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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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6-08 05:28:46 更新时间:2021-06-22 03:07:15

楼主:夜雨宿巴山  时间:2021-06-07 21:28:46
“你们苦一天都是有奔头的一天,我们熬一天,就是离死更近的一天。”这是在近二十年前的某天早上,在我出门上学时,当年七十八岁的房东老太太对着十七岁的我,不经意间慢悠悠地说的一句话。

这老太太是我人生中所遇的第一位房东。当年高三的最后一学期,高考临近,大家都争分夺秒地为高考而备战,恨不得把每天的二十四小时能当三十六小时用。对于我们这些深信勤能补拙的同学,一直觉得学校的寝室里息灯过早,所以都宁可在校外租房,似乎就可以每天多赚几小时挑灯夜战以备高考。后来经别的同学介绍,我和其他三位志同道合的同学找到这家房东。

初见这位房东是在三月里细雨淅淅的一个下午,那位同学带我们去登门看房。开门之后,接待的是一位清廋的老太太,齐耳的短发皓发如雪,蓝布长围裙系身。在带路的同学说明来意后,老太太打量了下我们几下,似乎那双黄浊而又犀利的眼睛,能在几秒内就已经洞穿了我们这少不更事的人生。随后她忙伸出手臂作邀请状,并和蔼地笑笑说:“请进来参观看房吧。进入房内后,本身处于底楼的房间在阴雨天更显黑暗,阔大的客厅中也只开了一只壁灯,餐桌摆在中间,靠北墙是一圈碧绿色的沙发,沙发前的一只煤火炉闪着红光,炉上坐着的热水壶水气袅袅,这点火光既给较暗的客厅增添了些许光明,也给湿寒黏身的室内烘托了几分暖意。再仔细打量这户型,东西略窄,南北狭长。老太太介绍说南北两端的房间是准备出租给我们的,在东边的一排房间中,靠北头的一间由老太太自住,后面几间依次是带锁的储藏室,厨房,卫生间。北端地房间带着阳台,南端的房间通往后院,后院的院子被老太太打理成几畦菜地的菜园子。菜地里有成行的蒜苗,小葱等,这些菜蔬经春雨润洗后更显盎然绿意。

谈妥房租后,老太太便一一问清我们姓甚谁,家在哪里…等事项。待问明白了,随后便自我介绍起来:“我姓任,儿子和媳妇都去广东打工了,这屋里就只有我这快八十岁的老婆子和九岁的小孙女住。你们入了我家门,我得先礼后兵,得先把规矩说清楚。你们的水电费已经包在房租里了,你们用水用电要节约,看你们都是有上进心的好娃娃,自己珍惜时间,好好学习,争取给自己奔个好前程,不要给那些街头那些“二流子们”一起斯混哦。

说完,便交给我们钥匙,从此我们与她算是结下房东和房客的缘分了。老太太每天的任务是接送孙女上学和放学。搬进来后,每天早上我们匆匆出门赶往学校时,老太太或时备好早餐在等小孙女吃早餐,或是也同时出门送小孙女去上学。晚上我们下晚自习回来时,她们多半已经就寝入睡了。碰到星期天,我们在家时,她若有事要出门,她一定会在出门前琐好房间和储藏室,有时都走到了大门口,似乎又不放心,再回来推试下这门是否锁好,待确认无误后,才会姗姗离去。

我们这种两点一线的日子,在紧张而又压抑的氛围中持续着。有天在下晚自习回家时,老太太意外的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似乎在特意等我回来。待我打过招呼,正准备回房间做习题时,老太太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待我问明后,才知道她原来想请我帮忙。原来天她小孙女的作业,她们祖孙俩解答不了。其实不过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而已,待我细细解答开来,那小丫头便顿时豁然开朗,这道她认为的难题也就迎韧而解。

或许因为我自己本身是“留守儿童”出身,对小丫头这留守儿童更有同理心,或许我比较讨老人的喜,自此之后,这老太太若遇有小丫头的作业解答不了时,便会等我回来帮忙解疑释惑。我与这对祖孙的关系似乎这渐渐拉近,成了老太太的“忘年交”,也成了“小丫头”的大朋友。

星期天或晚上归来。见这老太太闲着无事时,并不像同龄的老太太那样坐成天坐麻将馆,而喜欢看书读报。通常是些《老年报》,《参考消息》等报纸,或者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小说。有时在报上读到些养生秘方,便用毛笔写成小楷誊写在她的笔记本上。她的小楷字秀丽而又有几分硬气,带有欧体风格,像是有些《九成宫醴泉铭》的底子。见我惊讶于她的书字断文的功力,老太太便解释道:我是读过几年书的。小时和家里的哥哥们上过私塾。我们老汉儿(四川话里老汉儿就是父亲的意思)是前清秀才,也是过去我们乡上有百来亩田地的地主。我有兄弟姐妹六个,我是最小的老幺。虽然我们老汉儿也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也认为女娃娃家还是要识字才行,不然做睁眼瞎会吃亏上当。所以我跟着哥哥们上过家里的私塾。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等开蒙的书,也学临过几年字帖。唐诗宋词也背得几首。但只不过我们老汉还是有些封建思想,觉得女娃娃识些字,明些理就可以了,不必和男娃娃一样还要送到新式学堂去读书。所以我就只读了几年私塾。唉!老一辈人还是目光短浅,要是允许我继续读下去,说不定我也可以上大学。在当年私塾里的学生中,我这“陪读”的比我那些正经读书的哥哥们要聪慧得多,是最受先生垂怜的。

有时在报上读到长江三峡的时况时,她便饶有兴致地谈及她半个世纪前在长江上的那段航程经历。只见她手掌一挥,姆指和食指间夹的纸烟被抖落了烟灰,冒出了烟头的火星。感叹地说:“唉呀!那个时候交通真不方便,真是如李太白说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出躺远门才真难!你不晓得,我从我们县坐了一天的汽车先到万县,再从万县坐轮船顺江而下,过三峡到武昌,在江上就漂了三天三夜。再从武昌火车到北京,那会武昌过长江耗时得很,还是在火车上坐轮渡的过江的。最后从北京集合一直到安东。哦,你也许不晓得安东,也就是现在的丹东。

你跑到丹东干啥子呢?我问

我啊?我去朝鱼羊探亲哇,我们老头子那会儿是驻朝的志*愿*军。说完,又似乎为了证明她所言不虚,然后她又进屋抱出一张带框的大合影照片。在照片中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她几乎不需辨认,一下就在最后一排给我指出哪位是她已故多年的老头,而至于合影中前排的那些风云人物,我不需她介绍也认识,因为我早就在历史教科书里熟识了。

而一提到她已故的老头,她又点燃一只烟,却并不吸。沉默半晌,又进屋拿出一张照片。她兴奋地指着照片中那位身着戎装,五官帅气,目光如炬的青年说:“这就是我家老头年青时样子”。硬是英姿飒爽得很呐!

说完她吸了两口已点燃的香烟后,似乎又陷入沉思。

“我和老头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她接着说道。我们是两家世家情谊,也算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但我们刚结婚不到一个月,老头就被抓壮丁抓走了。1948年那年岁兵荒马乱,时局动荡。地方的保甲长天天到处抓壮丁,乡下的年青的男丁都是晚上长不敢住家的,都是躲进山里,天亮才回家。我家老头是在天亮时刚进屋,就被埋伏在家门口的那些人前堵后截的抓走的。虽然到处求人送钱,但也没逃脱到了。你们不懂那乱世离人的心酸的,后来多少人劝死心,说这些去做炮灰的壮丁是回不来了,我不信命。还是等回来了。原来第二年老头的部队就地随军起义,投诚于解放军了。我这也算是“苦心人天不负”哈。朝鱼羊战事结束后,老头就转业回地方在供销社工作,一家人的团圆日子才算正式开始,生儿育女过寻常日子。

老太太家的陈年旧事在数个星期天中经她零零碎碎地给我道尽。经我把这些散乱的信息拼凑,大概知道她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病故后,儿媳妇带着孙子孙女改嫁了,女儿和女婿都是下面镇上的中学老师。小儿子,也就是那小丫头的爸爸当年接了老头的班,从后来供销社下岗后,自己买了在县城的老街租了门面做日常杂货生意。无奈前几年的一场大火,把整条老街烧个精光。一家老小,这下生计无着,这小儿子只好南下广州打工谋生了…

但有一次我临时想起要回去取资料时,刚到家门口,听到老太太在里面的通骂声:你个砍脑壳的,一辈子到处造孽地绵花宿柳。我看你迟早要死在哪个女人手里。你现在嫌弃她了,当年我让你娶进门时,你怎么不反对?她给你生儿育女,现在你儿女成行了,子孙满堂了,你也有点臭钱了,你就开始嫌弃她了?

话说到此处,又有女人嚎啕大哭起来,似乎几句话说到那女人的痛处了。

这时老太太又骂道:你除了哭有啥用,让你把人看紧,把钱管紧,你不听?这下贤妻做不下去了,又来找我打官司了?这被骂的胖女人把哭的声音减低几分,由嚎啕大哭变成呜呜咽咽。

而推开半掩的门,发现老太太正坐在藤椅上指着鼻子在通骂她面前那跪着的一男子。从这男子从侧面看五十开外,款爷式的大背头梳得一丝不乱,旁边站着的那胖胖的女人也大概五十左右。跪着的男子沉默不语,我的突然闯入,让场面顿时尴尬万分。老太太因家丑不可外扬屏住了怒骂,女人外人在场也停止了哭泣,男子更是丑态毕露而垂头丧气。而我这闯入者更是进退维谷。这静默无声的场面持续了几秒后,老太太则赶紧喝斥道:你们赶紧我滚,免得我眼见生厌…

这场尴尬的风波让我见识了房东老太太的霸气威仪,我自然不敢多提。这事过去几天后,我一个人正在厨房煮方便面,老太太跑进厨房和我无话找话的解释道:那天我骂的是我一手养大的侄子。他老汉儿解放那年被抓壮丁裹挟去了台湾,他妈改嫁他方。我见无爹无妈的他可怜,便收养了他。送他读书,送把参军,给他娶妻。说起我这侄子的好,哪都好,比我亲儿子都好。这房子就是他送给我养老的,好吃的,好穿的,都是从来先想着我这老婆子。别看在外面吆五喝六的,到了我这,必定是服服帖帖的。他早年就下海,到处接工程做包工头了,是挣了些钱。但男人有钱就变坏,到处拈花宿柳。也不管香的臭的,脏的干净的都要招惹,别人说母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他也偏要去挠几下…话未说完,她又觉得对我这岁数的娃娃这些话题似乎不合适,便笑着说,嗐!我给你说这些干嘛…

时间飞逝,高考结束后,我也就离开县城回家等录取通知书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房东老太太是在我到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后,顺便登门向她辞别。老太太从那储藏室里摸索两副青花瓷盖碗茶杯送给我,说这是她家当年商店里的陈物,算是为这段缘分留作纪念,并且她执意要送我去车站。她觉得她已行至暮年,或许这次别离变无从再会了。

在站台离别时,房东老太太笑着说:我也不说西出阳关无故人了那般伤情了。只望你奔着好前程往前走,直挂云帆济沧海吧!

车已渐渐远离,站台上那送行的祖孙还站着挥手告别,似乎越变越小。而那天正是骤雨初歇,晚晴又现,在晴空之上,有彩虹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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