车辆。他一直有个死后找先生给他写祭文的愿望,所以我经常会想着写点他的什么,但是我没能力去写他更多的艰难往事,只能靠想象写下这次挣扎命运的艰难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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