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好梦流年》一个女孩的成长史 (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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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1-07 14:02:47 更新时间:2022-08-18 18:27:48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07 15:45:13

芳韵看史微天天顶着烈日跑来跑去,也不打伞,而别的同学都有遮阳帽子,于是把自己的一顶可以折叠的宽叶太阳帽送给史微:“我哥哥从深圳带回来的,我还有一顶呢。”史微毫不犹豫地欣然接受,并且在放学回家时把它戴在头上。见史微戴上帽子,芳韵笑道:“你真好看!”史微喜滋滋地随口道:“真的吗?我都飘飘然了。”芳韵不放过:“你笑的时候特别好看,就像现在你这个样子。”史微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因为柳锦云、苏月桐都说过同样的话。不过,她还是顽皮地说:“那我们两个人换一换吧,我更喜欢是你那个样子。”史微语调顽皮,话却是由衷的心里话。每个人的审美观不同,而她独独倾心于芳韵的那一种雍容、端方的味道。在操场,史微碰见沈小常和杨红玉返回教室,她们异口同声笑道:“呀!我都认不出来了。好漂亮!”在教室戴这顶帽子时,别的女同学也跟着芳韵嚷着说特别好看;史微现在还处于那种被别人由衷称赞后的兴奋之中呢:“想来,我真是青春焕发。”她一路自美。

有时,史微想起苏月桐的留言,不禁思忖:“自然界严酷的冬天过去了,春寒料峭的季节也过去了,现在是郁郁葱葱的夏天;这是否意味着我生命里的寒冷季节也过去了呢?我希望我也有良好的生长期和生长环境;我渴望我能够吸取生命所需的一切养分,以达到强健头脑和灵魂、丰富智慧的目的;我期待人生的秋天硕果累累,从而贡献社会,贡献他人!我要不懈地努力,我会有一个美丽的金秋。”史微幻想着折磨她的事情都会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撇开糟心事,史微确有快乐的时候。这无限快乐,就在平平常常的学习生活中。补课期间,数学老师喜欢隔天来一次,一来连上两堂课。这天下课之后,面对一大堆数学作业,史微对芳韵说:“我不喜欢数学老师连上两堂课隔日再上的嗜好。”芳韵随意感慨道:“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上数学课了。”“那还不好啊!你将来可以考及格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你心里,我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是吗?你可不能这么小看我!”“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随便说着玩的。你不要那么敏感吗。”“那更证明在你的潜意识里就认定了我数学考不及格。”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起劲,好像无穷的乐趣就在这各执一词之中,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凭心而论,史微觉得在这个班与同学的关系非常健康、融洽。她把自己当作大姐姐,对周围的一切洞若观火,把男同学别样羞涩的目光和大家善意的玩笑一笑置之;把女同学娇媚的笑颜尽数收藏。她对苏月桐说人的外貌没有什么美与丑之分,只要那个人是真诚快乐地笑着,她都感到生动而美好,她也因这生动美好而感到生活意趣无穷。她这种感触就是这个班的同学带给她的。怎么说呢?一天史微对芳韵感叹:“如果我是来自健全家庭,如果我爸爸不给我那么大压力,我会非常、非常地快乐!在学校当学生,读自己感兴趣的书,和同学开心地畅所欲言,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就像孔子那一群弟子,一会儿‘子曰’,一会儿‘曾子曰’,一会儿又‘子禽问于子贡曰’,这样的生活,多么富有意义!”芳韵听了笑得灿烂,却和苏月桐一个腔调:“你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史微不理会这套,继续瞎说,因此芳韵也常被她逗得开怀大笑。

史微似乎变了很多,实则除却同学关系得到改善外,其他矛盾没有任何缓解。不仅如此,随着史文远再婚之事紧锣密鼓地进行,她很快陷入了另一种困顿之中。史文远为了结婚正在四处筹钱。史微生计无着只好依傍史茱。史茱母女常在她面前提及她母亲,也常说她父亲养她不易,不管她们有意还是无意,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无形压力。她认可父亲为她付出了很多,她已经长大,不能向父亲无休止地索取。不管母亲怎样想,谁都知道她是她的孩子,谁都认定这是不可更变的事实;那么在她还需要撑腰的时候,母亲有能力,母亲有没有承担她的责任呢?正常家庭不存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史微必须思考。可是,她能怎么做?

许彩凤家庭富裕日子却并不好过。史家村及社会上到处流传着有关她及她那个家的不好新闻。她婆婆爬到她夫妻床上拉尿,她婆婆拿着木棍、石头追着她满村子打等等这些烂事,史微都听见别人有板有眼地讲过。从内心出发,史微并不想再去找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给她添麻烦。母亲说过有了人,就不怕日后没有娃儿,这就证明,她许彩凤已经把她史微完全抛开了。既然如此,她去找她干吗?父亲以前不是也不让她去认她吗?可是,现在,除了她,她还能找谁?史微觉得自己像一筐又稠又黏的恶心垃圾,呆在什么地方都让人嫌!可是,上帝啊,她该是这样的垃圾吗?

史微徘徊之际,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梦。梦中史微摔了一大跤,掉到泥田里,衣裤都湿了,还粘了满身泥巴。不过,对于这件倒霉事,她毫不介意。这一带有个大池塘,距离她滑倒的地方不远,于是她提着裤管,没有任何颓丧的情绪,朝池塘方向走去。一路上,绿油油的禾苗透着勃勃向上的生命活力,青葱可爱,一望无际。田埂上宿着水珠儿的青草,凉丝丝地亲吻着她的脚腕子。田塍两旁水田中青苗缝隙下的水域,清澈、静谧得如同另外一个世界。踩着这绿绿的、软软的田塍,史微什么都不想,双手提着裤管,就这么轻盈而怡然地趋步向前。到了塘坝,发现曹氏和几个妇女正在塘边洗衣服,于是撒娇道:“伯娘,我摔了一跤,衣裤都脏了。”曹氏抬头望了她一眼:“娼妇婆,这么大了都还不知道自己小心!过来,这儿有刷子,自己刷一刷。”史微心里暖烘烘的,正要下去,却发现,眼前是一个枯竭的山塘,塘中,人们挖了一个一个的小水洼,小小的水洼里,长满了青葱似的水草;但是,哪儿都没有“可以濯吾足”的水。史微望着那个枯竭、但却长满了水草的山塘,不但没有懊丧、失望,反而一副欣喜、兴奋的模样。

史微悠悠醒来,被这个清晰的梦境缠绕,神思恍惚,不知道预示着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史微始终在“该不该去认娘”和“要不要去认娘”这个问题上很无奈、很矛盾地犹豫着,直到八月初她再次遇见上回给她捎口信的女人。史微对她说:“我想请你给我带 给我的母亲。”史微晚上去了她家。女人说:“你妈妈是个好人,她不认你也是迫不得已啊!这个世界,哪里有娘不痛爱自己的娃儿?她希望你好好学习,能考上大学。”女人这么一说,史微便对母亲生出了些许期望。她记得母亲曾说:“到了万般无奈,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你再作别的打算。”想到这些,她相信:在她真正困难的时候,母亲会出面帮助她。史微把上次写好的信交给女人,请她及时转交给她的母亲。史微想,这封信通过这样的途径传到母亲手里,不会给母亲带来麻烦。她婆婆是很厉害,可她老人家难道还能整天跟着她转不成?再说呢,她不是说了吗,认不认我,她丈夫随她自己。

史微总算把写给母亲的信交出去了。她暂时还不想让父亲知道此事;不过,为了得到支持,也因为一份信任,她把这件事同大表姐说了,也算是和家里通了气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史微断绝了一切杂念,在她的情感世界里,专为母亲腾出了所有心房,她期待母爱辉煌的到来。与此同时,她也陷入了茫茫无期的等待之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史微一天天地感到绝望。在这过程中,她在日记里写道:

一次次,我遭受着感情的浩劫。被蹂躏是因为感情脆弱,而承受蹂躏的也是我纤弱躯体上寄生的这一颗广阔无边的灵魂。

生活的困顿我是明白的。每每走到什么厅、什么店,总想“奢侈腐化”一番。然而,那少得可怜的纸币,那未来一段生活的安排,都逼迫我告辞“奢侈腐化”。有时我以俭朴的美德自居;有时我以洁净者自谓;实际我这是无可奈何的自嘲。我连卫生纸都不敢买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奢侈?世事真是变得很快,五月份虽然我是节省使钱,但我还能像一个阔老一样花钱订阅报刊。那时,我怎么会想到现在的生活费会短缺到这种程度?古人说“没有远虑,必有近忧”。自十一岁进入初中寄宿读书以来,我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这样的经济危机,是不是随着一个扮演继母角色的女人的走近,我的衣食无忧的日子也结束了呢?

八月八日,为时四个星期的暑假补课结束。第二天,史微没有在学校和姑母家逗留,也没有回史家村,而是去了辰阳县有名的林木产地伍家湾乡椒坪溪村和神洞溪村一带,寻找父亲史文远。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08 16:38:33
二、椒坪溪的暑假生活

史文远自史微上初中到现在,飘泊了整整八个年头。在这八年时间里,特别是最初几个年头,他除了事出有因偶尔回家一趟、惊鸿一现般地去学校看望一下史微外,就是年底回来与史微过一个团圆年。至于他去了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情?这都是史微无从知晓和关心的事。史微只听说,父亲最初去的是寺前乡(那时还称公社),找到在那儿当书记的堂兄史文昌帮忙,落了脚,做了两年衣服,也发了一点小财。后来到伍家湾乡政府附近开过一家裁缝店,那时生意好像也还不错。也因此,玉兰大姐,也就是给史微织毛线衣的玉桃,她提出跟父亲学徒,和父亲一起去伍家湾开店。他们在乡政府附近一个村庄的书记家落脚,因此,这个书记的女儿后来嫁到了史家村,给玉兰做了嫂子。据玉桃和成为她弟媳的书记女儿说,父亲最初在伍家湾的生意还可以,后来清淡、不景气。玉桃学了半年的裁缝后就嫁了人,她弟弟随后也把她在伍家湾结识的书记女儿娶进了家门,而史文远则继续在那一带飘泊。史微读初三、高一时,正是伍家湾木材生意非常走俏的时候。史文远听说做木材生意赚钱,于是放下本行,与当地人合伙做过木材生意。那时似乎也赚了一点钱,把家里欠下的老帐还清了,父女俩还各买了一块手表。当雷云儿、史郎新、燕姑的事情在史家村闹得人仰马翻、家喻户晓的时候,村子里一个有脚疾的青年拜上门来,史文远带着他在伍家湾一带熟悉的地方翻山越岭收徒弟、做裁缝。随着生活条件好转,农村嫁姑娘娶媳妇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即订婚的头等大事是给女方买一部缝纫机,让女方学几个月缝纫。这是约定俗成,如果不然,姑娘就会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下;也因此,不管是不是能够学出师,大家都一股风儿地拜师学裁缝,小伙子也以能送未来的媳妇在阴凉的地方斯文地呆上几个月为荣。这股时代风给史文远以机会,史文远得以在外继续做裁缝来维持父女二人的生计。燕姑在这个家庭出现后,史文远一度结束了他的飘泊生涯。可是,史文远与燕姑厮混的一年,也是这些年来风风雨雨最多的一年。如今燕姑刚过去半年,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带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孩又要走近了,史微不知道,也没有去想,对于父亲,对于她,对于这个简单的家,这件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史文远落脚在椒坪溪村,租了书记家的两间房子,带着书记女儿桔子和另外两个姑娘做徒弟,一边靠收取一点微薄的学徒费过日,一边接收一些零星的布料做衣服。史微随后发现,父亲生意并不红火。改革开放头几年,当运输木材的汽车路,在山脚下、溪沟里刚刚伸进深山老林时,人们,特别是青年人对于缝纫师傅的需要是显而易见的。而随着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市场越来越接近人们的生活,周而复始的乡场上物资应有尽有,艳丽而廉价的服装,更是集市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它虽然质量低劣,但对于要求本来就不高的乡民,它的省事和可以滥竽充数以及式样新颖还是让爱在乡场上转悠的人为之心动。人们越来越多地开始购买成衣,只有特别讲究的人家,或者非常古板的老人,或者时髦又刁钻的青年,他们才自己买布料请裁缝师傅做,而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少。史文远生意清淡是必然。

大山里的生活让史微感到新鲜、有趣。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从门前流过,每天早晨天刚亮,人们就直接从溪流里取水做饭。史微与桔子睡,据桔子解释,清早溪水干净是人们早上挑水而其他时间不挑水的唯一理由。乡民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早晨除了挑水饮用,谁都不能因为其他事情而动用、玷污溪水。不管上游还是下游,他们祖祖辈辈都自觉地遵守着这条约定。像洗菜、洗衣、农用等活动,都是八点之后的事。山里人很喜欢喝茶,山里人最不吝啬柴火,山里人有的是清香的茶叶,因此,每家每户,他们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挑水,第二件事就是烧水泡茶。烧水泡茶,大锅大灶,要么是在支着三足精钢架的火塘里烧一堆熊熊的火,放上一大鼎罐水,一会儿,用几个热水瓶都盛不下的一大锅滚烫开水,就被倒进了一个同样大气的茶缸里。他们每日生活就是从这烧水泡茶开始。

在这除了青山绿水还是青山绿水的地方,史微的感觉是除了干净还是干净。太阳干净、空气干净、雨干净、风干净、山干净、水干净、人干净、心干净,就是茅厕,他们也用木料打造得十分干净。这里也有水田,但水田很散,男人们整天在外头忙碌,不是水田,就是山上,可他们回来时总是先在溪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们身上总佩带着一把扎实的腰刀,可他们的脸上总流露出厚道的微笑;他们很喜欢把裤管扎得老高,露出黑黝黝的脚杆,但他们的身上即使被污染了,那污染物也是翠绿的叶汁、树浆,因此,在史微眼里,他们和他们整日在清澈的溪水里浣洗的主妇一样,也总是干净利落的。

史微闲了两天,开始和当地姑娘上山打柴。在史微有限的劳动生涯里,她做得最多的事情莫过于上山砍柴。在史家村,她是名副其实的砍柴能手,她登峰造极的砍柴技术和本领常常使她赢得大人的夸赞。可是,在这里砍柴,与史家村上山砍柴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就是对柴的概念,也有着本质的不同认识。被史微当作“柴”的,她们说是茅草;被她们当作“柴”的,那分明就是树。她们上山砍的柴火都是如手臂粗细的杂树干。同样是用来烧火做饭,史微觉得,这两种柴火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区别。史微把那一棵棵小树砍倒,总觉得委屈了它们。史微看着她们把细小一点的树枝丢弃,觉得又可惜又浪费。最让史微难堪的是,她过去引以为傲的全套砍柴本领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她成了一无所知的新手,完全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才把那两捆“树干”挑回家。行走在密林里狭窄、陡峭的山路上,使去时新奇不已而问这问那的史微早就自觉地闭上了嘴。晚上,她除了感觉累还是累;那种精疲力竭的滋味,深入到了她的骨髓里。

随着上山次数的增多,史微认识了许多花草、藤蔓和树种,譬如百合花、葛藤和紫檀木等等。史微想在这密密匝匝的杉树林里找到一个视野相对开阔的地方,但她不管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都无法到达一个顶峰,更谈不上去登高望远看莽莽林海了。大伙儿一起上山,她们把扦杆子放在史微知道的地方,很快就各自消失得无影无踪。史微看到的除了苍翠的树木,就是这些树木形成的苍翠的林子。与火马冲燕子洞所在的高山不同,这里山上没有石头,这是植被的家园。燕子洞所在的山脉可以一眼望出它的大气,也就是说,像熊首山一样,石灰岩山貌的大山你可以明明白白地看懂它的广博;而这茂密树木覆盖的青山,你不可能用你的眼睛领略到它的宽广,而它无疑更浩瀚、更神秘、更无边无际!在这里,你的心中不可能生出冲天豪气,因为豪情壮志的抒发需要广阔的空间;而你被绵密无垠的树木包围,就是天,就是太阳,你也只看到那么一点点儿,你除了觉得自己渺小,除了觉得自己如蝼如蚁,你还能有什么感觉?世上有些东西,你是不该走近的;世上有些东西,你只能敬而远之,只可远远地看一看;否则,你就会迷失在其中,丧失自己清醒的意志。史微一边砍柴一边思索,当察觉到自己俨然像一个哲学家时,她感到自己又幼稚又好笑:这茫茫无际的林海,很多地方不正是桔子她们祖宗父兄的劳作成果么?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08 16:38:58
白天的体力消耗,使疲惫不堪的史微什么书都不想看,一旦挨着床板立即进入梦乡。与精悍的桔子比,她觉得自己真窝囊。兴许是累,她忘了早起。当桔子起床的响动惊醒她,她跟着起来后,发现父亲已经起来了。父亲说话嗫嚅,做事蹑手蹑脚,还不时长吁短叹,似乎受到了极大委屈。史微知道是自己起床晚了。正如父亲所说,放假了,她总该给他帮上一些忙才是。虽然这样的疏忽只有两次,还是引起了父亲的强烈不满。对于没有办法纠正的错,她只能装着若无其事地去忙活。

尽管史微极力争取把分内事情认真做好,她还是感到父女间的离心离德。前天赶集,桔子妈妈老远跑去伍家湾,只为办置荤菜,请史微父女吃饭:“你来了,我们怎么都该尽尽心意。”史微与桔子朝夕相处,已经给他们增添了不少麻烦,还要让他们破费张罗,她真过意不去。想不到,父亲又接受了另一个徒弟的邀请,又要为一顿饭,让别人增加许多事情。史微使气:“我猜不着,我们哪一天又会到谁家去吃饭!东一餐,西一餐的,像什么?”她想:作为师傅,父亲应该注意自己的行为在徒弟中的影响。她怕父亲因小失大,她觉得事情要适可而止。可是一旦论及待人接物,她就悲哀地发现,她和父亲的隔阂越来越深。幸好,父女俩也有快乐的时候,这就让善感的史微想到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下雨天,史微就在父亲的铺子里看看书、踩踩缝纫机。史微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料子,她对外界事物,或者说是旁门左道之类的玩意儿,表现出的热情远比对课本感兴趣得多。为了督促自己学习,也为了避免和父亲发生不必要的争执,她只带课本书来。但是闲暇的时候,她无心长时间地一个人呆着看书。父亲在案板上裁剪衣服,缝纫机喳喳喳地响过不停,她也挤到那儿去凑热闹。她对缝纫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妨碍她欣赏有关服装的书籍。裁缝店里,服装书有一大叠,她翻得腻了,就专门捡那本冷门的《服装装饰图案集锦》看。当徒弟们回家之后,她就和父亲讨论书上那个图案好看,那个图案不好看,那个图案能用机子踩出来之类的话题。对于女儿像“跟屁虫”一样围着自己转,史文远不但不反对,反而高兴。兴许是做父亲的骄傲吧,兴许父女俩本来就有共同的兴趣,总之,他们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毫无嫌隙,其乐融融。

“爸爸,这个图案好好看,我想自己做一个挎袋提东西,您说能不能把这个图案用机子踩上去?”史文远以前强烈反对史微整缝纫机,现在不反对了。“这有什么难的?你为了学好踩机子不是踩了好几双鞋垫吗?你踩的线路也算直了,不过,把弯拐好更要紧。”他拿起书本,看一眼说:“这个图案好什么看?你让爸爸来给你设计一个,保证比这个更新鲜、更时髦。”说着拿来一支铅笔,几笔就画出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鱼:“怎么样?比那个好看吧?金鱼用红线踩出来,眼睛用黑线踩,这里再生一丛绿色的水草,这是水纹,好不好看?现在年轻人的服装上不是兴印一些洋文吗?我看袋子的另一面就用一串圈儿文好了,这样既美观又大方。”史文远一边画一边讲解,之后龙飞凤舞地写出来一串外文:“这是俄文。爸爸读书那会儿学校不兴学英语,那时我们国家和苏联好,我们学的外国语就是俄文。我读书那会儿哪像你现在这个样子?凡是教我的老师个个都喜欢我。”史微意外,同时怕触动父亲思绪,不敢吭气儿。但她看着父亲构思的图案,确实要比书上的来得新颖、别致,心里很佩服。好胜心却也使她暗暗憋着一股子劲。

这天翻箱倒柜,史微准备找一块合适的布料,却在案板顶角放着几匹新布料和许多碎布的底下,翻出一本乐理书。书里五线谱和简谱相映成趣。史微虽然喜欢唱歌,但对谱子一窍不通,于是走马观花似地看了看就合上了。就在合上书本的瞬间,她眼睛一亮,被封底精致绝伦的图案吸引住。

这是一幅三个少年写意剪影画。左边那个,头顶用方巾扎成一朵花,她斜身跨步,张弓搭箭,一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样子。中间那个抬头挺胸,拿着一根长笛忘情地吹奏,似乎要引来无数的凤凰;长笛的尾部,掉着两根飘逸的丝坠儿,拖出无限诗意。右边女孩侧着身子,头发扎成齐刷刷的马尾巴,胸前佩着红领巾,肩上挎着书包,一副全神贯注、无限神往的模样。

史微越看越喜欢,一串五线谱的音符掠过她的脑海,一句真诚的祝福“LET WORID FILL UP LOVE”浮出她的心田。她立即有了自己构思的挎包图案。她用一张全新的纸把它绘出来,然后放到父亲眼前说:“爸爸,您看我的。怎么样?这是我的创意!比您的强吧?它充满了年轻人朝气勃勃的青春活力,它才更有时代气息呢。您看呀,这幅图是我从这本书上看到的,这叫‘用典’。这个五线谱和这句英语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英语意思是‘让世界充满爱!’您看行不行?嗨!我创造的意境是这本书上所没有的,这是我的杰作!”史微眉开眼笑地对父亲说过不停,惟恐别人不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看着这幅图充满童话般美好设想,史文远也由衷地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就好像做出了一首绝世好诗,喜出望外的史微自以为得了神助,才有这么好的运气和奇思妙想,一连兴奋了几天。她找来一块废弃的白色的确良,又找到一块废弃的碎花花布,开始了她的精心制作。雨过天晴,史文远也不再提砍柴的话,让她自个儿在那里摆弄。“爸爸,我要扯两尺新布,白色的确良,我要把这个图案用缝纫机踩出来,制成一个袋子送给同学。他考上大学了,我想就用这个作为礼物送给他做个留念。”史微这两天脑子里一直想着秦安之,她习惯了把自己认为是好的东西送给他看。更何况他要去读大学了,她也没有别的东西可送他。现在流行用布袋装东西,自己独具匠心地制作一个送给他,不是更能表达心意吗?她大大方方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史文远通情达理地应承了。

的确良一块钱一尺,这种布料现在很普通,很实用,很容易买到。这天午后,史文远踱到小学附近小商店扯来两尺,递到史微手里。史微接过布料,喜滋滋地铺到案板上,量好尺寸,用画粉一划,“喀嚓、喀嚓”几剪刀就剪好了。史文远作为顾问站在旁边看着女儿像模像样的捣鼓,显得很是满意。史微裁好布料,接下来的工作是在布料上画她的得意之作,图案画好之后,再用缝纫机踩出来。对于史微,这个繁琐、细碎的过程少不了向父亲问这问那,但经过两天的努力,她终于亲自把它制作了出来。她在布袋的另一面写着“赠瑜卿 沉重之时 愿你轻松 松懈时刻 别忘责任深重 微儿 八七。八.十七”。

在此期间,史文远也把他构思的图案踩成了一个布袋。父女俩欢喜归欢喜,但时间一长,话题一多,他们之间的老矛盾重又暴露出来。

理想使人纯净、开阔、美好,而现实常常让人自私、狭隘、丑陋。这日中午,史微一边熬稀饭一边看书。稀饭开了,为了防止沸腾的稀饭溢出来,她把盖子移开留了个大缝隙;但是,就在她低头看书的时候,它还是溢了出来。恰在这时,史文远走了过来:“你在做吗?我辛辛苦苦地做,你就这么糟蹋啊?装模作样地看什么书?那么认真,成绩还是那个样子?”史微措手不及,雷响了。“丑种子,还黑着脸给我看!我把你养大,费了多少心血!你识不识好歹?”“我又没有要您养。”“我不养你,你还想活着?你那个狼心狗肺的娘她过问你吗?”史文远更加怨气冲天:“那个女人是狼子心肠,人家多多少少都还有一点良心,她的良心全都被狗吃了。我若像她,你早就死了!你在我面前做样子,你有本事,你自己养活你自己啊。我把你养大了,你翅膀硬了,你可以飞了,你就开始这么对我说话了是吗?”“我那儿敢说这些?是您自己要我那么说。”“丑种子,不识好歹的东西!是我要你那么说?你还被逼得没有路了是吗?你就开始造反了是吗?难怪老人家讲‘儿像爷,女像娘’。当初她吵着要离婚的时候,大家都劝她看在你还小的分上留下来,她说‘有了人,还怕日后没有娃儿啊?’世上哪个女人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我说她的心比蛇蝎还毒。你也是,你也是一个翻脸不认人的坏东西!我养你算是白养了你一场。”史文远痛心疾首,怒不可遏。这时,史微的心情也恶劣到了极点!在父亲面前,从小到大,史微从不主动提起抛弃自己的人。史微可以不提,史文远却不想不说。“你那老母亲都是人啊?秧秧儿把你丢了,这么多年,也从不过问你的事情,她心里哪里有你?人家(指清秀)的娘是她爷不要了才不得不离开的,就是这样,她还三番五次地跑去学堂偷偷看她。你的娘呢,世上哪里还找得到像她那么狠心的人!要不是你老爸我啊,世上早就没有你这个人了。”这样的话,史微耳朵都听起了老茧,而作为父亲的史文远,他说起来的时候是不需要理由的。只要小小的一点事情,与此毫无干系的事情,他都能由此及彼,暴跳如雷。小时候,史微不会思想、分析,他怎么说就怎么听;而现在,她真是听得不耐烦了:“那您也不要我了就是。您觉得吃亏,您后悔,现在也还来得及啊!我如果晓得这日子就是这样,我如果晓得我这么讨厌,我就不出生!我宁愿不来到这个世上!”不管是谁,她真希望别人在她面前不要再提!可是,她觉得最应该不提的父亲就是经常冒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还带着尖利的矛头。做女儿的她啊,真是受够了这一切。

有时候,史微忍不住想,如果母亲是死了,父亲还会冲她发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火吗?如果母亲现在很穷困而不是很富裕,父亲又会发这么多的牢骚吗?史微憎恶自己这样的念头,知道这样想是不敬、不孝,但这些想法如气泡一样往外冒。最后,她只能怪在老天爷头上:“我知道我爸养我不容易。如果没有我的拖累,他可能就不会成为这个样子。要真是这样,老天爷当初何必生我?老天爷不是在拿我当武器伤害我爸吗?我本热爱生活,生活却如此地让我想诅咒它。老天爷,我不想与我爸爸有隔阂,我想与他和睦相处,就像谈诗论画的时候那样!”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09 17:23:28


三、神洞溪干姑与林场

八月底,回校前两天,史微要求父亲带她走乡拜友看风景。

史微每次砍柴回来就会兴致勃勃地对父亲发表一通感慨。这时候,史文远总是乐不可支地笑话女儿少见多怪:“你那算什么大树?爸爸见过的大树要三、四个人围抱。你莫看这里山高树木多,其实这椒坪溪就像我们史家村,也是一个大院子。还有一些地方,那山更高,树木更多,人都是住在浓雾缭绕的山坳里,几户人家一个村子,每个村子都隔得老远。住在那地方,早晨起来,开门只见一座连着一座的青山,到处云蒸霞蔚,就像电影里的仙境,那才真是‘白云深处有人家’。那里的树木,有的地方整匹山都是苍翠挺拔的大南竹;有的整匹山都是笔直的杉树;还有整匹山整匹山都是珍贵的紫檀木。像我们锦鸡岭上的那种松树,在那里都是没有人要的木材了,抱大的松树随处可见,他们不是用来做猪圈、牛栏,就是当柴烧。大?光大有什么用?要木材质地好,要珍贵!”“你喜欢吃包米,爸爸哪天有空带你去你童叔叔家,他家在自生桥,那才是真正的高山,那里的气候适合种包米,你要吃,就去他家吃过饱。蒸的、煮的包米都没有烧的包米好吃,你没有吃过吧?包米也可以像红薯那样放进灶眼里烧,烧熟的包米,那味道才叫香。”“神洞溪那地方,有辰阳县最大的林场。林场有一大片茶山,那山上的茶叶才真是清香!还有啊,林场那里经常有野兔、锦鸡出没,那附近的人经常打到野味。那里的奇花异草,那里的山珍野果,更是稀罕。”史文远贬损史微称赞的一切;而他所描绘的,史微非常神往。因为生意清淡,史文远几次想带史微去看一看,一是为了去看多年交情不错的老朋友,一是为了让老朋友见一见他们早就听说的他的相依为命的女儿。但他们说去,却一直拖延着没有行动,直到现在暑假即将结束。

史文远首先带史微去神洞溪拜望他干爹一家子。这天,他们起了个大早,去溪里洗把脸就出发了。

三年前,在神洞溪做衣服的时候,史文远拜认了一位史姓老汉做干爹。史老汉六十多岁,新化人,年轻时做手艺来到这里,做了人家的插门女婿,不料老婆生了个女儿就离世了;他独自把女儿抚养大,又招了个上门女婿;如今,女儿女婿已经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他的日子也过得舒心了。史文远在他家做裁缝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编织竹器;因为同病相怜,他们说话非常投缘,加上同姓,彼此就认了干亲。这几年史文远一直在这一带谋生,老汉一家逢场赶集就到裁缝店看看,史文远有事去他们那方,就落脚在他们家。这次暑假,史文远拜认的干妹子赶集路过这里,碰巧史微去砍柴了。当她知道史微在这里以后,就特别交代史文远带着史微去她家住几天。史微回来听父亲讲了这事,父亲最后说:“你爸爸我如果不是一个好人,如果我像你想的那样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能在这地方长久地站住脚吗?别人会对我这么好吗?我告诉你,只有你认为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私,别人可都是称赞我为人厚道。”史微当时哑口无言。

神洞溪距离椒坪溪三十多里路程,因为可爱的木材,这里很早就修筑了公路,虽然没铺沥青,但也并不是史微想象的那样难走。史微沿途看到许多加工木材后遗留下的新旧锯末粉和木材剥落的红褐色树皮;看到许多人家屋前房后堆放的米黄色新木料;也看到了一匹匹光山坡。望着那失去树木的山坡,望着山坡上那裸露的黄土,史微心里不是滋味,似乎,那裸露的黄土坡像是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灵性的躯体。这里是辰阳和溆浦、沅陵三县交界的地带,以前树林覆盖率很高。自从公路修通以后,大量砍伐树木,许多山坡就荒芜了。史文远说:“爸爸初来这里的时候,还常听当地人说这一带山上有老虎、豹子出没。有一次,说是一座山头发现了一只金钱豹踪迹,他们几个村子的人邀集在一起,拿着火枪、土炮、长矛,晚上一齐上山打豹子。那时,爸爸一个人扛着缝纫机赶山路,常常吓得全身冒冷汗。这几年再没听说过有老虎、豹子出没。现在连兔子、山鸡这样的小东西也少了。在以前,伍家湾场上常见人提着这些东西卖,那山鸡的毛好长好漂亮!”史微听得惆怅。她但愿人们在砍伐的同时不忘马上栽种,她希望光秃秃的山头重新青起来!

公路在寂寞地延伸,而村庄越来越少,直至一小时多路程望不见一户人家。终于告别土石方铺成的车路了,父女俩走在青悠悠的田埂小道上,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在绵延的两山之间流淌。溪沟里,寒汀幽沚别具一格,水仙、蕙草碧绿青翠,它们娴静地陪伴着欢畅的溪水,望之使人耳目一新。小溪的两旁是随着山势而走的一丘丘狭长水田,田里的稻穗刚开始泛黄,但那饱满的谷粒预示着丰收。水田老坎边的山上,峰顶是高耸入云的成林杉松,苍翠而遒劲;山腰是挤挤插插、把臂联袂的阔叶杂木;山脚密密丛丛是荆棘、小灌木和茅草。在这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偶尔开了几朵鲜艳的花,像是大山宠溺的小女儿,兀自调皮地笑着。因为这严肃而老气横秋的山上,唯有它展现了明艳与灿烂。看到它你会情不自禁地注目应和。这里没有尘埃没有喧嚣,大地被一张偌大无边的豪华地毯装饰,它那花样繁多、深浅不一的绿色,匠心独运地营造了这里的纤尘不染和与世隔绝。史微目光所及,总有新奇发现,故而与父亲也有说不完的惊喜。行走在这样的山谷里,虽然太阳猛烈,但也凉风习习,故此父女俩并不感到热。

经过无数个迂回曲折和峰回路转,他们走到了溪谷尽头。终于,史微看见当头苍穹下一个偌大的舞台上搭着一匹闪烁着亮光的华贵绿缎,可喜的是它的边沿有一线雅致的黛瓦。那是一座斜缓的竹山,竹林下是几栋木屋。再走近一点,只见那匹如锦缎般的竹林在山风的吹拂下,绿浪一波接着一波。史文远告诉女儿,那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神洞溪,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静谧山庄。

史微后来才知,这里是神洞溪邻近小村。午后,史微在干姑妈和她孩子的带领下,翻过村后山头,再爬一座山,再越过更高的山脊,才来到神洞溪——一个比椒坪溪开阔得多也嘈杂得多的大院子,一个足以与史家村匹敌的大村庄。与史微最近别有洞天的生活环境比,它一马平川,远方的山坡也变成了馒头似的什物。史微顿悟:原来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它的前后两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屏障前是和史家村一样的滚滚红尘,屏障后是神仙居住的仙境。山得以神秘和美丽,全在人们懒于翻越这层出不穷的层峦叠嶂!

史微受到了热诚接待。干姑妈对她体贴入微,两个孩子见到她的那一刻就黏上了。令史微好奇又意外的是,干姑妈身上有种奇异的莫可名状的娇羞和娴雅。

史微刚到时,跟在父亲身后,听见欢喜的干姑妈叫父亲“史哥”,史微抬眼看她,她就满脸羞涩。后来,每当史微注视她,不管有意还是随意,她的反应都是一脸娇羞、一脸微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说话轻言细语,做事慢条斯理,红润的脸光滑细腻,总带着微微的羞赧的笑意;就是她那黑里透红的肌肤,也像镀上了一层柔嫩的华贵的光泽。史微想不明白一个大人何来这样姣好的羞态?你说她腼腆?她的难为情显然少了害羞孩子初见生人的稚气。你说她天生如此?那纯粹的娇羞和异样的娴雅也实在太让人刮目了。这种神情,史微仿佛在燕姑身上见过,似乎,它应该是沐浴在爱情中的女人不自觉地释放出的特有异彩。史微深深地被她吸引,一度怀疑,也努力想从其他人身上找出答案。史微看到,自己父亲很大方,很从容,很正常,他与她父亲、丈夫闲聊,他们都堂堂正正。虽然,她和父亲的到来,她父亲,她丈夫没有她和她孩子那么热切,但这两个男人对待客人的态度都是无可挑剔的。干爷爷厚道、勤劳,干姑父朴实、精悍,他们身上都闪耀着笃实的光辉。史微反省:“我怎么会有这样龌龊的念头?”然而,看到干姑妈那兴奋的、羞人答答的模样,史微并不以为自己念头肮脏、可怕:那只不过是面对一个人意想不到的美好,感到惊诧而想寻根究底的本能反应罢了。史微只是弄不懂,这么美好的神态,干姑妈,一个山村妇人,她是如何具备的?是这里的人像这地方,脱了俗世习气,自备神妙仪容,与这仙境般的地方融合为一体了?《浣溪沙》曰:

山妇容仪红杜鹃,何须惊讶探因缘?从来神女出巫山。
脱俗一如溪谷水,娇羞胜似竹林烟,温柔藏在武陵源。

第二天,史微想去看林场,他们却告诉她那里山高路远,杳无人迹,除了土山坡和树木,没有什么好看的。而史微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山,因此还是很想去。干姑妈看她情急的样子,就对干姑父说:“你今儿事情放一放,莫去地里了,就带她去看一看。”干姑父道:“你也变成一个娃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去,即使天一亮就动身,也要到晌午以后才能回来,且莫说一路爬山辛苦,就是半日的饥饿也会使人受不了。更何况,前两年的不断砍伐,那林子早就没有以前的样儿了。又不是什么名胜风光,那光秃秃的山坡有什么好看的?你没有事,你吃过饭以后就带她去吧,别把人饿软了。”干爷爷也接过话头说:“那地方你都去得了啊?你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她也只去过一次。第二次有事要她再去,她都不肯去了。那不好玩呢!”干姑妈自个不想去,就转对史微说:“他们不是骗你。那山路一点都不好走,沿途都是比人还高的荆棘,尽是刺,如果不带砍刀,你根本就上不去。我们这里做工的人每上去一次,回来后手、脚都被挂得血糊糊的。”史微知道没有人对她的兴趣感兴趣,在他们看来,她的想法是任性和胡闹,所以只好作罢。看到女儿很扫兴,史文远笑呵呵地安慰道:“童叔叔那地方比林场还要高远,要看山去那里更好。”

关于林场,史文远做木材生意那会儿,是听说过它的很多事情;但他在这一带活动了五、六年,并没有真正去过。他只不过远远地从它的边沿路过,被它那无尽的山路走得怕了,想见了它的莽莽苍苍而已。至于和别人合伙做生意,那纯粹是小打小闹。自从公路从新修通,林场再度开山,以伍家湾、潭家场为领头羊的辰阳木材再次在林业系统盛名远播。土地是农民朝夕伺候的活命希望,同样的,树木是山民改善日子的最后指望。然而,就像近两年秋收之后各种税收纷至沓来,你家稻谷还有一缸,你家黄豆还有一筐,收税人见了都会设法把它抬走一样,大山的树木也面临着被山民和林管部门抢夺的命运。木材何时砍伐?砍伐哪片山?以什么价格从山民手中收购?这些都由林管部门说了算。在开山的初始阶段,山民心里喜滋滋的,因为树木变换成钱,成了他们生活的进项。但随着山里树木一片片倒下,随着木材生意日趋红火,随着村里头目与上面人员接触的逐渐深入,他们得知,他们的所得只是这些木材价格的一点点,而大头都被各个关卡的人捞去,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并且这种情绪在村里很快蔓延。另外,随着一些下脚料流入市场,随着下脚料在缺乏木材的平地人们生活中得到广泛应用,辰阳木材黑市形成了。黑市价格合理,促使部分大胆的山民闻风而动、铤而走险。这样一来,偷伐木材的现象出现,并且屡禁不止。不过,山民的胆再大,也大不过与大山毫无关系、却神通广大、颇有门路的人。早在黑市形成前,好木材已经通过不正常渠道在有头有脸的人当中被作为礼物送来送去。政府部门,谁昨天得了几个立方的上好杉树,谁今天得了十几根紫檀木,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山民天黑以后的小偷小摸,只不过是小孩儿的把戏罢了。一股恶劣风气的形成,正是从各个规则的执行者那儿滋生的。史文远为了生计,每到一处就像闯荡江湖的人拜码头,他结识、落脚的人家一般都是村里头儿。至于为什么一度中断裁缝手艺而做起木材生意,无非是裁缝生意清淡,又有身为村长的人相邀,这才起早摸黑冒风险,做了几次下脚料的木材生意。说来可怜,史文远窜东跑西,胆儿吓破了,豆大的汗珠子浸湿一件又一件衣服,才得以溜过一道又一道专为检查木材运输而设的关卡,他的所得,从开始到结束,只不过为史微赚了一块手表钱和读书所需,外加偿还了史文昊的一百块钱老帐。史文远只做了几次木材生意,因为风声紧、风险大,人辛苦而又赚不了几个钱,他就恢复了老本行。不过,山上的树木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罢手而得以继续生长下去,有时候,因为可见的利益驱使,即使一些还没有来得及成材的树木也被砍伐下山。因此种种原因,辰阳县最大林场的败落是在劫难逃。一年后,当史微专程去神洞溪看望那片林场时,她看到的大山是满目苍凉。那里没有莽莽苍苍的林子,大地被各种矮小的灌木仓促地包裹上,虽然荒芜,却不失一望无际的莽原之势。正如史文远所说,林场确有一片茶山,但是,树木砍了,林场废了,林场人员回家了,林场的茶山也就荒芜了。史微去看林场是想承包那片茶山,可惜她与此山无缘。再后来,人们彻底抛弃了土地,进城了!这正是:

万类生成皆养民,谁如造物这般仁?贪痴莫怪它悭吝,大地何曾负苦辛!

吃过早饭后,史微催促父亲去童叔叔家。干姑妈一家再三挽留,哭哭啼啼的小弟弟拉着史微要跟着走,史微纵有不舍,无奈开学即在。在干姑妈留恋的目光注视下,在小弟弟哭闹声中,她和父亲出发了。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0 14:57:04


四、自生桥小姝与玉米

离开如诗如画的小村庄,史文远父女很快进入了杳无人烟的深山之中。史微见到遒劲的古松及古松上空的蓝天白云惊喜不已,见着抱大的挺拔树木忍不住惊叹,见着连绵不断的青山蜿蜒而去,消失在无垠的天边而发愣;史文远就兴致勃勃地陪着女儿且走且停,且谈且走,对着壮丽山峦,一路意气风发地指导着前进。他们一度又走上了那条专为运输木材而修筑的黄土公路。土路与周围的青翠格格不入,因而它在山坡上如蛇一般盘旋而上的裸露踪迹和身姿清晰可辩。它失去了绿色的护佑,悄无声息地匍匐着,使人猜不出它繁忙时的荣光。史微想起陈桂娥在她的诗中把它比做琴弦,那么,这里的人们会弹凑出怎样的乐章呢?

如果说去干姑妈家的路上还有水田、溪流,还有冲,还有垄,那么到童叔叔家的一路则真是走在一个又一个山坡的山腰或山脊上。史微再没有看到过水田,再没有发现人类频繁活动的迹象。但是,走过了荒芜,茂密的林子又出现了。更让人惊诧的是,你在山头转来转去,出其不意地,你的面前,绿树掩映的地方,又露出了木房青瓦,并且是那样的洁净、幽邃。史微迷失其中,根本无法感慨!

一群孩子在一棵大树下玩耍。忽然在顽童群里传来一个幼稚、娇嫩而响亮的童声:“史裁缝来了!”随着这声音,一个红衣红裤的女孩儿咯咯地笑着跑到同伴背后,抱着同伴的脖子亲昵地冲着史文远父女俩笑。

她是童叔叔的女儿小姝。小姝黄而稀的短发松散地生在头上,她那一双酷似潘虹的大眼睛里源源不断地辐射出纯真。更与众不同的是,她有一张笑得过瘾的嘴巴:两排白白的细牙在最大限度内展露无遗,粉红的牙床也亮出一线来,薄薄的鲜艳的红唇嵌在周围,正是她独到的可爱模样。见她那么甜甜地冲着自己和父亲笑,史微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史文远和她招呼:“你爸爸妈妈在家吗?”她就欢快地从那个孩子背后跳出来,无不快意地领着史文远父女俩往她家去。

童叔叔在椒坪溪小学教书。史文远和他有了深厚的交谊,不仅因为他们有一次雇佣关系,更主要的是他们性格相近,说话投缘。史微思忖父亲在这些地方的社会关系,发现与父亲相好的人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雅”。他们的“雅”脱了尘俗的外衣,吸取了自然界的灵性,变得那么朴质、纯净。面对他们,你可以毫无顾忌地流露本性。

史微休息一会儿之后,就和小姝去看山并在玉米地采摘玉米。史文远对朋友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此来的目的,史微也不感到害臊,于是九岁的小姝作为主人兼向导,挎着一个竹篮子,带着史微走出了绿树掩映的小村庄。

这是典型的亚热带丘陵山区,茂密的树木包裹着十来户人家,也包裹了躯体庞大的山岳。村落边沿密林外是一个很大很深很难窥见其全貌的山涧;山涧对面,有一片形如春笋排列如阵的一座座山峰。也许这里的山民对它们疼爱有加,这一座座山峰,每一座都被青松翠柏和挺拔的杉树密不透风地覆盖着,真如仙子出没的仙境。史微从来没有在现实中看到过这样的山,它们真像冒出地面二、三天的笋子,放大了千万倍,罗列在她眼前,像极了电影、电视、画片里见过的秀丽桂林。史微屏声敛气,久久凝望,内心充满狂喜。她太意外,很庆幸亲临其境。可是,惊喜过后,这郁郁葱葱、妙不可言的层峦叠嶂又使她惆怅起来。她不知哀伤来自哪里?隐约间,她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慧根就源自这自然界的山山水水,但她不知如何把握!熊首山和燕子洞雄健、高昂、坦荡,它们激发她的豪情壮志。可是这里太幽邃、深沉、神秘,使她觉得莫测高深,如在云里雾里,于是除了迷惘,在这个莽莽苍苍的世界里,就是感到自己的渺小;不过,她也分明看到了生命的欣欣向荣!也许,当你真正容入到它的怀抱,属于它,拥有它,你就能自在而又安然了。暗忖间,她想到自己想当然的《丘陵,我的情人》,一时真不知自己是一个什么怪物?为什么看到大自然的一鳞片甲,就开始自不量力地做起什么诗来?而《一个疯狂的播种者》、《我挖一条河》等等,它们哪一首不是在借助自然界的表象而抒发自己的情怀呢?或许,我真是自然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在这无边无崖的世界,我永远是一个不成熟的个体,因而,我一时狂妄自大,一时又自卑自怜?《高阳台》赞曰:

幽涧横穿,奇峰错列,辰阳秘境清嘉。仰望天空,光芒漏下枝桠。山高林密
如何住?自生桥、十户人家。胜桃源,瓦屋青烟,老树重遮。
神君景色谁移此?况绵延峻岭,乔木荣华。莽莽其垠,静观惊觉无涯。千龄
百岁从容甚,是松枫、饮涧餐霞。莫犹疑,绿野仙踪,窃誉些些。

小姝在催促史微快走。她又蹦又跳、又说又笑地在前面带路,对史微每一个“新奇”的问题,都能做出令人满意的解答。拐了一道道山弯,过了一个个山坳,当她们站在一个山口了望远方时,只见一座山的半山腰孤零零地有一个小木棚,史微奇怪:“那是做什么用的?”小姝说:“是牛栏,关牛啊!”史微听玉英说过几次,在史家村及周边,牛关在村子里都有人偷;想起这个,惊问道:“不怕人偷啊?”小姝朗声说:“我们这里没有人偷牛。谁要是偷了牛,大家就会对他不客气!我们这里的水田又远又散,就把牛栏建在离田不远的坡上。这样就方便了呀,省了从家里老远地赶着牛走。牛走路很慢,如果把它关在村里,牵去山上耕田时,光走路就要半日,那不麻烦啊?”听了这番解释,史微才知道,也许因为民风淳朴,也许因为山高路远,牛远离人类关在山上也是安全的。

过了一座山腰,只见路边每隔几米就安置了一个木桶,这些木桶很有规则地倒竖着排成一线,令史微很是疑惑。“这是蜂桶。现在蜜蜂没有花采了,就都飞走了。你来看,这桶底还剩下一点蜂糖呢。主人把糖取走了,又有意留下一点点给蜂吃。它们吃完了蜜,就飞走了。明年开花时,它们又要来。”小姝一边说,一边跪到地上,偏着头,伸手去那蜂箱内掏。史微不但人紧跟在小姝身后,脑子也在跟着她急速地转。不仅如此,小姝还像一个见多识广、学问渊博的植物学家,向史微介绍各种各样的植物。在她的指点介绍下,史微知道了路旁灌木丛中许多可食的野果树如羊桃、板栗等等。当小姝指着一种野藤上如腰子又如耳朵的果子对史微说:“这是木耳瓜,它比蜂糖还甜腻呢。”史微馋得脚步也停了下来。正当她想去摘那挂在藤上的野果时,小姝又灿烂地笑道:“现在还不能吃,要到九月!现在你敢吃啊?你想它把你的口锁住呀?它还没有熟时很麻口,你要真想吃,不把你嘴巴锁住才怪呢。”小姝一脸坏笑,史微则只能为吃不到这种神奇的野果而乐不可支地叹息。

山上除了墨绿的树木,看到的庄稼大多是玉米。山区风大,翠绿的玉米叶随着山风呼啦啦地歌唱、舞蹈。在玉米地,身着艳丽红装的小姝,不断地穿来跑去,她闪动着的小小身姿,给大山平添了几多美丽,几多灵气。史微父女俩的到来,使小姝特别高兴。她对史微有说不完的开心话,总是望着史微笑。她的笑颜,娇娇嫩嫩,如三月的桃花,那么无拘无束,那么明丽而灿烂。因为小姝,史微这一天也显得特别美丽、灿烂。“姐姐,你扳的这个玉米太嫩了,煮熟以后瘪瘪的,咬一口尽是水,不好吃。看,这个玉米熟了,可以扳下来了。”小姝跑过来,老到地指点着史微:“玉米太老了也不好吃,很硬,好难咬。”史微看着她,喜不自禁地在她的额头亲了下,这一来,小人儿就笑得更甜了。

扳了满满一篮子玉米,她们打道回府。途中史微问:“你吃玉米的时候,别人来了怎么办?”“叫他吃,给他分呀!”小姝笑着回答。说话间,她们来到了村边,即史微和父亲刚进村时遇到小姝的地方。此时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自个儿玩得起劲,出其不意地,小姝拿出一个玉米叫道:“山瓜子,给你玉米吃那!”她走到他面前,回眸对史微慧黠地一笑。可是,当小孩伸手来接时,她又快活地跑开了。史微有点失望,问:“为什么不给他?”她又露出那两排细细的牙齿朗朗地说:“你不晓得,看我叫得响啊,真叫我分给他,我就舍不得啦!”不知为什么,失望之余,史微却更加喜爱起她来。《山花子》赞曰:

稚女如狐说绿萝,玲珑烂漫笑呵呵。跃跃红衣领先去,动山阿。
应是天真人自在,犹谙世故性随和。一路生机无限意,小娇娥。

以前,史微常听父亲说山里人很穷。来到这里之后,史微觉得不管是椒坪溪桔子家,还是神洞溪干姑妈家,还是这童叔叔家,他们的日子都过得比较殷实。就像哪个地方都有穷富,也许,他们正好都是他们所在地方的富户?史微晚上和小姝睡,因为白天晚上温差大,她们睡觉的时候还要盖棉被。小姝说:“就是热得最起劲的三伏天,我们这里晚上也要盖被子。我们床上的棉被一年四季没有空掉过。”史微思忖:“这里海拔究竟多高呢?”

第二天,史微要回学校。当史微整理东西时,发现装衣物的袋子失踪了。原来小姝听说他们要走,把东西藏了起来:“我不给你你就可以歇了。”这里的人们热情好客,就像小姝,很多大人、老人都来了,围着史文远父女俩真诚地挽留:“你还没有到过我家呢。这次你妹子也来了,就多住几日,到我家去住也行。”“是啊,既然来了,多住一天也不耽搁。现在还怕饿着你吗?”看着这场面,史微真不知父亲在这里曾经呆过多久?怎样和这里的人这么亲热的?怎么惊动了这多人?史微始终和小姝在一起,至于父亲做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但她可以肯定,现在他们被人爱着,同时也在爱着别人。可即使这儿的人再殷勤好客,即使他们再留恋这里,史微也没有时间玩耍了。在众人的目送下,史微和父亲踏上了归程。史文远走了一条捷径,把女儿送到伍家湾一辆开往辰阳的车上,看着车开走,他才转道回椒坪溪。伍家湾距离椒坪溪,好几十里的山路。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3 10:42:25


五、去秦安之家祝贺他

回到学校,史微无知无觉地踏进了波浪滔天的情感海洋,陷入进退维谷的感情旋涡。在这里,本人原想找一首古人诗词来概括她接下来的遭遇;可是,这一连串事情,是难以用一首诗或者一阕词来恰当总结的。不仅如此,它的复杂多变导致的不可预测性,即使在全人类的文学史上,也不曾见过哪一位文学巨匠在他的哪一本著作里,对如此经纬错综的感情纠葛和青年心态做过细致而成功的描述。其实,一个单纯的作家也好,一位学富五车的大文豪也罢,即使再杰出、再富有天资,他写出来的故事,永远不会有生活本身那么使人震撼。包罗万象而又变幻莫测的生活,才是真正意义上伟大、离奇、玄之又玄的故事的全权制作者。是的,如果你不迷信权威,如果你有勇气正视,你会承认,真正伟大的是生活,真正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生活!古人说“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古人还说“路逢险阻难回避,事到临头不自由”;这何尝不是对生活的深深慨叹!当我们被夹在生活的缝隙,唯一能做的是接受事实。上帝啊,请原谅我的笨拙!由于才疏学浅,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我常常感到词不达意。我知道,和真实生活及生活中真实的人相比,譬如苏月桐的聪慧、睿智、成熟,譬如史微的真诚、幼稚和狂热等等,我能用文字表述她们这些特征的十分之一,那也是上帝眷顾才使我稍有所为。铅刀贵一割,即使再无知浅陋,我也要把从她们身上见证到的一切,竭尽心力陈述出来。上帝啊,请包容我的拙笔!这正是:

平日休言事小,此生谁得心甘?青春滋味逼相谙,难赋当时百感!
只有上天风雨,能描诗画江南。春因料峭见风尖,着雨着烟挥染。

史微刚下客车,就有高考的消息犹如戏台上的锣鼓,先声夺人地传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管是衣冠楚楚的城里人,还是挑着担子的乡下人,即使你疾步如飞,也能听到他们相逢时议论与高考有关的话题,你还可以看到说话人或高兴或惊诧的神情。进入僻静小巷,人们闲谈的依然是考大学之事。正所谓:华夏于今有所思,求贤举措九州知。乾坤万里人心向,最是暑期张榜时!

史微急冲冲地来到县教育局,只见院内贴满了大红纸张,不仅如此,就连公布高考分数的各个橱窗玻璃上,也都贴上了喜气洋洋的红纸。红纸上,漆黑油亮的毛笔字一个个眉开眼笑地告诉来人,它所代表的都是天大的喜讯。教育局把一中和二中的考生分开张榜。史微满怀热切,在二中红榜上没有找到曹园菊的名字,就来细看一中情况。一中这次上线二百余人,但进入本科线的不到四分之一;考得最好的649分是一个复读生,分数足可进清华、北大,可惜志愿没填好,被上海一所名校录取。应届生中一个女生以593分夺魁,进入东北一所名校。其他的,史微熟悉的同学,有邓磊、刘琥珀等十几个同学上了本科线;有欧阳小玉、赵慧琴、丁莉菁、林涛、朱建等二十几人上了大专或专科线;而像黎昪、冷波、朱仲燕这样的才子,都名落孙山了。史微期待地寻找苏月桐、朱青青、楮绿珠,她们也都没考上。一种惋惜和失望油然而生,但史微随即又想:没有什么好惆怅的,经受这种失败的人太多了,大家懊悔、叹息之后自会振作从新开始。让她安慰的是秦安之榜上有名;虽然和她预想的有很大差距,但还是差强人意地被湘潭大学录取了。

回校路上,充盈耳目的行人对话更加与读书、高考有关。踏进校门,史微就颇有感触地看到办公室外的墙壁上张贴着高一新生的名单: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接下来的几天是学校最忙最乱的几天,也是考上大学的同学陆续来到学校看望老师和同学的高峰期。可是,秦安之没有来。秦安之考入湘潭大学,在老师和同学看来,他是失误,没有发挥应有水平。他们为他遗憾的同时又说:考上总比没有考上好;毕竟尖子生马失前蹄的事也累见不鲜。史微想法与大家一样,令她心乱如麻、惆怅甚深的是,她的一腔心事只能向日记倾诉。这正是:

未料命中逢此魔,从今功课几蹉跎。多情羞让旁人晓,却愿为之旦夕歌。

开学的混乱过去之后,一切进入正常轨道。这天下午上课铃刚响,英语老师就腆着个大肚皮走了进来。史微看到她,总是隐隐地感到一种温暖。英语老师是去年结婚的。昔日迪斯科皇后在不久的将来将是一位年轻妈妈,这种变化真是非常迅速、微妙。老师拿着书本讲解课文的时候,踱到了史微座位边。她怀着毛毛的神圣身体,史微看了就像是自己接受了一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抚,心里感到暖烘烘的。老师让史微体会到了一个女性的巨大变化。史微读高一时,她和慕容茜刚毕业分配来学校,那时,她是那么地窈窕多姿。就是去年国庆节,史微和苏月桐还看到她在影剧院举办的县文艺晚会上表演了节目。而如今,她的身体看上去那么笨重、臃肿,她的双唇也退尽了少女的红艳,变成乌紫色。可是,正是这种改变,史微才更加敬爱她,更加觉得她亲切、温柔。史微真想去摸一摸她那圆鼓鼓的肚皮,似乎,人世间的一切爱意都浓缩在了这个未出世的毛毛身上,她去摸一摸,就能分享到一丝温暖的爱意。实在的,史微喜欢变成一位母亲的英语老师,因为她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本能的母性,也使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更让她既害怕又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自己将来也会有那么一天:“爱是怎样地产生毛毛呢?女孩是怎样变成妈妈呢?妈妈多好!妈妈总是那么亲切,即使生气,那骂人的话也让人感到暖和,像伯娘,像玉兰妈妈、银铃妈妈。”史微脑子信马由缰,但归根结底还是落到了“爱和母亲”这个主题上。

吃晚饭的时候,史微碰到高考没上线的史思振:“你已经来啦!”“哎,我提前先来了,我们下个礼拜星期一才正式开课。”史思振说,“秦安之给你写了 ,我在我们村的店铺上看到过。好多天了,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如果不在,估计他们把它给了你伯伯。秦安之不知道你不在家呢。你爸爸在那里还好吗?”“过得堂吧。”史微答应道。

和史思振分开,史微陷入了虚妄的猜想之中,恨不得马上跑回史家村。一阵热切过后又想:“都这么久了,也许别人早就看腻了,还担心它干么?”然而,由于这个消息,她再也平静不下来。她真渴望秦安之马上出现在她面前!这种情绪使她静不下心来好好学习。回忆和他谈诗论文以来的点点滴滴,于是想:“他不来学校看我,肯定是因为没有收到我的回信。明天刚好星期天,我就去他家找他。”这个念头刚冒出,她就被吓了一跳:“天!这怎么行?如果我真去,那后果将是什么?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但是,想到自己如果不去,就会和他错过见面的机会,她就什么都不顾忌了。回到寝室打开木箱,她又把秦安之以前写给她的信一一看了个遍,然后在日记里写道:“你讲话的语气很似鲁迅。你看似柔软、无奈的话语中,透着不可抗拒的坚定和刚强。我想告诉你的事很多,我要与你说的话很多,这个机会将在何时出现呢?我等待,也争取。或许,它就在明天。”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3 11:09:50


故事说到这里,我们暂且放下史微,来说一说秦安之。

身在宗老师班级的秦安之时常听到有关史微的坏话。宗老师和冉老师谈论史微,秦安之就站在旁边。在宗老师眼里,史微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学生,她“犹如洪水猛兽,把一班搞得人心惶惶”;她“这个也惹,那个也惹”,与好几个男同学谈恋爱,有牵缠;“使人家男娃儿个个为她不得安心,哪儿还有心思学习?不是害人精啊!”秦安之自从听了宗老师的高见,就有意对史微退避三舍。高考过后,一班男同学去丫髻山游玩,他们一路上所说的都是史含华。史含华和谁谈恋爱,史含华和谁通信,史含华又和谁约会;谁喜欢史含华,他们津津乐道,说出好几个名字;然后极尽侮辱之能事,把史微说得一文不值;好像,他们有一双专门追踪、探究她的眼睛,她的所有劣迹都败露在了他们面前一般。这些恶意诽谤史微的,就是史微脚痛时,和柳锦云一起送她上医院的其中两个男生。

史微一直在心里感激他们,一直认为他们淳朴、善良,一直把他们当作学习榜样,一直以他们为兄弟、朋友!上天啊,史微一直以一种无比真诚的心意在爱他们,她哪里能够料想,他们在肆无忌惮地诽谤、败坏她?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们肆意中伤史微,是因为她知恩不报。多少年以后,当史微听秦安之说起这些事情,她只想对单纯不知事的孩子说:“请不要欠别人的人情,当您不得不欠别人人情时,请您不要大意,千万要把心里的‘谢谢’说出来!”

徐发隆、庄温煦等人在秦安之面前兴致高昂地讲史微恋情;因为他们不知道真正与史微有牵缠的是秦安之。他们认为秦安之与吴笑梅在恋爱;庄温煦亲眼看见吴笑梅给秦安之递“情书”。于是,在与吴笑梅往来的过程中确实与吴笑梅产生了一种情感的秦安之,就知道了史微与别人的许多情事。暑假,对史微人品产生怀疑的他给史微和吴笑梅都写了断交信,但他给史微的,史微没有见着。这,大抵就是常说的命运。

第二天,史微吃过早餐,挨到十点多,才跑去百货公司二楼的文具柜台,挑来挑去,买了一支永久牌钢笔和一本日记本。日记本是上海出品,在整个柜台里最贵,也最美丽、华贵。因为生活费有限,史微买它的时候犹豫再三,但想到它可以作为纪念品永久保存,还是买下了。返回学校,她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恭敬、整齐地写下一首诗:

争来一别
——致瑜卿

你把根基深入大地,
你与大地骨肉一体。
你稳当当地存在,
古老、遥远、深邃、神秘。
山啊,你供养了多少生灵?

你是大地的脉络,
你是生命的血液!
你滔滔不绝地奔腾,
清澈、灵透、活泼、执著。
水,你是绵绵不断的爱意!

陶醉者醉醺醺,
急行人仍在急行。
谁与我,从容自在,
开拓、播种、收获、耕耘,
同心共胆与天地齐生!
微儿
一九八七年九月六日

吃过中饭,史微用自己精心制作的布袋,装上笔记本和钢笔,出发了。

锦江从遥远的贵州奔流而来,在辰阳汇入沅江。它的沿岸,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不知栖息了多少生灵!秦安之也住在锦江边,他村子对岸就是鼎鼎大名的“华中水泥厂”。史微从未去过那些地方,但每次乘船都经过,也算熟悉。从辰阳出发,她沿着河边公路而行,先找到华中水泥厂,然后过渡入村。

这条路很容易走,可是,她心里充满了五花八门的障碍。默默思念使她感到既甜蜜又苦涩,种种顾虑使她的双脚非常沉重。她想到许多人事,而想得最多的是此行所赋予的特别意义。这时她的脑海传来一个悠长而柔软的声音:“你这是到他家里去吗?”那是喜悦而雀跃的,但这个声音又使她惊愕于自己的胆大妄为。她退缩了,折身就往回走。可是,走了几十步,她的步子越来越慢,及至停下来:“你那么胆怯!你真要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为无用功吗?”她又掉转方向。就这样,当她终于来到华中水泥厂的码头边,对岸村子近在咫尺时,她临水默立,心中怯意又一阵阵袭来。见如此,那个温柔而喜悦的声音生气说:“你可以回去。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如果真过了河,你就没有退路了。你真胆小!你真可怜!”这时停靠在岸边的渡船要走了,船上艄公冲她喊:“哎!那个妹子,你过河吗?”她这才结束心里的艰难历程。二十多年后,她犹梦到此景,其诗曰:

已怯青丝成晓梦,无端花白忆前因。徘徊少女船家渡,迢递长河田舍循。
邑犬欺生生悚汗,男儿避谤谤芳邻。此身同是红尘客,相遇永为携手人。

入村后,她像换了个人,大大方方向人打听秦安之家,笑眯眯地找到他门口:“请问这是秦安之的家吗?我是他同学。”“是!”应门的妇人是秦安之妈妈,她把史微看了又看,然后叫:“安之,快出来,你同学来找你了!”遂把史微让进大门。

这是一个独门小院。一座又小又旧的木房前有一个比较大的场院;场院外围是用黄土夯实的老围墙;沿着墙根,栽了几棵郁郁葱葱的小树。小树欣欣向荣,使小院内一片绿荫,生机盎然。

秦安之应声出来。看到史微,他很意外!可是,稍后,喜悦和兴奋悄悄涨满了他年轻的脸;他像个三、五岁的害羞孩子,高兴得半日不知如何是好。“还不叫人家进屋坐啊?”在秦妈妈的指点下,他才把史微领进屋去。

“你怎么找得到我的家?”秦安之又惊讶又欢喜。

“问呀!现在你们村的人哪一个不知道你的大名!”刚才问路时,别人说:“噢!你问的是秦老头家的小儿子,今年考起大学的那一个,是吗?你从这条大路笔直往前走,走到一个店门口再问一问就知道了。”史微道谢之后,已经走得很远了,却还听见他们议论:“贼日的,你莫说呢,秦老头他养的几个儿硬是个个都会读书!是屋场好啊?还是祖坟葬得好?”这些话还在耳边回响。她不禁接着说:“你们村里的人都说你们家风水好,所以个个读书厉害!”

“讲鬼话!哪有这样的事?”秦安之腼腆地说。想起他埋头苦读的样子,史微不置可否地笑了。

秦安之的话越来越多。“你喜欢唱歌吗?”“喜欢!”于是他找来一本歌曲。史微唱歌爱跑调,秦安之却能把音调唱得很准。唱完一首歌,史微发现他识谱:“哎!你识谱啊?跟谁学的?”“老师,以前上音乐课老师教的。你没有上过音乐课啊?”史微不觉惭愧起来。这时秦安之妹妹走了进来。她在外面听了他们的谈话,进屋后拿出一把口琴递给秦安之,就又走了出去。“你还会吹口琴?你把这首歌吹给我听!”他就一首连着一首,不断地为她演唱、吹奏。“你会骑自行车吗?”“不会。”“你会游泳吗?”“不会。”“怎么都不会啊?那么好玩的事都不学,多可惜!”“那你是说你都会?你会,你能泅对江吗?”史微很想难倒他,挑衅地问。“嘻嘻!泅对江?泅对江我都可以泅十多个来回。你信不信,我能从我们这里顺着水一直游到一中那里!”“吹牛!”“你不信,明年暑假我游给你看。自己生长在水边都不会游泳,还好意思呢!”史微被他倒打一耙,急忙说:“我小时候在滩上洗澡被冲到下游去了,差一点淹死了。从那以后我爸爸就不让我去河里洗澡。”

他们在屋里说话,他爸爸、妈妈、妹妹就在外面,一会儿这个人走来,一会儿那个人走去,不时搭拉上一、两句。看到史微像棵高粱又高又漂亮,秦妈妈就说:“我安之长得不好是做瓦做得太狠了,伤了肌骨。每年放假,他都要和我们一起做砖瓦。喊他莫那么使劲,他也不肯听。我的几个娃儿,就是他一个人个子小些;也就是他最懂事,最听话,最体谅我们做父母的辛苦。”闻此,秦安之在史微心里已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完人。

今天恰是秦安之生日,秦家买有一只大猪脚。史微与秦安之说话的时候,秦家人就开始张罗晚饭了。秦妹妹被叫去菜园摘蔬菜,秦爸爸也出了大门。秦妈妈在厨房把猪脚洗了剁好后,盛在一个锡锅里,端出来放在场院当中喊:“安之,你来生炉子炖猪脚。”其时,她已把小炉子、煤块、柴火准备好了。

史微和他一起来到场院生煤炉。站在树阴下,望着婆娑枝上高远的天,她更觉这些树在小院内的好:“这几棵树长在这里真好,真茂盛!”“你还记得高一有一次星期六下午到熊首山植树吗?这几棵树就是我从熊首山拿回的几棵树苗栽上的。”“你怎么想得到要在自家院子栽树?你拿树苗没有人说你吗?”“谁说啊?大家走了以后,山上到处剩的是树苗!我拣几棵回来栽,它还长成了树;其它的在那山上变成柴了都没人要!”那次老师说可以下山时,她马上就和楮绿珠等人吆喝着下来了。对照之下,史微越觉得秦安之的不同凡响。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3 11:13:47


不过,似乎什么都会的秦安之不会生火做饭。史微想帮他,他却执意要她闲着,她也不好喧宾夺主。半个小时过去了,火还是没有燃起来。史微忍不住说:“你用扇子扇一扇呀!”“外面风这么大,不用扇,它自己会燃起来。”“焦煤比生煤难烧。你不扇它燃不起来的。”“骗人!焦煤的火力比生煤的火力还大。”“那是在它烧起势了之后。你让一让,还是我来试试。”和他争辩没用,史微拿起扇子扇了起来。看着火果然燃了,他把盛着猪脚的锡锅放上去:“燃上来了,不用扇了。那儿太热,过来。”于是他们坐在树阴下闲聊。

秦妈妈把饭煮熟了,秦妹妹把蔬菜也洗干净拿回来了。秦安之走到炉子边揭开锅盖,锅里一点热气都没有,水面上一丝烟儿都还没有飘起来。这下他可真急了,拿起扇子不停地扇,左手发酸换右手,右手发酸换左手,一边扇一边不停地说:“看你燃不燃!看你燃不燃!”他的认真、卖力终于使顽固的焦煤窜起老高的火焰。这时太阳下山了,他大哥也回来了。

饭后已是天黑,史微要回学校。秦爸爸、秦妈妈挽留:“这时候回学校还来得及啊?住下算啦,明天早上再走。”“不!不要紧,今天晚上月亮大。再说这里到学校也没有多远,我走一个小时就到了。”“女娃儿一个人走夜路多不好。”“真的不要紧,我不怕!”史微执意要走,他们就叫秦安之送她。“不要送,我自己真的能回去。”天才黑下来没多久,人们都还在外面纳凉,她有什么可怕的?但长辈执意叫秦安之送她。秦安之跟了几步,出人意料地,他转身回去抓来一顶烂草帽戴在头上,还有意把脸遮住。秦妹妹笑道:“要斗篷做什么?遮月亮啊?”秦妈妈说:“他怕别人看见了讲他啦!我安之脸皮薄最爱面子,随他去吧。”史微看他这种举动,先是惊愕,随后认同了他妈妈的看法。他们来到河边,艄公已经回家,他们只好走这边小路。

这是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水田、菜园,到处是秋虫呢哝蛙鼓喧天。

史微:“你给我家里写过 是吗?我昨天下午打饭的时候碰到史思振才知道的。暑假我去我爸爸做裁缝的地方了。”秦安之不吭声。史微又说:“我今天来你很意外是吧?我是不是打搅你了?”“没有!”他惜字如金,心思重重。史微想说的太多,但说出来的都不是重点。秦安之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她靠近一点,他就像被蜂蜇了立即闪开。她很不理解,心想:“又不是见不得人,你躲什么呀?这样像仇人似的隔着老远,何苦呢?都什么年代了?大大方方地,有什么不对吗?”但她并不计较他的躲闪,反而发现自己的美德:“原来我也是一个很宽容的人。”如此沉默许久,她站住了,叫他回去。她想:这样送下去,一会儿回来会很晚。他话少,但却执拗。她停下来,他也停下来;她走,他也走。见他这样,她几次挣扎着给自己鼓劲,最后别扭地说:“我合乎爱你的条件吗?”终于,他来到她身边,低声而艰难地说:“你不懂!你总认为自己不好,其实我比你更坏!我是一个怪人,我会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别人都会感到惊讶和害怕的。你有什么要自卑的?我比你还要差,还要坏!真正自卑的是我,真正坏的也是我!老师、同学,包括我家里人,他们看见我肯读书,成绩好,又听话,就认为我是一个好孩子,并以我为骄傲。其实,我有一个自己的深渊还不为世人所知,要是他们知道了,就不会那么夸奖我了,就会鄙视我的。”她不做声,听他闷声闷气地说:“你说你坏,不是好女儿、好学生,其实你很单纯,很不懂事,你哪里知道世上还会有你想不到的许多坏事。我、我其实不如你们大家!你,你看人不要单看表面的东西。我,如果能够,我宁愿像你们那样。”他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他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好。那么,他有什么苦衷呢?心理压力太大总不是一件好事。想到此,她说:“我希望自己有一个特权。我能知道你的‘怪’和‘坏’吗?”他先是沉默,接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躲闪开了。她把她所有的爱意所有的愁思所有的顾虑都一股脑儿地告诉了他,她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他对她这么隐晦其词,她觉得挺委屈:“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说呢?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见她生气,他连声争辩道:“我为什么不愿给你说啦?我哪儿不愿给你说啦?”彼此变了调儿的声音,使她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预想,也等待。然而,像是被吓着了,她变得悄无声息,一点都不敢动;他也猛然安静下来。他们都沉默了,彼此茫然无助地望了对方一眼,什么都不再说。

天上的星星好奇地眨巴着眼,皓洁的月儿把清辉撒在他们身上,长着绿油油水稻的水田一丘连着一丘,虫儿唧唧吱吱不知疲倦。时间不早了,而路却还有很长。他有一个难以言说的隐痛,而她没有忌讳。她的痛苦全部源自于没有能力实现理想。明白这个区别后,她想:“你说不出口,就不要说。不管怎样,我会爱你,会把你拉出深渊!”

良久,她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腕,说:“很晚了,你回去吧,我一个人敢走。你要我等你,我会等你的。”他说:“你放心!你放心等我!”她往前走了,他又跟着。“你回去呀!”“不!”这样反复几次,他们走到了锦江大桥上。这时她又说:“夜凉了,你真的该回去了,不然一会儿我又该送你了。这里离辰阳不远,到处都是灯光,我一个人真的能回去的。”他深深地望了望她,扭过头去。当她开始向前走,他又跟上了。最后,单薄、瘦小的他硬是把她护送到辰阳一中校门口。“已经十一点多钟了,现在这么凉,你又只穿一件衬衣,就在学校住了,明天再回去吧?学校有的是地方住,史思振来了,如果你不愿意和他住,我堂弟那儿你也可以住。还有赵青云也来了。”她借着路灯看了看表,和他商量。“不!我回去。我一个男孩子家,身上什么也没有,我才真的不怕呢。”“可是夜风这么凉!我都冷起鸡皮疙瘩了。你再一个人走那么长的夜路,还不会着凉啊?你不能再回去了。”见她急了,他就答应留下。她要他先进校门,可他不动。终于,她走上了校门口的台阶,他说他去城里亲戚家后也转身走了。

夜色深沉。史微站在大门边,望着秦安之离去的身影,心里好温暖!这时,她忽然想起去年她母亲送她来学校时的情景。心里暖融融的她忍不住想:“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有亲人才会如此?”二十年多后史微词曰:

卿卿壮岁发皤然,衣褐似耕田。故人重聚,笑言襟抱,都与飞烟。
独余此女生相伴,灯下忆韶年:那回村外,一川明月,初唱关关。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4 09:44:47

六、朋友的看好与反对

闹哄哄地,复读班开课了,而想来一中复读的同学还在通过不同渠道往里挤。史微没有心情去管旁人事,但这天中午去看苏月桐和朱青青,还是听说了赵慧琴和林涛的事。赵慧琴、林涛为了上本科,放弃大专,加入了复读行列。苏月桐说:“现在文科复读班的同学中,实际上有二、三十个人都是我们原来应届班的同学。”他们那届文科班,只有三个同学上了本科,最好的是那个被保送到湖南师范大学的女生;另外两个男生考入湘潭大学,和秦安之是新校友。赵慧琴的复读与保送女生有关。赵慧琴本来与她成绩不相上下,每次考试成绩排名单上,不是赵慧琴在先,就是她在先。认真而论,赵慧琴的功底比她更坚固。当初在保送谁的问题上,老师在她俩之间就曾有过犹豫。也许老师更加看好赵慧琴,认为她必然会自然上线进本科;而另一个却未必能。果真如此,让赵慧琴参加考试,这个班级岂不是多出了一位本科生?这是老师的预想。如今赵慧琴只上了大专线,而与她抗衡的那个女生则通过保送上了本科。很多同学议论,这次考试的题目太难了,被保送的同学如果参加高考,未必能够自然上线,未必能够比赵慧琴考得出色,她这次能上本科,算是幸运。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另一种意见是支持保送女生,心直口快的刘家燕就支持既成事实:“人家本来势力就强,何必说那样的话?”与赵慧琴一样受同学关注的另一个人是黎昪。据说落榜的人中,黎昪最让人为他惋惜:他数学只考了三十几分!与其他考上的同学比,他有好几科成绩很不错,甚至超过别人;可是由于数学分数太低,他以四分之差落榜!同学们都说,他数学成绩不理想是事实,但也从来没有差到如此地步。种种原因总结起来,大家一致认为:升大学,除了平时打下的扎实功底起着作用外,也受各种偶然出现的情况影响。和朱青青、苏月桐分开以后,史微去了教室。

这学期,史微班上转来三个同学,一个男生,两个女生。他们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马上吸引了土生土长的辰阳姑娘和小伙。特别是那两个女生,她们不但在穿着打扮上充分体现了城市人的讲究,而且都美若天仙,因此,她们身边总有人在围着转。史微没有围着别人转的习惯,美貌和浮华也不是她看重的东西,再则因为自己事多,无暇顾及旁人,因此新同学的到来对她没有产生丝毫影响。芳韵有次对她说:“听她们讲,那个男生来自株洲市,他父亲是株洲市人民医院院长;白懿,那个高高地扎着马尾巴的大眼睛是西安市人,她舅舅是我们县的副县长;那个李淑琪来自怀化,她父亲是铁路派出所所长。这些人都来头不小,难怪冉老师对他们另眼相看。”史微听了没有做声。

教室里几个女生正围着白懿在说话,而芳韵和向圆圆则在一边说笑,一边讲英语。

向圆圆英语极棒,在班上无人能及。英语老师叫她介绍学习方法时,她说:“我天天坚持用英语写日记,尽量用到刚学的新单词,或者是新语法。遇上不会的词语,就翻英语词典,或者用拼音代替。有时即便没事可记,我也会用英语记两句流水帐似的话。别看这是小事,其实这极有利于英语的学习和巩固。”向圆圆平时总拿着一本《中学生英语》,或者《英语园地》,有事无事都在阅读;因而在和同学交谈时,不时能从她的嘴里蹦出一句英语来。这大概就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

史微就座时与芳韵及向圆圆打招呼。这时白懿与众不同的声音传来:“我要去上厕所了。你们上厕所吗?”“不上。”“不上。”“怎么你们都不去啊?”白懿的声音娇中带俏,犹如莺歌,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同学编了嗓门说:“我陪你去。”这时刚说“不上”的同学脸上就有了怅然若失的表情。芳韵和向圆圆看不惯这个画面,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向圆圆提高声音连说道:“lackey! lackey! 芳韵,你知道‘lackey’是什么意思吗?‘lackey’的中文意思是‘仆人、走狗’。”芳韵看了看向圆圆,苦笑一下,转过身来对史微说:“你看这些人好无聊啊!连上厕所都跟在她们屁股后头,真丢人!”向圆圆接着又说:“kiss-ass! Kiss-ass!”这次她没有翻译,所以史微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史微本来远离这个圈子,因而像对待同学其他议论一样,也仅限于听一听罢了。不过她内心更倾向于芳韵的看法,也对此不以为然:“大家都是学生,如果仅因为她们是从大城市来就对她们曲意逢迎,是不是有失做人的尊严?”趁向圆圆还在芳韵这儿,史微赶紧把两道不会做的英语作业做完了。

下午上课时间快到了,史微也跑去厕所解手。

“史含华!”从厕所出来刚入操场,史微就听见苏月桐叫她。苏月桐正穿过操场往教室走,她的表情特别明朗,蕴藉的微笑里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史微也不由自主地灿烂起来。“嗨!我从一本书里看到这样一副上联:‘树影横池,鱼戏枝头鸟宿浪’。书上讲这是一副绝对,因为意境太美,因为用词太巧,当时和后来的有名文人都无人能够对上恰当的下联。也就是说,它只有上联,没有下联。”走近的苏月桐眼睛亮亮地看着史微,滔滔不绝地说:“你来试一试吗?”史微看她那写着兴奋、考究、捉黠、期待的目光,不竟想起两人有关“栖霞”二字的对话,于是找来一截小棍棒,在操场铺着黑煤渣的跑道上蹲了下来,说:“你再念一遍。”“树影横池,鱼戏枝头鸟宿浪!”苏月桐放慢速度,字正腔圆地念。她念完了,她也写好了。“是不是这样的?”史微抬头问苏月桐。此时苏月桐双手扶膝、低头在看。她望一眼史微,兴趣盎然地说:“不错,正是这一句,空灵、妙趣横生。”“管他什么古今有名的文人骚客!好吧,就让我来试一试!”史微之所以敢这样说,只因为她知道苏月桐意在游戏。正如欣赏一个美人或者一副名画,自己领悟到的美妙之处,总希望找到适合的对象来分享。当然,这也不否认她有考一考朋友文思的意图。史微开始寻思:“鱼在树枝上嬉戏,鸟站在浪尖休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因为‘树影横池’,这不可能的事情就通过波光倒影幻化了出来。鱼塘边木芙蓉在水中的影子,池子里鱼儿在树影下游来游去的情景,大家不是都熟悉吗?如果这时刚好有一只鸟儿站在树枝上,不就是这上联吗?”如此低头默想,最后在“树影横池,鱼戏枝头鸟宿浪”的下面写着:“蟾光入户,人眠月殿桂同尘。”写完她期待地看了看苏月桐。苏月桐笑,却没吭声。史微也不扫兴。她们笑意深浓地看着对方,那情形,正是心照神交,唯我与子。

下午第一声预备铃响了,苏月桐和史微才从那趣味无穷的文字游戏里走出来。这时一个人在急冲冲地往教室赶,除此之外,偌大的操场上只剩下她俩。她们再次笑着望一眼对方,然后各自朝教室走去。

想起曹园菊也该到校复读了,史微跑去二中看望她。二中没有一中教学质量好,看到很多同学都在削尖脑袋往一中钻,曹园菊也很想来一中复读,但因为找不到任何关系情绪很低落。曹园菊心事重重,史微更是急在心上。初中毕业时她就梦想能和曹园菊同校攻读,如今曹园菊那么渴望来一中,她真希望能抓住这个机会,圆了朋友的愿,也圆了自己想与朋友同窗共读的梦。从二中回来,她毫不迟疑地去了闵校长家。她盘算,现在各个学校都在抓升学率和收入,曹园菊复读以后升学几率很高,闵校长应该会同意她来一中。但是,尽管她说曹园菊复读一年完全可以升大学,她敢打包票;尽管曹园菊本来确实优秀;闵校长还是不留余地地拒绝了。出了闵校长家,踌躇满志想为朋友出力的史微,这时被失败啃咬着,心颓丧极了。想起曹园菊热切希望来一中复读的模样,她就不甘心失败,她又想到了贺佳妮老师:“希望是很渺茫,可毕竟是一线希望啊!”但她又想:“找贺老师,我凭什么呢?我有什么面子?我有什么能耐?我该得到别人器重吗?如果她会答应我的请求,那闵校长为什么不答应我的请求?她为什么非帮我不可呢?更何况,去她家就要面对林涛,何必呢?”史微在教师宿舍楼下徘徊了几个来回就回寝室了。放弃行动的她像是把一件极简单的事情做砸了,这一天,她失魂落魄,跌入遗憾、惆怅、郁闷、懊丧的深渊。

什么也学不进的史微,看了三毛一本新书后又去看琼瑶。在这个过程中,她低落的情绪不知不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她写了读书心得后又发宏愿:“我爱三毛,因为她真诚。现在我才知道我也爱琼瑶。我希望我是一个看得见现实而又心怀梦想的人。我要把她们的优点熔为一炉,我要写出比她们更优秀的作品。因此,我应当静下心来认真学习,像瑜卿那样考上大学。”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4 09:45:30

自始至终,从高一到现在,我们知道,作为个体,史微不是不清醒。不管是从家庭状况考虑,还是她所追求的爱情,或者她想成就的事业,她都明白她的处境不容许她懈怠,她应该比别人更用心读书,她也极力鞭策自己一头扎进学业里。然而,像往常一样,她并没有做到如此。她不缺少主观愿望,她也不缺少动力,可她为什么不能够朝自己向往的方向发展呢?一个人的成长到底受什么因素制约?一个人想要成事到底受多少条件限制?我们曾用“树欲静而风不止”来喻她的处境,那么,是单纯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吗?

史微沉醉在爱情里:“瑜卿,明天以后,你将长时间不在辰阳。湘潭大学是你的第四所学校,等着吧,你会有第五所、第六所学校的。不要自卑啊!你不是坏,为什么要说自己坏呢?你没有罪犯,却把自己关在牢狱里,为什么?别再折磨自己了,求求你!”史微埋头学业里:“为了确信那个美好将来,瑜卿,暂时我一定要把你放到一边去。现在我要耐住寂寞。山、水、草、木,你们可别痴心地等着我来看望了,我在服苦役。天!我这不是自作多情吗?你们并不会因为我不来看望而憔悴,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爱你们呢。但愿,我的生命能像你们那样高低稳重、百折不挠、欣欣向荣。”

在史微的主观世界里,她的爱情和学业得到了完美统一。爱情让她幸福,幸福使她情不自禁地想张扬。然而想到爱情的神圣,她就不敢轻狂。她对自己去秦安之家的事情守口如瓶,一个人偷尝那份纯属自己的甜美,独来独往,认真学习。然而这天吃过晚饭刚走进教室,朱青青又来找她:“含华,你真的喜欢秦安之啊?”史微还是毫不含糊地“嗯”了一声。听了她的回答,朱青青很着急:“你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了解他多少?”史微温柔地笑,没有正面回答。“你自以为最清醒了,实则不然。你现在不能够独处,不能够静思,因为你尝到了寂寞的苦味。你不知道,你完全是活在你自己遐想的世界里。”史微听她话中有话,但以为她要说的都是自己知道了的,于是也不追问。不甘心的朱青青又加了一句:“你的眼光到哪儿去了?这就是你的独到之处吗?你怎么会选中他?哼!”史微知道朱青青很注重相貌和仪表,就单纯地以为她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指秦安之的外貌配不上自己,于是为了捍卫爱情,说了许多秦安之的好处。尽管朱青青沉默,尽管朱青青一脸的不信任,一脸的不屑,全心全意的史微还是在自己的爱情里自鸣得意。

朱青青很不赞成史微爱秦安之。当她课间听说史微在和秦安之谈恋爱的消息后,她一点儿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今天,就这个问题,是她第二次找史微谈话。第一次是中午,她只和史微说了一句话:“有人说你和秦安之好,有这么一回事吗?”史微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给了她一个正面回答。朱青青听了之后,用一种怜惜的不信任的没奈何的目光一声不吭地看了史微一会,好像史微已经死到临头、不可救药一般,然后折身就走。在朱青青看来,秦安之除了成绩好,其他方面没有任何可取之处。首先,秦安之品质不可靠,因为他脚踏两只船。秦安之和吴笑梅相好,除了史微不知道或者说是不相信之外,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其次,不管怎么讲,秦安之的相貌配不上史微。朱青青熟知史微有众多的爱慕者,这其中不仅不乏像秦安之那样成绩优异的男生,而且才貌双全的男生亦有之。令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史微偏偏相信并选中其貌不扬、又不老实的秦安之?朱青青认为史微被自己的刚愎自用蒙蔽了,她打心眼里为她感到不值。史思振知道史微和秦安之有往来,他也知道秦安之和吴笑梅关系密切。在史思振看来,秦安之不会爱上史微,因为史微成绩那么差,考大学的希望很渺茫,秦安之爱史微,那是毫不明智的。更何况,用传统观念看,史微不是一个好女孩。作为秦安之的老同学、老朋友和最忠实的崇拜者,刚开始,当他得知秦安之和史微有交往后,他就觉得他有责任让秦安之知道史微在松溪中学的不良表现。他提醒过秦安之,说史微在松溪中学读书时就出走过,也和别人恋爱过,说大家都讲她不是一个好女孩。史思振觉得,听了他的提醒,秦安之应该不会糊涂地真心去爱史微。更更何况,秦安之身边还有一个可爱的吴笑梅?令史思振感到不理解的是,秦安之为什么还在和史微往来?尽管史微和他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史思振还是认为秦安之犯了糊涂:前途无量的秦安之,决不应该再和注定了考不上大学的史微有任何往来!如果说朱青青和史思振在这个问题上虽然有自己的看法,那他们的言行也是适可而止的。楮绿珠和他们不同,她对史微有一种特别诚挚的心意,所以毫不掩饰对秦安之的强烈反感,对史微的完全失望:“长着那么个坯样子,想不到花花肠子还多得很。平时看他不做声,其实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楮绿珠气史微不为她父亲着想认真学习;气史微是一个不争气的糊涂蛋,和吴笑梅为那么一个不值得去爱的人相争;气史微要谈恋爱,为什么放着那么好的林涛不选?持着这种种想法,楮绿珠把史微“臭”了两次之后不理睬史微了。在同学中,谁喜欢谁,大家心知肚明。就像秦安之和吴笑梅相好大家有目共睹一样,林涛喜欢史微,这也是公开的秘密。在旁观者看来,不论相貌还是品德,不论家庭条件还是本人才气,大家都认为林涛不输秦安之,且有些方面远远胜过秦安之,史微没有理由选择秦安之而放弃林涛。总之,所有知道他们关系的人都认为,他俩相差得太过悬殊,都不应该选择对方。作为当事人,史微知道朱青青和楮绿珠不支持自己和秦安之好,但并不知道她们不支持的真正原因。史微唯一知道的是,自那天中午有关对联的美好交流过后,苏月桐在有意回避,而这,却是她最在意的。

史微虽然知道苏月桐在悄悄隐藏自己,可她觉得,她大概是认为她不需要她了,所以才这样保持沉默;而她现在,确实需要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因此对苏月桐的低调也不刻意去纠正,只一味地对自己强调要努力苦读罢了。不过,和朱青青谈过之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已经尝够了寂寞的苦楚。她羡慕别人父母在堂,羡慕别人有兄弟姊妹依傍;她害怕孤单,特别是,她对自己回到家里那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处境敏感到了极点。她渴望人世间有一种属于她的来自亲人的爱,渴望可供她依傍的力量。她一直主动接近秦安之,但如果说她这时已经百分之百地把自己未来的爱的依靠锁定在了秦安之身上,她非他不嫁,那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他们还是孩子,他们只是在追求爱情的征途中。她清楚许多因素影响着人,她只能保证不恶意背叛爱情。因此,朱青青走后她在日记里写道:“我确实尝到了寂寞的苦味,但转而再想自己的处境,那种奢望爱抚和热闹的心情也是将熄就熄了。在将来的日子里,我或许能和一个男孩恩爱到老,但决不会有轰轰烈烈的笑闹声去感染我们的左邻右舍。当然,现在也不能把话讲得这么死。我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也可能,我的爱恨会随着我的情绪随时流露。”在这里,史微没敢把自己未来的爱人确定为秦安之,尽管,她希望她未来的爱人就是秦安之。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5 05:45:42
七、钱米之困爱情之窘

和朱青青有过两次简短的交谈后,史微把秦安之和曹园菊当作榜样,一头扎进学业里,让自己深沉。可是,有一件事情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开口的,她断了粮。挨到星期六,已经欠下芳韵几张饭菜票的史微回家找伙食费。

进村以后,史微首先关心的还是秦安之写给她的信。信还在老柳树下的合作社放着,尽管已经皱皱巴巴,封口的地方明显地落下了拆开过的痕迹,她还是庆幸它没有丢失:

含华:
你好。让我给你写最后 吧。
在你看之前,请你相信这是真话。
你怎样看我?也许你的眼睛欺骗了你。我实在没有勇气再使你伤心,但是,现在,我唯有如此。
我是个坏孩子,你不知道,任何人也不知道。你不知我坏到了什么程度。这么许久由此夺取我的全部的欢乐,使我默默地忍受此煎熬。我想,我永远挣扎不出这深渊,到如今,我已完全绝望。
以前,我总想以自己的努力来忘却此苦痛,由此而得到些安慰。以我的默默的努力,而毫无欢乐的表情,老师、父母也当我是好孩子,我也得到了他们的夸奖。他们也以我为骄傲,直到高考后我爸爸、妈妈还在计划着一次宴请。他们哪能知道,孩子这无法密合的创伤。
这耻辱无法诉出,只能留在心底。我不能自拔,我曾多次想以死来了结这羞愧的一生,可又怕在生命即逝的一瞬间有所悔恨,或者一直以我为骄傲的父母过分地为此伤心。迷茫的我只能咽着这无声的眼泪!
早知现在,何必又要生我于当初?假若苍天有眼,就让我到那寂静的角落,让我悄悄地逝去吧。
别以为你看清了我,就轻易地只用你那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我说你天真,我说你不懂人生,人生这谜啊,怎能那么容易解开?
请相信吧,我发誓讲真话,不再骗自己和别人。忘掉吧,别以为你失去了什么。我只能玷污你,给你带来不幸。你的梦一定很美满,但我也只能是梦里的我。
不是我违心地说些废话,我为你祝福,祝福你不曾遭到灾难。只是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我为你祝愿,祝愿你终有如梦的时候。但请别忘了,最难理解的是人的心。

八月十三日晚  秦瑛

附:无论谁来信,我说明不用再给我。写信后,再有者都不将回信。望见谅。

看完这封信,史微心里疑窦丛生。她把信叠好放进口袋,想起自己冒冒失失闯入他家他那由衷高兴的样子,就觉得他并不是不爱她,而是真有一种自感不配的心理。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何以那么自卑、痛苦?他家庭完整,学习优异,理想能够实现,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如此让他不能自拔?是恋爱吗?回到家,她又把信看了两遍,这次,她除了感受到他的强烈痛苦外,她更真切地感受是他对她的微妙但却非常重要的变化。这变化就在他的落款署名上:“‘秦瑛?’为什么不是‘瑜卿’?不是‘瑜卿’也罢,为什么不是‘秦安之’?署名‘秦安之’足以表明距离,为何又用一个新名字?”她常给自己起新名,知道一个名字代表一种意义。他最初希望她爱他的那封信署名“瑜卿”,她了解“瑜卿”意思后觉得很幸福。现在落款“瑜卿”的位置变成“秦瑛”,足见他不想和她保持那种关系的决心。可是,她去他家他又何以那么兴奋?他既然写信表明要和自己断了关系,那天晚上为什么又再三叫自己放心等他?还有,他在她面前时儿躲躲闪闪,时儿没有间隙又如何解释?一边伤心流泪一边发痴发呆的史微辨不清结症所在,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本质的纯良。她想她不会再去打搅他了,但会默默地爱他,永远、永远!

史文远今年出去,把责任田又丢给了史文谦。像往年一样,史微可以从伯伯家得到六百斤口粮,而交粮纳税则由伯伯处理。史微不管称口粮的事,但家里米缸没米了,她就去找伯伯借。伯娘正在灶台上做饭,她亲热地叫了一声“伯娘!”。“你回来啦!有志怎么没有回来?那个背时的懒,这个星期不回来。你给我灶眼里塞把柴!”伯娘自话自答,最后吩咐史微烧火。“你爸爸说是八月半要结婚,但一分钱又没有,怎么结?日子只好往后推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一个人养一个人,这些年在外头,还真是一个钱都没有积。他知道我们没有钱,就没有开口问我们借。嘿,我和你伯伯都老了,找得到什么钱?哪儿来钱借给他?以前你哥哥挣钱,现在他自己去过日子了。那个福秀比什么都小气,你哥哥现在有她管,屁都不敢放一个。伯伯、伯娘现在给有志盘书,都是挣强捂屁在搞。”伯娘唠叨道:“你两个姑劝你爸爸说这门亲事,我都说随你爸爸自己。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以前他年轻,大家到处给他讨亲他都不要,现在你都这么大了,他还讨什么亲?以后给你招个郎上门,不也是一样的?不过你爸爸娶个女人给你生个弟弟也要得,将来你也好多有一门亲可走。你那个小姑嘴巴说得好听,说是会帮你爸爸的。她们家有两、三个人拿工资,日子毕竟活泛些。但你爸爸现在真问她借钱,她也说没有。你那继母来这里,还是得她思雯给你爸爸借五十元钱打发她。按我说啊,实在没有钱结婚,两个人就办一餐饭吃,走到一起算了。借钱,将来还不是要你自己还啊?她,就是讲你将来的继母,她拖着个娃儿嫁人,还不是为了过日子?也不知道那个女人恶不恶?嘿嘿!苕婆娘,你也有那么大了,她恶也奈何不了你了。放心,有什么事,伯伯、伯娘会为你说话的。”

史微喜欢听伯娘唠叨,因为这唠叨传递了亲和爱。伯娘心直口快,什么事都说在明处,更兼她肯吃亏,因而在亲戚中人缘最好。史有明早和父母分开了,他虽是找钱能手,但管钱的是福秀;即使过年过节,父母也很难得到他一个子儿。不过父母本来为儿女好,他们哪儿想要他们的?何况史文谦夫妇都还硬朗,尽管已是六十多岁,但还能种田。话又说回来,他们老俩口靠种田给有志读书确实也不容易。伯娘去台湾的哥哥汇回一笔钱,伯娘分得两千块,但有明建了一栋青砖楼房,把那笔钱挤走了。当然,一年以后有志的读书费用不再成为问题,因为几十年前出去的人回来了,也带回了财富。但这是后话。

从伯娘的口中,史微得知父亲回来过,他也正在为钱愁。

“微儿,伯娘问你一句话:你在辰阳读书,那你的妈妈都没有来看过你啊?她都给你送一点钱用吗?”史微正在沉思,伯娘的声音又响起了。这一次,她是慎重其事地对她说。对于最最亲爱的伯娘,史微不想隐瞒什么,但她能说什么呢?说她妈妈叫她自立、自尊、自重、自爱?看史微不做声,伯娘又说:“你妈妈家里虽然有钱,但她也做不了主。你也别放在心上,日子总会过下去的。”史微在伯娘家吃了晚饭,又称了二十斤米。可是,回到家里,坐在空荡荡的屋子内,她不能不为买菜票的钱发愁。

玉英知道史微回来了,就来她家玩耍,和她做伴。史微愁闷,把伙食费没有着落的苦处讲了出来。史文远要讨堂客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史文远没有钱,大家却不清楚。事情一讲开,大家都理解。还是那句老话:穷单身,富寡妇;更何况史文远还把他女儿读书读上了高中?在农村,有几户人家的孩子读初中,上高中?村里人讲起这些事,对史文远要娶一个小他十四、五岁的死了丈夫的女人为妻,没有人说不好。“年轻啊,还能生啊!”这让善良的村民为打了十几年单身而还没有“后”的史文远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就是燕姑,她在心里祝福史文远的同时还自愧不如。孔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此史文远在史家村博得了所有人的理解、支持和同情。这个时候史微有没有伙食费读书,已经成了只有她自己不得不面对的事。玉英体谅史微的苦处,没有吭声,返回家中,把自己的两元私房钱拿来,硬塞到史微手里。史微本来只是想排遣一下自己的愁苦,没想到玉英会这么做。她不肯接,但盛情的玉英不容她拒绝,最后她接了。对于一日三餐都要买的学生生活,这两元钱能挡得住什么?但她知道这是一种不计回报的姐妹深情,即使她不接受她的馈赠,她也该努力学习,才对得住这一方土地培育出来的这片真情。

回到学校,课间休息时,想起秦安之信中某句话自己不明白,史微迫不及待地问芳韵:“哎,你知道‘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这句话的出处吗?”芳韵见她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就看着她说:“我不知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史微很失望,但连忙说:“没有什么意思。好像这一句话很有名,似乎经常听见有人说,就有些好奇,想知道。”她那欲盖弥彰的行径,怎么逃得脱芳韵雪亮的眼睛?可她不管,一门心思地想了解这句话,就又大声地去问陈桂娥;得到的回答还是“不知道”。她不甘心,又连问了两个同学,可惜都是“不知道”,这才按捺下自己的心。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5 05:46:07


伙食费从哪儿出?这是史微面临的最大难题。史微想遍了所有亲戚,但父亲结婚都借不到钱,她又能借着吗?本来她可以向赵思雯开口,可父亲已经在先了,她还能再去吗?束手无策的史微最后想到了银铃。这晚她给久未碰面的银铃写了 ,措辞委婉地向她借钱。她想,明年高中毕业,她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考上;如果考不上,她也不会再复读,她会去做事还贷。也许上天有眼,第四天,已经做母亲的银铃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来到一中,给史微送来十元钱。一脸幸福的小妇人说:“去年腊月我封了一栋楼房,现在都还欠着别人一千多元工钱呢。本来前段时间身边还有三、四十元活钱,不凑巧前场云潭赶集我刚买了一对小猪,把钱用了,收到你的信家里只剩下十几元钱。我屋里那个人去外面封屋了,过两个月结帐,可能会有二百块钱,到时候你需要钱再讲。”十元钱,对于没有任何技能的农村女性已经不是很少的数目,好在银铃丈夫是一个会拿“砖刀”的手艺人。更重要的是,因为史微,因为一种简单、纯洁、悠远而深邃的感情,已经肩负起家庭重担的银铃踏入了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一中校门。史微知道,银铃买猪饲养也是为了还债。在农村,一头猪就像家里的储蓄所,平时三元、五元地花在猪身上,猪肥了,卖出去就能拿到四、五百元的整数。也只有这样的整钱,才可指望它做大用场。史微感激银铃的慷慨,知道她成家创业艰辛,后来没敢再去打搅她。

史微学习走入正轨,她满意自己的表现,希望持之以恒直到永远。可是,另一方面,大家普遍关注的爱情话题也在困扰她。这天,她在《时代姐妹》里看了一个短篇小说《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因为颇有同感,回到寝室,她就大言不惭地和一个同学聊起了爱情。她很有一点若无其事,并高声说自己看了几篇爱情题材的文章。然而,她内心觉得那个大声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极轻佻的姑娘。她一直认为在大庭广众之中喧哗是对爱情的一种亵渎。平时她极不情愿提起这“爱情”二字,更不愿在众人面前说起。她不愿领会此二字敲打耳鼓带来的粗俗声味,而只愿默默地去成就它本质的美好、神秘和神圣。现在,她不但讲出来了,还那样轻率;她便觉得自己正在变坏。她厌恶自己的这种表现,沉默了。

可是,爱情在史微的心田生根发芽了。它需要阳光照耀、雨露滋润和养料的供给,否则就会枯萎。秦安之署名“秦瑛”的信,让史微觉得爱还是一个未知数。越想越伤心的史微说:“瑜卿,我不想再叫你别的名字,因为我内心的呼唤已经将它炖烂。我多想有一天能站在你身边叫你一声‘瑜卿’,让你听到我不知默默无声地叫了你多少遍,而一直没有机会叫出来的声音……”一本本子一支笔,史微诉说着自己的心曲。当她觉得这是多么不切实际时,她的泪滚落,心开始一阵一阵地痛。受这种情绪的影响,有时候她的学习积极性也不高。不过,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消极和懈怠之后,她又马上开始鼓励自己。

开学半个多月了。这天下晚自习后,史微上厕所,碰上苏月桐也正要去厕所,于是这对“用心交流”的朋友又开始了她们的长谈。

跟往常一样,主宰谈话内容的依然是思想敏锐、文辞滔滔的苏月桐。在谈她们自己时,苏月桐说:“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出了社会,必然会碰壁吃亏。”在提到冷波时,苏月桐说:“纠缠冷波的钱新叶是一个得了‘精神胜利法’的女孩,浪漫的冷波对她无可奈何。即在现实的人面前,再浪漫的人所能采取的办法也只能是敬而远之。”在讲到林涛时,苏月桐笑望一眼史微,说:“听她们讲,许荣华请林涛写留言,林涛给她的留言是‘一个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大家都讲许荣华对林涛很有好感。”说起赵慧琴时,苏月桐说:“赵慧琴现在的情绪还不太好。她心重,还没有从那种阴影里走出来。”史微说:“她和人竞争、比较的意识太强,她把本末倒置了,将来很可能是一个失败者。即使她将来事业成功了,她也会在追求的过程中迷失自己,她的天性将不能得到很好的发挥和展示。”这样漫无边际地谈论了很久,苏月桐开始问史微:“你和秦安之近来如何?”“怎么讲呢?还是以前那样。他去湘潭大学后,还没有给我写信呢。等吧!”“你估计你们将来的命运如何?你们会有结果吗?”“不知道。那么遥远的事情,我要是能够预测得出来就好了。”史微老老实实地回答。“你是否觉得自己和他很相象?”苏月桐追问。“不!我和他的性格肯定不一样。其实你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这样问?”苏月桐没有理睬史微的反问,她继续提问:“那你和他在一起做事、说话的时候,你觉得你们之间默契吗?”“到底什么是默契?说实在的,我没有那种感觉。”“他向你正式表白过吗?”“你是说像小说里那样啊?没有。”“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向你说过他爱你之类的话?”“嗯。但他叫我等他了。”“为什么等他?等到什么时候?你相信吗?”苏月桐望着史微问。史微也看着苏月桐,但没有回答。见史微不说话,苏月桐又说:“这个秦安之到底在玩什么戏?嗨,我问你,你的自我感觉怎样?”“有时好极了,有时糟透了。”“这话怎讲?”“我也说不清。”“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变了,你怎么办?”“不会吧?他不是那种人。”“我问你,‘如果?’。”苏月桐含笑地问,并加重了语气。史微看向远方,认真地说:“如果他真的变了,反正我不会自杀。”“我总觉得你们并不是认真地在恋爱。”“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说?”“其实你和秦安之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不仅如此,你们之间还有很多地方都显得不协调。你是一个典型的情绪化的人,热烈时骄阳似火,冷漠时天寒地冻,这和冷静、深邃、平和的他性格非常矛盾。就外貌、气度而言,你是一个让人一见就无法忘记的人,但他很普通,很平常,走在人群里并不起眼,就像我一样。你才气逼人,勇敢胆大,而我们,我是说我和秦安之,是同属于那种智慧型的人,我们都比较谨慎害羞。难道你没有发现吗?我身上和他有很多的相似点,就是我们的个儿也像你的小弟弟、小妹妹一样。”苏月桐面带笑容侃侃而谈,闪亮的眼睛时而望一眼史微,时而望向无边的黑夜。史微一边听一边跟着想,当她听到“小弟弟、小妹妹”这两个词时,她的思维像闪电一样快速地反映:“她的话是不是在暗示我比秦安之大呢?”此前史微从来没有考虑过秦安之的年龄。“我是六岁半入学,在初中时留了两年级;苏月桐也是六岁入学,她的学业一帆风顺,她现在还不满十八岁;秦安之呢?秦安之不存在留级问题,那就是说他今年也只有十七、八岁?”想到这里,史微笑着说:“真是的呢,以前我怎么没有想到?经你这么一说,想一想,你们还真的有很多相似点。你们都聪明、睿智,还有,你们都小小的,我看起来比你们高得多,如果我们走在一起,别人肯定会说我是你们的大姐姐。嘿,其实我真可以做你们的姐姐呢。”“你这时才想到啊?”苏月桐笑道。听苏月桐这么说,史微一阵心痛:她猜对了,苏月桐是在暗示她,她比秦安之大,不适合和秦安之相好。但是,难过的史微还是笑着说:“怎么?迟了吗?你不想我做你的姐姐吗?”苏月桐笑,史微也笑,一场关于“小弟弟、小妹妹、大姐姐”的话题到此结束。接着,苏月桐讲了一个优美而又苦涩的故事:她的一个表姐和一个表哥情投意合,彼此互爱,但因难以启唇,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向对方表白;后来,有媒人到表姐家提亲,表姐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个表哥,可表哥除了郁闷之外,还是没有开口;看到表哥这样,表姐只能为那一份情哭泣;表姐就这样带着痛苦嫁给了别人。苏月桐总结说:“婚姻不等于爱情,爱情不等于婚姻。”史微听后忍不住问:“既然他们情投意合、彼此互爱,那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里话讲出来?”苏月桐说:“他们的性格就是那样,悲剧就因此而产生。”史微有很多争辩的道理,如拿“默契、心心相印”来反问,但怀疑苏月桐是用这个故事暗指她自己和秦安之,于是沉默了。但她认同苏月桐最后一句话:“婚姻不等于爱情,爱情不等于婚姻。”生活中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她苏月桐不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吗?

她们聊了四个小时,直到凌晨一点多,两人沉浸在各自的忧伤里,再也提不起兴致,才结束这次影响深远的谈话。

史微第二天勉强自己坐进教室听完了课,但苏月桐的话始终在她的脑子挥之不去。 “上帝啊,您为何要把我释放到尘寰?瑜卿,在这之前,我一直坚信你爱我;然而苏的几度设问,几度旁敲侧击,使我的坚信摇摇欲坠。是的,她也爱你,她有与你相似的地方。我感到痛苦,爱情与友谊不能不说已经出现了矛盾;而那种你爱我的信念的动摇则更加使我感到失望。或许,等待我的真不是开阔的境地,而是陡峭的铜墙铁壁。即使如此,即使我真的命途多舛,如我所说,我不会自杀。瑜卿,你会变吗?你有她设想的那个‘如果’吗?”

日记可以海纳她的心声,但永远无法为她解决问题。她内心的种种矛盾和忧虑,并不能因为写了一篇日记就可化解。她爱秦安之,也相信秦安之爱她。她承认他没有用“我爱你”之类的话向她表白过,也承认她与他没有多少相似点,但她不相信美好而神秘的爱情只有苏月桐所说的存在形式。如果秦安之真有什么变化,她不相信是因为不爱她的缘故:“我不可爱吗?我不值得他爱吗?如果我不值得他爱,他为什么要我爱他呢?他是真的在演戏吗?这种事情,有演戏的必要吗?我们做事、说话是没有多少默契感,但我相信我们在相爱这个问题上心里是默契的。问题的结症是:苏你也爱他。”想到这些,史微无法安心学习:“凭心而论,我不想因为瑜卿而失去苏;凭心而论,我更不想因为苏而失去瑜卿。友谊和爱情,难道真是鱼与熊掌吗?”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6 04:49:11

八、天地浩然壮我元气

星期天,史微迫于生计去了一趟史茱家,回来后更加压抑。她想学习,她知道惟有知识能改变她的处境,并实现她的梦想。然而,她的内心风起云涌。强迫自己用学习来缓解烦躁和郁闷的史微,坐到四点多钟,她合上书本出了教室。

史微来到观音洞。观音洞在一线断崖下。这线断崖,并不亚于熊首山主峰旁的悬崖峭壁,但是因了那四季常青的藤本植物的装饰,它也像一面翠绿的屏风。其实沅江岸边,熊首山上,处处都是这种令人称奇的嵯峨景色。观音洞是一个干燥的岩洞,里面怪石嶙峋,据说有石如观音,不知什么年代被佛教徒辟为圣地,供奉观世音菩萨,故名观音寺。邑人有诗曰:

斋修青障下,泉出断崖间。俗客求鸿运,高僧择好山。
沅江长浩浩,世事总斑斑。若使生涯恶,犹疑可一攀。

观音寺在动荡时期惨遭损毁,庵上尼姑也被赶下山去,这里一度被迫废弃。改革开放后,宗教信仰恢复自由,一位俗姓姓王的耄耋老尼率先回来,才又恢复它佛教圣地的功用。如今这里有三、四个老尼居住,她们平时清闲无事,就在斋房抄写经文。辰阳一中教学大楼距离此地不过两百米,因为它不但清静、优美,可以登高望远,更因崖壁有一股清凉泉水,所以时有学生光临。大凡来这里的学生都比较自律;故而老尼并不嫌弃。

史微走过崖下老尼的斋房,来到念经堂外石坎边,带着漠然的心情瞭望了一会儿。校园里三三两两的学生来来往往,因为是星期天,他们走路的速度和身姿是那么地不紧不慢,悠闲自在。史微认为那就是一种既平常又简单的轻松幸福,而她却失去了。黯然神伤的她走向念经堂右边悬崖下刚能容纳一双脚的狭窄地带,在岩洞外的峭壁前站住。她打量眼前这表面长了一层薄薄青苔的生硬石头,又望了一回二十米开外突然从山上跌下悬崖的瀑布,心里起伏不平:“你为什么要和自己纠缠不清?为什么不能战胜自己?把一切都抛开,将来是怎样就是怎样,不行吗?战胜自己就是胜利!你要战胜自己!”就像在操场跑十九个圈子一样,史微萌生了爬上这悬崖峭壁的念头。

长着青苔的生硬岩石就在眼前,顽强不屈的小草扎根在它的缝隙里飘摇在空中。史微再次仰望,一种冲动促使她瞄准一块突出的岩石,抓牢了腾地往上攀去。就在她开始攀援的瞬间,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使她勇气倍增,继而自我肯定:“我相信,我是辰阳一中第一个攀登这悬崖峭壁的人!在这陡峭的石壁上,即将留下我史含华的足迹!”怀此信心,她小心翼翼地往上攀。但爬上几米高的地方后,不管她四肢怎么试探,不管她身躯如何贴紧岩壁,她就是无法再往上移动一步。她的汗冒了出来,手发酸了,脚也开始打颤。她上不去,她也退不了。不管是头上还是脚下,等待她的都有可能是粉身碎骨。“你怕吗?你后悔了吧?”“不!我不怕!我为什么要后悔?怕死?人生在世,谁不会死?死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万一真的摔下去死了呢?你不觉得这样死毫无意义吗?这样的死轻于鸿毛。”“所以我不会死。我要战胜它!”脑海里有关生死的交锋之后,她更加战战兢兢!她继续试探,发现脚上穿的凉鞋打滑,不好着力,碍了事。她立即把鞋子一只一只踢掉,再一蹬踏果然上去了。上面有一个大的缝隙,缝隙中空,里面形成一个几乎能够容纳三个人的干燥洞穴。于是她把紧贴在岩石上的身子往上挪,爬了进去。等她可以放心地松口气后,她转过身来,仔细打量。岩壁上的这个洞穴非常干燥,因为上下左右都是岩石,它什么植物都不生长,只有一层薄薄的千年尘埃,干净得犹如一张未曾着墨的宣纸。不过,史微还是不情愿地发现,这宣纸上有不易察觉的痕迹:“谁要爬这悬崖呢?是好奇?还是像我一样为了宣泄积郁?也许是什么动物吧?管它呢。”她又把思想集中到自己身上。想一想爬满青苔的石崖,她觉得刚才攀附在岩石上的身子渺小得就像一本书里满版铅字中的一个“,”号。她惊奇地发现,现在脑子里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愁绪,就是有意发愁也愁不起来:她正被无数新鲜的问题填满。俯视校园,人物已经变小。当她收回目光的刹那,她看到,以黎昪、冷波为首的一群老同学,就在校后的空地上,他们似乎注意到悬崖峭壁上移动的人影,正提高嗓门说着什么。史微赶紧转过身子。上面的岩壁参差嶙峋,容易攀登,翠绿的藤蔓爬满了这怪石重叠的崖畔,使她心生喜悦。可是,刚上去不远,她猝然看到翠绿的藤蔓上刺眼地卧着一根长长的大大的白色蛇皮。顿时,她的血往上涌,心跳立即加速,她马上感受到了自己的紧张和恐惧,她的身子僵住了,脚也开始发软。对她来说,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蛇。想起蛇那可以扭来扭去如绳索般细长的身体和那可以致人于死地的高昂的头,她背上不由分说地冒出虚汗。她盯着蛇皮在心里努力告诉自己蛇只是曾经在此蜕化;但她的感觉是,蛇似乎正从她刚刚攀爬过的地方尾随而来,又或者在她还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紧盯着她伺机攻击。她想拔腿就跑,可是,在这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悬崖上,她只能恐惧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被蛇咬的可能,而这最坏的后果就是死。想到死,她马上坦然了:“如果我真该命绝于此,怕又有什么用?”这样思忖过后,她镇定了许多。她终于想到,即使有蛇,她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也是安全的;因为有人说过:人不去攻击蛇,一般情况下蛇也不会主动来攻击人。但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她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四周每一寸地方,发现除了那条蛇蜕,没有其它活的毒物。当她清楚是虚惊一场之后,她继续在冷硬的岩石上向上攀登。

终于攀到崖顶。崖顶是一块红薯地。红薯地里边就是那条通往无数上山石阶的大路。成功攀援悬崖峭壁的史微站在红薯地里,面对着一江滚滚而去的沅水,面对着沅水对岸连绵起伏的大酉山,双手叉腰,随意放松。这时她有说不出的自豪,说不出的亢奋,说不出的充实!她想嚷嚷,于是她大声地喊了起来。可是,听了自己的声音她发现,相对于内心的感觉,这呼喊竟然显得那么空洞那么苍白无力!她又沉默了。沉默后的她感慨万千:“世界这么广大,你为什么要要死要活地去计较那些无法把握的抽象东西?你痛苦、烦恼,痛苦、烦恼能帮助你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最后,她听见脑海里有一个清晰而热切的声音在说:“热爱吧!一切都是那么地广阔而美好,你有什么理由不热爱?”

由于攀援时的过度紧张,史微下山时的双腿还在发软。她光着脚板,移动着颤巍巍不听使唤的腿,来到悬崖下,在乱草丛中找回踢掉的凉鞋。回到教室,她在日记里写道:“我有一种顿悟:只要有山有水便有生的渴望!那空旷无边的天地吸去了我心中的怨恨与绝望,淡化了我的忧郁和哀伤,升华了我的情感与追求。我的宣泄没有成为污染,那是因为大地您的广袤无垠。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我有幸发现,我心中的那种痛切肺腑的感觉原来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山光水色,您这给人灵魂以自由的自然世界,您海纳了多少积怨?打开了多少桎梏?释放了多少受囚的心灵?您化蛮从善化腐成奇,您的沉静、壮美、激昂、婉约,使我惭愧,又使我再生!从今以后我相信:只要有山有水的存在便有我生命的欣欣向荣!”

诗人卞之琳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史微攀越悬崖峭壁,在她只是内心挣扎、自我超越的外在形式;在别人眼中却也成了一幅奇异的画。

这次攀援,触动了史微许久以来积累的有关山水的所有信息。她曾有感于大山给人的启迪,做了两首诗。她从新拿出来,根据悟出的那点意思,又作了改动。修改后的诗歌是:

偶感

我是天地间匆匆的过客,
看见高山,停足伫立,
思度高山的巍峨;
遇到大海,抱膝默坐,
猜估大海的辽阔。
我对着高山,我对着我;
我对着大海,我对着我。
仰望高山,高山深邃不动声色;
放眼大海,大海无边难见尽头。
至此,我这个匆匆过客,
方悟出一点玄理,
为旅程召唤,不再停留。
把自己的足音,抛在身后,
叩入大地,融进长河!

贺新郎 忆前年与老同学游燕子洞

万物笑骄阳。正长空、清风抖擞,附和儿郎。欲醉宜将东坡效,雕弓独射天狼。
看此地、无限风光。蜀道青天输险峻,摄欢愉、今日相机忙。情恰恰,竞风翔。
神鹰出谷意昂扬。准苍穹、驱除燕雀,预备疆场。长啸一声排云上,绘成千古图
章。更不惧、荣辱沧桑。我问人生何来去?慕雷鸣、闪电零丁洋。刺字体,慨而慷。

这首《贺新郎》是史微的第一首仿古词。史微熟读了古人十多首《贺新郎》,凭感受喜欢上了这个词牌。她依顺内心涌动着的情愫需要,依样画葫芦填写的。她说自己是无知而无畏,因为喜爱而为之!

史微不知道自己柔弱的生命到底有多大能耐,毫无疑问,她是希望自己焕发出闪亮的光彩。她希望,即使自己做不成像居里夫人、李清照、撒切尔夫人那样的人物,她也要不懈地努力,使自己在历史的长河里,做成一粒微尘,与所有像她那样的人一起,铺垫长河,深厚长河,绵延长河!松溪中学的批评大会,松溪中学歃血盟誓的静悄悄的夜,已经为她的一生指明了方向。史微,她要做一位令人敬仰的人!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7 05:47:50

九、你写的诗歌都拿来

送走一个星期,又迎来新的一周。像往常一样,星期一下午,冉老师抱来一大堆报刊杂志。发完刊物,他清了清嗓门说:“大家都静一静,先别忙着看,我有两个事情要讲。我讲完了,你们再看。”大家安静后,他继续说:“你们看过《语文报》都知道,随着现在文学事业的蓬勃发展,不但全国各地都有文联、作协这类部门,就是很多中学也都成立了自己的文学社。大家都看到了,《语文报》上采用的那些中学生文章,编辑在后面都注明了作者是哪个中学,什么文学社的社员。不仅大城市的各个中学有自己的文学社,像溆蒲一中、怀化三中、麻阳一中,他们也都成立了自己的文学社。看来就是我们辰阳落伍了,跟不上时代了。其实,我们完全有条件成立一个属于我们同学们自己的文学社。我们不缺少这方面的人才,在我们同学当中,有一大群热爱文学的人。我们学校之所以没有搞起来,是因为校方领导人的观念比较陈旧,跟不上日新月异的时代,我们没有一个倡导者,或者说是领头人吧。我给你们说,如果你们有这方面的爱好、要求,你们自己也可以搞起来。文学社这个东西,对我们和你们这一代出生在文-革末期的人来讲,它似乎是一个新事物;其实不然,它古已有之,并一直存在于历代文人之中。像《红楼梦》里大观园内贾宝玉和他的那些姐姐、妹妹结诗社,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可以说,它经久不衰,直到毛老弄出个‘文-化大*革•命’。文学啊,文学一旦和政治紧紧联系在一起,它就不成其为文学了。但是,它的昌盛,又和社会有着很大的联系。政治开明,社会繁荣,文学也就跟着昌盛。像我国的唐朝,它能产生那么多伟大的文人,是和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风气分不开。正因如此,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又开始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了。你们和我们不同,你们其实是幸运的,你们现在正好赶上新时代、好时代。好了,刚才扯远了,还是回到主题上来吧。怀化地区‘作家协会’为了培养文学新人,创办了一份《绿苑报》,性质是纯文学性的,面向全国征稿,但主要是针对我们这个地区的中学生。在座的同学谁有兴趣,不妨把自己认为得意的东西拿出来,去见一见公婆,看看经不经得起筛选。另外,关于成立文学社的事情,我们学校有很多同学都找到了我,希望我来做这个事。我很高兴大家有成立文学社的愿望,但我最多只能担任一个挂名顾问,有时候指导一下你们。像溆蒲一中的‘青苗文学社’、怀化三中的‘李杜文学社’,都是学生自己搞起来的,老师只是为他们营造了一个发展的空间。我们也有这样的环境,我个人自认为可以成为你们这方面的有力支持者,所以你们自己要有积极性。我讲完了,你们看自己的吧。”冉老师说完以后,就叫着唐大业、戴铭等人的名字,去和他们说话了。

史微今天不但有《中国青年报》、《诗歌报》,而且《散文选刊》也来了。报纸摊开很占空间,她就拿了便于翻阅的《散文选刊》。当她选定一篇文章读到一半时,下课铃响了。这节课冉老师讲了许久,因此余下的时间不多。该放学了,冉老师才匆匆结束和唐大业、戴铭等人的谈话,一边走回讲台一边说:“没有什么事了,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其他的同学可以放学了。”说着绕过讲台,向史微走来。

“史含华,把你写的那些诗作都拿出来给我看一看。”

史微还在看那篇散文,听了冉老师的吩咐,赶忙把书放到桌上,把最新誊写诗歌的作文本抽了出来。“全拿出来!把你以前写的那些也都拿出来。”看她只拿一本,冉老师急忙补充说。于是,她把她誊写诗歌的五本本子都交给冉老师。

拿着史微的作文本,冉老师又去叫张武、魏建东、陈桂娥等人。教室的同学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为了不影响打扫卫生,冉老师把他们叫到教室外走廊,说了几句,留下内心激动的同学,匆匆走了。

在这个班级,史微与同学保持着非常纯粹、简单的人际关系。在女同学中,谁的眼睛如一泓秋水,谁的笑靥灿烂如花,谁心地善良,谁勤奋用功,史微时有发现,并能由衷地、毫不吝啬地表示自己的欣赏和敬佩;同样的,谁在哪一件事情上做得不对,她也当面直言;但除了芳韵,除了偶尔和大家拍张合影,她和女同学的交往也仅限于此。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社会人,一切美好的东西,她都给予了毫无保留的赞美,她用心感受别人的美好,因而分享了人世间最大、最寻常、最易得的快乐;而她认为不该丢弃的正直,也让她令个别同学感到不快。但这一切都只是生活中的平常过程,对她不会产生重要影响。至于和男同学的往来,可以这么说,她与张武、戴铭等人过从甚密;也可以这么说,除了文章,她和他们没有任何交流。譬如这学期她写了两个短篇小说《棒棒糖》、《墨风的自白》,她送给戴铭他们看,他们就一、二、三、四地给出批评意见,就像作者与评论家的关系,他们在这种交流中相互促进、共同成长。在和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她从没把自己当女生、把他们当男生;她只是认为,她喜欢写文章,他们也喜欢写文章,作为有同一爱好的青年,他们可以在这个领域共同进步。当然,她在心里对戴铭另有一种类似于姐弟的情愫,就像对邓磊,但那纯粹是一种不需要任何应和的情愫,那只是一个人被美好的人事感动,就像在松溪中学,别人看到她,就“史含华”、“史含华”地叫,她也是被他们俩感动。这难道不行吗?这是一件多么纯粹而美好的事!对于自己和同学们的这种关系,她认为自己是得了道的世外高人,远离此班的一切世俗纷争,并以此为准则努力维持。是的,不管女生或是男生,史微满意自己在这个班级里的人际关系和群众地位。她知道,她在这个班级能为同学所承认,这得感谢冉老师。冉老师对她有知遇之恩!

说到和同学的关系,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次史微拿着一首诗歌去找张武,听到戴铭连声高叫:“张武啊,张武唉!”史微觉得不对劲,转头去看戴铭,只见他正对着张武挤眉弄眼,还一脸坏笑。她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意思了,就用一种认真、严肃的目光去看他,他才不好意思地笑着底下头去,停止那种怪叫。史微随即扫视了一眼其他同学,看到陈明、唐大业等等人就像看戏一样地注视着她。等她再看张武时,发现他的表情极不自然。事后史微回忆,这种情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仅张武,唐大业的目光,其实也是一个需要她回答的问题。由于她普遍地受到同学关注,这也引起了个别女生对她的妒忌。她和男生你来我往地交流诗文,和女生意气风发地笑谈争论,在这过程中,她也碰到来自女生别样的目光。不过,她统统地装聋作哑。她把自己置身事外的态度,不仅使起哄胡闹如戴铭的同学自觉无趣,也让钟情于她的男生收敛了目光,也使嫉妒她的女生空怀妒忌之心。她由此悟出:烦恼是人自招的;你若对承载它的人事不予理睬,它就不会寄生在你心里。她说自己是得道高人,理由即在于此。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她后来也没有再去找张武讨论诗歌。

和其他同学比较,芳韵对于史微,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就像和曹园菊、苏月桐的关系,史微和芳韵有了私交。如果说一个人活在一个群体里不可避免地会与别人有往来,那史微与其他同学的往来,纯粹是缘于特定场合,用认真的做人态度,与她们保持了赏心悦目的交往。而私交是对方介入你的私生活,进入你的灵魂,愁你所愁,乐你所乐,对你产生了一定影响。芳韵来自于一个成员众多、父母管教有方的大家庭,自小就受到了父母和诸多哥哥、姐姐的关怀,也耳濡目染了大家庭的教育,熟谙人情世故的她明显比史微成熟,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者。她像大多数同学一样,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但每天都在踏踏实实地学;为了专心致力于学业,应付毕业,她放弃了爱好;因此,尽管她也为学业发愁,但她觉得尽心尽力了,所以着急、发愁的同时,她内心坦然。正因为如此,在生活、学习、思想感情上,她都对意气用事的史微起到了帮助、提醒的作用。芳韵不喜欢冉老师,这也影响了史微。冉老师其实对芳韵不薄,可她说,冉老师对她客气,是因为她哥哥姐姐的原因。这时史微才知芳韵家里有人做官。芳韵对冉老师的态度,至少代表了这个班级五分之三甚至更多的同学对待冉老师的态度。史微不明白,在是非观念简单、分明的学生眼里,冉老师何以这样不得人心?说实在的,这一个多学期,史微并未发现他对哪个同学做了什么过火的事情。可就是颇得冉老师宠爱的向圆圆也说:“你还不了解他,等你慢慢地了解了,你再作结论。”向圆圆是欧阳小玉一类的学生。史微只好沉默。

冉老师第二天上课前把史微的作文本还给了她:“你把我打过勾的都用稿纸誊写好,今天放学之前交给我。”

课余,史微翻看作文本,见《盲人》、《锄草》、《校园里那一小段绿荫道》、《我挖一条河》、《得失》等八篇被冉老师勾上了,而自己和苏月桐看好的《一个疯狂的播种者》却没有被看上,心里不禁有些惆怅。看一看入选的诗歌,除了《我挖一条河》和《得失》,其它的大抵更合乎一个中学生的口气。“要是让我自己选该多好!”誊写诗歌时,史微想。她知道这是拿去投稿,她为自己更看好的作品难过。那些充满狂热生命力的诗歌,似乎显得狂妄、张扬,但那一种不可遏止的生命热情,却是应该特别珍惜的。

与苏月桐说起冉老师筛选诗歌的事,史微说自己最近又得了两首诗。苏月桐看过之后,在一首诗的下面写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相知相逢,岂是强理横解。”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8 04:46:03

十、看电影的前前后后

周末,班委会开展了这个学期以来的第一次班活动:组织全体同学看电影。据说《侠女十三妹》很好看,因此大家都欢天喜地。同学们兴奋,还原因这一活动给大家带来了自由自在结伴放松的机会,可以挥霍多余能量多余热情的机会。在这过程中,同学们可以摆脱平时的束缚,因而都轻松、快乐。

电影是下午四点二十分的场次。下午上课前,班干部发电影票,同学们就开始喜笑颜开、呼朋唤友地叫嚷了。上完一节课,大家马上成群结队地倾巢而出,向电影院进发。史微与芳韵、向圆圆走在一起,身边是其他女生。

说起高三。四班的女生,那是真正的美女如云!且不说这学期初来乍到的两位大城市姑娘,就是原有的姑娘,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个各有各的惊人之处。这其中,一个名叫戴雨薇的女生,她的芳名是人人皆知。她个儿并不很高,可她的那张脸,犹如透亮的白瓷;眉毛像三月的柳叶;眼睛仿佛秋天的葡萄;鼻梁儿挺秀;嘴唇儿红润;脸盘轮廓,那就是世界上最挑剔的美妇人挑选出来的最为满意的那个苹果线!史微刚插入这个班的时候,苏月桐就曾特意告诉她,说她现在这个班有一位全校有名的美女。史微以为说的是芳韵,可苏月桐指着戴雨薇讲:“是她!听说学校男生把她评为‘校花’。”史微还记得当时苏月桐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闪亮、闪亮地盯着自己,好像要看自己有什么异样反映。可说实在话,到目前为止,史微对戴雨薇一点感觉都还没有!史微不上心并非因为心存妒忌。史微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入美女之列,因此苏月桐的心眼也是多余。但就外貌而言,如果硬要谈论美,史微喜欢雷云儿的美,喜欢芳韵的美。也就是说,史微喜欢的这个人,她本身必须承载一种明显地不同于别人的能够给人以联想的某种特殊味道。史微一直不以戴雨薇的美为美,实质是因为她没有给她一种特殊的精神感受。可见,关于美貌,每个人都有不同于别人的审美要求。不过,史微不能否认的是,不管女生还是男生,大家都非常看好戴雨薇的美貌。班上男生,特别是戴铭,也许因为他和戴雨薇在百家姓中都姓戴,也许他们都是城里走读生,总之,他们关系特别好。在戴铭的带动下,一群优秀出色的男生,左一声“戴雨薇”,右一声“戴雨薇”,把戴雨薇叫得就如百花园里盛开的那朵最美的花!其实与戴雨薇共享美貌盛誉的还有邹丽芬,也是城里人,只不过远不如戴雨薇聪慧。戴雨薇学习成绩虽然不及向圆圆,但也能进入前二十,这在女生当中是属于佼佼者,因此“校花”桂冠才落到她头上。在议论戴雨薇的时候,苏月桐说:“所谓‘校花’,不但人要长得美,而且学习成绩也要好。”也是那时,孤陋寡闻的史微才在现实中初闻“校花”、“交际花”之说。美少女邹丽芬除了被自己的美貌弄得团团转,除了因美貌带来的众人皆知的早恋,在同学眼里,她似乎再无其它值得注意的地方。这大概就是美貌带给人的最值得叹息的一个方面;令人悲哀的是,往往身在其中的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走在马路上,同学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不绝于耳。不知身后那群人听男生说了什么,姚晓荷说:“他们那群人好无聊啊!”之后女生矜持地沉默了下来。待两个男生走开之后,女生又开始像热油锅里滴了水,炸开了。史微和芳韵、向圆圆走在前面,听她们喧闹,好像是因为班上男生给女生起诨名、评分。女生议论男生,男生议论女生,这是常有的事情。可说男生像老师给学生试卷评分一样对女生外貌进行评估,史微第一次听说。她立即来了兴致,放慢脚步和她们搭腔:“你们在说什么?好像很让人好奇耶?”“说什么?说男生给我们女生打分!”大家似乎没好气,可脸上都挂着可爱的笑容。“那他们是怎么给女生打分的呢?”“谁知道啊!他们又不肯说。只听说最高分是七十八分,但不知道是说谁。好像及格的一共才有七人,其他的统统是不及格,三、四十分的。”“这些人眼光怎么这么高?他们那么苛刻做什么?”“哼!自己只有那么一副烂样子,所以也把别人讲得一文不值呗。”“最高分是戴雨薇还是邹丽芬?”“不知道。他们好像把戴雨薇叫‘狐狸精’吧。”“谁给起的?怎么取这样的怪名字?”史微不知道“狐狸精”是带褒义呢,还是带贬义?如果是贬义,她觉得戴雨薇不至于该有这样的诨名。在她看来,戴雨薇文静,不张扬,就像她的名字“雨薇”,很美丽。“不知道。”“那你们是怎么听说的呢?”“最初好像是谁在回家的路上听与她同路的男生讲的。她回校以后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开了。”“那芳韵呢?他们给芳韵打多少分,你们知道吗?”大家熟知史微最欣赏芳韵的模样,于是看了一眼走在前面和向圆圆说话的芳韵,笑道:“六十分。”“啊?这么没有眼光!”史微很希望找到欣赏芳韵的“知音”,一听此话心凉了半截。“还不好啊?及格了呢。你看我们,都还是排不上号的二、三十分。芳韵!你听见了吗,史含华在为你叫屈呢。”胡水秀冲芳韵喊道。芳韵转过头来笑骂一句,又和向圆圆嘀咕去了。似乎,她对此事早有耳闻。

电影院到了,时间还很早,大家三五成群地向排在电影院门口马路边的小摊主走去,身无分文的史微悄悄走到一边。

史微站在电影画报下看图片和文字说明。戴雨薇走了过来,也来看宣传画:“史含华,你觉得这部影片怎么样?”“这几幅插图只说了一个大概,我还没有整体印象呢。”史微回答。“你喜欢看电影吗?”戴雨薇兴趣盎然。“喜欢!肯定比你们喜欢!”史微笑道,口气很武断。从高一到现在,想起别人都能安安分分地坐在教室自习,而自己不是和楮绿珠、傅伊曼跑来看电影,就是和苏月桐结伴往这里钻。特别是与苏月桐,两人臭味相投,有时碰上所谓的名片佳作,甚至连考试都不顾。“何以见得?”“如果明天要中考,你今天晚上来不来看电影?”戴雨薇考虑了一会,说:“我想不大可能。”“可我会!”史微道。戴雨薇带着深究的目光,看了史微一眼,然后笑了:“那你最欣赏哪一个演员?”这可把史微问住了。以前,在松溪中学读书时,她是一个十足的明星迷,像刘晓庆、潘红、张瑜、斯琴高娃、达式常等等男女演员,她个个如数家珍;而现在,尽管已经出现了追星一族,尽管影视明星越来越多,尽管她也很喜欢看,可她除了知道那几个旧演员,其他的任凭你是谁,她都不在意了。史微只得回答:“不知道。我爱看电影,但我不太注意这部电影是谁演的。我觉得,谁演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部影片的内容能否打动我。就像一首歌,我喜欢哪首歌,并不是因为那歌是哪个歌星演唱的。”“你是说,你不欣赏别人?你不承认这些演员的价值?”戴雨薇犀利地问。“不!你说错了。我喜欢看电影,我爱听歌,这本身就表明我已经在欣赏,同时,我也承认了他们的价值。”“那你怎么不在意他们的名字呢?难道你没有自己崇拜的明星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所在!现在各行各业都涌现出许多优秀人物,明星其实和我父亲种田,和你父亲上班,和老师教书没有什么两样。你不能否认,演戏、唱歌,在他们也只是一种谋生手段,是一种劳动。就像科学家、政治家、文学家,大家都在自己的领域认真工作,而我们作为还在铸造中的学生,可以欣赏、崇拜的对象很多,可由于时间、精力有限,你必须选出最心仪的人物,必须做出取舍!我以前对明星也很热中,现在注意力转移了。”“你仅仅只是价值观在改变吗?你没有偏见吗?”“我尊重所有兢兢业业的人!他们劳动带来的价值正在为我们所享受,我想,我没有资格有偏见,但我可以崇拜演艺界之外其它领域出类拔萃的人,就像很多人崇拜影视明星一样。”“难怪大家都对你另眼相看。你崇拜文学家?诗人?”“我崇拜科学家、政治家。”史微想到了居里夫人和撒切尔夫人。正在这时,前场电影散场了。她们看着涌出来的人流,随其他同学挤到了电影院入口。在这过程中,其他同学看着她俩讨论,没有加入。

电影散场后,史微和芳韵去照相馆,把上个星期合影的照片取了出来。上星期天,史微去姑妈家,正好芳韵去县广播站看她姐姐在那儿进修的儿子,她们就这样同路了。“你姐姐的儿子在县广播站进修?”史微有点不信任地问。“是啊!他参加工作都两年了。他比我还大两、三岁呢。我们家就是这样,我是人小影子大。其实在我家,比我岁数大的外甥还不止他一个人。我大哥的孩子也和我是同一年出生的。”她们边走边拉家常,不知不觉来到照相馆门口,这时芳韵邀史微合影。“我现在正处于经济危机时期,你可别再说了,要不然我是忍不住诱惑的。”史微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换了一种调侃的口气。她去姑妈家,就是想在那儿弄一点伙食费。多亏那天大表姐给她借了几元钱买菜票,姑母把粮折给她,让她去粮店买了十斤米,她这个星期的日子才得以打发过去。“那就走啊,我做东!”芳韵边说边伸过手来牵她。她思忖了一下,觉得以自己和芳韵的交情,可以接受此建议,于是去照了张半身照。

照片中的芳韵和史微光彩照人。很快,它在女生中递过来递过去,一会儿就有一张传得不知去向。“天那!史含华的照片照得真好!史含华,你平时为什么不笑?你看你笑的样子,我都羡慕死了。”拿到照片的沈小常嚷道。她的声音把邹丽芬引来了:“在哪里?让我看一看。”邹丽芬急走过来,把照片从沈小常手中抽了去。仔细端量一会,她把照片递给芳韵,看了史微一眼,说:“史含华你确实照得不错。”说完她又回到戴雨薇身边去了。看同学们都在称赞史微的,大家闺秀芳韵故意嚷道:“喂!喂!你们不要这么打击我好不好?好歹我也是鼎鼎大名的芳韵啊!”她这句话,越发使这群女生肆意尽兴起来。

前面有一家南杂店。大家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琳琅满目、散发着各种诱人香味的食品上去了。史微一个人不事声张地先回到了学校。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9 14:18:19
十一、人海中的孤独兴趣

星期天,史微不得不再去大姑母家。姑母早就没有了以前的和颜悦色,三表姐则是见着她就拉下脸。姑母帮二伯女儿找了工作,史微向这个堂姐借钱,也遭了拒绝。她当然知道不应该再来这里,可她没有其它去处,只能厚着脸皮来这里试一试运气。毕竟在她的亲戚里,有钱人都聚集在这儿;更何况,她父亲回来会来这儿,她也只有在这儿才最容易得到父亲的消息。

史茱不再欢迎史微,其实原因很简单。首先,她对这个侄女已经仁至义尽;其次,她老母亲那么富有,她应该去找的人不是她这个姑母,而是她富甲一方的娘。当然,不能否认的是,史微学习成绩大不如从前,他们已经看不到培养她的希望。作为史文远的胞姐,从维护弟弟的利益出发,她认为史文远已经对史微读书尽到了责任和义务,而生下史微的许彩凤也有责任和义务抚养史微。她们已经给史微很多暗示,史微应该明白她们的想法。她们对史微的困顿装着不见,既在逼迫她去找自己娘。许彩凤不是死,不是境遇差,而是活得很风光。如果该有人怜惜史微,那这个人不是她娘,难道还是她这个做姑母的?出于这种想法,史茱见史文远为娶一个女人而窘迫不堪时,面对史微,怎么也拿不出好脸色。

史微早已看出姑母的厌倦,但她装着不在意。对于三表姐的冷漠,她不予理睬。她与大表姐从容自若地交谈,与赤裸裸叫她去找母亲要钱的堂姐互相讥笑,可她的心在留意找伙食费的机会。她不事声张地试探,当她终于明白再也不能从她们那儿得到帮助时,她告辞:“大姑,我回学校去了啊!”这时史茱从厨房出来,说:“你就要走了啊?你不吃过饭再去吗?”看到史茱释然的表情,史微说:“不用了,我回学校去吃。”

史微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在日记里感慨“穷在路边无人问”之后,也明白了钱的重要,现在当务之急是谋求一个生存途径。可生存途径在哪儿呢?

史微郁闷地来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怀化来的李淑琪在下面和同学打羽毛球。李淑琪的动作不但轻快、敏捷,而且进退得当,跳跃适度,很是漂亮。平常大家为了接住球,不是猛冲上前,就是迅速倒退;要么忘形地蹦跳,要么一蹲到底;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似乎达成一种共识:只要把球接住,就是玩得好、玩得在行。可是今天,李淑琪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史微耳目一新:原来打羽毛球也能给人美的享受。李淑琪身段苗条,姿态婀娜,对方的球过高、过猛,她估计接不着,就干脆不接,始终保持着不慌不乱的得体与从容。她那整整齐齐稍见偏长的学生发,在她运动的过程中很有风度地飞舞、流转。史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优美的姿致,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自己的烦恼。

相对于西安来的白懿,史微更欣赏李淑琪。史微冷静地观察过这两位同学,发现白懿与人相处,总是唯她是命,事事流露出贵人一等的优越感;而李淑琪不要别人巴结、讨好,对于主动靠近的同学,她也能用平等的态度对待。李淑琪最难能可贵的是:在有如此之多的同学主动靠拢、簇拥的情况下,她还能清醒地独来独往。这让史微忍不住暗暗地喜欢她,以至于在和胡灵秀议论班上女生时不无欣赏地说:“李淑琪是我们班最出类拔萃的女生。”

“史含华,你爸爸来了。”

史微正看得出神,芳韵的一声叫喊把她拉出了李淑琪勾勒的美妙世界。芳韵从主教学楼中间的过道走来,史文远在她身后只有几步距离。她们的教室、寝室一年一变动,这令所有的家长摸不着头绪。

史微看到了父亲。父亲面带笑容,却掩饰不住疲惫,正殷切地望着自己。史微赶紧走下楼去。

“爸爸!”

“哎!”

一声轻唤,一声轻答,女儿和父亲在这简短的不事张扬的呼应中靠近。史文远折身,和史微朝来路走去。

史文远从伍家湾来,刚到史茱家,就听说史微去过那里。他知道她的伙食费早就用没了。可是,为了凑几个钱早日把婚事办了,他现在真顾不上她。

父女俩默默地穿过操场,上了台阶。眼见寝室和校门就在前方,史文远说:“微儿,爸爸现在没有钱,这个月只能给你十五块钱的伙食费。你自己要好好打算着用,节约一点,不要乱花了。不然,受囚的是你自己。”史微看着父亲,接过钱没有吭声儿。“爸爸还有其他的事情,就不去你寝室了。你自己要懂事,要好好学习!”史文远看着女儿,顿了顿,想再说点什么,说的却是:“好了,我走了。”说完向校门口走去。

史文远这次回来,是想把姐姐介绍的女人娶回家。他想告诉女儿,最后没说。在椒坪溪,他与史微谈过这个问题:“爸爸结婚,你到时给爸爸送什么?”史微笑道:“我保证给您们送一钵花!”但结婚需要大把、大把的钱,这对有个用个的他来说真是伤透了脑筋。这些,他能和女儿说吗?

史微目送父亲离开后回到教室。她拿出书,可痴痴地半日看不进一个字。她不知道这十五块钱怎样维持一个月的生活?她憋闷得心里发胀,实在想找一个人倾诉,可是,看着一个比一个开心的同学,她只能拿出日记本,把愁绪倾注笔端。

国庆节要到了。为了迎国庆,学校在操场举行了别开生面的游戏活动。为这次全校上下万众同乐,团支部购买了许多诸如文具合、转笔刀、铅笔、三角板、尺子、橡皮擦、明信片、芝麻卡等等这类小东西,作为奖品颁发给在活动中小有成绩的同学。活动的小项目共有三十五种,如“跳连环”、“套青龙”、“高台钓鱼”、“疾走梅花桩”等等,巧立的小名目不胜枚举,都是喜闻乐见的。它们以非常简单的道具,在宽广的操场上占去一席之地,从初中一年级至高三毕业班,只要你对哪项游戏感兴趣,你都可以参加。因此,每一个游戏项目周围,都有几十个学生娃子颇有兴致地围着。操场上,一个参与者小小的成功会增添围观的同学跃跃欲试的兴致,而一个参与者小小的失败同样能激起围观者的强烈征服欲。在满操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每个人堆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或者一声遗憾的长叹。听到这种声音,你就会知道,生命的自由自在,是多么容易令人忘情。这大笑,这长叹,传达的无不是年轻生命的快乐和舒畅。往年庆祝活动除了文艺晚会还是文艺晚会,这次不知是谁出了这么一个新点子。史微觉得,单为这个任性随意、无拘无束的新点子,就该高兴、庆祝一翻。

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教学大楼前的 台,前来领取奖品的学生络绎不绝。主持这次活动的学生会会员,在团支部书记杨老师的带领下,乐滋滋地体会着当主持人的快乐。这种欢乐场面,确实是以往任何一届运动会,或文艺活动所无法比拟的。同学们之所以这么兴奋,也许在于只要他们喜欢,他们都能参与。不像运动会,也不像文艺活动,有各种条条框框限制着。对于这种随意而热闹的场面,史微非常心仪,非常向往。史微邀芳韵参加,芳韵一笑置之。芳韵和向圆圆一起,指指点点地说过没完,仿佛全世界的乐趣都在她们那样的闲聊之中。史微再看其他女生,她们虽然情绪高涨,喜形于色,但显然更愿意充当观众。于是,不甘寂寞的史微像一条执著的鱼,独自向人山人海的操场畅游而去。

史微东奔西跑,这个人堆里瞧瞧,那个人堆里站站,看到可以试一试的项目,就满怀信心地参加;在这人声鼎沸的操场,成了一颗热闹的分子。此时她正在“险过独木桥”。这所谓的“独木桥”,就是一块薄薄的窄小的长约三米的木板,一头搭上一根长板凳。所谓的“险过”,就是游戏的人手端满满一碗水,滴水不洒地走过那一块薄薄的窄小的长条木板。负责监督的人身边有桶水,桶里有把舀水的勺子,还备有一口碗。史微在此共看了三个同学玩这个游戏,只有一个同学获得成功,领到了监督者递过来的“奖券”,即一张印有“奖券”二字的纸片儿,盖有“辰阳县第一中学团支部”的大红印章。看过第三个同学之后,史微忍不住兴奋地说:“让我也来试一试”,说着伸手接过碗,让负责监督的同学,慢慢地、源源不绝地往里加水,直到他认为再也加不进一滴水为止,端着那碗满得快要溢出的水,往那“独木桥”移去。这个游戏,踏上凳子而不让碗里的水洒落是第一个难关;第二个难关是木板薄且窄小,它虽然能承受你的体重,可用力过猛,木板就会随着那股力量一上一下地起伏颠簸,很容易使水洒落。另外,木板窄小到只能容下一只脚的宽度,你还得注意自己的脚不致踏空;这第三个难关就是稳当地从独木桥上下来。看似简单的游戏其实挺难。史微能够成功,在于她有沉着冷静的心态。她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碗水上,走的时候全凭双脚本能的感觉慢慢移动,如此她才拿到奖券。

史微拿到奖券之后喜滋滋地去看下一个游戏。在“狂风熄灯”前,她又试了一次。这是让游戏的人站在一米开外,一口气吹灭燃烧在一张方桌上的一连串烛光,吹灭了就获胜。史微又一次赢了。

史微一连参加四项,她用赢来的两张奖券,在领奖台上换得一张精美的明信片和一颗崭新的大橡皮擦。许多女生跃跃欲试,可是害羞、胆怯,其实在这种场合,每个人都是参与者,大家关心的不是你是谁,而是你做游戏的那个惊心动魄的过程。你大可不必担心别人来笑话你。芳韵对这种纯粹的耍闹不屑一顾;史微就认为她不懂生命的真谛而错过了享受快乐的大好机会。史微参与其中,放心而畅快地玩耍,自始至终没有碰到一个熟人,因此,那些担心闹笑话的女生,她们的顾忌也是多余。《青玉案》赞曰:

青娥行止轻云态。任人妒,凭人爱。植梦于心游学海。如花开了,如风
轻快,如月偏无赖。 时光一晃疑千载。争奈青娥玉容改。若问初心
羞尚在。取诗奇气,取词丰采,培梦熙熙外。

迎国庆游戏结束,而它给予史微的快乐则如宝藏藏在了她的心中。趁着这股子兴致,史微把借傅伊曼的小说赶紧看了,并暗暗打算以后决不再沾课外书籍。健康有益的活动,它是催人上进的力量,不知不觉渗透到人的内心,让人产生积极向上的愿望。

第二天晚上,史微给傅伊曼送书,却意外地看见苏月桐和冷波在他们教室外的走廊上说话。他们背对教室站在栏杆边,苏月桐显然看见了史微,但她偏了偏头,继续兴致勃勃地和冷波说话,仿佛没有注意到史微。她话音刚停,冷波的声音又接上了。史微看他们谈得那么投入,不准备和自己打招呼,也就不去打搅他们,把书还给傅伊曼就走了。

史微没有回教室,而是来到沅江边。想起苏月桐和冷波谈话的情景,她似有所悟。江上是一弯娥眉月,似寒冬黑夜火塘里一颗孤零零的火星,没有多少光辉。独立江岸,她有一种淡淡的冷清的感觉。她决定给秦安之写 ,于是离开江边,回到教室。

史微刚在纸张上写下“瑜卿”二字,就想起自己还不知秦安之的详细地址,于是先给他大哥写了 ,请他转寄。顾虑到这封信必然会被他哥哥看,所以她除了说说学校为迎接国庆节而开展的游戏活动之外,并不多说其他的话:

瑜卿:

我可不太想你啦。现在学习抓得比较紧,有时想偷懒早点去寝室,可到了寝室一直忐忑不安。我发现,我是真的想学一点知识了。

昨天,学校搞了一次大型的国庆游艺活动,其热闹的场面真是前所未有。只可惜,参加游戏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男生。女生当然也有,可我看来看去,觉得她们都是初中一、二年级的小丫头。不过我例外了。我参加了几项活动,得了两张奖券,去 台换得一张明信片和一颗橡皮擦,心里非常快活!我真想不通,她们为什么不愿意做这些怪有意思的事情。这些没有是非的纯粹玩耍,多让人兴奋呀!它们让人忘记痛苦,忘记寂寞;使人感到充实,感到青春的美妙,尤其还能进入专心致志的忘我境界。从这些游戏里,我领略到了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生乐趣。唯一让我遗憾的是,没有几个女孩子青睐它。

不多讲了。如果有可能,给我写信,好吗?不要不理我。

含华
87。9.29

第二天,史微信中装信寄了出去。史微真的孤独。一直以来,她都不缺朋友。可是,不管黄娴菊、曹园菊,还是楮绿珠、吴笑梅、朱青青,还是苏月桐、芳韵,她觉得,某些时候某些事情,她和她们永远都想不到一块儿。譬如这次迎国庆活动,她们谁都不会和她一起参加。也许作为个体,我们永远都有不同于别人的地方。

放假了,所有的同学都回了家。史微独自留在寝室,不知道这两天怎么过。节日是热闹、喜庆和欢快的代名词,可她心里快乐和忧郁像野地里的花和草一样同在。她不知道是该嫉妒别人的合家欢乐呢,还是该因为别人的欢乐而欢乐。她感到一种来自于人性中某种品质的威胁,一种因为心胸狭窄而自我挫伤的威胁。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19 14:19:21
祝福所有进此楼的文友:周末愉快!父亲节快乐!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0 10:10:31
十二、同学对话中的信息

星期天上课。星期六,回家的同学都归校了。也许因为疲倦,也许因为兴奋,这天中午吃完饭,她们或躺或坐或立,横七竖八地留在寝室聊天。

“我妈妈说,八月半我们学校不放假,所以她趁我回家,提前把粉糍粑做了,说是省得过两天又到学校来替我送。哪个喜欢吃粉糍粑?我这儿有。我刚才来的时候才出的锅,还软着呢,很好吃的。”胡灵秀眉飞色舞地说着,并把喷香诱人的桐叶糍粑从一个布袋内取了出来,带着幸福的笑容,环视了大家一眼。

“呀!我妈妈和你妈妈想到一块儿了。我一回家,她就开始和我爸爸商量,说都已经初八、九了,放假两、三天,也该过节了;我们家比较远,平时又要补课,我回家一趟不容易,所以她也说趁我在家把糍粑做了。昨天晚上,我们家煮糍粑煮到十一点多钟。为做糍粑,我这两天都累死了。我还和我们村的几个女娃儿一起上山采桐叶了呢!”杨红玉马上兴奋地接过了话茬儿。她嘴上说累,脸上却神采飞扬,其爱娇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家里虽然还没有做糍粑,却是又杀鸭子又买肉,也提前把中秋节过了。我弟弟看到妈妈把准备过节的鸭子杀了,就给我妈妈急,说八月半只好看别人家过节了。我妈妈却笑着骂他:‘早吃晚吃不都是吃吗?’我妈妈说,糯米还要等赶集去买,到时家里做了糍粑,她会来学校给我送。我也可以吃到自家的糍粑。”胡水秀笑道。

“哎,你们说为什么国庆节放假,中秋节不放假?”肖紫英说。

“国庆节是我们国家解放、成立的纪念日,大家当然要欢庆、欢庆!”胡灵秀说。

“按理说中秋节也放假才对。说句本源话,在我们那里,哪个得闲过国庆?要不是学校放假我们回去,哪个父母记得国庆节?” 杨红玉说。

“那五一劳动节和端午节还不是这样?劳动节放假,端午节不放假。如果说过节,从年头算到年尾,其实我们真正关心、挂牵的是端午节、中秋节和过年。对了,还有‘吃社饭’、挂青、七月半、正月半。不过,最重视的还是过年和端午节、中秋节。” 胡水秀说。

“这倒是真的。我爸爸、妈妈从来就没有过过什么劳动节、国庆节!倒是那些传统节日,他们即使再忙,也不会忘记。油菜开花吃社饭、清明上坟、端午节包粽子、七月半烧纸,八月半吃圆饼,他们一宗一宗记得清清楚楚。” 杨红玉说。

“什么劳动节?忙都忙死了!你喊你爸爸、妈妈莫栽田,闲一日来过劳动节咯!他们不把你骂死才怪!” 姚晓荷说。

“争什么争?那个喊我们爸爸、妈妈不是工人!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元旦,这都是吃国家粮的人才有的节日!这是时髦货!姚晓荷,你忙什么?你什么节不过?”胡灵秀说。

“工人有什么了不起?吃国家粮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就高贵一些吗?我就不信!大家都是凭双手劳动吃饭,他莫上班试试咯。什么时髦不时髦,要是没有我们这些当农民的,他就是邓•小•平也没有饭吃!他莫吃饭去时髦咯!”杨红玉说。

“正是了。肖紫英、李淑琪,还有你姚晓荷,你们吃国家粮的人听见了吗?”胡水秀说。

“好了,好了!我饿死好了!我说你们这些人,硬是喜欢争这些闲话。要说过节,其实不管什么人,只要是中国人,端午节和中秋节却不由得人不想。争什么呢争啊争!”肖紫英说。

“莫争了,莫争了!带糍粑的人把你们的糍粑拿来大家吃!”胡水秀笑盈盈地说。

寝室里除去李芳洁还没有归校,其他七个都在。大家七嘴八舌,把寝室搞得热火朝天。史微在床上,背靠被子,拿着一本书应景儿,其实耳朵、眼睛都没得闲。李淑琪也在床上坐着,眼前摊着一本书,背靠雪白的墙壁,两腿弯曲,双手抱着并拢的膝盖,一直很有风度地笑着看她们争。听她们抢着叙述自己在家里怎样被父母宠爱、重视,看她们因幸福、快乐而显得灿烂的笑容,以及她们越来越带劲的热情,史微凑热闹接过一个糍粑,谢了,吃了,就万分感慨地走开了。她是真羡慕,羡慕她们的幸福!

史微带着落落寡欢的心情来到教室。教室里稀疏地坐着十几个同学,他们大多是走读生。这两天放假,他们却如期来校自习。史微刚在座位上就座,冉老师来了。冉老师临时安排了一次大扫除:冲洗教室。他吩咐在座的同学去寄宿生寝室拿提桶、报信,说是把在寝室的人都叫来;然而却又说,这是搞义务劳动,属于自愿性质,谁有事不能来就算了。临了,他还特别告诉去寝室传话的同学,要把他这一层意思也传达给大家。

史微懒得回寝室,叫去的同学把她的铁桶带来。说完就和同学一起搬椅子、扫地。不一会儿,去寝室的同学回来了,他们身后,稀稀拉拉地跟着几个寄宿生。看到这情形,冉老师面带愠色,叫参加大扫除的同学一个个签名登记。“要签名?这么麻烦?算了吧?”有几个人几乎是同声嘀咕。冉老师不予理睬,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本本子和一支笔摔在一张桌子上,声色俱厉地说:“你们来了的人自己到这儿来签名。谁不签名,谁自己负责!我今天要看一看,究竟哪几个脑袋大!”冉老师阴沉着脸,在教室里转来转去。听说要签名登记,走在后面的同学马上加快了步子;有人立即装着还要去寝室取工具,把老师发脾气的消息万分火急地传到了寝室。本来打算留在寝室的同学,也都提着桶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

向圆圆:“小题大做。杀鸡给猴看的这种把戏演出来也不觉得让人恶心!”

芳韵:“你知道冉超为什么发火吗?今天有人从家里一来就提着一包糍粑去了他家。他以为大家都应该像那个人一样供奉他,可是没有人接着去。”

陈桂娥:“地地道道的伪君子!如果拿他做典型写一篇小说,那才是一件快事。”

戴铭:“嗨!你们在说什么呢?不怕我打小报告吗?”

戴雨薇:“打小报告这样的小事还要麻烦你啊?我以为这项工作早有人做了呢。”

张武:“你们不能大度一点吗?像弥勒佛的大肚子,多装一点,笑一笑过去了事。”

唐大业:“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与己何所不容。”

戴铭:“不对。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冉老师离开之后,大家沉不住气,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听着这些议论,班长王小月低着头,默默地扫着地。史微随即知道,给老师送礼的人是她。

真是人多力量大。十几个男生川流不息地从下面提来水,女生冲的冲,扫的扫,不费多少时间,教室就被洗了个遍,变得纤尘不染。洗完教室之后,女生看一看讲台、黑板、窗户,又开始主动擦拭起来。

在擦窗户的时候,史微和戴雨薇不期而遇地站到了一处,史微在外,戴雨薇在里,共同擦拭一扇玻璃。“我们今天上午在寝室看了李淑琪的照片,她的照片照得非常好,非常美,很有艺术效果。我们看了,都说是一种视觉享受。”戴雨薇慢慢地游动着手上的抹布,和史微搭讪道。“真的?我要是能看一看就好了。”史微也一边做事一边说。不料,李淑琪就站在史微背后,听见了她们的谈话。戴雨薇看了看李淑琪,又看一眼史微,笑。史微就对李淑琪说:“她们都说你的照片照得很好,能给我欣赏一下吗?”李淑琪爽快地说:“行!我晚上拿给你看。”

大扫除过后,芳韵和向圆圆来邀史微:“史含华,听她们说,观音洞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尼姑,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大,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吗?”史微心情不佳,觉得她们真是爱管闲事,就说:“我还有一篇小说没有看完呢,你们去吧。”

等史微看完小说,已是晚饭时分。此时进出宿舍楼的学生川流不息。在人流如潮的宿舍楼外水泥路上,史有志叫住史微:“姐姐,给你带来一瓶菜。”说着,他把装得满满的一罐头瓶熟菜递过来。史微这时才注意到,堂弟是站在路边,专为等她这个姐姐。史有志凝视着史微,眼神里满是怜悯。史微接过菜,心头一热,眼眶就湿润了,但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看到这种情形,史有志没有告诉史微,她父亲这些天在家里,正忙着筹措婚事。他转身汇入人流,朝教室走去。

看着堂弟离开的身影,史微愣了一下才回寝室。史有志给她的这罐子熟菜,是农村孩子在外求学时常带的菜肴——干辣子和黄豆炒肉。史微知道,这罐子荤菜承载的是善良的伯娘对她的一份情真意厚的怜爱。伯娘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分地亲热,也从来没有故意冷落她。该骂的时候她骂她;该忙活的时候她不理睬她的纠缠。她不看重她学习如何,也不看重她外貌怎样,她始终把她当成一个失去了娘的孩子加以怜惜。想起大姑曾经的关爱,如今的有意冷淡,史微尤其感到伯娘对自己这份情义的淳朴和可贵。但她能够把大姑对她的态度和伯娘对她的态度两相比较吗?她能够在心里菲薄大姑对她的关爱和期望吗?什么样的爱是纯粹的爱?爱的最高境界又是何样?不管什么样的爱,它都是一种主动付出吧?

吃饭、洗澡过后,史微回到教室。她刚摊开书本,李淑琪走了过来。李淑琪是给她送照片看。史微很意外,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你!我一会儿看好了就送过来。”李淑琪走后,史微觉得她竟和她一样地痴傻。事过几小时,与堂弟相遇及回寝室后的繁琐,她早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不料,她竟然那么上心。她感到她们的作风极其相似。

如戴雨薇所说,李淑琪的照片很唯美。她怀抱吉他,席地而坐,低头忧郁地弹着。她整齐的头发掩盖了大半张脸,但那低头的痴迷仿佛在弹奏一支鲜为人知的心曲。史微从这张照片里又体会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孤独。这孤独使你感觉到她的整个生命此时此刻都是忧郁的,而你无法洞悉她忧郁的原因。“因为青春的困惑?因为生命存在于尘世有同于地球悬空于宇宙?还是仅仅因为沉醉于音乐?”史微浮想联翩。也许李淑琪自己对这张照片也情有独钟吧,她在后面写有一首小诗:

或许,那本该说点什么的
——只是,又没法说……
于是,弹起呕哑的老吉他
让它叙说我的心里话
度过的年年岁岁
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那后边是空茫茫的
没有脚印
没有涉痕
只有一片属于我的空白的小天地

李淑琪的字竟然像她的人一样独特得妙不可言。史微本觉得她在这个班级最有个性,经过此事后,史微对她更加心仪:“我们该是朋友吧?有缘还是无缘?”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1 05:11:21


十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星期日,老天下起雨来。第二节历史课,老师没有到堂。大家都开始自习了,史微竟不知道该学什么好。她身在教室,端正、安静;心却如一缸搀和了酒曲的糯米饭,正在某个角落温热的窝里起着变化。她天马行空地作思想漫游,猛然间,像受到某种启示,冷不丁地意识到自己学习自觉性是如此之差!可等她冷静细思,又觉得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眼看一节课时间已过去一半,留着这个疑团,她强迫自己翻开书本做作业。

这日,史微是在恍惚的状态下上完其他课程。夜幕降临,她望着黢黑的熊首山,又开始对心里的种种不知所措寻根究底。此时的熊首山只有一个粗犷轮廓。它白天显得巍峨、明朗的山体,现在处处是猜不透的谜。一个小小的火团从东向西游移过来,她猜测,那是一个在城里耽搁了时间的人提着一盏灯在半山腰赶夜路。那人走得急促,豆大的灯火很快就飘到了上山的石阶上。看着这黑黝黝的大山,看着这飘忽的孤灯,沉醉之中,她仿佛又领悟了天地间黑暗与明亮、肃静与灵动、僵死与活泼的相反相成。她目送那灯火远去;之后在日记里写道:“我有一种深深的困惑。有时,我似有所悟又似怅然若失(这症状在今天复发时才得以明确提出)。这感觉似是无本无缘,又似有根有据,很长时间了。以前茫然地为它冥思苦想,皆以不得其果而告终。它是无本无源吗?凡事产生都有它的条件,若说无本无源,则是无稽之谈。但是,尽管我耗时耗力苦苦追溯它的依据,它还是那样真切却又虚幻地存在于我的脑际。今天当我明显地显现出我的若有所悟又似若有所失时,我更加感到它的难以捕捉,而它分明紧跟我、缠绕我,仿佛鬼魅,让我继续耗神。夜晚的山峦没有白天看见的真切。同是那座山,白天的真切是白天的真切,它取代不了夜晚的真实。白天,这座不长常绿树木的山坡,让仲秋的色彩装点着,斑驳、烂漫,很是明快。可夜晚呢?它没有季节之分;所以,它没有白天的因为春季而情意绵绵,因为夏季而洋溢火热,因为冬季而肃穆等等这些情绪变化;它只是一座恒古不变的单调的山。不!虽然白天的色彩销声匿迹,它却充实地透射着迷人的神奇!我就像这座山,真实存在,但在各种不同的外界条件下又有不同的表现。让我难堪的是:山自重、自明,而我却常常困惑常常自我否定。夜行人的灯在游弋着,看似遨游茫茫宇宙,然而我们熟悉这山的人知道它的轨道是白天很明白的向上山路;而在陌生人看来,它是否属于无本无源?我若有一天也像那路人、像那灯,在一个似我的孩子眼里,我也化成了一匹骏马和一个骑着骏马的人,行为是那样地飘飘洒洒而怡然自得。可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应为这个世界做一些事情。我为什么不能为这个世界做一些事呢?似有许多问题挤挤挨挨地等待我提出,却又似有一层并不深厚但又不可逾越的障碍把它们阻挡了。我感到无尽的茫然,它们是对立的,也相互依赖着;它们就是在这对立统一的矛盾中存在。也许因为暗淡才有辉煌;到达目的地,必须翻越充满重重障碍的崎岖小路。”

史微心灵平静了几天,也踏踏实实地学习了几天。这天中午,她碰见苏月桐和楮绿珠站在宿舍楼的楼梯口说话。她们在讲吴笑梅。楮绿珠给吴笑梅写了 ,可一直没有回信;苏月桐也给吴笑梅写了信,但也没有回音。她们说她说是要复读,并且复读就转科,现在却连照面都不打一个,甚至连她们写的信也不回。听到这些消息,史微插话:“我暑假给她写信也没有收到回信。”苏月桐:“活生生的一个人,等你一转眼,就好像她一下子从茫茫人海里消失了一样。为什么不愿意与我们联系呢?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楮绿珠:“谁知道!她有条件复读却不来复读,真是鬼做!”看她们那么着急,史微安慰:“你们别急,我再写信与她联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史微相信,凭着自己这几年和她的交情,凭着自己对她的偏爱和信任,凭着自己对她的一片真心,她一定会回信。

说写就写。晚上,史微摊开信纸,话如泉涌:

吴,亲爱的:你好!

我们大家都很牵挂你,都希望知道你现今在做什么,更希望从你那儿得到一个令人宽慰的消息:你现在很好,真正的很好!苏和楮绿珠给你去了信,但都石沉大海。我们感到纳闷,梅,你为什么不愿回信?是没有收到吗?

人生有缘,只可惜,顽固的我这时才愿承认它大权在握的作用。失去了的岁月,只能在怀念中追忆。我不知道,昔日那个无忧无虑的你现在怎样?说你无忧无虑,也许,只因为你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轻松,从而让我造成一种错觉?在你,过去的敢做敢为、正气禀然之风度是否犹存?我是否还有机会聆听你为一个弱者鸣不平的声音?我们是否还有机会谈论秦安之,谈论那个你“不乐意”的、会写文章的“哥哥”,谈论青春的困惑与奋发?

自从我们进入高三,就失去了许多交流的机会。我不能常来找你,嗜好胡思乱想的我只能孤独地忍受痛苦的蚕食。我写一首小诗,再找不出谁来猜想我是为谁而作。因对秦安之的思念,但也苦于他在高三,且极不情愿与我在一起,脆弱的我只能默默惆怅。你不知道,梅,与你在一起,我有多轻松!你的理解使我感到安慰;你的宽宏使我跟着宽宏;你的乐观使我看到了生活的积极面。

生活中无处不是情。假期里,你还与你弟弟同撑一把伞吗?你还与你朱建舅舅同骑一辆车吗?你还与你爸爸对鼓着嘴巴,接着又笑,这样幸福地谈论一件事情吗?你还独自在厨房搅拌面粉,最后又把它送给别人猪吃吗?你不知道,你快乐,使我也感到快乐;你幸福,使我也感到幸福;每当听你谈起这些趣事,我就如同身受,好像是自己沐浴在那一份浓浓的亲情里一样,我跟着你快乐,跟着你幸福!你不知道,这几年,正是你的幸福,给予了我轻松和欢乐,我也因此而对你产生不可割舍的依赖情绪。我们的情谊,也随之而建立起来。

现在那些都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对于漫长而多变的人生,我们不可能永远只领会它的好处,它必然也会带给我们烦恼和痛苦。对于烦恼和痛苦,我们都应有一种本能的应付能力。毕竟,我们是青年,世界是我们的!我们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随着事过境迁,忧郁和孤独是每一个人都会产生的情绪,然而我们没有资格消沉。梅,听一听我和秦安之现在的故事吧。

整整一个暑假,我都不在家。开学到校遇见史思振,才听说秦安之给我家里写了 。我满怀希望地回家到处打听信的消息,却没有料想到它东躲西藏地让我找是在怜惜我;因为它知道我看了以后会哭、会痴、会傻。秦安之要我忘记他,因为他自认为是一个坏透了的男孩,他不愿给任何人带来痛苦,他认为我跟他在一起将没有欢乐。曾几何时,有几个人不把他当做只知读书、不涉世情、不问世事的小男孩?谁能想到,他也是一个心处桎梏的人?以前,你说他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单纯,你说他甚至要比我们复杂好几倍,我对你的话不在意;现在,我才知道你的看法是对的。可是,已经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现在知道他根底有什么用?只有你知道,我把我的全部情意都寄托在他身上了,而今,他不给我任何消息,这孤独、痛苦的滋味,我再向谁去诉说?

本来,写这封信,我不该给你谈起这些令人丧气的事情的,可我情不自禁地又对你说了出来。其实你知道,我虽然感到孤苦、无望,但我什么都不怕!我本来没有拥有什么,我又有什么值得害怕失去的呢?我是一个勇敢的人,我相信将来,相信世界是属于我们的!梅,希望你和我一样相信将来,相信美好的世界属于我们这些年轻的生命!

愿上帝保佑这封信不是石沉大海。梅,如果你收到此信,请你千万写一封回信,说说你现在的情况。苏、楮绿珠、我,我们大家都很想念你,给我们报个平安吧。不多说了,此致,

祝你:万事如意!
祈愿:快乐和幸福永远与你同在!


87。10.9

写罢此信,史微再也无法平静。由吴笑梅,她想到秦安之,她脑子里最后浮现的全都是秦安之的话语和身影。想起秦安之署名“秦瑛”的那封信,她又开始发痴。她在日记里写道:“给梅写信,我无时不在牵念着你。瑜卿,我那次闯入你家,你是不是在应付我?你不愿看到我吗?你是否看了我送给你的东西?瑜卿,前两天想到过我没有?今年秋季雨水特多,中秋月儿不亮,你可伤感?你可收到我前些天发出的信?你可改变了你的决定?你要我像个得了精神胜利法的人,自欺欺人地等你,等你,一直等下去吗?爱我,不要全为我着想,自私一点啊,瑜卿,我希望属于你。”

对秦安之的悠悠思念,史微以为,随着黑夜的过去,随着新的一天学习任务的到来,她能暂时放下,把心身投入到学习中去。中饭过后,她鞭策自己,匆匆赶去教室学习。路上碰见苏月桐,她告诉她:“我写给吴笑梅的信已经托同学寄出去了。”苏月桐一脸忧郁,什么也不说。见她情绪低落,她也不吭声了。她们沉默着各自走向教室。

此时,教室里只有唐大业和张德仁在出黑板报。见史微进来,张德仁轻碰了一下唐大业,继而露出诡秘一笑。就像张武对史微痴迷,不少同学心知肚明一样,唐大业对史微的心思,也早已被他身边的哥们了然。史微昨晚自习心不在焉,唐大业关注到了。同学们都猜测她心中有人,他也认为她心中有人;可是,对她的爱慕,他无法遏制。他不向别人倾诉,但关注他的人都看到了他的变化;而他不置可否。如果说张武对史微的心思公开地被同学善意取笑,那在大家心里,他无论如何都是这个班级里最具分量的男生,他们佩服他;如果美丽、冷傲而又富有才气和攻击性的史含华会在这个班级选择一个人,那这个人非他唐大业莫属。然而他清楚,像对张武一样,她对他的爱慕也无动于衷。

史微坐定之后,唐大业一边在黑板上写,一边沉声诵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这流传千古的绝唱,这玄妙无比却也令人疑窦丛生的声音,此时让唐大业在这空荡荡的教室用有意叫人听到的腔调吟咏出来,史微感到振聋发聩!她忍不住想:“‘凤’指何人?”她不知道这是楚国狂人接舆为孔丘而唱,秦安之说的“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早被她主观地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混为一谈了。她把这句从古至今谁都可以断章取义加以引用的话抄写了下来。她当时本能地觉得唐大业是在念给她听,但这一丝反应一闪而过。接着,对秦安之为什么要给她送这一句话的反省,以及对秦安之欲得之而不能得,欲近之而不能近的心理,使她继昨夜对他的思念,顿时又掀起了狂涛巨浪。考上大学的同学,别人在国庆节、中秋节前后,都给母校老师和朋友写来了问候的信件;可秦安之一去杳无音信。这怎能不叫她费心思量?

同学们陆续来到教室,她无心理会;唐大业和张德仁什么时候离去,她毫不察觉。她跌入自己的世界,针对种种迹象,开始诘问、反思:

常常为我制造谜,我常常为你的谜四处乞讨解释。“只是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我为你祝愿,祝愿你终有如梦的时候。”瑜卿,你告诉我你走了;可来者何人?有谁能来?谁又配来?我恨唐大业和张德仁,他们犹如魔鬼,只用一句话,就让我明白了我的世界原来已经毁灭。可我情愿带着一丝希望等待啊,哪怕这丝希望是我凭空想象的。

我为谁活?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为何要拼搏?我为何会生?我还将生吗?我又将为何而生?我是人类这个整体里瞬间即逝的细胞,在她走向美好,走向健康,走向强大的过程中,我该责无旁贷地发挥自己的作用。就像单个细胞在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里发挥作用一样,谁能否认它曾经的存在?我该铭记此中道理,不自暴自弃,要心甘情愿地完成生命的原始循环。

今年秋季降水量特别充沛,现已是十月中旬,可连日大雨磅礴,似是初夏季节;沅江河水爆涨,山上瀑布飞溅而下,整日如雷声隆隆。雨哗啦啦地下着,使得老师讲课的声音,上、下课的铃声都变得若有若无。这湿淋淋阴郁的日子,并不让人觉得寒冷。不必悲观,不必颓丧,因为确实还不是冬天。

苏的情绪不对劲,不知她为何而忧?沉默,存在于我和我的朋友之间。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22-06-22 04:40:57

身体的不适被遗忘,史微开始更加勤奋地学习。这天星期四。下午放学回寝室,史微走到门口,发现寝室里闹哄哄地全乱了套儿。寝室里来过小偷,李淑琪和李芳洁的箱子被撬了,她们放在箱子里的钱也被小偷偷了个精光。史微闻此消息,本能地看向自己的木箱。这一看,她的心立即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她的箱子盖合着,可她锁箱子的锁已经不翼而飞。她惊叫着扑过去检查箱子内的东西。果然,放在衣服上、与大姑粮折放在一起的那几块钱和十斤饭票不见了。再往下翻,藏于箱子底的五元钱还在。她庆幸箱底的几元钱不曾被贼拿去,她更为大姑的粮折还在而松了一口气。可是庆幸过后,愁绪犹如铺天盖地的乌云,整个地笼罩了她的心。她不知道这个月的生活将怎样维持下去?李淑琪是五十元被偷,李芳洁是七元五角被偷。李淑琪坐在床上颓丧地说:“这五十块是我这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私房钱。幸好这个星期快满了,我身上还有十多块。”李芳洁什么也没说,却呜呜呜地趴在被子上哭开了。史微明了此中的区别:李淑琪至多少花一些零用钱,她的伙食费不会因此而受影响;李芳洁也许和她史微一样,接下来的日子马上就会因此而出现窘迫。史微跪在床头箱子边,目光呆滞地看着箱子内的东西,听着李淑琪的话,听着李芳洁的哭泣,听着大家的议论,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史微盯着箱子发痴许久,之后开始到处寻找不翼而飞的锁:锁虽然可能报废了,但把它找回来挂在箱子上总比没有的好。她边想边找,可是在床上和箱子后都没找到。“哎!李淑琪、李芳洁,你们俩锁箱子的锁还在吗?”她问。“还在。”“她们的锁都还在。”“那就奇怪了!我的锁不见了呢。”她跳下床,又到下面来找,还是找不到,不禁自嘲地调侃道:“这个人连把锁也要。大概我的锁是一把金锁,不然拿去有什么用呢?”“你莫在那儿白费精神了!你把它找来,难道还能用啊?她们两个人的锁虽然还在,但都坏了,不能用了。你还是另外买一把吧。”早从隔壁寝室过来的芳韵劝慰她。“说得轻巧。我哪里还有钱买锁?”她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可即使你把它找来了也没有用啊!”芳韵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把它挂在那里,总比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强啊。”“哼!自欺欺人。” “你说错了。这是聊胜于无。”芳韵不再接腔。

晚自习近了,大家熙熙攘攘的议论也消停了。史微出人意料地唱起了歌。本来史文远决定再婚之后,她就开始频频出现经济危机。这个月伙食费原少得可怜,再经小偷一搞,真是雪上加霜。她不知道怎么解决即将面临的问题,愁绪憋闷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很想像李芳洁一样大哭出声,但她欲哭无泪,她是情不自禁地哼唱出声。“长歌当哭”,在她还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时候,她早已有了此习惯。

史微唱歌,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她。但看她毫无表情后,再琢磨她低沉的声音,她们就收回了诧异的目光。她们没有打断她。刚好这时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她们你呼我叫地陆续离开了寝室。

李淑琪被胡水秀、姚晓荷等人叫走。李芳洁也被肖紫英、杨红玉几个劝走。芳韵来叫史微走,史微没有走。她茫然自失,想留在寝室静一静,梳理自己的思绪。

闹哄哄的寝室,挤挤挨挨的寝室,随着最后一个人的离去,随着木架子床板发出最后一下咯吱声,静了、空了。史微继续唱着,声音由低沉变得高昂。她不想流泪,她明知哭泣无济于事,但眼泪还是伴随着歌声滚下来。这两行热泪,使疯狂歌唱着的她慢慢放低了声音,直至安静下来。她开始想:“父亲为结婚正在四处借贷,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分拨给我?这种情况下,小偷,这无耻的恶魔,竟然偷到了我们寝室,偷到了我的头上,真是不长眼啊!这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为什么现在少年犯罪现象越来越多?究竟什么是当前社会首要的任务?是发展经济?但是,不要忽视了教育呀!思想教育,道德品质教育,遵纪守法的教育,是什么时候都不能够忽视的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她的子民丢弃了品德,不思进取、只想不劳而获,都这样不顾廉耻、不择手段地想拿走属于别人的东西,拥有这样的子民,国家有什么希望可言?我真希望自己饱读诗书,成为一个忧国忧民的政治家、教育家,我真希望自己是一个一呼百应的人物!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像大自然那样,凭借自身焕发出来的一种天生的力量,震撼麻木的人,唤醒卑鄙的人的良知,导引人民走向一个理想的王国。在我国历史上,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吗?人民道不拾遗,夜不闭户,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实现的幻想啊!我们现在为什么做不到?我为什么这样渺小无力?我何时才能强大?我能够强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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