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好梦流年》一个女孩的成长史 (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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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1-07 14:02:47 更新时间:2022-08-18 18:27:48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2 10:52:51
天涯社区有些作,什么大不了的内容呢,就 河蟹 了之?无聊的很!!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2 11:06:08

十四、屋漏偏逢这连夜雨

史微近来呼吸困难,似乎腹腔里许多根筋在做运动。起初只是右边腰部两根筋相互摩擦产生痛感,现在弯腰则很难忍受。本来睡眠时间够多,但白天上课依然没精神。她很希望不分昼夜地学习;可她周身疲倦,做什么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种症状去年也曾反复出现,她同父亲提及,要求去医院看看,但父亲并不重视。她内心怨过,可没有检查也好好地过到了现在;她就以为是自己想多了,患了神经衰弱症引起的。可如今她感到是身体真的出了毛病,因为无处可说,于是寄希望于此种症状自行消失。她对自己说:“我不能停止学习,也不能因此而气馁。我有许多事要做,如果我的生命仅仅只作为一个消耗者出现,那将是一种耻辱。我愿我的身体和精神都能力顶千斤。”

星期天照常补课。眼看饭票吃完了,她中午去史茱家。史茱知道她的来意后很慷慨:“今年你表弟不在家,我们的粮食也吃不完。等会儿我把粮折给你,你自己拿钱去粮店买米。”城里人乐意做这样的人情。他们吃国家粮,按指标算,每月都有定量的粮食供他们拿极少的钱去购买。如果吃不完,国 家也不会白送,多余的剩在粮折上只是一个数字。基于这种情况,他们常把粮折上多出实际需要的斤两送给农村以种田为生却还需要买粮吃的亲戚,让他们自己拿钱买去。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也拿粮折买米送给需要的亲戚,等新米出来,亲戚会怀着感激之情主动把鲜米送还。这既是做好事得了人情实惠,又无实质损失。史微补课没时间回家,就曾拿大姑的粮折买过两次米。她对这种馈赠没有多少压力,对于大姑和她周围的人,她熟悉他们的这种大方。她当然也明白,她大姑不会把这种好处白白送给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大姑之所以能这样做,只因为亲。讲完买米的事,史茱告诉史微,她上半年见过一面的年轻女人,明天将带着一个孩子进入她家。史茱没叫她回去,也没说她父亲要她回去,只唠叨:“两个人都是半路亲,再加上穷,没有钱,还讲究什么排场?想讲究也讲究不起!简单地办餐饭吃,迎进屋,你爸爸算是有了一个主儿,她娘儿俩也是有了依靠。”史微暗想:“这就是说,以后我家不再是我和爸爸两个人,而是四个人了?”她要赶下午的课,于是拿着粮折匆匆离开。

可是,在她心里,一种莫名的孤独、失落油然而生,并且如影随形,驱除不去。回到学校,她静不下心学习;这使得她又生烦躁。为了平静自己,她放开书本,拿起一叠报纸翻阅。青年报上一篇《孤独感辨析》使漫不经心的她顿时收紧瞳孔。文章把孤独分成表层的、外在的孤独感与深层的、内在的孤独感。前者是“人的社交动机和好群行为得不到满足的一种内心体验”;后者是“你对人生,对社会具有独到的见解和强烈的使命感”而产生的。史微省视自己,觉得真正占据自己灵魂的是后者。她感到安慰,也从这种阅读中得到鼓励。她说:“爸爸是一个很讲面子的人,然而他的婚礼就这样草草地从简了。暑假我的许诺不仅成了空话,而且作为女儿,我连在他婚礼上路面的机会都没有。对于命运的这种安排,我默认了,爸爸也默认了。家庭的困顿,人心的麻木,做人的责任,这一切都使我意识到我不属于自己。我应当是一个有用的人,为爸爸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和爱护之情,为社会贡献出自己的毕生。”她曾想象父亲的婚礼像年轻人的婚礼一样热热闹闹,充满喜气,不曾想竟是这样地不声不响。她两眼凝滞,毫无表情,但内心则更加坚定。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2 11:07:12


吃晚饭时,史微和芳韵、向圆圆一起去食堂。打来饭,她们边吃边闲聊。讲到英语时,由于欧雅兰生产,现在新换了姓唐的老师,史微说:“我英语成绩不好,我都听不出是唐老师讲得好呢,还是以前欧雅兰讲得好。”芳韵:“他们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风格。欧雅兰细心,讲得详细、透彻;唐老师爱东拉西扯,但比较风趣。”史微:“他们再仔细、再风趣,在我听来都是懵咕隆懂。我是真的没有救了。”芳韵英语还行,但和向圆圆比,又隔了一大截。向圆圆:“我喜欢现在的唐老师。”史微:“为什么?以前欧雅兰那么器重你呢。”向圆圆:“那有什么用?”芳韵:“哪个英语老师不喜欢她?”史微:“她课上得不好啊?”向圆圆:“她课上得再好,她也不能把我们送毕业。”史微笑:“那有什么办法?哎,你们知道她生了男孩还是女孩?”芳韵:“不知道。”向圆圆:“管他男孩、女孩,女老师就是比男老师麻烦。”史微依然笑:“你怎么能这样说?没有女老师,哪来男老师?”向圆圆一本正经:“男老师就没有这些问题。”史微:“男老师也生不出孩子。”向圆圆:“那她就不该来教书,她就只管生她的孩子好了。”史微:“那你读什么书?你以后不会遇到这些问题啊?”“我就不会遇到。”“讲鬼话。”“你才是讲鬼话呢。”“我讲什么鬼话?你读书,你考上大学,你以后不管从事什么性质的工作,都还是会遇到同样的事情。你如果因为这件事不喜欢欧老师,那是偏见。”“什么偏见不偏见,女老师本来就比男老师事多。”“女老师是比男老师事多。女老师不仅和男老师做同样的事情,她还要堪当其他重任。”“好一个‘其他重任’!我以后不结婚!”“这样倒好,如果所有的人都和你想的一样,并且真能做到,那就更好了,省得有性别歧视!我以为你还有什么高招?可怜你妈妈白生了你。”“什么‘什么高招’?什么可怜我妈妈?我能做到,只怕别人不这样想,只怕别人即使这样想过也不能做到!”“你是在指我吧?向圆圆,你如果真能做到,我史含华绝对奉陪!只是,‘我’喜欢男老师,不喜欢女老师!”史微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向圆圆早就沉了脸,此时重重地“哼”了一声。芳韵知道向圆圆争顶真了,早就沉默了。史微信誓旦旦,及至察觉这尴尬、紧张的气氛,就有意轻松地笑着对向圆圆说:“你为什么不说了?”向圆圆依然沉着脸,没好气地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尊心!”史微不再做声,心想:“我是就事论事。你说不赢,就生气,有什么意思?咳,和苏说话就没有这些问题发生。什么自尊心?面子问题!”又想:“人为什么要为无关紧要的话而与别人据理力争?不就是要把问题的本质搞清楚吗?为什么又把它和自尊心、面子拉扯在一起?面子这么重要?史含华,我给你讲,你决不能让面子心理得势;它的副作用太多,会扼杀理解、相通等等美好的东西。所谓的自尊心、面子,其实都是害人的东西。”尽管史微早已缓和了语气,仍无法改变这凝固的空气,三人怏怏而散。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2 11:12:38

这晚,史微坐在教室闷闷地,就往沅江下游煤矿码头走去。储煤场较远,她去得并不勤;但是当她心乱如麻无法安宁时,她就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老地方:寂静、偏僻、空旷,但有一盏支得高高的雪亮孤灯彻夜长明。这里无人,于她安全、可靠,疲惫的她可以放心栖息。史微进入储煤场,对自己来这里的前因后果进行反思。她知道,起因源于不欢而散的争论,本质却是这里的宁静洋溢着动人的美:你想亲近它,它敞开胸怀迎接你;你弃之而去,它一笑置之。你疯狂时,它用其容乃大的方式安抚你,使你冷静。你欢乐时,它也是静静地,但那是无声的欣慰;就像母亲看着孩子高兴,就像慈悲的菩萨看到善良的人得到幸福。它空阔、坦荡的胸怀所表现出来的高深、悠远、广袤,把你引入了通向宇宙之路!在这种境界里,一切都显得渺小,一切都不值一提!不仅如此,你的种种情感在它的启迪下还得到了升华。你变得心旷神怡,你又升起了青春燃烧的理想火焰!这是大自然和人类文明的共同赏赐。史微越想越激动:哦,旷野,您这有山有水、连接神秘宇宙的旷野哟,您有我想象中父亲的严正;您有我想象中母亲的慈爱;您更不乏瑜卿的默默温存!我现在充满信心,我的四肢有无穷力量,我想拼搏,想奋进!《西江月》证曰:

莫叹因人成病,应知山水医心。宽天阔地旷胸襟,世务拘缠做甚?
朋辈终将分别,奇情诚可侵寻。天生大块是知音,似酒消忧任饮。

老天下了许久雨,这两日终于放晴了,人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史微放学后拿着一本书上了山,当她见到瀑布时,惊诧使她的注意力再也回不到书本。

瀑布飞溅而下,仿佛一团团蓬松、巨大的棉花,被一位无形天神用神力不断弹拨,在两根止不住剧烈抖动的弦上,疯狂地弹跳、飞舞。然而这一团团令人目眩的棉絮都很不幸,它们来不及返回,就在弹跳、飞舞的刹那,被后面驱拥而来的絮团挤下弹床,不可抗拒地跌落下去。于是它一改棉絮的柔美,把酣畅疏狂的舞跳换着愤怒,其势态有如万箭齐发一处,像是决意要把全部的羞辱和威严化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去吞咽一切阻挡它的障碍。它以雷霆万钧之势汹涌而下,它让镶嵌在它两侧的葳蕤青草,为它的气势所惊吓,在那里栖栖遑遑地颤抖、痉挛;可它并不注意这些烘托着它的柔弱生命,它来势浩荡地、孤注一掷地猛扑下来,它只顾谱写自己的壮丽!这就是观音洞旁悬崖上怒吼而下的瀑布。它最后被等待在下面的坚硬磐石重重地击了一掌。虽然这一掌使强大、骁勇的它一下子头昏目眩,金星四溅;但它不死的灵魂还在喘息,它在磐石当中用自己身体冲撞出的小小水潭里,重又拼凑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它休憩,它养精蓄锐,又开始新的征程。

这壮烈的景观史微并不陌生,可她从没像今天这样震惊!她被义无返顾而变得气势磅礴的瀑布感动;也被瀑布两侧眼看就要被连根铲去、却一直抵死紧抓着土地和崖壁的草木感动。如果说它们是有生命的,那生命的壮丽和坚韧已经被它们演绎得淋漓尽致!她拿着书本,却前所未有地领悟到了大自然对她的教化。后来她有一律《咏瀑布》曰:

水出溪沟任化迁,山崖赴死向空悬。无辜草木何坚韧,成景绫绡固决然。
怒马怀才驰骋处,断云临谷宛蹁跹。粉身碎骨飞珠后,犹有沧溟千里缘。


接上(身体的不适被遗忘)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3 05:57:43

十五、史茱的牢骚是世故

又是星期六。明天全体教师开会,因此不补课。当冉老师把这个消息宣布下来,教室里马上喧哗开了。进入高三以后,毕业班几乎没有星期天。现在听说有个喘气的机会,大家能不欢呼?

史微挂牵父亲,再加上钱粮被盗,她要回去。她先去了史茱家。

“大姑,粮折和米袋给您。”史微把粮折和叠得整整齐齐的米袋递给姑母:“明天不上课,我回去看看。”“你回去做什么?你爸爸已经不在家了。前那日,你爸爸带着她娘儿俩去伍家湾,到我这里打了一个转。你家里什么都没有,他们留在家里吃什么?还不如到那山旮旯去,做一日衣服,有一日工钱,多多少少,总有一口饭吃。”史茱一边把粮折放进箱子一边说。她语气平缓,声音不高,在史微听来却不胜凄凉。史微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没做声。史茱放好粮折继续说:“你爸爸结婚,自己一个钱也没有准备。问你二伯借,你二伯推说没有;问你小姑借,你小姑也推说没有;”史茱说着也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我把我家里仅有的八、九十块钱都拿给了他,才勉勉强强给女方家送去几样菜,把他们娘儿俩接过来。自己这边,你大伯、伯娘和我一起弄,办了一餐饭吃。外面的人,她那边没有请,我们这边也没有请。你那二伯,请他来他也不来。”史微默默听着,一张绷得紧紧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好像冬日阴沉的暮色,使你琢磨不透它的轻重、厚薄。见史微这个样子,史茱说:“你姑父死得早,你几个表姐都自己成了家,我六十边上的人,退了休,还有什么能耐?现在我们这些亲戚中,就你二伯家最富裕。你爸爸去问他借钱,他明明有钱却一口推说没有,这也太过分了。”说完,史茱瞟一眼史微。史微本无言语,但为了应酬史茱对她父女俩的同情心,就说:“这是他的本分,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她的语气不冷不热、不偏不倚,但特别沉。史茱楞了一下,随即也沉默了。史微说完却心口一痛,眼睛一热,泪就止不住涌了上来。她想象不出父亲的心是怎样地辛酸、凄凉,但她深藏在心底的对父亲的爱,使她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泪。可她不想哭,于是赶紧低着头,拼命忍住泪水。史茱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叹息一声说:“做人啊,不能太过分!人是三截草,你怎么知道他哪一截好?人活在世上,哪一个没有个三关三时?你不能把他给量死了。做人要多做雪中送炭的事,锦上添花倒是可有可无的。”史微再没有吭声儿。她知道,史茱对他父女俩的关心最多、帮助最大。

史茱本性善良。有段时间,她冷脸对待史微,无非希望她去找她有钱的母亲,解决读书所需。在她看来,在史文远没有能力支持史微读书的时候,许彩凤有钱,就该接过这任务,因为史微是她生的。可她看到,史微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消息。史微经常为生活费而来,她怎不知她处境?她后来把粮折拿给她,也是她这个做姑母的人对这件事情的妥协,也仅是力所能及的帮助。史微读书不是三日两天的事,这像个无底洞,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能有多大能耐?更何况她自己还有一个没成年、不听话的儿子需要她操心?对这个从小就在她身边转悠的侄女,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既然不回史家村,史微就返校。她和史茱告辞,史茱用一种不可辩驳的口气说:“饭都要熟了,你不在这里吃了饭再走,你现在去学校,还有饭吃啊?”史微没有答话,留了下来。她无所适从,希望有所依傍。

二伯女儿回去了,今天大姑家除了大表姐和她孩子偶尔来一下,其他表姐也没有来。开饭时,大表姐也端着一碗饭来了。史微情绪低落,一方面不想说话,不愿再听到那些令人失望的事情;另一方面又强烈渴望听到一些和父亲结婚有关的消息。这时史茱以一声叹息开场,唠叨道:“嗨!人家说‘穷单身,富寡妇’,这硬是一点儿都不错!以前我问你爸爸有没有钱,他总说他没有;我不相信,我以为他是想瞒着我这个做姐姐的,积攒有一笔钱放着不肯动。现在看来他是真的一分钱也没有积下。他如果攒有钱,他的钱现在也该出来了,他还愿意丢下脸去东借西凑吗?”史茱吃一口饭,接着对大女儿感慨:“你说呢,你舅舅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人家一个人养四、五个孩子,他一个人养一个孩子,也不见他给孩子吃了什么好的,穿了什么好的,也不见他存下一分钱。真是的,他这么多年在外面到底在做什么呢?他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呢?他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他没有挣钱,这话说出来你让哪一个相信?”大表姐看眼史微,说:“哪个晓得呢?以前每次他回来,我们问他有没有事做,他都说有事做。他带了那么多徒弟。他没有事做,他怎么带徒弟?做木材生意那会儿,他还特别起劲。我们都认为他赚了钱,哪个晓得他是在白忙乎?舅舅那个人,就是没有心计!”史微一声不吭地听着这些老话,她们的弦外之音她也早已明白。她希望听到的可不是这些。

好像还要给史微上堂课,史茱说:“为钱财,别说兄弟姊妹之间不好说话;就是父母和儿女,要翻脸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要翻脸?你小姑她夫妻俩,上半年和大儿子大吵了一场,至今爷娘父子间还不搭话。大赵那次来我家,讲到他父亲就流泪;隔阂好深哦!志强那个人,别看他见到你总是笑眯眯的,他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又有一套的人。他们家那一次吵大架,你别看是你小姑在出面骂儿子,其实你小姑都是听她志强的。大赵知道他老母亲追到他家里来骂他是他父亲在背后拿主意,硬是从家里跑到他父亲面前,劈面无情地把他父亲嚷了一顿。你小姑呢,见大赵敢在父亲面前嚷,一声‘这还了得啊?我竟养了一个忤逆!’操起一根棍子就朝大赵打去。志强不动手,他只讲。他讲,有你小姑听。他那个人,才不做恶人呢。哪像你小姑,动不动就破口大骂,动不动就动手打人。也是你小姑恶,家令严;也是大赵懂事,不还手,闪开了。那一次,真是吵得天翻地覆。事后你小姑、大赵都到我这里来诉苦,为末子事呢?就为大赵要在房子边再配一间厨房,还差那么一点钱,问你小姑借。你小姑起先都讲支援他,但你姑父知道后,说大赵已经成家分开了,不要管他了。都说父母痛儿女,手背手掌都是肉;其实在父母心里,肉也分厚薄。你小姑那几个孩子,就属大赵最辛苦。大赵读书最少,很早就开始在生产队出工。后来政策来了,他们家有两个农转非的名额,你姑父也不主张让大赵去。他们那五个孩子,将来还不是大赵一个人最苦?志强做事,不是讲情分,讲公正,是讲利弊。他和你二伯两个人多年在一所学校共事,他们表面上不争不吵,客客气气,心里却背得很。你二伯性情懦弱,一肚子的书讲不出来,没有他书教得好。他看不起他也就算了,背地里还要在学校领导面前踩他。人那,日子长了就知道好丑了。你讲呢,我们在这里说他不好,但他对你小姑却是很体贴。你小姑被他哄得团团转,受苦受累心甘情愿为他拖儿带女。还好,你小姑敬他,他待你小姑也不薄;他们俩夫妻,一辈子不吵架、不红脸,也算是为儿孙做了一个好榜样。大姑是命不好。你两个大姑父要是不死,他们对你大姑我也都非常好。”史茱停一停,说一说,说完妹妹说老弟,讲完老弟又扯哥哥。史微边听边想,直到史茱把所有亲戚家的是是非非都讲遍了,这才返回学校。

“那么多亲戚、朋友,甚至您自己的女儿都没有参加您的婚礼,女儿实在无法想象那场景!它是否如同陈白露之死一样让人感到不胜凄凉?爸爸,为什么我们那么没有分量?为什么他们这样小看我们?他们不是我们的亲戚吗?不是您的手足同胞吗?人们不是说手足情深吗?我们穷,竟然穷得在亲族中都分文不值了。爸爸,您怀着怎样的心情结婚?您心酸吗?我恨自己啊!要不是有我,您早就重新建立家庭了,何必拖延至今……是女儿拖累了您!不管别人怎样看,不管您的婚礼多凑合、多寒碜,在此女儿都要真诚地为您们祝贺,祝贺您们建了一个新家庭!爸爸,女儿还为您祈祷,祈祷从此以后温暖和幸福永远与您同在;您和后妈永远相爱!”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3 05:58:41

确切地说,史微这时不像存活于世的人;确切地说,史微这时丢了魂魄;更确切地说,她像一个被残酷打昏的人,又被残酷丢弃在无人的荒野,孤立无援地面对无情世界,筋疲力尽、奄奄一息。史文远借钱的遭遇,大赵和他父母的隔阂,以及赵志强和其妻兄明和暗背的关系,都犹如凶狠的铁锤,每一下都击中她渴望爱、向往人间和乐的脆弱心灵。她几次想起玉洁哥哥来她家与父亲闲聊时讲他们处于困境时的故事:“那时动不动就是阶级斗争,我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后,大队还要用绳子捆绑我们游斗。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和我哥哥连夜去投奔外婆人家,谁知以前对我一家很好、很热情的舅妈,一看见我们来了就把屋门上了锁,挎着一个篮子走开了。你看我们村子以前整治过我几父子的那些人,现在又开始‘公公’、‘公公’地喊我父亲了。亲戚、朋友,什么是亲戚、朋友?都是乱弹琴!”趋炎附势的世俗习气,人世间的种种薄情寡义、勾心斗角,使她受到了巨大打击。她坐在位子上,感到体内有一种可怕的液体在膨胀、流动,以至于使她的四肢像是要爆炸了一般;她的胸口也在酸痛中痉挛。这无法排遣的痛苦滋味,使她想发疯,甚而想到了死。可她明白,发疯和死都无济于事。于是她又想一走了之,离开这个冷酷无情的环境。她也知道,这同样是一种幼稚的想法。最后,她想哭、想唱,想用哭和唱来宣泄郁结在心中的种种哀伤和失望。可是,她的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像一个气若游丝的病人,因为内在的疼痛和痉挛而衰弱得出奇的平静。她发现,她于这种衰弱中又获得了一种对待苦难的冷静。

日升月出,昼度夜思,史微依然处于半死状态。她可以在精神上鼓励自己,实际生活却不容她有丁点乐观:父亲为钱已丢尽自尊,她还能提伙食费的事吗?她真恨那个小偷啊!如果知道是谁,她一定拼死把钱粮要回来;可是小偷是谁,她知道吗?生活是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可她更痛恨因此事无法解决而变得消沉的自己。芳韵焦虑地问:“史含华,你到底怎么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夜了,你不声不响地,谁得罪你了?你看你自己,就像一把稀泥!你平时的威风呢?你那种令人生敬的姿态呢?那么多人佩服你,我真不知道大家佩服你什么?你真是让人……哼!”芳韵忍了口,转身不再睬她。她又何尝喜欢现在的自己?她对自己暗吼:“孬种,那个风风火火的你哪儿去了?不是别人对你无情,是你自己击倒了自己。芳韵失望,说你‘不可救药’!你知道吗,谁都不愿意看到你这副窝囊相!你的家需要你奋斗,你的理想更需要你奋斗!你不是同瑜卿说,你将去填补一个空白吗?既然如此,奋斗吧,拯救自己,不要使自己在消沉中失去了勃勃向上的生气!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如果不想哭那你就唱!但别忘了,你哭你唱都应该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轻装上阵去奋斗!”

芳韵一直在留意史微。昨晚史微进教室,她就意外:“你不是回去了吗?你怎么没有回去啊?”史微很敷衍地答了一句,此后不再说话。开始,她以为她只是一般的情绪不佳,过一会儿会好,因为她经常这样。谁料下夜自习邀她一起回寝室,她还对着日记本在发呆。好不容易有一周不要补课,大家都轻松、活跃;她的死寂很不对劲。今儿一整天,她尽可能地陪伴她,想尽办法逗她,可她仍然不说不笑像一个不在人群中的人,这让她更加为她担心。平时她们谈笑生风;在这个班级里,她史含华也只以她芳韵为知己;因为她史含华,她芳韵和楮绿珠也成了可以含笑招呼的朋友;以她们的交情,她是不应该见外的;可是,任她怎么劝解,她依然在别人无法推测的世界里一味痴呆。她已无计可使,又不能放下她不管,于是在诸如该吃饭而她不去吃饭、该睡觉而她不去睡觉的时候,她就只能那么默默地望着她,直到她察觉到她对她的一翻苦心而跟着她行动为止。

史微哪能不知芳韵的苦心?星期一,当一个老师接着一个老师走进课堂,当一本书接着一本书被打开,当一页作业接着一页作业摆在面前,史微滞于沼泽中自感绝望的脑筋开始活泛:“你说人世没有爱,那芳韵所做的一切又说明了什么?曹园菊和你有什么血缘关系?为什么在你遭遇打击的时候,她会来鼓励你?她们对你的沉沦负有责任吗?凭什么她们要来在乎你?你忧愁哀伤,她们也跟着忧愁哀伤;而且她们都是那么不遗余力地开导你,这些不都是爱和关心、帮助吗?这种爱和关心、帮助,不需要任何条件,难道不是纯粹美好的吗?你为什么要苛求它是不是来自亲人、亲戚?你不是说了吗,他们小气是他们的本分;更何况,他们也没有做什么损人利己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你希望别人来帮助你,这本身就是一种自私的念头?你为什么不自己强大?你和你父亲为什么要把日子过成这样?你想别人帮助你们,这种念头又本分吗?我知道你像曹园菊、芳韵她们,也有一颗乐于助人的爱心,可你苛求他们相互扶持、相互友爱,这不是等于苛求在沙漠上长出禾苗吗?他们有无手足之情那是你的能力无法监管的事,你能做的就是引以为戒,在有能力的时候不犯同样的错误。”中午,像是从梦魇中挣扎出来,史微整理思绪后,给默默为自己着急的芳韵写了一张字条:

芳:
我是不是很让你失望?不要对我失望,因为一切都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给我盖棺论定的时刻,我想,我一定是面带灿烂的笑容浮现在你的脑海。你不是喜欢看我笑的样子吗?最后,我的脸上一定是快乐的笑颜。你要对我有信心!你要对你自己选择的朋友有信心!
` 史
1987。10.19

史微把字条递给芳韵,还有意对她笑了笑。只是她没把这两天颓丧的原因告诉她。自己家里这么不堪的事情,不说也罢,不说至少还能保留一点点自尊。

芳韵看过之后,即刻给她回了一张字条:

史含华:
的确,昨天的你很使我失望。对比一下你以前所说的“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战胜自己,相信自己是强者……”看看眼前的你,我不禁发出了深深的叹息。我没有多说的,我仍相信那句话:“内力的作用比外力的作用大得多。”
想知道向圆圆是怎样评价你的吗?她说:“史含华给人的表面感觉是一种力量、威严,其实她的感情最脆弱,她是一只纸老虎。”她的话,我认为并没有说错,你会怎样想呢?请原谅我的坦率。
你不知道,我与向是多么希望你振作起来。当今天看到你给我的“信”,我们都十分激动,为你高兴。你大概还不大了解向对你的感情,她很关心你,很愿意接近你,了解你,帮助你……
愿你如你所说的!
芳韵
87.10.19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4 05:37:24

十六、孤舟柔桨急流浩歌

有时,人如一张弓,机理尽在那一张一弛之中。史微情绪经过了张弓绷弦的极度情势之后,她的性子又松弛、平和回到了常态。这日傍晚她坐在熊首山的一块石头上看书,却被山脚下柑橘林里人家的炊烟吸引。那一缕一缕的炊烟袅袅升起,青灰的身体如一条腾空的神龙,虽然有点悠悠荡荡的味道,竟也有着一种不屈不挠的向上精神。她看得痴了。晚上,她思如泉涌,写道:

信念

我所有美好的欲念
如同家乡纯青的缕缕炊烟
升腾于神秘莫测的苍穹
飘零
失散

朝霞美丽在天边
它歆羡朝霞的瑰丽追逐朝霞的绚烂
天幕变更了底色
朝霞消减
暗淡

白云悠游在蓝天
它爱慕白云的洁净追逐白云的高远
风儿支离白云的躯干
白云破碎
变迁

让朝霞暗淡、白云变迁吧
我不想自己的欲念成为枉然
如果我美好的欲念
注定如同家乡纯净的炊烟
它会在深邃寥廓的天空
坚定地飘泊
它寻找
呼唤
执著地在苍穹与群星为伴
它与月儿一同安眠
当晨光熹微白天来临
它苏醒、它冉冉升起
它飞舞
曼延
在无垠的宇宙
孜孜不倦
一如所愿

史微得了这首诗,心里得意,工整地誊写一遍,高高兴兴地拿去给苏月桐看。苏月桐看过之后,淡淡地鼓励了两句,建议她拿给其他人看。史微遭了冷遇,心有不甘,还是希望有人认可这首诗,想到朱仲燕超越常人的雄心壮志,想到她的留言,想到她也曾赞赏过自己的诗才,就又忍不住去请她品读。朱仲燕拿了诗稿未看先客套起来:“了了!你叫我看诗歌,这不是在叫瞎子点灯,是白费油吗?我哪里看得懂诗歌?”边说边看将起来。看过之后夸张地谦虚、客气了几句,最后道:“你找我们这些比你水平差的人看有什么用?你找那些喜欢诗歌、懂得诗歌的人去看,你的水平才会有所提高。其实,你真想在文学方面有所成就,你就要把圈子扩大,你不要局限于在我们女生当中转来转去,你要找比你水平高的人,你可以找男同学讨论讨论。我们班以前的那几个男生,他们的水平都比较高,你找他们试一试?”史微被说动了心,笑道:“找谁呢?我不知道找谁啊!”朱仲燕笑:“这就要看你自己了。我们班上那几个才子,哪一个擅长什么,你还不了解啊?”史微想了想,道:“黎昪怎么样?黎昪好像对诗歌比较感兴趣。以前我们班曾惜花常常和他讨论诗歌,他应该比我们懂得多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朱仲燕笑:“他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你就去找他试一试吧。”史微说:“我想就请他看一看。哎,你把我的诗稿交给他,说是有人听说他水平高,慕名向他请教,别说是我,行吗?”朱仲燕笑:“为什么你自己不去?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不是心里还有别的名堂?”史微笑:“你别说鬼话!你知道我不善于和同学打交道,就请你帮这么一点忙还胡说八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样能把所有的人际关系应付自若啊?你肯还是不肯?帮我咯!”史微胡搅蛮缠,朱仲燕想想答应了。史微千谢万谢。史微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是实,但她并不缺少与人打交道的勇气和胆量。她之所以不愿自己去找黎昪,完全因为苏月桐说有同学认为她和黎昪有瓜葛。她不怕同学怎么认为,她怕的是黎昪真有此想,惹出麻烦。其实单论诗歌,她可以找张武;就因为张武有莫名想法,她才不愿找他。她喜欢简单、纯粹的人际关系,不喜欢拖缠、暧昧地和人交往;与男同学则尤其如此。事隔两天,朱仲燕把史微的诗稿拿了回来,黎昪在诗后写道:

知名不具的作者,直到现在——我即将把诗作交还给您的此刻,我还不知您的“庐山真面目”,实为可憾!

那天,当媒介人把您的作品交给我时,我感到您实在给我出了一道难题。谈到“水平”,本人汗颜。对诗虽然有那么一点欣赏能力,但绝谈不上所谓的“请教”。至于本诗要我发表点议论,我讲不出个一、二、三、四,但为了不负我对诗的追爱,我愿作您的读者,衷心为您的进步而高兴!

愿我们大家共同学习,在诗的领域里尽情的遨游,欣赏世界的奇美,人生的壮丽,为理想,为事业付出应有的追求。

作为同龄人,我还想罗嗦几句,以您的读者的心愿:年轻的诗友,愿您一如既往的耕耘下去,不管别人对您的作品评价如何。因为有美好的追求,必然有美好的收获。艾青说的好:

春蚕吐丝的时候
没想到
会吐出一条——
丝绸之路

史微看过之后,很不喜欢前两段字里行间的那种腔调,认为黎昪确实喜欢做作、卖弄。她有点后悔找他,决定以后再不去招惹这人。

秋凉了,班里一个男生的哥哥来送衣物,被史微瞧见了。这个男生和秦安之是同村人,他哥哥的到来,让史微心弦颤动:“瑜卿哥哥也是这个样儿。他们同村,说出来应该认识吧?要不要去打听一下和之哥和瑜卿的消息呢?算了吧。自我给和之哥去了 ,我对他们本不抱很大希望,但也在盼望他们的音信。我爱瑜卿,心儿虽为其他事情缠绕,却也一直在等待来自于他的只言片语。不过看了几篇关于男孩子不爱爱他的女孩而怎样采取措施这种题材的小说后,我真怀疑自己的直觉。幸运的是,我似乎不那么关心这个问题了。我并非为自己而活,爱情也就被贬谪了。这让我冷静了许多。”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4 05:38:41

史微一心强制自己认真学习,不过她的身体和精神常常处于困惫不堪的状态:走路走急了,她就上气不接下气;坐在教室,她甚至觉得支撑身体骨架的那一点体力都没有;而一旦挨近床,她就觉得舒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可是第二天,等待她的是源源不绝的后悔。她领教了懒惰和勤奋的势不两立,对自己极度厌恶。她希望通过锻炼增强体质,于是强迫自己每天去操场跑步。

这天早上,史微刚至办公室后的石阶,就被天空抢入视野的景象惊呆了。她顿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自己融了,化了,融化于一个奇异的世界!此时开阔的操场上空,苍穹近似一片墨蓝,但又不同于寻常的墨蓝,颜色似乎更深沉,更神妙;它那么均匀、纯净,缓缓舒展开去,铺满了整个天宇,溶溶的没有边际。大地被它梦幻般的青辉笼罩,犹如一个睡在轻纱帐内的婴儿;山峦宁静地横亘其下;教室雅致地沐浴其中。史微仿佛进入童话世界,惊喜莫明:“美!真是太美了!”她喃喃自语。为了更好地领略它,她跑下石阶,来到操场中央,旋身仰首,久久观望:“我怎么没见过这种景象?这到底是一种什么颜色?”忽地一个词语涌上心头:“‘黛色’?这是不是就是黛色?”怀着喜悦,存着疑问,她也不跑步了,直向教室奔去,惟恐上天像变魔术一般一下子把这种景致换去。所幸教室有人。“杨红玉,你快出来!你来看,现在天空的颜色是不是就是黛色?”史微急切地叫道。杨红玉早早地来教室学习,突然被叫,吓得愣在那里。及至明白史微为何叫她,悬着的心才放下。她走了出来。“哎,你说书上讲的黛色是不是就是这种颜色?”史微指着天空,犹自兴奋。杨红玉蹙眉寻思,最后道:“可能是吧?应该是。我也不是很清楚。”史微也不管她是不是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自顾自地说:“我觉得这就是书上所说的黛色!嘿,在这之前我只是想象它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今天终于能够确定就是这样的——青黑青黑,但又比青黑多一份灵气、多一种韵味。管它呢,反正这是一种深沉的颜色,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宽宏、空灵,因而不单美丽,而且还震撼人心。我喜欢这种颜色,我就把它当黛色。奇怪!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天空是这样子的?你平时见过这种景象吗?”杨红玉若有所思地听着,咿唔了两声。这正是:

谁将黛色布天空,幻拂晨如童话中。勾引痴人良久望,问知之际意先通。

这个周末老天连出了两日人见人爱的太阳。下午补课两节后,大家禁不住诱惑,都呼群结党地出去了。芳韵、向圆圆邀史微上街,史微不打算去,陪她们走到校门口马路上,就停了下来:“你们两个去吧,我什么事都没有,难走呢。”她们不再勉强,手拉手走了。史微目送她们远去后,为太阳的笑脸所鼓励,也在河岸边溜达起来。现在沅江正是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致,之前爆涨的河水早退落下去,上游宽阔的河床也露了出来。这时不但河水清澈,对岸山峦倒影其中,阳光照耀其上,正泛着一河粼粼的波光,恰可用山明水秀来形容。看着这样的风光,自然神清气爽。

史微想寻一个好去处,就望下游走去。下游马路上,早来的同学已经密密匝匝地站了好长一线,临江织成一堵人墙。他们男生一群,女生一党,三三两两谈笑生风,恰与丽日相和谐。史微自忖落了单,平时又不习惯闯入人群,于是犹豫着转身走了回来,踱到原地面江而立。太阳烂漫,山河会心微笑。她的目光所及,都在向她传递着一条令人愉快的信息:快来享受美好闲暇时光。她仿佛感受到宇宙万物的舒畅,脸上的笑意也荡漾开了。丹山崖下是锦江和沅江的汇合处,河流湍急,河水直逼丹山崖脚。它的对岸,却有一个很宽的河床。河床水落石出,浅水边孤零零地停靠着一只小划子。它像一个开小差的顽童,游逛到那里,正在得意地笑着;它又像独自玩得不耐烦了,懒洋洋地停在那儿等伴,及至看见她,就向她招手致意一般。史微欢快地向它奔了过去。

这是一只用桐油抹得发亮的半新划子。它可能来自对岸,主人也许上街了。史微四顾打量,及至确信附近不会来人阻拦,才喜滋滋地跳了上去。

史微并不曾划过船,所幸这是一叶并不怎么费事的可爱扁舟,她在浅水处身不由己地转了几个圈之后,终于掌握了荡桨的诀窍。尝试让她兴奋,摸索使她专注,而成功令她自信。她驾起这叶小舟,逆水而上,朝丹山洞划去。

对史微来说,丹山洞一直存在着一个历史之谜。史文远在一中读书时,丹山洞临江崖壁上有一座古寺;那里是饱览江河流水之胜的好地方,昔时文人墨客登临游历;悬崖上还留有唐朝诗人王昌龄的诗。史微自从听了父亲的介绍,每次坐船都要往那上面望一眼,总巴望船儿驶近点,让她瞧清楚;可是船主从来没把船靠过去,她也因此一直没有如愿。今天当她望见那临渊雄立的石壁后又想起父亲的话,决定横江去崖下看过究竟。

河水在这边还算和气,史微划动浆板,船儿颤悠悠地前进了几十米。不过,随着船身逐渐接近急流,她是越来越没有力气驾驭它。她愈是竭力挥动浆板,湍急的河水就愈是顶着劲儿和她较量,极力阻止她靠近那承载着传奇和神秘的地方——丹山崖。逆水行舟从来是不进则退,何况这是湖南落差最大的沅江,何况这是两河交汇处。此处上游,沅江大桥下米家滩的河水浩浩荡荡直冲而下;锦江河水,也犹如一团正在进发的冒失大军,从东南猛扑下来。史微几经拼搏,靠近一点,又被顶了回来;上去一点,又被推了下来;这样几个回合,硬是把最后一丝力气消耗尽了,却始终不能横渡江面,更别说到达崖下。望着奔腾而来的一江河水,望着岿然不动的丹山崖,她只好暗叹:“兴许上天要永远对我保守秘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强求?有个美丽的谜永驻心底,这本身不也是一件美事吗?”思至此,她失声而笑:“我真是鲁迅笔下患了‘精神胜利法’的人!”嘀咕完,她干脆冲着悬崖峭壁放开喉咙喊道:“喂,您美吧,您自个儿去美吧,我再也不管您啦!”喊完,她稳住小船,从容地打量起这一大江河水来。

这时,由传说中王昌龄的题诗,她想到屈原的《涉江》。这是一篇学过的课文,加上休学期间学习《橘颂》时连同下过工夫,此时诵读也不是难事。开始朗诵,她是得意于自己的风雅,仿佛眼前有一只乌蓬船,船头立着一位衣裾飘飘、峨冠高耸的楚国士大夫;而她呢,则在故意向他卖弄自己的才华。然而随着思想进入内容,她郁闷了:“我们这个世界,是不是从来就是对能者很苛刻,对无赖很宽容?真正抱负远大、才能杰出的人,往往历尽磨难也无法得到实现理想的机会,而那些靠阿依奉承过日子的小人,却常常飞黄腾达。中外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少吗?而为什么人类会有这样的悲哀?”当她凝神思考时,小船已被河水冲下来老远。她干脆掉转船头,避开急流,回到水流不急的地方,任它顺流而下。清凌凌的河水涌流而去,两岸万物被太阳照得松散而闲适。这恰到好处的爽朗秋日,怎会任由她黯然神伤?她荡起浆板,高声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喊完此句,她又想起自己的诗篇《偶感》,于是,不懂曲调的她,极慷慨激昂、深沉、婉转之能事,就那么随心所欲地唱了出来。史微一边引吭高歌,一边以最细致、最敏锐的心灵接受阳光灿烂、天高地厚、山高水长等等这些自然景象给予人的抚慰和陶冶。小船顺流漂荡,岸上的同学都在看她了。她看不清岸上人的面貌,她自度岸上人也认不出她来,于是还是那么无拘无束地高唱入云。不过为了避免被认出,她掉转船头划了回来,尽兴而归!这正是:如鹭如鸥嬉戏处,得山得水忘机时。《金缕曲》赞曰:

山水清无恙。最堪怜、辰河旖旎,丹山雄壮。唐代摩崖坊间议,千古灵均粽飨。说不尽、贤来圣往。叹有沉鱼羞雁貌,自开天长在深闺养。人未识,俊模样。 于斯民俗谁崇尚?一方人、畲田辟地,春耕秋纺。今日微儿浮舟意,独抱奇情逸想。共天地、此时舒畅!乘兴放怀歌将去,碧流中心与晴波漾。知合一,献清唱!

《水调歌头》赞曰:

丹山堪俯仰,沅水足遨游。辰阳山水文史,今召后昆讴。莫道谁伤边僻,但看谁怜文士,吾县几千秋。窈窕出奇洞,千卷记神州。 王者事,隐者迹,九峰留。层峦何极,烟霭霞日意绸缪。笃信因缘在此,率性何须参酌,四望顿消愁。天地无穷大,无限水云流。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5 05:17:12

十七、《新星》首刊载道之作

时间到了十月底。这天放学,冉老师说:“这个星期,你们回家要你们爸爸、妈妈为你们准备钱。我们的各科课程基本上结束了。到下个星期,也就是十一月份,我们就要进入全面复习间断。复习需要资料,你们这个星期回去准备好二十块钱的资料费,下个星期统一交到王小月手里。”

晚饭后,史微和芳韵去教室前,又去校门口传达室转了一圈。芳韵有信,史微见那信封上有铅印的“湖南大学”几个字,就说:“嗨!湖南大学!不简单。喂,是谁啊?谁写给你的?”“我的一个表哥。”“你可真是好福分。不但有那么多能干的哥哥、姐姐,还有那么厉害的表哥。他是什么学校毕业的?我们一中吗?”“不是。他是在二中读的高中。”答完史微,芳韵顿了顿,又道:“哼!不就是考上了大学吗?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史微不解,疑惑地看着芳韵。芳韵回看一眼史微,不亢不卑地说:“我们从小在一起。在那么多亲戚中,我们处得最好,最谈得来。长大后,两个人心里都有了那个意思;大人也有那个意思。哼,他去长沙读了一学期书,回来就开始跟我说什么表亲结婚不合乎《婚姻法》的规定了。还不是借口?怕我考不上大学?哼,自己把自己看得那么高,有什么了不起?不好就算了,现在哪个还那么在乎?我们现在还通信。大家是亲戚,又谈得拢。就是这么一回事。”史微惊诧于她的坦率,也惊叹她的豁达,但还是由衷地说:“我看到许多书上都说表亲结婚不好,要影响下一代。我想他可能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你自己别多心。”“管他呢,都过去了。”说着,芳韵抬头看一眼史微,问:“你呢?你和那个秦安之怎么样了?”初见芳韵收到信,史微心里还产生了一丝惆怅。这丝惆怅被刚刚的谈话冲淡,见芳韵问起,就说:“我也不知道!”“你们通信吗?”“我给他写过 ,他没有回。”“哼,你还不明白吗?我听说,就在和你交往的时候,他还在和另外一个女孩好呢。这样的人,又没有什么好样子,你何必那么认真?你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你看一看你的周围上!有人品学兼优你视而不见,你何必那么死心眼儿吊死在一棵树上?考上了大学,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别人还不照样考?”芳韵道。“你听说了什么?谁和你说的?”史微意外极了。“你管它是谁说的。她也是为你好才叫我与你说说呢。”“谁?”“还不是你以前玩得好的同学。”“到底是谁?”“还有谁呢?楮绿珠。她可是真心关心你。那个秦安之,她们讲他像个泥陀螺,有什么好?我们班……”见史微好像不在听自己说,芳韵止住了。她们也来到了教室。

史微刚在位子上坐下,一边看报一边梳理心思,戴铭和唐大业就走了过来。唐大业温情地看了她一眼,做了一个只可意会的小动作,却不说话。戴铭道:“史含华,给你这个。”随势就把一样东西丢到她桌上。史微望去,“新星”、“湖南省辰阳一中新星文学社”及一幅自行设计的彩图闯入眼帘。她马上明白是刊物,连忙抬头喜悦地说:“谢谢!谢谢你们。”两位男生同声道:“谢我们做什么?还不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说完笑一笑,走了。芳韵转过身,抢先拿了去。史微站起来,走上去和她一起翻阅。两个人急不可待地粗看了一回,芳韵就把它递给了她。她回到座位后,细细地看将起来。

宗老师是“新星文学社”顾问。指导老师是冉超。社长兼主编是戴铭。唐大业是副社长兼副主编之一。其他人,有几个顾问是学校语文组的泰斗,剩下的史微不熟悉。看目录,这期作品基本上是本班同学写的。《山的女儿》陈桂娥;《打社饭》唐大业;《唉,那男孩》魏建东;《贺新郎》戴铭;《天皇庙行》张武;等等不一而足。不出所料,史微也看到了自己的“大作”。令她意外的是目录后面的说明:“本期轮值编委:高三(四)班文学小组 责任编辑:小说——唐大业 散文——戴铭 诗歌——史含华”看到这里,她好笑:“我什么时候参加过编辑工作了?他们不把这个给我一本,我还不知道这回事。可见大权在握的人,想怎么说、怎么做就可以怎么说、怎么做。”看完目录,想起宗老师是顾问,不禁又想:“不知道宗老师看过这些东西没有?要是他看过,要是他读过我写的诗,不知他心里有没有想法?”这样胡思乱想,就翻到了戴铭的《贺新郎》。当她意识到自己也许是因为热爱诗歌,也许是因为和表姐都曾填过《贺新郎》,因而才不自觉地先翻到这里时,她笑了。带着比较的心态,她开始认真阅读:

贺新郎

戴铭

春游,忽忆及好友邓涛,因其随父远迁他乡,从此难以相见,感慨系之,试填《贺新郎》词。
昔人填词,多合平仄,今以乱韵填之。有字数与格不符,扔笔作罢。

有几许春愁。无人省,独依栏杆,佇立危楼。竹外桃花人何处?唯见柳影稀疏。看烟波、争似清秋。惨红瘦绿应如是,使人空杯对美酒。又凭添,无限忧。 蜂蝶慕香扑花簇。却独留,花边碧叶,空为春绿。何为记取霓裳曲,忘却君归何处?又恐被雨打残荷,冲淡心中无限愁。春来看花不忍独。犹记否,昔日游?

这是一首惆怅甚深的忆友词。史微颇有同感的是戴铭的小序:“昔人填词,多合平仄,今以乱韵填之。有字数与格不符,扔笔作罢”。她哑然失笑,暗道:“想不到我们乃一丘之貉。难怪我把他看作自家弟弟,他和我一样狂妄。要是大家都像我们这样唐突古人的丰功伟绩,那真真的‘词将不词’了。嘿嘿!是狂妄吗?不,应该说是情真意切而至无知无畏吧。热爱使人自不量力,热爱使人胆从心生。试想一下,如果后人永远都只是墨守成规、故步自封,词又从何来?曲又从何来?科学又如何发展?可见,历史需要我们这种热血热心而不守本分、推陈出新的‘狂妄之徒’。”想到这里,她越发觉得自己好笑:“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算了,却硬是要找出种种理由来自圆其说,这种思想行为,真是不可救药。”又想:“谁叫他们不教我们填词呢?要是我们像前人那样从小就接触这些书籍,我们会这样无知吗?新诗是好的,自由诗是好的,但古人给我们留下的那些东西,我们总不能说丢就丢吧!革命,革命总不能把自己的老祖宗都革掉吧?我们如果否定了古人的一切,我们还能知道自己是谁?”“看!你自相矛盾了吧。你刚才不是说要‘推陈出新’吗?”“‘推陈出新’难道就是一刀切断吗?文化一脉相承,如果不继承,怎么谈得上发扬?”像得到了某种乐趣,她在心里唇枪舌剑,人却趴在桌子上笑痛了肚皮。芳韵被她不能自控的笑声骚扰,转身问道:“嗨!嗨!你怎么了?什么事那么好笑?”她想说出心里有趣的“战斗”,又觉得前因后果太费周章;更何况现在是自习时间,会影响同学学习?于是边笑边说:“没什么!没什么!”芳韵见她那么自得其乐,看看那本捏在她手里的刊物,望着她笑一回,又自去学习了。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5 05:17:36

《新星》创刊号隆重推出的是《山的女儿》。在这篇小说里,陈桂娥用第一人称,讲述了“我,程明月”和另外三个同龄女孩早春、飞燕、仲菊四个人的故事:

“我们”出生在美丽的山村,长到八、九岁,学会了洗衣、做饭、带弟妹。这年秋季,学校老师几次到各家动员,“我们”才得去上学;可上学的条件是早晚承揽下做饭和照看好弟妹等家务活。“平生第一次踏进学校大门,我们甭提多高兴啦!早晨,老早、老早起了床,比喊工的队长还要早。煮了饭,喂了弟妹,一边读书一边等大人回来。到了学校,更起劲了。”“我们半工半读”,还是考了班上的头几名,拿了奖状,获得了奖品。可是,在三年级的时候,农村实行责任田承包到户,一下子粉碎了“我们”的读书梦——早春、飞燕、仲菊纷纷停学,“我明天不读书了,妈妈说责任到户了,我还要放牛。”“我也是。”“责任到户,每家都有了牛,必然要一个人放的。我却乐意,反正我们这些女孩子读书也没有什么用。看那些比我们大的女人,不都在上家庭大学吗?”四个包揽了班上前四名、形影不离的伙伴,独“我”的父母没有正式通知“我”停学。于是上学路上剩下“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去,孤单单地回,“我”觉得无趣,也闹着不上学了。这一年,“我们”都还只有十二、三岁。辍学后,“我心里固然宽慰了许多,却又有说不出的忧虑。”一日赶集,“我”碰见老师买野果子,而卖野果子的人是一个和“我”一样大小的山村女孩。“我”突然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而老师拿钱买野果又给了我无限启示:“我想,他是永远也不会把山上的野果子采来换钱的,他有一个高尚的、体面的职业。”“赶集回来,我似乎获得了许多。到底是什么呢?不清楚,反正我觉得我应该继续读书。就这样,我又上学了。”因为“我”已经“清醒”,所以读书成绩非常优秀,“我”考上了乡中学,毕业后又以优异成绩进了县重点高中。“在新的学校里,我更加努力……县智力竞赛,得了一等奖,全国中学生作文赛,得了二等奖……啊,前途多么美好!美好中夹杂着艰辛。这,不也像故乡的路吗?蜿蜒曲折,伸向远方。我——山的女儿,就在这蜿蜒曲折、不断伸展通向广阔世界的路上前进。”而与此同时,早春、飞燕、仲菊,都各自有了不同的命运。早春早早地发叶、开花、结果了;飞燕,我们四伙伴中最俏丽的一个,经历了婚姻的波折后迷失了方向,在春回大地的时候向南方飞去;仲菊“这年头运气不好,光生病。住了一个月院,好了;一到家,又翻了。再住院,还是如此。现在去斜坡山的一个仙娘家治病了,说要等五年才回来。”听到这些消息,“我”感叹:“啊,我儿时的伙伴——山的女儿,你们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这一夜,我失眠了。早上起来时,眼睛很湿润。我哭了?是在梦中?或是醒着?”“我起来时,还很早,整个村庄都还在浓雾的笼罩下沉睡。我站在楼梯上张望,浓雾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直想大呼:‘喂,山的女儿,醒来吧!’”“我”在浓雾中踏上了返校的征途。在路上,“我很想知道故乡的雾是否散了?故乡的雾迟早是要散的!只是还要一道阳光。那天晚上,我真的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由明月变成太阳,照在故乡的大地上。啊,我,是明月?太阳?山的女儿?”

这篇小说在《新星》创刊号里独得评论。评论说造成三个女孩失学的原因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这让史微无限感慨。她想起了银铃、玉兰、玉英等等姐妹;也从“程明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过,如果短评的观点合乎作者本人的观点,她在某些方面不敢苟同:“‘整个村庄都还在浓雾的笼罩下沉睡’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人民重男轻女的思想固然根深蒂固,但他们真的糊涂到了明明有希望而看不到希望的程度?仲菊及其父母的愚昧是谁造成的?是他们自己?在农村,哪个人不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问题是,农村几个人有条件读书?就我所知,在辰阳一中,只要是农村学生,不管男女,如果他们仅仅只靠父母的双手耕田种地所获来读书,有几个人的父母不因他(她)的读书而劳累、愁苦?”史微想起自己伙伴失学的前后经过,和陈桂娥小说中提到的一般无二,但她觉得导致她们失学的主要原因是贫穷。“如果孩子读书成绩好,哪一个做父母的不高兴?像银铃,她父母不为她骄傲吗?”伶牙俐齿的银铃让史微感触最深:“银铃的读书成绩,史家村哪一个男娃及得上她?老师说到她,哪一个不翘起拇指称赞?她本人愿意辍学吗?她父母让她停学是有重男轻女的意思,但如果她家十分富裕呢?她还会被迫辍学吗?只因她生长在农村,只因她家里条件不容许,她才被留在了那片土地上。这不只是受封建思想的残害。我们的历史告诉我们,武则天有且仅有一个;但诸如班昭、蔡琰、谢道韫、苏小妹、李清照、秋瑾等等这些流芳百世的女儿家,她们又何以得名垂青史?她们难道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国家的传统文化里?事实是她们生活在优渥的家庭。所以古人说‘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也不是绝对的。现在男女平等,女孩儿可以和男娃子一起读书考大学,但是在困难家庭,如果条件只允许一个孩子读书,哪一个家庭不是牺牲成绩差的、成全成绩好的?再精确到广大农村,特别是现在城乡区别犹为明显,客观事实是农村人都只限于在为一日三餐而劳作,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冰雪聪明的农村女儿,她们又有什么条件无忧无虑地读书?像银铃,如果她家当时经济条件好,她父母不知道让她把书读下去?她还有弟弟、妹妹,她父母都只有一双手,这叫他们如何盘算?就拿银铃说,她辍学以后,她弟弟、妹妹继续读书。她妹妹比她弟弟读书成绩好,她弟弟如今不是不读书了吗?她妹妹现在不是还在读书吗?那她父母为什么不叫她妹妹停学?所以早春、飞燕、仲菊的失学不能简单地归根‘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愚昧、无知’上。宏伟壮观的埃及金字塔是怎样建设起来的?它必然是用了大量的基石做底座,然后一层一层地铺设、重叠到塔顶。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就如一座巍然耸立的金字塔;而在我们国家,生活在广大农村的人民,就是那一层垫底的塔基。可叹古往今来那些贪赃枉法的贪官污吏,还有惟利是图的市井小人,他们瞧不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他们压根儿就忘记了,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作为基础的农民,他们所在的阶层便会轰然坍塌。他们压根儿不愿正视一个事实,即他们的资质构造,与我们农村人毫无二样。只是造化如此,我们是被牺牲的大多数,我们奈之如何?特别是我们国家,历朝历代的“苛捐杂税”是针对谁产生的?生而为农民,我们真的贱吗?真的愚昧、无知吗?到现在,我们真的还是受‘传统封建意识的影响’、‘一代一代麻木不醒’吗?综观历史,哪一个显贵不是直根于土地的深层?就是现在的城市人,他们祖宗八代都是生就的城里人?每一座金字塔都只有一个塔尖,而构成这座塔的全部材料,它们的质地并没有不同;这只是框架构造的需要问题。我们只有明白这个道理,国家之塔社会之塔才会稳固不倒。所以说,我们农村人是受了种种制度的限制,我们的贫穷也是制度造成的。回到小说里,那个程明月,且不说她家的生活一定比其他三个女孩家的生活好,在当时,至少她个人读书的条件要比她们充足。其他三个女孩的失学不排除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在广大农村,还有许多男娃子面临着同样的命运。我们能够读高中,学会了写文章,只能说我们幸运。但愿我们这些幸运的人,能够认识到本质的东西,在将来不会忘了根本。”

史微胡思乱想,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地在日记里写了许多。说到村里那帮姐妹,她不免又想:“要是我有弟弟妹妹,说不定当时也辍学了。看我们村及周围几个在读书的人,不是家里的老晚,就是父母有别的进项。史思振父亲是老师,赵青云父亲是老师,有志、朱青青、苏月桐、曹园菊,他们不都是上有哥哥帮着家里打点吗?据说陈桂娥的父亲也是老师,这毕竟使她家每月比别人多有几块钱收入。看来我能比银铃多念几句书,是不幸中的幸运。独玉英,她爸爸在麻阳铜矿工作,工资高,可惜她又读书不进。”

史微用两天课余时间,认真读了《新星》的全部文章。唐大业、魏建东、张武等等,他们每一个都胸怀锦绣,这使她想起去年暑假补课时,谢申夫老师在讲到柔石、冯坚几个人时,所发表的那一段“标新立异”的感慨。她开始觉得,谢老师的话未必是自命不凡才言过其实:“像唐大业的《打社饭》,与《散文选刊》上的文章比,言近旨远莫过如此;像魏建东描写的那个成长中的少年形象,还有谁比他写得更栩栩如生?还有张武的叙事诗,那磅礴的气势,亦足以和《诗歌报》上刊登的诗歌媲美。这不是自吹自擂、自我陶醉,古人说‘红尘多少奇才’,古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也许现实就是如此。我们要成功,要浮出水面,要为世人认识并承认,还需要等待时机。”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6 09:58:33

十八、史微的丰富与匮乏

“哎,大家注意啦!这个礼拜星期六、星期天要开校运会,我们班今天下午报名,现在先通知一下。平时体育好的同学,这一次要积极报名参加。对了,每个人只能报两项,所以你们上午考虑考虑,看自己的强项是什么,想好了再报。”星期一早读前,王小月到讲台上宣布,教室里一下子喧哗起来。“我记得,好像每一次运动会都放在十一月上旬举行,这时也正好要中考。为什么学校不把时间拉开一点?如果拉开一点,运动会就不会影响中考,中考也不会影响运动会。这样也便于大家做准备。”史微和芳韵拉话。“我只道考试要准备,没听说运动会也要准备。要参加的同学,肯定是平时都在坚持锻炼的人。”说到这,芳韵望一眼史微:“哎,你是不是也打算参加?”“有一点。也不一定。还没有想好呢。”“我看你是想参加。你准备参加什么?跑步?你才锻炼多久?人家体育队的,你怎么跟她们比?”芳韵笑道。“如果我参加,就参加长跑。”她初中、高一参加长跑都拿过名次,这些天她也常去操场跑步,她估计应该可以去试试。“那我到时给你加油吧。”芳韵笑道。

第三节课间,因想到昨天遇见苏月桐时,和她说起文学社的事情,她曾问她这些日有没有新诗,史微想想,就把名为《上帝的施舍》的组诗拿了送给她看。她去时,朱仲燕、朱青青等人刚好都在外面,于是就和她们拉扯开了。这边她们有说有笑,那边黎昪、林涛、冷波等男生则更是鸿篇大论、笑语连珠。这时黎昪突然高声道:“冉超那个自以为追赶了时代潮流的家伙,不知道他还在搞什么鬼!都已经是高三了,他那个班的成绩那个样子,他也不着急,还脑袋木起带着人家的娃儿搞什么文学社。离高考还有几个月?考不起学校,还谈什么文学?难道明儿叫人家的娃儿回家种了田,还聚在一起来与他吟诗做对?那些娃儿自己也不想一想,考不起学校,将来还有多少机会舞文弄墨?”他的声音高亢激越,女生本来都在说笑,结果也像男生一样去听他一个人的高见了。朱仲燕听过之后装着没在意,继续和朱青青说笑;苏月桐则含笑望着史微。史微不睬苏月桐,也加入到朱仲燕的话题中。正在这时预备铃响了,史微回教室时暗想:“‘新星文学社’的期刊似乎大家都知道了。黎昪这个家伙,他以为他是谁,竟然用那样的口气说一位老师。别人想怎样,他管得着吗?”

下午上课前,王小月配合体育委员,在班上点名进行报名动员。王小月帮腔,体育委员喊话、作记录,她们身边围满了同学。他们并没有动员史微,但史微还是报了一千五百米的长跑。报名以后,她每日早晨坚持锻炼,期望自己有好的表现。

史微一边为比赛做准备,一边也在积极备考。在她情绪极度低落时,芳韵想着法子鼓励她。当她遇到英语难题时,向圆圆热情、耐心地为她讲解。史微觉得,便是为了不辜负朋友的热心,自己也应该苦下功夫,别让考试名次再往后退。她这一忙,却让她俩多了个想法,可她却一点都不察觉。

这日中午,向圆圆邀芳韵去打饭,刚好史微也准备去:“等一下,我也去。”边说边起身。可芳韵扯一下向圆圆的衣角,两人对她睬也不睬,径自走了。史微看在眼里,一下子凉了心,复又坐下。她开始检讨自己,可想了半日也没有想出什么时候得罪了她们,于是愁绪满怀地抽出日记本胡思乱写。

史微呆坐在位子上,却听得走读的几个女生一边吃饭,一边议论得热火朝天。她们在说河边储煤场的搬运工,用不胜嫌恶和厌弃的口气谈论他们和他们所从事的劳动;说他们脏,像畜生一般。其中一个干脆提高声音道:“那事情哪里是人做的啊?莫说了,再提起他们那否样子,我都要吐了。”史微听到这里,想起她们平时惯用那种轻蔑的口气说“农村人”“土里土气”“乡吧老”之类的词语,心里甚是不平:“不知道你们有多高贵?人类要生存下去,自然有很多不同需求。不同的需求必然产生很多不同的工种,每一个工种都要人做,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劳有所获的原则既满足了人类的基本需求,又起到了平衡作用,为什么还要论哪一件事情是不是人做的?如果你们瞧不起的农民、搬运工都不去做他们在做的事情,如果我们这些在你们看来都是‘否样子’的人都不存在,你们何以高贵?你们就等着去喝西北风吧。”本想过去争辩一翻,可觉得和她们争论根本不值,于是走出了教室。

打了饭,史微朝储煤场走去。河边停泊着一只大货船。一群精壮剽悍的小伙子,灵巧地推着斗车,在广阔煤场上的煤丘间往来穿梭,装运煤炭。“骚牯子,有人给你送饭来了呢!”随着这一声吆喝,立即响起了一片朗朗的笑声。沉思中的史微被惊扰,始知自己成了他们信手拈来的笑料。如果平时遇到这事情,她一定非常气愤,甚至暴跳如雷;但是今天她原谅了他们。她不仅不生气,不胆怯,不后退,反而继续向前,朝他们走去。看她走近,他们反而一个个都不好意思起来。其中一个犟一点的还想打趣她,她就把目光朝他盯去。在她并不犀利但却非常坦然的目光注视下,那个小伙子也老实了。“这煤炭运到哪里去?”等他们都安静下来,并开始各行其职后,她把心里久藏的疑问,向那两个装煤的小伙子提了出来。“溆浦。”“那这些煤又是从哪里运来的呢?”“大坪。”她猛然想起那次去看表姐赵思雯,回来在车上遇到的那个溆浦妇人,以及大家针对大坪、田湾一带煤矿的种种议论,觉得自己真是很傻,竟然没有想到这点。这几年,她常常独自来到这空旷的储煤场,目之所及总有疑问,可就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自己竟然痴想了许多次。这也罢了,可既然心里好奇,为什么不知道早一点问别人?她觉得自己真不会理事。想过这事,她转换话题:“刚才我走过来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要说那些烂话子?那准得了什么?”两个铲煤的小伙子红了脸,不吭声。她得理不饶人,又说:“假如你们的妈妈或姐姐、妹妹被别人这样当笑料,你们不生气吗?要是将来你们自己的媳妇也这样无缘无故地遭别人取笑,你们心里舒服吗?”小伙子听了这些话,越发把头低了,脸上的表情更加不自在。她说话的时候,往来推斗车的人也竖着耳朵在听。他们也被她的话问住了,一个个面带羞愧的微笑,像做错了事的小孩,推着一车车的煤大气不出地往来忙碌。她和他们继续攀谈了一会儿,知道他们都是从农村来,依靠亲戚、熟人的关系,在这里做合同工。她尊重他们,他们也尊重了她。如果她像自己的那几个同学那样对待他们,肯定还会招来更多不堪入耳的羞辱。回来路上,不免又是一番感悟。

“史含华,那些文章你都看过了吗?”戴铭、唐大业等人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站着;见史微走来,戴铭率先和她打招呼。“看过了。”她答应一声停了下来。“有何看法?”“我说不好。”她不是一个善于应酬的人,特别是男生,她很少与他们交谈。她和他们有往来,但这种往来仅仅限于她把自己的文章送给他们看,他们为她的文章提出书面批评意见。因此,尽管她对《新星》里每一篇文章都有不同程度的感触,但在这样的场合,她却是很不习惯。可她也想知道他们对她文章的看法,于是反问:“你们觉得我的怎样?”或许这真有一个习惯问题,他们的文章从来没有叫她品评过,他们却习惯了给她的文章进行点评。戴铭说:“感情之充沛,可以用‘无以复加’这个词来形容。真的。”另一同学问:“史含华,你写这两首诗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的意思是说,是什么事情使你有那样的感慨?”大概意识到史微一时很难回答,或者是根本就不好回答,他又顾左右而言其他了。史微和别人交谈时,唐大业一直温和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最后,他吟诵了一句诗:“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不知怎地,史微一下子刻在了心底;唐大业这个人,也像一只被突然放进烤炉的温度计,红色的计温水银在刻度表上骤然飚升。

下午放学,冉老师一边整理交上去的作业一边说:“上个星期我交代你们回去问你们爸爸、妈妈要钱,到今天了,还有同学没有交资料费。明天是最后一天,明天你们如果还不交的话,到时别人复习有资料,你们没有资料,你们自己就别说我没有给你们讲清楚。明天,明天上午是最后的期限,因为下午我就要把这些费用上缴学校了。下午以后我就不管了,你们如果再要交,你们就自己去校务室交涉。”说到这里,冉老师顿了顿,最后道:“希望还没有交钱的同学赶快把钱交了。”

这是最后的“通牒”。当所有同学都离开了教室,史微依旧坐在位子上没有动。“父亲不在家。他在家不在家,又有什么两样?问伯伯、伯娘借?他们哪儿来二十块钱借给我?问大姑借?她肯吗?你自己还开得了口吗?其他人呢?还有谁有钱又可能肯借给我?”她孤独地、痴痴地坐在那里愁肠百转。冉老师吩咐大家回去要钱,她什么地方都没去;她想把这件事拖到父亲回来再说,不料由不得她拖下去。平时的资料费,零零星星,单科老师指导,随自己需要,她挪东补西,也就支吾过去了。如今这二十块钱,对她来说太难了。与她相厚的同学,只有芳韵平时手头宽裕一点,但她欠芳韵的人情已经太多、太多,她不好意思再去问她借;更何况,芳韵的钱也是几经周折才拿到的,她怎么肯定她就真有呢?她家里,她老母亲,一次就真能给她拿出那么多钱来?她想一想,不相信。

为那二十块钱,史微在教室里消磨了半天。眼看再不去吃饭就来不及了,她才拿了碗向食堂走去。经过锅炉房,她无意间碰见贺老师的小儿子在打开水,一个念头瞬间转出:“我为什么不去贺老师家试一试呢?或许她肯帮这个忙呢?毕竟林伯伯是‘六屋人’的外甥,毕竟我们还粘着一点亲。等父亲回来有了钱,我马上还给她,这有什么不可以?”可是,想到林涛,她又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她怕他误会什么。但是,这也是她能想到的解决问题的最后办法,她劝自己:“只要你心正,你怕什么?你又不是不打算还。”这样一思谋,她觉得可行,就定了心。吃过饭去教室前,她去了贺老师家。

给史微开门的正是林涛。林涛看见她很意外:“是你呀,忙进来!”史微笑一笑,问:“贺老师在家吗?”林涛给她递过一张凳,边叫她坐,边冲一间里屋喊:“妈妈,史含华来了,她找您。”贺佳妮正在看参考书上一道习题,没听清楚,但听说是找她的,就提高声音又问:“是谁啊?”“史含华!”林涛望着里面重复了一遍。这时贺佳妮已踱了出来,也看到了史微,她的脸色也没有了刚才声音所表示的好心情。史微赶忙站起来笑着叫她:“贺老师!”贺佳妮警戒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答应一声,随即问:“你有什么事?”史微觉得自己并不受欢迎,但想到既然已经来了,就大着胆子说:“我想向您借二十元钱。”贺佳妮似乎很惊讶:“你要二十元钱干什么?”史微看着她,回答说:“我们明天要交二十块钱的资料费,我爸爸不在家,我想暂时在您这里借一下,等我爸爸回来,我马上还您。”贺佳妮用一种深邃的目光,一声不吭地看着史微。林涛像是怕他妈妈没有听见似的,忙又把史微的话再说了一次:“她明天要交二十块钱资料费,她爸爸不在家,她让您给她先借一下。她要是不交,她以后就没有复习资料。哎,您忘记了?前几天我们班也交了二十块钱的资料费。”贺佳妮并不理会儿子,只拿她犀利的目光,一味地盯着史微,像是要把她看穿、看透,看得明明白白丝毫不差一般。史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锐利、挑剔、考究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下子想起几年前她小姑母无缘无故骂她时那双刻薄的眼睛:“不肯兢兢业业地读书,就读个初中毕业算了!到时候学个裁缝手艺,坐在荫凉的地方,人家大学生也会来求你。你没有听人家动不动就讲‘养儿求低亲,养女攀高门’啊?自家读书没有本事,就正正经经地做人,大了嫁个大学生也是一样的。”这是一种讲不出原由的联想,但就是这一瞬间的莫明的联想,使她本能地产生抵触情绪。她开始反抗,她迎着她的目光想:“您不要这样看我!我不喜欢任何人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我只是来问您借二十元钱,您不肯,也就算了,您犯不着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哼,林涛,莫说我现在没有喜欢你的意思,就是我喜欢你,我也不会和你好!我的生活中,决不需要这种深究的目光!我做了什么呢?您这样看我?莫说我并不是不好,就算我不好,我需要的也不是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我要包容,要慈爱,要庇护!我已经受够了世人这样的目光!”史微内心思绪翻滚,她真想抽身就走,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忍了下来。不过,她一直没有躲开贺佳妮锋利的目光。她们就这样对看了许久、许久,谁也没有想到避让,谁也没有想到妥协,以至于旁边的林涛静悄悄地没有了声息。后来,史微刚准备起身告辞,不意贺佳妮先动了。贺佳妮转到一间屋子,拿出二十元钱递给史微。史微本想不借了,但她觉得如果现在拒绝,就难以对自己今晚的行为自圆其说,于是伸手接过来,客气一句,转身告辞。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7 09:16:21

十九、青春的火焰燃烧了

接下来是校运会。平时显得空阔的操场,这日拥挤、热闹的情景自不必细说。现在跑道上是高三女生一千五百米长跑,史微远远地被别人丢在后面,这是她始料不及的。她之所以踊跃报名,是想着以前长跑势力不错。古人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她的体质,早就不能和三、四年前比较了。她近段时间虽然每天来操场锻炼,可根本谈不上速度。再则为借钱的事,情绪受到影响,又想着比赛前要休息好,以保存势力,于是接连两天没来操场。谁知一上场就被淘汰。刚预备起跑时,她还是满怀必胜的信心;可命令起跑的枪声响过之后,当其他女生真像离弦之箭飞射而出,她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势力远不及她们;因为,她也是拼命地想跑在别人前头,可任她怎么使劲,就是追赶不上。第一圈,她就像一串省略号后,接着该是空白的地方,空白了一段之后,又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一个黑点一样,孤零零地、力不从心地跟在后面。她的表现使班上同学很失望,她们只为了不冷落她才为她喊了几声“加油”。使她觉得可恶的是,芳韵和向圆圆在喊“加油”的时候,还嘻嘻作笑。她跑第二圈的时候,跑得快的几个同学追上并超过了她,把她丢了足足一圈。她们如一群奔腾的骏马,争先恐后地从她身边掠过,使她望尘莫及!就在这时,远离本班人群的她,忽然听到有人喊:“史含华,加油!”、“史含华,快加油!”给她鼓劲的是戴铭和唐大业。他俩恰好从办公室旁的石阶下来,看到了她最不堪的情景。戴铭喊了几声“加油”后在人群中停了下来;唐大业一边不断地鼓励她,一边陪着她跑了起来。她越来越力不从心,仿佛体腔里的某一器官在下一步跑动时就会脱离身体。她已无力顾及喧嚣的人群,更不知大家是一种何样的眼光;但是,就是在这样一场输赢高下已经分明的赛事里,一个清晰的声音始终在她的耳边:“加油!跑下去!不要怕!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她实在太慢,他身高脚长,速度比她快,他不得不停了一会儿。他让她自己跑过一段距离后,他迈开步子追上来又开始陪着她跑。她的身边不断地有人飞奔而过,她就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别人落下。看到这种情景,他就不断地说:“加油!不要气馁!只要能到达目的地就是一种胜利!”但是,尽管他在旁边努力鼓励她,在跑了三圈之后,当跑到接近大路的地方时,她放弃了。他不明白她停下来的意图,他还在不停地鼓励她:“继续下去!就是走完也是赢。”而当他明白了她是放弃之后,他就把失望写在了脸上,他也把代表他失望的惋惜声送到了她的耳边。她瞟见了他的表情,她也知道他在惋惜什么,就想:“谁把你变得这么幼稚?你以为走下去就表现了一种可贵的品质?你以为放弃就是怯懦?你以为这件事情真的体现并说明了一个人在做任何事情时意志的强弱,性格的优劣?”她不理会他,表面上神态自若地离开了群情激荡的操场。

史微慢腾腾地朝观音洞走去。她实在没有料到和别人的势力悬殊这么远:“难怪王小月没有动员我报名;难怪芳韵笑我;原来她们都知道我不行!我这么自不量力,难怪一败涂地!本想为班级争取荣誉,不料丢人现眼出尽丑。真是事与愿违!”背离人群,她马上用手摁住右腹上经常隐隐作痛的位置,以期缓解倍觉痛苦的疼痛。她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将养疼痛难忍的身体,果然,山崖下这片静谧的林子使她感觉好受多了。

史微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环视四周,看见菜地里有个穿着僧衣的年轻尼姑独自在给菜秧松土。史微一下子猜到,她应是芳韵提到的那个新来的小尼姑。史微挨过去搭讪:“我叫史含华,是一中的学生。您叫什么名字?”“释昌慧。”“那么巧,我们同姓。”“嘿!我和你不同姓。我那个‘释’是释迦牟尼的‘释’。佛门弟子跟佛陀姓,怎么会和你同姓?就是‘昌慧’这两个字,‘昌’是佛门的辈分,‘慧’也是佛门弟子常用的字;都很有讲究。”“哦,出家还要改姓名啊?谁给您起的?”“我师傅。”“就是这里的王师傅?”“嗯。”“您是哪里人?”“桑植。你知道吗?贺龙就是我们县上的人。”“真的?那您们那个地方是不是很好?”“有什么好不好?都一样。”“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听说有这么个地方,就来了。”“这么远,您怎么会听说呢?”“今年我们那里召开佛教大会,我师傅也去了,我和她有缘,遇上她,就跟着她来了。”“您今年多大了?”“十八岁。”“我今年都十九岁了。您比我还要小。您信佛吗?您是信仰佛教?您家里人让您出家?”史微见释昌慧不拘谨,肯说话,也就坦率地把心中疑问提了出来。“你说我信不信佛?我不信佛我出家干什么?尘世苦海无边,佛陀普度众生,留在尘世有什么好?”“那您爸爸、妈妈让您出家?”“我要出家是我自己的事,他们让不让有什么用?况且,我出家是一件好事,他们硬是阻拦也没有道理。”“尘世有什么不好?什么是苦海无边?”“你没有见过那些结婚的妇女?她们不是围着孩子转,就是围着男人转,要不就是围着灶台转。孩子拉扯啼哭,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了有什么好?男人吆喝女人,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日子总是在吵吵闹闹中过。世上有几个男人对他自己的女人好?女人拖儿带女,伺候男人,得到了什么?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这还不是苦,什么是苦?”“尘世本就是这样。要是大家都和您这样想,那不就没有了尘世?这和信仰有什么联系?”“我只知道我相信佛,尊敬佛;我相信佛能帮助我脱离苦海,我相信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也信佛。我也相信做人就是受苦。但我却无法像您那样舍弃一切。也许就因为做人是受苦,所以我不能回避?我是高三(四)班的学生。我们两个能交朋友吗?”“可以吧。”“那我以后可以来找您玩?”“可以。”“我的教室在那里:二楼,左边第一间。您有事也可以去找我。”史微指着教室说。“我不去找你,还是你来找我吧。”“也行。”就这样,史微和释昌慧,这两个不同世界的姑娘,成了熟悉的朋友。

从观音洞回来,史微思绪万千:“我十四岁就曾有过出家念头,但瞻前顾后下不了决心。虽然我向往清净,但终有一些尘世的欲念。我爱憎那么强烈,善恶那么分明;那么向往美好的爱情;听说英语老师生了孩子就莫名其妙地高兴,可见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俗人。我有这些念头,若是再出家,岂不是玷污佛门、欺骗佛祖?我尊敬佛祖,正因为尊敬,所以才不愿欺骗,所以才惟恐自己玷污了佛门,所以才希望和昌慧交朋友。苏东坡,还有其他那些古人,他们不都是身在尘世又拥有佛门朋友吗?”

史微想着尘事,唐大业的身影和声音就更加频繁地浮现:“大庭广众,万目睽睽,他如何这么大胆、坦荡?我在一中读了五年书,从来没有见过有他这种举动的人,可见他情急心切的程度,可见他心底的纯净和磊落,可见他那一份真心。真的,他这是为什么?他是真的在爱我吗?如果把我换成另一个女生,他还会这样做吗?不会,肯定不会!这就是说,他是爱我?”一个早已存在的疑问终于被她从心底翻了出来。

史微早已发现唐大业专注、柔和的目光,但她置之不理。进入这个班级,她一直以大姐姐自居。她认为班上同学都比她小,她和他们不该有任何情感纠葛。她早看出张武和他唐大业看她史含华的别样目光,她也早就知道邹丽芬等女生对她存着一丝忌妒;她曾经小看他们,认为他们是不懂世事的“快活的少男少女”,并为自己能够漫不经心而自傲。她表面冷漠,不想让别人认为她多情,她这么去做了,也不动声色地化解了一些别样的忌妒。但是,在她心田,唐大业那温柔得犹如春阳或冬日般的目光,尽管不受重视,却始终在静静地沐浴着她孤寂的心灵。任何人都不曾对她动用过这样的目光。这是一种饱含温柔、喜悦、欣赏、坦荡、磊落等种种美好情愫的目光。她以为这种目光所表达的感情才是真正纯粹的爱情。唐大业,当她认为他在黑板上写“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是为她而写时;唐大业,当她认为他说“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是在赏识她时;唐大业,当她认为他毫不避讳的坦荡目光是温暖的阳光时;她的心里已经储存了他的太多信息。甚至,当她父亲来教室找她,她也注意到了他唐大业对她史含华父亲的关注。她可以漠视别人的目光,可她在内心为他唐大业看她的目光而喜悦而温柔。这一次,当这个瘦高的身影情不自禁地陪伴在她的身边鼓励她时,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可是,她开始自问:“你还有资格接受这种爱慕的目光吗?”她的理智清楚地回答,她已经把她爱的信息传送给了一个对她自称“瑜卿”的男孩。“秦安之是爱慕你的吗?”“他没有他那种阳光般的目光。”“在爱情方面,你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我需要始终不渝、不弃不离。”“秦安之明白无误地给了你这样的承诺吗?”“不!他只叫我等他。他自己却一直对我躲躲闪闪。不过,‘瑜卿’这个名字给了我这样的信息。”她自辩。是的,在她心里,有时候秦安之和“瑜卿”是分裂的。但这有什么妨碍?谁又能理解“瑜卿”两个字所表达的温柔和爱护,能和世上任何同样的感情分庭抗礼?更何况,秦安之的默默无声的执著,又是那样深刻地烙在了她的心坎上?

另外,许多道德观念也在制约着她史微。她要自己做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她和秦安之有纠结,她如若再对唐大业动心,算不算道德败坏?她恨“水性扬花”的女性,她不能肯定自己这是不是移情别恋?她厌恶许多人说的有关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个非常不中听的词——东和西混。她因此瞧不起她心目中的美人雷云儿;她也曾因此看轻自己的父亲。现在,她遏止不住对唐大业的心动,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品质是不是也存在着严重的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她史含华究竟比他唐大业大多少岁?她与秦安之好,苏月桐尚且说她是姐姐;那唐大业呢?唐大业肯定比秦安之小。如果真是这样,她动心又有什么用?俗话说“男大像郎,女大像娘”,苏月桐提醒她是他们的姐姐,难道没有这些意思?

理智上,史微知道自己不应该注意、重视唐大业。但是,他眉目传情一发不可收拾。大家朝夕相处,一句话,一个动作,样样都能鼓动人的春心,更何况这种世间最富有攫取力量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响应他,但她开始猜测他:“唐大业,他现在正处于一种何样的心境?”在她内心,她不敢承认自己特别在乎他这样一个事实,但她知道自己躲藏着的隐蔽渴望:她很希望和他交往,她也希望从他那儿得到那一种阳光般的默默的温存。这是互动,是彼此吸引;这有别于一相情愿,不需要刻意地苦心地去追求;但越是这样,她越是死死地把守着理智之门,决不让自己有丝毫破绽。人啊,这就是人!做人有什么苦?做人有什么难?做人的苦楚说穿了其实是在和自己较劲,和自己对着干!惟其如此,天地间人才被称作人!可人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史微无法遏止自己的情感,在日记里说:“我不知道,我的企盼是否合乎道德标准。在我走的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我总渴望出现你的身影。然后,我装着漫不经心,向你道一声‘你也来这里玩了?’当然,不希望这是偶然,只愿我们都是有意。不要猜测我是否爱你,你要相信,你已走进我的心里。去了的不必再问,来了的不要追究。爱的信息只愿在这有意的偶然中传递。”晚上,史微在梦中巧遇了唐大业:史微拿着一本书走在柑橘林中的小路上,唐大业从对面走来,他们笑着打了一个招呼;唐大业走过之后,史微心里甜滋滋的,因为她把自己灿烂如花的笑脸儿送给了他。史微醒来之后,想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样幸福地笑过了。

戴铭几个似乎看出唐大业的心事,在为唐大业摇旗呐喊。他们看一眼史微,然后冲着唐大业唱“你的眼睛默默地告诉我……”一日晚饭过后,唐大业坐在下面,戴铭在黑板上写:

但愿长醉不复醒 纤云弄巧反成拙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对此可以酣高楼 飞星传恨却有情 人比黄花瘦

史微再碰到唐大业的目光,理智之门就像一块薄薄的木片,在强大的外力锤打、冲击下,开始噼里啪啦地作响。史微无法回避自己心底情感的涌动,她模棱两可地告诉苏月桐,她的身边有一个名叫唐大业的男孩。对她来说,唐大业有着和苏月桐一样的吸引力;他们都是“知”她史含华,“识”她史含华。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觉得现在真正遇到了生命的“知己”、“悦己”者。因此她很烦恼:“身在教室,心在何方?一声‘归来吧’使你原本平静的心开始澎湃,再也静不下来。然而,观音洞清脆的木鱼声也是那样地动听,那样地富有召唤力。你自己神魂颠倒还不够吗?还要兴什么风?作什么浪?天哪,我要砸碎这个世界!那清脆的木鱼声,洋溢着佛国清新的气息,散发着使人不可抗拒的魅力。天哪!这恶毒的声音在不紧不慢地吞噬着她的灵魂。她要发作,她四肢的全部肌肉被一种莫明的火燎烤着。一切都在旦夕!然而她不想再成为众矢之的,她不要再做聚焦的对象。她现在,真是欲罢不能休,欲做不能行。被燎烤的心在挣扎。她要冲出去!”“是的,她不能摆脱爱的诱惑。她希望她能做妻子、做母亲,哪怕只有一天。唐大业,是你涨起了她心中的春汛,还是她自己在自作多情?她恨你,她更恨这样朦朦胧胧地做人。常常想起你,瑜卿,也许我顾不到你了!”“周瑜说‘既生瑜,何生亮?’她问:‘既然已有了一个瑜卿,为什么还要出现一个唐大业?既然唐大业会出现,为什么要设置一个瑜卿?’道德是什么?如果她选择后来的他,这合不合乎道德标准?天啊,她是憎恨朝三暮四的,她是发誓要做一个品行端正的人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被爱偷走了魂儿的史微,在人前极力掩饰自己的疯狂。可是她已经疯了。疯了的史微走出教室,把自己凉在操场的双杠上,静静地望着星星灿烂的天空。她希望就这样死去。然而星星眨着闪亮的眼睛,充满了智慧,像一位心地慈爱的长辈,无声地慰问她。夜是那样安谧,凉风淅淅,爱抚地抚摩她暴露在苍穹下无助的形骸,清洗、整理她那胀满浓汁似的混浊脑子。她的理智就这样渐渐苏醒:“爱不能丢失。然而,这种爱只能属于一个人,即使是在你自己的心里。其实,爱还没有成熟,你现在催促它成长,只会使它夭折。如果你心里有一个着魔的疯子,你就让它去疯吧。它自会厌倦,它会在这无人理睬的狂叫中罢休。它的疯狂,是要人理睬的吗?当然不是。似乎很难准确回答。但不管怎样,你知道,不能解决问题的疯狂迟早会使它厌倦;更何况,在这疯狂的背后,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会思索的神,它有济世救人的抱负,有如罗丹的‘思想者’。爱情,暂时藏住。”

唐大业像秦安之一样,其实也是一个少言寡语、不露锋芒的塌实男孩。惟其如此,史微才被他那别样的目光打动。如果他是大众意义上洒脱又时髦的男孩,如果他常在大众场合自以为是地侃侃而谈,她不会被他迷住。实际上,与戴铭、张武等人相比,她和他没有多少语言、行为的交往;与王小月、戴雨薇、芳韵等人相比,他和她的交流更是少得可怜。可是,当一句流行歌词被忧郁地唱起,当她沐浴在他爱的目光里,她的心志就迷茫了:“瑜卿,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对我不闻不问?秦安之,你到底爱我吗?如果你爱我,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你为什么一去杳无音信?你到底算不算我的男朋友?我们那样算爱吗?我是不是真的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了?而且……我,我该怎么办?”惟她自己清楚,“而且”后面,是她最真实、最隐秘、最原始的心愿。《踏莎行》叹曰:

身是荷珠,心犹竹露,偏生偶得君思慕。相思散作满天星,清宵但罩君居所。
前世银狐,来生金虎,今生却是三山雾。相思最后密如云,寄无可寄旋成澍。

《踏莎行》再叹:

伊是行云,子为流水,相知相赏横生美。多情争奈不成情,在心甘受痴迷累。
酸涩青春,嫣然花卉,情丝游走灵魂内。燔燃五内遣谁知,炎光自照心先醉!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8 14:07:34

二十、 六十元钱的来与去

十一月中旬了,史微盼啊盼,父亲的影子就是没有出现。按照正常饭量,她早该断粮了;她是好一餐丑一餐,饱一顿饥一顿,东家一角菜票,西家二两饭票过到现在的。这天下午,她已经羞于向人开口,她也不愿意再去大姑家看他们脸色,她觉得这样借下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想到了母亲。其实母亲天天在她心里,只是她一直不能决策,自己该不该、可不可以去找她。一年前找母亲,她不是为钱,尚且那么举步维艰;这次为了钱,她怎么说服自己迈开步子?她惟恐母亲认为她只是为钱去找她;因为在她心里,爱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可是,她揭不开锅了,她面临生计威胁;她不想放弃学业,她还想读书,还想通过读书实现理想,她不得不想。于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自己打气,叫顾虑重重的自己勇敢。最后,负债累累的事实和即将饿肚子的现实以及执著追求理想的精神从她怯懦的、优柔寡断的心中逼出了一丝勇气、一份坚定,她像豁出去一样不再顾忌母亲的想法,这一天,这一个晚上,她怂恿自己、劝导自己去了母亲家;虽然,在临近母亲家时她磨蹭又磨蹭,犹豫又犹豫,但她最终还是走进了母亲家的门。读者啊,您还记得吗?如果从七月份暑假补课算起,史微期望得到母亲的帮助,这种心愿已历时四个多月。只有老天知道,为伙食费经常遭到白眼的她,这四个多月的心理历程,她走得多么艰难、多么辛苦、多么酸楚!

“妈妈”两个字,平常人脱口而出。在史微心里,她并没有少想少念这两个字。对于这两个字,她甚至比平常人投注了更多的挚爱和热情。但是,她史微,走进了母亲家,看着母亲在眼前,她焦虑地站了很久很久,就是没有勇气叫一声“妈妈”。尽管,她很想很想叫出这两个美好的字眼;尽管,她一再架起势头想叫;尽管,她急迫地催促自己叫出来;可最终,她还是没能把承载了她生命中最炽热、最渴望、最期盼、最深情的两个字说出来。她感到发音的喉咙被什么卡住了,她的舌头也异常生涩!

继父不在家,客厅里只有母亲。史微脚不是、手不是地在客厅中央站了半日,本想先叫一声妈妈,可挣扎了许久,还是叫不出;就直接把自己的处境说了几句,把希望母亲支援的来意讲了出来,并向她谈了自己的打算。母亲不动声色、一语未发地听她讲完之后,开始在才能、品德等方面赞不绝口地夸奖继父。史微看得出来,母亲为拥有那样的丈夫感到骄傲,并因为有一个极富有的家庭感到无比自豪。史微还敏感地察觉到,如果说自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母亲的关爱和期望,那这一次,母亲是对她没有任何感情的。母亲并不在乎她的好歹,而是有意无意地都在炫耀。最后,母亲给了她六十元钱。在她看来,这六十元钱,仅仅只是她不否认她是她生下的孩子而给予她的,和感情没有任何关系。察觉到这一点,她马上想起母亲关于“有了人,还怕日后没有娃儿”的名言,于是明白母亲不但在形式上抛弃了自己,并且在心里也抛弃了自己。这风驰电掣而来的念头使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但她马上对自己说:“既然你选择来了,你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些?只要你不虚度年华,只要你对得起你自己的生命,这一切又何足挂齿?”

第二天是中考。考完两科之后,史微回到宿舍楼,见复读班寝室外许多人在惶惶然地议论什么。只一会儿工夫,苏月桐就来告诉她:“黎昪在考试的时候突然鼻子大出血昏死过去,现在已经被送进医院。”史微马上想起走廊里人心惶惶的情景,就知道是在说他,于是随口问:“是什么病?”“还不知道。你没有看见他发病时的情景,试卷上、课桌上、地下,到处都喷的是鲜血,真是可怕!坐在他周围的同学,有的人吓得站了起来,有的人还离开了座位,大家慌做一团,教室里立即乱了套。只一会儿,闵校长、周主任他们都来了。班上立即组织人送他去医院,考试因此中断了半个多小时。实际上那门课很多人都没有考好。出了那样的事,谁还有心情考试?”苏月桐说起当时的情景心里犹有余悸。听说是鼻子流血,史微倒不怎么上心。她记得,在初中时,他也经常犯这个毛病,还常常用棉花塞着;用邓磊的话说,就是他每次刷牙,也是“满口的血水泡,腻死人了。”

因为黎昪,文科复读班两个男生不得不终止中考。在黎昪家人没有到位的时候,在老师首肯的情况下,他们自愿留在医院照顾他。接下来,关于黎昪病况的坏消息不时从复读班传出。据照顾他的同学说,去医院之后,他被通知马上办住院手续;第二天,由于他周身毛孔流血不止,辰阳人民医院束手无策,他被迅速地转送到怀化地区人民医院;医生怀疑他患了白血病。“白血病就是血癌,是一种治不好的病。日本电视剧《血凝》你还记得吗?幸子患的就是这种不治之症,后来死了。”

星期六,高三(四)班即将上完第四节课时,冉老师出人意料地来到教室门口候着,大家就知道,他有刻不容缓的重要事情要讲。铃声响了,任课老师刚走,冉老师走了进来:“同学们,大家可能都听说了,黎昪同学不幸患了白血病。他的病是昨天下午转院去怀化后确诊的,据说已经到了晚期。他现在必须大量地输血,必须用特别昂贵的药物才能维持生命。他家里没有那么多钱,他哥哥今天打早从怀化赶回来,向学校求助。学校领导临时决定在学校进行一次统一的紧急捐款活动。今天把你们留下来,就是为了帮助黎昪同学,给他捐款。其实这种病啊,在我们生活中比较少见,我们这一带更是闻所未闻。至少,在这之前我个人在现实中还没有听说过此病。你们谁在自己的周围听说过此病?没有吧。关于此病,大家可能通过电视、报纸有所了解,患了此病无疑像一个人被宣判了死刑,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是迟早的事情。说穿了,那就是个绝症。黎昪同学的亲人希望能留住他,这种痴心是可以想见的,但这种努力只不过只是让他在这个世界多留些日子而已。捐款这件事,没有多大实质意义,用不恰当的话说,就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哼!好了,我不多说了,同学们尽心、尽心吧。”

随着黎昪病倒在考场,这两天关于他病情变化的每一个最新消息都在一中校园里不胫而走。他是白血病大家早有所闻。冉老师说完,教室里静了片刻,接着就是唧唧喳喳的议论声,接着就是自愿捐款。对冉老师的那番话,有人立即表示不满,说再怎样老师也不该这样讲;有人马上说:“冉老师这也是为我们着想。”这是两种不同观点,他们小声争辩起来。不满的人说老师的话没有人情味,违背了人道主义提倡关怀人、尊重人、以人为本的世界观;支持老师的人说我们应该面对实际,不能因为一个注定了要死的人而拖累大家。在这个问题上,唐大业似乎站在支持老师的这一边,至少,他拿腔拿调慢悠悠地说:“要死的人让他死去,我们活着的人不仅要继续生活,而且还要好好地活。”对他上心的史微,此时听了这话,心里一阵反感:“这个人,怎么会是这样?”也许碍于老师还站在讲台上,有人嘀咕了一句:“换了你生病,我们也这样,看你怎么说怎么想。”争辩悄然而止。冉老师站在讲台上,一直若无其事地听着这些议论。史微不参与议论,她只觉得,听了冉老师的话,心里的疙瘩一个接着一个冒,那种说不出滋味的滋味,叫她体会了好一会儿。像传本子一样,大家五角、八角、一元、两元不断地往讲台上传,史微也从口袋里摸出钱,拿了一张十元的,用手碰一碰前面芳韵的肩,示意她传上去。芳韵很奇怪:“你发财了?你是不是没有零钱?我这里还有。你没有看见,大家最多都只出两块钱。”史微没想到她会说这些,急得一边拿眼色示意一边用手推她,让她不要再说。但是迟了,后面同学都已惊奇地看向她。十元钱递上去,冉老师抬头,也用别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她想看到的,于是,她只得在这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低头故作姿态地翻看报纸。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8 14:07:41

放学了。史微回寝室时,看见父亲站在宿舍楼的大门口等她。这两年来,父亲显得疲倦、苍老了许多。史微远远地看着父亲,莫名地觉得一阵心酸。老师说明天不补课,史微和父亲说了,父亲就说他去大姑家等她,放学后父女俩一起回家。史微很敏感:“姨姨和她的娃儿呢?”在辰阳,人们一般习惯把继母叫“姨姨”;根据年龄大小,把继父叫“伯伯”或者“叔叔”。史微管继母叫姨姨,其实还有另外一翻心思:父亲和燕姑相好那阵子,她很想和燕姑亲近,很想有个妈妈,于是对燕姑说她以后就叫她“妈妈”,她以为她可以有个妈妈了;可是,父亲和燕姑火热了一阵子之后又别别扭扭地散伙了;她这才感到,“妈妈”两个字并不是那么好叫,也不能轻易乱叫。“他们还在椒坪溪。爸爸是来给你送伙食费的,后天还要去那里。现在是农闲,家里没有事,一家人又要饭吃,不去那里做事,怎么过日子?嘿嘿,你爸爸现在和那老牛拉犁了,背不动也得背。”史文远看了女儿一眼,笑着说。史微听了,不再做声。

下午上完一节课,史微就去向王小月请假。今天请假的人特别多,王小月说:“你们别到我这里来请了,你们要回去,就去向冉老师请假;不然一会儿上课,老师见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要是问起,叫我怎么回答?”有人就说:“平时补课,像我们这些路远的人都不能回去。好不容易明天不补课,有这个机会,还不放我们回去。况且都已经有那么多人请了,为什么不给我们几个请?再说要上的是体育课,要什么紧?”“就因为是体育课,老师才会多心,说我们不重视。上次星期天不补课,星期六大家都提前回去了,结果体育老师发了一大通火。”王小月这么一说,有人干脆不请假就回去了,有人又去向体育委员请假。史微还好,赶在了王小月发话前。其实这种情况,多数时候多数老师是通情达理的。他们会笑着说:“怎么,明天不补课,今天就回去这么多人?几个星期不回家,想家了呀?好了,我们留在学校的同学继续安心上课。”他们兴许有一丝不高兴,但至少理解路远的学生。老师这样,同学们并不是不知道。

史微从学校出来,转道去大姑家,会齐父亲一起回史家村。在路上,史文远问了史微的中考情况,史微说刚考过,成绩还没有出来,自己感觉考得不好,史文远就不再问,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训导她。沉默了一会,史文远再问:“那你这个月是怎么过来的?你的伙食费够了吗?”“您问这些干什么?您知道我不够,您为什么不早回来?”“爸爸没有钱,早回来有什么用?你莫埋怨爸爸,爸爸拿到了钱,不是给你用给谁用?”“那您还问这些废话做吗?”史文远笑了:“我这个苕儿,都发起爸爸脾气来了。”看到父亲和以前不一样,史微不做声。

史文远再没有向史微提起学习的事情。随着这父女俩回家,周围妇人你来我往,各各地说几句无枝叶的笑话,父女俩倒是很快就把晚饭做好了。晚饭之后史文远出了门。第二天一早,史微不知道他又去有什么事了,吃早饭的时候才回来。吃过早饭就说:“爸爸这一次去乡里只有那么久,还没有挣到什么钱。这十元钱你先拿着去做伙食费,等爸爸下次回来再多给你一些。爸爸会尽快回来的。你要回学校,你先自己回,不用等我,我还要去有一点事。”一边交代,一边递来十元钱,接着又出了门。

从昨天到今天,看着父亲匆匆忙忙的样子,史微猜测可能和还债有关。史微收拾好碗筷之后,和玉英玩笑了一阵子,仍不见父亲回来,就自己回学校了。

从九月底到现在,史微和父亲将近五十天没有碰在一起了。在往常,父女俩两个月、三个月,甚至半年不会面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每次会面之后父亲都会对她唠唠叨叨地训诫不休,然后给足她生活费,安排好她的生活再走。而如今,不管是在思想、行为上,还是在钱财、物质上,父亲都大大地放松了对她的管理。她明白,以后求学的路更艰难了。

由于忙中考,史微得了钱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去贺老师家还债。母亲给她的六十元钱,买饭菜票、还零星债花了十元,又捐出去十元,还剩四十元。现在加上父亲给的十元,她有五十元钱。这天晚上,她决定去贺老师家把债还清。

贺老师和林涛都在家。贺老师看见史微,像是知道她要来一样,主动招呼了一声,然后客气地叫史微坐。和上次比,史微觉得她明显地对自己友好了许多。史微没有坐,趁机把二十元钱还给了她,并道了谢。贺老师接过钱,有意态度随和地问:“这一次替黎昪捐款,听说你捐了十元?”史微脑子开始闪电般地运转:“她怎么知道?她问这个干什么?”史微虽然琢磨不透她问这句话的用意,但还是坦然地答应了一声:“嗯。”贺老师如释重负,表情真正自然了。史微又多想了一层:“您凭这件事认为我和他有瓜葛?您觉得这是有力的证据?您认为它是让您说服您儿子的好理由?”这简短的对话,这瞬息间的心灵交锋,史微感触最深的是: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情,竟然会传播得这么快,这么不着边际,而且能令人生出那么多的联想;可见这个世俗世界的难缠!坐在小板凳上的林涛望了望史微,又望一望他母亲,把话茬子接了过去:“我们班上也有好几个人捐了十元。其他复读班,好像比应届班捐的款也多一些。我们班上,听说是昨天还是今天,有好几个同学还去二中呼吁了,请他们也出手助一助,二中的校长答应了。估计下个星期二中也会搞一次捐款活动。他们那群人,还准备去各个乡中学呼吁呢。农村学生,能拿出多少钱?他们自己都是靠父母节省又节省才能读到初中,他们即使肯出,那一点钱给他去又能顶什么用?我们这么大的学校,总共都只募到了五、六百块钱,他们如果真去,只怕是瞎忙乎,白赚一段路走。”林涛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迅速地瞟一眼史微,感慨地说:“真是‘天妒英才’!”贺老师看着自己的儿子,不说话。史微听了这些,也没有接腔。林涛说完之后,史微就借钱的事情再说了一句感谢他们的话,便告辞出来了。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9 10:45:16

二十一 苏月桐诗写了什么

“咚!咚!咚!”有人敲窗,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过去。“嗨!”史微刚转头,就听到一声熟悉的招呼,玻璃外站着苏月桐。史微欣快地走出教室。苏月桐看着她笑;她看着苏月桐笑;她们不语,只喜悦地、默默地相视而笑。这就是苏月桐“别人是用语言交流,我们是用心灵交流”这句话的来由。史微醉心于这样的美好,苏月桐也醉心于这种轻松。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真有所谓的默契,眼前这两位慧黠的姑娘,她们心灵里的某一个世界,无疑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给你一首诗看。”行过注目礼之后,苏月桐把手上拿的练习本递给史微,满怀希望地给史微一个笑,转身回去了。

史微热爱苏月桐,史微又热爱诗,故而拿了诗稿回到教室,就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但她读过之后,虽然猜到这是她平时思想感情的流露,却一时弄不清:这首诗歌究竟要表达什么具体幽微的意思?史微觉得自己真笨、真迟钝,竟然连一个经常在一起的朋友的诗歌都理解不透;于是打算把数学作业先做完了再来细细揣摩。苏月桐很少写诗,这是她第一次慎重其事地把诗歌送给史微看,史微觉得这其中必有深意。史微不敢也不想轻慢、敷衍,决定抽出专门的时间细读,于是把它放在了一旁,去做刚才还没有做完的数学。

“喂,你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啊?还有几道题?”“两道题。”“你快一点做,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讲。哎,刚才苏月桐找你有什么事?”“没什么事。”史微埋头作业,芳韵转身又来催她。做完作业,她就被芳韵拉出了教室。

“你爸爸回来了?”“回来了。”“你爸爸是昨天中午才来的吧?”“唉!”“这就是了。那天你给我饭菜票,我问你是不是你爸爸回来了,你说‘你别管。’我就感到奇怪!你是从什么地方得了这么多钱?”“我去找我母亲了。”“你母亲家里有钱?”“不知道。”史微犹豫了一下说。芳韵看她一眼,说:“你知道吗,你给黎昪捐了十块钱,大家都在议论你了。”“随他们的便吧。他们有时间、兴趣,就议论好了。”“你和他有特别的关系吗?”“十块钱就说明我和他有特别关系?那你那一次还问我秦安之做什么?”“可你自己也很困难啊?你几下子把它花完了,要的时候怎么办?”“我只不过是困难,我的困难可以挺过去、可以想办法。别人不同。也许,也许他和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情,以后可能真的无缘了;这个世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和他没有干系了。大家同学一场,出不了什么力,学校给我们这样一个机会,碰巧我身上有钱,何必吝啬这十元?要是提前几日,我肯定一分钱也拿不出。说不定我一分钱不捐,大家也会说我。”芳韵觉得有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去寝室吧。我有一件公安服,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我太胖了,穿着不好看,你去试一试。”

她们来到芳韵寝室,芳韵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九成新的公安装递给史微:“你穿一穿看。”史微刚穿上,胡水秀就笑着惊叹:“漂亮,真漂亮!比画报上的女公安还漂亮。真的,史含华,我不是奉承你,你去照一照镜子看,你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胡灵秀兴致勃勃,手舞足蹈地说:“还记得一部电影一群女兵一边练操一边唱‘英姿飒爽武艺强’吗?你现在正是英姿飒爽!”她们对史微赞不绝口,芳韵听得心里乐开了花,脸上的那一种得意,真像是经过自己之手完成了一幅美丽的画一般。史微和她们笑闹了一阵,就去解衣扣。芳韵见她要脱掉,连忙制止:“不要脱,不要脱!这件衣服就归你了。”“真的?你那么好啊?这么好看的衣服,你自己不要,就舍得送人啊?”史微不当真,继续笑道。芳韵急道:“真的,不是开玩笑。这件衣服我放在箱子里都放了将近一年了,你看见我穿过一回吗?过年我哥哥回来,我看穿这种衣服好玩,就问他要了一件。也就是当时穿了两天,家里的人都说这件衣服把我穿丑了,我脱了以后就再没有穿。我穿着不好看,不合适。再说我和我哥哥都没有穿几天,放在那里可惜,就送给你吧。”“开玩笑!我自己又不是没有衣服穿。我的屁股还没有露出来呢,你那么怜惜我干吗?”“你那么敏感干吗?你成心让我一直把它放在箱子里吗?你成心要让我担个‘暴殄天物’的罪名?我是看你穿着好,我是看它找着了匹配的主人。”胡灵秀和胡水秀也一直不停地叫史微接受。史微心动了,说:“在学校穿这衣服,怎么好?不太合适吧?”“我们班上有好几个人穿这种服装,男生、女生都有,他们还穿去上课,你怕什么。再说学校也没有规定我们穿什么,不能穿什么。你明天就穿这件衣服去教室,给大家一个惊喜。”“好吧,既然你放着是干放着,那就送给我吧。我明天就穿它去上课,换一个模样,换一种心情!”史微动心之后爽快地接受了。芳韵衣服很多,她不怕她没有衣服穿。芳韵对她意厚,她不担心她假情。

芳韵是对史微情有独钟。和苏月桐一样,芳韵欣赏史微的与众不同;与苏月桐不同,她认为史微太天真、太不通人情世故。世界对任何人都一样,谁要求高,谁受的苦就多。史微太理想主义,情绪常常因为现实中普遍存在的陋习而大起大落,那是脆弱;而这脆弱,就是因为她天真幼稚的缘故。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怕她受到不必要的伤害而不得不提醒她:很多事情我们只要清楚它的性质即可,不必强求尽如人意;强求是与自己过不去。她是看到了史微的弱点,情不自禁地要去点拨她。关于公安服,史微其实说对了,她确实怜惜她。她对她说的都是实话,但如果换一个人,她也不可能那么慷慨,即使这件衣服她自己穿着并不理想。同学一年,她看她只有两件衣服;不像其他女生,三件、五件,一件比一件好看,一件比一件样式新颖。她觉得她很美丽,如果多有一件可换洗的衣服,肯定会更加鲜活。当然,更主要的是,她愿意打扮她,想打扮她。她给她送时髦的太阳帽,给她送衣服,在她看来,是只有她才配得上她送给她的那些东西;她也因为有东西送她而高兴。

史微第二天果然穿了芳韵的公安装去教室。她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是意料中的事,因此她尽量目不斜视,直向座位走去。沈小常这时偏偏不放过她:“史含华!”史微朝她看去,只见和她坐在一块的女生都在看她。她们翘起拇指冲她笑,她只得以笑作答,坦然接受她们对于她外貌变化的欣赏。上完第一节课,很多女生就这件衣服和史微开始大声喧哗。她们旁若无人的兴致,好像根本没有男生存在一般;男生也真的噤若寒蝉了。“史含华,你就像日本电视剧里那乔装的女浪人,真是神气!”“史含华,如果你配上肩章,戴上帽子,那就真变成一个英姿勃勃的女公安了。”“哎,她这样比电影里国民党漂亮的女特务还好看!”“你这个人,不会说就别说。”“漂亮就是漂亮,这有什么?难道国民党的女军人不漂亮?我要是有电影里国民党的女特务那么漂亮,别人怎么说我都乐意。”“哎,我看到有本杂志封面上有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兵,她真像极了她。”“史含华,你今天真好看!不骗你。”史微听她们这样乱嚷,心里极不高兴;但知道她们是善意的,只好不吭声儿。姚晓荷这几天都在穿一件制服,她们好像才知道,又开始拿史微与她比,一致认为史微穿着这件衣服特别漂亮;接着开始说这种衣服的来历。姚晓荷说她的衣服是她小舅舅给的,她问史微:“史含华,你的衣服是谁送的?你有什么亲戚在公安部?”史微不得不说话,就应声道:“我没有,是芳韵。是芳韵她不喜欢这件衣服,送给了我。”史微转向芳韵,降低声音笑道:“这可全都是你的功劳。我不管了,你来应付吧。”芳韵对史微穿这件衣服取得这种效果感到心花怒放,道:“得便宜吃还说肚子痛。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俩在这边戏谑,她们就在那边笑语喧阗。史微果真把自己置身事外了,也果真有人开始叫芳韵。好在上课的预备铃响了,这喧闹才收敛一些。

无论在寝室还是教室,女生喜欢谈论穿着打扮,这是史微知道的;但她没有料到大家会那么沸沸扬扬。史微感谢上帝曾经给予她十四岁穿连衣裙的经历。在穿着打扮上,她已“宠辱不惊”。如果说她现在心里还有一丝窃喜,那决不是因为外貌变化引起同学关注而产生的;而是她自信在外貌和穿着打扮上的认识已经趋于成熟:当她身着鲜衣时,她不会得意忘形;当她破衣烂衫时,她不会自惭形秽;她确信自己拥有了超然物外的态度。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9 10:45:56

放学时,想着苏月桐送来的诗歌,史微打算吃了晚饭立即来教室细读。吃饭时,却想起芳韵关于伙食费的那番话,不禁忧虑:“爸爸现在欠了那么多债,一下子又要多养两个人,他还顾得到我吗?那个继母人好吗?如果我伙食费用完了,该怎么办?”她仍旧想到了母亲:“妈妈家里那么有钱,我是不是可以请她支援我把高中读完?可是这次去,她分明不爱我,和去年第一次见面判若两人。去年她的话虽说得直,却处处对我流露出关怀、爱护;哪像这一次高高在上,不可逾越。”想起这些,十分惆怅:“书上都歌颂母爱伟大、无私,这次她为什么变得这么冷漠?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真的把我全都丢到九霄云外了?她那么赞扬继父,继父真的像她赞扬的那样心胸开阔?也许继父真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不然,他怎么做得成大事?妈妈是不是敬重他,不想背着他给我援助?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不可以直接给他写 ,争取他的理解和支持,这样妈妈也就不会为难了呢?”这些事情一经出现,她就想痴了。最后,她拿起笔,给未曾谋面的继父写信:

伯伯:您好!

我是您妻子的女儿。我和母亲见过两次面。在这两次见面时,我都听到了她对您的极高赞扬。从她毫无虚夸之意的自豪里,我感受到了您的作为一个生活强者的宽广胸怀。

虽然我还只是一个十九岁的黄毛丫头,对于人生不甚了解,对于现实只抱着幻想,年轻幼稚也使得我观察问题趋向于偏激,但我毕竟磕磕绊绊地走过了十九个年头。生活告诉我建立一个家庭的艰难;我也看到,众多的人为维持一个美好的家庭更是付出了不少的心血。基于这种认识,我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既没有来扣您们的大门,也没有想离开自己生活的家。人总是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我的年龄和我不爱说话、喜好妄想的性格,决定我走向了一条困惑之路。我感到自己处境危险:我的情绪波动大,很容易受外界影响,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冲突常使我无法集中精力学习。如果我再让自己在这困惑之中恍恍惚惚地生活下去,我终会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庸人。

作为青年,我有热情、有上进心;作为一个希望自己真能有所作为的青年,我更有渴望理解、渴望增进才德、渴望肩负重任的远大抱负。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我现在生活得很是艰难。我希望从这困境中解脱出来,以我之微不足道的能力和足可以与天地齐辉的献身精神,为人类走向美好奋斗终身。

对于众多长辈来说,孩子的许多不切实际的理想他们是无法支持的;甚至,在同龄人中,她也得不到应有的理解。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我们就置之不理吗?我想,一个责任心强、拥有一颗无私灵魂的人是不会视而不见的。我这样说不是对您用激将法。我知道我现在的阅历和智慧还不足以影响一个人。但我真是渴望以我坦荡的、赤诚的心去拥有人类无穷的智慧,来报答我用生命在热爱着的祖国和全人类。从我真正懂事的那一天起,我就立志做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伟大的人。我知道我的想法和别人不同,我知道我这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可是,如果这世上连一个痴心的痴人都没有,这“痴心、痴人”二词又从何而来呢?我之所以对您说这些,只是希望得到一个对生活有深刻认识、且有一定的新观念的人的引导和帮助。伯伯,我想您能,我希望得到您的理解、支持、援助,所以我冒昧地给您写了这封信。

看到这里,也许您会说:“既然你自己有想法,有愿望,就必然有坚定的信心;有了目标,有了信心,朝它走去就是。奋斗在于自己,成败的关键是勤奋;古人说‘天道酬勤’,只要你自己勤勤恳恳,你还担心什么呢?”然而伯伯,我说出来不怕您小看,其实在我的性格里有软弱和动摇,也许是由于我还在成长之中?我的许多弱点常常使我处于痛苦之中。我以自己单薄的力量奋斗过、抗衡过,但患得患失的毛病常使我陷入苦恼。我想我是不是该有人理解、鼓励、支持、引导?我希望通过这次沉痛的认识,来努力改变自己的困境,以便将来不至于再停步不前。伯伯,您肯帮我吗?此致,

敬礼!
学生:史含华
1987。11.16

史微希望自己的真诚感动继父。她妄想:“以他那样的人,也许真能理解我也说不定!他真能慧眼识英才,就会不计嫌隙地来帮助我。嘿,难道世上真的没有一个真正的‘伯乐’?难道我不是一匹难得的‘千里马’?”史微,这个在骄傲的时候把自己举得老高、在自卑的时候把自己踩得很低的姑娘,她是要在这不可能的世界里找出一个可能来。她希望自己的求学之路不至于因为贫穷而中断。因为在信里既讲清了自己的心思,又能避免当面被拒绝的尴尬,她毫不犹豫地把信发了出去。

“哎,史含华,看外面,有人找你。”史微从街上回来,正忙着历史作业,一个同学手指着外面喊她。

是苏月桐。史微走出来,她们相视而笑。苏月桐说:“把本子给我。”史微胆怯了!苏月桐看她不动,又说:“你看完了吗?”史微,可怜的史微,她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她想:“如果我告诉她我还没有认真看,她会不会错怪我慢待她呢?天啊,这两天我都忙了些什么?我为什么一拖再拖?她怎么这么急?那首诗,我只看了一遍,它是写了什么?我怎么全都忘记了呢?”想着平时自己把诗拿给她看,她那么快速、准确地做出反应,她就更加心虚。她不知所措地走进教室把本子取来还给她,自作聪明、敷衍塞责、不知所云地说:“看完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苏月桐疑惑地看了看她,笑一笑,走了。

史微愣在原地,心一下子被揪住!从她灵魂深处,此时源源不断地升腾出一种失落,把她紧紧包裹、缠绕。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你那么痛恨虚伪,为什么不敢讲真话?你既然在乎她,为什么做出事与愿违的蠢事?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你只看了一遍,还来不及细看?天啊,在她面前,你为什么变得这么没用?你一直坦荡、诚实,为什么在她面前就变成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史微呆头呆脑地站着,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我将因为自己的一时怯懦和虚伪而失去她。她一定会因为这件事而不再理睬我。我不企求她原谅,我只愿,在将来漫长的人生之路上,她能遇到比我更好的朋友。”史微转向自己:“你后悔有什么用?你就等着去喝自己酿成的苦酒吧!这么多年,你何曾有意对朋友撒谎?你明白你是因为太重视她才这样,天地可以作证。只可惜,天地可以明鉴,她却不能清楚!如果你真希望拥有天长地久的友谊,在将来的日子里,你还是更加坦诚一点吧。”

史微对自己极为不满。一方面,她为可能失去苏月桐的友谊而生自己气;一方面,她实在为还没有好好细看那首诗而遗憾:“我敢肯定,她把诗稿送给我,一定怀有一种想法。她本来只看诗,不写诗;这次不但写了,还那么慎重其事地送给我看,肯定有原因。那首诗到底写了什么?我看过一遍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真见鬼!你为什么不在当时多读几遍?你没有被吸引,急着做作业,是不是她那首诗写得不太好?是不是你的知识太贫乏、你的赏鉴水平太差?咳!一念之差,你永远错过了看她诗歌的机会!”

史微陷入极度烦躁之中。不知为什么,她是那么地希望把自己与世隔绝!姚尧座位旁有一块空地,显然是一位同学把桌椅搬走之后留下的;她看到坐在那块地方的同学都是男生,对她思想、感情也都构不成威胁;于是把自己的桌椅搬了过去。

第二天,当她来到教室,发现姚尧把桌椅搬走了。她就又愣了!她感到自己极不受欢迎:“什么原因?还是上个学期的那次‘文诛笔伐’?不可能!一个男孩子家不可能那么心胸狭窄!人如果什么事情都记恨在心,那还怎么过日子?肯定是我的缺点太多,我很不招人喜欢。天啊,我做人怎么这么失败?为什么他们看我来惟恐躲之不急?我那么可怕吗?”她本以为自己在这个班级算得上是一个大家看好的人物,可姚尧的行为彻底粉碎了她的自信心。她感到处境不妙,决定就自己这个人搞一次“民意测验”,来一回“群众批评”。

史微精神恍惚。就在她对自己充满怀疑时,苏月桐又来了。看见苏月桐,她的第一个感觉是:“我没有被遗弃!她原谅了我!她明明知道我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诗,她还是原谅了我!”史微喜不自禁,脸上绽放出笑容,心里涨满了感激。苏月桐还是来和她聊黎昪的事情。他们班推举了几个代表,到各个学校奔走呼号,为黎昪集资。这些林涛也说过。苏月桐感慨:“现在许多同学把自己的心事和精力都集中到帮助黎昪这件事情上去了,而把学习放到了次要位置,以前的同班同学表现得尤为突出,可见人相处久了还是有感情一些。”史微没有上心,她觉得黎昪的病只能听天由命。她心里还在惦记那首诗,可苏月桐偏偏只字不提。她因为说过“没有什么好说的”,因而心里虽然十万分地在意,嘴上终究张不开口。苏月桐要走了,她一直没有说什么。

苏月桐走后,她在日记里写道:“昨日的苦难已经过去。在这条充满苦水的友谊之路上,我们是否还会遇到卡壳的地方?对于真正友谊的追求,我之过错使我再没有勇气请求她原谅。然而,她的谅解挽回了我以为失去的一切。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感谢苍天明了我的心意,为我挽回这份珍贵的友谊!”

和苏月桐重归于好,史微心里很是舒畅。本来,因为苏月桐和姚尧,史微极度怀疑自己的人际关系,想搞一次“民意测验”。现在她不仅没有放弃这种想法,反而把它推进了一层:以她自己的困惑为引子,邀请有主见有思想的同学,在高三年级搞一次座谈会,谈人生,谈理想,谈烦恼,谈感悟。她称之为“人生座谈会”。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7-01 05:35:43

二十二 人生座谈会情起落

人生座谈会是个全新想法。自萌生之后,史微立即想到:一群有思想有主见的青年聚在一起,畅谈理想与人生,消除烦恼与疑惑的美好情景!于是,她又把目光投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她决定,不管是文科班还是理科班,是应届班还是复读班,她要把高三年级所有有影响有争议的人物都邀请来参加。

受这种想法鼓励,史微想到理科复读班的汪守仁。这是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的青年。他父母是中学老师,为培养他费尽苦心;他不负家庭重望,连续两年以优异成绩考上本科线;可是因为一只脚,大学大门始终不肯为他而开。他的事情在辰阳一中为所有老师和同学所同情,每次高考过后,大家都要议论他,并深深地为他惋惜。史微也听说过他的事情,决定邀请他来参加“人生座谈会”。她希望给自己接触一个坚强灵魂的机会,也想借座谈会给这个灵魂以鼓励和安慰。

史微还想到了原四班的团支部书记汤宏泉,即高一时与苏月桐、朱仲燕同班的红灵子弟。这人在高一、高二时成绩优秀,并显示出非凡的号召力和组织才能,深得“迪斯科皇后”欧雅兰的青睐;女生更是对他佩服有加。高三他分到了秦安之所在的尖子班。按照他个人的发展势头,以他的天资和成绩,他考本科上大学一点都没问题;可是,进入高三他恋爱去了,最后无缘高考。上学期,大家说一班有两个人因为谈恋爱而在预考中失利,这其中的一个说的就是他。史微决定也把他请来。

受种种狂妄念头的驱使,接下来的几天,史微像一个旋转的陀螺,迷溜溜地停不下来。她拟定计划,逐个筛选邀请对象,针对特殊对象起草特殊邀请函,筹划座谈会所需物资,寻找召开座谈会的地点,忙得不亦乐乎。她常和芳韵唠叨;芳韵对她的想法不仅不支持,而且不屑一顾。可史微不容她观望,仍旧一股子劲地和她去讲。她则一边给她泼冷水,一边给她出主意,她却又鲜少采纳;所以作为知情者芳韵只能任由事态发展。另外,苏月桐找过史微之后,史微像被赦免的罪人,在她面前又活泛起来;与她聊了很多座谈会之事。苏月桐一日一趟地来找史微,她既关心她的座谈会,又有很多黎昪的话题要和她聊;相比以前,她们往来得更加频繁。就这样,随着史微把所有的一切预备就绪,随着她在教室外的走廊,通过冉老师敲定举办座谈会的地点,她设想的“人生座谈会”,也把她所在班级的同学的情绪推向了一个高峰:人人心潮起伏,个个议论纷纷。到星期五,她把《邀请书》逐个送到了邀请对象的手中。我们看到,她去二中邀请了她亲爱的老友曹园菊;我们也看到,她还去佛门邀请了她新的相知释昌慧。在考虑是否邀请释昌慧时,她觉得,她所要举办的座谈会既然是探讨人生,释昌慧前来参加,主题无疑会更加开阔、深入。

史微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秦安之的消息了。秦安之给史思振写信,却并不给她写。她写去的信他也不回。于是趁着这次公开征集意见的机会,她又给他写了 ,请他破例再给她写真正的最后 ;在信里坦诚地指出她的缺点。她并不向他强求什么他不想给予她的珍贵感情,即使他不爱她,也应该给她回封信。其实这时史微的感情已经完全离开秦安之,她听信自己感觉的召唤,向唐大业走去。她觉得自己和秦安之并没有建立什么了不得的紧密关系,更没有任何承诺;她承认因为想成大事而追求、爱慕过秦安之,但那不是相互吸引,而是她单方的一相情愿和一意孤行。而爱情不能强求,爱情是相互愉悦。她遇到过太多的男生的爱慕目光,她唯一为唐大业的目光情不自禁;如果她因此而应该受到指责,她愿意接受任何责难。她也想到,不管自己比唐大业大多少岁,至少不会像燕妮大马克思四岁那样,她能大他唐大业四、五岁。因此,她也开始了她有目的的试探:她请唐大业为她举办的“人生座谈会”做记录。

史微请唐大业作会议记录是在主教学大楼的过道上碰见他时,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大胆向他提出的。那是中午,她去寝室,他大概刚从家里来学校,他们就那么单独遇上了。她出其不意地提出这个请求,他很意外,也很高兴,爽快地答应了。她看他答应了,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不料从背后传来他吟诵诗句的声音:“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她回眸,看到他还站在原地望着她,正欲转身去教室。她心里咯噔一下,再次明白:他是真正懂自己的人,就像苏月桐懂自己一样,他这是在赞赏自己这个生命。生命需要肯定,她没有理由去追一个躲避自己的人,而放弃一个知己、悦己者。

星期五晚上,苏月桐和史微说:“我们班以前的几个同班同学相邀去怀化看黎昪,你去吗?”“我没有空呢。”“对了,你的座谈会我们班的几个都不能来了。要不,你向后推迟一个星期?”“那怎么好?”“那有什么不好?就推迟一天,星期天晚上?”“恐怕不好吧?和那么多人说定了,事情也都定下来了,再变动,那不是不守信用吗?再说曹园菊要从二中赶过来,我如果不在,她怎么办?我不去!”“我们班以前的那群同学几乎都去,就差你一个人。大家都熟,你们还是初中的老同学呢。”“我真的不好反悔!我没有时间。下个礼拜星期六吧,下个礼拜星期六有机会我再去看他。”任苏月桐怎么说,史微打定主意不去。她接受了冉老师和林涛的观点,觉得作为一个隔班的、本没有什么交情的同学,在确实没有时间的情况下,自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十一月二十一号星期六,放学时,史微招呼大家之后,正准备同芳韵去吃饭,李淑琪走过来:“史含华,这个给你。”随即把一叠写满东西的信纸放在史微课桌上,一笑转身走了。史微拿起那叠信纸,只见上面写着:

史含华:

我不知道——
是否能搅动你的不平静、烦躁的心。
还记得那一次——
江面上,你驶着小舟想入江中,孤独的一个。
风中,俨然耸立了我,也是独独的一人;你划着,想进入中间,颤颤的又是何种——矛盾,你的感情?你是在反省、拷问自己。
我模糊了,望着款款而前的小舟,泪水止不住。
我理解你,一颗不安宁的心。
——偶尔,一两句歌声送入耳鼓,从你向前驱动的小舟中传出;是你,一个想解脱、超越的你。
是为自己的前途,为自己的命运,你在寻求什么?一叶孤舟不给你答案。一河江水不给你回答。还是茫茫的一片水哟……
我知道,你在与命运之神挣扎,就如我一般——
也是一颗消沉、不安稳的心——是叹息命运?
——不知道。
我,也是常迈步江边,在江水中梳洗自我,一个不会净化的灵魂,洒下了默默的泪水,和秋雨一般浇湿了衣襟。
——只愿江水拥我而下也是为了解脱命运之掌。
一切都愿江水埋葬,从童年到现在——都愿。
现实磨碎的一颗心,无法复愈。
我拿起了画笔,想醉入自我意识之中,麻烦、苦恼又油然而生,
前途又多了一次挑战,为自己的失意。
——可一切都依然是孤舟在茫茫海上漂泊……
我记起了那次
你的小舟在漂着,无助、茫然、惆怅……
你怀着寻求寄托的那个时刻。
于是,你便在孤独、惆怅、凄凉的生活中
想拥有大家。
你,一个善良、纯洁的人。
能理解你
同样祝福你:李淑琪
87。11.20.

芳韵先走了。史微看了两页大纸张的,又有两页小号的“广州铁路局公安处怀化分处”单位用纸。小号纸其中一张画着一只形态逼真的小乌龟,孤独地在一个空无的世界跋涉;另一张写道:

史含华:
我们都无须埋怨上帝,也无须感喟自我;用自己的力量,尽管是很懦弱的,去窜出一条路,自己的路吧。
很喜欢你那种味道,真的。
不过,得有个建议:当烦闷难脱,愁思难解时千万不要再去江面荡上一只小舟,尽管也是很逍遥,可毕竟是危险难挡,万一有个意外呢?记住。
后面黑板上的小诗——应所谓的朦胧诗吧,可算又是你的一篇佳作了。尽管文笔还很幼稚是吧,但总算是有个寄托了。好好练下去,希望,只要相信希望。

史微用心地看了一遍,立即明白那次江面泛舟正好被她看见了,并被她想成一次灰色行动;又感到她真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敢爱、敢追求的“痴人”。史微后悔座谈会没有邀请她:“你这个人,说穿了还是狭隘!你为什么不邀请她和白懿呢?因为她们是城市人,被一大群女生前呼后拥,你想标榜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你明明喜欢她,可你骄傲,不肯主动和她打交道。什么不想让人认为农村姑娘个个巴结城里人?你因此放弃了和傅伊曼深交的机会,你这思想本身就不对。你还不知道吸取教训吗?座谈会在晚上,现在邀请她还来得及!”这样想着,却又立即否定:“你这个人,算了吧,现在再去请,算什么?”她在教室盘桓了好一阵,才去忙乎座谈会。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7-01 05:41:25

曹园菊来了,史微马上把她当成了主心骨。释昌慧也来了。史微把芳韵、向圆圆、释昌慧介绍给曹园菊,又把曹园菊介绍给她们三人。在她们共同帮助下,“人生座谈会”如期在主教学大楼一楼的小办公室召开。出乎史微意料,冷波来了,没有去怀化看黎昪;另外,在邀请时拒绝她的姚尧和张德仁也来了。史微看了看,除去苏月桐等人,就汪守仁没来。大家围着办公桌坐了一圈,作为座谈会唯一的会议记录人,只唐大业面前摊有一本史微给他的日记本和一支笔。

史微开场道:“大家都知道,我成绩不好,考学校很难说有希望。其实我们读书,每个人都渴望考上大学;我也一样。不过我们也知道,由于种种内在的、外在的原因,我们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成绩优秀,有考大学的希望;我呢,正好就排在了这没有希望的队列之中。不瞒你们说,我很心高,我很希望自己走出一条路来,创造出一番事业。听了这话你们也许会笑话我。我也知道,由于我自身的许多弱点,我的路很难走好;因此,我总希望得到外界的帮助。好久以前,我就萌生了一种向大家求援的念头,这次举办座谈会,算是我努力已久的结果吧。你们大家都来了,我感到意外地高兴。然而高兴之余,那隐藏在心底的忧郁——担心你们谈话时有所保留,从而使你们的言语不能真正使我有所顿悟。我渴望听到你们对人生的真知灼见,我担心人多会使我们有些同学不愿讲出自己的精辟见解,而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眼来看待今天的聚会。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又只能暗自叹息了。会这样吗?你们说,好吗?你们多多赐教,多多指出我的缺点,行吗?”陈桂娥:“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史微:“我有时候好好地就会无由来地对自己感到失望。”李继云:“失望,不等于没有希望,也不等于绝望。当我们情绪低落的时候,都有一种失望感,而当我们情绪高昂时,我们又会对自己充满希望。”唐大业:“走一步,看一步;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人如果考虑的太多,就是杞人忧天了。”史微:“有些事情是无法回避的。在实际生活中,我总希望不断地完善自己,可我发现自己的问题层出不穷。”唐大业:“人总是在一个层次上向更高一个层次看,面对实际,不断地抛弃,不断地另找。自我完善,不可能。只可能是尽可能的自我完善。”史微:“话虽是这么说,但我总觉得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远,别人也不理解我。”唐大业:“我是没有最终目标的。我会希望更高。被人完全理解,生活就没有价值了。”史微:“我今天举办这个座谈会的目的,就是想从别人的谈话中,顿悟一些事理,受到一点启迪。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那样的感觉:有时候,当我身在茫茫人海之中时,就像一个人身处空阔的荒野,似乎别人都不存在一般;这个时候,我不受别人的感染,不受别人干扰,好像自己接触不了别人,也不想去理会别人,很是孤单。”汤宏泉:“就是一种寂寞感。”史微:“不是的,我并不觉得寂寞。我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好。但是,终归心里总是动荡不安,好像欠缺一点什么,又好像永远也没有自己停泊的港湾。”史微脑海闪过父母的身影,如是说。戴铭:“人是多层次的。”汤宏泉:“尽管古人说‘人贵自知’,有时候我们自己并不一定理解自己。”史微注意力还在戴铭和汤宏泉身上,不知谁突然问道:“史含华,请问你喜欢什么花?你们大家喜欢什么花?”戴铭笑道:“我没有喜爱的花。”魏建东认真地说:“我喜欢茶花。茶花普通,多用。山上走一趟,兴趣来了,可以像蜜蜂那样吮吸花蜜。别人不注意我的贡献,我不在乎。”史微想了想,说:“小时候我喜欢金银花,长大了开始喜欢菊花。”几个兴致高涨的男生顿感索然。史微不知道,在男生中,不但真的有人根据外貌给女生评分,而且还把女生比做各种不同的花;史微没有例外,被他们比做了荷花。现在她说喜欢金银花和菊花,让他们大失所望。唐大业却来了精神:“为什么你小时候喜欢的是金银花,而长大了又喜欢菊花了呢?”史微道:“金银花它太香了,你把屋子里放一束,自己就犹如置身在鸟语花香的自然界,它那馥郁的芬芳扑面袭来,有时还能令人产生幻觉,很美妙;而且它可以作为药材,真正有用。喜欢菊花是一种寄托,因为我有几个朋友的名字都取了一个‘菊’字。”唐大业又紧追一步:“这么说你喜欢菊花仅仅是因为朋友的名字里带有一个‘菊’字的原因咯?”史微:“是的。”唐大业:“我明白了。”一阵沉默后,李继云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喜欢长得漂亮的花。”李继云还没说完,几个男生一阵哄笑,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戴雨薇。戴雨薇恨恨地模样,沉了脸犹自可爱。李继云被大家一笑,自己也笑了,却边笑边说:“我在此只讲花,不谈‘花’,联系不了实际生活,性格使然。”他越分辩,那几个男生笑得越开心;他们都知道李继云在煞费苦心地追求戴雨薇。见场面有点失控,李小明说:“面对生活,我们还是严肃一点好。我们生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吃穿。读书考大学,说穿了就是为了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正说着,戴雨薇打断他的话头,严正地说:“谁若游戏人生,他就一事无成;谁若不能主宰自己,他就永远是一个奴隶!”也许是受李小明的提示,也许感到在认真的戴雨薇面前不能再生事端,几个发笑的男生收敛了自己。戴雨薇继续说:“这句话是歌德说的。因为自己任性,感情用事,我常常感到不能主宰自己。人生如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苍白、冰凉;生活象瞬间急变的万花筒,可是枯燥、简单;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每一份欢笑的背后都躲藏着不幸。一切都是短暂的;了解是短暂的,不理解却是永恒的。每一个人都在掩盖自己的感情。其实感情是无法掩盖的,只不过是暴露了以后又想着去掩盖,这时,别人也就自然飘去。”戴雨薇说过之后,大家就感情这个话题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说我们这么大年龄了,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也是正常的、可以理解;有人说我们还在读书,父母辛辛苦苦供养我们,巴望我们能出息,我们现在还没有资格说那些话。此际大家都是用认真的态度在谈论这个问题。一个男生坦言自己遭遇感情的困惑;有人借机打趣,这个男生一反击,对方马上被击中要害,红着脸做不得声。史微想到自己的心事,觉得这是试一试的好机会,于是朗声道:“唐大业,请问你在感情上遇到了什么困惑吗?”她忽然这么点名道姓地问,大家都停止了说话,连忙去看唐大业。唐大业坐在当头,与她正好对面,但距离却是最远。他迟疑了一下,看着她笑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遇到过。”史微,这个以为自己的心早已被他撩拨得火热的姑娘,此时听他这样回答,就犹如一炉红彤彤的炭火冷不丁遭来一盆凉水浇泼,一下子就把那颗烧得正旺的火红的心,熄灭成一块灰不溜丢的黑炭一般;那近段时间因这个人而把自己温柔缠绵到极至,正在寻找一个突破口的她,忽然就断了所有的念头。这种情感的跌落、冷却,犹如可感的物理化学变化,心里竟是那样的明明白白!就像华山的路径,一路攀升至顶,绝无可能再往上延,又没有回缓的余地,硬生生地猝然止步,形成了情感世界里奇险无比、独一无二的断崖!像是要给自己一种交代,史微心里嘀咕:“耍赖!不敢承认就算了。”正当她的情感世界天崩地裂时,张武问:“史含华,你自己呢?”史微说:“我追求爱,广义的、狭义的,我都追求。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失去了爱吧,我渴望真诚、无私的爱。很多人都说我是一个怪人呢。”汤宏泉说:“我听说过你的一些事情。像你这种情况比较特殊。我出生后就得到了爱;今后,我有责任付出我的爱。爱是有社会性的,我们本不应该把它想得那么狭窄。”见汤宏泉发言,米兰问:“请问你对自己落榜有什么看法?”汤宏泉:“高考前我是一个乐天派,我认为自己不会考不上大学。落榜后忧虑、不服气,总认为以自己这样的势力不会考不上大学,这只是一个意外。反省后才知道原因还是出在自己身上:因为高三那一年的时间,我的心思一直不在书本上,而是都用到一个同学身上去了。她对我的影响很大。”姚尧用一种先知的口吻,带着讽刺的语气打断他:“哼!你说的这个同学是一个女的吧?”汤宏泉坦然道:“是的。”接着说:“也许就因为太自信吧,结果跌了这一跤。我并不把高考作为目标,并不怕走艰苦的路。我是一个野心家,我有志于做企业家、政治家。高考是捷径,不是跳板;而且我有责任考起。我的父母、朋友,他们对我的期望都很大。”米兰又问:“考不起以后,你的父母怎样对待你?”汤宏泉:“责骂。他们很失望,很意外。我以前读书很顺利,他们也没有想到我会落榜。大概是不知道什么是苦——老师和父母说过,理论上知道,实际并没有体会过苦,这一次失败是磨练,我会总结教训。人可以承认失败,但不能承认自己比别人差。”米兰问完汤宏泉,这时又转向冷波:“哎,冷波,你的理想是什么?你对自己复读两年怎么看?你有没有烦恼?”冷波:“我希望激烈动荡的生活,干大事业。至于复读,人生远着呢,两年复读在这里我不想谈。说烦恼,恐怕每一个有思想的人都有。我也有烦恼,但不怕。”相对于其他发言的同学,冷波的声音异常低沉,史微只能从断断续续听来的几个词语里猜测他的意思。回答完米兰的提问,他向史微抬头示意后说:“我来说一说对你的印象。你像小说里描写的那一种性格很怪的女性,敢和别人吵架。去年为座位,你和杜青荣争辩,样子凶,胆子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是女同学中的大胆者。如果是其他的女生,她不会像你那样和男生较真;因此有人说你是‘病人’。那次朗诵会上,你朗诵出了真感情,很丰富。由此可知你不做违背自己心愿之事。说你怪,其实你并不怪,是另一种类型的女同学。你的内心如起伏的高山,要走进去看。即使走进去看了,别人未必识得你的面目,像苏东坡说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别人很难真正了解你。你有时孤独寂静无声,有时又可如火山一般爆发。就像浙江钱塘江的潮,汹涌澎湃。”史微极力倾听,只听了个大概。大家也变得沉静了。史微本要请大家多提自己缺点,但除了冷波,没有人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这时陈明把话题接上了李小明的:“我反对刚才李小明说的观点。人生在世,怎么可能仅仅是为了吃穿?如果我们都是为了吃穿,那还谈什么理想?谈什么奉献?”李小明说:“什么理想?什么奉献?那都是冠冕堂皇的骗人话!那些头头脑脑们,他们都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你现在随便走到哪一个当官的人家里去,他们哪一家不是鸡鸭鱼肉?你再走到老百姓家里去,你去比较!你也可以问一问在座的人,看他们有几个人读书是为了要奉献?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我们父母加劲给我们盘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考一个学校改变自己的命运,不要再像他们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累死累活。”陈明:“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人生应该拼搏,不应该默默无闻,了此一生。只要有机会,我们就要尽量上进。”有人讪笑道:“是加油往上爬吧?”陈明道:“说是往上爬也行。总之,我读书,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掌握一定的权力,多为百姓做点好事。我不敢说像周总理那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只想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们很多同学来自农村,农村的情况哪一个还不知道?现在正是交粮纳税的时候,我们回去,哪个没有听说那群乡镇干部如狼似虎?哪一家不是任凭他们宰割?我出生在农村,希望将来有所作为,真正为老百姓干点好事,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逃离农村!要为老百姓干实事,不掌握一定的权利,那就是空话。读书,读书在于明理!”陈明刚说完,杨红玉说:“我赞成陈明说的话。我们读书不仅仅是为了逃离农村,而是通过自己能力改变农村。现在不合理现象越来越多;什么工农兵一家,都是骗人的鬼话。你现在喊城市的姑娘嫁到农村去,喊农村的姑娘嫁到城市去咯!现在是城乡差距越来越分明!”几个男生笑,有人道:“杨红玉,你敢在这里讲反动话啊?”杨红玉:“我讲反动话,你去报告邓•小•平派人来把我抓了呀!现在言论自由,我们是学文科的,我们学历史,可我们正视事实的勇气都没有!”杨红玉放了几大炮,也许这是一个太大的话题,大家一时沉默无话。史微想继续,于是环视大家一眼说:“你们怎么看?”戴铭:“我还没有考虑这些问题。我希望就像现在这样,就这么读书,没有考试,没有压力。”这时有人笑,戴铭就继续道:“人弃我取,人深我浮。不如此,还能改变什么?”姚尧说:“哪一个不希望就这么读书,没有考试,没有压力?可我们无法不长大。当然,你有这样的条件,你能说这样的话。”戴铭道:“我说伙计欸,你这么咄咄逼人做吗?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也不想改变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大家都知道,撇开文学爱好不说,就成绩而论,戴铭考学校也是没有希望的;好在他是城里人,父亲又是一个部门的头头,不管考不考得上学校,他都有工作。这是不需要争论的事实。戴铭说完,史微就问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尖子生:“张胜利,你有什么观点?”张胜利:“人生能有几回博!今朝我们还不努力,更待何时?”张胜利的话又引起一阵轰笑。在这个投机取巧、讲关系、靠门路蔚然成风的恶俗社会,同学们并不看好他。张胜利每次考试夺第一,拿第二是不争的事实;可冉老师嫌他脑袋木、不会来事,在课堂上几次拿他打趣,同学跟着起哄笑他,他不明白老师的捉弄也是事实。见大家笑自己,张胜利说:“别人认为我刻板也好,深沉也好,迂腐也好,我不予理睬。对周围的事有所察觉,而不加理睬,这有什么不好?”这时史微注意到和张武挨着坐的张德仁碰了碰张武,挽一挽衣袖,小声说:“快十一点钟了呢。”史微看看表,果然已过十点半,看大家无话,于是说:“我们到此为止休息吧?谢谢你们今天参加。谢谢!”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7-01 05:41:31

一时大家散了。史微和曹园菊、释昌慧、芳韵、向圆圆走在后面。唐大业因做了一些记录,也落在后面了。此时史微接过他递过来的本子和笔,已经心如止水。大家走尽后,芳韵说:“我叫你不要搞什么座谈会,你不相信。你看谁给你提了意见?谁给了你什么帮助?他们这群人,有几个想过事?其实也有几个有思想的,但被他们一搅和,话题就深入不下去了。当初我说你硬要开座谈会,也只能请几个人。你不信我的话,请二、三十个人来,你看刚才,有几个人讲了自己的心里话?人多嘴杂,我顾忌你,你顾忌他,有几个人像陈明、李小明、杨红玉那样敢讲真话?叫我说,我也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自己的心里话。”史微这时才信服芳韵。史微让芳韵和向圆圆先走,自己和曹园菊把释昌慧送回观音洞。回来的路上,史微问曹园菊:“你觉得我这样做有没有必要?”一向少话的曹园菊说:“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既然已经做了,还问它‘有没有必要’做吗?我不清楚你们班上的情况,你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事情多想一想。”史微就知道,在曹园菊看来,这个座谈会也是失败的。于是越觉得芳韵有道理,暗想:“你把释昌慧请来,目的那么明确,愿望那么美好;可是,你听她和谁谈过理想、信仰、人生了?谁愿意和你谈理想、信仰、人生?”但再后悔也是无益,也就把此事放了。

回到宿舍楼,走廊的灯还亮着,寝室的灯已熄了,史微和曹园菊摸索着上了床。史微没有请寝室同学参加座谈会,因此她生怕影响大家休息,生怕别人说自己不自觉,也没敢和曹园菊说几句话,就各自睡了。

躺下之后,史微想了许多心事:唐大业、秦安之,这是她现在最想和曹园菊唠叨的事情。但是,她虽然敬爱曹园菊更甚于苏月桐,可有些话敢在苏月桐面前说,却不敢在曹园菊面前说。因此这个晚上,她在自己最心爱的朋友面前既没有提秦安之,更不敢提唐大业。她回忆了和秦安之交往的过程,又回忆了有关唐大业的点点滴滴,不禁想:“假如瑜卿给我回信,他唐大业会这样令我心旌荡漾吗?不会!还是上个学期,我就感受到了他和张武那有别于别人的目光。我一直认为他们快活不懂事,不把这些当回事。可自从运动会上他伴我跑步之后,我的整个心灵就被他占据了。他说的话,做的事,还有他的目光,无不是告诉我,他爱我、欣赏我,我的感情才像加热的温度计,升,升,升!可他今天说他还没有爱,难道是我自作多情?过去了,过去了!想不到这个那么使我想恋爱的人,就这样过去了!谁能相信,他在我史含华的内心曾经激起过那么疯狂的恋爱欲?在我的世界里,除了苏月桐听说过这个名字,还有谁知道他曾经那么无可回避地存在?他那么温情脉脉,他那目光,使我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了。不想这种疯狂的恋爱欲望和意识,竟真如昙花一现!这个世界真有昙花这种植物吗?昙花开花是否真如书上所说?”史微觉得,也许自己这一生都无缘认识那种叫昙花的植物,无缘亲见其盛开的情景,但什么是“昙花一现”,她却非常明白。这正是:

桃李年华,凌云志气,火样激情。纵追风顾影,心中苦涩;摊书向日,理想光明。颂橘风神,涉江文采,求学辰阳读屈平。黉堂里,感心之所惑,座话人生。
惺惺相惜精诚。问谁是夜空谁是星?想青春易逆,多思多幻;昙花一现,难遇难盟。名士骄矜,才雄潇洒,燃尽奇情似落英。明朝又,抱烧心馀痛,继续行程。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7-02 07:24:29

二十三 感知李淑琪与冉超

第二天,曹园菊早早地要回二中。史微很想留住她盘桓一天,把心思全倒出来说给她听;可知道她重视学习,知道自己的那些事情在她看来不是大事、正事,因此虽然恋恋不舍,也不好强留。于是两个人起床,急急地洗一把脸,就往外面走。

史微送曹园菊到校门外,看着她身影消失,这才失魂落魄地返回。不知为什么,这个星期又不补课。史微吃完早餐,开始着手整理唐大业所做的记录。正当她艰难地辨认这些由于快速书写而显得潦草的记录时,来教室的芳韵说:“史含华,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李淑琪爸爸死了,她不读书了。”史微很震惊:“你怎么知道?你听谁说的?”“我今天早晨才听说的。昨晚我们在办公室开座谈会的时候,她爸爸单位来车子把她接走了。她的东西都已经搬走了,你没有注意到啊?”她怎么注意得到呢?从昨天到现在,她还没有和寝室同学说一句话。她垂下眼帘,不再吭声。“人生无常”几个字,如电影银幕上打出的影片名称,蹦出她的脑海占据她的思维。她为李淑琪难过,也为自己难过。从这常见的几个字里,她体味到了人世间的无穷悲哀:昨天下午,她还以为她得到了一位稀世朋友;不想这朋友犹如天边飞鸿,她只瞥见一眼儿,这纯洁、美丽、高雅的人儿,这位“高三(四)班最出类拔萃的女生”,就又在她的世界成为过客!

读者啊,您有过那样的情感体验吗?您了解史微的那种哀伤吗?人世间的美好,总是在你不在意的时候来了又去了;留给你的,只有一份浓浓的惆怅!

史微强迫自己继续手头工作。唐大业虽然对座谈会做了较详细的笔录,但是对她在感情方面的发言以及冷波对她的解析、建议并没有做认真记录。这时她才想起:她说话的时候,他都在全神贯注地听;冷波发言的时候,与冷波只隔一个座位的他,偏着头可谓侧耳细听;偶尔回头记几笔,终是很少。不过,在四、五页犹如大家狂草的记录后面,他又工整地写了几句感慨:“一群可爱的大孩子,没心的,一个的,两个的,七、八个心眼的。可以?必要?心孔的冷气。扭曲的杠杆对着一个庞然大物。纤夫、伏尔加河、印度盲人。”史微并不能理解这些词语所表达的各种含义,但知道他所说的大略意思和芳韵、曹园菊一样,也是在说没有必要召开这个座谈会罢了。他所做的记录,她猜来猜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尽数看懂。她想到了理直气壮地去问他,最终觉得再没有必要,于是毫不惋惜地放弃了这个可以堂堂靠近他的大好机会——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在座谈会之前还是那样地为她所巴望;可是,心如灰烬的她再无一丝丝燃烧的愿望。人生之变数竟至如此!

史微整理完会议记录,因想到并没有谁给过自己批评意见,独冷波有一番剖析,但距离远,他低沉的声音听不清晰;因想到对他赞誉极高的苏月桐;因想到直言快语朱青青的缺席;因想到黎昪的锋芒;因想到林涛谈到他时所说的“天妒英才”;因想到这个人真的将不久于人世;突然,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史微见了,如苍蝇、蚊子找到了吸吮对象,一下子就想:“我何不去和这个人谈一谈,请他给我一点忠告呢?也许他真能给我一些中肯的忠告。”想至此,她被自己惊得魂飞魄散:“天啊,史含华,你怎么自私、贪婪到这种程度?别人都在为他奉献无私的学友情谊,你却想到从他那儿榨取什么忠告、建议!你竟然卑鄙无耻到这种程度!难怪苏月桐常常说你自私、可恶!”可是,想起冷波说的那番连她自己都没有全部理解的话,她觉得黎昪必然也对她有一番不同于别人的看法。另外,很多人认为她和他有那个意思,而她根本没有,她就很想知道他对她的看法怎样。回忆起和他同窗共读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她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于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再也坐不下去:“不管怎样,我应该去看他——一个快要死去的人。我为何要去?因为爱吗?不,我是去索取,索取他对我的那一份认识。我这种念头是动得不该,但如果我去了能够给他一点精神上的安慰,那又有什么不好?林涛说他时用了‘天妒英才’,可见他在同学中的分量。就是这个人,把岳飞的《满江红》演绎得那么生动、逼真,大家那么看好他,可见‘英才’这个词语用在他身上也不为过。可为什么要是‘天妒英才’呢?如果他就这样去了,没有留下任何证明他是‘英才’的事迹,这不是非常可惜吗?谁都知道他抱负不凡,但这都会随着他的逝去而再也无从考究。我如果和他去谈一谈,那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他的思想、观点不是留存下来了吗?对于他,这难道不是更重要吗?”史微,她为自己去看黎昪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但是,想到可能因此而引来麻烦,想到某些做人原则,她还是按捺住了蠢蠢欲动的心。

中午回到寝室,史微发现李淑琪的床位果然空荡荡的,就乱了心神。她千方百计打听李淑琪的情况,找这个人问,和那个人说,幸得平时和李淑琪玩得好的胡灵秀、胡水秀告诉她:李淑琪老家是洞口的,其父在怀化铁路公安处工作时,她随父到怀化在铁路子弟学校读书;其父调来辰阳火车站公安派出所任所长,她便跟着来辰阳就读;不幸的是,就在她刚插班来至这里,她父亲就被发现患了肝癌,到了晚期;她是忍着痛苦在此读书;她父亲于上周去世,她这一去,是接她父亲的班,到铁路部门工作了。打听得这些消息,遗憾的史微怀着排遣不去的惆怅,也只能在内心祝福。

这天晚上史微做了一个梦。梦境中,史微坐在教室做作业,李淑琪匆匆走进教室,匆匆来到她身边,说:“史含华,告诉你,我不读书了。”李淑琪平平静静地说完这一句,也不等史微反应过来,就又匆匆地走了,离开了教室。史微闻此如一个呆子,不动,不说话,痴痴地似乎听见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眼前一片空白,脑子一片混浊!等她终于聚敛了足够的神志,能够进行思维时,她立时起身去寝室找李淑琪。可是,李淑琪的床位上已经没有了铺盖!不仅如此,寝室里除了空荡荡的几副木架子床板,再没有任何人住的迹象。风从敞口的窗户吹进来,空落落的寝室一片萧索。她被这不堪入目的凄凉击懵了!无所适从的她孤零零地立在寝室里,嘴巴不停地说:“唐突,这实在太唐突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你为什么不等一等我?等等我,李淑琪,你等等我!”史微说着说着就叫了起来,并一边叫一边从寝室追了出去。她这一叫,不但把自己从梦中惊醒,而且把她下铺的沈小常也惊醒了:“史含华,你做什么噩梦了?你把我都吓醒了。”诗曰:

迟到友情惆怅吟,只因缘分耐人斟。风中信息擦肩过,尘里芳踪无处寻。
遥望惊鸿悲世事,犹生幻梦失知音。徒留遗恨啮肌骨,难慰青春躁动心。

《江城子》叹曰:

此情犹在梦乡中。与君逢,是花容;着意骄矜,不解两心同。岂料霜风平
地起,吹散了,逐飞鸿。 有谁知道此情浓?动于衷,静于胸,无限缠绵,
几度泪蒙蒙。回首愁肠依旧在,君知否,太匆匆!

史微再也无法入睡。在她的审美世界里,李淑琪独具优美风姿。这位妙曼的姑娘刚向她抛出赤诚的友谊,这友谊如一道彩虹,才在她史微的天空魔幻般显现,她正想踏上彩虹去会见她;可是,她还来不及抬步,这彩虹和站在彩虹上的仙子,就又匆匆地消失了,一如她们突如其来那样!黑暗中,惆怅莫测的史微想:“你现在做这样的梦有什么用?你们既不是没有缘分,也不是彼此互不赏识,之所以弄成这样,还不是你自己的缘故?你既然喜欢她欣赏她,平时为什么对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因为你无法逾越城乡差别这道鸿沟;就因为你那看似自重、自爱,实则狭隘、自负的心态!你是自误误人!这个世界有你这样的人存在,就免不了生出令人叹息的憾事。”由此及彼,她又想起黎昪来:“你为什么没有胆量去看他?就因为他是一个男同学?就因为别人议论你们有那种意思?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没有那个心事,怕谁误会你呢?你既然有心去看他,却因为要明哲保身就退缩,他明明是不久于人世的人,就是出于人道,你也该去看看?你恐惧什么畏缩什么?”

吃过早点,当所有的同学都在准备投入又一周的紧张学习之中时,史微找到冉超家里说:“冉老师,我今天想请假去看望黎昪同学。”她预备好了理由和辩词,只等老师问她;不料冉老师一句话都不问就微笑地答应了她。颇感顺利的她怀着高兴的心情,一个人急冲冲地乘车去怀化看望黎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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