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东邪》:天才少年为守护所爱之人,在阴谋和陷阱中走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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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12-13 16:22:39 更新时间:2021-12-15 03:06:19

楼主:索多玛的墙  时间:2021-12-13 08:22:39
天才少年为守护所爱之人,在阴谋和陷阱中走向毁灭。【简介】文/简言之

怀揣音乐梦想的大学生覃嘉穆因无法认同自己同志的身份,强迫自己接受了同校女生蒋若言的追求。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一个名为“索多玛”的同志交友软件,并在软件上意外发现了自己的大学老师。因为在音乐上的志趣相投,二人很快发展成了恋人关系,可这却让处在两段关系夹缝中的覃嘉穆苦不堪言。毕业前夕,该老师坠楼自杀引起全校轰动,嘉穆悲痛欲绝,却不知这是一场为自己精心设计的阴谋。
一次偶然,嘉穆认识了同校校友严东勰,两个少年的奇妙相遇,开始了一段付出与守护的悲剧故事。嘉穆对于音乐的执着让东勰感动,为了帮助他实现梦想,也为了从残暴的父亲手中救母亲脱离苦海,东勰不择手段,周旋于不同阶层的人物和各种危险的营生之间。一个个秘密接连浮现,一场场阴谋徐徐展开。猫和鼠的惊险游戏,虚拟世界的虚实与背叛,同类间的围猎与倾轧在这里纷纷上演......
楼主:索多玛的墙  时间:2021-12-13 12:05:51


【0. 引子】 文/简言之

雨还没有完全停,月亮在乌云的纠缠下忽明忽暗,像一只接触不良的灯泡。
一个黑影匆匆闪进小区,深一脚浅一脚地躲避着泥泞。路边无人处理的垃圾沤出成分复杂的恶臭勾兑在闷热的深夜里,长期浸泡着死守在这里的钉子户们。据说几十年前这里也曾经辉煌一时,算得上高级住宅区,可如今却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一块巨大的溃疡。“我到了。”黑影停在一栋楼前,摸出手机给楼上的人发了条消息。可是半天过去了,仍然没见任何回复,他只好等在楼门口,打算趁其他人进出时溜进去。
这时,楼门的门锁“哗啦”一声打开了,他赶紧走上去,一个女人晃荡着钥匙从里面走出来,被迎面逼近的黑影吓了一跳。等她定了定神,确认了刚刚跟自己擦肩而过的是人不是鬼后开始骂骂咧咧。黑影不理会,头也不回地上了三楼。楼道里横七竖八堆放了几户人家的杂物,在幽暗里显得鬼魅横生。他静静地站在其中一户的门口,他从来都是个有耐心的人,门里面的男人爱的就是他的这份耐心,也爱可以随心所欲地消费他这份耐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惨叫就是在这个时候刺进了他的耳膜。他慌忙顺着楼道的窗子向外看,浓重的夜色里,一辆看不出颜色的私家车横在路边。刚刚那个女人嘴里骂着脏话从车里钻出来,开始检查车轮胎。附近的野猫无数,碾死一只是一只,哪里不好钻偏往车底下钻。她恶狠狠地把车门砰地关上,不管不顾地走了。
“我在门口,开门吧。”他又发了条消息出去。
房门的锁咔哒响了一声,接着是安全链被摘掉的声音。开门的男人腰上围着浴巾,头发上还在滴水。电视机在他身后发出幽暗的蓝光,映出门外一张年轻的少年的脸。
“还愣着干嘛?赶紧去洗澡。”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这里洗澡了,他对这个逼仄空间的熟悉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学校的公共浴室。在上万人的校园里,恐怕没有谁能够获得他这样的特权,可以随时随地跑到老师家里来洗澡——当然,洗完澡也有一些其他事情必须要做,算是为这种特权支付的代价。花洒喷出的水柱畅快地淋在他身上,水流徐徐冲刷皮肤的触感,时间长了会让他走神。他直勾勾地盯着那面没有铺设瓷砖的北墙,返潮后留下经年的污渍,看起来像一块块丑陋的斑癣。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心里在盘算,怎么才能摆脱那个男人,怎么才能再也不来这个肮脏的浴室盯着这面令人作呕的墙。
“洗好了吗?”这不是在询问,男人拿着一条干净的浴巾直接闯进了浴室,自作主张地省略了敲门、请进的繁文缛节。少年下意识地扭过身子,其实也没什么可扭的,因为呆会儿到了卧室,观察他年轻身体的可不止是这一双眼睛,还会有其他眼睛,比如参与了他们无数次私密房事的DV镜头。
“躲什么?"男人笑了,伸手关了淋浴,“你身上还有哪里是我没看过的?”这真是一句老掉牙的秽语。他说着把浴巾披在少年头上,仔细擦拭着他的身体,像是在保养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
“崔老师......我自己来。”
“别动。”男人的手停了,脸色放下来,“我说多少次,在这不要叫我‘老师’,该叫什么?”
少年有些怯生生地望了他几秒,随后抢过浴巾,粗鲁地把自己身体擦干。这个狭小的空间让人胸口发闷,他拔腿往外走,可是一双手臂却从后面紧紧地捆住他。男人的近乎愤怒的力道让他的身体一瞬间剧烈收紧。
“腻了是吧?腻了你滚啊。”男人粗重的呼吸喷在少年的耳朵上,这些话是紧箍咒,每一次当自己说的做的不合对方心意的时候这些咒语就会启动。少年奋力挣扎,他很想大叫,想把堵在胸口的块垒全部呕出来。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因为他的目光掠过了男人的手臂,掠过了爬在手臂上的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他永远也忘不了一年前,就是背后的这个男人,亲手在胳膊上划下这些伤痕,不过是为了要挟自己来陪他吃一顿晚饭。
男人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喉咙深处发出类似野兽撕咬猎物时的低咽。少年仰起头,将自己白净的脖颈拱手相让。两人扭在一起,成了一只陀螺,不知碰了多少次壁,才让场景天旋地转地切换到卧室里。少年让自己的身体完全陷进松软的被子,这样当锐痛来临的时候他可以方便地把自己折叠起来。墙面上的两个影子难分伯仲,他看到自己两条腿的投影就像两棵不屈不挠伸向天空的枯树。他突然想起刚刚那只被碾死在车轮下的猫,泛起了一阵恶心。
“状态太好?”男人喘喘着粗气自说自话,“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进入状态。”
“我有的是办法.....”是这个男人的口头语。毫不吹嘘,他说有的是办法可以做成的事情,到目前为止无一落空。
少年看到男人像是被雷击中一样迎来了自己的衰败。他枕着男人汗涔涔的手臂,嫌恶地把眼睛从地上的一团团纸巾上移开,两人的呼吸错乱不堪。
“这是最后一次了。”少年突然说。
男人抚摸他头发的手停了下来,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少年犹豫了一下,想在做一个什么决定,他告诉他自己投了上海一家药企的简历,打算去面试。
“巧了。”男人从被子里坐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份资料。“工作的事不用你操心,我都帮你找好了,本市最大的化学品公司,多少人挤都挤不进,你毕了业就可以直接去上班。”他抓过少年的头发,头皮一瞬间的收紧让他的脸向上仰着,“你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怎么可以反悔呢?”
少年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手在被子里攥成的拳头微微发抖。他嘴角向耳后扯了一下,这样的笑容算是惨笑,不过此时他心里已经有了新的盘算。
楼主:索多玛的墙  时间:2021-12-13 12:06:50


【01. 坠亡-上】 文/简言之

一切都要从那个热得不像话的夏天说起。
这个在书桌前戴着耳机,不时往纸上写写画画的男生名叫覃嘉穆。他的这个姓有点考验人的见识,从小到大为难了不少初次见面的老师和同学。
故事就是从他身上开始的。
感到有人在踹自己椅子的时候,覃嘉穆正在两段旋律之间举棋不定。被踹了第三脚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转过来取下耳机,看到同寝室的好友陈霄霆一张被气得鼻孔放大的脸。
“你叫我?”嘉穆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笑也一样。
“是啊!我叫你!”陈霄霆把“是”字拖长,两只湿淋淋的脚收回来踩在他那只巨大的木脚盆的边缘,“我叫得隔壁寝室还以为我在抢救你!”
上铺那两个“哒哒哒,哒哒哒”疯狂点击鼠标的网瘾少年听惯了陈霄霆的插科打诨,不约而同“噗呲”笑了一声。陈霄霆为自己的幽默感越发得意起来。“借我条毛巾!”他粗声大气地嚷嚷。
覃嘉穆又是一笑,老父亲哄孩子似的,然后从墙壁的挂钩上摘了条毛巾扔给对方,又一声不响地转了回去。陈霄霆感觉自己吃了个闷屁,咬牙切齿,不服不忿地支吾个没完。
陈霄霆每天要吃无数个闷屁。比如篮球赛之后,他势必要二五八万地得瑟一下自己的战绩:得了多少分,上了几次篮,收获了多少女生暗送的秋波。可是任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嘉穆的回应永远是那样含义不明的一笑,你可以理解成是老师写在学生作业本上潦草地写了个“阅”。
陈霄霆胡乱擦了脚,去走廊尽头的厕所去倒洗脚水。等他拎着空盆回来时,发现寝室里多了三个男生。
领头的男生一见他,立即热情地塞给他一张宣传单,又把刚刚对寝室里其他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学长好,我们是大三文艺社的。院里要举办迎新晚会,学长你有兴趣参加吗?”
陈霄霆的“没兴趣”眼看已经到了嘴边,却瞥见宣传单上“蒋若言”三个字,于是马上收住口。他用手猛拍覃嘉穆的椅背,嘴里“诶诶诶”个不停。“你老婆现在混成总策划了!”他说。
嘉穆的脸马上烧起来,嗔了他一眼。那三个男生你看我,我看你,领头的那个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覃嘉穆学长?!”这男生眼睛真大,瞪起来的时候能把寝室的三盏灯都装进去。覃嘉穆当过两届十佳歌手冠军,他在台上抱着吉他深情弹唱的动作和表情,早就成了众多女生(以及部分男生)夜半无人的心事。而陈霄霆口中的那位总策划蒋若言,当年就善于策划。她用一场差不多轰动了整个学校的表白,彻底终结了其他人的少女梦,轰轰烈烈地成为了覃嘉穆的女朋友。现在学校里还有谁能没听说过这对神雕侠侣?
送走了那三个男生,嘉穆把门关起来,一本正经地对陈霄霆说:“你别总‘你老婆你老婆’的,外人听了像什么?!”
陈霄霆把他的木脚盆踢进床底下,冲上铺直乐,说:“你们听见没有?他还害上臊了。”
“还有,你瞎答应人家什么啊?”嘉穆难得地话多起来,“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了!毕业论文你给我写?!”
“你们瞅瞅,还沾上我了。”陈霄霆继续跟上铺两个正在专心打游戏的人对话,“你以为你不答应,你老婆就能让你安安心心写论文了?”
“你怎么还‘你老婆你老婆’的!”
“.......”
男生寝室在十一点准时断电,毕业生寝室也不能例外。断电以后还有吵闹声的寝室,就会被舍管阿姨用狮吼功点名。覃嘉穆他们寝室是监管的重灾区,因为熄灯之后陈霄霆的话会比平时多上十倍。他的话题大多和荤段子有关,因此寝室里大多数人都是他的忠实听众。陈霄霆一个人说,其他人就蒙在被子里笑,或者蒙在被子里干些别的。嘉穆从不理他,他往往会在这个时候偷偷打开手机里面一个叫做“索多玛”的软件。今天他打开软件时,看到那个ID叫“力比多”的网友又给他留了言。每次登录软件他都是偷偷摸摸的,而能够让他偷偷摸摸的时间又实在太少,所以消息都是隔天的。对方似乎也挺忙,两个人基本上都是靠回复彼此的留言来交流。好好一个即时通讯的社交APP,硬是被他们当成了电报来用。可是网络的好处还是显而易见,很多东西都可以被虚拟的连接暂时抹平,比如年龄,距离或者身份,每个人都可以用键盘来重构自己。在网络上重新焕然一新的两个人无需介入彼此的生活就可以开展一段友情甚至是爱情。多好。
对方的登陆地点在遥远的上海。虽然聊了快一个月,可除了一个不知所谓的网名还有一个30岁的年龄,嘉穆对对方几乎一无所知。他简单回复几句就退出了软件。上海,他关上手机,脑海中浮现出了在各大媒体上出镜率极高的外滩风光。他不知道那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陈霄霆那个家伙的嘴跟开了光一样,但凡是坏事,说什么来什么。那天他看看到隔壁小六子在寝室里吹风扇吃冰棍儿,他就说:“瞧把你给舒服的,看回头再窜稀!”结果当天小六子就拉稀拉得床都下不了;还有一次,几个女生在食堂里说她们寝室进了一只小花猫,被陈霄霆听见了,他又说:“那是你们寝室有耗子,猫是进去抓耗子去了!”结果那个女生晚上伸手去摸放在床底下的零食的时候,不偏不倚摸刚好摸到一只毛茸茸的肥耗子,差点没有当场晕死过去,据说其尖叫声一下子点亮了五层楼的声控灯;再说昨天晚上,三个文艺社的男生走了以后,陈大师金口一开,又说:“既然蒋若言是晚会总策划,怎么可能放着一个现成会唱歌的老公不让他去凑个节目呢?”结果不出所料,又被他说中了,蒋策划第二天果然就找来了。
约好的排练时间是上午十点,蒋若言怕嘉穆中途反悔,所以特地绕路来到男生公寓楼下等他。她耐心地站在浓密的树荫下,眼不错珠地盯着公寓大门口。三伏天里气温高得离谱,天空中的云丝烧得片甲不留。
蒋若言今天穿了一身浅粉色的蕾丝连衣短裙,她注意到了,站在树下的这一会儿,很多路过的男生把眼睛悄悄朝这边溜达来溜达去。她这一身行头的灵感取材自室友的一本时尚杂志。那天,她无意间瞥见那本杂志,封面上的迪丽热巴就穿着这件浅粉色的连衣短裙,迎着阳光微微闭起双眼,爬满枫藤的篱笆把她衬成了一株花叶扶疏的夹竹桃。这个画面把身为女生的她看呆了,于此同时,身为女生的她也被这个画面深深刺痛了。于是她立刻打给了她老爸,并在电话里可怜巴巴地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她老爸用“你的衣服下辈子都穿不完”为理由驳回了这个请求,她拿出从小到大屡试不爽的磨人精本事,不仅要到了那件连衣裙,还逼迫她老爸按照那本杂志的封面买齐了女明星身上全部的配饰。她挂了电话,惋惜地叹口气,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自己的室友抱怨:“你瞧我爸,早早答应了多好,说不定还能省点钱。”
一周之后她就收到了快递。快递的内容让她所有的室友都吓了一跳——CHANEL的夏季最新款连衣裙、Cartier的手镯、一双BOTTEGA VENETA的高跟鞋还有她看不出Logo的耳坠和胸针,所有的物品与杂志上一模一样。她当然知道这些都不是她老爸亲自去买的,她老爸只负责出钱,真正拿着图片去挑去选去焦头烂额的,是他那个能干的秘书。这时她发现装耳坠和胸针的小纸袋里有张卡片,拿出来一看居然是好评返现卡,没想到耳坠和胸针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地里居然是淘宝货!她当下直接拨通了秘书的电话,怒气冲冲。可是电话另一头的怨气比她还重,对方称呼她为姑奶奶,对方还说自己跑遍了国金中心也没找到一模一样的耳坠和胸针,要不是朋友让她去淘宝试试,她就是把腿跑断也买不到一模一样的。没有一样的也不能买淘宝货啊,类似的也行啊!那可不行,你爸爸说要买一模一样的。若言气急败坏地强调这些东西是买来给她的,什么时候见她戴过淘宝货?!对方在电话里笑得很贼,又是一声姑奶奶,然后说,什么时候你给我发工资,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是我姑奶奶……
“喂!”陈霄霆故意在她身后大喊一声,吓得蒋若言猛地一个激灵缩起了脖子。陈霄霆开始围着她转圈,一边砸吧嘴一边嘲笑她穿得像巴啦啦小魔仙。他的话还有半句含在嘴里,蒋若言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后脖颈。这个诋毁太恶毒了,恶毒就恶毒在他说完以后连她自己也觉得好像真有点像。
嘉穆故意躲在一旁,看着蒋若言如何收拾陈霄霆。这是他们两个人每天的保留节目:一个在作死和求饶的循环中乐此不疲;另一个则在暴力和宽恕的往复中孜孜不倦。在其他人看来,他们三个的关系是如此要好,也如此古怪。形影不离的友谊见得多了,但是形影不离到这个份儿上还真不多见。
只有嘉穆自己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在很早的时候,嘉穆就发现自己和别的男孩子不太一样。青春期刚刚萌芽,当身边的朋友们开始围在一起互相咬耳朵,对女生的身体和一些情色话题窃窃私语的时候,他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对此居然毫无兴趣。可若是看到眉目清秀的男孩子,他却会觉得心里有只小虫子在用触须搔着他的痒。那个时候,“同性恋”这个词是骂人用的,十六七岁的覃嘉穆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和这三个字扯上什么关系。他只知道自己和身边的男生不太一样,而当你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的时候,你是很难不怀疑自己的。所以他决定,一定要改过来,就像改正一个坏毛病那样。这对从小当惯了优等生的他一点也不难,他开始看所有“正常”青春期男孩子都会去看的片子,记下了一个又一个冗长又拗口的日本女星的名字,他可以像熟悉元素周期表一样对她们的表演路数如数家珍。他终于看起来正常了,岂止是正常,简直可以算得上卓越。他发现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当任何领域的尖子生。
从初中开始,嘉穆收到的各种各样的情书攒起来可以编成一本小册子,到了大学,小册子越来越厚。看着这些或文采飞扬或情深意切的信,他除了负罪感以外没有任何其余的感觉。嘉穆向来是一个温和得过了头的人,总是小心翼翼地担待着别人的感受,所以每一个女生寄出的热切期待都让他饱受折磨。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众多女生的眼里,这种温和就是最最难以抵挡的勾魂摄魄。
楼主:索多玛的墙  时间:2021-12-13 12:07:38


【01.坠亡-中】 文/简言之
在一次次艰难的拒绝之后,嘉穆成了生化学院女生眼里最难啃的骨头。而这块骨头最终就是被蒋若言啃到嘴里的。
这件事情要从大二那年嘉穆的生日说起。那天,寝室的几个兄弟一起为他庆生,晚上喝完酒回来已经快要十点钟了。可是走到寝室楼下的时候却发现不对劲:已经这么晚了,整栋楼居然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正当他以为可能是公寓楼线路故障的时候,突然间,几乎是同时,正中央一大片窗子的灯全都点亮,亮着的窗子刚好排列成一个巨大的心型。这一瞬间的震撼,让覃嘉穆惊讶不已,他以为是哪个男生在给女朋友表白,虽然俗套了些,但是男生的用心还是很值得钦佩的。8层楼将近500多扇窗子,一个一个去说服所有的寝室在规定的时间内开灯或者关灯,这得花费多少口舌,搭多少面子!
紧接着,楼前的LED大屏幕突然亮了,音乐声随即响起。那块大屏幕从下午就一直摆在那里,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个社团在搞活动。然而下一秒出现出现的画面,让嘉穆瞠目结舌:大屏幕上开始滚动播放自己的照片,一张接一张,走在路上的、上课时候的、在食堂里的、在舞台上面唱歌的......很多照片拍得模模糊糊,这是偷拍或抓拍留下的粗糙痕迹。嘉穆手指着大屏幕,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从寝室楼里面涌出了很多潜藏已久的男生,从别处又涌来很多埋伏多时的女生,还有很多在操场上谈情说爱的情侣也跟随人群不明就里地一起涌来,将宿舍楼前这块小小的空地团团围住,人群开始起哄,有人还吹起口哨,嘉穆站在中间不知所措。
蒋若言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那个简易的舞台上的。她踩着音乐的旋律翩翩起舞。嘉穆不懂舞蹈,心思也根本没放在她的舞姿上。只是他注意到,为了舞蹈的效果,她竟然只穿了一件抹胸的轻纱裙。她的眼睛始终看着他,风情万种,修长的胳膊和腿在台上做出各种灵巧而曼妙的动作,可当时已经是深秋了。音乐一停,人群中爆发出意料之中的掌声,掌声适可而止,安静地等待女主角将心事娓娓道来。
他记得表白很动人,但具体内容却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最后是蒋若言问自己愿不愿意做她的男朋友,他点了点头。他不是在替自己决定,他只是做了一个所有人都希望他做的决定。他又一次将决定权拱手让人,就像很多年前,他为了变成一个“正常”的男生而将日本女星的名字当成元素周期表来背诵时一样。他十分理性地问自己:一个美貌多金的富家女,花费了这么多心思苦苦追求,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男生会拒绝她吗?
不会的。所以他就答应了。
嘉穆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寝室的几个兄弟早就被蒋若言收买了。他们故意带着他到外面下馆子,好给主角留下充足的时间布置现场。快到十点的时候,他们再按时把他带回楼前观看那令人震撼的一幕。不仅如此,蒋若言还成功动员了自己的闺蜜以及闺蜜的闺蜜,甚至和整个宿舍楼的男生拉帮结伙。总之,那天围观的群众,一半以上都是她的同盟。
这才是商人的女儿,商人的女儿就该有商人的血性。她才不会像个傻白甜那样写什么情书,然后再听天由命地等候一个遥遥无期的回复。她的策略就是行动,是掌握主动权,是协调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达到目的。这是她爸爸教给她的最有用的东西。
看到陈霄霆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嘉穆觉得是时候该出手解救一下好友的耳朵。蒋若言十分愿意看在嘉穆的面子上饶他一命,但前提是他必须答应在每一次彩排的时候负责运送道具。他是找人搬也好自己运也罢,反正所有的道具必须完好且及时地出现在每一次彩排的现场。陈霄霆照例没皮没脸地讨价还价,蒋若言撸了撸并不存在的袖子正准备开打,那一声顿响就是这个时候传来了。
所有人愣了一下,以为那是来自天边的一声闷雷。可他们马上发现不对,远处一幢教学楼突然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把周围的学生铁屑一样黑鸦鸦地吸引过去。有女生的尖叫不断传来,原本平静的校园瞬间失去了秩序。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不祥。
等他们三人赶到那幢教学楼的时候,楼前已经水泄不通。陈霄霆拉住旁边一个拼命伸长脖子往里面挤的男生,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男生不耐烦地说不知道,这不也正打听呢吗。倒是另一个女生告诉他们,说有个老师从楼上跳下来了,不对,到底是意外还是自己跳的现在还不知道。问是哪个老师,女生的语气变得神秘兮兮,说好像是教务处那个崔老师。
覃嘉穆的眼前瞬间出现了一阵可怕的眩晕,脚下的地面骤然间过分地松软起来。随着这阵眩晕渐渐散开,他发现自己竟然一头栽到了前面男生的后背上。蒋若言在一旁死死搀扶着他的胳膊,她正在神色焦虑地对自己说着什么,可是他只能看到对方嘴巴的开阖却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出奇的安静,只有信号中断时那种微弱而尖锐的蜂鸣声。嘉穆甩了甩脑袋,周围的嘈杂接上了刚刚的断点,一下子漫上来,他的意识才重新恢复秩序。
“哪个崔老师?!”他想他的语气肯定听起来很惊悚。女生嘲笑他没见识似的反问道:“教务处还有几个崔老师?”
嘉穆开始愤怒地想要豁开人群,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满腔怒火,仿佛那个老师的死是这些观众合谋的结果。他顾不上身后蒋若言和陈霄霆奋力的呼喊,也顾不上眼泪混着鼻涕满脸横流,他空长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涎水滴在挥舞的胳膊上,他像一颗燃烧弹一样往人群里冲,直到最后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崔晋。
谁不知道教务处有个年轻的崔老师,30岁刚出头的年纪就升任了副主任。谁不知道这个崔老师没有一点老师或者主任的架子,须发浓密的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谦和的笑容。不忙的时候,他就拿着一部单反相机到校园里的银杏大道上拍照。有多少女生长久地徘徊在这条路上,就是为了制造机会说上一声“崔老师好”。嘉穆站在原地,听着身边的观众缅怀死者的音容笑貌,语气里全是惋惜和不解。
救护车和警车先后赶到,接管了混乱的现场。蒋若言和陈霄霆陪在嘉穆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崔晋的遗体被抬上了救护车。有那么一瞬间,嘉穆真想跳上救护车,去代替那个不情不愿被领导安排跟车的男老师。可是直到救护车从他眼前呼啸着开走,他都一动没动。整个学院的人都知道崔老师是他覃嘉穆的伯乐,两个懂音乐的人像是师徒一样彼此欣赏着对方的才华。所以他怎么悲伤都不过分,可是他不能争着抢着去做家属该做的事情。
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记住我——嘉穆脑袋里回荡着崔晋常说的这句话,是的,他又做到了。
一切还要从那个叫做“索多玛”的软件说起——这个同志交友软件,为嘉穆打开一扇通往新世界大门的同时,也彻底将他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渊薮。
在此之前,嘉穆几乎没想过身边还会有和自己一样“不正常”的人。即便有,他们对自己的身份也应该是难以启齿的,应该是像遮盖自己的私处一样去遮盖这个秘密的。所以当他和蒋若言在一起之后,他强迫自己喜欢她,强迫自己跟她有更多亲密的接触。他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正常男生是怎么做的,他就是怎么做的,他做得只可能比别人更好,更卓越。
但就是那么不经意,他在车站某个公共厕所的隔板上看到了一串微信号码。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向这个号码发出了好友申请。他就是在那个肮脏狭小的公厕里暂时抛弃了一贯的理智和信条,让凶猛的欲望摧枯拉朽地将他占据了。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和那个网友见面,那个人不过是个过路客,可是他却把覃嘉穆拉进了一个微信群里,在这个群里,他第一次知道了“索多玛”这个手机软件,也终于得以窥见藏在屏幕后面那一双双燃着欲火的眼睛。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边——在这个区区的校园里——可以有这么多同道中人。他看着软件界面上表示距离的数据,这些数据意味着以自己为圆心,以300m、500m、1km、2km......为半径的圆圈里有着数不清的同志隐匿在人群中,他们时时刻刻利用这个软件向同类发出信号——那个在球场上挥汗如雨成功引起女生尖叫的帅气运动男;那个在图书馆里埋头啃书本的斯文眼镜男;又或者是那个在食堂里和女朋友互相喂饭的温柔模范男......搞不好他们中的哪一个就是自己的同类。这些人和自己一样,带上“正常”男生的面具,努力过着一个“正常”男生该有的生活,可是在面具后面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的面孔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而让他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老师,崔晋,竟然也赫然出现在了这个圆圈中。
说起他们两人的相识,总绕不开校园十佳歌手大赛。那时崔老师是大赛的主要评委之一,而嘉穆就是他最看好的选手。他欣赏嘉穆的才华,也钦佩他对音乐的那股子钻劲儿。刚开始,嘉穆对这位崔老师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只是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平易近人,笑起来很好看的年轻老师而已。可是随着比赛的深入,他发现这位老师对自己作曲的点评还有唱法上的建议不仅专业,而且鞭辟入里。于是比赛结束后,两个人还保持着联系,嘉穆认为崔老师是真正懂音乐的人,所以写好的曲子都会先弹给他听。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在“索多玛”上收到了一条消息:“小穆,是你吗?”
他大吃一惊,立刻警惕了起来,于是他反问:“请问你是?”
过了很久,消息重新传过来:“崔晋。”很简单的两个字。
这下嘉穆彻底傻掉了,他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涨红了脸,像是身上唯一的遮羞布被人一把扯掉了。对方似乎从他的沉默中读懂了他的情绪,于是说:“我是有一天无意间在你身后走过,才看到你在用这个软件的。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我也应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这样才公平。”
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嘉穆故意避免和崔老师见面,因为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彻底变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在崔老师面前自处。崔晋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信里,他说自己曾经也无法面对喜欢男人的事实。但是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罢,喜欢的重点应该在喜欢本身,而不是纠结于对方是男是女,更不该因为别人的眼光而伪装或改变。那封信让嘉穆重新站在了崔老师面前,他觉得自己的异样仿佛被“正常”的世界听见并接纳了,可以说他对这封信几乎充满了感激。
楼主:索多玛的墙  时间:2021-12-13 12:08:15


【01. 坠亡-下】文/简言之
此后,他们变得更加无话不谈。共享了同一个秘密的两个人,通常容易达连成自己都难以觉察的亲密。慢慢地,他们一起出去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听演唱会,甚至偶尔用荤段子开开玩笑。可到此,谁都没再往前更进一步。直到某一天,崔晋在自己的公寓里给了嘉穆深深的一吻,他们的关系才算真正有了名分。于是此后将近两年,他们就在这个给了他们名分的公寓里,打发掉了无数个如水的夜晚以及无数个粘稠的午后。
可彼时,嘉穆已经答应了蒋若言的追求。于是从那以后,他就像应用题里小明的那只狗,周而复始地在互相逼近的AB两点间往返奔跑。他努力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几乎要被撕裂开来。可是每一次内疚和疲倦疯狂蔓延的时候,伴随而来的却都是源自心底里的甘之如饴。
互相逼近的两点最终还是相遇了。说相遇其实并不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崔晋知道了蒋若言的存在。嘉穆痛苦地解释了他和蒋若言的关系,痛苦地请求崔晋的原谅,也痛苦地迎来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痛苦的争吵之后是痛苦的和解,然后就是接二连三、隔三差五的继续争吵。崔晋变了,原来的温雅宽和荡然无存——或者说都留给了自己以外的人,而在面对他嘉穆的时候,表现出更多的是敏感、多疑以及那种无处不在让人窒息的可怕控制。
嘉穆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周五。
他不知道那天是蒋若言的生日,所以毫无准备。直到临近傍晚,她跑来找他,问他能不能推掉今晚的兼职陪她吃个晚饭。家教兼职一直是嘉穆脱身的借口,因为每个周五晚上崔晋都会把菜烧好在家里等他。嘉穆很狼狈,连声道歉,并说晚上会推掉兼职陪她吃饭看电影。然后,他同样狼狈地打给崔晋解释情况。
“你现在才跟我说?我菜都快做好了。”切好的菜下到锅里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嘶啦”声,伴随着崔晋不容置疑的语气一起从听筒里传来。
“对不起......”他在电话另一边低三下四,“不然你今天先自己吃,我可能真的没办法……”
“我自己吃?!我忙活了一下午就是为了自娱自乐自己吃?!你知道我炖这个鱼花了多长时间?!”
他又把对不起低声重复了几次,“今天是她生日,我什么都忘了准备,晚上总不能连个晚饭都不陪她吃......”
电话另一边突然沉默了,只有抽油烟机呜咽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这可怕的沉默持续了足有十几秒。“也是,”崔晋突然冷笑了一声,“毕竟你是人家男朋友嘛!”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那天一整晚嘉穆都心神不宁,幸好蒋若言是个很容易就满足的丫头,没有察觉到男友的异常,整个晚上都表现得很开心。
电影看了一半的时候,嘉穆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他没有保存崔晋的号码,但是这串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他慌忙挂断电话,然后扭头看了蒋若言一眼,她正被沈腾的台词逗得哈哈大笑,抱在胸前的爆米花撒了她一身。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又开始震,嗡嗡的声音像是咒语一样孜孜不倦。他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挂断。可正当他打算关机的时候,新一轮的震动再次袭来。
“你去接吧。”她眼里带着笑意,一直盯着荧幕,似乎情节精彩到让她无暇扭头看他一眼。
嘉穆把手机挂断揣进口袋,身体僵硬地靠在椅背上,“不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电影已经演了一半,可是他全然不知道故事在讲些什么。
“去吧。”她语气认真地向这边瞥了一眼,手机在这时再次在口袋里怪声怪气地震起来,“这样多影响别人啊?”
他知道她察觉到了异常,所以她的善解人意才更让他惭愧。嘉穆弓着背起身离席,往放映厅出口走。蒋若言听见他接起电话时刻意压低的“喂。”。
“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为什么不接!”崔晋的怒吼醉醺醺地冲出听筒,他喝了不少酒。
“刚刚在看电影。”
“看电影?看电影连个电话都不能接?连个消息都不能回?”对方连冷笑都是醉醺醺的,“你们究竟是看电影还是去开房了?”
嘉穆皱起眉,那两道让学校里众多女生心驰神往的好看眉毛此刻简直要拧出苦水来。他无奈地叹口气,苦水就着唾沫一起咽下去:“我先挂了,之后再打给你。”
“别挂,别挂,小穆求你了别挂我电话。”崔晋的声音瞬间溃退了,“你知不知道我自己一个人面对满桌子的饭菜心里是什么滋味。你陪她也该陪完了,你可不可以来陪陪我......”
他为难起来:“可是我回去已经很晚了......”
“不管多晚我都等!”对方几乎是在吼,“覃嘉穆,我现在就计时,每过十分钟我就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一刀,我倒要看看你会让我等多久。”
嘉穆浑身颤抖地问他要干什么,他又一次低声下气地恳求他不要逼自己,可是电话硬生生地被挂断了。十分钟之后,他果然收到了一张照片,崔晋白净的胳膊上爬着一条鲜血淋漓的刀口。那次的事情之后,崔晋也再没穿过短袖的衣服,哪怕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
覃嘉穆从回忆里抬起头,教学楼已经罩上了一层浅浅的暮色,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他让陈霄霆先送蒋若言回了宿舍,自己要一个人去外面走走。傍晚的街道仍然是热闹的,夕阳铺张着浓墨重彩将街景变成了油画。这座三线城市的缓慢和惬意总是在这个时候漫不经心地写在每一个路人的脸上。他不知道去哪儿,现在的他没有哪里可去。嘉穆蹲在路口,蹲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用手掌手背徒劳地堵截汹涌的眼泪。
最终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小区的路面仍然伤痕累累,垃圾仍然随处堆放,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只是此后的周末再也没有人烧好饭菜为他虚掩那扇门了。
嘉穆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见到了崔晋的母亲。他曾经在客厅的书柜里见过她的照片。崔晋说过,她妈妈是老家县城中学里的老师,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端庄素雅,很符合老师这个身份,崔晋和妈妈长得很像。可是今天见到的这个女人,她佝偻着背扶墙走出楼宇门的样子,简直可以用枯槁来形容。他很难想象,这个年迈枯槁的女人需要耗用多少生命力量才能消化儿子的死讯。
嘉穆心里猛然一凛,从出事到现在,他都没有来得及深想到底崔晋为什么会自杀,直到看见这个女人的一瞬间,像是有一道闪电突然炸开,将他的头脑里照得一片雪亮。
楼主:索多玛的墙  时间:2021-12-14 15:43:31



【01. 坠亡-下】文/简言之
食堂作为整个学校非官方信息的集散地,在特殊时期对信息的普及总是能显示出独特的优越性。校园自杀事件的影响很坏,而老师在校园内自杀的影响更坏。学校的不少领导为此事薅秃了头发。会议室里每天大会小会,一张张油光光的脸转过来转过去,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想出来的仍然是个毫无新意的办法:封锁消息,内部解决。各分院开始给学生们下通知,三令五申,不惜把毕业证和学位证作为人质来要挟,终于把这件事变成了所有人都三缄其口的禁忌。可越是被当成禁忌的东西就越诱人,于是大家从公开讨论变成了暗地里互相戳胳膊肘,再把戳出来的情报在食堂里分发交换。没过多久,学校的角落里就流传起了各种版本的“崔老师自杀事件始末”。
严东勰端着餐盘跟着队伍一步步往打饭窗口挪,目视前方的同时却把耳朵竖向了身后,他想知道后面几个女生的“诶你们听说了吗......”接下去的内容。从小到大,对于那些奇事怪事东勰从来都是听过没见过,哪怕是发生在身边的,他也总是赶不上趟儿。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有人说村子里谁谁谁被鬼上身,能用死去多年的老人声音讲话,所有人都看见了,就他一个人没看着;上初中那年,听说有警察在隔壁小区生擒盗贼,好多人都去看,可是等他赶到的时候警车刚好呜呜地开走了。这一次的情况类似,学校出事那天,几个月没逃过课的他逃了一天的课,跟四个哥们在网吧打游戏打得昏天黑地,等他回到宿舍,室友面色神秘而凝重地对他说:“诶你听说了吗......”
他对此无比郁闷。
盛菜的阿姨在窗口巨大的玻璃后面把金属碟子敲得叮当响,不耐烦地催促着下一个餐盘,他这才发现前面的人打完饭已经走出去老远了。他一步迈向窗口,把餐盘递上去,眼睁睁看着里面的人面无表情地把手腕抖成了帕金森,满满一勺子青椒炒肉给左抖右抖,准确地抖剩下了满满一勺子青椒。
东勰看得目瞪口呆,他敲了敲玻璃,“阿姨——”他故意把那个“姨”字拖长,然后在尾音消失的一瞬间,不失时机地粲然一笑,露出那颗标志性的虎牙。“再加点肉呗,下午有体育课呢!”他冲着玻璃眨了眨眼睛,里面的女人是可以当他妈妈的年纪,可是也懂得“放电”这个词的意思。东勰太了解自己的优势了,也太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了,从小到大他不知道仗着这副好皮囊达到了多少目的。
食堂的阿姨再高冷也是女人,只要是女人就吃他这一套。他心满意足地端详着自己的战利品——满满一盘子“肉炒青椒”——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对于自己听过没见过的事情,东勰的热乎劲儿向来只有三分钟,三分钟之内如果还没有听到一个全须全尾的故事,他就会失去追究下半段情节的兴趣。他开始边吃饭边打开手机里的“索多玛”APP,红彤彤的欢迎页面闯进他的眼帘,他搞不懂一个同志交友软件为什么非要弄得这么喜气洋洋。
几天前,他把自己的一组健身照片上传到了个人主页,今天再次登录,各种各样的留言汹涌地弹出来,让他差点以为是软件中了毒。他的手指匆匆划过留言列表,说什么的都有,有文明的,也有下流的;有想和他认识的,也有想和他睡觉的,还有把自己的命根子直接抓起来拍照发过来的。东勰笑了笑,照单全收,从踏入这个圈子到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把一部分人的丑态当做消遣,他可以边看这些边吃得下东西,偶尔高兴了还会和他们调笑两句。这些人以得到他的调笑为荣,求着他要给他做牛做马为奴为婢。网络给了人一种安全的错觉,让很多人误以为可以隐姓埋名地把这里当成公共厕所来排泄欲望。如果可以顺着这些排泄物追根溯源,你很可能会意外地发现它们的主人并不是想象中的流氓或者变态,你可能会意外地发现一张循规蹈矩的脸,还会意外地发现他在现实中其实一切正常:有教养、好脾气、有着稳定的工作、不错的人际甚至是美满的家庭,你会因为这样意外的发现而三观尽毁。
东勰还记得他第一次约见的那个网友,聊天中就能判断出对方是圈子里的熟手。那时候他刚刚接触这个软件,三言两语就被对方撩得浑身燥热。接下来,东勰生平第一次直接去了陌生人家里。可是见面以后他却大失所望,那是一张严重缺乏生气和特点的中年人的脸,与照片大相径庭,让人除了“老实巴交”以外难以想出其他的形容。肥胖导致他身材的比例失调得很严重,加上举止间的无措和讨好,言语中的木讷和笨拙,恐怕他的聊天记录也比他本人更能让人提起兴趣。
东勰不客气地戳穿他,痛斥他的厚颜,居然使用假照片到处行骗。中年的面孔在年轻的面孔前自惭形秽,男人开始支支吾吾,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羞辱和窘迫从他油亮的额头上渗出来,变成淋漓的汗。东勰扭头就走,可是男人却抢先一步拦在门口,跪在地上,央求东勰赏他一次,他什么都可以做也什么都愿意做。东勰是后来才明白,所谓的“赏他一次”究竟是赏什么。男人的口齿利索起来,催促他务必要快一点,否则自己老婆女儿一会儿就要回来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一面麻利地脱衣服。东勰看着这个年纪足当他爹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脱得一丝不挂,可是他很奇怪居然没有生出厌恶。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同情这个男人——连自己老婆女儿短暂外出的这一点点时间都不放过,这必定是一种外人难以想象的焚身之苦。男人把脸深深地埋到东勰的两脚中间,亢奋地扇动着鼻翼,就算是饥肠辘辘的野兽嗅到血肉的样子也比那场面要好看得多。等东勰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的白袜子上已经沾满了黏腻的口水。
他几乎是夺门而逃,这是他第一次在大白天被一个大活人给吓到。他跌跌撞撞跑下楼,鞋子来不及穿只好拎在手上。在楼梯间,他险些撞上一个抱孩子上楼的女人。小女孩依偎在妈妈怀里,认真地啃着一块小饼干。
“大哥哥你没事吧?”女孩的眼睛真大,稚嫩和天真水一样安静地聚在双眉之下,形成两汪风光无限的湖。女人似乎觉得有些冒失,略带歉意地冲他点了点头,然后用孩提语言替他回答:“大哥哥没事。你说我们要回家去啦,跟大哥哥再见吧。”东勰冲着她们母女俩仓促一笑,可是突然间,他觉得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果不其然,那对母女敲响了刚刚自己逃出来的那扇门。“爸爸——”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幸福洋溢,男人打开门,重新变成了衣冠楚楚的父亲。他同样使用孩提语言同小女孩对话,问她幼儿园里面吃的、玩的、老师还有小朋友。
门关上了,门里面又是一个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东勰在楼梯间里浑身颤抖,因为自己和那个男人的荒唐,险些葬送了一个女孩干净的眼睛。他还记得那天下楼之后,他到处找不到垃圾桶,他是到了大街上才找到了一个街边垃圾桶把袜子脱下来扔了进去。可是他始终没有穿上鞋,他就这么拎着自己的篮球鞋一路赤着脚走回了学校。
东勰把米饭剩下了一半,辛苦斗争来的青椒炒肉也没吃多少,食欲消失得很突然。他这个时候看到程凯朝这边过来了。程凯的大嗓门一如既往地中气十足,一边大声广播着东勰的名字,一边费力地在堵住狭小过道的人墙里开路。食堂过道的设计对胖子实在太不友好了,程凯小心翼翼地左躲右闪可还是走出了拳打脚踢的效果,他笑眯眯地跟左邻右舍道歉,一面继续拳打脚踢,等他来到东勰座位的时候,餐盘上那碗蛋花汤已经洒得七七八八了。
他气喘吁吁地坐下,没等东勰打趣他,他就开门见山报告说金晟餐饮公司的项目出问题了。出了什么问题?可能要黄。东勰脸色瞬间就变了,斩钉截铁说不可能!老板都见过了,合同都要签了,怎么可能说黄就黄?回答是摊手加吐舌,表示他也不知道。东勰忙问他是听谁说的。程凯回答说是今天上午马总的秘书给他打的电话,说已经确定了别人家的方案,不再考虑他们了。
“这怎么可能呢?”东勰站起来,无措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当时见马总的时候你也在啊!他当时对我们的汇报方案多满意啊!怎么能说不考虑就不考虑了呢?”东勰一声比一声高,好像那个背信弃义的马总此刻就坐在他面前。程凯一边往嘴里填饭菜,一边就是就是地应付着。他瞄准了东勰剩下的青椒炒肉,于是问他这个还吃不吃。东勰气得咬牙切齿,从控诉马总转移到批判程凯不思进取、毫无忧患意识以及吃相难看上。程凯仍然就是就是地应付,他早就对东勰的数落脱敏了,心安理得地扫光了盘子里的剩菜。
最近一段时间,“金晟”这两个字牵动着东勰全身的神经。这是他们的创业团队接的“私活儿”,帮助这家餐饮公司制定VI设计方案。所谓的VI设计,是随着企业对品牌的不断重视而形成的一套视觉和文案体系。从帮助品牌命名开始,到Logo、slogan、吉祥物,再到标准字、主色调、产品包装风格......总之,一切围绕着品牌而来的视觉和文案设计都属于VI的范畴。金晟餐饮是当地一家非常有影响力的餐饮管理公司,旗下注册了很多个连锁餐饮品牌。而这一次,他们打算再开发一个酸菜鱼品牌并以加盟的形式布局多家连锁店。这个项目是系主任帮着牵线搭桥才联系上的,交到东勰手里的时候他们吓了一跳。这样的一个项目钱肯定是少不了,可是难度也会很大,因为单纯的VI方案满足不了连锁店,还需要加入更复杂的室内空间美学设计。事实证明,东勰和程凯没让系主任丢人,东勰化用《庄子》的典故给品牌取名“知鱼之乐”,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一套以传统文化为核心的品牌价值,程凯则以此为基调,绘制出了完整的视觉效果图。他们通宵达旦地完善这份方案,当他们最终把它呈现给对方公司负责人的时候,几个领导齐齐叫好,说了一大堆后生可畏的话。正是因为这样,东勰才想不通为什么对方会突然变卦。
东勰给对方打了电话,得到的回应与程凯一致,而且并没有解释原因。程凯吃饱喝足了,开始发表意见,他说:“我一直觉得你起的这名字有问题。人家店名都是什么‘川香’啊、‘顺喜’啊,要么好吃要么吉利,你这个‘知鱼之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书店呢。”
东勰不理他,他便继续自说自话:“你们文化人就是不能好好说话,还记得上一次有个影楼找我们做创意,你给人家取的什么名字吗?”程凯顿了顿,接着抖包袱似的自问自答,“‘含沙摄影’!老天爷,那影楼老板听完以后脸都绿了。”
东勰也笑起来,说绿就对了,那个影楼老板耍了我们多少次?让他绿一回都算便宜他。可是笑完以后他又开始发愁,金晟这个项目是他组建的创业团队接的最大的一个项目,大家兴奋了那么久,也做了那么多工作,要是项目真黄了,他要怎么和团队其他成员解释呢。
第二天是周末,东勰决定请马总身边那个姓关的女秘书喝咖啡。他知道马总最怕供应商骚扰,因此把迎来送往的大小事务都推给秘书处理。秘书虽然没有实权,可却是个信息枢纽,所有人找马总都要经过她,马总要找其他人还得经过她,所以东勰决定从她开始突破。电话打通了,对方非常警惕。看来不止他严东勰聪明,所有想找马总办事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突破口,都知道应该先请她喝咖啡。
东勰绝口没提项目的事,而是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理由。他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姐,说自己毕业以后打算来金晟实习,想麻烦她给介绍介绍公司的情况,面试的时候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对方将信将疑,说公司的情况官网上什么情况都有,她也介绍不出更多了。东勰嘿嘿笑了起来,说自己其实还有一个小私心,他知道金晟的简历很难投,之前投了一份但是被拒绝了,所以想请她这个能力强、业务熟又有亲和力的姐姐给“指导”一下。东勰当然是胡扯的,金晟的简历一点也不难投,而且他也从来没投过。对方这下明白了,原来这小子是要走后门儿,只是她误判了东勰想走的是哪一扇后门。这种误判是东勰想要的结果,只要能和她私下见上一面,他有把握将后门走对。
关秘书见过东勰那张讨女人喜欢的脸,因此被他一声声的姐叫得心花怒放,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拘谨。她在电话里愉快地嗔着东勰拐外抹角地不老实,还说自己就是太好说话了才会被他这样的小鬼头给缠上。东勰在电话的另一端嘿嘿地笑,一边吃力地回忆着关秘书的长相,一边赞美她温柔漂亮亲切可人。
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市区里一家星巴克见了面。东勰把自己扮成一个对职场充满好奇的乖学生,问了关秘书很多让她有余地侃侃而谈的问题。东勰三翻四次表示很羡慕她,说自己以后要是能像她一样这么年轻就在公司担任重要职位就好了。这么年轻?关秘书让东勰猜她多大。东勰有意让她看出自己“笨拙”的小聪明,于是他故意一愣,说她看上去也就只比自己大两三岁而已,不过既然让他猜,肯定不会是看上去那么简单,所以一定是一个不得了的年龄差。他变着法把她夸了一遍又一遍,笑话讲了一个又一个。关秘书笑得花枝乱颤,今天这个男孩子不管说什么在她听来都是有趣的。东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打量着这个五官和胸一样缺乏起伏的女人,安静地等着她笑完。接下去,他把话题慢慢转,先问了金晟的工作环境,又问了领导好不好相处,好像他的简历真的是非金晟不投一样。最后,他终于把话题绕到了这次的项目上。
“其实我早就看出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关秘书用手指轻轻按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语气里充满了轻佻的愉悦,“不过既然都来了,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东勰并不吃惊,但还是做出吃惊的样子,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可是说到“老”字的时候又忙忙止住,连说该打该打。关秘书笑得马克杯都端不住了,说他这么会逗女孩子开心女朋友一定很黏他吧。东勰把羞赧写在脸上,哪有什么女朋友啊,都还没谈过恋爱呢。
东勰用了一下午时间,终于把情况全摸透了。关秘书告诉他,马总决定换掉他们的项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是半路杀出个广告公司用更低的价格截了他们的胡。不过她可以帮忙安排他们和马总见个面,但究竟能不能说服马总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最后她嗲兮兮地强调说,这可是他东勰的专属福利哦。当天晚上东勰失眠了,他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气。他大半夜给程凯打电话商量对策,要他把周一全天的时间都空出来,他们要去收复失地。
周一这天,他们如愿以偿见到了马总,但是收复失地的过程比他们想象得要困难很多。马总对东勰他们的方案并没有意见,只不过是另外一家广告公司的价格更低。东勰问他有没有看过对方的方案?回答是还没有,不过人家专业的广告公司做的东西总不见得比你们学生还差吧?东勰哭笑不得,他耐着性子重新阐释了对品牌的理解以及所有设计细节的用意,他说他们熬了几个通宵,花了多少心血,不能在没有比较的前提下就否定了他们作品的价值。马总好脾气地笑了,虽然东勰在这里远没有在关秘书那里吃得开,但马总还是欣赏他的胆识。最后马总表示,只要他们愿意把价格降到和那家广告公司一样,他可以把两份方案比较之后再做决定。东勰没有同意,他说一样好东西不会因为价格偏贵就变成了坏东西,反过来也一样。马总刚想给他上一堂经济学课,教教他什么叫供需关系影响商品价格,可是东勰却起身告了辞,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办公室的玻璃门。
下到一楼,他让程凯回去着手准备另一份方案。他还嘱咐说这一份方案必须比原先的差一些,但又不能逊色太多。程凯问为什么?到时候就知道了。东勰催着他先回学校。“那你呢?”程凯问。“等关秘书下班。”

合同最终签订是在三周以后,电话是关秘书打来的。电话里的关秘书比东勰还要激动,让他赶紧到公司来签合同。首笔款项两天之后的下午就打了过来,这是他的账户里第一次出现五位数的转账。当天晚上,东勰把团队里的所有成员都叫去了市内的一家川菜馆,这家馆子他们平时想吃又不舍得,但今天东勰让他们放开了点。程凯第一个赶到,他几乎是趾高气昂地走进了店里,睥睨所有的食客和服务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盘下了这家店。他殷勤地招呼陆陆续续到来的其他人,每来一个他就说上一句:“老大说啦,今天吃什么随便点!”
东勰在号召大家举杯前,特意强调了程凯的功不可没,说要是没有第二份方案,就算他严东勰有本事让关秘书同他们穿一条裤子,也未必能把合同签下来。大家这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东勰当天从马总办公室离开以后并没有回学校,而是在金晟公司楼下一直等到关秘书下班。他用合同金额的10%加上某些其他手段换来关秘书帮他做一件事:当另一家广告公司把方案发来时请她务必帮忙拦下,用程凯制作的第二份方案冒名顶替以后发给马总。两份作品高下立判,而他又把价格稍稍降低一些以显示诚意,马总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东勰说得轻描淡写,省略了中间许多斗智斗勇的细节,有些细节是连程凯都不知道的。大家起哄,请他重点描述一下所谓的“某些手段”指的都有哪些手段,东勰笑着骂他们听话不听重点,“我和程凯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设计稿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吃完这顿给我好好打起精神,能不能收到两笔尾款就看咱们能不能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了!”
大家趁着酒兴不依不饶,一张张醉脸全都是含义复杂的笑容,非要东勰说说他是怎么搞定关秘书的。酒精把每个人的笑点都降低了,不管是谁说了句什么话,都能立刻掀起一阵哄堂大笑。一个人说听说那个关秘书还挺漂亮的,老大在搞定她的时候应该没感到很为难吧?另一个接下去说,就凭老大那张脸,说不定关秘书还以为是她搞定了咱们老大呢!只有一个人没跟着大伙一起起哄。这个叫顾颖的女孩恐怕是这些人当中最在意这件事的,可是她从头到尾几乎没怎么讲话,只是偶尔合群地跟大家一起笑笑,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然后把酒一杯杯地往肚子里灌。顾颖比团队里其他人年纪都小,她是榨干了自己所有的课余时间来学习各种技能,才在大二这一年挤进了东勰创建的这个团队。团队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她对东勰的心思,除了东勰他自己。
顾颖端着酒杯站起来,眼前的事物像被泡在酒里一样摇摇晃晃,她看到东勰在人群中间,和每个来敬酒的人推杯换盏。顾颖走上去,“老大,这杯我敬你。”她眼里的醉意温柔地漫上来,神情如水一样起了涟漪。围在旁边的人纷纷知趣地寻了个借口,嘻嘻哈哈地散开了。
东勰冲她扬了扬酒杯,“后面的工作靠你们了。”说着他一口干了杯中的啤酒,嘱咐道:“你少喝点。”
“已经喝多啦。”顾颖顽皮地眨了眨眼,用中指把垂下来的头发绕到了耳后,她趁着醉意勇敢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问:“喝多了有人送吗?”
东勰一愣,决定把糊涂装到底,“当然了!这里的男生你随便挑,谁要是敢不送你,我替你揍他!”
顾颖的目光暗了下去,像是瞬间熄灭了两盏灯。她没再说什么,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然后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自己逗着玩的,哪至于就醉成了那样,说着衔着杯口逞能似的一扬脖,成了个戏台上被赐死的妃子。
卫生间里,顾颖用手捧了一把凉水淋在脸上,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感觉有点陌生。酒精引发的猩红已经完全退到了眼睛里,留下一张白惨惨的脸,水迹纠缠着鬓角的碎发,让她看上去像是恐怖片里索命的女鬼。她用力推开卫生间的门,扶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快要走到包房门口时,她听见东勰的声音从走廊的转角处传了过来,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顾颖紧紧贴着墙壁,心里无耻地想要把每句话都听清楚。东勰对着电话横不是竖不是地赔小心,像所有模范男友那样,耐心地跟电话另一端的人拼命解释着自己的晚归,语气是不可思议的温柔甜蜜。顾颖眼眶中的潮水瞬间涨上来,门窗、走廊、墙壁坚硬的角线,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不可救药地荡漾成碎片。东勰温柔的声音还在继续,似乎在为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讨价还价。可最终他还是投降了,顾颖听到了一个轻轻的吻在他唇齿间爆破的声音。眼眶里涨上来的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滚烫的热油夺眶而出,火辣辣地顺着自己的脸颊一路灼到下巴。
她突然弓下腰干呕,来不及多想,捂住嘴仓皇地逃回了卫生间。她重新看着那面肮脏的镜子,突然朝它微笑了一下,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骤然间,仿佛千军万马从她食道里经过,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渔阳鼙鼓动地来”,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污秽的食物残骸在雪白的洗手池中尸横遍野,突然想起了这句诗。她本不是什么风雅的人,但是她却能把整首《长恨歌》倒背如流,只是因为东勰喜欢。
“人已经走了。” 走廊尽头的转角处东勰仍然举着电话,而听筒里传来的却是程凯的声音。
“嗯,知道了。”他简短地回答。
“你又何必演这么一出呢?”程凯在电话另一端叹气。
东勰没有讲话,过了很长时间,他对着前面空无一物的墙说:“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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