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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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5-12-06 10:53:00 更新时间:2020-12-30 01:16:07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06 02:53:00
1.老阿哥


老阿哥年纪大了,一对细眼睛已看不清东西。有一天他走进水稻田出不来,一边摸索着东走西走,一边自言自语:“这里怎么会有刺蓬?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一片刺蓬?”
庆云看见他在稻田里瞎摸,就将他领了出来。庆云大声问他:“你每天路过这里,今天怎么乱走?”老阿哥说:“今天这里长出一片刺蓬,不知道怎么了。”
庆云说:“哪里有刺蓬蓬啊?这是稻田,是阿林家的稻田。”
老阿哥悲伤地说:“阿——唷,是稻田,阿——唷,是稻田。”
村边一间孤零零的小屋,就是老阿哥的家。他不是石窟堡本地人,没儿没女,也没有讨过老婆。他有时会到二十里外的南堡去走亲戚,于是就有人传说:“老阿哥去走亲戚了,我看见他从桥上走的。”
我这次回到石窟堡老家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听说了老阿哥误入水稻田的事,心想他也该老了,我小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他似乎从来就这么老,所有人都叫他老阿哥,我的长辈,我的同辈,以及我的小辈,都叫他老阿哥。
自从老阿哥把稻田当作刺蓬后,他的小屋就再也不关门了,白天不关,晚上也不关。李家浩笑嘻嘻地坐在竹园的矮墙上,对我说:“你还记得老阿哥吧?老阿哥门也不关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
“为什么?”站在边上的一个小孩子好奇地问。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他怕自己死掉了。”李家浩大声呵斥。
那小孩子吓得脸一下子发红了,慢慢退开去,不敢再问。我知道他心里在气鼓鼓地想:简直是屁话,要是不关门就不会死,谁家还关门?
“这孩子是谁家的?”我问李家浩。
“他是青头的儿子。”
原来青头的儿子也有这么大了,到了跟在老阿哥屁股后面听故事的年龄了。


那时候,夏天夜里,我们常常在桥上乘凉。老阿哥背着一把小椅子,拿着一把麦编扇子,一步一拐的,早早的过来坐在桥边,看来来往往的人,看女人洗衣服洗菜。
他的竹椅磨得很光滑,发着咖啡色的油光。椅背中间的那条竹片上,刻着两个字:中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想那也许是老阿哥的名字。我留意过,别人家只在碗上、笠帽上才有名字,椅子上一般歪歪斜斜地刻着“抓革命,促生产”,或者“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几个字。
我们围着他,坐在斗大的鹅卵石上,要他讲故事。
老阿哥说话慢吞吞的,口齿不清。他说,小孩子不可调皮,过去有几个孩子,看见村口有个老头子路过,就呀呀呀地朝他乱喊。老头子手一指,他们就在桥头定住了,一动都不能动。老头子走到半路上,遇到一个人,就递给他一条毛竹乌梢,叫他打那几个孩子,这样孩子们又能动了。谁知道那个人忘记了。
我们就问:“那些孩子呢,后来怎么能动的?”
他说:“到晚上被老虎吃掉了。”
这个故事,是警告我们不要对老年人无礼。
他还说,几十年前,他还很小,和村堡里的几个孩子一起,跟太婆到溪里玩水,那溪是很浅的,才过膝盖,可是太婆一眼没顾着,少了一个人——淹死了。
我们不相信,说这么浅的水,怎么会淹死人?
他说,河水鬼听说过没有?河水鬼就在水里伺候着你,一不小心,就被他讨了替了。庆云就遇到过河水鬼,这事情我跟你们说,你们不要传开去——庆云那天晚上去洗澡,刚下水,脖子就给河水鬼掐住了。幸亏旁边有个水鬼,掐住了河水鬼的脖子,大声叫:“小弟弟快逃!”庆云这才逃得性命。
青头说:“水鬼是好鬼?”
老阿哥说:“当然是好鬼。”
我问:“那水鬼怎么办呢?”
老阿哥说:“什么怎么办?”
我说:“那水鬼……水鬼掐了河水鬼的脖子,放跑了庆云,那个河水鬼不是要找水鬼算账去了吗?那水鬼怎么办呢?”
老阿哥脖子上绽出一根青筋,生气地说:“叫你们到溪滩去小心河水鬼,又不是叫你们小心水鬼!”
原来他讲这个故事,是让我们去溪滩玩水要小心。
他也不是总讲这些训诫故事,他最喜欢讲鬼故事,而且很多事发生在我们村堡的人身上。比如李法式,长着一对狗眼,能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鬼;李伯生经常遇到鬼打墙;老阿哥自己则遇到鬼剃头——说到这里,他会让我们摸摸他鬓边一块火柴盒大小的伤疤:光滑细腻,手感很好。


虽然我们常常在夏天的桥头,或者冬天的山墙脚根,听老阿哥讲故事,但我们几乎不进他的小屋,即使进去了,也屏声静气的,不敢大声说话。
老阿哥的小屋里黑黑的,柱子、屋檐全是黑色的,泥地也是黑的,连窗户都没有——窗户是有一个,可是窗外是一堵挺高的围墙,跟没有窗子差不多。屋里还堆叠着一人高的青砖,砖头上放着一个毛 的石膏像,这是他家中惟一白色的东西。屋里的光线来源,一是大门,二是一个小小的天窗。
我猜想,连老阿哥自己也不愿意在这个黑乎乎的屋里多呆,他总是背着一把竹椅走来走去,找地方坐下来。
在我们眼里,老阿哥是个奇怪的人。最奇怪的有两件事,一是他从来不向别人家借米,也不借米给别人家;二是他不养一只鸡鸭,也不养猪狗。这在我们石窟堡没有第二个,就是讨债阿狗家里也养着一条狗。
夏天的傍晚时分,老阿哥就坐在门口树阴下的小凳子上,面前放着那张小椅子。小凳子只有半尺来高,小椅子高一尺多,所以正好当作桌子。椅子上放着一小碗螺蛳、一个酒杯、一个锡壶,锡壶里装着半斤老酒。
那正是农忙时节,人们一身汗一身泥的,从他小屋的门前经过,看见他吱啦、吱啦地嗦着螺蛳,很羡慕地说:“老阿哥,真是好福气啊。”
老阿哥也不看他们,也不出声,喝一口酒,嗦几个螺蛳,拿着麦编扇子摇几下,很严肃的样子。
我们常常听说谁家穷,谁家富,比如李长生家很穷,一头猪养到一百二十斤,还是不及格,因为太瘦了不能卖掉;地主婆苏红梅家也很穷,餐餐吃粥,到五黄六月,还要到处借米;建山家就算是富的,他爸爸是公社干部,老六说,建山家里有一百块钱。
可是我们总是弄不明白,老阿哥应该算穷还是算富。说他富吧,他就住一间小屋,屋里也没有什么家具,还是挺穷的;说他穷吧,他不愁吃不愁穿的,平时还能喝两盅,这在石窟堡没有第二户人家做得到,所以他是最富了。
建山曾经问过阿七奶奶。阿七奶奶说:“他是五保户,你不知道吗。”


关于五保户,直到上了小学才知道。
有时候,学校里会请贫雇农来忆苦思甜,平时请的总是贫管组组长李长生。忆过苦后,还会发给我们糠头麦果吃。糠头麦果是用糠做的团子,又粗又干,我们都咽不下去。刘老师说,旧社会贫下中农吃的就是这些。
李长生忆苦思甜的时候总是说,旧社会,他才十多岁年纪,就要到丁宅去放牛——我们觉得这也不是很苦,因为我们不到十岁,就也要放牛放鹅割草抬肥料了,不过我们做的是自家的活,他是给地主家去放牛。我们觉得他苦的地方,是他接着要说的——我姐姐送我到村头,两个人“哦哦哦,哦哦哦”地哭。
我喜欢听他说“哦哦哦,哦哦哦”地哭,一会儿觉得很伤心,一会儿觉得很有趣。我从来没有见过李长生的姐姐,心想,李长生这么老,脸上皱纹打皱纹,脑袋又长得像螳螂头,说起话来有气没力的,怎么也会有个姐姐呢。
有一次,学堂里请老阿哥来给我们忆苦思甜。刘老师说:“老阿哥是五保户,这是新社会才有的,保吃保穿保住。在旧社会,老阿哥吃尽了地主的苦,他给地主放牛种田,吃不饱穿不暖,到头来家里什么都没有,到现在还是单身。”
刘老师说着眼睛就红了,挥挥手让老阿哥上讲台去忆苦思甜。我们精神一振,知道又有故事听了。老阿哥一摇一摆地走上去,不好意思地向我们招招手,一双细眼好像抬不起来的样子,嘴巴一动一动的,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弄得我们都大笑起来。
老阿哥看看刘老师,向他求助。刘老师两手向下压了压,我们慢慢安静下来。老阿哥“嗯嗯”了两声,鼓起勇气说:“我没有想到,在这个上面站着,开句口这么难。”
我们又哈哈大笑。
老阿哥像刘老师那样伸出两手,向下压了压,说:“忆苦思甜嘛,对,我们要忆苦思甜。”他又愣了半晌,说,“再苦再难,也没有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难。”
这句话,将刘老师吓出一身冷汗。
李家浩说:“他难道不知道,三年自然灾害是新社会的事情?”那几天,很多人都在讲老阿哥在公社化时候做的一件蠢事:
公社化的时候,我们村堡也办了个大食堂,大家放开肚皮吃饭,可是他倒好,站在食堂门口骂娘,说坐吃山空立吃地陷,这么吃下去再不吃穷,就算老天没长眼,都是不要脸的败家子。越骂越生气,拖了一把铁锨来,将食堂的围墙铲倒了一大半。幸亏他雇农出身,否则就要吃生活了。
李家浩说:“天下哪里再去找这样的呆子?他的胆子比天还大。只有刘老师这个呆头鹅会叫另一个呆头鹅去忆苦思甜。”


五保户是那种不用做生活就有吃有喝的人。不过老阿哥也做生活,他在桐树山下有一块自留地,种一点点南瓜,一点点番薯,一点点青菜,甚至还种着一点点苋菜。他常常去那块地里削草、浇料。
老阿哥用来浇料的不是肥勺,他没有肥勺,只有泼料竹管。
在我们石窟堡,家家都有肥勺,除了老阿哥;但有泼料竹管的却只有几家,包括老阿哥,就连长脚阿光和明丘这样勤快的人,也没有做一个放在家里。
肥勺的做法很复杂,要有高超的技艺,需要请箍桶师傅来做。但是肥勺用得频繁,每一种菜都要用肥勺浇料。有时跟大人到自留地去,大人挑着两只肥桶,我们背着肥勺。于是我们边走边唱:

老师教我大大学,
我给老师背肥勺。

泼料竹管做法很简单,只要取一截大半尺长的毛竹,一端留着竹节,另一端削尖,左右各打一个洞,一高一低,用一根细溜溜的竹竿穿过。但泼料竹管不常用,只有时间不够,大片庄稼需要施肥或者浇水时,才用得着,但这样的情况,也许一年才会遇上一次。只有老阿哥,在该用肥勺的时候,他也用泼料竹管。
泼料竹管这样派不上用场,因此也没有人给它好好取一个名字。但它毕竟还是用得着的,需要用时,人们就会想起老阿哥。
长脚阿光就向老阿哥借过泼料竹管。老阿哥从小屋里找出泼料竹管,从头到尾给长脚阿光看过一遍,还指点了怎么凿洞,怎么用竹竿穿过去:“竹竿头上可以包一块布,水就不会漏出来了。”
“好的好的。”长脚阿光心里正着急去做生活呢,点点头说。
“知道怎么做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
“是啊,很容易的。”老阿哥说着,拿着泼料竹管回进小屋,藏了起来。
长脚阿光傻傻地等了一会儿,看到老阿哥又出来,关上门远远的去了,才明白过来,心里憋屈,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向老阿哥借泼料竹管,是我们石窟堡著名的典故。听老年人说,老阿哥当年来到石窟堡,也与泼料竹管有关。
那还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老阿哥才二十多岁,还是一个小阿哥。有一天他在地里独自给萝卜浇料,走来拖着一堆行李的烂兵头,也不知是从哪支部队溜出来的。
烂头兵要拉老阿哥做他的夫子,替他背行李。
老阿哥怎么肯去?那是什么时候啊,给当兵的拉夫子出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所以烂兵头出一块钱他不去,出两块钱他也不去。烂兵头气坏了,呼喝着用枪托砸他的肚子和腰,结果惹火了老阿哥。他拿起泼料竹管,朝烂兵头劈头打了下去。烂兵头“咕咚”一声跌倒在地。
一看闯了这么大的祸,老阿哥家也不回,一路逃出去,翻过好几座山,跑到了石窟堡,躲到阿七奶奶家里。阿七奶奶介绍他到苏仲甫家放牛种田,他就这样在石窟堡住了下来。
后来也没听说有什么人命官司,大概那个烂兵头被老阿哥打晕了,醒过来背着行李走了,没有再寻别人晦气。老阿哥老家那个村堡的人,只知道老阿哥忽然失踪,都不知道他打过烂兵头的事。


老阿哥平时不声不响的,可有时候脾气很坏,有一年我回老家,不明不白地被他臭骂了一顿。
那年初秋回家,遇到远房堂哥讨债阿狗,当时我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他只来得及说一声:“傍晚到我家来一趟,我有事情找你帮忙。”
去讨债阿狗家要经过老阿哥门前的小道地。我看到一群小孩围着老阿哥说话。有一个小孩子说他的一个亲戚要去美国,老阿哥马上愤怒地打断他的话:“去美国?美国怎么去得?美国四周都用兵舰围着,铁桶一样,你怎么去?”
那小孩子马上低下了头,觉得非常难为情,好像他在替亲戚撒谎吹牛。别的孩子也马上显出鄙夷的样子。
在老阿哥身边听故事的,大概都是十来岁的孩子。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对老阿哥的话深信不疑。当时我们村堡的一堵墙上,写着“打倒苏修”四个字,他给我们解释说,苏修就是苏联,因为是绣出来的,表面上好看,实际上是假的社会主义,所以叫苏绣。“苏绣你们不知道吧苏绣?”他说,“苏绣就是苏州的刺绣,在过去是很有名的。”
后来我读中学了,暑假的晚上再去听老阿哥的故事,我那时想听的故事其实与小时候不同了,是想搜集一些民间故事。可是长脚阿光批评我说:“这个老阿哥扯来绷去的,你不要听他瞎说。”从此我离开了老阿哥,没有再听过他讲的故事。
听到老阿哥说美国四周都围着兵舰,我才明白长脚阿光为什么说他扯来绷去。不过我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跟老阿哥打了个招呼。老阿哥也随口招呼说:“你去哪里?”我说:“讨债阿狗叫我去一下。”
讨债阿狗只有一个老母亲。他找我是因为他明天要出一趟远门,院子里那棵桃树上结了不少桃子,他来不及摘,又怕他妈妈舍不得桃子,这么大年纪上树去摘,跌下来不是玩的,叫我帮他摘一下。他说:“我本来想这两天摘的,可是临时有事情了。你帮我摘一下,挑两个软的给我妈妈就行了,多了她也吃不掉,烂掉了浪费,剩下的你帮我吃掉。”
我知道他叫我帮忙,顺便送给我几个桃子吃吃,算是招待我,因为我多年没回来了,在石窟堡算是客人。我在他家里坐了一会儿,就回家来。
路上又经过老阿哥的道地,看见他独自坐在黑暗中,扑嗒扑嗒地打扇子。我停下来跟他聊了几句,问他身体好不好什么的,他忽然明白过来,说:“刚才也是你吧,我都认不出来了。”
第二天,我叫了姐姐一起去摘桃子。我爬上树数了一下,十五六个桃子,十来个是红的,四五个是青的。我们委决不下,青桃子暂时不摘呢,还是全摘下算了。
老阿哥从弄堂里出来。他右手拿着麦编扇子遮阳,左手大幅度地前后摆动。走到院子外,他停了下来,眯着眼睛看我,一动不动地看了老半天。我在树上说:“老阿哥,吃个桃子吧。”
没想到老阿哥突然响亮地“呸”了一声,跳着脚,拍着巴掌开始骂人:“我以为是谁呢,啊?讨债阿狗前脚出门,啊?你们后脚就来偷桃子。小孩子偷两个桃子倒也罢了,你们这么大的人,读书读到屁眼里去了,啊?”
我说:“老阿哥,是我。”
老阿哥说:“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你不是读书读出山了吗?啊?出山个屁,回家来偷人家桃子,呸!”
我被他骂得脸上挂不住,说:“你这是什么话?”
老阿哥说:“什么话?抢人家孤儿寡母的东西,什么话,啊?我就是看不过眼,我就是要骂,孤老头的东西也抢,什么世道,啊?”
我姐姐被他骂哭了,叫我下来。讨债阿狗的妈妈从屋里出来,她耳朵聋,一个劲地问出了什么事。我们没心思理她,跟老阿哥也解释不清,只好灰溜溜地回家。老阿哥还不肯歇,在我们身后追着骂,弄得不少人来看热闹。
这是我长大后遇到的最尴尬的事情。
我恼羞成怒,又不好打他这么个老太公,坐在家里生闷气。我姐姐哭了一会儿,说:“别理他,这老小子越来越不成样子了,听说他的一件蓑衣刚刚被人拿走了,出气出到我们头上来了。”
我想,老阿哥自己是孤老头,所以触景生情了。


老阿哥与李法式吵过两次大架。第一次吵架时我还很小。那时老阿哥很喜欢李法式的两个孙子,常常带着他们去看李伯生钓鱼。李法式做梦梦见李伯生的钓钩扎瞎了他一个孙子的眼睛,第二天就找老阿哥吵了一架,不许老阿哥再接近他的孙子。
第二次吵架是在十多年以后了,起因更小:老阿哥的椅子摆在桥头,自己去撒尿了。李法式正好逛到桥头,大概是走累了,在椅子上坐了一坐。老阿哥回来,一声不响,抓住椅子提了起来,李法式差点摔倒,于是两个白发老头又吵了起来。
他们当然又提起了十多年前的那次吵架,都说对方没有道理。李法式说了一句很伤人的话:“你一个走来狗,死了也没有人送葬。”人们赶来劝住他们,都说他们越活越小了。阿七奶奶说:“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会这样丢脸!”
那以后,老阿哥常常背着一把锄头,到桐树山他的自留地边上去挖坑,今天挖一点,明天挖一点。坑挖在靠近一个石坎的地方,那里地又硬,石头又多,很不好挖。
李家浩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就是掘块地种种南瓜什么的。”李家浩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要吃南瓜到我家来拿好了,种什么种?”老阿哥嘿嘿笑了两声。李家浩说:“种南瓜用得着这么掘吗?你这哪里是种南瓜?倒像在掘坟塘。”
老阿哥跳了起来,扔下锄头说:“眼睛瞎了啊你,你他妈的才要掘坟塘了!”
他正要骂下去,李家浩已经讨饶了,一边说:“好了好了,你是给我掘坟塘,给我掘的给我掘的。”一边加快脚步逃走了。
过了些日子,老阿哥开始将屋里的砖头挑到桐树山去。他不是大白天挑的,而是到晚上九点钟光景天全黑了,才打着手电筒,挑上四块砖头出门。他那双破布鞋,在窄窄的田塍路上扑落扑落地响。路上遇到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出声。过去他夜里回家,要高声唱着绍剧壮胆,可是挑砖头回家,他也一声不响。
他家里这么多砖头,每天挑四块,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挑完。有一天他摔倒在圳里,一瘸一拐地回家,连畚箕也丢在那里没带回来。从此他再没有挑砖头。别人得知后问起,他老脸发红,低着头说:“唉唷,老了老了,做不动了。”
长脚阿光和庆云几个壮年,帮他将砖头都挑了过去,还请了泥水匠给他做好了寿坟。于是老阿哥又开始背着椅子四处转悠。
有一天,阿七奶奶做了糯米汤圆,端了一碗给老阿哥送时,发现老阿哥躺在床上,已经死了。村里替他打了一口薄皮棺材,送他到桐树山下葬。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06 20:36:59
3.知识青年


1
那天下午我逃课,拿不定主意去哪里玩,正在村边的机耕路上遛跶,忽然听到弄堂里有个女人在大声嚎哭,有腔有调的,一听就知道是个老太婆。我紧着走了两步,还没到弄堂口,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披着散发的,还一边哭喊着。原来是建山的奶奶,村堡里人都叫她阿七奶奶。
阿七奶奶是石窟堡最烦的人,管建山管得像什么似的,一眼没看见人,就“建山哎——建山哎——”满地里喊着寻找,像招魂似的。她最怕建山去深潭游泳,还会做糯米饼给小孩子们吃,要大家答应别带建山去游泳,好像大家都是馋痨坯。孩子们当然不肯丢人,从来不肯吃她的糯米饼。
这个时候,建山还在学堂上课,她跑出来喊什么?嘴里哇啦哇啦的,也没有喊建山。别是想跳水寻死吧?上次老彩芹被老公打了一顿,也是这样哭着喊着跑出去,跳进了半个人深的水里,弄湿了衣服。
我觉得应该去告诉建山,就跑到学堂里去。我当然记得自己在逃课,可是我认为只要说了阿七奶奶去寻死了,老师也会跟着去看热闹,不会追究我。

2
我溜进学堂,正好是下课时间,就兴奋地跑进教室喊:“建山!建山!你奶奶去寻死了!”
大家愣了一下,就“哗”一声涌出教室,一边说:“在哪里在哪里?”维立扯着我的衣服问:“建山的奶奶在哪里啊?”我得意洋洋地宣布:“在机耕路上。”这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要是不告诉他们,而是我带着他们一路追过去,那多威风啊。维立这小子老是这样,该问的时候不问,不该问的时候瞎问。
我本来想等建山的,可是他黑着脸不理我。我想,也许我大声嚷嚷让他很丢脸,也许他奶奶寻死让他丢脸。后来我想,可能我表现得太兴奋了,所以建山恨上了我。不过当时我根本没有多想,叫了两三声,见建山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心里有些诧异:这个建山,怎么一点不着急呢。
操场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好像星期日似的。只这么一会儿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阿七奶奶寻死的事,三四十个人,包括两个老师,全都看热闹去了。

3
走出校门,我正好看见长脚阿光骑着自行车的背影。
长脚阿光骑的是石窟堡惟一的自行车,已经很破旧。那是刘老师家的,听说是他向城里的亲戚买的,买来时就已经这么破旧了。刘老师的自行车从不出借,当然石窟堡也只有刘老师会骑车。后来长脚阿光到镇上去学会了自行车,回来就问刘老师借车,想出出风头,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今天刘老师为什么肯借自行车给他?我猜是阿七奶奶已经救上来了,可是还没有救活转来,赤脚医生吃不消了,所以要去医院请医生来。
我向建山家跑去,跑了几步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想也许阿七奶奶还在溪边躺着,说不定还有人在给她做人工呼吸,就像贴在教室外面墙上那张画,虽然那张画上画的是触电,但救人的办法总是差不多的。
跑到机耕路上,果然看见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从畈里回来,走在前面的就是阿七奶奶。
她已经救转过来了?

4
我避在路边,等他们走近。阿七奶奶一边走一边说:“菜橱里的五六个鸡蛋也没有了,放在被橱里的半斤红枣也没有了,还有半斤白糖。我回家的时候就奇怪,怎么大门豁拉头开着呢?我明明关了门才出去的。”
我有些奇怪,她好像在说另一件事情。渐渐地我听明白了,原来不是阿七奶奶要自杀,而是建山家进了贼了,偷走了很多东西,鸡蛋,红枣,白糖,毛巾。我想,这个贼头有眼光,能看出哪家富,可以偷到红枣、白糖。
听说胡村的阿三家也曾进过贼,贼偷了东西出门时,正碰上阿三的老婆。阿三老婆说:“你找谁?”贼骨头不响。阿三老婆回家一看,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就追出来。远远看见贼骨头在前面走,几个村里的人迎面过来,阿三老婆就叫:“拦住他拦住他。”贼骨头说:“阿姐,你不要这么客气,我今天一定要回去的。”村里人以为他们是亲戚,笑着让贼骨头走了,等他们弄明白,贼骨头早就不见影踪了。
玉珠婶婶和老彩芹劝说阿七奶奶不要着急,“说不定能追回来的,”她们说,“说不定他们已经追上了。”
刘老师的老婆说:“嗯,长脚阿光骑自行车去了,一定能追上的。”
我慢慢听明白了,有两路人马去追赶小偷,烂眼剑华和晓丰阿哥结伴向东,长脚阿光骑自行车向西。经过石窟堡的那条路,只有这两个出口。玉珠婶婶说:“要是到了南堡,那就糟了,那里岔路太多了,往哪儿追去?”

5
到了建山家,大家都站在院子里说话。阿七奶奶从屋里端出很多长凳、椅子、小凳,大人们让来让去的让了一会儿,有几个坐下了。我本来瞄准了小凳的,可是怕挨骂不敢去坐,被玉珠婶婶抢了个先。
建山坐在门槛上,背靠着门框。我悄悄地走过去,想安慰他一下。可是建山一看见我,就翻翻白眼,走进房子里去了。我就在门槛上坐下。一会儿,维立也坐过来。维立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好像鸭毛烂了似的。可是我这时感到有些孤独,就没有避开他。
刘老师急急赶过来,叫孩子们回学堂去上课,孩子们不想去,都躲躲藏藏的,大人们也开始驱赶,孩子们只好躲到房屋背后去。刘老师没有办法,叫了几声,自己先回去了。几个女同学跟在他的身后,男同学一个都没跟去。

6
阿七奶奶还在大声说家里进贼的事情。她说的内容已经更加丰富了。
她说:“五六个鸡蛋也没有了。今年我们家的母鸡,不大生蛋,给它们吃谷也没有用,给它们吃泥鳅、蚯蚓这些活食,也没有用。积下五六个蛋,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说:“红枣还是过年时候留下的,因为建山总是尿床,我想用红枣炖猪尿泡给他吃,治好他的病,所以一直不舍得吃掉。没想到也给偷走了。”
她就这样一一数过来数过去,一直说个没完。我们只记得她的红枣的用途,后来经常问建山:“你吃了红枣炖猪尿泡没有?”我们这样问,一是羡慕他有红枣吃,二是嘲笑他尿床。因为羡慕他,所以嘲笑得更加恶毒。
建山本来已经走出来了,他可能是想看看我们是不是都去学堂了。可是听到奶奶这些话,又回进屋里去了。

7
大家忽然都向村口跑去。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跟在大伙儿后面总是对的。
果然,有五六个人从桥上过来了,长脚阿光推着自行车,走在最前面。第二个是知识青年罗大勇,他是镇上人,在隔壁的胡村插队落户,听说他在绍剧团里演过猴子精,是孙悟空的部下。这时他低着脑袋,反剪着双手,用绳子缚上了。再后面是几个胡村人,我认识独眼陈和癞头阿三。
他们过了桥,说贼骨头抓到了,就是这个罗大勇。于是上百人一起将罗大勇押往大会堂。
我想,既然是贼骨头,就该吊起来打一顿,让他吃些苦头。我捡了一块断砖头,扔向罗大勇的背后。砖头恰好飞到罗大勇背在身后的手上,“蓬”的一声。我心里一惊,吓得耳朵嗡嗡响,脑袋都晕了。接着,我看见罗大勇手上流出了血。
有几个大人拿眼睛狠狠地瞪了瞪我,但没有骂我。我避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8
我溜进大会堂,在侧门旁边找到了罗大勇。他面对着墙壁,低着头,脑顶心都快碰着墙壁了。他的双手已经没有反绑了,垂在两腿边上,左手染了一大片血,地下也有小小的一摊血迹。
建山拿着一条竹枝也进来了,他爬上水车的车盘,站好了,转身对着罗大勇,用竹梢头点了点罗大勇的头顶。我以为建山会一下子抽下去,在罗大勇脸上抽出几条青痕。可是建山只是用竹梢头点着,嘴里喃喃地像在念经。
长脚阿光的老婆阿敏看见建山的样子,笑着对维立的姐姐维娟说:“你看建山那样子,你看。”维娟也笑了,对建山说:“建山,下不了手啊?还不如晓奇有血性呢,晓奇就扔了他一砖头。”
建山高高举起毛竹乌梢,晃了两晃,说:“我当然要打他,不过我不打给你们看。”
说完这句话,建山背着毛竹乌梢,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我想,他家里遭了贼,他又尿床,可还这么横七横八的。

9
罗大勇一直低头对着墙壁。我靠在门边,贴着墙一点点挨近他,抬头看他的脸。我意外地看到他正在发笑,使劲咬着嘴唇。我想,他做小偷给抓了回来,又有什么好笑的呢?
罗大勇发现了我,用一只眼睛向我眨了眨,好像跟我打暗号似的。我吃了一惊,连忙逃到门口,心怦怦乱跳。
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向我招了招,又从口袋里抓出什么东西,握在拳头里伸向我,示意我去接。我小心地伸出手,害怕他一巴掌打下来打痛了手。我们经常用这种方法骗人打手底心玩,所以怕他也这么来一下。他没有打下来,而是将东西轻轻放在我手中。
那是一些滑滑的东西。我急忙缩手,摊开手心一看,黄黄的和无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我问着,拚命甩手。
他张开嘴大笑,但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笑得肩膀都抖起来了。
我知道被罗大勇作弄了,闷闷地又看了一会儿,又甩了几下,忽然明白这是什么了,放低了声音问:“是鸡蛋?你放在口袋里的鸡蛋破了?”
他笑着点点头。我闷闷不乐地走开,在大门上擦了擦手。

10
我听说过“抽油缕”的故事。那是在打仗的时候,有一个逃兵被抓住了,关在屋里,用绳子吊住他的两只拇指挂起来,逃兵痛得晕了过去。上课的时候,老师还讲过关水牢、上夹棍、坐老虎凳等等刑罚。我以为大人们会给罗大勇“抽油缕”、坐老虎凳,可是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
我在人丛里钻来钻去,只看到一些人三三两两地站着聊天,后来终于钻对了地方:有二十来个人围成一团,在听长脚阿光说话。
长脚阿光说:“我叫他站住,我只是要他回来证明一下,反正也只有两三里路。可是他不肯来。我那时还以为罗大勇知识青年,又是镇上人,不会偷我们的东西。可是他挑着的篮子上,明明写着小叔叔的名字,那不是他是谁啊?”

11
胡村的独眼陈忽然哈哈大笑,插话说:“他们两个在我们竹木厂门口打了起来,阿光也不叫我们一声——他叫上一声,我们当然会出来帮他——可是他闷声不响地与这个罗大勇别来别去的别跤。”
长脚阿光嘿嘿笑了两声,说:“那时候哪有功夫叫人?这小子手指甲养得太长,在我手背上抓出好几道血痕,我怕他抓伤的我脸。”
玉珠婶婶说:“是啊,他的脸抓破了,晚上阿敏就不让他上床了。”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儿。独眼陈等大家笑完,说:“那时癞头阿三还以为他们在闹着玩,在比赛摔跤呢,走到门口笑嘻嘻地直叫嚷:啊呀呀呀,啊呀呀呀,你们要把我们的厂房都拆倒了!哈哈哈。毕竟是阿光力气大,将罗大勇按在地下,这才说,他当小偷,偷了阿七奶奶家的东西。呸,这个不要好的东西!”
我觉得他们的故事讲得一点也不好听。不过有一件事我很高兴,长脚阿光打败了罗大勇——听说这个贼骨头在绍剧团练过武的——替石窟堡长了脸,我也感到脸上有光。

12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妈妈在说那个贼骨头。
爸爸说,这个罗大勇可不是个好坯子。听说他经常埋伏在去胡村的山路旁,有人单独经过那里,他就会从山上跳下来,背上插着四面小旗子,大叫一声:“我是胡村小分队的!”然后抢走包袱或者篮子。
妈妈说:“他背上插小旗子,倒像过去演戏似的。”
我忽然想起烂眼剑华和晓丰阿哥也去追贼了,就问妈妈:“那剑华叔和晓丰阿哥他们,有没有追上贼骨头?”
爸爸说:“说话不动脑子!你说话动不动脑子的?”
我想,我就是动了脑子,才想出这个问题的,怎么能说我不动脑子?可是我不敢再问。吃好饭,我得去大会堂看看,是不是只关了一个贼骨头。

13
大会堂里静悄悄的。我在村里走了一通,终于发现井头边的磨房外,聚了一些人,烂眼剑华和晓丰阿哥都在。我想贼骨头罗大勇肯定关在磨房里。
我在井头边坐下,希望谁打开磨房的门,让我看看贼骨头现在怎么样了。
这时,阿七奶奶端着一大碗饭过来了。饭上堆着一些菜,有青菜、油豆腐,好像还有两三条小鱼。建山高高兴兴地跟在阿七奶奶后面,手里还捏着那根毛竹乌梢。
晓丰阿哥说:“罗大勇今天交运了,刚刚阿敏给他送过饭,阿七奶奶又送饭来了。”
阿七奶奶说:“他吃过饭了啊?不知道他吃饱了没有。”
“吃了你这一碗,他就吃得比我们村堡所有人都饱了。”晓丰阿哥笑着说,“到别的村堡偷东西,抓住了少不了吊打一顿,到我们村堡啊,还有人管饭吃。”
阿七奶奶说:“贼骨头的肚子也要饿的嘛。”

14
建山看见我,就朝我走过来,叫了我一声:“晓奇。”
他已经不生我的气了?我有些意外,又有些兴奋,站起来,局促地说:“你是不是来打贼骨头的?”
他说:“不是的,奶奶说打人要上瘾的,最后会打出祸祟来。”
我想,我好像有些打上瘾了,以后还是当心一些。我说:“刚才在大会堂,你也没有打他,所以你不会上瘾的。”
他说:“你替我打了。我知道的,你是想替我出气。”
这个我倒没想过,我当时只是觉得贼骨头应该挨打,别的没有多想。建山这样说,我又不能否认,只好说:“在大会堂,你一边用毛竹乌梢点着他的脑袋,一边说着话。我隔得有些远,没有听见你说的话。”
建山说:“我跟他说,这么大一个人,还偷东西,真不要脸。”
我说:“是啊是啊,这家伙真不要脸。”

15
“我们进去看看。”建山说。
磨房里已经很黑了,电灯也没有亮。阿七奶奶站在中间,罗大勇坐在一块石头磉墩上,埋着头吃饭。我和建山缩在阿七奶奶身后,看着罗大勇。
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罗大勇,他的脸尖瘦尖瘦的,倒真的很像猢狲,难怪他能演孙悟空手下的猴子。他手上包着一块手绢,血迹已经擦干净了。
阿七奶奶说:“你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
罗大勇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爸爸在机械厂上班,妈妈在棉纺厂上班。”
阿七奶奶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那是双职工啊,你怎么还要做这种事呢?”
罗大勇不响。
阿七奶奶说:“你好好一个后生,怎么要做这种事呢?”
罗大勇低着头只顾吃饭。阿七奶奶看上去很不高兴,等罗大勇吃完了饭,就拿着碗一声不响地走了。

16
我和建山互相看了看,正准备走出去,罗大勇忽然朝我们使了个眼色,拿起一块瓦片在地上写字。
建山抓住我的手,倏地后退一步。建山的嘴唇发紫,手也在发抖。我也害怕起来,跟着退了一步,提防着罗大勇过来打我。我想,要是他知道是我砸破了他的手,他一定会掐死我。
罗大勇写了一会儿,招手叫我们过去看。我看了看建山,大着胆子向前挪了几步,建山跟着也挪上几步,他呼吸粗重,在我的肩头呼哧呼哧地响。
我看见地上没有写字,画着一个人头。我歪过头看,也不是人头,是一个猴子头,画得挺像的。我不知道罗大勇画一个猴头做什么。他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地上的画。
“是你。”我说。
建山看看我,看看地上的画,看看罗大勇,也说:“是你。”
“是我,”罗大勇嗤嗤嗤地笑着说:“是我。”
我哈哈大笑着冲出磨房,建山跟着逃出来,也哈哈大笑。我们在门外往里看,一边大声说:“你是个猴子,你是个贼猴子。”
罗大勇手一扬,一粒石子飞出来落到了地上。我觉得不像石子,捡起来一看,是一枚红枣,就递给建山说:“是你们家的红枣,是你们家的红枣!他口袋里还有偷来的东西!”
我说出了这么聪明的话,自己也有些惊奇。但建山没有搭理,也没有接过红枣,我回过头来,看见建山已经远远的跑开了。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06 20:38:46
4.簟匠


1
1970年我吃过三次半猪肉。第一次是在正月里,好多天都有肉吃;第二次是在双夏,要割稻种田了,妈妈买了两斤肉,慰劳爸爸和哥哥,我也吃到几块;第三次是在秋末,家里来了客人,买了不到半斤猪肉,我得到一小块。那半次肉,是在春天吃的——我只是偷偷喝了点肉汤,因为那块肉还在锅里煮的时候,就被人偷走了。
我妈妈去买肉,是因为那两天云刚师傅在我们家做簟匠。
簟匠就是篾匠,簟是晒谷用的农具,有一丈多宽,两丈来长,傍晚收了稻谷,就将簟卷起来,靠在墙边。用簟的日子虽少,但它是收获时派大用场的,也许是这个原因,在东白山一带把篾匠叫做簟匠。
那年我还在读小学二年级,成绩很差,期末考试总有一门功课不及格,连林彪的彪字,也会少写一撇,老师说我有点像反革命分子。我知道自己个子长得小,又读不好书,也没有靠山,肯定得不到提拔,当不成会计啊、赤脚医生啊、民办教师啊什么的,连当兵也当不成,所以我整天为自己担忧,怕长大了挑不动稻担,也挑不动柴担,会没有饭吃。
星期天我也不出去玩,而是腻在云刚师傅身边混,看他编出大畚箕小畚箕,打出篮子、匾和筛子,又看他修理靠背坏了的大椅子小椅子,修理旧畚箕旧篮子,到天色黑下来,还要看他用短短一段竹管,做出一把筅帚。
云刚师傅穿着蓝色的净身布襕,手指头上包着橡皮膏,一边锯竹劈篾,一边给我讲故事。他从来不骂我,就算我妨碍了他做事,也只是笑着叫我走开些。从来没有人这样和气地跟我说话。

2
听说石窟堡后天才会杀猪,所以那天的两斤肉,是妈妈托人从镇上买回来的,花了一块五角钱。妈妈洗净了肉,放在锅里煮,对我说:“老二,看着点灶下的火。”我说:“哦。”她又说:“添一把柴。”我说:“哦。”她又说:“当心火星溅到柴堆里。”
她说着从后门出去。我觉得煮肉这么大的事情,有点承担不起,就追出去说:“妈,你去哪里?”她说:“多嘴多舌的,你还管起我来了你?我去地里割菜!”
我清理了灶下的柴,看看火头还挺旺的,就关上后门,走到堂前间,在小椅子坐下,悄声说:“镬里有一块肉在煮,现在水已经快滚了。”
云刚师傅笑着说:“中午你多吃一些。”
我说:“我不能多吃的,肉是给你吃的,我吃点肉屁就够了。多吃了我妈妈就拿不出好菜来给你吃。”
云刚师傅哈哈大笑,说:“你这么懂事了。”
我说:“你每天在外面做簟匠,是不是每天有肉吃?”
说这句话时,我的嘴巴已馋得满是口水,感到很难为情。偏偏维立的妈妈老彩芹正好从外面进来,也听去了我的话,嘲笑说:“手艺师傅当然常常有肉吃,所以不像你这么馋痨。”
云刚师傅说:“是彩芹娘,坐、坐。”
谁家里有簟匠啊、木匠啊在做活,总会有闲人来聊天,多数是老男人,端一杯茶,坐着半天不走,满脸得意地说些很有道理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他们一来,云刚师傅就要跟他们闲扯,就不能跟我说话,所以我很讨厌他们。
这个老彩芹是个女人,也过来跟云刚师傅聊天,我心里就很不痛快。老彩芹家的猪圈就在我家隔壁,一天有好几次经过我家的道地,还经常在我家窗口偷听,不是个好东西。
我白了老彩芹一眼,溜到门槛上坐着,算是将椅子让给了她。老彩芹假客气地说:“不坐不坐,我没空坐。”
我听见她说不坐,顿时心花怒放,倏地从门槛上站起来,躬着身子溜回椅子上坐下,两脚荡来荡去的,用后跟踢着椅子的横档,帮啷帮啷地响。云刚师傅冲着我歪歪嘴眨眨眼睛,我捂着嘴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来。
可是老彩芹倚在门上咭咭咯咯说个没完。我听得不耐烦,站起来往门外走,经过老彩芹身边时,故意用手肘在她的肚子上撞了一下。她“哎唷”了一声,说:“囡啊,走路小心些。”老彩芹就是这样,老是叫别人囡啊囡啊的,故意装作很亲热。
我见她没有识破我是故意打她的,心里发笑,一溜烟冲出弄堂,拐到村后的竹园里,从这棵竹抱到那棵竹,转几个圈子。我看见一只刚长好羽毛的黄嘴巴麻雀,在竹林里笨笨地学飞,就捡了几块小石头追打它。
它倒越飞越高了,恰、恰、恰地乱叫。稍远些的地方,有几只老麻雀叽叽喳喳地骂我,好像我已经吃了它们的孩子似的。我仰着面与麻雀对骂了几句,想想它们听不懂他的话,我也听不懂它们的话,顿时觉得浑身没劲,就气哼哼地走出竹园。竹园南面是一条溪,溪里有蟹有鱼,不过现在天气还冷,我可不敢下溪去捉。
溪那边是东白山。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山头,远远看到学堂操场上有几个人影,就走过去。原来是青头、建山和维立,他们围在一起,准备玩跳房子的游戏,刚刚用“剪刀磨白刀”的办法决出顺序。
维立看见我,就说:“要么我们重新剪刀磨白刀?”他的意思是让我也跟他们一起跳房子。我记得前天才跟他打过架,所以不想跟他玩,大声说:“我没空,我还有事情,不跟你们玩。”

3
我记得家里还在煮肉,妈妈叫他添柴。想到中午有肉吃,我高兴起来,就从村前的大路上绕回家去。可是我想,云刚师傅中午肯定有肉吃,我却不一定吃得到,因为云刚师傅还要在我们家做两天簟匠活,这些肉要一直在饭桌上。所以我很可能要两三天后才能吃到肉。
快到家时,老六拦住了我的去路,恶狠狠地说:“站住!不许动!”老六读初一了,是十三四岁那拨孩子们的头脑,从来不跟我玩,平时连看也不会看我一眼,今天拦住我,肯定没有好事。我站是站住了,却在偷看可以从哪里逃走。
老六倒是没有为难我,见我站住了,收起凶相,哈哈笑了几声,说:“你尸骨整整好,准备回家挨打吧。”我趁他大笑时冲了过去,往家里跑。老六在我身后大声说:“你家的肉给人偷走了。”
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看老六的脸色。老六又说:“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哈哈哈。”我想那一定是骂人的话,就大声回骂他:“你家的肉才被人给走了呢!你家的猪也给人偷走了,你家的鸡也给人偷走了,你爸爸妈妈都给人偷走了!”我一边骂一边拚命逃。老六倒没有追上来。
我逃到他家的那条弄堂口,刚喘息了一下,就听见妈妈呱啦呱啦的声音,气急败坏地诉说着什么。一定出了大事情了。我浑身都兴奋起来,加快脚步走进弄堂。
果然,我看见他家门前的道地上,站着好几个人,有烂头剑华、玉珠婶婶、建山的妈妈和晓丰阿哥,还有豆腐阿太眯着眼睛,嘴唇不停地动着,却没有说话。云刚师傅还在堂前间劈篾,有时冲外面笑着摇摇头。
妈妈左手叉着腰,右手打着手势,正站在屋檐下大声说话。她说,她就不过是到大坟头割了一篮菜,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在镬里煮的肉,连影踪都不见了。豆腐阿太听一句,就惊叹一声,听一句,就惊叹一声。
我贴着墙脚跟想溜进家里去,可是妈妈眼明手快,一伸手,我的耳朵就一阵剧痛。她扯着我的耳朵说:“你死到哪里去了你?你还有没有魂灵?叫你添把柴烧肉,肉呢?肉呢?肉到哪里去了?”
妈妈见我说不出话,放开耳朵,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哇”地一声哭出来。
建山的妈妈连忙拦住妈妈的手,说孩子也不想弄丢了肉,发生这种事也没有办法,要怪就怪偷肉的贼。妈妈犹豫了一下,不再理我。
我因为留心听建山的妈妈说话,就不再大声嚎哭,只是低声哭泣,两手捏着衣角玩。我不知道妈妈对他的惩罚已经结束了没有,也不敢走开,悄悄向后退了两步,脚跟碰到了椅子,想坐下来,又不敢坐。
妈妈说:“就是有这么稀奇的事。照理说,狗啊猫啊偷一块肉,那也不奇怪。可是我这块肉还在镬里煮,这么高的灶头,又火烫火烫的,狗啊猫啊怎么拖得出来?”
玉珠婶婶说:“我们石窟堡,在地里挖个萝卜、番薯的,也说不定,要说进屋偷东西,那是少有的事。今天有没有人来过?”
豆腐阿太说:“是啊是啊。”
建山的妈妈说:“你没听见吗?刚才云刚师傅说了,早上没有别人来过,只有彩芹娘来过,从前门进来,往后门出去。”
我偷偷看了看云刚师傅,他低着头没有说话,几根篾片在他的手里乱哗啦哗啦地跳舞。他发觉我在偷看他,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我逃走。我点点头,偷偷溜进灶间。我想,云刚师傅午饭没有肉吃了,我也没有肉吃了。
镬盖已经掀开了,半镬汤水还在冒着泡。我拿起镬铲,舀了点汤送到嘴边,呼呼吹几下,小心地喝了。我尝到了猪肉的鲜味,还有点猪油的香味。我的嘴唇上沾了点油,就伸出舌头舔着。我尝到肉味,两眼都放光了。

4
午饭除了青菜、炒鸡蛋、笋干汤,还有炒螺蛳。没有肉招待云刚师傅,妈妈很丢脸,爸爸的脸色也不好看。不过他们都没有再骂我。
吃过中饭,我正在堂前间玩云刚师傅锯下来的竹筒,老彩芹拎着泔水桶经过我家道地去喂猪。我白了她两眼,心想,要不是她偷走了我家的肉,我也许已经吃过肉了。
忽然听到老彩芹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连连叫着我妈妈的名字,把我吓了一跳。
妈妈走到门口,问她什么事。
老彩芹很兴奋地说:“你快来看快来看,这里有一块油渍,这里有一块油渍疙瘩。”
妈妈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是吗?”
我本来想跑过去看的,可是见妈妈站在门口不动,也就没有跑过去,觉得老彩芹这个人,枪花特别大。
老彩芹高兴地说:“是真的,不讲造话的,你来看你来看,真的有一块油渍!是不是猫偷了肉从这里逃走了?”
在我家的房子和老彩芹家的猪圈屋之间,有一道狭小的缝隙,就连我这样的孩子也钻不进去,不过猫是可以钻进去的。老彩芹说得那么热闹,使我产生希望:也许我们可以找回那块肉?我心里催着妈妈去看一下,又不敢说出来。我回头看看云刚师傅,他又在眯眯笑着摇头,不知道他是摇老彩芹的头,还是摇妈妈的头。
老彩芹一边打着手势,大声说:“真的,我不讲造话的,你来看看,就在墙壁上。”
妈妈冷静地说:“要说是猫,那就太奇怪了。一只猫有多大力气啊,能拖着两斤重的肉跳出来吗?”
老彩芹说:“是啊,真是奇怪,不过这里真的有一块油渍,你来看看嘛。”老彩芹又说了很多话,连连鼓动妈妈去看。
妈妈明确拒绝说:“不用来看的,就算有个油渍疙瘩,也没什么好看的。”
老彩芹不说话了,拎着泔水桶走进了她家的猪圈。
云刚师傅笑着说:“我猜那只猫不是从这里逃走的,是从后门逃走的。”妈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我没听懂,说:“我明明关上了后门,猫又不会开门。”妈妈骂道:“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老彩芹走后,妈妈还是去她家的猪圈那边看了看。我跟在后面看热闹,听见妈妈说:“油渍不会很快就干的,水渍很快就会干了。”
墙壁上果然有一块油渍疙瘩,形状像抹布。在两道墙壁之间,用两尺来高的石头筑起一小截矮墙,油渍就在这截矮墙上方,相距大半尺光景。我想,猫咬着一块肉,肉一定是拖在地下的,因为猫不会用手举着肉逃跑。如果这只猫的力气特别大,比得上一条大狗,那它跳进这道墙缝,肉碰着墙壁留下一具油渍,也有可能。总而言之,这个案子,我可有点儿破不出来。
妈妈看得比我还仔细,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命令我去找一根竹竿来。妈妈用竹竿挑墙缝里的东西,挑出一块破木板,又挑出一只竹做的粪桶把手,又挑出一只凳脚。这些东西都干干的,没有一点油渍,连水渍也没有。
回到家里,云刚师傅笑嘻嘻地说:“调查过了?”妈妈说:“你也不用耻笑我,我只是不想冤枉她。”

5
一点不好玩了。我走到外面,大人小孩子见了我,都哈哈大笑着问我:“听说你家的肉被人偷了?”石窟堡五六十户人家,全都知道我家的肉被偷了。那些爱管闲事的人,都兴奋地猜测着谁是那个胆大妄的贼骨头,同时嘲笑我家遇到了这桩倒楣事。我觉得他们有些兴奋过度,我还跟兴奋过度的建山打了一架,都吃了一点亏。
第二天石窟堡杀猪。那个时候,杀猪就像放电影,大概一个月才一次,算是一桩大事,远近村堡会有不少人来买肉,孩子们则从缚猪看到剖开猪肚子,运气好的抢到猪尿泡,可以当气球吹。
妈妈背了一捆柴去换血——东白山一带的规矩,杀猪时烧水的柴谁家出,猪血就归谁。所以我端着一个用来接猪血的陶钵,跟在妈妈的身后,走到建山家门口的道地里。建山家在大路边,所以杀猪一般都在那里。
接了猪血,妈妈将陶钵递给我,叫我拿回家去,她自己要留下来买肉。我在回家的路上想,云刚师傅不管到谁家,谁家就无论如何要弄点肉给他吃,这么好的福气不知几世修来的。我在上学去的路上还在想,老彩芹家今天不用买肉也有得肉吃。
那天中午我没有吃到肉,晚饭也没有吃到肉。如果是过去,妈妈会给我和哥哥各挟一块肉吃,可是那天,妈妈只买了七两肉——是十六两秤的七两,不是十两秤的七两——这七两肉还要招待云刚师傅两天,得省着点儿。那两斤肉失踪,远远超出了妈妈的预计,买这七两肉的钱,还是向别人借的。
晚饭后,爸爸和云刚师傅坐着喝茶聊天,桌上点着一盏美孚灯,妈妈在纳鞋底,哥哥在做作业,他是初中生了,晚上总有作业带回来。我发现不知谁家的狗进来了,在桌子底下吃肉骨头,就钻到桌子下面去驱赶。我想,要是我是狗就好了,也可以不顾脸面地啃肉骨头。忽然听见一阵热闹,我从桌子下钻出来,看见建山的妈妈来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她是来告状的,因为昨天我刚跟她儿子打过一架。不过她好像没有留意到我,跟爸爸妈妈打过招呼后,神秘兮兮地说:“今天杀猪的时候,我特意留心过了,老彩芹倒是来过,但远远张望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也就是说,老彩芹根本没有买肉。”
妈妈说:“她家本来就不大买肉吃。”
老彩芹家的人穿的衣服都特别破,补丁打补丁的,还特别脏,胸前油腻光光的,结了好几年污垢似的。不过在那时,我没有想到老彩芹家在石窟堡是算穷的,所以听了妈妈的话,心里想,我们家也不大买肉吃的。
建山的妈妈用惊喜的口吻说:“是啊是啊,所以吃中饭时,我故意上她家串门,他们桌子上,果然摆着一碗肉!”
我有些奇怪,不买肉哪来的肉吃呢?就问:“为什么?”
建山的妈妈不理我,继续说:“我当时故意说,哟,下饭挺好啊,还有肉吃。老彩芹说,是啊,今天杀猪嘛。”
云刚师傅呵呵大笑着说:“今天果然杀猪了。”
妈妈说:“谁说不是呢。”
爸爸说:“好了好了,你又没有抓住人家。捉贼要捉赃的。”
妈妈说:“这样不要好的人家,连说说他们也不行吗?”
我想,我到学堂里时,人人都奸笑着追着我问,你家里的肉被人偷了吗?你家里的肉被人偷了吗?那个偷肉的人却躲在家里吃肉。如果我能当场抓住这个偷肉贼,一定将她揪上台去挂上牌子狠狠批斗。

6
星期二中午我也没有吃到肉,但哥哥吃到了。哥哥中午是不回家的,因为中学在另一个村堡,他带午饭去在中学食堂里蒸了吃。我知道哥哥的午饭除了干菜,还带了两块肉。
吃中饭时,妈妈一直没有挟肉给我吃。吃到后来,我的筷子几乎不动了,眼睛紧紧盯着肉碗。我相信妈妈忘了我没有吃过肉,我想这样提醒她。妈妈终于发现了我的丑态,觉得在云刚师傅面前丢了脸,给我一个重重的栗凿,厉声说:“快吃饭!”
傍晚放学回家,我看到云刚师傅在修一把小椅子。这把椅子的靠背破了,他将一根酒盅粗的竹条两头削尖,中间削掉几个角,用火烤得弯成一个倒U形,中间凿三个小洞,将三根篾片插进去。我看见他的下嘴唇深深瘪进去,两手用力,掰弯竹条后,再安装在椅子上。他没功夫理睬我。
我跪坐在地上看。他终于弯好竹条,插在椅子上,直起身子,长长吁了一口气,又吹了一声口哨。
我连忙进屋提了热水瓶,给他的杯子倒满了茶,说:“云刚师傅,我给你当徒弟好不好?”
云刚师傅笑嘻嘻地接过茶杯,说:“好啊。”
我说:“那我明天不去读书了,就跟你做簟匠了。”
云刚师傅吃了一惊,说:“你说真的?”
我说:“我是真的啊,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云刚师傅说:“你为什么要跟我做簟匠?”
我说:“做簟匠天天有肉吃。”
云刚师傅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子哎,做簟匠不光吃肉啊,还要吃苦啊,你是只看见和尚吃粥,没看见和尚受戒。”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吃苦当然要吃了。”我知道学手艺不但要吃苦,而且要时时刻刻小心。我知道云刚师傅当学徒时的一件事——手艺师傅照例有点心吃,有一次主人家烧的点心是汤圆,汤圆太烫了,云刚师傅的师父已经吃完了,云刚师傅还没有吃完,他师父就夺过他的碗,一股脑儿倒在云刚师傅的净身布襕里。
我接着说:“我想跟你学簟匠,是因为我有我的难处。”
云刚师傅笑得直不起腰来,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难处?你知道什么叫难处?小小年纪,不愁吃不愁穿的,还满嘴难处难处,真有你的。”
“师父,你不知道,我读书读不好,个子又小,书这样读下去,只会越读越没有气力,以后当兵也没人要,务农又务不好,”我从没在大人面前说过这样有条理的话,一边说,一边偷偷看了看云刚师傅,见他笑嘻嘻的听得挺有兴趣,就说得流畅起来,“我们家又没有靠山,也没有人提拔我当会计、民办教师,我怕以后我饭也吃不上,老婆也讨不进,一世吃苦头。如果现在学了手艺,就不用怕了。”
云刚师傅不笑了,前前后后看了我一会儿,说:“这样吧,你要是有吃苦的心呢,你就先跟你爸爸妈妈说说看,他们如果同意了,那你就跟我去做簟匠。”
我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连忙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肯收我做徒弟?”
云刚师傅说:“做徒弟是要挨打的,要早早起床,不能有半点偷懒,你要想想好。”
我说:“我想好了我想好了。我如果吃点心吃慢了,你就倒在我的净身布襕里。”
话音未落,我头上剧痛,已被云刚师傅狠狠打了一个栗凿,接着嘴上也挨了一下。云刚师傅骂道:“你还有没有规矩?还没拜师父,就出师傅的洋相。”
挨了这两下,我有些发懵,揉着头皮,嘴里咝咝地吸气。云刚师傅好像在偷偷发笑。我心想,云刚师傅以后还会经常打我,可有得受了。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会不会答应我去做簟匠,这么大的事情,我心里有些害怕。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06 20:44:11
这两个在书话发过了,也跟在这里吧。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10 22:15:41
5.钓钩

在荫溪江上钓鱼,跟别处不同。他们在腹部顶一个筛子,与身体垂直,用一条带子挂在脖子上,放开双手筛子也不会掉下去。
钓竿须得用油柴的烟熏得一截一截黑,弄得像反修棒似的。李伯生在熏钓竿时告诉我说,这样水里的鱼就不易察觉,会放心吞饵。
鱼饵用的是翻开鹅卵石捉来的水鳖虫,这种虫有两种,一种硬壳,一种软得禁不起轻轻一捏,孩子喜欢用硬壳虫,大人们喜欢用软的。
溪水有的地方缓得让人感觉不到在流动,有的地方却湍急,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像李伯生这样的大人,一般喜欢在水急的地方钓鱼,听说这样子全凭手感,格外刺激。
鱼喜欢在湍急的地方“斗水”,我小时候以为鱼儿贪玩,后来才知道,它们是在找食。这说明鱼儿眼快嘴疾,可是也因此容易上当了。
李伯生站在水边,一挥竿,钓丝就飞出去,落入水中,仔细看,可以看见鱼饵被水冲激得乱跳,鱼一咬饵,李伯生就轻轻抬一下竿,扑嗒一声,一条拇指大的鱼正好落到筛子里面,乱跳一阵,就蹦不动了。李伯生看也不看,又挥竿出去,不动声色。
孩子们钓鱼可没有这么从容,往往选择水流缓慢的深潭,伏在东白山下的路上钓,也没什么收获,只能钓上几条,回家喂鸭子。看到鱼上钩,用力一挥,钓丝嗖一声飞起来,往往就缠住身后山上的柴,半天才能解下来。
钓上来的鱼特别鲜,因为它是活活跳死的。村里谁家来了客人,会去溪边找钓鱼的人买一碗,用油煎,可以吃好几餐。只有老阿哥,平时也买李伯生的鱼,他是个馋痨胚,口袋里有两个钱就烧得慌。
农闲了,李伯生就拿出他的钓竿和筛子。他喜欢在村西头坝下的那段急水里钓鱼,因为那里有一排大柳树可以遮挡阳光,孩子也不会常去吵。如果有孩子看他钓鱼,不用五分钟,他就慢腾腾地收起钓竿筛子,铁着脸看着你。他铁着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收钓竿筛子的样子,每个动作都故意放慢了,似乎要看好时机,准备袭击你。这时你还不离开,他就会发话:“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这样子我还怎么钓鱼?”所以到最后,你还是不得不离开,瘪索瘪索,很无趣。
小根的爸爸帮他修补了他的筛子,李伯生才破例允许小根去看了一次,但第二次就又不许看了。以后有两三个月,小根觉得有必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地位时,就会说:“我在李伯生钓鱼时都能看!”直到老阿哥也看李伯生钓鱼了,小根才不再说这句话,没有人会跟老阿哥比。他是个孤老头。
那段日子,老阿哥经常背着一个孩子,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到村西看他钓鱼。那两个孩子是李法式的孙子。老阿哥七十多岁了,没有孩子,也没有妻子,村里跟他近一些的亲戚,要数阿七奶奶家,可也是八杆子打不着,不知道从哪里排起。不知什么时候起,老阿哥跟李法式的两个孙子混上了,时常背一个拉一个,到处玩。本来我们跟老阿哥一起玩得挺好,因为他会讲故事,还会拿出几个很冷的糯米饼给我们吃。自从他跟那两个孩子玩上了以后,我们就不再找他了,跟小毛孩有什么玩头的?
李伯生不好赶老阿哥,因为都是大人,总得留点面子,何况老阿哥还常常买他的鱼。老阿哥也不多话,只是坐在一块石头上,离李伯生一丈光景,静静看着,两个孩子,一个在他怀里,一个用手拉着,偶尔跟他们说两句话。
阿七奶奶住在村西,她常常在坝下洗东西,看见了,就要数落老阿哥,说他不该带着别人的孩子到处走,尤其是不该带着他们看人家钓鱼,“万一钓钩飞到孩子眼睛里怎么办?你赔得起吗?”老阿哥就嘿嘿笑着,带孩子走开。阿七奶奶就追着他继续数落,一直要追过两条巷子,等她觉得满意了,才往回走。
有一天出了一个新闻,李伯生不知怎么的忘了把钓钩上的水鳖虫取下来,结果给一只母鸡吃下肚子去了。母鸡拖着钓竿乱飞,一直飞了好几间屋面,连肠子都拖出来了,鲜血淋淋的。胡伯母央人把母鸡抓住,取下钓钩,可是母鸡看样子已不行了,只好宰掉。我当时就在场,看见那只鸡样子很惨,“枸枸枸”地叫着。有人对胡伯母说:“这下好了,晚上有鸡肉吃了!”胡伯母笑着答应着,可是我看见,她在偷偷地擦眼泪。
李伯生被胡伯母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几天没有去钓鱼。晚上在溪边乘凉,别人看见他都会问:“今天你钓鱼还是钓鸡?”他狼狈地笑笑,说:“你们就喜欢看我出洋相!”
我也很想这样问他一句,还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小根抢了先:“李伯生,今天你钓鱼还是钓鸡?”李伯生勃然大怒,脖子上绽出很多青筋,拿了一把锄头,一直追到小根家门口,将他痛骂一顿。我一边暗自庆幸这句话不是我问的,一边对妹妹说:“小孩子怎么能像大人那样随口乱问?小根真是糊涂。”
以后,大人们也不再这样问他了。
最喜欢乘凉的是老阿哥。傍晚太阳一下山,别人还没从田里回来,他就背一把椅子去溪边纳凉,一直到深夜,才唱着绍剧回家。他唱绍剧的声音很尖,很响,大人们听见了就微笑着骂他是胆小鬼。我想知道他胆子小到什么程度,就约了几个人,去一个弄堂口等他,想弄出一点鬼叫声吓吓他。可是等了很久,都被蚊子咬得受不了了,却还是没有等到他。
大家陆续散去,只剩下我和小根,也正商量着要回去,他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叫着说:“小鬼头!深更半夜的干什么!”他的叫声从天而降似的,我和小根反而被吓得飞也似地逃走,远远听到他哈哈大笑,然后唱着绍剧,心满意足地回家。
小根很失望地对我说:“还说他胆小,看来比我们胆子大多了!”
我安慰他说:“我们怕的是大人,他却怕鬼。怕大人不难为情,怕鬼才丢脸。”
李伯生又去钓鱼了。这次,他不许老阿哥看了。我没有看到他赶老阿哥走的情景,那一定很好看的。我在路上遇到老阿哥时,听到他在一遍一遍对李法式的两个孙子说:“钓鱼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甭去理睬他!”
我估计他很受伤害,所以,第二天他甚至找阿七奶奶诉说了,结果反而被骂了一顿:“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不要去看他钓鱼不要去看他钓鱼,这不是自找没趣吗?亏你还有这张老脸找我来诉苦!”
这样骂过以后,老阿哥似乎好受了些,离开阿七奶奶家时,脸上也有了点儿笑容,说:“我说吗,不用去理睬他的。”
后来,阿七奶奶说:“我跟他也算是远房的亲戚,是自家人,说他几句是应该的。他们怎么能这样作践人?真是越活越小了!”
阿七奶奶说的是李法式。
李法式也有七十多岁,看上去比老阿哥干净多了,可是身子好像很弱,有点驼背,走起路来却很怪,不是向前倾,而是后跟着地,像要往后仰倒。
那天下午,李法式急急匆匆地找到老阿哥家,看见老阿哥正在给他的两个孙子吃糯米饼,每人半块。他黑着脸走过去,拿过糯米饼,还给老阿哥,抱起一个,拉住另一个,退到门外,骂道:“你这个老贼,我们家的孩子,以后不许你碰一根毫毛!”
我们听到吵架,兴高采烈地赶到老阿哥家门口,看见李法式跺着脚大骂,说老阿哥一个孤老头,自己没有孩子,却眼红别人的孩子,老不要脸的。他跺脚的样子很可笑,好像每一次跺脚,都会仰天摔倒似的,不过始终没有摔倒。老阿哥坐在屋里的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有时向外面张望一下,脸色黑沉沉的。
两个白头发的老头儿吵架,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我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围观的人也很多。有人开始低声批评老阿哥,既然喜欢孩子,就不该亏待了李法式的两个孙子。
老阿哥终于沉不住气,走到门口来问:“你这样挖心烂肺地骂我,总得有个道理吧!”
李法式说:“如果不是你带他们去看李伯生钓鱼,我们家小胖的眼睛,怎么会被李伯生的钓钩扎得血淋淋的?”
那两个孩子,一个搂着爷爷的脖子,一个搂着腿,正在哀哀地哭着。他们的眼睛却好好的,并没有受伤。老阿哥问:“什么时候扎到眼睛了?”
李法式脸色通红,气呼呼地说:“等扎上了就来不及了!我家跟你有什么仇,你盼着我们家孩子瞎掉?我家跟你有什么仇?”
这时旁边有人说:“没扎上眼睛就好了,以后小心些就是。”
老阿哥动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李法式说:“总之以后不许你碰我们家孩子一根毫毛了,也省得我提心吊胆,再做这样的恶梦!”
阿七奶奶毕竟跟老阿哥有亲戚关系,护着老阿哥,而且见机也快,说:“咦!你这是怎么说的?你是做了一个梦是不是?你做梦梦见钓钩扎到孩子了,就上门来吵架?大家评评这个道理!他如果梦见谁杀了人,是不是就要抓谁去吃官司?”
李法式转过身来,冲着阿七奶奶大声说:“这孩子是谁家的?这孩子是谁家的?你倒是说说,这是他的孙子还是我的孙子!”
阿七奶奶嗤的一声,说:“我看你是吃醋了,还不嫌现眼啊?你不情愿让他带你的孙子,你吱一声,一大把年纪,这成什么样子?还不带着孩子回家去,永世不做恶梦!”
李法式知道跟女人吵架是吵不过的,果然带着孩子回家了。阿七奶奶又数落了老阿哥一顿。我们看着却觉得没意思,女人呱啦呱啦的,那是看得多了。
老阿哥呆呆地看着远处,整个人好像傻了似的,一声不响。眼睛里流出眼泪,渗入皱纹里,只闪了一闪,就看不见了。等我吃了晚饭出来,看见他还是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连姿势也没有变一下。他身旁只有一条黄狗躺在地下,懒懒地动几下尾巴。
本来我以为老阿哥不再跟李法式的孙子在一起,就又可以和我们玩了。可是人真的是会变的,他不但不肯再讲故事,而且不让我们去他家里。整天沉着脸,好像我们都欠着他几百两银子似的。晚上也不唱绍剧了,可能也不再去乘凉,因为我后来没看见他背着椅子去溪边。他去看李伯生钓鱼,也呆呆的,坐在六七丈以外,有人注意他,就装作是在看别的地方。
最奇怪的是,他的脖子从此歪向了左边,再也直不起来了。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11 05:10:03
多谢小爪子慰我寂寞,呵呵。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13 20:05:44
6.游丝

长脚阿光带着一张游丝,招呼了阿林、庆云、李家浩,一共六七个男人,到荫溪江的淘箩潭去。前些日子,一大群鲤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直停留在淘箩潭。其实别的深潭里鲤鱼也不少,只是淘箩潭小,相对封闭,像一个淘米用的箩,水又浅,只有两人深,水底都是沙子,最适合游丝。
游丝不是蜘蛛丝,是一种银白色的鱼网,网眼比较大,能围住直径三四丈的范围,从容捉鱼。像汉头、撑鱼这样性子急的鱼,一窜,就扎在网上,进退不得。用游丝捉的鱼,至少有两只手指那么大,手掌大的鱼也不稀罕。
长脚阿光水性好,听说能在水中换气,方法是吞进一口水,再吐出来,如此反复,可是我试来试去也不成功。捉游丝鱼时,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才上来,两手各捏两条鱼,嘴里咬着一条鱼,浮到水边,他将手中的鱼扔上岸,伸手到水里,原来两只脚的脚趾间还各夹着一条鱼。
看上去长脚阿光是个老实头,终日是一副很害羞的样子。他比我还小着一辈,该叫我叔叔,不过照村里的习惯,他可以叫我名字,我可以叫他长脚哥或者阿光哥。他老婆阿敏总是照儿子的叫法,叫我阿公,那也是习俗。我听说有一次李家浩当面嘲笑长脚阿光怕老婆,他听了气愤愤,要向人证明一下自己,回家看到阿敏拎了一篮子菜出来,走过去就是一巴掌。阿敏被打得莫名其妙,哭着回了娘家。
这件事后来幸亏族长出面。族长晋福陪长脚阿光到阿敏的娘家,长脚阿光当着丈人丈母娘的面认了错,晋福公公说:“你也是太老实,要证明自己不怕老婆,也该说明了原委,叫来见证的人再打,哪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的?”这个说法大家都接受了,阿敏就回来了。
阿敏会烧鱼,可是不轻易烧,就像长脚阿光,是捉游丝鱼的好手,可是宁可挑一担粪去菜地,也不肯轻易去捉。
石窟堡也只有长脚阿光有游丝,缠在一块木板上,网丝上游移着亮光。我和青头一直跟到淘箩潭,坐在岸上看。长脚阿光用木头打了个桩,庆云和阿林他们拉着游丝围住潭,慢慢收拢,将游丝上均匀分布的木桩都打好,另一头缠在第一个桩上。
这个过程用了不到半小时,岸边的石头上就已坐满了胡村的孩子,他们由独眼彪带领,笑嘻嘻地坐着看。独眼彪的爸爸叫独眼陈,父子俩长得差不多,都有一只特别小的左眼,在附近很出名。我当然也认识独眼彪,他十六七岁,特别淘气,常常到山上去偷梨头桃子什么的。
淘箩潭挨着胡村,在地域上自然是属于胡村的,所以胡村孩子来看,长脚阿光也不便反对。
庆云先脱得赤条条的,走进深潭,别人也跟了下去。
“咦!”长脚阿光发现事情有点异样,边脱衣服边说:“鱼呢?我昨天还看见的,有一大潮。”
独眼彪大笑着说:“哈哈哈,鱼呢?鱼呢?鱼昨天早就被我爹捉光了!哎哟,笑死我了,他们还在这里白费工夫。”
长脚阿光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脱光衣服,也下水去,轻轻地潜入水里。
水很清,可以看到长脚阿光在水里转来转去,像一条大鱼。他的身子也跟别人一样,夏天被太阳晒脱过好几层皮,黑得冒油,只有屁股那一段穿短裤,晒不着太阳,就白得晃眼。这样,他的身子像被切成了三段似的。
我和青头对望一眼,觉得脸上无光,因为长脚阿光这次潜水下去,上来时说不定是双手空空的,一条鱼也没有。他抓不到鱼,我倒也不难过,难过的是让胡村那个家伙笑话。
庆云他们已潜了几次水,没有捉到鱼,都摇摇头,浮到水浅的地方站着。庆云说:“今天可倒楣了,什么都没有。”
阿林说:“我们性子也太急,还没看清楚,就拉上了游丝了。”
李家浩笑着说:“没想到没想到。”
长脚阿光终于浮出水面,用鼻子呼地吐了一口气。
我看见他嘴里咬着一条白亮亮的鱼,跳起来大叫:“鱼!有鱼!”
独眼彪嘲笑说:“啊呀,真有一条鱼呢,差不多有一万斤啦。”
长脚阿光取下鱼,扔到岸上,说:“真的没鱼,今天算是白来了。”
阿林说:“是啊,晚来一天。”
独眼彪说:“好看好看,肚子也笑痛了。石窟堡,石窟堡,一大群大人,抓一片鱼鳞!”说着往水里扔了一块石子,哈哈笑着掉头就走。那些孩子也学他的样子,嘻嘻哈哈扔了石子逃走,潭里便扑嗵扑嗵响了好一阵。
长脚阿光也没有心思骂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很不甘心地说:“我再去看看。”又潜水下去。
庆云走到李家浩身边,悄悄地说了几句。李家浩哈哈哈笑了起来。
庆云笑嘻嘻地看着李家浩,说:“怎么样?”
李家浩说:“你是来真的?”
庆云说:“是啊,怕什么,又不会掉一块肉!”
李家浩说:“你敢我也敢!”
阿林说:“什么事情?”
庆云又在阿林耳边嘀咕了几句。
阿林“啊”了一声,说:“这有点难为情!”
庆云说:“就知道你不敢!”
阿林指指水里的长脚阿光,说:“不是我不敢,那一个不肯去的。”
我看见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知道有好玩的事情,对青头眨眨眼。青头点了点头。
长脚阿光上来了,这次他捉到两条鱼,不过都不是鲤鱼,一条是汉头,一条是鲫鱼,个头也小。他说:“算了算了,真的没鱼。”
庆云走过去,又附在他耳边嘀咕,然后说:“别人都说好了,不过是玩玩,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长脚阿光为难地说:“怎么能做这种事情?怎么能……”
李家浩笑着说:“是不是怕回去挨老婆骂?你不去我们去。”
长脚阿光生气地说:“什么啊,你上次害得我还不够啊!”
阿林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们去他们的大路上逛一圈,马上回来,叫他们抬不起头来,哈哈哈。”
长脚阿光说:“这样做,他们一定要气坏了。”
李家浩说:“你去不去?我们走吧。”他说着将衣服收起来,交给我,对我说:“你拿衣服藏在我家的那个稻草堆里。”
他没有拿长脚阿光的衣服,也没有理他,和庆云他们涉溪过去。长脚阿光看着他们到了溪对岸,拿起衣服跟上去,说:“你们也不等我一下。”
庆云回过头说:“拿着衣服算什么?放回去放回去。”
长脚阿光看了我一眼,将衣服扔给我,赶上他们。一群赤条条的男人排着队,大摇大摆地向胡村走去,看上去挺壮观。我明白了他们要干什么,赶快找个石缝将他们的衣服塞进去,自己也和青头一起脱光衣服塞在石缝里,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刚走到胡村的村口,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我和青头笑得打跌,他们却没有乱,队排得很整齐,互相间也不说话,从村里的大路上手舞足蹈地走过去。只有长脚阿光走得别别扭扭,不时用两只手去遮丑。
路边有几个男人,看着这群疯子进来,尴尬地互相看看,可是也想不出办法,只好各自走散了。脚步声到处响,估计是一些女的,被吓得逃回家去。一些小孩子跟在后面看热闹,独眼彪也在,好像也傻眼了,他虽然比我要大得多,却也没有过来对付我,我甚至觉得他有点怕我,骨头顿时轻了许多。
青头笑嘻嘻地说:“我敢打赌,这条路上从来没有光身子的大男人走过。”
我说:“我也敢打赌,这条路上也从来没有光身子的大女人走过。”
我们加快脚步追上去,和走在最前面的庆云并排,得意地踏着正步,两只手大幅度摆动。他们踏步的方法却很古怪,膝盖往外分开,一跳一跳的,像扑克牌里的大鬼小鬼,两腿间黑毛蓬勃,十分难看。
走了几十米,看热闹的孩子也被大人叫了回去,大路上只剩下我们这帮人。庆云走得高兴,在地上打了一个虎跳,我跟青头当然也不甘落后,连连打了好几个虎跳,别的大人却不打,只是说青头打得好。
突然,一阵呐喊,从弄堂里冲出几个女人,手里握着长长的毛竹乌梢。
我们愣了一下,她们已冲到庆云面前,没头没脑地打下来。庆云、李家浩他们回头就逃,长脚阿光却傻乎乎地没反应过来,还没转过身,就被抽了好几下才逃走。
我和青头逃不快,只好抱着头躲在路边,可是那些女人却没有打我们,只在大人后面追,一直追出村口。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回来,对我们笑骂道:“这两只小猢狲,好样不学,也学那些下流胚子!”
我们绕开她们,逃到淘箩潭,看见长脚阿光和庆云、阿林在比身上被女人们抽打出来的伤痕,长脚阿光最多,庆云其次,阿林只有三条血痕,别的人却没有被打着。比过以后,长脚阿光对我说:“你去拿衣服吧。”
我拿来衣服,大家都穿好了,长脚阿光又说:“我的游丝呢?”
我说:“我没拿过游丝,我一直跟在你们身后。”
青头替我作证说:“他真的没有拿过。”
李家浩对青头说:“他没有拿过,是你拿的对不对?”
长脚阿光说:“看样子被人拿走了,今天真是倒楣透顶!”
他犹豫着看了我两眼,竟不再追究游丝的下落。
大家都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庆云嘻皮笑脸地说:“我们早点撤回来就好了。”可是谁都不理他,他只好又尴尬地说:“亏他们想得出来,让女人来对付!”
路上,青头一直和我说着他的冤枉:“我也没有拿过,我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对不对?我根本没时间拿他的游丝,连长脚哥也没有说是我拿的,他凭什么乱说?”
后来,我才听说,第二天中午,长脚阿光的游丝回来了,是独眼彪的爸爸独眼陈送来的。我们到胡村出洋相的时候,独眼彪偷偷拿走了游丝。现在独眼陈送回来,长脚阿光当然更抬不起头来,还得陪着他说话,好烟好茶地招待。
我还听说,独眼陈走了后,长脚阿光的老婆阿敏羞得哭了一场,拿起剪刀,将游丝剪得一寸寸的。我想,以后我们石窟堡再也没有游丝了。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13 21:17:29
狗眼

1
“我们村堡里有一人,是青头的爸爸,长着一对狗眼,狗眼你知道吧,能看见鬼的。所以他胆子特别小,夜里不敢出门,因为路上走着成群结队的鬼。”我说,“这是青头的爸爸自己说的。”
有一个星期天,我在山上放羊,遇到一个胡村人,就坐在岩石上聊天。我们聊天的内容是讲鬼故事和傻子的故事。我认识这个胡村人,知道他在读初中,每天傍晚,和胡村别的学生一起,背着书包拎着饭盒,从石窟堡溪对面的路上走过,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我上了中学,到珠栗岙去读书,才知道他叫胡小海——他考试总是不及格,留了两级,成了我的同学。虽然我知道他对不起我,可是我没有向他提起。
胡小海讲了他们的一个傻子,那是一个花痴,常常在路上抱住穿花衣服的女人,每次都是从背后抱,吓得胡村的女人不敢单独在路上走。
接着轮到我讲故事。我就讲青头的爸爸。我说:“有一天夜里,他从窗口看出去,看到井头有好几个黑乎乎的人缩在那里,有一个人脸朝向他,那张脸像一张白纸,没有五官。”
胡小海问:“路上有那么多鬼在走,人撞到了怎么办?”
“青头说,人身上有毫光,阳气足的人毫光就亮——毫光你也不知道?你在月亮地里走,你的影子投到秧田里,脑袋边上是不是亮亮的?那就是毫光。鬼是怕毫光的,所以人走过去,鬼就远远地往两边让开了。”我这样告诉胡小海,他连这些都不知道,真够笨的。
第二天傍晚,青头找到了我,把我叫到一个柴堆后面,说:“你昨天跟人说了什么?”
我马上想到了胡小海,青头比我大两岁,已经读初中了,肯定是胡小海的同学。我被胡小海出卖了。我没有话可以说,只好闭上臭嘴。青头说:“你胆子不小啊,谁让你乱说八道的?”我说:“我乱说了,你打我吧。”
青头没有打我,只是瞪了我两眼,可是我已经想哭了。

2
青头的爸爸李伯生长着一对狗眼,这件事曾经困扰过我们很多人。
夜里狗都睡在家门口,你拿手电筒一照,狗的双眼碧绿,荧荧发光,阴森森的很可怕。我们知道狗在黑暗中也能看见东西,而且能看到鬼。李伯生那双眼睛,真的是狗眼?真的能看见鬼?
那时候,我们都信奉唯物主义无神论,可是这不妨碍我们相信有鬼。我们经常讨论李伯生的狗眼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鬼。我、建山、维立、阿新、老六,反正我们石窟堡这帮孩子,都争论过无数次。
建山有一次很郑重地对我说:“不要相信他,他只是想吹牛。要是他能看见鬼,你问我来。”但是大人们也常常说李伯生长着一对狗眼,常常说李伯生又看见了哪个鬼。所以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老六说,没有长狗眼的人,有时候也会看到鬼。
比如李法式有一次走过院子,看见一群小孩围着他的双腿,弄得他走不了路,他大怒,用手猛地拨开他们,说:“你们这群小鬼,捣什么乱?”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几个妇女,看得目瞪口呆,因为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半个小孩子都没有。
还有一次,李法式在门口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太太,穿着斜襟布衫,一声不响地走进他家。他跟在后面问:“这位老婆婆,你找谁?这位老婆婆,你找谁?”老太太不理他,走到他家的灶间,忽然就消失了。
像李法式这样看见鬼,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可是李伯生不一样,他看见鬼就像看见人一样,有一个见一个,有两个见一双。
老六说,所以他长的是狗眼。

3
李伯生是石窟堡最逍遥的人,经常戴着斗笠,在溪边钓鱼,鱼卖掉了能赚两个钱,卖不掉拿回来自己吃。
他五十多岁了,长得腰圆膀阔,两个圆鼓鼓的肩峰高高突起,发着黑油油的亮光,挑起稻担来,脚步咚咚咚像敲鼓似的,震得弄堂两边的房子都会有响动。这副身板,石窟堡只有长脚阿光才比得上。
李伯生的脸长长的,额头极高,光滑发亮,跟女人开起玩笑来,两只眼睛也发亮。他总是这样开玩笑:“玉珠啊,你开得这么香想做什么?昨天下午刚买来的百雀灵,有一半搽在脸上了吧?”或者说:“阿敏,你炖了三次狗鞭给阿光吃?我看狗鞭用场不是顶大,最好炖驴鞭给他吃——可是我们这地方,哪里去找驴鞭呢?”我看得出,女人们对他毫无办法,只好嘻笑着骂他:“你要死了啊,这么大年纪还乱说。”
不过他跟男人不开这样的玩笑,他总是半真半假地讲些奇出古样的事情。他说:“美国人科学发达吧?可是美国人看见中国的馒头,觉得特别希奇,又没打洞,又没裂缝,那馅子是怎么放进去的呢?你们不知道,美国人吃的馒头,不过是两片面食,中间胡乱夹上馅子就算数了。”
跟李伯生同辈的人,都叫他李伯噽。伯噽是个古代人物,在我们石窟堡,是用来讽刺那些“百内行”、“万事通”的人,也用来讽刺那些爱吹牛、喜欢撒谎的人。我们这群孩子如果跟青头吵架了,谴他爸爸的名字时,也不叫李伯生,而是叫李伯噽。如果青头不在跟前,有的时候也用这个绰号称呼他爸爸。
李伯生年轻时候做过脚夫。有一次去挑脚,他膝盖痛走得慢,远远落在后面,看见另外几个人过一座桥时,被日本鬼子推下了河,他吓得扔掉担子就逃开了,躲在边上偷看。
“那些人真可怜,”有一天中午,我们在柳树下乘凉,我听见他对李家浩说,“在水里游近岸边,日本鬼子就用枪上的刺刀将他们挑开去,游近岸边,又挑开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恶毒的人,就连夜逃回家。”
我想知道那几个挑夫后来是死是活,可是又不敢插嘴问。
李家浩说:“那年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你吓得都尿裤子了。”
李伯生说:“难道你不怕?这件事也多亏了蒙先生。”
蒙先生的事我是听说过的。日本鬼子叫蒙先生带路,往石窟堡过来。蒙先生走到东白山顶上,说:“那石窟堡,是一个穷地方,没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就带着日本鬼子往另外一条路走了。我知道蒙先生是个教书先生,在我的想像中,他穿着长衫在山顶上走着,骗得日本鬼子团团转。
受了那次惊吓,李伯生就不做脚夫了。过了两三年,一支部队驻在石窟堡,当官的派人找到李伯生,让他送一封信去南堡。去南堡要翻过好几座山,那时传说山上有马熊出没,他心里害怕,一路发着愁,硬着头皮出发。走到天色昏暗,终于到了南堡。
“那个当官的还不错,白白胖胖的,戴着白手套,”他说,“他让勤务兵带我去吃了晚饭,还让我在一个房间里过夜。要不然晚上爬山回来,恐怕就回不到家了。”
讲这些故事时,李伯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露微笑,身子稍稍后仰着,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李家浩说:“伯噽、伯噽!马熊也只是人家说说罢了,难道真的有马熊?就算真的有,哪有这么巧给你碰上?”
李伯生脸皮有些发红,笑着说:“那要看人走不走运,走运时,军官也用好菜好饭招待我,不走运时,遇上只把马熊,一点也不稀奇。”

4
青头真是他爸爸的儿子,一样的爱吹牛。比如他经常说自己酒量有多好,喝一斤黄酒一点感觉都没有。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在他爸爸的酒盅里舔过一下。
有一次,青头告诉我们说,他爸爸的车技,就算不是全国最好,也是全省最好的,因为过去他爸爸是游击队中专门管自行车的人——那时游击队有个自行车排,他是自行车班的排班长。
他说:“游击队里有很多自行车,放在操场上(他没说哪个操场),汉奸特务经常来偷,他们也都会骑自行车,一来就是三四个人,每人骑上一辆就逃走。我爸爸就连忙骑着自行车去追,追上一个,拎住脖子一扔,连车也不用下,推住那辆自行车继续追,直到所有自行车都追回来。”
建山问:“这么多自行车,他一个人怎么骑得回来?”
青头说:“所以说他车技好嘛。他骑一辆自行车,腾出一只手推一辆,那辆车上架一辆,背上再背一辆,实在没办法,另一只手再托一辆——你们连双放手骑车都没看见过,像这样骑车,更加没见过了。”
我将信将疑。他爸爸这么厉害,我怎么没听说过?游击队有自行车排,我也没听说过。可是青头比我大两岁,他的话又不能不信。我问:“可是你爸爸不是做脚夫的吗?”
青头涨红了脸,说:“他做脚夫,是搞地下斗争,嗤,这你也不懂。要是说谎你问我来。”
“你问我来”四个字,表示决不是撒谎,这是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每次都说得斩钉截铁,有点信誓旦旦的意思。
建山说:“说你是小伯噽,真没说错。”
青头揪住建山,两个人开始摔跤。一会儿,青头就把建山压在身下了。建山粗着脖子骂着“小伯噽”,两只手想撑起来,可是他的手又被青头擒住,一动也动不得。
我看得出来,建山都快要哭了。可我还是妒忌建山,觉得他比我聪明,他一点都不相信青头的话。我就不能确定青头在吹牛。

5
老彩芹的小儿子维立上吊死后,维立家里经常发生奇怪的事,饭篮里的饭忽然少了,一碗炖鸡蛋,眼睁睁看着它少了一角,又少了一角,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调羹在舀。
老彩芹怕了,厚着脸皮去找李伯生,想请他看看有什么东西在作怪。李伯生大怒,夹头夹脑地骂道:“你找死啊你!你当我是什么了?我又不是巫婆,我怎么知道?你要知道谁在作怪,就问你家小儿子去!”
这顿骂骂得老彩芹一愣一愣的,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维立回来了,可是又不能确定。
正月初七那天,老彩芹家又出了怪事,浸在汤罐里的三个粽子少了两个,老六在灶下煨着的年糕也不见了,还有一碗鸡肉,中午请客人吃过后,明明已经加满了的,到吃点心时,只剩了半碗。
李伯生和几个人坐在庆云家的门口晒太阳,忽然愣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那不是小蝴蝶吗?他这么就早回来了?嘴里鼓鼓的,还拿着一条鸡腿在啃。”
庆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没看见什么,说:“你又在瞎说了,哪里有人啊?”
他掸了掸身上的烟灰,笑着说:“这个小蝴蝶,嘴角吃得油腻腻的。他活着是个馋痨坯,死了还是个馋痨鬼。”
老彩芹本来就害怕,听说了这句话,就来找李伯生证实。李伯生说:“哪有啊?我说笑话呢,你们也当真?”
别人问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他说:“我眼睛一花看错了,其实是李家浩的儿子。”
老彩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连忙烧纸钱给儿子。结果被公社里的人知道了,说她搞迷信活动,差点开大会批斗她,还是公社里当文书的小梁一句话救了她。小梁说:“这种人无知无识的,批斗了也没有用。”
李伯生的胆子比老阿哥还小。老阿哥夜里唱着绍剧回家,他夜里连门也不敢出。他说,夜里大路上比白天还热闹。
过年时,各家各户走过亲戚,都要请村堡里关系好的人家的男主人吃饭。有一年正月初十,他在建山家喝醉了酒,在后门口找到肥桶撒尿,臭气一冲,哗哗地吐在肥桶里,吐完了哈哈哈笑着爬进屋,一件新衣服脏得没法看。那天晚上他死活不肯回家,说后门口站着好多绿色的人。
他喝醉了还是怕鬼。

6
有一年五月份,李伯生到我家,也不进门,站在门口问有没有粮票。我爹爹说,我家只有六十斤浙江省粮票,全国粮票一斤都没有。他连忙说:“行行,不用全国粮票,五十斤就够了。”
我想,我们家只有六十斤粮票,给他拿去五十斤,只剩下十斤,那么,我们家的粮票就不如他家多了。我只是这样想了想,其实也没往心里去。
这以后有一段日子,我没有再看见李伯生。
有一次遇到青头,我记起他爸爸到我们来拿粮票的事,跟他吵了几句嘴。
我问他:“你爸爸去哪里了?”
青头气呼呼地说:“你管得着吗?”
我说:“他拿了我们家五十斤粮票!”
青头恶狠狠地白了我两眼,说:“你们家有八十斤粮票,可是你爹爹说只有六十斤。”
我也有些生气了,说:“眼睛白白,叫我伯伯!”
青头说:“再说一遍!”
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青头说:“比你了不起。”
我说:“最多是你爸爸看得见鬼,可是他能跟鬼说话吗?”
青头说:“你不会跟鬼讲话?你不说梦话?那你这人不正常。”
他这句话让我泄气。原来跟鬼讲话这么简单,就是说梦话。看来与鬼打交道,跟与人打交道不一样。比如我可以看见公社书记,却不容易跟他说上话;可是人人可以跟鬼说上话,却不容易看见鬼,除非你长了一对狗眼。
那天跟青头吵过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李伯生除了爱钓鱼,还有一点与别人不同,就是偶尔会失踪——这事我过去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们村小人少,谁感冒伤风了,谁肚子吃坏了,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传遍全村,所以有人出门去,大家都会知道,谁到哪个村堡的亲戚家去了,谁到哪个村堡看相好家去了,只有李伯生出门,总是悄悄的走悄悄的回来,从来没有人说起。
这可真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

7
李伯生再次到我家来的时候,拎着一只布袋。他给我和我哥哥每人一个长方形的火车面包,然后坐在我家里跟我爹爹喝茶抽烟聊天,到中午,他还留下来在我们家吃了饭,我爹爹还专门派我去供销社打了一斤黄酒。
他坐在桌边的样子与别人有些不同,别人坐着身子前倾,他的身子却微微后仰。他们聊天的内容我大多听不懂,很多话没头没脑的,所以我只记住了零零碎碎的几句话。
李伯生说:“这次出去市面不大好,还不如在家里钓钓鱼。”
爹爹说:“市面不好恐怕也不是坏事情。”
我看见李伯生好像听懂了我爹爹的话似的,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然后笑嘻嘻地说:“温州那地方的人,精得跟猴子精似的,就跟你讲钱,不讲别的。一条凳子,他两次三次请你坐,好像待老爷一样,客客气气的,可是你坐过刚站起来,他就问你要钱。哈哈哈,一条凳子罢了,值得这样吗。”
我心里冒出一串问题:那他有没有坐呢,有没有给钱呢,给了多少钱呢。可我来不及问,就听到爹爹嘿嘿笑着说:“这天底下,真是什么稀奇事都有。”
李伯生说:“那地方的人说话像燕子叫似的,听也听不懂,还好我也算见过世面,会说几句官话。”
爹爹说:“宁可跟苏州人讨相骂,也不愿跟宁波人讲空话,每个地方的人,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
我想,跟宁波人说话这么危险?是不是宁波人天天吵两句就打架呢?我不知道苏州、宁波和温州都在哪里,只是觉得那是很远的地方,恐怕要走好几天路才能走到。因此在我的想像中,李伯生在半空中,得意洋洋地后仰着身子,玩着僵尸一样的独脚跳,蹭一下子落在苏州,马上又浮到半空,蹭一下落到宁波,又蹭一下落到温州。
这样瞎想着,我觉得李伯生的样子特别有趣,偷偷地发笑。忽然听到李伯生大声说:“我怎么会上当?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要是我这也会上当,还不如在家里钓鱼。”
我爹妈都笑起来。我发觉我在胡思乱想时,漏听了一个故事。我又不敢要求他再说一遍,只好惘然地看看他们的笑脸,心里鄙夷地想:“天下就你一个人会钓鱼?”
爹爹笑着说:“你这只白脚猫,家里是怎么呆得住?”
李伯生说:“白脚猫到了外面,就变成了三脚猫,做什么都不像了。”
我忽然有些气愤,心想,爹爹怎么不骂李伯生是伯噽?他这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看着都生气,要是李家浩,早就骂了他七八句“李伯噽”了,可是爹爹却一点不生气,好像还在奉承他。我不甘心地悄悄问妈妈:“白脚猫为什么会变成三脚猫?”
妈妈给了我一个栗子壳,说:“小孩子不许瞎说。”
我摸了摸脑袋,心里有些委屈,但更觉得奇怪。我妈妈跟玉珠婶婶不一样,玉珠婶婶打起女儿来,拿着毛竹乌梢,满世界乱追。我妈妈轻易不打我,可是今天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她就给我吃栗子壳。
这件事让我觉得,说不定李伯生的狗眼真的能看见鬼,他比别人都古怪。我还隐隐觉得,大人们都知道他古怪在哪儿。

8
1975年的时候,我以为李伯生要去坐牢了。
他坐在柳树下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孙中山是毛 和蒋介石的老师,他们都叫他先生。一天孙中山先生午睡醒来,看见床头一条白蛇,床尾一只乌龟,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小学生,就是毛 和蒋介石——毛 是白蛇精,蒋介石是乌龟精。孙中山先生说:“你们两个,长大后会出山的!”
这个故事真是奇特,超出了我的想像。我想,这样的故事才是故事。
回家后,我还是很兴奋,将这个故事讲给了我妈妈听,谁知道我还没有说完,妈妈突然发火了,一边臭骂我,一边怒斥李伯生,一边声色俱厉地讲了《白蛇传》故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白蛇传》。原来有个乌龟精趁法海禅师上天开会,变成法海的模样来捣乱;许仙裤袋里藏了乌龟精给他的乌龟壳,在白蛇娘娘梳头发时,露出了一角,白蛇娘娘心惊肉跳,问许仙什么事,许仙说“没事没事”,但白蛇娘娘又转回身去梳头时,许仙将整个乌龟壳拿了出来,于是白蛇娘娘被吸进了乌龟壳,从此镇压在塔下。
从来没有人这样怒气冲冲地给我讲过故事。其实,妈妈一开始发火,我就立即意识到问题非常严重了。毛 这个名字,怎么可以和白蛇精什么的搅在一起?我吓得半句话都不敢说,只觉得乌云滚滚,天地变色。
等我听到白蛇娘娘是被乌龟精设计打败这一段,我知道我已经完了,闯了这么大的祸祟,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被批倒批臭后关起来,或者自杀。我想,李伯生肯定也要被关起来,也许还会被枪毙,他是第一个犯罪的人。
其实被我妈妈骂过一顿后,这件事就结束了,既没有人去告密,也没有人被抓走。但我还是有些怕,我甚至认为,李伯生的死,可能也与此有关。

9
李伯生是1975年冬天死的。他深更半夜喝醉了酒,掉进厕所里淹死了。
他这一死,他在我印象中整个儿都变了。过去虽然都说他是狗眼,可他爱说大话,看上去阳光明媚的,现在变得阴森森的。
最让我失望的是,李伯生活着的时候,大人们都会说他长着狗眼,能看见鬼,但他死了后,却再也没有人提起他的狗眼,甚至没有人提起李伯生为什么深夜喝酒,为什么不在家里解手,却跑到村边的厕所里去——我一直盼望着有人告诉我,他的死与狗眼有关,至少是他在上厕所时,看到鬼受了惊吓,才会掉下去的。可是没有人说起这些,李伯生死得与别人没有两样。
只有李伯生的儿子青头,变得古里古怪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青头常常把我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悄悄地跟我说一些奇怪的事情。他也不找别人说,专门找我。他说:“石阔堡一共有五只手表,另外四只是谁的大家都知道,可是阿七奶奶也有一只,有谁知道?”
起初我一点也不相信他。有一次,他对我说:“你们家的一只母鸡,少了一个脚趾。”我回家仔细看了看,果然看见一只芦花鸡少了一个脚趾。
他还说:“你别看老彩芹穿得破破烂烂的,好像很穷,其实她有一只银戒指,缠着红丝线,装在一个盒子里,埋在菜橱下面。”我没有办法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只好试着问:“那她是不是伪装贫雇农?她其实是个地主分子?”青头说,不是的,过去的人,经常会有金戒指银戒指。
还有一次,青头说:“长脚阿光从去年起,就不会跟他老婆做事情了。”我问他做什么事情,他用左手握成圈,右手食指插进圈里,说:“做这种事情。”
我突然明白过来,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爸爸有一个笔记本,这些事情都记在他的本子上。”
他得意洋洋地说:“那本子上全是秘密,比如说,洪海家有一个玉如意。”我问什么是玉如意,他说:“我也不知道,我看见本子上写着。建山家有一块青玉,上面刻着吉祥如意四个字。”
我想起他曾经说我们家有八十斤粮票,就问他这件事是不是也记在本子上。他说:“当然记着,去年只有三十斤,后来变成了五十斤,再后来变成八十斤。这是我爸爸亲口跟我说的,他说,你爸爸能拿出五十斤来给他,是很不容易的,很了不起。”
我十分好奇,很想看看他爸爸的笔记本,可是青头死活不肯给我看。他说:“我会讲给你听的,别人我还不说呢,就连你哥哥我也不说,你还不够啊?”我想想也有道理,只好不跟他讨。有几次到他家里去玩,偷偷翻过他的抽屉,可是没有找到笔记本。
他为什么只跟我说不跟别人说?我也问过他。他的原因很奇怪。他说:“我为什么愿意跟你说?你记得吧,那次你跟胡村的胡小海说我爸爸是狗眼,后来我来找你算账,我还没说你,你就快哭了。”
我说:“这又怎地?”
他说:“你得过教训,说了一次后悔得想哭,所以你不会出去乱说。”
这个原因我完全没有料到。别人没有跟外村人乱说,他倒不相信他们,我乱说过一次,他反而相信我。我看看他不像在开玩笑,觉得青头实在是个奇怪的人。他和他爸爸都是奇怪的人。
青头接着说:“给别人听到,说不定要闯祸,可是我很想说出来。知道了这些事情,不说出来是很难过的。”
我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有一件事情,你爸爸有没有记下来?”
青头说:“什么事情?”
我先是看好了逃跑的路线,鼓了鼓两腮,终于问出来:“你爸爸是不是狗眼?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鬼?”
问出这句话,我以为青头会跟我翻脸,可是我实在很想知道。我觉得这是我们石窟堡最大的秘密,即使青头发火,我也要试一试。不过青头没有跟我翻脸,他摇了摇头,说:“没有记。我都找遍了,我们自己家的事,他一个字都没记。”
看上去他也有点失望。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14 01:16:55
哈,我也是,那夜雨打往事,注注知多少。。。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20 17:05:15
扳罾

荫溪江在山间流淌,沿溪有好几个村庄,泥墙黑瓦的房屋,高低错落。石窟堡在一片平展的河谷地上,到秋天台风来临,连夜暴雨,溪上源的水库就会溢洪,水一直涨到石窟堡房屋脚下。老年人常常说,民国二十五年的洪水来得特别快,有人赶了一头牛在路上走,起先水不过到脚踝,才走了二十来米,就齐腰了。
洪水的颜色是黄的,水捧在手里,可以看到悬浮的沙子。有的人家里有扳罾,就穿蓑衣戴笠帽,到溪里去扳鱼。
扳罾的底部是三四米见方的鱼网,两个对角用两根竹子呈弧形撑住,交叉处用一根两米多长粗毛竹筒固定,是把手。网里扔几块小石子,扳罾浸到水里,扳鱼人就站着聊天,抽烟。过一会儿,用两腿夹住毛竹筒下部,身子前倾,两手努力探过去,抓住毛竹筒上部,用力抬上扳罾,网就洒下几滴水,一沉一沉的翻动,里面有几条拇指粗细的小鱼在跳了。
最破的网是阿林的。他长得高大健壮,赤着膊,黑不溜秋的,胸大肌发达,像女人的乳房。他高声说笑着,忽然就抬起扳罾,一阵剧烈的乱动,是一条儿臂粗的鲶鱼。阿林用劲握住毛竹筒,我站在岜上看着,可以感觉到震颤中他双手的麻痒,这手感特别好。他一边住岸上走,一边自嘲说:“啊,今天破网抓大鱼了。”
溪那边是东白山,山下有一条路,路和几个深潭之间,有一小块地,种着一些青菜。这块地是一个老太婆开垦出来的,她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几乎每天都泡在那里。
我们不知道她的年纪和名字,好像谁都叫她老太婆,也不知道她是否有别的亲人,因为她总是一个人住在一间小房子里,从来没见到有陌生人找她。我们知道的只是,她脸上有很深的皱纹,时常用一把芭蕉扇搭着凉篷,在小巷子里走。在我们这样的小山村,大家都熟悉得像一家人,互知底细,可是老太婆一直神秘兮兮的,路过她的小房子,我们总要探头张望一下,一般也只能看到一堆青砖,有一人高,码得整整齐齐,上面搁着一打草纸、一块抹布和一盏煤油灯。
屋子里堆着砖头,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但老阿哥家里也有这么一堆砖头,所以我也不觉得奇怪了,我想,家里只有一个人的,也许就要堆一堆砖头,万一有恶人来抢东西,可以用砖头砸。
我最接近老太婆的一次,是有一个要饭的老女人站在她家门口。我们跟着老女人,一直跟到门边,看老太婆双手张开撑着门框,好像在拦住那个老女人冲进去似的。老太婆脸上的皱纹、眼角的眼屎,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这样挡了老半天,老太婆突然从门后拿出一把扫帚,冲我们大叫一声。我们逃得远远的继续看,她却又双手撑着门框看老女人,一直到老女人觉得无趣自己走掉。
住在村子东头的李伯生掉到厕所里死了,第二天夜里,听到一片哭声。哭丧是有曲调的,听起来特别凄厉。这片哭声却是从一个陌生的喉咙里发出来,没有曲调,也不像是李伯生家的任何一个人。可我一下子就猜到了,是老太婆。
我当然要去看热闹,飞快地跑到老太婆家门口,那里已经聚了好多人了,都一声不响地听着哭声,好像有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我想,人家家里都死了人,还没这么严重呢。
老太婆家里点着煤油灯,墙壁上人的黑影晃来晃去。阿林哼哧哼哧地把砖头搬下来,装到大畚箕里,已经装了一尺多高了。老太婆一边嚎哭着,嘴角都已泛出好多白沫,一边用手掸去砖头堆上的灰,结果灰尘都飞上了她的头发,在灯光中,银白色头发就变得灰白毛糙。
阿林挑起两畚箕砖头走出来,聚在门外的人纷纷给他让路。那么粗的扁担被砖头压得一弯一弯的,他的脚步也蹬蹬蹬地响。有人在他旁边小跑着,给他打手电。然后是老太婆,一路跟着,一路哭着,声音凄惨得让人浑身发毛。我想,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哭成这样。
人们却还是围在老太婆门前不散,但谁也没有走进房子里去,里面只有灯光摇曳。我听见他们的议论,才知道那些砖头是搬去给昨天死掉的李伯生做坟去的。李伯生一向身体健康,所以身后事什么都没准备,砖头只好借老太婆的。我还听明白了,老太婆屋里堆着砖头,就是准备着有朝一日她死掉了,用来做坟的。所以她不肯给别人借去。再看看房子里面,空出了一块地方,阴气森森。
我心里有些寒意,赶快回家。等我躺在床上,老太婆的哭声还在响着。她那堆砖头早就给阿林挑走了,可是她还是哭,在村里的巷子里到处走着哭着,声音一时远了,一时又近了,闹得全村人都睡不好觉。她平时不说话,我甚至没听见过她的声音,这天晚上,一直听到深夜,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才回去睡觉的。
第二年春上,李伯生的大儿子青平就买了砖头还给老太婆了。那天我看见老太婆监督着,一块块数着砖头,又一块块在老地方码好,还眯起一只眼睛看看码得是不是够整齐,好像是一个做泥瓦工的老手。然后,她对青平说:“叫你妈给我送一块手帕来,那天夜里我哭湿了五块手帕。”
青平的老婆在背后说,老太婆根本没有五块手帕,一共也只有两块。
台风又来了,雨只下了一天就停了,溪水涨了不少,混浊得很,但人们还是涉溪来往,因为溪上的桥在去年已经被水冲垮了,村里人去外地,都涉溪过去,从东白山下的路走。村西头倒有一条坝,是用来拦水灌溉的,秋冬时节天冷,就绕道从坝上走。
东山头乌云一片,看样子那里雨下得很大。也就是说,水还会涨。水涨起来,孩子们是很高兴的,就是看看快速的水流,听听哗哗的水声,也会很兴奋。兴奋中还有些担忧,怕水涨到村里来,冲走了房屋。曾经有一年,水涨得凶猛,好多人都避到别的村里去了。
有人又开始拿出扳罾,站在水里扳鱼,聊天,抽烟。阿林的鱼网最破,我记着“破网抓大鱼”那句话,盼着他兜起一条大鲶鱼来。可是他站在水里的样子,跟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每次非得让他上算?我不相信大鱼有那么聪明,专门挑破网钻。
我发现水涨得特别快,刚刚在水边划的一道线,转眼就被淹没了。我将一根小棒插在水边,这样可以观察水是怎样涨上来的,接着有几个大人也用这种方法测水位,我很有成就感地说:“这办法是我想出来的!”
有人起网了,可是没抓到什么鱼,换个地方,扳罾又浸到水里。一边说:“下雨了下雨了!”果然,我一仰起脸,很大的雨点亮晶晶地砸到我的鼻子上。
“喂!喂!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有人大声喊。
接着有几个人也高喊:“不要过来,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我看见老太婆,挎着一只菜篮子,刚刚走下她那块地,伸脚踏进溪里。她大概是淋到雨了,准备涉过水回家。我觉得她矮小的身子显得更小,倒不是因为要被水卷走的样子,而是要被洪水的声音淹没了。
有人开始喊口令:“一、二、三,不要过来!发大水了!”
我觉得这种玩法特别有趣,尤其是大人也参与了,于是也加入呐喊:“一、二、三,不要过来!发大水了!”
老太婆渐渐走向水中央,也许是听到了喊声,站住了向这边张望。大家就拚命打手势,叫她往回走。她看了一会儿,好像没有看明白,也可能是不想理睬我们,继续往前走。然后,我看见她踉跄了一下,就无声地倒进水里。
人们一阵乱,好几个人扑向水里。可是水涨得太快,水流太急,人们在水里挣扎一阵,都被冲下去好几十米,又陆陆续续爬上岸回来了,湿淋淋地站着看大水,说:
“不行了,捞上来也已没命了。”
“这样大的水,看来也不会在哪儿搁住,看来是尸骨无存了。”
老太婆就这样没入水中,再也没有浮上来。大家都变得无情无绪,看着洪水出神。扳罾都已往回挪了好几次,几个人站在水里,抽烟,没有人聊天。很久没有人起网,他们好像忘了在干什么。我倒是觉得他们都拿不定主意,还该不该继续干下去,因为刚刚有人在眼前死去,还在那儿扳鱼,有点没心没肺。
雨又停了。溪边的人多起来,大家都听说了老太婆被水冲走的事,都沉默着不说话。年纪大的人叹息着,却说不出话。有人说了一句:“她那些砖头,到底没有派上用场。”没有人接他的话茬。我想起那天晚上老太婆哭了一夜,总觉得什么时候,会从水里传出她的哭声,就浑身打了个寒战。
还是阿林先起的网。扳罾渐渐从水里露出来,有什么东西滚了下去。等整个扳罾起出水面,果然看见里面有一个黑黑的东西。阿林把扳罾放到岸上,抓起那个东西正想扔掉,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我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只黑色的鞋子,特别小,鞋帮弓起。我认得,那是老太婆的鞋子。
阿林拿着鞋子,用哭腔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有人说:“你拿着他干什么?扔掉啊!”
“是啊,你扔到水里去,”又有人说,“别让老太婆光着一只脚去那边。”
阿林收起扳罾,捧着鞋子不知怎么办。他的眼睛来回地看着别人,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不能扔,我应该埋了它。我不能扔掉的,对不对?我是不是应该埋了它?”
我想阿林的脑子恐怕有问题了。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21 01:58:38
linyi兄,这是我现在在写的关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组小说。多谢鼓励!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21 01:59:28
虾籽

1
一个陌生人从桥上走过来。
他挑着两只桶,扁担一弹一弹的,显然挑的东西很有些份量,但他没有垛柱,右手扶着扁担,左手忽前忽后地摆动。虽然是阴天,他头上却戴着一顶草帽,裤腿卷起,一只高一只低。
当时我们在毛竹园里比赛转圈子,用一只手勾住毛竹,绕着毛竹转急速地圈,看谁转得快。我哥哥先转,一口气转了二十三个。接着是建山,他只转了十七个,就东拐一脚西拐一脚的,晕乎乎地站不稳了。我们看着他哈哈大笑,学着他七冲八跌的样子。建山扶住一株毛竹,说:“轮到青头了,轮到青头了。”
这时,维立最先看到了那个陌生人,大惊小怪地对老六说:“哥哥,快看快看,有个人来了。”我们停了下来,转过头去看。
“是谁啊?”阿六说。
“没见过。”青头说。
我有个胡思乱想的毛病,看见陌生人,常常会瞄一瞄他的两条腿,不知道他是不是装着假腿,假腿里有没有藏着发报机。那个陌生人挑着两只桶,我想,发报机不会藏在桶里吧。不过青头不这样想,他说:“你们说,这个人会不会是新来的兑糖佬?”
老六说:“兑糖佬哪有挑桶的?”
陌生人在村头担子换一个肩,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着是走进村堡里去呢,还是往竹园里过来。他很快就迈开了脚步。他往竹园里来了。

2
他低着头走进竹园。他的两只桶上都装着盖子,看不到里面装着什么。他的每一步都一样大,走得很有弹性,嗦一声,嗦一声,不像装着假腿的样子。
老六咳嗽了一声。我愣了一下。老六在我眼里,也算是个小后生家了。我觉得小后生家发怒打人什么的虽然有些怕人,还没有阴森森地咳一声可怕。老六的这一声咳嗽,听上去确实是有点威风的,有杀气。
不过陌生人好像没有听到老六的咳嗽似的,半点想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低着头顾自“哼则哼则”地走着,挑着的两只桶稳稳当当的,像两只大麻鸭在水上浮。我忽然觉得气愤,心想,这是我们的竹园啊,我们倒弄得贼头贼脑的,这个陌生人却很光明正大的样子。
陌生人经过我们身边时,老六忽然拦住他,打着官腔说:“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停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将担子换了个肩,继续往前走。
青头偷偷地向我们打了个手势,悄悄摸到陌生人后面,猛地揭开桶盖子,低头看了一眼,抬头喊道:“是虾籽,虾籽!”
我吓了一跳。
青头紧接着喊:“投机倒把!投机倒把!这个人是投机倒把分子!”
我又吓了一跳。

3
我听到青头喊“虾籽”时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虾籽是海货,是有毒的东西,这些海头来的人,经常弄了这些有毒的东西来贩卖,那是成心害人。上次有一个外地人挑了泥螺来卖,刘常春家买来吃,结果全家肚子吃坏,差点出人命。我张望了一下,只看见黑乎乎的一桶液体。
我听到青头喊“投机倒把”时也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什么是投机倒把,那就是做买卖,就像兑糖佬一样,常常挑着担,摇着个拨浪鼓,到村堡里来引诱我们。这个人挑着“虾籽”搞“投机倒把”,这笔账不知道该怎么算了。

4
青头的脸都激动得发红了,一个劲地喊着“投机倒把”,好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他看见我们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有些生气地说:“你们看见没有,这是投机倒把啊。”
老六站着没有动,好像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老六比青头还大一岁,个子也比青头高,不会把青头的发现当回事的。我又想,青头会怎么对待这个卖虾籽的人呢?骂他一顿,还是打他一个耳光?也许会倒掉他的虾籽?倒掉虾籽的话,那就是闯祸了,陌生人只好挑着空桶回家去了。
青头见老六似乎不想对付卖虾籽的人,失望地放下了盖子。
老六忽然说:“绑起来。”
青头一愣,但立即咧开嘴笑了,挥着手说:“对对对,老六说得对,绑起来,抓到公社里去。”青头转过身来对我们说:“你们敢不敢?老六说把这个人绑起来抓到公社里去,谁没有胆子就不用去了。”
老六白了青头一眼,走过去推了那人一把,说:“走。”
我有些头晕,眼前的事情一下子变得很远,好像我不在我们一伙里似的。我看见我们这帮人,簇拥着卖虾籽的人走。卖虾籽的人一句话都不说,戴着草帽,挑着两只桶,裤腿卷起。他脸色墨黑,低着脑袋,就像没有看见我们,就像一个随我们摆布的木头人。我们也都不说话,像这个阴天一样严肃。只有青头和维立不严肃,青头的脸上堆满了笑,维立不停地吸着鼻涕。

5
我们在公社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公社在苏家大屋里,我进去过几次。跨过高高的门槛,绕过一道影壁,就是一个很大的厅,厅四角有很大的廊柱,一个人抱不过来。平时厅里没有人,石板铺地,发着凉森森的暗光,有点怕人。有一次我跟建山说:“这里面这么冷,怎么还要在这里当公社?”建山说:“这里本来是地主的家,现在是公社,都是很气派的,所以我们才会觉得冷。”我知道建山是胡说,可是又没有话好反驳他。
青头看了看公社大门,又看了看我们,也感到为难,对老六说:“现在怎么办?”
老六只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哥哥站得远远的,看来也不想出什么主意。
陌生人站在那里又倒换了一下肩,还是一声不响。青头走到他面前说:“你这投机倒把分子!”说着朝着桶用力踢了一脚。那只桶慢慢地荡了开去,那人连忙两手扶住扁担。青头又踢了一脚,说:“我看你倒像个哑吧。”
那人低声嘟哝了一句:“你倒不是哑吧。”
青头气得一拳打在那人胸口,说:“你再说,你再敢说,我打断你的腿!”青头比那人矮了半截,拳头打过去,不像是在打人,倒好像是小孩子撒泼。
老六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他妈的,你要在这里吃晚饭吗?”

6
公社的文书小梁从大门里出来,看见我们,板起脸大喝一声:“小鬼,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就想转身逃跑,只是看见建山和维立没有动,我才没有真的逃走。但我看到他们也害怕地后退了一步,如果我一逃跑,他们肯定也跟着逃跑,说不定逃得比我还快。也许是受阴天的影响,我胆子变得特别小,觉得我们扭送一个大人到公社里,是一个危险的玩笑。
青头的脸上出现一层胆怯的红色,杂乱地间着几个小白点。他鼓起勇气对小梁说:“我们抓了一个人,一个投机倒把分子。”
小梁朝我们看了看,忽然放声大笑,说:“你说什么?你是说——你抓了你爸爸?哈哈哈,这个小呆子!”
老六也跟着哈哈大笑,对青头说:“怎么样?小呆子,你不会放掉他吧?”
青头说:“当然不放。你说你要放掉他?”
老六说:“我可没有这样说。”
小梁不再理睬,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都看着小梁的背影发呆。我看见空气中有许多黑色的斑点,像下雪一样落下来,小梁的背影就有些模模糊糊。青头忽然下了决心似的,伸手在那个陌生人肩头推了一把,说:“走。”

7
我没有跟进去。我和建山站在大门口,等着那个人被揪出来批斗。我觉得起码要到青头这样的年纪,才会有正事要办,才可能直着脖子走进公社。可是维立脸皮厚,跟在老六后面进去了。我对建山说:“你看着好了,维立马上会被赶出来的。”
一会儿,维立果然出现在大门口。他躲在门框边上朝我们打手势,叫我们过去。我们走过去低声问:“怎么样了?”维立说:“大屁股去叫冯部长了。”
大屁股是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冯部长是公社里的人武部长。
真的抓到了公社里了。我想。我和建山跟在维立后面,偷偷溜了进去,躲在影壁边上看热闹。
陌生人独自站在大厅里,看着厅后面天井里的葡萄架。两只桶放在石板地上,一只桶盖已经打开,仰天扔在地上,还在一来一回地滚动。扁担一头落地,一头搁在一只桶上,好像他会随时挑起来走掉。
老六和我哥哥坐在天井里的石头上说话。我们也走到天井里蹲下,听他们说话,想知道他们进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们在说中学里的吴老师养的松鼠。

8
一阵踢里沓啦的脚步声,青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绳子。接下来的事情,看得我目瞪口呆。
青头用力抖开绳子。那个卖虾米的陌生人,乖乖地伸开两手,让青头捆绑。青头缚住他的一只手,打了一个结,拉到背后,又把另一只手拖过去缚上。青头咬着牙用力地抽了两下,缚结实了。接着,又将绳子挂到那人的右肩,经过胸口,直拉到左腰边,在背后绑着的双手上缠了一圈,再挂到那人的左肩,经过胸口,拉到右腰边,在双手上打了两个结。
这样,陌生人胸前被绳子打了个叉叉。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陌生人为什么不挣扎,不抵抗,随青头乱绑。他个子比青头高多了,身子也强壮,又不是打不过青头。
建山在我的耳边悄悄说:“没想到青头这小子,胆子这么大。”
我说:“是啊,他一点都不怕。”
老六忽然插嘴说:“怕?有什么好怕的?你们看我的。”
他说着腾地冲过去,拿起扁担,一下子打那人的屁股上。那人猛地回过身来,瞪着老六大声说:“你打人?”我觉得那人已经被惹火了,眼睛里都要喷出血来。可是老六根本没有理睬他,“乓”的一声把扁担扔在地上,慢悠悠地走回来,依旧坐在石头上,看也不看建山一眼。我想,我们闹着玩的时候,常常说“打人犯法”,不过老六打的投机倒把分子,不知道这犯不犯法。
青头捡起扁担,也开始打那人的屁股,每打一下,就说一句:“打你又怎么样?打你又怎么样?”那人一边躲闪,一边说:“小码头鬼,你有没有爹娘教养?”

9
“小鬼!找死啊?”突然一声暴吼,冯部长来了。
冯部长黑着脸走过来,满脸横肉堆起,脸上像长了好几个鸡蛋。
青头吓了一跳,扁担“乓当”一声掉在地上。但我还是见识了青头的胆子,他歪着头对冯部长说:“他骂人。他是投机倒把分子,还骂人!”
冯部长伸出两只大手,像赶鸡似的朝他冲过去,嘴里说:“去、去、去。”
青头连忙逃走,一下子转过了影壁。冯部长转过身,像老鹰一样张开双手,“去、去、去”地朝我们扑过来,我们虽然没有打那个陌生人,可也吓得乱逃,就连我哥哥和阿六也像没头苍蝇一样逃了出去。维立的脚步最小,逃得最慢,急得一边逃一边嚎哭着讨饶:“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打人。”他嚎哭的声音像杀猪一样。
出了大门,眼前一亮,好像走出了地牢一般。虽然还是阴天,可是外面也比公社里亮多了,全身都绽开来一样。我怕冯部长追出来,一直逃进一条弄堂才停下来,维立逃得更远,一直转过了弯,他的哭叫声也转过弯消失了。

10
建山在我身边停下,我们喘着粗气,心怦怦乱跳。建山喘息了一会儿,跟我打了个招呼,回家去了。
我从弄堂口往外张望,看见我哥哥和老六慢慢走过来。他们走得不慌不忙的,我也定了定神,跟着他们走到溪边,胡乱丢着石头。
老六大概是因为被赶出了公社,觉得很没面子,一直在大声地说:“我一定要找青头算账,都是这家伙害的!”
我哥哥笑嘻嘻的没有说话。他总是这副笨样子,虽然长得与老六一样高大,可是从来不表态,只会笑嘻嘻的,说话像小猫叫。等老六发了一通脾气,他才慢吞吞地说话:“你说公社里会怎么处理那个人?会不会罚电影?”
老六又高兴起来,笑着说:“罚电影就好了,那个人罚一场,青头也罚一场。”
这是,维立跑了过来,笑嘻嘻地对老六说:“哥哥,快来看快来看,青头被他妈妈打了。”
“有什么好看的?你也讨打了是不是?”老六骂着举起手要打维立。维立连忙抱着头逃走,嘴里还在谴自己爹娘的名字:“长生的儿子,彩芹的儿子!”我们哈哈大笑。老六也笑着说:“你们看见过这种人吗?”
青头坐在竹园边的矮墙上,拿着一块石头敲打另一块石头。我看到他的脸上还有泪痕。他见我们过来,用衣袖擦了擦脸,没有理睬我们。
我不禁“咦”了一声。我看到那个陌生人戴着草帽,挑着两只桶,正在桥上慢慢地走着,一会儿就过了桥,越走越远了。我想,恐怕公社里没有罚他放电影。我又想,青头这一次算是白忙了,还白白挨了他妈妈的打。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2-24 00:01:10
linyi兄谬奖,我无地自容了也!


欢迎光临寒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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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不多,太贪玩了。。。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6-01-10 01:47:27
老师傅

1
石窟堡最开心的人要数杨国端了。
我坐在溪边的岜上,看见杨国端矮小的身体扛着一张大犁,慢慢地涉水过来,就鼓足力气大喊一声:“老师傅!”
杨国端马上笑着大声回答:“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这种对话就像我们与杨国端的切口,他特别喜欢我们叫他“老师傅”,每次都会开心地笑着,满口答应,加上一句“亲哉亲哉小徒弟”。于是大家都心里欢喜。每次都这样。
那时候在我们看来,老师傅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称呼,就像大宗师。我不知道最早是谁先喊他“老师傅”,为什么喊他“老师傅”,只是跟着别人喊。一个被称为“老师傅”的大人,这样热情地与我们“亲哉亲哉”,弄得我们当他的小徒弟也非常心甘情愿,抢着叫他。我妈妈听到他与孩子们这样招呼,就会笑着说:“杨国端吃得真是高兴。”
有一次我和我哥哥在溪边玩水,看见他背着一把锄头过来洗,我连忙喊:“老师傅!”他答应过,并说过“亲哉亲哉小徒弟”后,我心里正暗暗愉快着,他忽然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问:“你读几年级了?”
我老老实实地说:“一年级。”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露出很可惜的神情,说:“不对不对,你不该这样回答的。”
我说:“那怎么说呢?”
他说:“你应该这样回答:‘我么,当然是四五年级了!’别人就会觉得奇怪,问:‘你小小一个人,怎么读四五年级了呢?’你就马上给他一个炮头:‘你稀奇煞了啊!’这样,别人就只好在心里气闷,说不出话来了,哈哈哈。”
一个炮头,是抢白一顿或者骂人一顿的意思。我想了一下,觉得果然很好玩,就问:“那我哥哥怎么回答?”他说:“你哥哥嘛,就老老实实说了,读几年级就说几年级。”
此后,我一直找机会完成杨国端教给我的对话,家里来了客人,我就等着他问;我春节去亲戚家拜年,也等着人家问。不过一直到小学毕业,也没有一个人问我读几年级了,所以他教我的话一次也没用上,结果落得了过期作废的下场。

2
大人们说起旧戏《方卿见姑娘》,常常引用“头皮像萝卜,一世要劳碌”这句台词。我总是觉得,这句话说的是杨国端,因为他的脑袋就长得像个中不溜丢的萝卜。
可是在我们眼里,杨国端不像别人,挑肥料、割稻、挑稻担、挑秧、种田,做的大多是力气活,他从来不拿割子刀出门,也就是说,他从来不割稻。我甚至没有见过杨国端挑过柴担,他从山上下来时,最多背上一枝不大的树杈,轻轻松松的。因此我觉得那句台词一点都不准,杨国端根本不算劳碌,他做的是技术活。
他走在大路上,总是背着锄头、铁锨、钉齿耙,或者是犁和耖。农忙时候,他就推着犁耕田,或者站在耖上耖田。
我觉得这两样都是很危险的。老实说,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情,一是怕遇上蛇,二是怕长大后要我耖田。
你想想,耕田也好,耖田也好,他都要对付那么大的一头牛,这需要多大的威严。有时候牛发了牛脾气,它就会躺倒在水田里不肯起来,面对这么庞大的身躯,要是我,肯定一筹莫展。杨国端就有法子,他黑着脸一边吼叫着,一边用乌梢痛打,牛吃不住了,只好站起来继续做生活。
牛怎么会害怕杨国端,这么听他的话呢?这个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有一次我问了老阿哥。老阿哥就是轻便农活也做得马马虎虎,别说耕田,连种田也不会,可他对谁都不服气,从来不承认别人农活做得好。他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谁说牛害怕国端了?家浩不是也会耕田?法式、伯生,还有长脚阿光,哪个不会耕田?”
我没有办法,只好转着弯问:“那牛为什么会怕他们呢?”
老阿哥哼了一声,说:“你知道什么?牛眼睛与鹅眼睛长得相反,鹅眼睛看见大的东西就变小,所以它会来咬人;牛眼睛看见小的东西会变大,所以它怕人——它连苍蝇都怕,你没看见吗,苍蝇飞过去,牛会怎么样?又是眨眼睛,又是摆头,又是甩尾巴。”
我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是杨国端威力大,而是牛本来就怕人。
不过我对老阿哥的话,也没有全部相信。在石窟堡谁都知道,虽然会耕田耖田的人不少,但要数杨国端做得最好。同样耖过三遍田,别人耖的田,泥中多少会有些硬块,可杨国端耖的田就没有,这一点,种田的时候一脚踏下去就知道了。
我明白了牛怕人的道理后,胆子也没有变大,还是害怕牛,最怕牛发疯。牛一疯起来会直东直西地奔跑,或者与另一头牛碰角打架,远远看也没什么的,走近了很怕人,你会不知道往哪儿逃。大人告诫我们说,牛疯跑或者碰角了,千万不要走近去,否则会被踩在脚下。每一次小牛长大,杨国端给它穿鼻孔、套牛鼻圈,或者训练它耕田,我都会躲得远远的,怕牛发起疯来用角顶我。
有一次我路过一爿田,看见杨国端和长脚阿光给一头小牛上了犁轭。他们的神色都很紧张,在烂泥里绕着小牛走,脚步“扩”一下、“扩”一下的,走得特别急。长脚阿光老远看见我就喊:“这是头生牛,你别过来。”我赶紧避开了。
晚上就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头牛横冲直撞,到处找我,别的人不逃,也不去撞他们,我拚命逃,它偏偏追我一个人,最后给它追上了,一头撞在我的肚子上,我感觉它的两只小小的角插入了我的肚子,吓得我惊醒过来。
这不能怪我胆小,我们石窟堡的牛,是专门有几户人家管的,其中杨国端家也养着两头,我们家却从来没有管过牛,所以我不熟悉牛,怕牛。

3
我最害怕的还是耖田。
耖田是犁田之后的一道工序,将水田里的泥弄细弄平整了,才可以插秧。
其实,赤脚站在耖上耖田的样子是很威风的。
耖是用木头做成的,长方形,就像一个“曰”字。牛拖动了耖,杨国端或者长脚阿光,就一脚踏上前面的一条长边上,跟着另一只脚就踏在后面的一条长边上,就这样斜着身子站着,一手拎着一条绳子——绳子另一端就系在耖上——另一只手拿着乌梢,一下一下打在牛屁股上,嘴里就“对!对!”地吆喝着。
耖中间的那一横,带着铁刀片。牛拉着耖向前走时,那些铁刀片就急速地滚动起来,将田里的泥块扎碎推平。
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虽然站在耖上很威风,可是我担心那些滚动的刀片会扎到他的脚。耖上沾满了泥浆,看上去滑溜溜的,我更担心赤脚踏上去时不小心一打滑,那样,整只脚就会卷进刀片中去了。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担心,也许别人也跟我一样,只是暗暗担心,没有说出来。我老是想,等我长大了,耖田这种生活说不定就会轮到我做了,可是万一我不小心脚打滑了呢?我看见杨国端或者长脚阿光、李伯生他们站在耖上的威风样子,连羡慕都不敢,只感到受折磨,脚杆痒痒的发抖,心里替我的未来发愁。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这个人常常害怕将来,有时候担心不会做生活就没有饭吃,有时候担心力气小,上山砍树别人不肯和我抬树,有时候又担心将来我到了二十多岁,生产队评工分时,建山、青头、维立他们评上了正劳动力,我却评不上,那可就太丢脸了——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像这样胆怯,这样害怕做耖田的生活。
不过杨国端在耕田或耖田时,神情很严肃,我们就是站在田塍上,他也不会来看一眼。这个时候,我们也都不叫他“老师傅”,因为他在做生活,你就算叫得最响亮,他也不会理睬。这是试都不用试的,大人们都这个样子。

4
阿七奶奶说,杨国端到三十多岁才结的婚,日子过得一向很苦,如今女儿和儿子都长大了,出山了,真是老来享福,难怪他每天这么高兴。
杨国端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杨芳娣二十四岁了,还没有嫁人,大儿子杨家琪二十一岁,二儿子杨家玉十九岁,小儿子杨家宝十四岁。除了杨家宝年纪小还在读书,只能帮着放放牛,其他三个人,个个都很猛,两个是正劳动力,拿十分工分,杨家玉也拿八分工分了。
在我的印象里,杨国端的短头发短胡子早就花白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老是跟人说笑话,脸色就特别明亮,笑声也特别明亮。可是他老婆金梅娘却不多话,似乎从来不主动跟人打招呼。她的脸有些长,个子比杨国端高,走路总是深深地低着头,用眼角看人。
除了金梅娘,我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过杨国端的坏话。
那时候,我们石窟堡所有人都知道,为了杨芳娣的婚事,金梅娘与杨国端已经怄了半年气了。有个介绍人,要将杨芳娣介绍给南堡的刘成斌,还带来了一张照片。金梅娘看过后没说什么,其实心里是愿意的。杨芳娣也没有说话,似乎也愿意。可是杨国端一看照片就反对,他说:“拍照相就好好拍照相,这个人左手搭在右肩上,是什么意思?还不是想露出手腕上的手表?我们家是没有手表,可也不会将女儿嫁给一只手表。”
有一天金梅娘来找我妈妈借红糖,说是刘成斌来了,要做碗糖汆荷包蛋给他吃,尽个礼数。当时我正好在家里,拿着一条绳子在椅子、凳子上到处乱绷,当电话线玩,听到我妈妈问她:“杨国端对客人态度还好吧?”
金梅娘说:“好什么?成斌一进门,那老不死的倔着头就走了。”
妈妈笑着说:“那也不算态度不好,一时抹不下脸嘛。”
金梅娘就压低了声音,嘁嘁促促地跟我妈妈说话,一会儿拿手指头点来点去,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竖起眉毛,一会儿又连连追问:“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她说的话我基本上听不明白,但也知道她在一个劲地骂杨国端不是人,不讲道理,不说人话。
过去我从没听见金梅娘连着说过两句话,但这天我发现她跟别的老太婆也没有两样,一说起话来就没个完,嘴唇抖得发紫,连时辰都忘了。
她拿着半碗红糖走了以后,我妈妈对我说:“金梅娘对女婿真是没话说,每次来都做甜点心给他吃,不是荷包蛋,就是糖面。”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5
这一年,杨国端老得特别快,一下子从一个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似乎昨天他还精神抖擞地站在耖上,拿着乌梢打牛屁股,今天一早就不再耕田耖田,与别的老人一样,只做些撒猪圈泥、缚稻草之类的轻便活。不过别的老人都闷声不响地做生活,他一边做,一边还会唱“何老头,六十刚出头”什么的,据说这个曲子名叫《一百廿个头》,不过我从来没听完整过。平时杨国端也没什么事,偶尔到自留地上去削几根杂草、割篮把菜,一路上与小孩子打招呼:
“老师傅!”
“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他最后一次耖田,是我九岁那年春插的时候。那天我和建山、青头到山上去拔笋了,刚回到村堡里,就听说了杨国端一不小心从耖上滑下来的消息。
当时我听见老六在问杨家宝:“家宝,听说你爹在耖上滑倒了?”
杨家宝急急忙忙地走着,一边说:“是啊,我也刚听说,我要去看看他。”
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一个可怕的情景:刀片白亮亮地滚动着,血花飞溅开来,泼在泥块上,杨国端的一只脚还别在耖里,摔倒在田里,那头牛拉着耖,还在不停地往前走,将杨国端一路拖过去。
耕田或耖田时,一块田往往只有一个人,所以如果杨国端出了事,一时也没有人能帮他,他只能“救命啊、救命啊”地喊人。
我赶快回家,将装笋的克篓在堂前间一放,就出来打听消息。我心里一个劲地想,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件事特别上心,我还想看看杨国端伤成了什么样子,还能不能走路,这样心里也好有个底——我刚才心里已经有了点儿底,稍稍有些放心:看样子杨国端伤得不重,要不然杨家宝的神情也不会这样轻松。
刚走出村堡,就看见路上过来三个人,走在前面的就是杨国端,只穿一条湿短裤,手里拎着一条湿长裤,笑嘻嘻地走来。杨家宝和李家浩跟在他后面,李家浩手里拿着一根毛竹乌梢。
我没有想到杨国端还能走着回家,连忙让在路边,都忘了招呼他。我看见他的两脚光溜溜的,也没有伤疤血迹。等他们走过,我拉了杨家宝一下,悄悄地问:“你爹从耖上滑下来,没事吧?”
杨家宝说:“还好,他踏到耖上去时,后脚一滑滑下去,仰天摔了一跤。”
我舒了一口气,一边说着“还好还好”,一边却更加发愁:幸亏他是后脚往后滑下去,要是前脚往前滑,就会被耖碾过;要是后脚往前滑,或者前脚往后滑,那就滚进刀片里去了——可是万一以后我也耖田,我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后来我还听说,那天杨国端跟老婆金梅娘吵了几句嘴,气呼呼地去畈里做生活,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有事分了神,才会滑下耖的。

6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约好了去溪里照鱼。晚上鱼浮在水中,莫知莫觉的睡着了,没有大响动它不会跑,用虾兜一兜就能抓住。建山被他奶奶管住了出不来,老六约了杨家宝,天还没黑,人都到齐了,拿着虾兜、手电筒、鳗钳,青头还拿了个烧油柴的灯笼。我们走到杨家道地里,找几块石头坐下等杨家宝。
可是我们在外面叽里呱啦的,杨家宝却没有出来招呼,他家的窗子也黑黑的,没有灯影。老六等了一会儿,派我去看看杨家宝吃好饭没有。我悄悄进了他们家堂前间,扒在门框上往吃饭间一看,吓了一跳。
屋里没有点灯,黑乎乎的有几个人影。我以为遇到鬼开会了,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杨国端就坐在桌子边的大椅子上抽烟,金梅娘远远的坐在后窗下的小凳上,杨芳娣姐弟几个,高高矮矮地站在一个角落里。他们谁都没有出声,脸上的神情都看不清楚,身子都像菩萨似的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像要吃饭了。
杨家宝低着头站在杨芳娣的边上,两只手折着衣角,我估计他早就看到我了,却没有理睬。我将手藏在腰部,用四个手指头给他打手势叫他出来,他稍稍抬起头来,瞪着眼睛,向我摇摇头。
我没有办法,走出来对老六说:“家宝恐怕去不了了,他爹妈在吵架,看样子连晚饭也没烧。”青头说:“那我们自己去吧。”老六说:“算了,我也不想去了。”有的说去,有的说不去,说得都有些扫兴,越来越懈闷。
忽然窗口飞出一只大鸟,倏的往下落,乓啷一声掉在地下,原来是几个饭碗,碎成了好几片。又传出杨国端的声音:“这日子不过了。”接着是杨家宝的尖声哭叫。
我们吓了一跳,大眼瞪小眼的,都不敢说话。老六胆子大些,蹑手蹑脚地走进堂前,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我们躲在外面看老六,但屋里黑黑的,看不出什么苗头。青头向老六做了个手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老六没有理他,青头也溜了进去。我们壮起胆子,也都跟了进去,挤在门框后面往里看。维立最傻,一点也不避忌,当门站着看热闹,老六觉得不好看相,怒气冲冲地将他拉过一边。
杨国端这时已经站起来了,从菜橱里拿出一个钵头,砸在地上,说:“这日子不过了。”接着又拿出一个酒壶砸,又拿了一个大海碗砸,又拿了一只小调羹砸。他每砸一个,就说一声“这日子不过了”,他小儿子杨家宝就尖声哭一下。
他砸一下,我的心里也抖一下。我想,他如果真的要砸碗,也不用这样费劲,将菜橱推倒,大大小小的碗保证个个打得粉碎,所以他不是真的要砸碗,他是想有人还劝住他。可是我都大气不敢出,都盼着金梅娘为什么拦着他。这样砸下去,他们的家当砸光了,日子也真的没法过了。可是金梅娘随他乱砸,坐在小凳上眼皮也不抬。
最后还是大儿子杨家琪看不过去了,梗着脖子憋出了一句话:“没本事只会砸砸碗爿,你日子不过了,我们可还要过,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句话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儿子的对爹爹这么不客气,只怕杨国端更加发疯。杨国端回过身子,闷了一会儿,说:“好,你们过你们的日子。”说着走到里屋,一阵楼梯响,上楼去了。
杨家琪回过头来,冲我们狠狠瞪了一眼。我们不敢停留,悄悄地跑出来,又不肯离开,想知道事情的结果,在道地里停下,看着黑黑的大门,黑黑的窗子。

7
一会儿,从大门里出来一个人,就是杨国端,提了一卷东西。后面紧跟着杨芳娣,喊道:“爹,爹,你去哪里?”杨国端不理,蹭蹭蹭地走过道地,往南去了。只听见里面一声尖叫:“去了就别死回来!”那是金梅娘在骂人,声音都有些变了。
杨芳娣回头叫家琪陪着妈,自己一阵风似的追了出去。杨家宝也呜呜哭着追在杨芳娣身后,他虽然比我大几岁,可是遇到这种事,还是一样拖鼻涕抹眼泪。
我想起杨国端不同意杨芳娣嫁给一个南堡人,猜想今天杨国端与老婆吵这场架,很可能又是为了这事,所以我觉得杨芳娣脸皮有些厚,一点不怕羞,还大踏步地追她爹。她吩咐家琪,恐怕是担心她妈妈寻死——自从李家浩的老婆郑益芬自杀后,我们村堡就有些阴气森森,好像郑宜芬随时会来讨替身似的。
老六站起来拍拍屁股,拿着一支手电筒和一个虾兜走了。青头提起灯笼说:“我们去看看吧。”于是我们远远的跟在杨家宝后面,我以为会走出村堡外去,谁知道没走多远,就看见杨芳娣和杨家宝走进了牛圈。
牛圈就在村堡的南边,黄泥墙上连石灰也没有涂,前面是门,后面是两个窗口,又高又小。我们在门外东一个西一个站着,装作没事闲聊,其实是注意着牛圈里的动静。可是里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维立悄悄躲到门外偷听了一会儿,笑着伸了伸舌头,可见也没听到什么。
我想,也许他们三个人并不在牛圈间里吧,可他们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平白无故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了?这样一想,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青头很耐心地等着。我们见青头不着急,也耐着性子等。等了老半天,才看见杨家宝从牛圈间出来,顾自向北走了,也没看我们一眼。他低着头贴着墙壁走路,身上好像有一股阴冷的气息。
天已经全黑,大家彼此只能看见一个影子。青头终于也等得不耐烦,低声说:“看样子老师傅自己也变成了一条倒牛。”

8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建山、青头像约好了似的,跑到牛圈外面去玩了,假装在跳房子,其实在偷看老师傅的动静。青头后来跟我说,他是想看看,一个人离了家怎么活。我问:“为什么?”他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独自到外面去。”我觉得他是吹牛皮。
杨芳娣很早就站在牛圈间门口了,直到太阳出山,生产队里要开工了,她才红着眼睛走掉。
过了没多久,一头牛从门里出来,又一头牛出来了,杨国端最后出来,关上了门。牛晃着尾巴慢吞吞地走着,杨国端歪着头跟在牛屁股后面,看到挑着畚箕、扛着锄头上工去的大人,就热热闹闹地打招呼。
建山说:“他好像很高兴。”青头说:“他是装出来的。”
傍晚我又找了个借口路过牛圈。其实我知道,没有人会在意我有没有路过牛圈,可是总觉得在心里找个借口,才比较稳妥。我看见杨国端在牛圈间门外用砖头搭了一口灶,放上小锅子开始烧饭。
这时,长脚阿光走过来,说:“你不要烧饭了,到我家去吃。”说着伸手来拉他。杨国端笑着躲开了,说:“下次、下次。”他一定不肯去,长脚阿光只好走了。
我想走过去叫他一声“老师傅”,可是想了半天,还是不敢。我断定,一个刚刚与老婆分家的人,不会对我说“亲哉亲哉小徒弟”,只会瞪起眼睛,像骂一头牛一样骂我。
老师傅杨国端就这样在臭哄哄的牛圈间里住了下来。

9
杨家宝年纪比我大,所以他爹妈为什么吵架,我问也不敢问。青头问过他几次,但杨家宝死活不肯说,还差点与青头吵起来。我猜想就是杨芳娣的婚事引起的,那天金梅娘到我家来借红糖,对杨国端很不满。
接着我听说杨国端家的牛跑到了里岙的田里,吃了好些田塍白豆,被里岙人抓住了,结果罚了一场电影。我说:“罚一场电影,要八块钱呢。”青头说:“里岙村堡比我们大,一场电影要十块钱。”建山说:“家宝的爹妈吵架,是为了这件事吗?”青头说:“肯定是这件事,十块钱呢!”
过了几天,里岙果然放电影了,我们成群结队地去里岙看电影。开场前,喇叭里传出一个粗砺的声音,哇啦哇啦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老六听了一会儿,说:“是家宝的爹。”我们踮起脚伸着脖子,朝放映机那边张望,果然看到一个很像杨国端的人,站在灯光中说话,他的白头发还发着亮光。他现在老老实实的,一点没有笑嘻嘻的样子。我们都没声响了。我们石窟堡的人,被里岙人罚了电影,还灰溜溜地跑过来当众检讨,实在丢脸。
有一天傍晚,我和青头、杨家宝去桐树山脚下割草,回来时将担子歇在圳边,坐在田塍上洗脚。正好李家浩路过,站住了问杨家宝:“你爹回家了吗?”
杨家宝低着头说:“还没有。”
李家浩说:“为了十块钱,也用不着拆散一个家。”
杨家宝不响。
李家浩说:“你妈也是的,她这么硬撑着做什么?去牛圈间认个错服个软,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杨家宝说:“我爹说那天没看好牛,也不能怪他,他只是坐在石头上打了个瞌睡,年纪大了,打个瞌睡是难免的。可是我妈妈问他应该怪谁。”
我的心扑嗵一跳,原来杨国端年纪已经大了。我以为说一个人年纪大,是因为当了爷爷奶奶。可是杨国端还没当爷爷,年纪就大了。
李家浩呵呵笑着说:“哪有这样说话的?吃了人家的田塍白豆,吃了就是吃了,这又赖不掉的。”
杨家宝往脚背上泼着水,说:“是啊,我妈说他就会找理由,过去他生病的时候,我妈陪他去绍兴看病;后来我妈生病,只是到东白镇看病,他却说要管牛,不肯陪。他们就这样瞎吵吵,什么陈年旧事都挖,结果就打起来了。”
李家浩说:“打了?我怎么没听说?谁先动手的?”
杨家宝不做声。
李家浩说:“我以为只扔了几只碗。”
杨家宝只顾往脚背上泼水。
李家浩等了一会儿,自顾自走了。杨家宝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说:“打听个屁,真他妈的不要脸,像个碎嘴老太婆!”
我没有想到杨家宝会突然发脾气。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爹妈谁先动的手,可听他这么一说,就闷住了。我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发脾气,心里想,他比我大了几岁,懂得比我多也不稀奇。

10
我很快忘了杨国端与老婆分家的事,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搬家的。有一天我和青头在溪边捉鱼,远远看见杨国端在打水机房的门外晾衣服,才知道他搬到这里来住了。
青头说:“再过几天就要双夏了,打水机要派用场,他又得搬家了。”
我说:“他还不如搬过去跟老阿哥一起住。”
青头说:“你太蠢了。老阿哥是五保户,大队里才给他房子住,老师傅又不是五保户,有什么资格住?”
我觉得青头很会耍两面派手法。他虽然在背后说话一点都不客气,但走到杨国端身边,还是大声叫他“老师傅”。杨国端不知道青头是个两面派,满面笑容地答应说:“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杨国端从来是石窟堡最开心的人。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6-01-17 01:56:58
向饭头

妈妈吩咐我说,年底了,别惹口舌,不要去别人家屋里乱走,他们厨房里放了很多东西,少了什么就说不清了。我想,这还用说吗,我平时也不大去别人家的厨房,最多在他们家的堂前间玩玩。没想到就在那天晚上,我竟一直呆在杨平安家的厨房里,还遇到了一个大场面。
也不知道别人都忙什么去了,那天下午我找不到人玩,就在村堡里瞎逛,结果在大会堂门口遇上了杨家宝。他见到我特别高兴,拉我去杨平安家看杀狗。杨家宝比我大几岁,与我来往不算多,最多是跟老六、青头他们一起玩,所以他的热络态度让我有些意外。
杨平安家的狗个子很大,据说差不多已经成精,再养三年,就会变化了。它是凶出名了的,没人敢惹它,倒是它常常惹人,不声不响的扑过来就咬,咬伤过好几个人。自从杨平安家养了这条狗,我们就不敢去他家了,经过他家院子外面,也轻手轻脚,如果有什么事找杨平安,总是绕到他家的屋后喊他。不但我们小孩子怕它,就连大人也怕它,生产队长李宾宜的裤腿被它撕破过两次,杨平安的姐夫王百顺的膝盖,被它咬得见了骨头。
我以为杨家宝是听说要杀这条狗才这么高兴的,没想到他另有目的。他说:“晚上他们烧狗肉,我们帮平安烧火去。”我想这不是要去人家的厨房吗?我跟杨平安又不是很要好,心里有些犹豫,但遇上杀狗这么好玩的事,还是愿意去看看的。
杨平安家的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破柳树,在一米高的地方就破裂分杈了。杨平安的爸爸阿五腰上系着大手巾布,就站在树旁“窝罗窝罗”地唤着狗,长脚阿光和烂眼剑华爬到了树上,各抱着一个树枝蹲着。
我们壮着胆子扒在院子的矮墙上往里看,那条狗早就发现了,恶狠狠地盯着我们,可是听到阿五的唤声,摇了摇尾巴。阿五手里拿着一团米饭,放在破柳树的分杈上。这时我才看见,那里有一个绳套。那条狗蹿上树杈,伸头去吃饭团,这下子钻进了绳套就上当了。
长脚阿光和烂眼剑华同时用力,就勒住了狗脖子。他们从两边跳下来,咋咋唬唬地将绳子绕过树枝,使劲拉紧。
那条狗也不挣扎,也不叫,忽然回过头来,两只眼睛发着青绿色的光,死死盯着阿五,它的尾巴像一把鸡毛掸子,拚命乱挥着。
阿五被它盯得浑身发慌,一边后退一边说:“去去去,别看着我,看着我做什么!”
那条狗眼睛碧绿,始终盯着阿五。阿五吓得求饶:“阿光啊,剑华啊,你们放了它算了,它这样子,看得我吃不消了。”
长脚阿光和烂眼剑华互相看看,手松了下来。
这时王百顺从屋里出来,说:“爹,你进屋来吧。给我杀狗,倒叫你吃力了。”他过来扶着阿五进屋,回头冲长脚阿光他们点了点头。
烂眼剑华就拿起搁在墙边的一块白柴,在狗头上用力一击。狗尖声叫着,在地里呼噜一滚,又蹿了起来,两只前脚几乎搭在长脚阿光的肩上。长脚阿光连忙扔掉手里的绳子想逃,烂眼剑华喊:“别扔、别扔,抓住绳子。”长脚阿光又慌忙抓住绳子。
我的心怦怦乱跳,想,这真是一条大狗,比长脚还高。
狗又遭到几下重击,嘴角和眼睛都流出了血,倒在地上吐血泡。烂眼剑华从屋里拿了一把刀出来,用力插进狗脖子。
我的头有点晕晕的,不敢再看,对杨家宝说:“走吧。”
杨家宝在我耳边悄悄说:“晚上我们帮杨平安烧火,他们也许会给我们吃一块狗肉。”
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跳下矮墙,说:“我回家了。”
杨家宝说:“吃过晚饭,我来找你。”
我答应不上来。在我们石窟堡,狗肉的吃法极其奢侈。杀了鸡鸭,买了猪肉,那都是招待贵客的高级菜肴,客人一般也只吃两三块肉,稍稍古板一点的人,还要等主人夹到他碗里才会吃。可是谁家杀了狗,好像谁都可以去吃,谁也不必怕难为情,大家聚拢来一下子吃掉大半狗肉,只给主人家剩一两条腿,留着慢慢招待客人。当然,吃这种狗肉宴的都是男人,没有女人和小孩子的事。
小孩子一定要规矩。厚着脸皮想蹭别人家的东西吃,不管吃到没吃到,都叫做“向饭头”,比“讨饭头”好听不了多少。狗肉虽然好吃,但向饭头我是不做的,我可没那么馋痨。因此,听了杨家宝的那句话,我就从心底里看不起他。我想,他也是怕他一个人去向饭,脸上挂不住,所以才会拉我一起去。
晚饭后,杨家宝果然来找我了。他不敢大声叫唤,躲在门框边的阴影里冲我打手势。我走过去说:“我不去了吧,不大好。”他说:“没事的,他们家的狗已经杀掉了,所以不用怕了。”我还是不肯去。他一个劲地劝我,说:“我们白天说好了的。”我妈妈听见我们躲在暗处嘁嘁促促,大声说:“你们做什么?”我吓了一跳,糊里糊涂地跟杨家宝走了。
一路上我不停地对杨家宝说:“我觉得这不大好,我一点不想去。”开头杨家宝一直在劝我,说不要紧的,没事的,不过去坐坐,怕什么?后来他有些生气了,发急说:“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只是去烤烤火罢了。”我这才不响了。
阿五和王百顺在院子里摆弄狗皮,用几片竹片撑起来,挂在墙上。杨平安站在边上看着。屋里发出砰砰的声音,估计是在斩狗肉。看见我们,他低声说:“我不出去玩。”杨家宝说:“那我们在你家玩吧,我们可以坐在灶下烤火,扇茶。”杨平安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我猜想他的不情愿是冲着我来的,因为杨家宝是杨平安的堂兄弟,他们经常在一起玩。
我们顺利地溜进了杨平安家。他们家的厨房也是跟吃饭间连在一起的,灶头边上是个水缸,水缸边上就是一张吃饭的八仙桌。他们也已经吃过晚饭,杨平安的姐姐杨晓芹系着净身布襕,在灶上洗碗,看见我们进去,她大声呵斥道:“你又要出去玩了!晚上有客人要来,你别想溜,把五个热水瓶都扇满了。”这给了我们机会,杨平安说了声“谁要出去玩了?”就提着茶壶灌满了水,拿到灶下,我们七手八脚地加柴,吹火。
长脚阿光和晓丰阿哥一起来了,坐在八仙桌边喝茶聊天。接着是李宾宜、李家浩、洛泉和刘老师。听见刘老师的声音,我愣了一下,和杨家宝互相看看。
杨晓芹和王百顺拖着椅子、凳子过来,大家都挪动凳子,十来个人闹哄哄的挤在八仙桌旁坐下。我想这些人一定没有吃饱饭,空着肚子准备吃狗肉,所以这时候饿了,只好拚命喝茶。所以我们烧了几壶水,五个热水瓶才灌满了三个。
杨平安不时探出头去张望,我和杨家宝有时也会张望一下。那些人说着各种各样的见闻和生产队里的故事。王百顺插不上话,这里坐坐那里站站,东晃晃西晃晃,弄得桌上的两盏美孚灯,忽而这盏亮,忽而那盏亮。
王百顺忽然说:“这条老狗真是该死,连我也不认识。”于是大家回忆起王百顺被狗咬伤的事,跟他说了几句笑话,又回头去说生产队里的故事。晓丰阿哥开始嘲笑李宾宽。李宾宽是队长李宾宜的弟弟,是我们石窟堡的大力士,能举起三四百斤的大石头。
晓丰阿哥说:“那天晚上在田木匠家,我跟李宾宽打赌,他说他一拳头能打穿门板,我说他打不穿,结果他要老命一样地打了一拳,门板凹进去一个洞。”他说话的时候特别兴奋,屁股动来动去的,好像凳子上长着刺。
王百顺说:“我丈母娘说,这条狗是杀给我吃的。”
晓丰阿哥听见王百顺的话,愣了一下,接着说:“他虽然没有打穿门板,力气也真大,我不得不承认,他拳头确实硬。”
李宾宜说:“他吃饱了正事不做,就会胡闹。打穿了门板,他赔得起吗?还不是要我出钱替人家修?”
晓丰阿哥说:“那是说好了的,如果门板破了,我来赔。你想想,我们在田木匠家啊,田木匠会要我们赔吗?他自己找块木板,就修好了。”
长脚阿光说:“你算计得倒好。”
杨晓芹套着袖套,对杨平安说可以烧镬了。接着听到狗肉落镬的声音,加水的声音。王百顺站在灶头,对杨晓芹说:“你妈妈说过,这条狗是杀给我吃的。”杨晓芹说:“你去拿点茴香、桂皮过来。”
杨家宝拿了一把稻草,先塞进镬肚里。突然一只动物从镬肚里窜了出来,吓得我们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是一只猫,因为怕冷,躲到镬肚里睡觉。我们压着声音咯咯笑着,不多久,我们就将镬肚烧得旺旺的。我们分了工,我坐在里面管茶壶,他们两个管镬肚。
八点半,广播快结束了,各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一播完,就是气象节目,接着开始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石窟堡的人睡得早,广播结束算是很晚了。杨晓芹走过来问杨平安:“弟弟,你要不要去睡觉?”杨平安嘟着嘴说:“我不睡。”我觉得杨晓芹实际上是想赶我们走,但她不好明说,杨平安因为我们在,也不好说去睡。杨晓芹犹豫了一下,说:“你早点睡,我先去睡了。”
杨晓芹和她妈妈都上楼去睡觉了,这时我发现杨平安的爹爹阿五不在,就问:“你爹去哪儿了?”杨平安说:“他早就睡觉去了。”杨家宝说:“我知道,杀狗的时候,他被狗吓着了,狗眼睛碧绿地看着他,直摇尾巴。”杨平安说:“我爹有些不舍得杀。”
一会儿王百顺系着净身布襕走过来,叫杨平安早些去睡觉。他说:“火我会烧的,搭两块劈柴就行了。”杨平安恶声恶气地说:“你要睡你去睡好了。”
我有些坐不住,脸皮像结了一层厚茧,耳朵根都烧起来了。可是杨家宝好像没听见似的,专心地折断一把把柴禾,脸上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看上去特别勤快。我想,杨家宝的脸皮真厚。
王百顺揭开镬盖,用镬铲慢慢搅动狗肉。狗肉的香气就透了出来,满屋都是。杨家宝不停地向灶仓里吐唾沫,我知道他已馋得嘴里满是口水。实际上我嘴里也满是口水了,可是我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吐,只好偷偷咽下去。
刘老师嘿嘿笑着走过来,夸张地吸吸鼻子,说:“嗯,真香真香。宾宜啊,它再也不会咬你的裤腿了。”李宾宜说:“哈哈,今天算是报仇了。”王百顺自言自语地说:“我丈母娘说了,这条狗是给我杀的。”刘老师说:“是啊,也给你这个女婿报仇了,咬伤的地方,落了疤没有?”王百顺不响。刘老师一边往回走,一边说,这条老狗杀了也挺可惜的,有一次它独自从山里拖回一只角麂。
屋顶上忽然传来“吱——吱”的尖利声,从近处很快滑远了。我猛地一惊,寒毛都立起来了。八仙桌那边也静了一下,长脚阿光问:“什么声音?”李宾宜很不屑地说:“前半夜就鬼叫,烦不烦啊。”
我说:“他说是鬼叫。”
杨家宝说:“什么鬼?是这条老狗的鬼去投胎了吧。”
我说:“狗变了鬼,就不会汪汪叫了?”
杨家宝悄悄说:“我听说长脚阿光他爷爷死的时候,他去叫人,半路上听到鬼叫,也是吱的一声,接着他看见一个红的鬼和一个绿的鬼,在路上打架。”
我看得出来,杨家宝说这些话是想讨好杨平安,因为杨平安脸色木木的,看上去不大高兴,让杨家宝觉得很没面子,摆明了是他硬留着当“向饭头”,如果杨平安跟他说说笑笑的,那他留在这里就理直气壮了。
王百顺又走过来,对我们说不用烧了。他从挂钩上摘下一个篮子,舀水冲了冲,一边叹气,一边盛狗肉。刘老师问:“百顺,这么快就煮好了?”王百顺闷声闷气地说:“都已经半夜了。”
杨家宝忍不住右手握着左手的拳头,说:“煮好了煮好了。”他探出头去看,一边压低声音对我们说:“刘宾宜老是抖脚,得意洋洋的脸,真难看。李家浩最腻腥了,茶叶在嘴里嚼了半天,又吐回茶杯里,太恶心了。长脚阿光的脚真长啊,坐在那边,脚都伸到这边来了,被烂眼剑华踩了一下。”
我说:“桌子底下墨墨黑,你怎么看到的?”
杨家宝不理我,继续说:“我断定刘老师是最馋痨的,他坐不稳了,哈哈,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老是一眼一眼朝这边看,可是别人都在聊天,一动不动,他又怕起难为情了,别人说一句一点不好笑的话,他也嘿嘿乱笑。”
王百顺拎着篮子噔噔噔地上楼。他没有再下来。
水开了,杨平安刚提起茶壶,刘老师过来了,接过茶壶,客气说:“让我来让我来。”
我听到李宾宜说:“王百顺去哪儿了?狗肉不是煮好了吗?”
晓丰阿哥说:“我去看看。”
他踢沓踢沓地走过来,拿镬铲在镬里搅了两下,说:“你们来看看,这是什么?”
刘老师这时已经给大家斟好了茶,将茶壶放在水缸上,接过镬铲也在镬里搅了搅,看了半天才说:“还有一个狗头。”
李家浩说:“不会吧?只留了一个狗头给我们吃?”
刘老师说:“不相信你自己来看。”
杨家宝连忙站起来,拉着我从灶下走出去,探头张望。李家浩也走了过来,拿镬铲拨了两下,说:“这个阿五的女婿,开什么玩笑!不想给我们吃,早说嘛。”晓丰阿哥说:“难怪他刚才一个劲地说,我丈母娘说,这条狗是杀给我吃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他们笑得很尴尬,有些恼羞成怒。杨平安也从灶下出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家。虽然这是杨平安家,但现在这里只剩下杨平安这个小主人了。
门外有人在叫。杨家宝拉拉我的衣服,说:“是你妈在叫你。”
李家浩看见我,用手指指着我哈哈大笑,说:“哈哈,还有你啊,这么个小猢逊,也等了半夜没吃着,哈哈。”
我脸上发热,连忙往外走。刚到门外,就挨了一个大嘴巴,脑袋就晕乎乎的。
妈妈夹头夹脑地骂道:“叫你馋痨,叫你馋痨,叫你做向饭头!你要不要脸?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鼻子热乎乎的有东西流下来,我知道流鼻血了,心里害怕,就“哇”一声哭了。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咸咸的眼泪和又咸又腥的鼻血,心里恨透了杨家宝。要不是他这家伙,我怎么会在这儿又丢脸又挨打?
李宾宜走了出来,说:“你别打他了,今天我们都做了向饭头了。”说着就气呼呼地走出了院子。
妈妈说:“刚才他跟杨国端的儿子嘁嘁促促的,我就知道没有好事。早上我还关照过你,耳朵呢?耳朵呢?真不要脸。”她拎着我的耳朵往外走。
李宾宜在院子外恶狠狠地说:“不要脸的是我们,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个屁?”他提高声音说,“我们才不要脸呢,像讨饭头一样,等人家给我一个狗头吃吃。”说着就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了。
我看见杨家宝一溜烟地逃出院子,接着是长脚阿光、晓丰阿哥和李家浩,“哈唷哈唷”地叹息着出来。我还听见刘老师在屋里说:“坐了半夜,吃个狗头,这叫做脸皮厚厚,肚皮圆圆。不吃可对不起自己啊。”我真是没想到,刘老师的脸皮会有这么厚。
妈妈将我拎出院子时,杨平安家的楼上也闹了起来。是阿五骂人的声音,接着有什么重物砸到楼板上,像造反似的。阿五大声骂道:“天底下哪有这种女婿的?做人起没有看见过!我们家没有这么靳的人!”又有什么东西倒在楼板上,轰隆隆打雷似的。
我听得傻掉了,以为有人要拆屋。可能也是因为外面太冷,我浑身发抖。我很想知道杨平安这时在做什么,他肯定也吓坏了,说不定正坐在灶下哭呢。妈妈停住了脚步,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样?”李家浩他们也都站在院子外听着,面面相觑,也跟着说:“怎么会这样?”
杨晓芹的声音说:“他又不知道石窟堡的规矩。”阿五说:“闭嘴!他不知道你嘴巴烂掉了?你不会跟他说?”
长脚阿光提高声音说:“阿五,你也不要怪他了,他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习惯,反正我们本来也不过是聚在一起高兴高兴,不要弄得你们不开心。”
“这是在石窟堡,这是在我们杨家,又不是他家,他丢的是我们杨家的脸。我活到五十八岁,从来没见过这种胚子,这么多人坐着他没有看见?他眼睛瞎了?我们杨家没有这种女婿,比狗还不如。”阿五黑乎乎的脑袋出现在楼窗口,“我杀这条狗,狗还给我摇尾巴,他却成心丢光了我的脸!”
阿五的老婆开始嚎啕大哭,一边长声哭着,一边夹泥夹沙地不知道在数落些什么。在黑夜中听到这种碜人的声音,我心里直发毛。楼板上砰砰叭叭地响个不断,像曹操胡子百万兵在那里打仗。
妈妈已经放开我的耳朵,侧着头朝杨家的楼上张望。我摸着耳朵,感觉妈妈可能在犹豫不决,似乎是想去劝说,又不想趁这阵子热闹。我想妈妈这时已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赶过来,只是想教训儿子一下罢了。
刘老师他们也坐不下去,纷纷出来,跟李家浩他们站在一起,低声交换看法,说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子,否则打死我也不会来吃什么狗肉。大家双手插在裤袋里,有时移动一下脚步,似乎想悄悄离开,又似乎还不想走。楼上打架般声音渐渐停止了,阿五的老婆却哭得更响了,她不再数落谁,发出一连串“呴呴呴”的嚎哭,声音忽高忽低。
这时,一个中等个子的人走出院门,低着头一边扣钮扣,一边急匆匆地走了。李家浩说:“好像是王百顺。”这个人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只听到他的脚步声嗒嗒嗒地轻下去。我想,他怎么没有拎走那一篮狗肉呢。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6-03-15 00:35:45
呆子阿灿

正月初三那天,我带着五岁的儿子在村堡里散步,经过阿灿家的山墙。阿灿拱着手在墙脚下晒太阳,他突然叫住了我,吓了我一跳。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就要目露凶光,装出追打我的样子。我不由得用手护住了儿子,怕他受惊。
阿灿清了清嗓子,说:“我听人说,你是在绍兴工作。”
我回答:“是啊。”
他说:“你什么时候回绍兴?”
我说:“明天就要回去了。”
“我听说你不是在绍兴城里,而是在绍兴那边的一个镇上。”他又说。
“是,是的。”我有些不耐烦。
我在哪里工作,石窟堡谁都知道,他问我这几句废话,是什么意思?这次回家,我已好几次经过这里,每次都看到他独自缩在墙脚下晒太阳,他一看见我,老远就开始盯着,我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他身子一点不动,眼珠慢慢地随我转着。我冲他笑笑或打个招呼,他还是盯着我,没有一点表情,也不回避我的目光,也不理我的招呼。我继续往前走,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的背影,直到我转进另一条弄堂。
他总是这样,眼睛盯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目不转睛。也许所有经过的人,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活动的东西,没有任何分别,因为活动着,所以他才盯着看。
我以为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没想到他还是认得的。
阿灿是青头的伯伯,是个老呆子。
呆子的意思,一是弱智,脑子笨,二是神经病,脑子出了问题,第三种与第二种有点像,但脑子里的毛病不算太严重,经常做些出格的事情,看见小孩子就咋咋呼呼,将小孩子吓得乱逃,然后咧着嘴露出缺牙,独自呵呵大笑。
第一种呆子,我们高兴起来会欺侮他一下,可决不会怕他;第二种呆子,我们就很害怕,常常像跟着讨饭头一样跟在他身后,他如果回头来看一眼,我们就连忙逃开几步——不敢和他说话,也不敢和他笑,因为和他笑一下,他的神经病就会传染过来。
阿灿是第三种呆子。
他中等个子,身材略微偏瘦,背上常常背着一顶女人戴的大草帽,草帽上写着“农业学大寨”五个红字,脖子里围着一块毛巾,身上披着一身黄军装,衣襟像土匪兵一样胡乱敞开着,手也不穿进袖子里,看上去好像穿了一身碎布片,东飘一片西飘一片的。可你仔细看看,他的衣服其实也没有撕破,只是有几个针线粗猛的补丁罢了。他的头发也很乱,朝天上的多个方向飞舞,头顶上还粘着一两片稻草叶子。
这差不多就是呆子的打扮了。如果有哪个小孩子看他一眼,他就咬牙切齿,脸上露出一股凶相,两脚飞快地原地猛跺几下,做出要追上来的场头,不由你不逃。他越是这样做,小孩子就越怕他,就越要偷偷看他,他就越是得意洋洋,越爱吓人。
这样的人,不是呆子是什么?
这是我小时候的印象。他现在已经不披黄军装了,而是穿着藏青色羽绒服,袖口脏兮兮的。我实在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就递了一支烟给他。他将烟举得远远的,眯着眼睛看香烟牌子。等他看完了,我才用打火机给他点上。我儿子紧紧抱着我的腿,怯怯地看着阿灿。儿子不知道,他爹爹小时候比他更害怕阿灿。
有一次阿灿冲我暴喝一声,我吓得没头没脑地乱逃,一不小心滑进一个臭水塘里,他呵呵大笑着赶过来,站在水塘边用手指点着,脸上挤出各种怪相,直到我吓哭了,他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大人们看见他这样,也只会笑笑,顶多骂他一声“假痴假呆”。可是有一次他欺侮到青头的头上——青头给他奶奶瞎眼婆婆送了几个柿子去,正好碰上阿灿在家,阿灿将他反背着绑了起来,吊在门口。青头呜呜哭着,阿灿歪着头呵呵地笑,还拿了一条绳子当鞭子,倒没有抽打,只是说:“我那时候偷了几个柿子,就是被人这样吊着打。可是我一次都没哭过,你真没骨气。”
青头的爹爹李伯生听说了,拿着钩刀要去砍阿灿,边走边骂:“我没有这种弟弟,我没有这种弟弟。”
那天我们都围在阿灿家的门口看热闹。阿灿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由得李伯生在外面大骂。我想,青头的爹毕竟是哥哥,连阿灿也害怕。李伯生骂了半天,就要闯进去,瞎眼婆婆拦在门口哭着求:“他本来就疯疯傻傻的,他总是你弟弟,你娘已经无依无靠,还要靠他吃饭啊。”
李伯生一把推倒瞎眼婆婆,说:“呸!我没有这种弟弟。”
瞎眼婆婆跪在地下双手的的地拜,我们连忙让开了,要是让她拜着,那可是要拜死的。李伯生也不敢受拜,回头就走,嘴里骂骂咧咧的。
那时候我挺佩服跟阿灿说话的大人,我提心吊胆地看着,怕阿灿忽然间暴怒,伸手打人。我觉得呆子打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管他打的是小孩还是大人。可是我倒没觉得应该佩服李伯生,他去找弟弟拚命还拿着钩刀,结果还被他妈妈给跪着拜了,只怕要遭天打。不过我也知道了,原来这么凶恶的阿灿,也有害怕的时候。
如今阿灿老了,拱手站在墙根下晒太阳,双目迟钝,盯着过往的行人看,那种落魄的模样,就像他养的那条黑狗。
那条狗其实并不能说是他养的。那是一条“走来狗”,来历不明,不知怎么的进了阿灿家,就赖着不肯走,怎么赶也赶不出去。
阿灿的妈妈瞎眼婆婆那时还在世,她听到阿灿跟狗斗了大半夜,说:“赶不走就让它留下吧,走来狗都是很忠心的狗。”
于是,阿灿摘下挂在梁上的饭篮,舀了一勺米饭撒在地上。
这是阿灿第一次喂狗。阿灿第二天跟人说:“这条死狗,被我打了半夜,就不相信我了,吃饭的时候,眼睛眨巴眨巴地看我,好像我会抢他的饭吃。”
有一段时间,阿灿走到哪儿,狗就跟到哪儿;阿灿吓唬小孩子,它就冲小孩子猛扑过来,吓得小孩子哇哇哭,阿灿只好叫住它。过了些日子,它大概弄明白了,阿灿只是爱吓唬孩子,并不是真的要欺侮孩子,于是阿灿吓小孩子时,它就懒洋洋地叫几声应个景,马马虎虎地支持一下。
这还是一条很古板的狗,它从来不去料缸吃粪,不去猪圈吃猪食,也不偷吃家里的东西,更不会去别人家偷吃了。瞎眼婆婆说:“这条狗是好人家的狗,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落到我们家来。”
瞎眼婆婆活着的时候,这条狗还能吃个半饱。有一年春天,阿灿上山去拔了一些笋回来,煮好后摊在竹匾里晒笋干。瞎眼婆婆收拾灶台时,摸到了一根又湿又冷的长笋,嘴里念叨:“阿灿怎么做事情的,这么大一根笋,丢在灶沿上也没看见。”说着往嘴里送。
突然,那条狗呼一声扑上来,从她手里夺走了笋。
阿灿在门外听到他妈妈的尖叫声,跑进屋去一看,狗咬着的竟一条死蛇。吃晚饭时,阿灿盛了一大碗饭给狗吃。这是阿灿第二次喂狗。
瞎眼婆婆死后,那条狗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据说,后来阿灿只喂过一次狗,那次是狗从山上叼了一只野兔回来,阿灿将兔骨头和肉汁汤拌饭奖赏它。这可能是那条狗在阿灿家吃到的最好的一餐饭。
关于阿灿的狗,石窟堡有两句歇后语,一句是形容不可能的事情:“阿灿喂狗——你是在做夜梦。”另一句是感叹句:“像阿灿家的狗——罪过人。”
这条狗在阿灿家里,就像丫头皮似的不声不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不再跟着阿灿到处走,也许是走不动了,总是卧在门口的石板上晒太阳,尖下巴搁在前爪上,耷拉着耳朵。后来它也不卧了,而是有气无力地平躺在那儿,肚子瘪得像一只破麻袋,一条条肋骨触目惊心地暴露在阳光下。
阿灿看了看我儿子。我将儿子拖出来,说:“叫爷爷。”
儿子不肯叫,死命往我身后躲。
阿灿没有理睬,犹豫着说:“绍兴那边有一座山,叫什么‘秦望山、秦望山’的,你晓不晓得?山下有个叫什么马什么的村子,你晓不晓得?”
我说:“我都不晓得。”
他说:“我当兵时在那里住过半年,房东待我极好极好。我一直想再去看看,可是都几十年了,也没得机会去。”
小时候我确实听说过,许多年前阿灿是当过兵的,只是不知道他在哪支部队里。据说有一次他的部队开到石窟堡附近扎营,阿灿就偷偷溜回家探望父母,在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清早归队,却发现部队已经开走了。他追了几里路没追上,回来到桥头,拿着一把扫帚,练刀枪一样舞弄了一会儿,从此就发呆了。
我还听说他曾经跑到县城里,找到人武部发痴发呆,弄到与头头比赛谁的勋章多,结果头头比不过他,就给了他一份津贴。
我说:“我不晓得秦望山在哪里。”
他说:“绍兴那是个大地方,不晓得也是有的。我记得房东待我真是极好极好,我一直记得他,想写一封信托你带去,只是没得工夫,等有了空闲,我就写一封信。”
我想,他也真想得出来,写一封信托我带去,我到哪里去找他几十年前的房东?他为什么不去邮局寄?我岔开话头说:“你在这里晒太阳,也不端一把椅子来坐坐。”
他说:“椅子端进端出的多麻烦,站着蛮好的。我那时在秦望山住了大半年呢。”
我听得不耐烦,就“嗯嗯哦哦”地敷衍了几句,恰好儿子在用力拖我离开,我就连忙跟着儿子走了。
回到家里,我跟妈妈说起遇到阿灿的事情,说他已经很老了,头发也白了,衣服倒穿得比以前整洁。我说:“我记得他有一条狗的,后来饿死了。”
妈妈说:“罪过人,他养什么狗?他连老婆都养不住。”
我说:“他讨过老婆吗?我怎么没见过?”
妈妈说,阿灿三十多岁时,还是个光棍,后来有母女两个外地人来石窟堡讨饭。有人开玩笑说,阿灿讨那个女儿做老婆挺好的。瞎眼婆婆听进去了,真的挽了人去说媒,于是那对母女就在阿灿家住下来了。本来四个人过过日子蛮好,那母女两个也不是会不做生活,可是阿灿这个人不讲道理,从来不让她们上桌吃饭,一碗苋菜梗,一碗霉干菜,摆在水缸板上叫她们吃,还嫌她们吃得多。
那时候有客人来,小孩子照例不能上桌,就在水缸板上吃饭,免得在桌上弄得汤水淋漓不好看。可我想不到阿灿这样对待老婆。
我问:“他老婆就逃走了?”
妈妈说:“这还算好的,你没见过他呼来喝去的样子,兵老爷的作派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要打人,他连丈母娘也打,有一次差点打死了。等养好伤,两个人又拎着讨饭篮做讨饭婆去了。”
其实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听人在背后说阿灿天性凉薄,只有人家对他好,没有他对他家好的,还说那条狗可怜,这家不去那家不走,偏偏走到阿灿家里,一辈子在要紧关头,真是一点错不得。可是人们碍于某种道理,只能碰巧了偷偷丢些番薯、饭团给那条狗吃,偏生这条狗从来不串门,几乎连家也不离,所以它得到吃食的机会就非常少,最后饿死了——我相信它是饿死的,因为它这么瘦,只剩了一个骨架子,就连常常捡死鸡死鸭吃的大力士李宾宽看见它,也只是摇了摇头说:“这条狗命苦。”
狗没有死在阿灿家门口的石板上,而是死在阿灿家屋背后的墙脚下,是维立在捉迷藏时发现的。我们看见这条死狗,迷藏也不捉了,拖到路上,认出是阿灿家的狗。青头跑到阿灿家门口喊:“你家的狗死了,你家的狗死了。”
我们都很佩服青头的胆气,敢到阿灿家门口去喊。虽然阿灿是青头的伯伯,可胆子也够大的了。果然,阿灿出现在门口,脸上阴森森的,张开双手,大叫一声:“今天你总算被我捉到了!”
青头连忙逃回来,冲着他说:“你家的狗死了。”
我看见青头两眼泪汪汪的,几乎要吓哭了。阿灿嘿嘿、嘿嘿地狞笑着,轻飘飘地走过来,目光闪烁,似乎想抓住哪一个人。我们等了一会儿,看看他走近了,心里害怕,连忙后退几步,逃出好几丈远。
青头偷偷擦了擦眼泪,强笑着说:“真是条好狗,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狗。它觉得死期到了,找一个角落悄悄地死掉。”
阿灿并不那条狗的领情。他用脚拨了拨狗的脑袋和肚子,又回去了。我们正想走过去看看狗,只见阿灿拿了一只粪箕,抓着狗耳朵拎起狗,扔进粪箕里。他拎着粪箕向前走,我们保持一定距离,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溪边。
我们会成群结队地跟在讨饭头后面看热闹,也会跟在神经病后面,但从来不敢跟在阿灿呆子后面。这可是第一次,我们都想看看他要怎么处理那条狗,剥皮或者埋葬。他也不理睬我们,在溪水边站住,两手端住了粪箕,用力向前一送,那条狗就飞向空中,落到溪水中,溅起许多水花。
那条狗在一块石头上搁了两天,后来青头将它拖到山脚下埋掉了。
所以我心想,阿灿只是想找人聊天,或者是想在我面前炫耀他也是见过世面的,才跟我说他的房东如何如何。
吃过晚饭,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回绍兴。这时有人推门进来,竟然是阿灿。
他手里捧着一杯茶,笑嘻嘻地说:“你明天要走的,我有两句空话要跟你讲讲。”
我心里厌烦,又不好意思赶他走,只好请他坐下。我妈妈招呼了他一声,给他倒了杯茶,又拿出瓜子花生给他吃。
他说:“我牙齿没有了,这些东西都咬不动,只会含一颗糖甜甜舌头。”
我找了几颗糖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他剥了一颗塞进嘴里,一边发出响亮的啧啧声,一边赞叹:“真甜,真甜。”好像一辈子没吃过糖似的。我记得小时候吃东西时,妈妈是不许我发出这种啧啧声的,不知道阿灿的瞎眼妈妈怎么没教他这些礼数。
阿灿吃了一颗糖,又剥开第二颗,说:“你明天一早要走的吧?”
我说:“是啊。”
阿灿说:“绍兴,你是在绍兴吧?绍兴有座秦望山,你晓不晓得?”
我说:“我不晓得,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阿灿说:“那山下有个村子,我一时想不起来,叫马什么村,我当兵的时候,在那里住过大半年。”
我说:“我知道你住过大半年,房东待你极好极好。”
阿灿说:“是这样说啊,房东真是极好,什么都拿给我吃,这么大的梨头,还有这么大的香瓜,他们家杀鸡,也要留一只鸡腿给我吃。”
我说:“对你这么好。”
他说:“是这样说啊,房东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已经长大了,恐怕孙子也已经长大了。房东的子女也待我极好极好,进出都跟我打招呼。”
我说:“那是极好的了。”
他说:“我想给他们写一封信,可是没得工夫。我得了工夫就给他们写一封信,你候便给我送送过去。”
我说:“我不晓得在哪里。”
他说:“不晓得,是的喏,绍兴是个大地方,不晓得也是有的。我就是不得空,本来我想去看看他们。我一直记得他们的好处。”
阿灿坐在桌旁唠叨,反来复去就是这几句话。我疑心他脑子里的毛病比过去更加严重了。过去他还有力气吓孩子,现在他老得路也走不快,吓孩子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剩下唠唠叨叨的力气。我想到他晒太阳的样子,好像感到太阳的寒冷,觉得太阳并没有给他热量,反而一丝丝抽空了他身上的热气。
我脑子有些迷糊,差点打瞌睡。我听见他说房东待他极好极好,忽然想起他的狗。他是他那条狗的房东,他这个房东,待那条狗可是极坏极坏。他说了一会儿,又开始称赞糖的味道甜。我看见他已经吃完了桌上的糖,就又去抓了一把过来。
他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推让,我把糖塞进他的口袋。我这个动作几乎是个逐客令,意思是他拿了糖可以回家去了。可他轻轻拍了拍口袋,又坐了下来,满意地说:“我当兵的时候,在绍兴住过大半年。那里有一座山叫做秦望山,你晓不晓得?”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6-03-21 19:11:03
孵床佬

1
洪海的爸爸周利廷是石窟堡唯一的理发师,所以我们都叫他利廷师傅。因为洪海家的家底太薄,一直是倒挂户,赚来的工分不够五个人吃。利廷师傅就买了剃头家生,当起了理发师,赚几个现钱。从此南堡那个拎着箱子串村走户的理发师,再也不到石窟堡来了。
利廷师傅是我们石窟堡脾气最好的人,这一点谁都知道。他长着一副马脸,瘦得不成样子,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低着个尖脑袋,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再加上瘸了一条腿,时间长了,他的背就慢慢地驼了。
我每隔一个半月或两个月,就要去利廷师傅家,请他剃头。他总是随手拖过一条长凳或一把大竹椅子,自己坐下,然后将我一把拉过去,像夹一条扫把一样,将我夹在他的双腿之间,然后拿着剪刀,空剪几下,就开始在我头上摆弄,一蓬蓬头发就很快掉落。赤脚踩在头发上,凉凉的。
剪上一会儿,他就把我的身子拨一下,如果我身子的朝向不对,他就推推搡搡的,摆到他满意为止,不耐烦地将我的脑袋用力一按,好像这样就能固定住了。我想,李伯生做草鞋,手脚也比他轻很多。
他给孩子剃头时,他坐着,我们站着,让我们的身子转过来转过去;可他给大人剃头就不一样了,总是大人坐着,他站着,一瘸一拐地围着大人转。如果孩子和大人都等着剃头,孩子先到也没有用,他不讲究先来后到,总是给大人剃了再给孩子剃。他给孩子剃头,总是冷冰冰的,连姿势也很僵硬,但大人可以得到一杯茶,一边剃头一边跟他说笑话,他眯着眼笑着,哼哼哈哈地回应。所以我觉得他是个势利鬼,只会拍大人的马屁。
他如果跟我说话,那就打听我们家里的事情,比如昨天谁到过我们家,他就问我妈妈烧了什么菜给他吃,还会想像出很多好吃的东西,一一追问:“白斩鸡有没有?栗子烧肉有没有?炒了花生还是瓜子?点心是红糖下面还是糖汆鸡蛋?”这样问着,暴露出了馋痨鬼的丑恶嘴脸,嘴巴里灌满了口水,还不断地吹泡泡。
一般他给我们理的是三七开的“西洋发”,要用梳子划出一条直直的头路。这是我在剃头中最痛恨的事情。利廷师傅的手又重又毒,不像是划头路,倒像是拿刀子在剖一个柚子,每次都痛得我几乎流泪。

2
可是洪海家最讨厌的不是利廷师傅,而是他老婆亚春。她尖下巴高颧骨,紫黑嘴唇,高高瘦瘦的个子就像一条晾竿。她在家里好像从来不好好说话,都尖着喉咙厉声呵斥,一会儿骂洪海调皮,一会儿骂洪燕轻浮,一会儿骂鸡鸭在家里乱拉屎,如果开太阳,就骂太阳照得晃眼,如果下雨,就骂雨下得人心烦。
我理个发这么一会儿时间,亚春总是进进出出的不知忙些什么,而且每次经过我身边,都在厉声叫骂,震得我耳朵尖利地疼痛,差不多要聋上两个小时,心里有刀子乱扎似的,要不是利廷师傅在给我剃头,早就捂着耳朵逃走了。
有时她看见利廷师傅给我们剃头,也会不顺眼,咬牙切齿地尖声叫骂:“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这么个小破头半天还没剃好,什么时候死出去挑稻草?”
亚春的这种性格,传给了她的三个孩子,他们互相说话,也都开口就骂。其实他们在外面遇见别人,倒也是客客气气的,脸面上都过得去,可是一回到自己家里,就半点好声气也没有了,一个个吊起尖嗓子,说话特别难听。比如洪燕姐弟三个的称呼就特别凶险,洪燕叫“大死尸”,洪海叫“二死尸”,洪明叫“小死尸”。如果洪海提醒他姐姐应该出门了,从来不说“你可以出去了”,他说:“大死尸,你还不死出去啊!”如果洪燕叫洪海回家吃饭,也不喊“回家吃饭”,而是喊:“快死回来食祭!”
利廷师傅是个怕老婆的,只会听着,一声都不敢响。利廷师傅不只是怕老婆,也儿子女儿都怕,儿子女儿也都像亚春一样,挖心挖肺地骂他。洪燕走过,嫌他的椅子挡了路,就别过脑袋骂:“好狗还不挡路呢!”可利廷师傅从来不生气。
有一天中午,我去找利廷师傅剃头。我看见除了利廷师傅,只有洪明在家。可是这个七八岁的小猢狲特别麻烦,老是叫利廷师傅做这做那的,一会儿说:“老棺材,还不给我倒杯开水来。”倒了茶,又说:“老棺材,这么烫的茶我怎么喝?想烫死我啊?还不给我加点凉水?”加了凉水,他又不舒服了,说:“你放在桌子中央,我怎么拿得到?你这老棺材越来越不像话了。”利廷师傅忙了半天,才给我剪下一绺头发。
我不满地说:“你们家小死尸真讨厌,他自己没有手脚啊?”
利廷师傅连忙低声说:“别说他,别说他,这小祖宗最难伺候,动不动就告状。你说他不要紧,到时候都是我的罪过了。”
洪海跟我们玩时,提到利廷师傅,也称呼他“老棺材”,经常跟我们讲他和弟弟捉弄利廷师傅的故事。他说他们经常玩捉叛徒的游戏,老棺材每次都当叛徒,被他们兄弟抓住,让他跪在地上求饶,但最后都免不了被枪毙。
“他真的跪在地上?”青头问。
“当然跪在地上,叫他跪就跪,叫他磕头就磕头,老老实实,有时候他受不了,就呜呜地哭,丢尽了脸,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你妈妈不管你们?”青头又问。
“管什么?他一哭,我妈妈笑也笑死了。这是最有趣的游戏了。”洪海笑着说。
有时候我们做了什么坏事,说怕爹爹知道了要打,洪海就直着脖子说:“哼,我们家老棺材要是敢打我,我就杀他的头。”我说:“你妈妈打你呢?”他说:“妈妈是妈妈,妈妈凶起来,没有人挡得住,就算有十个老棺材也挡不住。”

3
利廷师傅在家人面前低声下气,因为他是个孵床佬。
“孵床佬”这个称呼,我是从郑益芬嘴里第一次听到的。那天郑益芬的儿子阿新去剃头,太阳穴下方被剃刀割破,流了不少血。郑益芬可不是好惹的,出了名的不肯吃亏,这一着急,就找上门去骂了。
我和建山、青头听见她一路骂着,就兴奋地跟在她后面看热闹,从大路转入弄堂,拐了两个弯,一直跟到利廷师傅家门口,才知道她骂的是谁。
郑益芬威风凛凛地站在利廷师傅家门口,一只手托着腰,一边骂一边跺脚,骂得利廷师傅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她从阿新的伤口骂起,一直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再从剃头这门手艺骂起,又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一口一个“孵床佬”。
我看见洪海和洪明偷偷地来张望了一下,就砰一声关上了大门。郑益芬愣了一下,就又从大门骂起,一直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再从上门女婿骂起,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还是一口一个“孵床佬”。
我听了半天,觉得“孵床佬”三个字很新奇,从来没听说过,就偷偷问建山:“孵床佬是什么意思?”
建山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我猜跟‘三根椽子底下的本事’差不多,只会在家里有点发发横,出了门就很窝囊了。”
青头冷笑一声,说:“告诉你们也不要紧,我妈妈说过,‘孵床佬’三个字,是不能乱说的,那是骂人的话。我妈妈说,人活到七十八,不可说人家脚瘸眼瞎。”
我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青头说:“那是指给寡妇做上门女婿的人。”
建山说:“那怎么会是骂人的话?”
青头说:“你们就是不懂。洪海的爹死了后,留下三个孩子,日子过不下去,洪海的妈妈就招了利廷师傅做上门女婿。”
我说:“那他不是洪海的亲爹?”
青头说:“当然不是亲爹了,洪海他们三姐妹,都不是他生的,所以他们都不姓周,他们的亲爹早就死了,你连这也不知道?”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洪海从来不叫利廷师傅爹,而是叫老不死老棺材什么的,有时在不能叫老不死老棺材的场合,也不叫爹,叫叔叔。
建山说:“所以叫孵床佬?你说那是骂人的话。”
青头说:“你动动脑子啊,给姑娘家当上门女婿的人,是不是有些丢脸?像这样给寡妇当上门女婿的男人,当然一世都抬不起头来了,所以有‘孵床佬’这个专门的说法。你想想,好好的后生家,怎么会给寡妇当上门女婿?不是残疾,就是家里穷。”
我说:“可是利廷师傅不是会剃头吗?”
青头说:“那是他后来才学的手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吓得我们忘了讨论“孵床佬”的意思。
弄堂里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亚春穿着塑料凉鞋,急匆匆地转出弄堂。她脸色发黑,嘴唇发紫,大概是得知了有人堵在她家门口骂,才赶回来的。她连看也不看郑益芬一眼,推开门一头闯了进去。郑益芬停顿了一下,又开始骂。
一会儿,屋里也发出尖利快速的骂声,还有洪明的哭声。郑益芬也提高声音叫骂,唾沫飞溅。两个女人好像在比谁的声音更响。起初我们还能听出她们都在骂利廷师傅,后来我们就听不清她们在骂什么了,只觉得两种骂声互相追赶着,纠缠在一起。骂声震得墙壁一抖一抖的,差不多震出了一道道裂缝。
忽然,屋里没有了声音。亚春手里拿着一把黑黑的白刀走了出来。郑益芬后退着尖叫道:“杀人啦!杀人啦!”她叫了两声就不叫了,惊恐地看着。
屋里又出来三个人,洪海和洪明走到利廷师傅的边上,一个抓住一条手臂,利廷师傅就变得像挨批斗的地主一样,低着头弯着腰。
亚春说:“益芬阿姐,他怎么割伤你儿子,你就怎么割他一刀。”这次,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尖利,倒是有些温和。
郑益芬瞪了她一眼,说:“你想做什么?”
亚春走过来,将白刀往郑益芬手里塞,一边说:“来来,你来割,他不敢不让你割,伤在哪里就割在哪里。”
郑益芬向后一躲,说:“你想做什么?”
亚春说:“你不割,我帮你割好了。”她转过头往回走,声音突然尖利起来,说:“死老东西,叫你剃头又不是叫你杀人,你以为你是长毛啊,留发不留头?不给你一个记疮,不知道你会杀了谁。”
她骂了几句,拿刀在利廷师傅的脖子上比了一下,然后轻轻剺了一刀,回过头来说:“不要紧的,益芬阿姐,你也来剺一刀。”
郑益芬转身就走,脚步噌噌噌的,一句话都没有。
其实我看见利廷师傅的脖子上并没有流血,只有隐隐约约的一道白痕,很快就消失了。不过拿白刀割老公的脖子,也是要胆量的。我连拿刀向别人远远瞄一下也不敢,因为我妈妈禁止我这么做。
青头说:“真是没想到,这个女人做事情这么利害。”我想,连皮也没有割破啊,郑益芬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什么狗东西都来欺侮我们,欺侮了这么多年,你奶奶在棺材里也爽快了吧。”亚春一边骂着,拉着洪海、洪明进屋,“这个不要脸的老棺材,半点用场都没有,人家骑到你头上拉屎,你就张开嘴巴去吃,还有个人样没有?你们两个小死尸,也是老棺材一样的软蛋,随人家骂,屁都不敢放一个。”
利廷师傅低着头坐在门口,也不敢回一句嘴。
没有热闹看了,我们就往回走。在路上,青头说:“要是我,早就拚命了。”
我不知道青头说的是跟郑益芬拚命,还是跟亚春拚命,但是我同意他的看法,我觉得他家里人看不起他是有道理的,被人家指着脸骂,还给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子像押地主一样押出来,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他要拚命,也只有拚掉自己的命,拚不掉别人的命。

4
以前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用不客气的口气说利廷师傅,也不知道他家里的人为什么对他这么轻蔑。可是自从他挨了郑益芬这一顿骂,我也很看不起他了。
那次我和维立在一条安静的小弄堂里走,看见利廷师傅背着铁锨,一瘸一拐地从对面走过来。等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在维立的耳边说:“孵床佬,瘸拐。”
维立以为我让他这样叫利廷师傅,就转过身子,弯下腰,两只手做成喇叭模样放在嘴边,用幸灾乐祸的口吻高声叫道:“孵床佬,瘸拐!”
利廷师傅停住了,慢慢转过身,从背上拿下铁锨,像投掷标枪一样,用力朝我们扔了过来。铁锨飞了好四五米,掉落在鹅卵石铺的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当啷啷”声,铁锨锋利的刀口明晃晃的,一直向我们滑过来。只要被它碰上脚踝,就算骨头不断,筋也断了。
我们吓得两脚乱跳,飞也似的逃走。我一边逃一边回头偷看,只见利廷师傅嘴角一翘一翘的,捡起铁锨往回走,还不时扭过头来,两眼毒毒地看看我们。
从来没有大人对孩子这样发火的。大人打孩子骂孩子,那是经常有的事,可是没有像利廷师傅一样,把孩子当作大人般的对头,拿铁锨来当标枪射。
这件事我们不敢对别人说,所以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从此我也知道了,利廷师傅并不是天生的好脾气,他也会发怒的,而且发起怒来特别可怕。
我老是猜想,他对维立发这么大火,是因为叫他孵床佬呢,还是因为叫他瘸拐?要得到答案,只能叫他一声“孵床佬”,或者叫他一声“瘸拐”,可是我不敢试。我觉得他笑嘻嘻的样子有些阴森森的,再去找他剃头时,心里就害怕他会用剃刀割断我的喉咙。
这是我那时唯一一次见到利廷师傅发火。不过我一直想着,他既然会对我们发火,总有一天也会忍不住对别人发火。

5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利廷师傅是石窟堡最闲的人,比小孩子还要闲。他常常独自在村边的竹园里转来转去的,而且表情严肃、离群,让人觉得无法接近。我从没见过这样严肃地游手好闲的男人。
他在竹园里散步的样子很特别。遇到一株毛竹,远远的就伸出了一只大手,身子极其缓慢地向毛竹倒过去、倒过去,似乎在无法站住的一刹那,他的大手恰好托住了毛竹。于是竹身猛地一抖,竹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等毛竹支撑住了他的身子,他就向毛竹跨出一只脚,站稳了,另一只脚也跟上。
这时,他已经离毛竹很近,稍稍停留一下,又走向另一株毛竹,重复那一串动作。有时候半个下午时间,他几乎托遍了竹园里的所有毛竹。
看到他的身子倒向毛竹,我就有些提心吊胆。他这样一下子倒过去,虽然很缓慢,却好像不计后果,好像只有毛竹可以依靠。再加上他是个瘸子,我担心他的手万一托空,人就会摔倒在地,那就太狼狈了。
他在竹园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人敢与他打招呼,因为他总是黑着脸,好像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想,别人家里事情都做不完,可是利廷师傅什么生活都不做,在竹园里转来转去的也就算了,他还要板起一副债主脸,那总有点说不过去。
有的事情就是这样,大人们的看法往往与我们大不相同。有一次,我听见妈妈和阿七奶奶聊天,妈妈说:“今天利廷师傅又在毛竹园里了,从这株竹沿到那株竹。”阿七奶奶说:“他也真是罪过。”我觉得很奇怪,连忙问:“他在毛竹园里,有什么罪过的?”妈妈不高兴地说:“去去去,小孩子别乱插嘴。”
我这才想到,利廷师傅在毛竹园里,心里肯定有些说不出来的事情。
后来利廷师傅变得更加神神道道的了,他不只是大白天到毛竹园里乱转,还经常在夜里到桥头傻站着,一站就站到半夜。有时他会离开桥头,沿着溪流慢慢地走,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回头。
开头桥头黑乎乎地站着一个人,吓着了好几个人,以为是野鬼,或者是哪个村的神经病。我和建山到南堡看电影回来,经过桥头时也见过一次,吓得一口气逃回家。第二天我们还商量着要去捉鬼,但天黑下来就怯了,终于没敢去。
可是利廷师傅在桥头出现没多久,人们就都知道是他了,而且还知道了他为什么去桥头发呆。那时候在路上,常常有人——包括老六和青头这样的小后生——逮住洪海的弟弟洪明,不怀好意地笑着,弯下腰问:“你叔叔为什么夜夜去桥头?”
洪明说:“因为李宾宜叔叔来我家了。”
于是,问的人就满意地直起腰,一边摇头,一边用疼爱的口气说:“洪明这孩子,毕竟还太小,不懂事呢。”
有的人还不肯放过,会继续问:“李宾宜叔叔来了,你做什么呢?”
洪明说:“我睡觉了。”
“你妈妈呢?”
洪明瞪着眼睛,扁着嘴,不说话了。问的人就心情舒畅、生动活泼地哈哈大笑。
这是很多大人取乐的方式。那些日子,洪明显得非常可怜,地位与村堡里那个弱智李育南差不多,洪海跟我们一起玩时,都不许他跟着。

6
我在镇上读中学时,在街上遇到石窟堡的人,都会高高兴兴地打招呼,有时会随便聊两句天。有一次我遇到利廷师傅,笑嘻嘻地叫了他一声,可他很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就走了。我想这个招呼真是打错了。
那段时间利廷师傅心情极差,常常神不守舍。我回家时听说,孩子长大以后,利廷师傅受的欺侮更狠了,因为孩子们的拳头变得越来越重。他看上去已变得木木的,恐怕脑子有点毛病了,经常一个人当路站着傻笑,给人剃头时,已经把好几个下巴刮出了血。
后来我又在镇上遇到了利廷师傅。他满脸笑容地招呼我,又客气又亲切。我因为上次打招呼碰了一鼻子灰,所以只是点了点头,连笑也没对他笑。可是他一点不在意,还是客客气气地问我考试考得好不好,食堂里吃什么菜之类的废话,弄得我心里想赶快走开,却又不好意思。
过了两天,我听说利廷师傅已在镇上租了一间小房间,开理发店。我想他的生意一定不好,他手那么重,划头路那么痛,肯定不会有回头客的。
那时我是在一家集体理发店剃头的,我可以坐在很气派的转椅上,对着一面大大的镜子,能看到理发师在我的头上剪头发。
洪海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再上学,我在村堡里的时间少,所以不大见到他。有一次他来镇上,特意到学校里来找我,叫我给利廷师傅捧场,去他的理发店剃头。他说:“我们自己人要帮自己人,是不是?”
这让我很有些惊异。洪海说到利廷师傅的时候,神态与以前很不一样,好像终于把他当成了自己家的人了。
我答应了洪海,还真的去剃了一次头,坐在一把钢折椅上,也对着一面大镜子。利廷师傅给我剃头时,一边讨好地笑着,又问学校的功课,食堂的饭菜,还不时说两句笑话。
请他剃头时我还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这样坐着心里也不踏实,似乎做错了事。我想问问他,他晚上住在哪里,几天回一次石窟堡,他的老婆亚春和他的三个孩子是不是常来看他。这一串问题在我心里一遍一遍地过,却没有问出来。我虽然读中学了,还得到了大人剃头那样的待遇,但我还是说不出这样老三老四的话。
利廷师傅的手好像轻了许多,划头路也已不像以前那么痛了。可是他给我剃的“西洋发”像马桶盖,回学校后被同学们嘲笑了好几天,因此我再也不去找他剃头了。
那天我也没有问利廷师傅,怎么会想到在镇上开理发店的,但这件事我很快就知道了。
我们那里的手艺人,照例是到了年底才收工钱。老六说,那年年底,利廷师傅收了钱回家,却只交给亚春二十来块钱,剩下的钱,也不知道他藏到哪儿去了,不肯拿出来。开始亚春也没有在意,到了除夕那天,钱还没有上交,亚春就问利廷师傅,结果是大吵大闹,将利廷师傅的脸都抓破了,又带着儿子女儿一顿毒打,最后递给他一个破篮子,里面装着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叫他出去讨饭。
接下来的事情,让所有人都感到非常惊异。
利廷师傅没法子在家里过年,居然跑到了李宾宜家里,要求李宾宜收留。李宾宜竟也收留了他,在柴房用毛竹隔出一个小间,搭了一张铺给他睡觉。
“真是乱了套了,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大家都这样说,好像是说利廷师傅,又好像是说李宾宜。
我想,李宾宜的老婆倒也不吵不闹,也算是一桩奇事。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利廷师傅是在哪儿吃饭的,在李宾宜家吃的呢,还是回自己家吃,或者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餐。总之,他在李宾宜家住了好几个月,直到割麦时需要劳力,才回家去。
老六说,利廷师傅就这样积了些钱,也许又借了一笔债,才在镇上开起了理发店。
“他真是够狠的。”老六摇摇头说。
老六想娶洪燕做老婆,有事没事就到洪燕家坐着,所以他知道很多利廷师傅的事情。
我中学毕业后,听说洪燕也到了镇上,起初是帮利廷师傅的忙,后来去城里拜了一个师父,回来后自己开了一家理发店。她的理发店可洋气多了,玻璃门玻璃窗,贴满了俊男美女的照片,台板上还摆着各种各样的洗发水什么的,还有一架录音机,放着流行歌曲。她的生意比利廷师傅好多了,利廷师傅的顾客都是老头,她那里都是后生,还有时髦的女孩子来做卷发。那些后生就是不剃头,也喜欢在她那儿坐着聊天,嘻嘻哈哈地打骂。
有一次我到镇上想剃头,却发现那个集体理发店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家服装店。我就找洪燕去剃。洪燕给我剃头时,她的乳房常常摩擦我的肩膀。我不知道她是无意的,还是一种有意的习惯,总之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又欢喜又害怕。
我问起她的叔叔利廷师傅。她撇了撇嘴,说:“这个老不死的,没见过世面,最容易受骗上当。他在镇里姘上了一个烂婊子,把钱都弄了个精光,现在回家去等死了。”

7
利廷师傅在镇上有女人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老六甚至说,利廷师傅能弄到镇上的女人,也给石窟堡争气了。他的这句话,成了石窟堡的笑柄。不过大家笑话的是没出息的老六,对利廷师傅,大多数人也认为他确实有本事。就连李宾宜也佩服他,李宾宜常常说,利廷师傅这样的人,要是活在城里,说不定就是个大人物。
我听说,有那么几年,利廷师傅每次回到石窟堡,可以说是扬眉吐气,跟人说话嗓门特别高,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在家里他也彻底翻了身,成了一家之主,他老婆亚春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不要说偷汉子了,明知道他在外面搞女人,一句话都没有。
建山跟我说,亚春现在也要忌他一脚,别看洪燕在镇上开店当野鸡,挺来钱的,可是她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是吧?洪海和洪明都在家里务农,以后老了病了靠谁啊?还得靠利廷师傅。他手里有钱。有十块钱就有十块钱的威风,有一万块钱就有一万块钱的威风。利廷师傅手里有多少钱,谁都不知道,连亚春也不知道,所以他就更威风了。
这是我无法想像的事情。我从小看到的利廷师傅,一直是个低人一等的孵床佬,在外面别人倒不怎么欺侮他,在自己家里,没有一个人给他好声气,他也从来不敢顶一句嘴。我实在想不出他在家里作威作福的样子。
我想起当年维立叫他“孵床佬、瘸拐”,他拿铁锨射我们的事情,看来当年他其实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没有条件施展本事,所以他的本事就用在了忍受上了。像他那么能忍,的确需要大本事的。
暑假时我回到石窟堡,看见利廷师傅在竹园里,从这株毛竹扶到那株毛竹。他已经很老了,头发全白,人越发瘦,倒还挺精神的。
有一天我坐在村边竹园外的大柳树下乘凉,看到利廷师傅在竹园里瞎逛,似乎回到了小时候。但没过多久,亚春就出现在竹园里。她系着净身布襕,笑容满脸地大声叫道:“利廷啊,回家吃点心去了。”
她的声音也不再那么尖利,反而有些妩媚。一个老太婆说话声弄得这么妩媚,真叫人吃不消。
可是利廷师傅吃得消,他温和地笑着回答:“我又不饿,不想吃。”
亚春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家里有人客呢,你去陪他喝杯酒嘛。”
利廷师傅笑着说:“那是你娘家的人客,用不着我陪。”
亚春笑着说:“你也给我留点面子。”
看着利廷师傅慢吞吞地跟着亚春走,我还是想像不出他在家里作威作福的样子。他刚才的样子,不像一家之主,倒像闹脾气的小孩子。我想,他们这些话,当着外人的面大声说出来,哪里还有面子?简直是丢了脸还不知道。可是转念一想,觉得亚春这么做,其实也是拍马屁的方法,也算给足了利廷师傅面子。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6-03-29 02:05:39
骷髅头不是谁都敢捧的

家宏捧饭碗的样子,就像捧骷髅头。
我看见他吃饭就要发笑。他总是两个手肘举成水平,左手捏着饭碗,手背向外,右手拿着筷子,手背也向外,一个小小的饭碗,就窝在他的脸和双手之中,好像故意遮护着,不让人看到他碗里的饭菜。我想,难道谁会夺他的饭碗?
有一个老故事,是说家宏吃饭的。那是在1956年修碟山水库的时候,吃饭时,别人总是先浅浅盛一碗,三下两下吃完,再满满盛一碗,一餐能吃到两碗。家宏总是先满满地盛一碗,拚命吃,等他吃完一碗,饭桶里已经没有饭了,所以他总是吃不饱饭,只好背着人出眼泪水。
家宏在阿新家里吃饭,从来不肯上桌,总是站在灶边,呼啦呼啦地扒几口饭,快步走到桌边,伸筷子迅速夹起一筷子菜,将菜捂在饭碗里,又回到灶边去吃。阿新的爸爸李家浩老是厉声地对别人说:“我们又不是不给他吃饭,这样贼头狗脑的做什么!”
“丫头皮一样的。”家宏很小的时候,他妗母,也就是李家浩的妈妈,就这样说他了。
他妗母一直看不惯他这种丫头皮的场头,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都怕挨骂,从来不会大大方方的。可事实上他比谁都爱闯祸。
来石窟堡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惹妗母生气了。
家宏到家后,妗母就在灶间做麦果,准备招待他。可是他将妗母家的一只老母鸡抓起来,用布蒙上眼睛,让它站在一根晾竿上。母鸡两眼看不见路,不敢走也不敢飞,脖子都不敢伸长,傻傻地站着,脑袋倏一下向东,倏一下向西,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妗母做好麦果放在锅里蒸,出来找家宏吃点心——家宏却刚刚哄得住在隔壁的李法式愿意帮他的忙,两个人抬着晾竿,正准备抬出院子去村堡里游街,那只母鸡战战兢兢地站在晾竿上,翅膀哗地一展,又慢慢收起来,心情非常紧张。
妗母一看,来不及叫家宏吃点心,先操起毛竹乌梢,呼呼两下打在他的腿上,骂道:“讨债胚!鸡怎么惹你了,啊?”


家宏是独自来石窟堡的。他是里岙人,家里靠卖柴为生,穷得没有隔夜粮。十一岁那年,他父母双亡。听说,他爹爹死掉时,还有一口薄皮棺材,可他妈妈死掉时,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家宏只好拿了一领破席包着,请人抬出去葬掉。
他一个人在里岙到处浪荡,饱一顿饥一顿的,有时候别人送他点吃食,有时候他就偷一点吃吃,晚上或者回家睡,或者就睡在他父母的坟头,有人听到他在半夜叫起来,发出敲铜锣的声音:“当——当——当——”
当时家宏的妗母还没有生李家浩,她听说家宏变成了这样子,就托人捎了个口信去,叫他来石窟堡住几天。
家宏从里岙过来时,除了穿在身上的单衣单裤,手里只拿着一条手指头般粗的木棒。他的屁股上飘着一片撕开了一半的补丁,手里拿着木棒,敲敲石头,拨拨草丛,就这样一路走到石窟堡,从此就住了下来。
不知道他在里岙闯过多少次祸,我只知道他在石窟堡不停地闯祸。他满山乱窜,将别人放在山上捉野兔、黄鼠狼的弶都起了出来,挂在旁边的树上。他是个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从不耍赖。如果他知道是谁放的弶,就会找到那个人,说他的弶已经弶上了野兔。那人连忙奔上山,却看到他的弶竟然挂在了树上,脸上就出现又惊又怒的神色。这时,家宏开始“喀喀喀”地笑。
没多久,他的坏名声传遍了附近几个村堡,大家都叫他“讨债家宏”。“讨债”这个词用在小孩子的身上,意思是淘气、调皮。
他越是讨债,看到长辈就越害怕,时刻提防着有一个巴掌会打下来。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性情,碰到可以讨债的时候,一定要讨一下债。他害怕挨打成了一辈子的习惯,所以他一生不会与人好好地交往,不管别人年纪多大,他都看成是大人,不管自己已经多老,他都以为自己要挨打。只有在办丧事的时候,他才像一个人物。


那时候打仗,部队一支进一支出的,也不知道是谁在打谁。有一段时间,一支部队的后方医院就设在石窟堡,村堡里满是背着枪的兵,用绷带包着头的兵,拄着拐棍的兵,还有两匹脾气很暴躁的马,由两个挺和善的兵老爷马夫看着。
所谓后方医院,其实也没有多少救护设备,轻伤的还包扎一下,重伤的就躺着等死了。阿七奶奶家的一间小屋间里,躺满了奄奄一息的伤兵,深更半夜还有很多人粗着喉咙喊痛啊痛啊,叫爹叫娘的。这些伤兵死掉后,就转移到李法式家的一间小屋间里。
小屋间是我们对柴房、贮藏间或者猪圈屋的称呼。阿七奶奶和李法式家担心这些伤兵死掉后,阴魂会留在小屋里。兵老爷安慰说:“不要紧的,我们一走,它们也跟着我们走了,部队的鬼都是跟着部队走的。”
村堡里的人遇到熟悉的兵老爷,会闲谈几句,开开玩笑,但一般是能避开就避开,在兵老爷忙碌的地方,更是不敢去碍手碍脚,只有家宏,像一条狗似的,兴奋地在兵老爷成堆的地方夹脚乱钻。那几乎是他最开心的日子,他最喜欢在两间小屋之间奔来奔去,他身上撕开的补丁,像翅膀一样扑打在他的身上。
有一次,他妗母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条血淋淋的手臂,得意洋洋地跟在担架后面,嘴里还唱着歌。妗母吓得脸都白了,拿着毛竹乌梢,踮着一双小脚,嘴里骂着“讨债胚”,满村堡地追打他。最后家宏躲进了李法式家的小屋里——妗母害怕停在小屋里面的死尸,也害怕在小屋里进进出出的兵老爷,所以没有追进去打。
家宏喜欢看一个人在痛苦中挣扎,然后死去。这是阿七奶奶说的。她说:“家宏这孩子脑子有毛病,人家一喊痛,他就跑过去看,然后躲在一边喀喀喀地笑。等到人死了,他就闷声不响地坐在死人旁边,一坐老半天。”
那些死掉的人,都被兵老爷抬到溪边埋掉,家宏跟在后面看热闹。那些兵老爷也不赶他,也不骂他,还塞给他东西吃,叫他哭上几声。兵老爷说:“有人哭过了,死掉的人也就闭眼了。”
他看过热闹回来说:“没有棺材,连草包也没有,只挖一个浅坑,就埋掉了。”他觉得非常遗憾,说:“一领破席都没有包。”
这支部队撤走前,李法式的妈妈还是害怕兵老爷的鬼魂会留下来作祟,在小屋间前面放声嚎哭。一个兵老爷又过来安慰她说:“你放心,我们一走,鬼魂就跟着我们走了,一个也不会留下来。”
家宏说:“留下一个就够了。”
妗母听说了,又拿着毛竹乌梢追着打他。
据说家宏这句话闯了大祸,果然有一个兵老爷的鬼魂留了下来,纠缠上了妗母,妗母当天晚上就发烧说胡话,要求回家,说家在萧山,家里有老娘妻子和两岁的儿子,没有人照顾,死得不甘心。
家宏的妗母说了几天胡说,吐了几天白沫,搅得石窟堡阴风凄凄的。后来家里请来了一个道士,才用桃木剑赶走了那个鬼。妗母病好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个壮实的中年女人,变得精瘦精瘦,脸上皱纹打堆,两腿站久了就发抖。
“你害了你妗母了。”当时阿七奶奶对家宏说。
家宏嘿嘿傻笑着,答不上话。


妗母病好了后,家宏还是那么讨债,她还是拿着毛竹乌梢追打。不知道有多少次,家宏被妗母的毛竹乌梢追得好像走投无路了。
乌梢还没有举起来,家宏就已经嗷嗷乱叫了。他两手抱住脑袋,两只脚一边逃一边乱跳,好像踩到了火堆。可是妗母一双小脚,当然是怎么也追不上他。他表演着慌张害怕,逃到一个安全处,看不见妗母了,就伸伸舌头,坍坍眼睛,两只手张牙舞爪地挥几下,“喀喀喀”地偷笑。
夏秋之际,洪水过后,那些埋在溪边的尸体就露了出来,溪滩上散满了白骨,看牛佬都不敢到那一角溪滩去。
家宏看着妗母家的一头牛和苏仲甫家的三头牛。牛一般就放在溪边的草地上,几个看牛佬也在溪边玩。家宏胆子贼大,在白骨堆里走来走去,拣到一个骷髅头,就折了一根小木棍当鼓槌,把骷髅头当作斗鼓,笃笃笃敲着,追着别的看牛佬吓唬。他油腔滑调地嘻嘻笑,骷髅头阴森森地呼呼笑,看牛佬们吓得一边逃,一边用石子扔他。
女孩子经常被他的骷髅头吓哭,被他追急了,就骂道:“讨债家宏,死家宏,我告诉你妗母去!”
因为怕挨妗母的打,家宏不敢将骷髅头拿到村堡里来,在天黑赶牛回家前,将它藏在溪边的石头底下,第二天再拿出来敲斗鼓。可是他妗母还是听到了风声,又是一顿追打,不让他吃晚饭。
大家觉得家宏的手已经拿过了死人骨头,肯定会开裂烂掉。可是到冬天,他的两只手连冻疮都没有生。于是,大家更觉得他的手脏。


听说家宏在他妗母的丧事上变成了八先生。
他妗母死的那年,他才二十五六岁。他粗大的嗓门发出嚎哭声,哭倒在地上,身子软得站不起来,满脸挂着眼泪鼻涕,鼻子通红发亮。他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坐在灵堂里三天不睡觉,看着他妗母入殓。人们看了都摇头叹息。
阿七奶奶说:“他妗母虽然总是拿毛竹乌梢打他,可是他也知道妗母是这个世上最疼他的人,他其实不傻,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李法式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你看看家宏就知道了。”
李家浩说:“他当然知道,没有我妈妈,他说不定早就饿死了。”
他妗母出殡时,他大哭着拦住棺材,不让抬出村去。棺材停下来,都乱了套,很多人劝他不要太伤心,他也不理,冲上去推开一个抬棺材的八先生,一定要自己抬。这时候谁也不想惹出什么事来,就让他抬了。他抬着棺材,咧开嘴笑了。一路上他都笑呵呵的,直到封墓时,才又哭了一阵。
就这样,他成了八先生。
后来家宏老了,从一个抬棺材的“八先生”,变成了专门做入殓、钉棺材、送棺材进墓穴这些事的仵作,我们都叫他天王。
维立死掉后,也是他用长命钉钉的棺材,并送上山的。我看见老彩芹在路上一边大哭着,一边死死拽住了家宏的衣服不放。家宏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甩开老彩芹,这样甩了好几次,直到老六抱住老彩芹。
我那时年纪小,和小伙伴们跟着送葬的队伍看热闹,只当心着别跑到棺材前面去,免得遭到厄运,我一点也不明白老彩芹的伤心,还以为这是仪式的一部分。
在方圆数十里内,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丧事的仪式。往往是一个人快死时,他就已经赶到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一到,就吩咐那户人家每人捧上三支香送行,然后他指挥人烧纸钱、烧草鞋、烧垫褥,送走无常,再移尸到厅堂,在尸体的脚后点明灯。入殓后,他又指挥着叫更、点天灯、做材头祭、摔材头碗,一套一套的,有条不紊。
李家浩问他:“这一套现在也只有你懂了,你死了谁来调配?”
家宏说:“呜里呜嘟。”


我看到的家宏是个五六十岁的人,脸长长方方,额头特别高,还长着一对长长的三角眉毛。他的头发有两寸多长,乱糟糟的往上冲。他是个驼背,一身衣服补丁打补丁,贴着好几种深颜色的方块,那时我们的衣服大多有补丁,可是他身上的补丁比谁都多。
最惹眼的是他惨红的下嘴唇。他的下嘴唇有些畸形,左边比右边略大些,向外翻出厚厚的一块红肉,湿淋淋的,好像会滴下血水。
他的两手在身前一摆一摆的,身子佝偻着在路上走,像随时会发出攻击。所以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危险的活物。
有一天我吃过中饭去找维民玩,正好维民的妈妈青娥叫了家宏在他们家吃中饭。那是第一次看见家宏坐在桌子边吃饭,他血出糊啦的厚嘴唇,几乎拖到米饭上。我想,要是我和家宏坐一张桌,看见他这样子,肯定吃不下饭。
维民倒不嫌他脏,给他夹了一条鱼,还用自己的筷子伸到他的碗里,帮他清理鱼刺。家宏就停下来,看着维民的筷子。
他吃了两碗饭,将碗放在桌上。青娥问他吃饱了没有,他点点头,嘴里发出“呜里呜嘟”的声音,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家宏从来不跟我们说话,我只知道他说话就是“呜里呜嘟”几声,有时能够分辨出他是在骂人。我们出现在他面前,他总是耷拉着厚嘴唇,凶恶地白我们一眼。他的眼角满是眼屎,眼珠上还蒙着一层白色的粘膜,我想他肯定看不清我是谁,最多只能看见一个黑咕隆咚的人影子。
他不跟我们说话,我们就想着怎么调排他。
他住在李家浩家的小屋间里。小屋分为三间,左边一间有一个猪圈,圈里关猪,圈外有几只山羊过夜,中间的是柴房,右边一间才是他的卧室。那时他已经太老了,不能在生产队里做生活,就替李家浩家放放羊。
我和建山、老六、青头几个人,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去参观过他的卧室。
房间里有一股混杂各种气味的恶臭,一张老式破木床,挂着一顶纻麻布蚊帐,已经发黑发霉,几乎看不见眼子。床板被蛀了很多洞,漏出一些灰黄的木粉。床头边放着一只臭气刺鼻的肥桶,也没有盖子,看得见半桶秽物。床后面堆着好几捆白豆秆,是预备着下雪天给那些山羊吃的。他的床铺也一塌糊涂,被窝堆得乱七八糟,上面散落着稻草柴叶,还有一粒粒的羊屎,几摊淡黄的水迹,好像是羊拉的尿。
我们参观过以后,就跳到床上,在他的被窝上跳舞似的乱踩一通,憋着一肚子笑。后来我们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骷髅头,吓了一大跳,才赶紧偷偷溜走。
那天我心里有些郁悒不乐。我想,他可是个八先生,跟许多鬼都有交情,我们这样调排他,万一他派一个鬼来对付我们,那可怎么办?我担心了好几天。


家宏病倒以后,谁都以为他再也爬不起来了,听人说,他脸上的皮都已经松松垮垮的了,像一个瘪瘪的氨水皮袋。
李家浩和妻子郑益芬花了好几天时间,替他收拾了房间,洗干净了衣服。他们还找出了家宏藏在床底下的骷髅头,吓得连忙送到山上埋了——那时不允许搞迷信活动,所以只是偷偷地烧了几张纸。
病了半年多,家宏忽然起床,走出了家门。在路上,他遇到人就笑着点头,遇到他认识的人,就叫上一声名字,声音也不再是“呜里呜嘟”的,至少能听出是一个人的名字。当然,他不认识我们这帮小孩子,所以看到我们,还是会白上一眼。我们那时已经当他是个讨饭头,或者疯子,常常成群结队地跟在他的后面,有时偷偷地扔一块石头过去,看看他的反应,不过他每次都不理睬,好像没看到似的。
他每天在村堡的弄堂里走着,有时忽然对哪一个院子感兴趣了,就站在院门外,一看老半天,别人叫他进去坐坐,他不进去,也不答应,只是笑着点点头。
有一天,他走出村堡,在田畈、山岙里游荡。李家浩听说他去了田畈,站在家门口大骂:“这么大年纪了这么大年纪了!跌一跤怎么办?究竟田畈里有什么宝等着他?去收眼光了是不是?”
据说一个人快要老死的时候,会到处走走,将一生的眼光收回来才放心。所以说人收眼光是诅咒。
长脚阿光从山上回来,说看见家宏在坟堆边上转来转去的,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长脚阿光说:“他不会在啃死人的骷髅头吧?”
太阳西斜的时候,家宏驼着背回来了。他脱了上衣,包着什么东西拎在手里。我猜他拎着的就是骷髅头,可是后来在他屋里找到了那件上衣,里面包着的只是一个柴根头,不知道家宏拿来做什么的。
他慢慢地走进自己的小屋,又拎了一张小凳出来,在门口坐下。
傍晚时分,阿新过来叫他吃饭。他对阿新说:“你给我盛一碗饭来就行了,我今天走得累了,不想动了。”阿新能听懂他的话,回去盛了饭送过来。他又对阿新说:“明天我要去里岙。我已经六十年没到里岙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果然走上了去里岙的路。
李家浩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大声骂道:“越老越变死了,没有脑子的啦没有脑子!你去的时候走得动,回来怎么还走得动?还不是要我们去抬回来!”他一直骂到看不到家宏的影子。
下午,李家浩和儿子阿新抬了一把躺椅去了里岙。他们很快就回来了,躺椅是空的,没有抬着家宏。李家浩说:“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里岙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他没有再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6-04-20 04:30:48
卖南瓜

我刚穿好衣服,门外传来洪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他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我连声答应着,急忙挑起一担南瓜,吹灭油灯,磕磕碰碰地打开门出去。天光已经清亮起来,几个人影在院子里站着,他们的担子都放在地下,草帽挂在扁担头上。
青头抱怨我的动作太慢,说他起得最早,一个个叫过来,现在肚子又饿了。这是我第一次去卖南瓜,紧张得两只手发烫发抖,膝盖也发抖。我感到我踏上了一条凶险的路,不知道这一天会怎么过去。
老六说:“算了算了,走吧。”
我们五个人就挑着南瓜,穿过弄堂,走到村外,看见了那座细长的桥。桥是用茶杯粗细的木头并成的,桥面削得很平整,可是木头之间留着很大的缝隙,脚陷到缝隙中,就像我们在沙石路上挖的陷阱一样。有一次一头老山羊踩进了陷阱,“咩——”的一声惨叫,奋力跳出来,远远逃开。其实陷阱不深,只是吓得它羊毛直竖,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来。羊在桥上走时,的的的的,蹄子从来不会陷进缝隙里。桥在微茫的晨光和薄雾中伸远,我看不清桥的那一头,只觉得它细。
桥下是溪。溪也与平常不大一样,流水的声音浮在薄雾里,好像溪水也浮在空中了,发出特别鲜亮的光。溪水很快就回到了我的脚下,我已经跟着老六和青头走上了桥,洪海、建华和维立走在我的后面,维立的菜篮一次次撞着我的菜篮,冲我说:“快走快走。”溪水从桥下哗啦啦流过,夹在两个桥墩之间,流得很急迫,像每一个早晨,妈妈一叠连声催促我快点起床去学校上学的声音。妈妈每催一遍,我的脑袋就抬起一点点,还没离开枕头又重重地砸了下去,我的小腹胀得难受,也舍不得起床。我今天起得早,是因为去镇上卖南瓜的事很鼓舞我。我这是第一次到镇上去啊。
维立一直撞着我的菜篮,一直催我快走。我被他弄得心慌意乱,桥这么窄,前面是青头挡着,我不能绕过青头。我回头说:“怎么快,你倒给我快快看!”
维立说:“眼睛看路,眼睛看路,吵什么吵!”
我们五个人中,只有我是第一次去卖南瓜,连维立也跟着他哥哥老六去过好几次了,所以他敢欺侮我。
就连维立这小子也敢欺侮我,可见到镇上去卖南瓜是危机重重的事,镇上的人不知有多凶呢,我又没有经验,肯定应付不了。有一次我和建山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大人,短袖衬衫穿得笔挺,在溪里触电鱼。我们闲着没事,跑过去站在一块石头上,对他说:“这溪是我们的,不许触。”
我以为那人会骂骂咧咧地说几句,继续触他的电鱼,可是他停下了,走到岸上。“你们以后到镇上来,要你们好看。”他说,瞪了我们一会儿,从大路上走了。
建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他吹牛,他不是镇上人。”
我知道建山有些害怕,他这样说只是想安慰自己。我倒是不怕,我从来不去镇上,一是没有钱,二来我们家也没有亲戚在镇上。
今天要去镇上了。建山挑着担,低着头一门心思走路。他知道不会遇上那个触电鱼的人的吧。镇上那么多人。


溪水的声音很快听不见了,只剩下我们的脚步声。这时我的脸和鼻子感受到了清冷的空气。空气特别的新鲜湿润,像老师经常说的那样,沁人心脾。我的毛孔、眼睛、鼻孔、喉咙似乎被空气都洗干净了,心和肺也都洗干净了,就像一头血淋淋的猪,剖开了肚子的猪,倒挂在门上,一块鲜红的肉还在别别跳着,青头说那是猪的心脏还活着,还在痛痛地跳动。
我的心也别别跳着,我怕我的力气太小,挑一半路就挑不动,又怕走不了多远,就会跟不上他们,那多丢脸。
维立紧走两步,从我的身旁超了过去,一边骂我说:“这么慢这么慢,瘸子赶到,市头散掉,等你走到我们都卖完了。”
我瞪了他一眼。等卖完南瓜回来,要你小子好看。
维立忽然看着我的菜篮叫起来:“你们看哪,你看看哪,他只挑了四个南瓜!”
建山在后面说:“闹什么?你不也只挑了四个吗。”
维立说:“你看他挑的什么南瓜?没有一个粉的。”
昨天晚上,我在我们家屋角蹲了老半天,才从三十多个南瓜中挑出这四个,个个像草帽一样滴溜溜圆,卖相好。维立的南瓜却歪七歪八的,还有许多麻皮,哪像南瓜?我说:“你挑一担烂铁块做什么,难道你的南瓜真的会生鸡蛋?”
维立歪歪嘴说:“说你不懂你真不懂,歪瓜烂桃子听说过吧?”
他歪嘴的样子真是难看,像他妈妈老彩芹。老六也在,我就不说他妈妈了。我说:“你怎么像个老太婆?”
维立说:“你不相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卖光了就回来,不等你。”
老六说:“你少说两句也没人当你哑巴。”
维立怕他哥哥,果然闭上了嘴。他的嘴闭得紧紧的,下巴就出现很多个小凹孔,像让栗篰刺扎过一样,这跟他妈妈也特别像。
大概走了一个钟头,我的肩膀已经发痛了。我说:“挑担总是这样。”
青头说:“什么样?”
我想了想,说:“挑担总是这样,越挑越重。”
青头说:“越挑越重,哈哈,你们听见他说什么了?哈哈,他说,呜呜呜,怎么越挑越重越挑越重啊?哈哈哈。”
建山说:“哈哈哈,没有这么惨吧?”
老六说:“你没有挑惯担子吧,你妈妈太宠你了。”
我说:“我又不是诉苦,我只是说一个道理。”
维立笑得一只脚拼命跺地:“你不用赖的——哈哈,你也太笨了吧,我们是越挑越轻,对不对?”
老六说:“越挑越轻?我拎两个南瓜过来,你帮我挑吧。”
还是老六比较肯照顾人,我想,虽然他在村堡里经常欺侮我们,不过出门在外,他对人还是蛮好的。
我是第一次上镇,维立没有想到这一点,否则他还会嘲笑我。他们常常说起在镇上的见闻,我只是听着,一声不响。有一次我做梦,瞎冲瞎撞地跑到镇上,看见街道两边全是明亮的玻璃房子,里面点着四五支红蜡烛,亮堂堂地照着很多好看的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这个梦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怕他们笑话。


天亮得快,老远就能看到酱厂的烟囱了。他们经常说,过了里岙,再转过一个山嘴,就能看到烟囱。我想那烟囱一定粗壮高大,像一座铁塔。可是我转过山嘴,看到的是一支很小的烟囱,倒像维立的小鸡鸡。那天我和青头抓住他脱了他的裤子,用手拨他的小鸡鸡,看着它慢慢直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那次维立呜呜大哭,说要去告诉老六,来打我们一顿,不过后来老六没什么反应,也许维立没好意思告诉。
我们经过酱厂的围墙。这里离烟囱已经很近了,烟囱看起来不一样,它真的很高,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顶,传说中的上海廿四层楼就是这个样子吧。据说小婆曾经说过,上海的廿四层楼高啊,你站在街上抬头一看,帽子就会跌落地。
进了镇没走多远,遇到几个卖南瓜的陌生人,他们有的用大粪箕装南瓜,有的也是用菜篮。老六就在他们边上放下了担子,拎了两只南瓜摆在地上,扁担横着放在地上,自己坐在扁担上,说:“啊啊啊,总算到了。”好像到家了似的。
我们也挨着放下担子,并拢了菜篮,也拎出两只南瓜,然后坐在扁担上。我的心别别乱跳着,生怕来了买主第一个问到我,我的回答会不得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问:“我们的南瓜,卖多少钱一个?”
维立哈哈乱笑,说:“是啊,多少钱一个?我告诉你,是要称的,你就说一块钱一斤。”
我说:“一块钱?发财了啊?”
老六说:“你就说两分钱一斤。”
我说:“可是我没有秤啊。”
老六说:“我带了,你可以用我的秤。”
我有些放心了,坐下来等人。
过来一个老太婆,穿着蓝色的斜襟布衫,先到老六那里看了看,又看了青头、维立的南瓜,然后跳过我,直接看了看建山的,问:“多少钱一斤?”
建山说:“两分钱,很便宜的。”
老太婆说:“两分钱还便宜?这是什么话?”
我想,这是什么话?这话不是很清楚吗,这是什么话?她如果这样问我,我怎么办?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
建山想也不想,说:“真的不贵啊,才两分钱一斤。”
老太婆不做声,转过头来看我的菜篮,又看了看我。
我吃了一惊,脸皮胀得发烫,结结巴巴地说:“两分、两分钱一、一、一斤。”
老太婆却不理我,回头去维立的菜篮边蹲下,拨拉了几下,然后走了。这个老太婆比阿七奶奶还老,脑后却没有扎起髻子,花白的头发剪得齐耳,一点也不像个老太婆。我以为老太婆都是扎髻的,也许镇上的老太婆都是居民,与我们村堡的不大一样。
路上有很多人走来走去的,提着小菜篮,或者空手。一群小孩从路上跑过,衣服都很鲜亮。我记得只有建山有这样的衣服,那是因为建山家有上海亲戚,上海亲戚一来,就会送鲜亮的海军衫什么的给建山穿,建山家就忙着借米,几十斤几十斤的,给上海亲戚带去。维立在背后撇撇嘴说,其实建山的那些衣服,都是很便宜的。不过我觉得还是挺好看的,穿在身上特别精神,洋气。
镇上的人走在路上,都很放心自在,什么都不用担心,一转身就回到了自己家,不像我们,要走上两个钟头才到家。他们都不看我们一眼。
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站在不远的地方,斜着眼睛看着我。我觉得我应该缩小,缩到菜篮里面去。我实在有些后悔,南瓜卖得出卖不出还不知道,可是我离家已经那么远了,还让这么个小孩子斜眼看。我最不喜欢别人斜眼看我。
老六很不耐烦地说:“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也不怕难为情。”
我去看维立在做什么丢脸的事,维立却瞪了我一眼:“说你呢。”
我说:“怎么会说我?我做错了什么?”
维立说:“你是结巴啊?两分、两分钱一、一、一斤。”他学了一遍,忽然想起另一句话,又学着:“呜呜呜,妈妈,担子怎么越挑越重啊?”
“吵什么吵?”老六瞪了维立一眼,对我说:“我跟你说,那个老太婆还在建山的面前呢,你来不及一样插什么话?这是抢建山的生意,你知道不知道?你第一次来,不懂,那么我告诉你,别说建山跟我们是一起的,就算是陌生的,你也不能这个样子。”
我脸上发热,低着头不响。
老六问:“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点了点头。
老六又问:“你倒是吱一声,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说:“听见了。”
老六一路上还挺好的,总是拦着维立,帮着我说话,半路上还多歇了几次,怕我挑不动担,怎么一下子又变凶了?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倒引来他一大堆闲话。不过我总算学到了一点卖东西的规矩,让他说上两句也没什么的。我不懂规矩,万一因此得罪了陌生人,被他们打个半死也说不定。
我看了看建山。太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像照着浅水底的沙子,黄得安静。他眯着眼睛,好像在打瞌睡。我拍拍他的菜篮,说:“建山建山,上次那个触电鱼的人,还记不记得?你说我们会不会碰上他?”
建山斜了我一眼,说:“你骨头发痒了?”


我一下子卖出了两个南瓜。这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尖嘴浓眉,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袖短裤,袖子和裤管都很宽大。她直接走到我面前,说:“这两个南瓜我要了。”
“两分钱一斤。”我说着站起来。
“什么两分钱一斤?一分钱。”她说。
“两分钱,很便宜的。”我说。
她忽然直起腰,说:“一分钱,卖不卖?”
我张着嘴,看看老六,又看看青头,不知道怎么办。
她很不屑地踢踢我的南瓜,大声呵斥:“怎么了、怎么了?哑巴了?乡下人真是呆头呆脑,问他话也不回答。”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眉毛,得意洋洋地四处张望。
老六拎着他的秤,慢慢地走过来,说:“一分钱是不能卖的,这样吧,你既然诚心买,给你一分五。”
女人说:“这是你的南瓜还是他的南瓜?”
老六说:“这都是我们的,我们是一起的。”
女人说:“秤给我打得好一点。”
老六说:“那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老六先称了我的一只空菜篮,捏着秤杆给她看,又将两只南瓜放进菜篮里称好,再捏着秤杆给她看,说:“两只南瓜,十八斤,一角五分加上一角两分,一共两角七分。”
女人说:“两角五吧?”
“你还在乎两分钱吗?”老六指着我说,“你看他这么小一个人,挑担挑了老远路,累了个半死……”
“好了好了,就当给讨饭头吧。”那女人数出两角七分钱,走上两步递给我。我连忙伸出双手接过。忽然我的左腮一痛,那女人捏了我一把,凶狠地笑着说:“小小年纪,也知道赚钞票了。”
我瞪了她一眼,心里乱七八糟的冒着一大串想法:如果卖两分钱,十五斤南瓜可以卖多少钱?这个女人捏我一把是什么意思?卖了一分五,那就少卖了八分钱是不是?我想这个女人疯疯癫癫的,给阿灿做老婆正好,两个人每天可以互相捏着腮不放,阿灿也用不着来吓我们了。
女人拎着两只南瓜慢慢走开。
维立“哧”一声笑,说:“想不到还是你先卖出。你的南瓜一点不粉,怎么也有人买?”
女人转过身来,举着南瓜给维立看:“你以为我不懂?我这南瓜是去压甏的,难道挑你那种破了相的南瓜?”
我忽然想到,老六帮我做成了生意,还没有谢谢他。可是隔了一会儿,谢字就有些说不出口,就感激地看了老六一眼。老六正在忙着对付一个老太婆。老太婆捧着一个南瓜,用指甲在南瓜上剺了一道,再用手指抹了南瓜汁,放在舌尖尝了尝。
老六说:“你是内行人,我这南瓜包你是粉的。”
南瓜粉不粉,要看它有没有麻皮,有麻皮的就粉,没有麻皮的,要到煮熟了才知道,南瓜还是生的,怎么尝得出来?镇上人也真够奇怪的。我听说镇上人吃螺蛳只用筷子不用手,说用手的是里山人,可没听说过镇上人会尝生南瓜。
老太婆卖去了老六的一个南瓜。我刚才走了神,不知道老六卖了多少钱一斤,想问,又不敢问,怕老六觉得我嫌他帮忙卖得便宜了。这时建山倒问了:“多少钱?”
老六若无其事地说:“两分。”
我心里一闷,他果然卖了好价钱。我想,不过还好,我还有两个大一些的南瓜,也可能卖个好价钱。


“我有点饿了,你们饿不饿?”青头说。
早上没有吃饭就出门了,我的肚子早就咕咕乱叫。
“这样吧,青头和建山先去吃,回来换我们去吃。”老六说。
我很想跟青头去吃,可是老六这样说了,只好看着青头和建山往街上走。我是看到他们往西走,才猜想那边就是街上。街上的玻璃房子,是不是像我梦见的那样?我这样想着,心又别别地跳起来,太阳照在脑袋上,热得流下了汗珠。
老六替建山卖出一个南瓜,又替我卖出一个,这次是两分钱的。我口袋里有了四角一分钱。过去我只能在过年时得到押岁钱,每年两分钱,四角一分,需要二十年的押岁钱,可是我还能拿十年押岁钱吗,十年后我二十二岁了,我妈妈怎么还会给我押岁钱?所以这时我有一种发了大财的感觉——我可以用这笔钱买两本最厚的图画书。
青头和建山回来了,建山还在用舌头舔着嘴唇。老六把钱交给建山,转过头问我:“你去不去吃?”
我连忙说:“我去我去。”
维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欢呼一声:“嗬——嗬——吃馄饨嗬!”
原来我们是去吃馄饨的。老六他们常常说起在镇上吃馄饨的事情,吃一次馄饨,至少要说上半年,从馄饨皮子说到馄饨肉馅,说到馄饨汤,说到汤里漂着的葱花和虾皮,经常说得口水直流。我从来没有吃过馄饨,可已经听过了无数次了。
建山说:“馄饨老鼠肉,这句话你听说过吧?我们去馄饨店,只能吃到针尖上的一丁点肉。可是我们家在镇上有个人客,这个人客认识一个人,就是在馄饨店里做的,所以这个人客去吃时,总能吃到他们内部的馄饨,那肉馅有多大?有这么大!”他将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密封的圈圈给我看,接着又将圈圈扩大了些,让食指尖和大拇指尖相距足有一厘米。我就连声惊叹:“我连过年时也吃不到这么大一块肉!”
吃馄饨的事,连大人们也说得很热闹。我妈妈就说过:“镇上人其实也不是常常有馄饨吃的,有一个镇上人说,还是你们啊,你们一年到镇上两次,难得难得,去吃一碗馄饨。可是我们天天住在镇上,从来不会去吃一碗。”我那时想,乡下人也有比镇上人高级的时候啊,这怎么可能。
街上地面是用光滑平整的石板铺的,与我们村堡用鹅卵石铺的路不同,几乎可以滑冰了。街上有很多房子,密密麻麻地排着队,每间房子都开着门,是布店啊、副食品店啊、老虎灶啊、五金店啊、剃头店啊……我看见了理发店,顿时傻掉了。
剃头店朝街的窗子是一张极大的玻璃,屋子里面有三面大镜子,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镜子,几乎有一个高,可以照得出整个人。这样的镜子要多少钱啊?恐怕将我们石窟堡都卖了也买不起。还有理发店的椅子,像碉堡一样的椅子。
这有点像我梦里的玻璃街啊。原来我梦见的只是个剃头店。这样高级的剃头店,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我高兴地回头想跟维立说,可是他们不见了影子,来来往往的全是陌生人,而且还有那个触电鱼的人。我的心猛地一沉,脸涨得火烫火烫,眼里都涨出了泪水。
“喂喂,你害怕了吧?我们在这里。”
我听见维立的声音,看见他扒在一扇黑乎乎的门边,笑嘻嘻地看着我。
老六替我们要了五分钱一碗的小馄饨。馄饨皮子像豆腐皮一样薄,还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一点绿豆大的肉馅。馄饨一到嘴里就化掉了,只有滑滑的口感。一碗馄饨稀里呼噜地吃下肚,只尝出了鲜味,没尝出别的味道,不知道放了多少味精。
原来这就是馄饨。我有些失望,又不知道失望在哪里,我只是觉得,馄饨还应该更好吃些。可我不能说出我的失望,否则会被他们嘲笑的。
从此我也是个吃过馄饨的人了。


镇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弄堂,可是我不知道镇上究竟有没有住着人,因为我分不清哪是商店,哪是人家。维立说,商店后面有大片大片的房子,那里都是镇上人的家。
我们高高兴兴的一路往回走,维立走得趾高气扬,好像镇子是他家里一样,老六走得瘪塌塌的,也好像镇子是他家里一样,只有我东看看西看看的。我想我不能老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于是也瘪塌塌地走,心里算计着口袋里的钱——吃了五分钱的馄饨,还有三角六分,等卖掉剩下的一个南瓜,又会有四角多。
老六忽然跑了起来,维立也跟着跑了起来。我疑心他们要摆脱我,让我迷路,回去后可以嘲笑我,于是我也跟着跑,生怕失散了。
很快我明白了,他们不是想丢下我,而是青头和建山出事了。
我们卖南瓜的那个地方,就像打过一场乱仗一样,一地乱糟糟的,真是五花散飞一塌糊涂。青头和建山低头坐在路边,他们的菜篮已经又瘪又扁,南瓜都已经摔得稀烂。我和老六、维立的菜篮东倒西歪的,倒没有踩扁,可老六的秤已经断了,扔在路中间,像两条死蛇。
“怎么回事?”老六说,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一班码头鬼,一班杀胚!”青头抬起头说。
青头气得眼泪汪汪的,脸上有几道血痕。建山的衣袖也扯破了,他坐在地上,头埋在双臂中,两肩耸动,在低声哭泣。
老六捡起断秤,将秤砣抡得呼呼响,说:“是谁?是谁?”
青头说:“他们逃走了。”
在旁边卖南瓜的一个陌生人说:“你们快走吧,他们一会儿又要来了。”
老六眼睛都出血了,声音嘶哑,说:“让他们来,让他们来,我砸死他们!”
“刚才幸亏这个大叔拉架,否则我们都吃大亏了。”
青头说出这句话,忽然放声大哭。我从没想到青头会这样哭,他的喉咙都差不多要哭破了。我也吓哭了,拉住老六的衣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拉住老六的衣服。我想青头就算哭得再凶,也不算丢脸。
老六冲陌生人点了点头,拍拍我的肩膀,将青头从地上拉起来。
陌生人说:“这帮小流氓打架不要命,人越打越多,我们也惹不起。刚才那小子的腿,恐怕已被这个小兄弟一扁担打断了,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听我的话,快快回去吧。万一闹到派出所就更糟了,你们也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投机倒把分子。这事千万不能闹大。”
就这样,我和老六、维立挑着空菜篮,建山和青头挑着扁掉了的破菜篮,灰溜溜地往回走。
刚走出镇口,就听见后面哇啦哇啦地一阵呼喝,老六和青头飞奔着逃跑。我想肯定是镇上的人追来了,吓得魂飞魄散,这下子恐怕要死掉了。我跟在青头身后没命地逃跑,一口气跑过了猫山大桥。
维立逃得慢,吓得杀猪似的嚎哭,就像已经被赶上痛打一下。老六只好停下来等他,替他挑了菜篮。我都不敢回头看一眼,一边跑,一边对付着乱飞乱撞的两只篮子,所以不知道追过来的镇上人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停步不追的。
等走到看不见镇上房屋的地方,我们才在路边坐下休息。
“一大群人,”老六说,“大概有五十个人。”
我说:“这么多人啊?”
维立说:“你有没有看见,他们都举着棍子。都是铁棍。”
老六问:“青头,刚才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
青头说:“他们五六个人,一过来就上落不问地拿起南瓜摔在地上,说是要看看南瓜生了鸡蛋没有。我和建山去拦,他们就对我们推来推去的。我发急了,拿扁担打中了一个人的腿,那人倒在地上,他们就抬着他走了,大概是去医院,还叫我们有胆子等着别走。”
老六说:“当我们是傻瓜啊,有胆子他们来石窟堡试试。”
我想,镇上真是危险啊,我以后再也不来了。我又想,老六、青头和建山他们弄成这样,会不会挨他们爹妈打?
青头忽然想起什么,站起来说:“我也傻掉了,这两只破菜篮,拿回去有什么用?”他将挑在扁担上的菜篮扔在地下,噗一脚,又噗一脚,两只破篮子都被踢下了田沟。
建山呼呼喘着气,摆弄着他的两只破菜篮。青头说:“你不舍得?拿回去当柴烧?”一把夺过建山的一只篮子,又是噗的一声,踢下了沟。建山将另一只扔到地下,也是噗一声踢下沟去。两个人哈哈大笑。
老六夺过我的篮子,也是一脚踢下了沟。
“我的篮子还没有破,我的篮子还没有破。”
我嚷着跳下去拣自己的篮子。可是老六把我的另一只篮子也踢了下来。我一手提着一只篮子,从田坎爬上路去。这时,老六和维立已抢着将他们的四只篮子也都踢下了沟。
他们四个人站在路上手舞足蹈地大笑,只有我拎着两只篮子,狼狈地在田坎上爬着。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6-04-28 16:29:36
风流的小婆

1
小婆是石窟堡的奇人。
她是个风流的女人。老年人常说,小婆长得非常漂亮,一派风流,鹅蛋脸,皮肤白白净净,两条眉毛细细弯弯;她的眼睛最风骚,又大又亮的,看你一眼,你两脚就会发麻,就算西施也不过如此。
小婆最风流的事情,是夏天天黑以后,经常端着个木脸盆去狗头井淴浴。
狗头井在石窟堡南边的尖角岩下。尖角岩是一座很高的山,山势笔陡,都是峭岩乱石,间杂着许多松树和小竹。这样一路滑下来,到山脚下,又高起一座小山,叫做黄泥墩。这是一座黄泥山,满山都是茶树。
黄泥墩的南面,有一个清凉的防空洞,我们小时候经常结伴进去探险,可是走不到二十来米,就会遇到一潭水。这个防空洞打好没多久,半个洞就涌满了水。站在水边,卷起双手放在嘴上,对着洞底大喊一声,回声混响,阴森森的。不过我想,小婆在狗头井淴浴的时候,黄泥墩的防空洞还没有打好。
防空洞对面就是尖角岩的山脚,有一块叫做七丈岩的巨石,下面就是狗头井,是一潭泉水,一丈见方,深到膝盖,清澈见底,潭底和周围都是青黑色的岩石,已经磨得光滑的溜,结着一些青苔蝴蝶。水从石缝里渗出来,又从一道缺口流出去。
炎热的夏天,在这样凉爽的泉水里淴浴,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可是老人说,小婆最风流的事情,就是在这里淴浴。
那时我年纪小,虽然听说过风流这个词,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大人们有时看见一个小孩坐相不好,脚高高地搁起,就会斥责说:“别这么风流。”看见一只鸡飞到晾竿上站着,也会说:“这只鸡真风流。”
我想,淴浴不过是淴浴,与搁脚有什么关系呢,与站在晾竿上有什么关系呢,与风流又有什么关系呢。
狗头井那个地方,离村堡蛮远的,黑夜里一眼望过去,阴森森的荒山野地,魅影幢幢的,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坟墓,坟尖上、墓碑旁鬼火一闪一闪,就是到那里走上一遭也够吓人的了,别说去淴浴了。要是我,走不到黄泥墩就会飞快地往回逃。所以我猜想,小婆是石窟堡胆子最大的人。
有一次我问妈妈:“小婆黑夜去狗头井,不害怕吗?”
妈妈说:“就是这样说啰。”
我说:“她怎么不叫上一个人一起去呢?”
妈妈说:“谁还有那么大胆子?她叫谁去啊?”
我说:“小婆一定很有本事,不怕鬼。”
妈妈说:“她一双小脚,走路都走不快,有什么本事?”
小婆是个小脚老太太。小脚老太太不稀奇,我们石窟堡就有好几个,她们走路也走不稳,要扶着墙壁,所以不大走到路中间,看上去像做了什么错事,只能靠边走。她们脸上皱纹成堆,穿的是斜襟衣服,后脑勺还扎一个髻,别着像大牛蛭似的一根簪子。我到建山家去玩的时候,看见过阿七奶奶梳头,她的头发有糯米稻草那么长,从左肩一直垂下来,加上她那一张皱脸,怪怪的很吓人。
有一次我听见老阿哥对长脚阿光说:“过去这些小脚太太,一般不大出门,出门也不会走得太远,经常抛头露面的,只有小婆一个人。小婆走起路来像妖怪一样,腰肢一扭一扭,奶子一耸一耸,啧啧,不知道有多丑怪。”
长脚阿光说:“我没什么印象了。我只记得她女儿水凤,特别馋痨。”
老阿哥嘻嘻笑着说:“你那时还小,当然没印象。”
我见过小婆家的木脸盆,不过那时已经不当洗脸盆用了,成了洗脚桶。我曾看见长福阿公端闭着眼睛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两只脚放在那个木盆里面。木盆漆过红漆,但颜色已经很暗淡,看上去像个马桶,脏兮兮的。

2
其实石窟堡的女人,是经常在溪水中淴浴的。我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去狗头井淴浴就风流,去溪里淴浴就不风流。
当然女人淴浴与男人不同。男人一般到深潭里去洗,只穿着一条短裤,洗完了走到岸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湿短裤换上干短裤,有的在水里就脱下了短裤,光着屁股慢慢走上岸,细细擦干身子再穿短裤。他们淴浴时,从来不怕赤身露体。
女人去溪里淴浴,顾忌就比较多,都穿着衣服和长裤,少数几个穿短裤的,裤腿也快掩到膝盖了。她们涉水到过膝深的水里坐下,大半个身子和衣浸在水中,慢慢地擦洗。洗完了还是穿着湿衣服,匆匆跑回家,躲到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溪对面放羊,看见了一件奇事。这件事以后,石窟堡的女人再也不去溪里淴浴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将几只羊赶上山,就躺在山脚下路边的一块岩石上,看树叶里的阳光和天上的云,忽然,我听到有人“哼哼”两声,很痛苦的样子,接着就是哇啦哇啦的一阵大骂声。我连忙坐起来,看见路边有一个五十来岁的陌生人在高声叫骂。他骂人的姿势像个女人,一只手托在腰间,另一只手伸出来,手指头毒毒地指点着,有时脚底板还在地上跺几下。
他在骂玉珠婶婶、杨晓芹和维娟。我听见他说她们不要脸,还说这个村堡的风气这么淫荡。陌生人骂过女人,又开始骂我们村堡的男人,说这些女人这么风骚,做男人的也不管管,成什么体统?
玉珠婶婶她们正浸在溪水里淴浴,有时候还互相泼水,嘻嘻哈哈地浪笑。有时候她们从水站起来,衣服紧贴着身体,两个大奶奶就凸了起来。
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从来不会去留意。我想,这个陌生人少见多怪,还这么爱管闲事,连这种事也要跳脚大骂,真是好笑。
玉珠婶婶听到骂声,惊讶地扭过头来看。我以为她们一定不肯白白吃亏,会一起骂回去,将这个陌生人骂得狼狈逃走。可是她听了一会儿,脸上挂不住了,连忙站起来,缩着脖子佝着背,两手掩着前胸,贼头贼脑地逃回家去。
杨晓芹和维娟也跟在后面逃,维娟年纪还小,大概觉得好玩,我听见她嗤嗤的笑声,进了竹园,她的笑声一下子放肆起来。
陌生人看着玉珠婶婶她们跑向竹园,得意洋洋地歪了歪脖子,继续走路。我感到非常失望,我一点看不出来,这个陌生人有什么本事让玉珠婶婶她们害怕。可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了一个天下至理。
我知道为什么人们喜欢不断地讲述小婆淴浴的故事了。
我也忽然知道了,为什么人们传讲的不是女人在溪中淴浴,而是小婆夜间去狗头井淴浴——因为隐秘,所以暧昧。
我想,一个女人,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溪中淴浴,小婆肯定觉得不习惯,这才摸黑去狗头井的。
那时我已经十二岁,已经做过春梦。我懒洋洋地坐在岩石上,仰天看着流云,想像着小婆穿着薄薄的乔琪纱短袖衬衫,端着一个透明的木脸盆,在夕阳下慢慢走向狗头井,一直走到天黑才到达。
在想像中,小婆走路的姿势有点像玉珠婶婶逃跑,两手护胸,缩脖佝背,小脚一跳一跳的,跳到后来,有点像透明的狗尾巴草。
这也许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性感的姿势。
接着,我想像小婆在狗头井淴浴的时候,是不是赤身裸体,白亮亮透明的皮肉在黑暗中一晃一晃的。我想,当时有没有人躲在七丈岩上偷看呢——不过天已经黑了,想偷看也看不到什么。

3
小婆是从很远的一个地方,逃难逃到石窟堡来的。小婆是她的两个哥哥送来的,听说他们刚出家门时,还带着七八口箱子,一路上东丢西丢的,到石窟堡只剩下三口箱子了。她哥哥回去后,再也没有消息,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阿七奶奶说,那是日本鬼子造反的时候,多少乱也不知道,小婆的娘家在大地方,到处是兵马枪炮,还是我们这种深山冷岙太平些。小婆是苏仲甫老婆娘家的远房亲戚,因为躲避打仗,才跑到苏家来的。
“她是个洋气的小脚姑娘。”阿七奶奶说。
小婆是坐着轿子来的,在溪对岸就下了轿,她哥哥将她背过了溪,然后才慢慢走进村堡。她抬着头,咬着下嘴唇,脸有些发红,微笑着从人群中穿过。
人们只看到她,几乎没有人看到她的两个哥哥——后来有人回忆说,好像是两个理西洋发的小伙子。
阿七奶奶说,她那时穿着浅蓝色的阴丹士林棉布旗袍,剪着短头发,胸前挂着一个小巧的银十字架项链。石窟堡的姑娘媳妇,很少看到打扮得这么洋气的人,我们像看西洋镜一样看她。
人群里忽然窜出一个黑皮猴似的大孩子,嘻皮笑脸地问小婆:“你是不是新娘子?”
一个妇女黑着脸,赶紧将小孩拉过一边。这孩子名叫家宏,本来是里岙人,小时候死了爹娘,一直寄住在石窟堡的妗母家里,他虽已十六七岁了,可是一直傻傻的。
家宏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小婆有些发窘,脸色通红,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我们乡下人的生活,无非是种田割稻、卖柴放牛,日复一日的,实在是平淡无奇,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姑娘,不免轰动。
石窟堡的历史只是一些口口相传的碎片,一边传说一边变样一边散失,一些流传下来的故事,一般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比如说到一个有名的偷鸡贼,只是说他本事很大,长袍里能藏七八只鸡,可是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却谁也说不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小婆有不少故事流传下来,连一些很普通的细节也讲得出来。也许是因为她的娘家太遥远,生活习惯与我们差别太大。

4
那时候石窟堡有两家店铺,一家是杨家的豆腐店,一家就是苏家开的杂货店。青娥才十六七岁,就开始掌管杂货店。杂货店生意很清淡,小婆就经常到小店里来,和青娥一起坐着,嗑瓜子,绣花。有时阿七奶奶、李法式的老婆几个人也会过去聊天,打麻将。小婆打麻将很精,打错一张牌,就会用生硬的绍兴话骂:“短命死则个!”
像小婆这样的远客,总会受到小媳妇取笑。上春头,有一次阿七奶奶考问小婆,知不知道黄花麦果。黄花麦果是一种吃食,采了黄花麦果草的嫩叶,洗净后略略一煮,剁烂去汁,和在米粉里搓揉,做成了黄花麦果糕,在锅里一蒸,就可以吃。
阿七奶奶常常笑着回忆说,小婆这个人,连黄花麦果也不知道,我问她在老家做不做黄花麦果,她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她说,我们春天做风筝。我问她风筝是什么,于是她花了几天时间,做了一只蜈蚣风筝。
那天下午,小婆拉着青娥和阿七奶奶她们,去溪边空地上放风筝。阿七奶奶后来说,小婆告诉她们放风筝有多好玩,其实她自己不会放。
小婆和阿七奶奶她们都是小脚,跑不快,只有青娥是天足,所以决定由她来放。
怎么放呢?小婆不好意思地说:“我过去只负责做风筝,我哥哥负责放。我也攥过风筝线,那是哥哥放上去才给我的,我从来没有放起来过。”
她说:“我记得我哥哥是这样放的,他牵着风筝飞跑,等风筝飞上天了,就慢慢地停下来,线慢慢放长,风筝就越飞越高了。”
青娥照小婆教的试了一个下午,最后居然真的将长长的蜈蚣风筝放上了天。
就这样,石窟堡的上空,第一次出现了风筝。
风筝在别的地方是很普通的玩物,在石窟堡就稀奇了。那天傍晚,溪边聚起了上百个人,看青娥放风筝,除了正月里看戏文,从来没有这么热闹的事,连溪对面过路人,也停下脚步,排了长长一队人。
不过风筝也只热闹了一次。黄昏时,青娥拿着风筝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被苏仲甫夺过风筝,当面扯破了扔在道地里。苏仲甫还将青娥臭骂一顿,说她疯疯颠颠、风骚放浪,总之不像个好姑娘。
他没有直接骂小婆,可是小婆也听得灰头土脸的,再也不敢做风筝了。
阿七奶奶总是在做黄花麦果糕的季节,说起小婆做风筝的故事,我在建山家就听说过两三次。那时我还没有见过风筝,阿七奶奶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我只知道她们曾经做过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5
小婆在石窟堡住了一年多,由苏仲甫做主,嫁给了长福阿公。
长福阿公是个老实人,会做,肯吃苦。他家在石窟堡也是数得上的殷实人家,有十来亩上好的水稻田。他又是独生儿子,他爹死得早,但他妈妈也是蛮能干的。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小婆嫁给他也不算委屈了。
小婆的花轿从苏家出发,没有走直路,而是绕了大半个村堡才抬到长福家。该新郎倌出去迎花轿的时候,长福忽然找不到了。大家着急地四处寻找,一时间弄得鸡飞狗跳,长福的妈妈蓬头散发,都要哭出来了。最后,一个孩子在楼梯下的暗角落里找到了他。
李法式问长福:“你怎么躲到楼梯下?”
长福说:“我忽然有些害怕。”
第二年长福的妈妈生病过世,小婆就成了当家人。青娥对她说:“你真有福气,婆婆早早的就死了。”
青娥这句话在石窟堡是很出名的,大家说起来都评论说:“青娥这个人,真是天性凉薄,就算婆媳处不好,也不能说这种话。”
我见到的青娥四十多岁的样子,长得倒不怎么凶狠,但是身材很粗壮,还有些驼背,低声下气的,大概是因为开批斗会时,她常常挂着牌子陪斗。
青娥的儿子维民年纪与我差不多大。我们与维民吵嘴,吵到最后总是说他妈妈是地主的女儿,是个剥削分子,她小时候老是用皮鞋脚头踢贫下中农。
这是维民的痛脚,他听了就脸色青黄,哑口无言。
青娥究竟有没有踢过贫下中农?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搞清楚这个问题,却不知道去哪里打听。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妈妈:“苏家是恶霸地主,对我们贫下中农一定很凶,他们有没有打过我们家的人?”
妈妈说:“地主倒是不凶,但地主家的狗腿子却很凶,很威风。”
我问:“狗腿子是哪里来的?”
妈妈说:“什么哪里来的?李法式就是苏家的狗腿子。”
我吃了一惊。原来李法式那个老头,就是狗腿子啊。他跟我们家还是亲戚呢——当然,我们石窟堡,大多数人家都是沾亲带故的。
妈妈还说,不过青娥那时小小年纪,就已经学得很靳了,别人要借一升米,去借的时候,她是手背凹、手心凸,捋掉高出升箩沿的米,可你去还的时候,她捋米的手法就不一样,手背是躬起来的。
妈妈说,这个手法,听说是小婆教会她的。
我又吃了一惊。像小婆这样一个古怪的人,黑夜里还会独自去狗头井淴浴,竟然会这样剥削贫下中农,而且小地主婆还得从她那儿学,这种事我可从来没想到过。

6
早先我们石窟堡有个风俗,插秧时女人不可到田头送茶,否则要遭逢旱灾。可是小婆不知道,因此犯了忌讳。
那次长福阿公带着两个帮工,在黄泥墩下的田里插秧。小婆觉得天气太热,也是心疼老公,就踮着小脚,拎着一壶茶送过去。她不识路,在田塍上绕来绕去的,问了好几次人,才到了自家的田头。
大家都觉得发笑:小婆可够糊涂的,连自己家的田在哪里都不知道——可是并没有人提醒她不可以给插秧的人送茶,或许是没有人注意到她是去送茶的,直到傍晚,小婆送茶的故事才传开来,成了流传至今的笑话。
长福阿公没有想到小婆会到田畈来,他偶尔直起身子歇一口气,远远看见有个女人在田塍上走,也不会认出是她,当然更不会在意。小婆走近自家的田,看到了正在插秧的三个人,就提着嗓子招呼他们喝茶,满脸都是劳苦功高的神气。
长福阿公听见小婆说的话,又看了看小婆拎着的茶壶,脸色大变,怒气冲冲地扔掉手中的秧,走到田塍边,一句话不说,给了小婆一个轻脆的巴掌。
小婆傻掉了,直着眼睛看着长福阿公。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实人长福会打她一个巴掌。
两个帮工看见小婆嫩红的脸上,长出一个张牙舞爪的泥手印,忍不住想笑。他们连忙走过来劝住长福阿公,说小婆是外地人,不懂得本地风俗,所以百无禁忌,一边又向小婆解释不能送茶的原因,说长福阿公是老实人,老实人发火就是这个样子的,一会儿气头过去了就会来赔罪,劝小婆不要放在心上。
小婆想朝帮工笑一下,刚咧开嘴就哭了出来。她拎着茶壶,一头哭一头往回走。
帮工又大声提醒她,拿到田畈的茶,照规矩也是不能拿回家里的,倒掉了茶才可以将茶壶拿回去。
小婆当然又走错了路。她只是往回走,没想到去找回家的路。她心里委屈,脑子也变得迷迷糊糊空空洞洞,哪有心思去想路怎么走。她只是毫无目的地东走西闯,结果闯到了狗头井。她走得累了,就坐在石头上哭。
那可能是小婆第一次到田畈,当然也是第一次到黄泥墩和狗头井。
听说,长福阿公种好田回到家里,没见到小婆,锅里也没烧好饭,就到处寻找,到天色漆黑,才在狗头井找到她。
在我的想像中,小婆坐在狗头井边哭了很长时间,她可能还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觉得就算被长福欺侮了,也没有娘家人替她出头。等她哭够了,才用山泉洗了洗脸,洗掉了长福阿公留下的泥手印和满脸的眼泪,也许她还解开裹脚布洗了洗她的小脚。
她不知道,她在石窟堡又留下了一个笑柄。

7
关于小婆的所有故事,我都是听说的。我没有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女人,在我出生之前,她已经死了。
我听说我小叔叔读书时,曾经批斗过小婆。那次学校里搞忆苦思甜,批斗了历史反革命分子苏青娥,老贫农李长生发言,他无非是讲他如何去放牛,他姐姐如何跟他抱头痛哭,他说,要是那时候我们有自己的田地多好,我就不用去替地主家放牛了。
那天他说顺了嘴,说出了小婆的事情:小婆那时候跑到上海去做奶娘,赚了钱来买田地,想做地主婆。
李长生说,小婆一直想做地主婆,她老是说,她的娘家生活多好呀,她妈妈到了四十多岁,还养得白白嫩嫩的像个小姑娘——她是一门心思,想重新过上娘家那样的生活。
就这样,小婆也被揪到学校里挨批斗,像青娥一样,她胸前也挂了一块木牌子,低着头站在台下。我知道青娥的牌子上写的是“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苏青娥”,可是不知道小婆的木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字。
我向小叔叔打听过小婆挨批斗的事情,小叔叔说:“我猜李长生其实并不想与小婆过不去,他没有想到他的话会让小婆挨批斗。你知道他这个人,说话颠三倒四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发两个钟头的言,不用打草稿。”
所以我猜测,李长生本来想说的是,他和他姐姐其实也像小婆那样,想买一块田养家,只是没有钱买,也没有本事像小婆那样去上海。可是他突然想到过去有田地的人,都是地主富农这样的历史反革命分子,于是顺嘴说了下去,说小婆想做地主婆。
小婆去上海做奶娘,是苏青娥的妈妈瞒着苏仲甫托人介绍的。
那时小婆刚生了女儿水凤,心里就活动了。她对青娥的妈妈说,长福阿公这个人好是好,就是太老实,没有什么长远打算,守着这几亩地,眼下饭是够吃了,可就是免不了种田割稻,赤脚踏地吃苦头,她送一壶茶还要吃巴掌,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
她说:“婶婶,我也不求过得像你们这样,我只想辛苦几年,到年纪老了家里还有一口饭吃。”
过了些日子,果然有人带信来说,上海有一个大户人家,媳妇快要生孩子了,想找一个奶妈,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干净细心就行。
小婆打扮得整整齐齐,怀里抱着女儿,坐在独轮车上,由长福阿公推着出门,到了溪边,长福背着小婆过去,又回过来推车过溪。
那时去镇上的路不像如今这么平坦,路上,小婆经常得抱着女儿跳下车,让长福阿公将车推过一道坎或者一道沟。
村堡里的人说,小婆这一出去,只怕不会再回来了。她长得那么漂亮,说不定能嫁个大官。
李法式问长福阿公:“你老婆这样走了,你后悔不后悔?”
长福阿公说:“命里是怎样,就是怎样吧。”
李法式嘿嘿冷笑着说:“你当然不会后悔了,你艳福也享过了,当然不会后悔了。你晓得不晓得,我们老爷有多少生气?人家可是托付给我们老爷的,现在叫我们老爷哪里去找人?我们太太被老爷又打又骂,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当然不会后悔。”
长福阿公连忙讨饶说:“我也不想她出去,可是她要走我怎么办?不给她去她就寻死觅活的,我有什么办法?”
过了两年,小婆回来了。
阿七奶奶说,小婆是坐轿子回来的,就像新娘子一样风光,就像她逃难到石窟堡时那样风光。
就这样,长福阿公向南堡的大地主林子坚买了十五亩水田,三亩旱地。
听说,林子坚这个人是个人精,比我们石窟堡的地主苏仲甫精多了。他原来有四五百亩田地,看看山色不对,悄悄地低价变卖掉了,只留下两三亩薄田。苏仲甫跟林子坚是多年的老朋友,就骂林子坚是个败家子,专门赶到南堡去劝,没想到林子坚反过来劝他赶快卖田卖地。
林子坚说:“我们赶上改朝换代了,田地也不保险,房屋不保险,钞票也不保险,只有金条保险。”
两个人不欢而散。苏仲甫回来后叹息着说:“一户人家宁可出败子,不可出呆子,也许过得几年,他会神智清醒。”

8
那时有很多部队进进出出的,比如勾刀篓篰部队、王阿保部队什么的。有一年,娘舅部队到了南堡驻扎。娘舅部队的人都挺奇怪的,特别喜欢小孩子,一看见就抱起来亲热,要孩子叫他娘舅。娘舅部队有一个绰号叫“坍眼”的小头目,听说长福阿公家买了林子坚的几亩田,就挎了一支驳壳枪,带了个勤务兵,来找长福阿公赌牌九。
长福阿公是个老实头,不会赌钱。那“坍眼”倒也耐心,慢慢地教会了再逼他赌。没想到真是应了“生手拿高牌”的俗话,长福阿公连赌连赢,“坍眼”带来的五块银洋钿全输光了。“坍眼”当然不肯歇,放起了无赖,拔出驳壳枪,“嘭”一声拍在桌上,说用这支枪赌长福阿公的十五亩水田、三亩旱地。
长福阿公当然不肯。“坍眼”说,如果不赌田地,就赌他老婆。原来他看见小婆长得漂亮,起了色心,又不能明抢,想在赌桌上赌回去,免得出了事情打官司。长福阿公又怎么肯让出老婆,连忙将赢来的五块银洋钿还他,情愿再加上两块。
“坍眼”将银洋钿推回去,说:“这是你赢的,我怎么会赖账?你当我是什么人?”他拿起驳壳枪在桌上敲了敲,瞪着眼睛说:“就赌这支枪,赌一百块银洋钿吧。我是好说话的人,我这支枪却不是吃素的。田,老婆,银洋钿,你自己挑吧。”
长福阿公拿不出这么多银洋钿,只好赌田,结果将刚买来的十五亩田、三亩旱地都输给了“坍眼”。“坍眼”一高兴,拍着桌子夸奖长福阿公说:“你真是个好朋友,赌品好,爽快,豪气,世上少有。”夸奖完了,又拿着田契、地契和驳壳枪,要跟长福阿公赌一百块银洋钿。最后,长福阿公没有办法,写了一张五十块银洋钿的借据,“坍眼”才走了。
小婆坐在家门口嚎啕大哭,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她只是干嚎,也没有骂长福阿公,也没有骂那个“坍眼”。
接下来的事情,我和老六只听老阿哥说过一次。老阿哥说,那天的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到了晚上,小婆又坐上了独轮车,长福阿公推着车子,趁黑去南堡找“坍眼”。
我们都知道,老阿哥是个孤老头,别人避忌的事情,他都敢说出来。可是他是喜欢吹牛的人,他的话总是要打点折扣的。老六根本不相信老阿哥的话,他说:“你骗人,小婆和长福阿公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去娘舅部队驻扎的地方告状。”
老阿哥说:“他们哪里是去告状的,他们想让小婆陪‘坍眼’睡一夜,拿回田契,或者拿回借据。”
我还是不相信,睡一夜又怎么了,“坍眼”怎么就肯交出田契或者借据?
老阿哥嘻嘻笑着说:“可是‘坍眼’在部队里也不敢乱来,怕给上司知道了吃罪不起,就用乱棒把他们打了出来。”
“坍眼”隔几天就差人拿着借据来讨债,差来的人每次上门,头颈一侧一侧的,要吃要喝,要小婆杀鸡杀鸭地招待。这样来了几次,长福阿公没有办法,只好让小婆带着他,到苏仲甫家去借债。
苏仲甫数落说:“我是看着你爹爹一点点买地置产的,他没享福就死了。你老婆到上海做奶娘,起早落夜,多少辛苦!你也该好好看着这几亩田。辛苦铜钿快活用,再快活也不能学游荡阿三,在赌桌上快活掉。我这几亩薄田,在石窟堡也算不错了,可是你看见我摸过麻将,还是摸过牌九?”
长福阿公说:“他带了枪呢,他有枪,还歪戴着帽子。”
苏仲甫说:“世上只有强奸没有逼赌,告到县里去,看他还怎么横七横八的。他有枪怎么了?你不会让人来叫我?我看他敢不敢动你。”
小婆说:“我们也是胆子太小,看见枪就吓都吓杀了。我们只想着日子往好里过,没想过被驳壳枪指到脑袋上。”
多年以后,我们学校里忆苦思甜,批斗地主的女儿苏青娥,老师知道长福阿公向苏家借过债,也请他上台控诉,长福阿公嗡声嗡气地讲了借债的过程,不过那时我们记得最牢的是苏仲甫的那句话:“世上只有强奸没有逼赌。”

9
背上了一身债,长福阿公一到农闲就去做兑糖佬,摇着拨浪鼓串街走巷。小婆又一次出了远门,她想去上海当保姆。
小婆第二次去上海,还是坐在长福阿公推的独轮车上出去的。
苏仲甫是小婆走后才知道的,他怒气冲冲地派了李法式把长福阿公找去,问他是怎么回事。
长福阿公老老实实地说,她想去赚点钱回来,一是要还债,二是向林子坚买的那几亩田,刚到手就丢掉了,她也不甘心。
苏仲甫一个耳光批过去,接着是一顿臭骂:“你这种人良心都给狗吃了还是怎么的?这样的乱世,你倒放心让一个女人满世界跑,有你这样的男人吗?上次你们瞒着我让她去上海,你婶婶被我打骂过几次,你不知道?这次索性连你婶婶也瞒过了,胆子贼大!外面打仗打得多凶!你还莫知莫觉的呢。她两个哥哥将她托付给我,我做主将她许配给你,她去上海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跟我说?对得起我吗?”
李法式看见长福阿公从苏家出来,嘿嘿地笑着说:“长福啊,你真是好福气,娶了这样能干的一个老婆,想不发财都不行。”他转过头去对别人说:“做奶娘都能发财,这么好的事情哪里去找啊。”
不过别的人看见长福阿公,并没有说他糊涂,只是半开玩笑地恭喜他说,过得两年,小婆坐了轿子回来,他又可以进账好几亩田。有人还说,到时候租两亩田给他种种,就算田在南堡也不要紧。
各种部队在石窟堡进进出出,还经常有伤兵抬过来,让老百姓空出一些房子治疗。长福阿公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常常找人商量,说说自己的担心,想探探别人的口气,好像别人口气好他老婆就平安,别人的口气差他老婆就危险似的。他老是说想到镇上去看看,究竟外面什么样子了,可是又不敢出门——那段时间,他连兑糖都不敢去。

10
过了好几个月,有人带口信给长福阿公,长福阿公又推着独轮车出去了,回来时,小婆蓬头垢面地坐在车上。
小婆让长福阿公直接推着她去苏家。可是苏仲甫吩咐下人,不让小婆进门。
阿七奶奶说,小婆回来的那天晚上,很多人到长福阿公家去了,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弄得像办喜事一样热闹。
起先,小婆筋疲力尽地坐在高脚椅子上,闭着眼睛休息,脸上倒微微有些笑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在听大家聊天。后来她吃了点东西,像说书一样,讲了这次出门的经历。大家以前可不知道她的口才这么好。
她说,这次她没能进得了上海,因为上海正在打仗,机枪大炮到处乱响。她跟着二十多个逃难的人,逃到东逃到西,那时候谁都慌了神,没有半点主意,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开始走,大家就都跟着他走,也不管他往哪里去,有时谁去路边的树丛里小解,也会跟上一群人。幸亏有几个小孩子,大家都走得慢,一天才走二三十里路,她才勉强跟得上。路上还死了两个人,有一个是被人用枪打死的,身上一个血洞,真是可怕。
小婆说:“一枪就是一个血洞啊。”
到后来,也不知道转到了江西呢还是江苏,当地人都说着听不懂的话。再后来,她还是跟那批人失散了,坐在路边哭,幸亏遇到一个军官,是个老乡,正好要来绍兴,她就搭他的汽车回来了。军官还送给她一些盘缠,否则她就只好讨饭回家了。
小婆说,她顺便回了一次娘家,可是她娘家的房子已经没有了,成了一堆废墟,那地方她几乎认不出来。她找不到娘家的人,也找不到相识的邻居,只好又哭了一顿,托附近的人家,如果有人找到这堆废墟,转告一下她的消息。
老阿哥那天喝醉了酒,等他醒来,人已散了。他听见长福阿公在问小婆,那个军官有没有带家眷。

11
第二年来了土改工作组。评成份时,苏仲甫是地主,长福阿公也评上了富农。
长福阿公觉得冤枉,他很不服气地说:“我那些田,明明都是我自己的,为什么我评不了地主,只能评富农?苏家的两百亩田是田,我们家的十亩田就不是田了?为什么他是地主我不是地主?”
那天小婆在青娥家里聊天。青娥眼泪汪汪地说,他们家很快要搬出大屋,不知道住到哪里去。
青娥的妈妈说:“你随便找个人嫁了,总有一间茅草屋可以遮风挡雨,可是爹爹妈妈就只好到路廓里过夜了。”
青娥说:“还有谁敢娶我?我横直跟爹爹妈妈死在一起。”
小婆劝了一会儿,说:“反正我们家也是富农,你们就住到我家去好了。”
青娥冷笑着说:“你肯定你家的房子保得住?你自己住到哪里还不知道呢。”
小婆讪讪地笑了笑,伸出小脚看了看,说:“大不了再去逃难,我已经不怕逃难了。”
她们说着闲话,长福阿公却跑到胡村去了。他去胡村找工作组说理,死活要给他评地主。工作组的人将他这个富农分子臭骂一顿,又狠狠打了他两个耳光。可也没有打醒他,还是不服气。
小婆从青娥家出来,听说长福去胡村,吓得脸如土色,踮着一双小脚,颤巍巍的跑了五里路,一直追到胡村去了。当时有好几个人看到小婆奔胡村去,她走路东一拐西一拐,随时要摔倒的样子,动作却极快,像乱头风似的冲出了石窟堡。
也不知她走了多久才到胡村,七问八问的,好容易找到了工作组的房子,看见长福已经被绑了起来。她拉着工作组的人拼命求情,说长福一向脑子有毛病,他做的是什么事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工作组的人正拿长福没有办法,见小婆来认领,也就放掉了他。小婆拉着长福阿公,刚出了胡村,一口气松下来,再也走不动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哀哀地哭。
长福阿公说:“你哭什么?我才不怕他们呢,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小婆说:“他们有枪,你没看见?他们有枪啊,一枪就是一个血洞啊。”
长福阿公说:“有枪了不起?难不成他们打死我?”
小婆说:“你不知道的,他们有枪啊,那个黑脸的人,腰里别着枪啊。”
长福阿公说:“你真是糊涂了,怕成这样子,有枪就能够随便杀人?”
小婆一边低声絮絮叨叨,一边脱鞋子,可是她手脚都已软了,怎么也脱不下来。长福阿公替她脱下鞋子,解开裹脚布,只见她的双脚已肿得像个红彤彤的圆馒头,脚底板有好几个血泡已经磨破了。长福阿公只好将小婆背回家。一路上,小婆的眼泪水,把他背上的衣服浸湿透了。
说起这段故事,人们都会感叹:小婆一双小脚,亏她走得了这么远的路。阿七奶奶解释说:“她心一煎起来,哪里还顾得了小脚?当年她逃难的时候,不也靠着一双小脚吗,她是吃过苦的人。”
直到苏仲甫被枪毙,长福阿公才明白,小婆比他有见识。

12
恶霸地主苏仲甫是在南堡枪毙的。
听说在刑场上,苏仲甫看见林子坚站在人群里看热闹,大声向他喊道:“子坚啊,到了阴世间,我那些田还是我的,你那些田都没有了。”
我们读书时,经常批判他这句话,一是批判他妄想变天,二是批判他宣扬迷信。
那天上午,阿七奶奶几个人来约小婆,一起去刑场看热闹,小婆不肯去,说长福不在家,出去做兑糖佬了,女儿水凤没人照管,又不能带着女儿去看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她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怎么也不肯去。
阿七奶奶那时年轻好事,叫小婆将水凤寄在别人家里,她说:“都说你胆子大,孤身一人敢到上海滩闯,敢去胡村工作组那里找丈夫,也摸黑去狗头井淴浴,怎么这样的热闹倒不敢看了?”
最后,小婆拗不过阿七奶奶,只好答应一起去,她说:“叫不叫青娥一起去?”
阿七奶奶说:“你也不想想,青娥怎么会去?她怎么会去看枪毙她爹爹?”
她们走得慢,小婆又几次想回家,弄得阿七奶奶几个很扫兴。等走到南堡的溪边,几个恶霸地主已经枪毙,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只看见家宏那孩子拿着一根竹棒,在几具尸体之间笑嘻嘻地走来走去,用脚尖轻轻踢死尸的脑袋,有竹棒在死尸身上点来点去。
小婆看得害怕,骂道:“家宏家宏,你踢死人的头,我回去告诉你妗母。”
家宏听见小婆的骂声,嘻嘻笑着,伸伸舌头翻翻白眼,拿竹棒插入染血的沙地,猛地一撬,沙子就飞了过来,溅到她们的身上,她们一边骂着一边躲开。
阿七奶奶跺着脚骂道:“你捣什么蛋?这沙子还有死人的血呢!”
家宏哈哈笑着,飞也似地逃走,进了南堡。
小婆脸色变得煞白,身子摇摇晃晃的,她对阿七奶奶说了一句“头晕”,就匆匆回石窟堡了。
阿七奶奶后来回忆说:“长福嫂只说了头晕两个字就回家了,叫也叫她不住,追也追她不上。我们以为她身子只是不舒服,胆子这么大一个人,谁知道她见到了几个死尸,就会吓出病来?我们还不怕呢。”
小婆回到石窟堡,已经快到傍晚了。她一路上想来想去,觉得这样去看枪毙苏仲甫的热闹,很对不起苏青娥,她应该陪陪苏青娥,安慰安慰她。
那时苏青娥已经从苏家大院搬出来,住在一间破屋中。小婆看见苏青娥呆呆地坐在门槛上,跟她说话也不理睬。
小婆走进她家,看见横梁上挂着一个女人,吓得尖叫一声,逃回了家。

13
傍晚时分,长福阿公挑着兑糖的两个箩筐回来,刚走进院子,一把苕帚就飞了出来,差点砸中他的脑袋。接着小婆出现在门口,指着他又哭又骂: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没有枪毙?像你这种人,祸祟来了窝窝囊囊的,平白无故倒去闯祸,你这个地主命,你这个枪毙鬼,你去当地主啊,你去当地主啊!”
长福阿公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响动一大,一会儿院子里就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小婆见人多了,骂得更加理直气壮,声音更加响亮:“你这个闯祸精,枪毙鬼,人家好心送一壶茶给你,反而打人家一个巴掌——我嫁给你,就是看着你是老实头,会安安稳稳过日子,哪知道你是个不知好歹东西,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那天小婆骂了很久,将许多陈年旧事都挖了出来。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发脾气,一个老实贤惠的媳妇,忽然变成了一个泼妇,弄得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拆劝,只好泛泛地宽慰几句。可是小婆像疯了似的,谁劝她就骂谁,夹头夹脑的,一点情面都不讲,弄得别人不敢再去劝她。
阿七奶奶告诉长福阿公,上午她拉了小婆去看枪毙苏仲甫,看到了几具死尸,或许是受了惊吓,或许是中了邪。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小婆回复到原来的模样,低眉顺眼的。阿七奶奶说,说起来也奇怪,被她骂了一顿,我们反而觉得她更加亲近了。
小婆的女儿水凤后来回忆说:“阿婆——也就是青娥阿姨的妈妈死了后,派人到我家来报信,特地说明只叫我爹爹去送丧,我妈无论如何不要去。那天阿婆出殡,我妈还是带着我去送丧了。我们没有走在送丧的人群中,只是远远地跟着。”
水凤跟我妈妈差不多大,她对我妈妈说:“那天送丧的人不多,青娥阿姨都招呼得好好的,我爹爹也一样,可她就是不招呼我妈和我,看也不看一眼。我妈很尴尬地站在边上,我看见她好几次想说话,最后一句也没有说。直到青娥阿姨离开了很久,我妈妈才到坟头磕了头,慢慢走回家,她一边走一边哭。我那时太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据水凤说,后来青娥再也没有与小婆说过一句话。

14
小婆的女儿水凤长到十多岁,脸色苍白,头发枯黄,走路好像随时要软倒似的。她脾气也不好,动不动就哭,叫她去割草,她背着篮子在畈里东歇一会儿,西歇一会儿,逛了一整天,草还盖不住篮子底。
那时全村堡人知道水凤特别娇气,又做不动活,恐怕以后没有人肯娶她。人们说,水凤像煞了小婆,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其实他们并没有见过小婆十三四岁的模样。
水凤还特别挑食。家里没有米饭,只有乌糯饭,可她看见乌糯饭就哇哇哭,饿得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她还是不肯吃。小婆没有办法,到处给她找吃的。老阿哥说,有一次,小婆花了几天时间挖一个老鼠洞。不过老阿哥没有说她从老鼠洞里挖到了什么,也许这只是一个比方,是形容小婆找吃食有多少艰难。
我出生后,我们已经不必吃乌糯了。但那时候,石窟堡家家户户都吃乌糯饭,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白米饭,稀粥、麦稀饭也难得看见,平时能吃到番薯也算不错了。如果要我上山去掘乌糯,那也没有什么的:桐树山上面有一道背阴的陡坡,那里满是齐胸高的狼萁毛——乌糯就是狼萁毛的根——砍倒一片狼萁毛,用锄头掘不了多深,就能挖出根来。
小婆就不同了,她一双缠了几十年的小脚,穿着弓鞋,爬到那个陡坡上去,累且不说,一不小心就会要了她的命。偏偏她也跟着人们去那里掘乌糯,大家互相呼唤着出门,别人走出村堡,小婆才走出弄堂,别人到了山脚,小婆才走了一半路。我猜想,小婆自己掘到的乌糯,还不如别人送给她的多。
掘来乌糯,洗干净砸烂,加水过滤,然后晒干成粉,才能做乌糯饭。可是在水凤眼里,乌糯饭就像毒药一样。
有一天,水凤从外面进来,缠着小婆要吃白米饭。
小婆给了她一巴掌,说:“这世上哪还有白米饭?”
水凤哭着说:“阿光阿哥家里有。”
小婆说:“你看见了?”
水凤说:“他们吃了好几碗。”
这年头还有白米饭,可就太奇怪了。小婆将信将疑,领着水凤到长脚阿光家里,果然看见好几个干部坐在八仙桌边上吃白米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长脚阿光那时年纪还小,也捧着一碗饭在吃。
小婆说:“你们行行好,给孩子吃一口。”
长脚阿光的爹爹站起来,将他们碗底剩下的归拢在一起,还不到半碗,递给水凤。水凤三口两口吃完了,小婆千恩万谢,领着水凤出门。
她刚走到门口,听见长脚阿光的爹爹说:“过去借米,她是浅升出,满升进。想不到今天她到了讨饭的地步。”
小婆猛地转身进去,跪在地上说:“我浅升出、满升进的,吃得肚肠烂穿,落得讨饭的一场,遭到报应也是活该,谢谢你们放过了我,我下世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说着就咚咚咚磕了几个头,血都磕出了。
大家哪里没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跳了起来,慌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水凤跟进来看见这样子,吓得抱住小婆的脖子,乱哭乱喊。
小婆一把抓过水凤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地下按,一边说:“你吃了人家的白米饭,就这样走了?这辈子你怎么报答得了?生下你这个馋痨鬼,明天就饿死你算了!”
长脚阿光却不知道小婆是什么意思,走过来问:“喂,你在我们家拜什么?”
小婆一听,就合起掌,向长脚阿光拜了下去:“你这个小官人,头皮方方,说话和和气气,定能活到长命百岁。”
长脚阿光的爹变了脸色,说:“好了好了,闹什么闹?天底下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怎么还不走,等人家赶吗!”
小婆爬起来就往外走,嘀嘀哆哆地一路哭回去。当天晚上,小婆就死了。我不知道小婆是怎么死的,只是听说她死的时候,穿一身浅蓝色阴丹士林旗袍,这是她做姑娘时穿过的最漂亮衣服。

15
在我的印象中,自从看过枪毙苏仲甫以后,小婆才开始去狗头井淴浴,因为傻伯伯家宏将带血的沙子挑向她们这个细节,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可是听老年人说,在长福阿公将田地输给“坍眼”以后,就去狗头井淴浴了。
小婆说,她似乎一辈子都在逃难,只有在狗头井淴浴的时候,才觉得安稳,好像回到娘家一样——她说的是,好像回到娘胎里一样。
关于小婆淴浴的故事,还有一个怕人的结局。
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天气很闷热,看样子就要下雷雨了。小婆想赶在下雨前去洗个澡,端上木脸盆,踮着小脚,穿过一大片水田,又穿过旱地,到了狗头井。
可是她听见井里有哗啦哗啦的声音,心里奇怪:难道石窟堡还有第二个人在这里淴浴?怎么从来没有遇见过?她悄悄走过去张了一眼,吓了个半死,连滚带爬地往回逃。
讲故事的人照例停顿一下,才揭开谜底:“她看见一条大蛇,有小水桶那么粗,盘在狗头井里淴浴,两只眼睛就像绿灯笼——天气太热,蛇也受不了。”
然后总结说:“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去狗头井淴浴了。”
所以狗头井的水虽好,我们从来不喝。
我常常想,那条大蛇去哪里了呢?一条手臂粗的大蛇,在山里游走,那些柴草甚至小树都会哗哗乱响着向两边分开,声势浩大,一条小水桶那么粗的大蛇,在山上生活这么久,不可能没有发现。在晚上,我看着四周黑黑的山影,心里就发慌,猜想着那条大蛇埋伏在哪个角落。
有个传说道,尖角岩上有一个很深的洞,洞里面有一条五百年的大蛇,因为身子长得太大了,再也出不了洞。它仰天吸一口气,天上的云都会掉下来,飞机从上面经过也会飞不动。它就是靠吸气吸下鸟兽青蛙来填饱肚子的。
我有个奇怪的想法。我想,尖角岩洞中的大蛇,很可能就是小婆见过的那一条,它已经成了蛇精,会变化了——也许小婆黑夜里到狗头井,并不是去洗澡,而是跟那个蛇精变化的一个男子约会,只不过有一次那条大蛇不小心现出了原形,才吓走了小婆。
这种想法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生怕触犯了蛇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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