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看是前行，近看是归乡

北京今天35度。连吹的风都是热的。只适合宅在家里。但我要出去听一个讲座。
人生过半，一般的专家作家已经忽悠不了我了。我从城东跑到城西，就算茅盾文学奖获得者的演讲，我也不见得去听。从我知道他要在三联书店讲座的那天起，就决定去。这人是陈行甲。

这两年陈行甲忽成网上名人。前不久，我读陈行甲的网文《在峡江的转弯处》，读得数次落泪。只一篇文章，我就认定了这个理想主义者陈行甲。
2005年，陈行甲荣获“全国优秀县委书记”。两年后，他做出了一个最奇葩的决定，辞职不玩了。

全国700多万公务员，县委书记是超九城以上的官员终身追求但又遥不可及的目标。无数的人在为这个目标奔跑，陈行甲手举着金牌，毅然转身换赛道，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人能作出的决断。

和我想象中的相反，来三联听讲座的人并不多，我早早地坐在第二排玩手机，一抬头，发现陈行甲已经坐在了我前排。
既然“土皇帝”都不干了，陈行甲一定有超长之处。讲座一开始，气质就来了。陈行甲身上没有吏气，也没有戾气，果然像一个知识分子。

陈行甲一身正气，他任职湖北巴东县委书记期间，声明不收贿。在泥水坑子里，清官是遭人忌恨的，自己不发财不要紧，主要是挡了别人的财路。我读过一篇网文说，陈行甲不收礼，也不送礼，照样得罪上级。陈行甲去给市委书记汇报工作，书记几次三番不见他。后来书记对他说，你陈行甲再厉害，但你得归我管，我说见你就见你，说不见你就不见你。
我觉得陈行甲是累了。他一度重度抑郁。最后，就像疫情期间武汉大夫艾芬说的那样：老子不跟你玩了。

这次讲座前，我对陈行甲了解得并不多。可是随着他自我介绍，我就觉得大老远跑来，可能是天意的安排。陈行甲爱听谁的歌？胡德夫和许巍。我全都喜欢。陈行甲爱干什么？喜欢到大自然里去，到山上，到沙漠里。陈行甲说，我从不否认自己是个文青，从大学时代起就没变过。好一个陈行甲。好一个脱俗的县委书记。

后来我想问陈行甲一个问题，就是现在的他如何定义成功？可是我想想，这样的问题，自己早就有答案，也没必要请陈行甲来回答。
我还是觉得对陈行甲有些惋惜，他主动退出官场，当然是他的个人自由。可是一个正义清明的官员离场，就有可能把位子白白让给了腐败平庸的人。这是一个靠人来治理的国家，一把手好，政治就清明，一把手坏，一锅汤全都是臭的。

我几乎不找人要签名。今天是个例外，排队让陈行甲给书上签个字。古往今来的政治史，理想主义者永远头破血流，从陶潜、李白、苏东坡，到近人陈独秀。陈行甲的官职还不高，但他已成为当今的一股清流，和赖小民形成鲜明对比。
人生很短。理想主义者是一盏明灯，照亮世人前行的路。

读《在峡江的转弯处》

我昨天听完陈行甲的讲座后，买了一本签名版《在峡江的转弯处——陈行甲人生笔记》（人民日报出版社，2021年）。书中有七记，陈行甲说是仿照《浮生六记》来的。随笔体，易阅读。

我最初是被陈行甲的同名网文《在峡江的转弯处》征服的，这篇文章详述了陈行甲一身正气地与巴东县的腐败分子作斗争的经历，客观描绘了中国基层的政治生态和政治光谱。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是被这篇文章俘虏的。人民日报出版社应该也是看中了此篇，然后再约陈行甲扩展篇幅，最后成书。才华从来不会被掩盖，陈行甲弃官为民，但是他的第一本书销量短期内达20多万册，再创奇迹，陈行甲王者归来。

晚饭后，我打开书，然后再就合不上。
七记各有特色，但都不脱陈行甲本色，每一行都是陈行甲的真情流露，成为假大空文坛中的绝对亮色。昨天即有读者说，读陈行甲的文字，哭了好多次，凤凰卫视主持人也如是说。此言不虚。
第一记是回忆母亲，看到陈行甲要给母亲最后梳一次头，任凭铁打的心肠也阻止不住泪水。陈行甲说，母亲一直在奉献，等他能够报答母亲时，母亲离开了。子欲养而亲不在。

再打动人的是陈行甲和妻子的故事。陈行甲毕业回到乡下山区，而还没正式确立关系的妻子去了珠三角中山市。几年之后，妻子毅然决定嫁给陈行甲，辞去高薪工作，回到县城陪伴陈行甲。在感情日渐稀薄的当下，这是绝无仅有的故事。陈行甲后来不间断的奋进，与来自妻子的精神力量息息相关。绝大多数女性会怎么选择？可能得分手。

我看书到深夜，看到眼睛酸痛。陈行甲起伏的人生，在夜色里像演戏一样一帧一帧地掠过。人情冷暖尽在文字中。
陈行甲是主动请辞的，如果他不辞，他应该会有很不错的前程，比如副市长、市长，或者主政一方的市委书记。而现在，他自愿为民，放弃前程。陈行甲知道有些人会变。当一把手的时候，有人跑前跑后拍马屁。一旦卸了官，就有人连微信都不再回复了。所以嘴甜如蜜的人最要防范，翻脸会快过翻书。

早晨起床我续读。陈行甲叙述自己在清华读书的一记和在芝加哥读书的一记，都很平实，言语中总是透露出谦逊。初入职场的一记，有记述陈行甲与穷人的交往，令人动容。陈行甲不是在作秀，他的内心里确实有一团火。这团火驱使着陈行甲从事辞官后的事业，他在深圳做起了公益。
陈行甲的每一记都有可圈可点之处，渗透在其间的，则是真情实意。我们会看到一个理想主义者尽管不停地碰壁，但他绝不放弃奋进的意志。生命意志顽强到如此程度，基本决定陈行甲无论放到哪个岗位上，最后都是出色的。不做官也没什么，不过换了一种职业而已。

我用一个晚上，外加一个上午的时间，读完了陈行甲的作品。眼睛已超负荷，上次同样读书的场景，应该很久了。
有朋友问我如何定义成功。这东西都是相对的，与有限的生命相比，所有人都不敢妄言成功。当官是成功？阶梯无限长。赚钱是成功？财富无止境。求知是成功？学海本无涯。所谓的成功，只是一场幻觉。与其追求成功，不如追求一种意志。有意志在，人永远不倒。
陈行甲引用了狄金森的诗句：
假如我能够让一只昏厥的知更鸟重回它的巢穴，
我便没有虚度此生。
假如我能够让一颗心免于忧伤，
我便没有虚度此生。

2021/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