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箭》是“民国上海滩悬疑谍战”系列的第三部。即将完稿。前两部《反水》、《交易日1940》已经出版并签署影视改编协议。






乱箭




（一）




有次唐老夫人带佣人上街，替老爷六十大寿置办布料。走着走着，忽然驻足，扭头凝注。她白皙丰润的面容一向清寂淡然。此时，却眉梢飞扬，难得地显出几分惊异。
原来是街边两个玩耍的双胞胎男孩把她吸引。
佣人美娟，自小随老夫人陪嫁到了唐家，自然深谙她的秉性。对唐家的渊源也有些了解。此时见这般模样，马上就晓得，夫人这是想起几位少爷了。
二少爷和三少爷就是一对双胞胎。
时值五月，春暖花开，夫人站在熏暖的微风里，眉头舒展，一脸慈祥，出神地打量着小哥俩嬉戏打闹。一抹笑意，轻松欢快地浮上嘴角。到最后竟然格格格笑出声来！笑声中她抬起手，拿绸绢捂着嘴角，稍稍富态的腰身前后微微折了几下。
美娟看在眼里，心里一动。
老夫人这段日子特别念叨两位少爷，他们几个下人都是知道的。
再兴和再卿兄弟两个，六年前拿着一笔钱，遵循父命，出门各自闯荡去了。每次想起这事，夫人就会心潮汹涌，埋怨老爷心太狠。
唐夫人当时苦苦相劝，想让老爷收回成命，把儿子留在身边。凭老爷名下的那些产业和人脉，给兄弟俩找个体面的事做，还是很容易的。但唐老爷心意已决，哪里肯听。非要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来锤炼儿子。用他的话说就是，人从年轻时就得吃苦创业。唐家虽说有些家产，但绝不容纨绔弟子。
那天唐老爷端坐在两兄弟跟前，抚着暗红光滑的太师椅靠，沉着眼帘，一字一顿地告诉儿子，自己会给兄弟俩一笔钱，让他们拿去做事。几年以后，他们必须都有所建树，而且要带着十倍的钱偿还。否则的话，都别回家见我。还有，在外不许提是我唐庭轩的儿子，也不许占用唐家的任何资源。所有的业绩，必须靠他们自己打拼出来。
那会，再兴和再卿一人捧着一张汇票，愣愣地茫然对视。

唐夫人说你做父亲的，怎么能这样对待儿子？你的钱庄和公司一样要用人，为什么不用自己孩子。以后等你老了，这些还不都要孩子们来接手经营的？唐老爷不耐烦瞥了夫人一眼，重重把手掌里的陶瓷茶杯摁在桌上，抬头就想喝退两个儿子，结束谈话。夫人这时也急了，原本温婉的神情忽然凌厉，呼地从太师椅旁边转到老爷跟前，不管不顾，说这兄弟俩是你的亲生儿子，不是你钱庄里的那些借贷客户。你现在给他一笔钱，又让他们以后十倍还你，这算什么？给儿子放高利贷吗？我看你是做生意做糊涂了吧。你去打听打听，哪个父亲会这样对待自己儿子。
唐老爷没想到，一向顺从孱弱的夫人会这样顶撞自己，而且还是当着两个儿子的面，马上就火了。他砰地拍着茶几，瞪着眼珠子，高声叱喝夫人：管教儿子，还轮不到你说话的份。
夫人却不依不饶，一指两个儿子，强硬说道，你若还把再兴再卿当成你的亲生儿子，就别这样对待他们。
唐老爷越发愤怒，一巴掌拍碎了杯子，起身一指两个儿子，高声喝道，你们是我唐庭轩的儿子，就一定得吃这样的苦。要是没点磨砺，这男人就成不了材。废话少说，你两个准备一下，赶紧动身，别跟个娘们似的缩在家里。说罢，自顾起身，撩起长衫下摆，快步绕到房门口。
踏出门口时，老爷扭头注视两个儿子，沉吟片刻，缓缓补了一句，语气凝重。
“都长进一点，别丢我的脸！”
言罢，拂袖而去。

老赵你改名赵诸葛得了。。。。。

夫人气急，还想追上去和他理论。大少爷再兴担心她跟父亲闹僵，便赶紧扯住了母亲。老三再卿迟疑一下，也跟着拉住娘亲的手。娘儿三个当时就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
不管老夫人如何的不愿意，老大和老三还是出门闯荡去了。刚开始时还有信件回家，随后便渐渐稀疏。每次来信，也只是寥寥几句，问候双亲家人，报个平安。而且兄弟俩也不让母亲回信，从不留下各自的住址。
做娘的心里清楚，这种状况，说明孩子们多半是在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心里便更加牵挂。长期以往，便落下了心病，和老爷之间的隔膜也越发深重。有时候想开些，心情便好上几天。哪天思绪涌上来了，却也只有暗自落泪，长吁短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打发着。
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攻破了上海和南京，举国抗日，战火连天，两个儿子登时就没了音讯。这让夫人心如火燎，对唐老爷也更加怨恨。但一切都于事无补。再兴和再卿此时已如两只断线的风筝，生死茫然。
这样的状况，竟然一晃就是数年。这些年老夫人一直心神恍惚，空时就焚香祷告，恳求菩萨保佑她两个孩子。并时常幻想老大老三哪天忽然站在门口喊她姆妈。
她唯一的盼头，就是老爷的六十大寿。
老爷曾有言在先，六十大寿那天，他会有个重要决定向孩子们宣布。这决定事关老爷退休、唐家商业帝国掌舵人的确立，以及名下众多产业的利益分配。因此到那时，孩子们肯定都得回家。同时，按照他们的父子约定，这天也是老大老三汇报业绩，归还老爷十倍借款的日子。
但这几年老大老三常年漂泊，杳无音讯，不知道还能不能如期归来。这些年他们是生是死，都在干些什么？这次能否十倍归还老爷的借款？唐家众多产业的分配，会不会引起孩子们的争执抢夺？这些问题，就如一个沉沉的秤砣，整天压在老夫人的心头。
所以说老爷的这个六十大寿，实在是有些特别，包含了太多令人不安的因素。弄得不好，没准就会闹出些什么事来。因争夺家产而导致兄弟反目，甚至家破人亡的事，上海滩上比比皆是。
这让老夫人在期盼之余，不免又暗暗忐忑。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谢大伙支持，马上更新。

再鹏开车经过中央银行附近，忽然看到有个很特别的人影在街边电话亭前，一晃不见。他登感惊骇，放慢车速，定睛寻找。
这时，剧烈的爆炸声突然响起。
轰然的震荡让轿车颤抖起来。转眼之间，街道上车辆噶然止步，行人惊慌四窜，相互挤撞。沿街的各种简易棚舍纷纷倒塌，很多的窗户爆裂，玻璃渣子撒了一地。再鹏踩死刹车，趴在方向盘上，看清了前方有幢大厦正门内，浓烟滚滚。
仔细一看，这大厦正是民国中央银行上海分行所在地。而自己的父亲，正是这家分行的常务副行长。而因为上海分行没有正行长，因此父亲实际上就是分行一把手。
再鹏猛然一颤，惊骇不已。他钻出车门，飞步朝烟火翻涌的中央银行大门跑去。他的身材敦实，面色白皙，穿着一身挺括的深色西服。头发油亮，纹丝不乱，梳了个精致的大背头。左手上戴着一只黑色皮手套，整条左手臂自然垂落着，随着奔跑，无力地前后晃荡。
有很多灰头土脸的银行职员和客人正从大门口仓皇跑出。不少人还流着鲜血。再鹏用右手拨开人群，逆着人流，奋力朝大门口靠近。
忽然，他垂落的左手臂被人狠狠扳了一下。
“再鹏……”
唐再鹏登时感到左手臂一阵酸麻，惊叫起来。正要发作，猛然见招呼他的，居然是好友周庆。
“再鹏，危险，别靠近。”周庆朝他大喊。
“我父亲在里面。”再鹏大叫，“周庆，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在银行办点事，刚出门就炸了。好险哪……”
“我得找我父亲去。”再鹏无心闲扯，转身便往里冲。
周庆听罢，登时面露惊异。他转念想了一会，似乎有些恍然。

爆炸地点好像就在底层营业大厅里。此时里面已经一片狼藉。有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有人灰头土脸，躺在杂物底下呻吟。再鹏急促地查看着，逐一辨认。
跑到二楼后，有个职员认出了他，连忙招呼。再鹏认得对方姓何，是父亲的助理，便赶紧打听。何助理说刚才副行长接到一个电话，出门了。他前脚刚走，爆炸紧跟着就发生。
再鹏一听，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租界巡捕闻声而至。依然有碎裂的砖石从天花板上松脱，几次差点砸中再鹏的脑门。周庆从后面赶上，拉着再鹏就朝外跑。
“再鹏，危险，快离开。”
两人冲出银行大门，快步来到街对面的拐角处。回头一看，整个中央银行的底楼被炸得面目全非。这是一次威力巨大的爆炸。
两人观望了一会，各自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再鹏一脸忧虑惊骇，而周庆则站在身后，不声不响，观察着再鹏的神情、以及四周的动静。
再鹏转身打了两个电话。先是绕着弯向姆妈打听父亲。后又给四妹招娣捎了个话，告诉她银行爆炸，父亲不知去向的事，让她留意着点。放下电话后，他便要和周庆告辞。周庆皱着眉头，拉住了他。
“再鹏，有件事很奇怪……”
再鹏一听，登时止步，“什么事？”
“爆炸前我正好在大厅柜台里转一笔款子。当时看到有个人走了进来，开口就说要见你父亲。有人告诉他唐副行长不见客，他马上就跟人争了起来。”
“哦，有这事？”
“是啊。不过最关键的是，那个人……”
“那人怎么啦？”
“那个人，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再鹏听到这里 ，心里一惊。
他马上想起爆炸前在电话亭旁看到的那个人。虽然只是一眼，但再鹏还是看清了，这人的外貌像极了自己。
“不会是我三弟吧……”再鹏茫然，脱口而出。
“就是你的双胞胎兄弟，好几年都没音讯的再卿吗？”周庆问。
“是啊。我父亲的六十大寿就要到了。按理说，大哥和三弟肯定都会回家。”再鹏神色疑虑，喃喃自语。
“哦，这个事你跟我说起过。”周庆一听，马上想起来了。
周庆和再鹏两人，从念小学起就是一对要好伙伴。长大后又同在一个城市里生活做事。再鹏帮助父亲经营一家贸易公司，周庆没有固定职业，只要是赚钱的生意行当，他什么都倒腾。两人亲如兄弟，无话不谈。以前在闲聊时，再鹏就跟周庆提到父亲准备在六十大寿时，把家业分给他们几个子女的事。
“三弟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再鹏想到这里，马上就纳闷起来。
“是啊，我当时看到再卿神色紧张，硬是要闯进去找人。后来没有得逞，这才极不情愿地离开。那会我真差点把他当成了你……哎，好几年不见，再卿都变样了。”周庆在一边道。
“再卿他既然到了上海，就该直接回家。难道，他是想先去银行跟父亲见面吗？”再鹏嘀咕。
“既是久别回家，身边总会有些行李什么的。但刚才我见他两手空空，连只小包都没有。而且，即使要见唐叔叔，他也不该在银行里大吵大闹呀。”周庆迅速瞟了再鹏一眼，道。
再鹏听到这话，越发加深了疑虑。

正在这时，周庆忽然扯住再鹏，急退几步，两人趁势闪进一家百货商店。
“怎么啦周兄？”
“嘘——”周庆朝他摆摆手，拉着他来到橱窗跟前。透过玻璃橱窗朝街上望去，有一人马上闪进他们的视线。
“是再卿！”再鹏眼尖，马上就看清了。对面街道上面，真的站着一个像极了自己的男子。他穿着一身有些皱褶的西服，戴一顶走样的窄边礼帽。一副墨镜，却无法阻挡再鹏认清自己的胞弟。
“再鹏，你注意看——”周庆朝着再卿身后指了指。
再鹏看到，就在再卿的身后，忽然跟上来好几个身影矫健的汉子。他们围在再卿身边，警觉地四顾张望，聆听再卿说话，神情紧迫。
“再鹏，你注意看再卿的后腰，鼓鼓囊囊的，其他人也一样……我估计，一定别着什么东西。”
再鹏抬头一看，再卿一行人穿着单薄衣裤，腰间果然有些异常。
“会是什么东西？”
“可能是枪。”
再鹏一惊，禁不住仔细朝再卿望去。
说话之间，再卿那边一行人神色凝重，匆匆散开，转眼便消失不见。
“再鹏，你知道再卿这几年都在干什么吗？”周庆盯着窗外，问得漫不经心。
“不知道。他好几年没音讯了。”
“哦……那他今天恰好在这种时候出现，可真太有意思了。”周庆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再鹏。
再鹏沉默着，马上就想起刚才的爆炸。
“不知道父亲去了哪，有没有危险。”再鹏有些担心起来。
这时，不远处的中央银行门口，已经聚集起一大群人，看样子都是些幸存受惊的银行职员。消防队、租界巡捕忙碌进出。另有无数围观者站在外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再鹏拔腿就朝银行门口跑去。走近人群，聆听着大伙的七嘴八舌。希望能够打听到一些确切消息。正在这时，忽然看到何助理一脸慌张，朝他跑近。
“唐公子，有人拦截了副行长的车，就在四马路西藏路口……”何助理拉着再鹏急喊。
再鹏一哆嗦，赶紧扯住他的肩头追问。
“没弄错吧。”
“决不会错。那边正开火呢，有人亲眼看到后回来报告的。我刚跟巡捕说了，要不一起去看看吧。”
再鹏不再啰嗦，带着周庆和何助理钻进车里，掉头就朝西藏路口开去。中途果然听到一阵阵激烈的枪声。驶近现场后，见父亲的别克轿车横亘在马路中央，四门大开。而就在街道两边的房舍巷口，隐隐有两帮人正各自隐蔽在暗处，相互火并射击。整条街枪声大作，早就成了一个战场。

再鹏把车停在不远处，几个人跃出车厢，各自寻找隐蔽物藏身。再鹏猫腰躲在车厢后面，悄悄地抬头朝前张望。
从迹象上看，父亲早就不在车内。但眼前的交火双方身份不明，敌友难辨。再鹏担忧父亲安危，但一时却无从下手。
片刻，枪声忽然再次激烈起来。有一帮人正交替掩护着，实施突围。而另一边的枪手则死命堵截。双方原本隐蔽着相互对射，此时忽然纷纷冲出街面，飞跑过街，直愣愣持枪相对，砰砰射击，一时间街面上弹雨纷飞。再鹏的身边四周弹着无数，逼得他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
这时有个撤退的胖子慌不择路，飞步跑向再鹏藏身的轿车后面。再鹏一阵紧张，贴身藏在车厢后面。还没拿定主意，对方已经跑到他的跟前，拎着一支手枪，气喘吁吁地和他打了个照面。
胖子看到再鹏，愣了一下，似乎把他当成了对手，眉毛一凛，举枪便射。
再鹏见势不妙，慌忙中身子后仰，滚进了轿车另一侧。胖子的子弹射在车厢上面，灯罩爆裂。再鹏没有经历过这种险境，登时一身冷汗，嘴巴里不由得惊叫出声。
就是这么一耽搁，对面马上围上来两个枪手，对着胖子一顿乱枪。胖子猝不及防，中弹倒地。
与此同时，突围一方已经作鸟兽散。枪声停止，有人影飞步朝这边围拢过来，和刚才击毙胖子的两人会合，并朝他们暗喊一声，“赶紧撤。”
大伙听罢，迅速散去。
那个发令的人始终把后背留给再鹏，此时他顿了一顿，抬手拉了拉帽檐，抬腿准备离开。
再鹏死盯着这个背影，忽然满心狐疑。他大着胆子，悄然绕到对方侧面，偷眼观看。
一张酷似自己的脸庞，赫然显现。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急速驶近。车门一开，有人在里面暗声招呼。
那人见状，一头钻进车内。轿车轰鸣着，一个加速，转眼消失在了街头。
再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转身跑到父亲丢下的轿车跟前。现场已经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
轿车后座四周基本没有发现贯穿的枪眼和血迹。全车只有驾驶座一侧有少量血迹。估计驾驶员受伤了。从迹象上看，开枪的人应该只是想让车停下来，并不想当场击毙后座上的人。
车里找不到任何父亲的线索。而此时租界巡捕全被银行爆炸吸引，无暇关注这边。再鹏愣愣地站在弹孔无数的轿车跟前，一筹莫展，心急如焚。

感谢@双人鱼@醉卧中关村@加热冷开水@疯狂的小记者 等朋友支持。

围观的人说起，当时忽然听到马路上枪声大作。随后有两辆黑色轿车前后夹击，把这辆轿车围在中间。有蒙面人上前打开后座车门，把一个老头拽了出来，塞进另一辆车。现场一直有很多人在混战，谁也看不清是怎么回事。
先是有个神秘电话把父亲喊了出去，随后银行就发生爆炸。而父亲也随即被人挟持。与此同时，三弟神色异常，非常蹊跷地出现在了事发现场。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了父亲六十大寿即将到来的时刻。
这时周庆和何助理也紧跟了上来。
“周庆，刚才那人你看清了没？”再鹏愣愣地站着问。
“完全看清了。果然是你的双胞胎兄弟啊……”周庆跟上来站在他身边，暗声叹道。
再鹏没有接话，倒是身后的何助理忽然一脸惊异。
“啊呀，刚才这位，我看着也很眼熟，原来是唐公子的双胞胎兄弟呀，我总算明白了！”
再鹏和周庆全都一惊，“何助理，此话怎讲？”
“你兄弟最近找过唐副行长几次。我当时远远望见，以为是你，但又觉得有些不同。有次他告辞以后，我随口问起。那次唐行长什么也没说，只是拍着桌子，破口大骂，极其的愤怒……见他这副模样，我以后就再也没过问。”
听到这个，再鹏和周庆马上都惊诧起来。

（二）


招娣接到二哥再鹏的电话时，恰巧有位神秘客户登门拜访。
招娣这种名字，一看就知道这家人很想有个儿子。按理说招娣既然有三个兄长了，就不应该再用这名字。
其实招娣本姓金，是唐老爷收养的一个孤儿。金家在招娣四岁那年，惨遭灭门，只留下招娣一根独苗，侥幸脱险。唐老爷和金家有生死之交，便不顾江湖凶险，挺身收养了招娣。又因自己没有女儿，老夫妇俩便对招娣百般宠爱，那就别提了。
而每次凝视着招娣时，唐老爷马上就会想起之前和金家的交情过往，于是难免又是一阵唏嘘感怀。
招娣得知，要见她的是个安徽一带的粮商。前段时间他跟盛祥贸易公司有过几笔交易。但那几次都是招娣派人带现金下乡去收购小麦，对这个粮商没多大印象，更没直接照过面。今天这人直接上门，开口便要见盛祥公司的老板。
盛祥贸易公司的老板其实是唐庭轩唐老爷。招娣不过是个常务总管。但唐老爷产业众多，事务繁忙，加上信任招娣，于是委以大权，很多场合都会让招娣代为应付。因此在生意场上，一般客户都把招娣当作盛祥的老板。
而招娣也不负重托，竭力操持，加上她天生的精明干练，很快就进入角色。现在她已经是业内小有名气的女掌柜了。同时，又因为招娣生性豪迈大气，很有些男儿气概，因此熟悉她的朋友和客户，以及公司内的上上下下，都习惯敬称她一声“金先生”。
招娣这几天本来就心神不宁，刚才正坐在二楼办公室里发愣。听说有人拜见，心中烦恼，当场就让手下推辞。
这时二哥再鹏打来电话。让她获悉中央银行刚刚发生爆炸，父亲下落不明。放下电话，她登时就焦急起来。
与此同时，那个客户竟然不顾阻拦，快步冲上二楼，轰然推开了招娣的房门。

招娣转过头去时，一眼看到门口有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巍然站定，镇静地望着自己。他面容清瘦，身材挺拔。一身白色西装，黑白镶拼的尖头皮鞋。右手拎了个扁扁的棕色大皮包，头上扣一顶浅色礼帽。薄薄的嘴唇紧抿，透着几分老练刚毅，仔细端详，眉宇间又隐隐透出几分精明。
“金先生，他硬闯进来……我怎么也拦不住他。”老王神色紧张，匆忙指着来人解释。
招娣并无惧色，让老王退出，仔细打量着来人。看着看着，忽然惊异起来。
“好一位金先生！哈哈哈哈……”
还没等招娣开口，来人乐呵呵注视着她，跨前一步，放下皮包，冲着招娣一抱拳，爽朗高喊。
招娣下意识抬手回礼。眼光依旧死死打量着对方。
“你是……”招娣一阵心悸，瞬间恍然，“啊呀，你是，你是再兴大哥！”
“哈哈哈哈……招娣，是我。”唐再兴冲着招娣大笑，“招娣，长成大美人啦。”
“哈呀，真是再兴大哥呀——”招娣原本紧绷着的神情，此时早已洋溢起一团惊喜。她猛地一拍桌子，高叫一声，迈着大步，热烈地迎了上去。兄妹俩紧紧拥抱。
“大哥，这段时间，家里都在惦记着你们那。”招娣拉着再兴，脱口而出，“对了，三哥呢？他没跟你一块回来？”
“没有，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再兴听招娣打听兄弟，松开胳膊，沉沉地说，“家里也没他的消息吗？”
“没有啊……你们，你们这些年不在一起呀？”招娣拉再兴走到沙发跟前，吃惊地盯着他问。
“没有。刚离家那会我们是呆在一起。抗战开始以后，我们就走散了。”再兴听说兄弟杳无音讯，也马上了拧起眉头。
说到这里，兄妹两登时有些黯然。但久别重逢毕竟是一件喜事。招娣招呼着大哥，递烟敬茶，一番絮叨。

“四妹，真没想到，我们唐家出了个女掌柜。了不起，了不起呀，哈哈哈哈……”
唐再兴连声夸奖招娣巾帼不让须眉，年纪比自己小，却已经能够替阿爸分担，稳坐大掌柜位置，把一个偌大的贸易公司掌管得井井有条，生意兴荣。招娣一听这话，也朗声大笑，昂着脑袋，不客气地在大哥跟前臭显摆几下。
唐再兴大笑着，一手夹着香烟，另一手习惯地从袋里拿出一个玩意，夹在指缝里面，然后手心朝下，开始飞快地把玩起来。
这是一个大号的骰子。六面雕刻着红黑点数，通身光滑。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骰子在唐再兴的手指间，自如游走。它刚开始是被大拇指和食指指缝夹住。随着再兴手指的上下蠕动，骰子从一条指缝飞快滑向旁边一条指缝。游到小指缝以后，又返回继续游动。如此来回，骰子就跟有灵性一般，牢牢附着在指缝之间，非常神奇。
“啊呀，大哥，你还学会变戏法啦”招娣看着新鲜，惊声叫道。
“嘿嘿，招娣，好玩吧。”唐再兴见招娣欣赏，变本加厉，让骰子游动得更加快速起来。同时把手端到招娣跟前，让她看得仔细。这幅模样，像极了小时候再兴逗她开心时的模样。
兄妹俩一时说说笑笑，开心之极。
随后说起之前的几笔粮食生意。再兴笑说早知道是阿爸的产业，就该把价格抬高几成。
说到这个事时，再兴很认真地打量着妹妹。
招娣听罢，欣然大笑。她伸手一指再兴，高声说早知道是哥哥的麦子，我就半收半抢，直接把你逼到破产，然后看着你落魄回家，让阿爸臭骂一通。
再兴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哈哈大笑。伸手把骰子拍在桌上，低头又续了支烟。
而当再兴听到中央银行发生爆炸、父亲突然失踪的消息时，登时惊骇，呼地从沙发里站起。急着就要让招娣联系再鹏，打探消息。
招娣说二哥说了，有消息他会通知给她。另外她还告诉再兴，姆妈这些年没少为你们俩流泪，和阿爸的关系也很淡漠。她劝再兴赶紧回家，报个平安，别再让全家担心牵挂了。
再兴听罢，马上就一脸苦相。他捡起骰子，绕过沙发，疾步走到窗户跟前，小心翼翼地朝着楼下张望。
招娣一见，不觉疑惑，连忙赶到窗口，跟着朝下张望。
“大哥怎么啦？”
再兴一把将招娣扯到身后，死盯着街道上几个徘徊的人影，哀叹一声，“招娣，大哥有难了。”

“大哥，怎么回事？”招娣紧盯着再兴，急速猜测。
“有人堵在门外，我出不去了。”
招娣一听，眉梢一凛，转身就朝窗户外面望去。果然有人影鬼鬼祟祟滞留在门口，并不时抬眼张望。
招娣看到这里，盯着再兴，目光凌厉，“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的再兴，面色尴尬黯然。方才那股子潇洒劲道，早已经不知去向。他深叹一声，沉吟片刻，手心里的骰子被他丢起又接住。随后，才不得已向妹妹无奈亮底。
再兴告诉招娣，他最近在江浙皖地区转手捣腾粮食买卖。前阵子跟盛祥做了几个单子以后，意外地了解到，盛祥公司居然是父亲的产业。而盛祥的大掌柜，就是自己的妹妹招娣。这令他又惊又喜。
那几笔生意利润不错。加上以前的赚头，再兴已经赚足还给父亲的份子钱了。他当然记得今年是父亲的六十大寿。有关这一天将要兑现的约定，他从不敢忘记。
再兴继续说，几天前他安顿好生意，带着钱款回到了上海市区。好几年没回城里，眼前变化很大。他想着离父亲的六十大寿还有好几天，不如先在外面住下，玩几天再回去。反正回家早了，闷在家里也没个着落。不外乎整天被娘拽住了，唠唠叨叨的，也挺尴尬。
再兴说他这几年野惯了，说实话对家的思念已经不再如以前那么强烈。虽然知道娘亲一直牵挂着他们哥俩。但想着自己已经到了家门口，也就不差这几天了。
于是他便找了家酒店住下，每天在花花绿绿的上海滩上游荡玩耍。没想到有天转悠到一家赌场外面。一时手痒，竟然鬼使神差，踏了进去。
这一进去，便不可收拾。几年来积淀起来的赌瘾，让他马上变得疯狂不已。不出两天，带回来的十多万法币就全部输光。他输红了眼，不顾一切借了好几万高利贷，准备翻本。但最后依旧血本无归，输了个赤膊精光。

招娣听到这里，大吃一惊。她直盯盯望着再兴，暗暗感叹。没想到几年不见，以往淳朴正派的大哥，如今竟然已是赌徒一个。
再兴低着脑袋，一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啪”地一声，把骰子狠狠拍在桌上，随后张开五指，狠狠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继续告诉招娣。如今他身上没剩几个钱了。但高利贷必须是要还的。今天对方派人过来催讨要钱，否则就要剁他的手脚。再兴走投无路，只好投奔妹妹招娣来了。
末了，再兴拉着招娣的手，再三强调，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尤其是娘亲，要让她知道儿子已经学坏，她就该伤心死了。
招娣望着再兴，凝视良久，叹息一声说大哥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赌博小玩玩就算了，弄这么大。还有，你怎么能去碰高利贷呢。
再兴低头吸烟，说现在后悔都没用了。
招娣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再兴猛然抬头，瞪着眼睛，说现在只有你招娣能救哥哥了。现在追讨高利贷的人就在门外。他之前骗他们说，在盛祥贸易公司里有一笔货款，他马上可以拿来还债。对方说那好，不过你出了盛祥公司这扇门，就一定要把钱交给他们。否则的话，他们立马动手，剁掉他的手脚……
招娣一听，当即不敢轻视。能在上海滩上放高利贷的，背后一定有很硬的靠山。这种人黑白通吃，不好惹。
“你借了多少高利贷？”招娣望着垂头丧气的大哥，愤愤问道。
“连本带息，六万左右。”
“大哥呀，你怎么变得这样堕落！不行，我得告诉阿爸。让他好好教训教训你！”招娣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叱喝，厌恶地望着可怜巴巴的唐再兴，咬牙切齿。
“招娣，你可千万别告诉阿爸。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一枪崩了我的。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再兴忙不迭挥手阻止。
“你活该。”招娣愤然回身，自顾点了支烟，大口吸着。

马上更新。。。。

“招娣，帮帮大哥吧。就算是大哥问你借的。六万法币，要现钱，不要银票。我一出门就得送到他们手里。”再兴丢下烟头，忽然一把拉住招娣。
招娣奋力一甩胳膊，挣脱了拉扯。她极不愿意看到大哥这幅无赖相。除了愤怒，眼下她忽然又有些伤心起来。
“招娣，大哥求求你了。”再兴还在那边请求。
“大哥，你这样太让我难过了。”招娣忍不住别过头去，不想看到再兴的堕落相。
再兴站在一边，愣愣地望着招娣，一时也感到无地自容。
“哎，大哥做到我这个份上，也算是够可以的了……”
招娣回过头去，愣愣地盯着再兴，眼神流连。沉吟片刻，利索地掐了烟头，转身走进办公桌内，抓起电话。
再兴站在跟前，静静地望着招娣，听着她在向财务询问公司里的现金状况。听着听着，他的目光隐隐透出几丝闪烁和游移，转瞬即逝。
当招娣放下电话时，再兴早已经恢复了那副可怜相。
“我正在让人筹钱，你等会……”
“真的啊……太谢谢你了，招娣！”再兴听到这话，神气马上就恢复过来。他兴奋地伸出手，想再次拉住招娣。
招娣后退一步，愤愤避开。抬头愣愣地打量着再兴。眼神当中，盈满了陌生和怨愤。
这时账房徐达经理进门汇报，说六万现金一时难以筹齐。招娣听罢，忽然情急，大声叱喝账房。徐经理从没见金先生发这么大的火，料想事情必定十万火急。又见到再兴呆立一旁，神色倦怠，估计这事很可能与他有关。于是不及细想，连声应允，说他马上去想办法。

唐再兴听罢，眼帘低垂着，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
或许是招娣破天荒在属下面前大发雷霆。徐经理很快就筹齐了六万块钱。很大一个皮箱，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捆捆新旧不一的法币。
“谢谢谢谢……“再兴蹲身抚着钞票，二目放光，仿佛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致谢。
招娣不忍看大哥这幅模样，冷冷站在一边。片刻，她暗叹一声，让再兴打了个收据，然后拿着钱，先去解决麻烦。
再兴拎起皮箱，朝招娣和徐经理连声致谢。刚走几步，又急匆匆重新退了回来，一把抓起桌上的那枚骰子，丢进口袋，这才急溜溜退出房门。徐经理也跟着和再兴一起下楼。
“唐先生，拿好箱子，祝你好运。”
临出大门时，徐经理在身边轻声招呼。唐再兴回头，微笑着朝他点头示意。匆忙之间，他仿佛看到徐经理的眉毛扬了一扬，朝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招娣站在二楼窗户前，探头朝下方街角望去。只看到大哥兴冲冲拎着皮箱，歪戴礼帽，敞开着西服纽扣，急急忙忙跑向马路对面，还差点被一辆轿车撞到。
没有走出几步，很快就有四五个汉子围拢过来，把大哥团团围住。招娣只看到大哥抬起皮箱朝对方示意着，不停朝对方点头哈腰，形状猥琐。而那一行人夹持着大哥，很快消失。
此情此景，令招娣不觉痛彻心扉。
印象中的大哥正派聪明，常被学堂里的白胡子老先生夸奖，对自己更是格外呵护。他们兄弟虽为富家弟子，但从小被义父严厉管教，所以身上无半点不良嗜好。而从小招娣就对大哥格外亲 时总爱跟在大哥身后，做他的小尾巴。三兄弟当中，三哥再卿最顽劣，没事就喜欢欺负她作乐。每次她被惹哭了，也都是大哥护着自己，把三哥打跑。
但没想到几年不见，大哥已经变成一个赌徒。模样还是那么魁梧英俊，但内在却已经腐朽。

姆妈这几年日夜期盼着哥俩回家。要是让她晓得大儿子已经变成这副样子，她该会有多么伤心。
还有耿直严厉的义父。他要知道大公子已经堕落，肯定会雷霆万钧。眼前这个六十大寿，让他还怎么过呀。
正在遐想，忽然徐经理大步跨进，请示说经刚才这么一折腾，公司的现钞一下吃紧。明天还要现场支付很多笔货款。那都是些从郊区来的零散客户，得付给他们现钱。所以要赶紧去茂昌钱庄兑现些现金，以备周转。
“好吧，这事，还按老规矩办。”招娣吩咐。
“我明白。”徐达答应一声，随即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