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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对民间戏曲，比如，目连戏等，非常有兴趣，在朝花夕拾中写过几篇相关的文章，但是独对当时文人墨客嗜之成癖的京剧一反常态的不喜欢，甚至厌恶。这也许可以归结为鲁迅一贯的反传统，反国粹的态度。但稍稍深究，似乎不对。鲁迅反传统，反国粹，但一直热衷于搜求古籍，也喜欢鉴赏商周古物和唐宋文玩等。

鲁迅说他有过两次看京剧的不快经历。一回是民国元年，那就是1912年，鲁迅说进到戏院，只觉得满耳朵“冬冬喤喤”地响着，看到前面有空位，挤过去要坐时，别人说“有人，不行”。后来看到后面一个空位，是一个“高耸细窄”的长条凳，“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地走出了。”

第二次看京剧，鲁迅说是忘了哪一年，是为湖北水灾募捐，但湖北特大洪水发生于1931年，《社戏》发表于1922年10月，显然不是指这一次。湖北小的洪水1921年和1922年都曾发生，1922年那次洪灾发生于夏季，鲁迅所说应该指1921年，或者1922年的那一次吧。一年前，或者当年的事情，鲁迅居然说忘了哪一年，看来鲁迅作文故意“混淆视听”。

这一次看戏，鲁迅第一是舍不得2大洋捐款获赠的“宝票”，第二是去看名角“小叫天”。鲁迅开始倒是耐着性子看了下去。但对台上花花绿绿的表演仍然没有感觉，其中还让所谓的绅士怼了一句，讥讽他连名角龚云甫都不知道。另外，原来说好的名角小叫天没有到场，鲁迅被放了一会鸽子。鲁迅没有看完，大概在后场就走了。

鲁迅说：“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尔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1922年之后，鲁迅是否再看过京剧，没有考证过，但似乎对京剧一直反感，甚至抱有“敌意”则没有异议。他后来数次讥讽梅兰芳的兰花指和男扮女装的文字就是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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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作文，实际上常常佯装无知，卖关子，这是为文的艺术。比如，前面说的，他忘了是哪一年看的戏。还有就是说到龚云甫，他不知道是谁，等等。龚云甫是名贯一时的女老生，男扮女装。据说40岁以后嗓子塌了，别人嗓子哑，观众喝倒彩，他嗓子哑，观众认命——观众要看的是他这个人。小叫天，就是谭鑫培，是京剧谭派创始人，现在传到他的曾孙辈谭正岩。谭正岩高音处荒腔走板，不忍卒听。谭派在谭家已经绝后了。

说到谭鑫培，那可是一代宗师。京剧的起源和发展与宫廷纠缠不清。可以说京剧生于民间，长于后宫，盛于堂会。先在民间获得声誉，然后被召进宫——获宠，然后在王公贵族，贪官污吏，巨贾豪商的堂会上“走穴”。清朝的皇帝个个喜欢，甚至痴迷京剧。慈禧更是京剧发展的“旗手”。据说他特别宠爱英俊的武生和老生。杨小楼和谭鑫培是她的最爱。

杨小楼是武生，谭鑫培是老生。当时京剧业界的人说，他们两个在后宫去唱戏，就像去姥姥家，意思是很受长者的喜爱，随便进出。堂会戏在清朝就有，但是不怎么流行，因为招宠在皇宫走动的名角，很容被参“越礼”。那时王公大臣们都在自己家里养戏班子，比如，《红楼梦》里描写的那样，龄官什么的，被班头贾蔷惑乱之后，连宝玉也不入眼。堂会戏盛于民国之后至1937年抗战前的乱世。

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也在宫中应承，也是男旦，扮相俊美，30多岁发胖，皇帝亲呼“胖巧玲”，可见得宠之极。梅巧玲入宫之前，在民间扮了很多露骨的戏目，以招徕观众。梅兰芳现在称京剧大师，也是生于民间，可惜没有赶上“皇帝”的好时代，但赶上了堂会的好时光。据说当时的堂会戏，大都有梅兰芳。他和余叔岩搭班。堂会戏都是贪官财阀的后宫，甚至是黑社会的道场。比如，杜月笙的堂会更是南北京昆名角荟萃的盛举。

齐如山曾对梅兰芳说：你们是靠戏吃饭，有堂会戏，乐得的多挣他们几个钱（每次包银200大洋，也就两三万块，和现在出场费相比小巫见大巫），可是有这一样，倘这种堂会戏能够老这样演下去，那我们这个国家，可也就完蛋了。果然如此，1937年抗战爆发，国家完蛋了，真不知道是堂会戏把国家唱完蛋了，还是国家完蛋了，堂会戏跟着完蛋了。

看到这里，我们也许能够理解鲁迅为什么不喜欢京剧。鲁迅永远站在民间，对宫廷里的倡优和贪官污吏堂上的商女绝对热爱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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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艺术来讲，京剧可谓集大成者。它扬弃昆曲的阳春白雪，但也不取梆子的下里巴人，它吸收了二者之长，自成一体。京剧还吸收了汉调、徽剧和弹词等的声腔和表演形式。它也吸收了相声的插科打诨。京剧由于获得皇宫的青睐，很多文人墨客参与了剧本的创作，京剧的唱词和念白雅俗兼备。比如，锁麟囊中的唱词：

蠢才问话太潦草，难免怀疑在心梢。

你不该人前逞骄傲，不该词费又滔滔。

这四句，说的是俗事，但完全是文人的雅词。就是一出逼上梁山的《打渔杀家》，一句“一轮明月照芦花”，也当得了半阙宋词。

京剧被宫廷宠幸，这本是大煞风景的事情，但所幸的是，宫廷只是把京剧当作娱乐的玩意儿（倡优畜之），没有奉为国粹，更没有捧成和儒道一样的辅国礼器。皇宫六院，对京剧趋之若鹜，很有些现在的追星族。他们是戏迷，而不是领导艺术的官僚。虽然角儿应召入宫相当于上春晚，但绝对以演技和行内的举荐为凭，没有别的蝇营狗苟。

慈禧，这个人在治国方面很不堪，但对于京剧，按照汪曾祺的说法：她真懂戏。她宠幸的过角儿，在宫外民间都立得住脚，至今仍然是大师级的人物，没有一个纯粹靠色相获宠。慈禧不干涉艺术，不把京剧奉为意识形态。她就是一个老寡妇，喜欢京腔汉韵的那个调调儿。京剧没有一出颂扬努尔哈赤的戏，也没有一出表彰乾隆的戏，更没有一出圣化慈禧个人的戏。

京剧唱腔以梅派为其顶峰。梅派如秋夜听蝉，温婉而悲怨，徐缓而幽远！孤独而坚持！我有时形容为“温柔的挣扎”。京剧其实是颓废的艺术，但可以让人甘心自愿地沉迷，并在最后大团圆的虚幻中，全然忘记世事的纷扰和人生的忧烦。京剧老生的唱腔以高古为上品，很迎合中国文人画的山水意味，是道家物我相忘的禅境。国难深重，夜幕低垂，残山剩水，隔江犹唱后庭花，京剧的深处很有亡国之音无奈的悲怨与另类的美感！

这也是鲁迅深恨京剧的一个隐藏的原因吧——我猜想！

@播火者 2021-07-18 15:17:00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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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比目鱼2021 2021-07-18 22:07:54
龚云甫是老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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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是老旦！

@pangxie1975 2021-07-19 13:48:46
江浙这边的人，喜欢京剧的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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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遗老喜欢京剧！

@水影记忆 2021-07-19 19:38:45
写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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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这篇文章，按照胡适的说法，我是用力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