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活色生香

第1章 玉人初现被围观，仙童下凡引惊叹

天颂王朝繁华富庶，八荒争凑，万国咸通。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闲地。城郭之人日夜经营不息，流通财货，以售百物，以养乡村。时值上元夜，京城灯烛数十万盏，百里皆见，光明夺月色，好似天上的星星坠落城中。笙箫阵阵，歌舞不绝，香车云集，人潮涌动，好一派人间繁华景象！

宫门前有山楼影灯琉璃灯山，天街有剪彩飞白的牡丹花灯，寺院有芙蓉荷花异样灯火，竞相争奇斗艳。只见那灯火楼台处处，不乏情人携手并肩低语你侬我侬。还有那白衣佳人东来西往与月光媲美，身上挂着枣子大小的小灯笼“自带光环”，美其名曰“星球雪柳”，期待不可言说的佳节奇遇。

天街花市熙来攘往暗香浮动，卖花女以马头竹篮铺排玉梅，歌叫唱卖之声美妙动听。画烛影里有几位少男少女正买玉梅争戴，观其容貌穿着俱佳，想必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娇小姐，引得周围许多人频频张望回顾。

话说这群公子小姐的确身份显贵，皆出自当朝四品以上大员的钱、顾、何三家，钱顾两家为至亲，顾何两家刚刚结为儿女亲家，可谓门当户对才子佳人的良配。吏部尚书顾谦的大公子顾恒年满二十，温润如玉，少有才名，十六岁就中举。右卫大将军何松年的长女何蓉芳龄十六，端庄典雅气质婉约，素有佳名在外。顾谦的内弟钱惟仁为吴越国王后人，当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身份尊贵学识渊博，家中有一双小儿女。喜事又逢佳节，小辈年岁相仿，于是三家相约同游上元夜。

这其中更有两位少年郎容貌风采在众人之上，特别引人注目。蓝衣少年，红绳束发，剑眉星目，手握佩剑，英俊挺拔；白衣少年，头簪梅花，粉面朱唇，颜如舜华，手持折扇，风度翩翩。可谓两段风姿，难分轩轾。

胆大的女子投以热烈目光，害羞的女子则秋波暗送，还有人偷看二人，窃窃私语。执扇少年心下了然，轻摇折扇展颜一笑，顿时听到女子的抽气声和尖叫声。这一笑，魅力大增，立现高低。

见此情景，相爷家的小公子钱书玉不由得夸张地捂上耳朵，嘟囔道：“二表哥，又开始四处放电了！”小公子表面不屑，实则羡慕这位“花名在外”的表哥。

顾岚，字逸云，吏部尚书的二公子，容颜俊美，风姿俊逸，难得的是自带贵气。可恨的是，聪颖异常，涉猎甚广，所学皆通，却不肯认真读书，性喜交游，似乎耽于享乐，实则洒脱不羁，貌似风流多情，实则自视甚高。令男子自叹弗如，或暗暗嫉妒，引得女子一见倾心，或别有忧愁暗恨生。

作为顾岚的头号小迷弟，钱书玉又怎能看透这位深藏不露的二表哥呢？故此他早早就以二表哥为参照对象，定下人生的五大美好愿景：“赏名花、饮名酒、品美食、娶美人，更不能错过各种名场面！”

顾岚撩人又无后续动作，连逢场作戏的香艳场面都没有，绝不能算作“名场面”。等待看好戏的钱书玉对此嗤之以鼻，转而对旁边那位沾亲带故“玉树临风”公子产生兴趣。因为能够跟二表哥媲美的人物还未出现过，他站在二表哥旁边，也很引人注目。

经过长辈介绍，得知这是未过门大表嫂何蓉的弟弟、将军府的三公子何昭。天颂王朝崇尚风雅，世家公子持扇甚为寻常，佩剑者并不常有。他的衣着打扮不甚讲究，佩剑上镶嵌宝石文犀饰首，不似凡品。一路走来众人笑语宴宴，这位哥哥似乎未曾主动与人攀谈，对周遭送来的盈盈秋波视若无睹，身处闹市，犹如置身世外。美男一只，毫无疑问！奇人一枚，鉴定完毕！

钱书玉的一大长处就是自来熟，笑嘻嘻地近前套近乎，“何哥哥这把剑真漂亮！一定是宝剑，有名字吗？”何昭转头，见相爷家小公子放大的笑脸凑过来，小手似乎还有触摸剑身的意图，心里一惊，表面云淡风清，“剑乃凶器，不可近观！”轻轻旋身，避开一丈之外，步法迅若流星，衣袂无风自动。

见他露出功夫，钱书玉更来了兴趣，“哇，何哥哥的身手好漂亮，剑术一定非常了得！等等我啊！”钱书玉正要紧随其后，忽见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冲过来，不禁大骇，哇哇尖叫，然后听到银铃般的笑声：“哈哈，被吓到了吧”。

钱书玉认出来者是妹妹钱玲慧，但死鸭子嘴硬，故作镇定，“我能被吓到，笑话！什么场面我没见过，只不过配合你一下。你这面具也太丑了吧？”撇撇嘴，不屑地看着戴面具的钱玲慧。

平时在家里，钱玲慧没少被这位调皮贪玩的哥哥捉弄，对于今天意外偷袭成功非常得意，“二表哥买的，这是给你的，很称你耶？哈哈……”边说边把一个面具塞到他手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小丫头机灵地跑开了。

钱书玉低头一瞧，这是一张只能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左右形状和图案皆不对称，左面是白色，右面布满诡异的红色花纹！今天大意失荆州，被小丫头捉弄了，不行，一定要挽回做哥哥的颜面，于是人群中上演两个小孩你追我赶的游戏。

奈何街市林立人潮拥挤，这小丫头东躲西藏竟然连片衣角都没碰到，眼看着就要追上，忽有几个小商贩用托盘盛着梨藕数片，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讨赏，严重干扰钱书玉的视线，就此失去目标踪迹。

不过，对于热衷追逐名场面的钱书玉而言，上元夜绝对是不可多得的良机，没必要一直跟小丫头纠缠，很快他就被各式各样的奇巧物事吸引了。

没过多久，在一坊巷口的“小影观棚子”附近，钱书玉再度发现妹妹。棚子里挤满了小孩子，津津有味地观看“弄影戏”，不时爆发出阵阵嬉笑声。只有她安静地站在后面不远处，隐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似乎若有所思。

钱书玉蹑手蹑脚地从后面兜过去又折回来，然后猛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本想骇她一跳，待她转过脸来，钱书玉却被惊呆了。

面前的人哪里是妹妹玲慧，分明是仙童下凡！头梳总角，前有刘海，鬓发及后发留长下垂，两侧各结一髻。观其年龄十三四岁，却有绝代风姿！冰肌雪肤，晶莹剔透，好似玉人，凤目薄唇，既清且妍，雌雄难辨，总角各盘着一圈小玉石，在月色下闪闪发光，相映成晖，颈挂一条缀有五彩宝石的银质长命锁，更显脖颈细长，秀骨清像。

莫不是那巧夺天工的玉雕，吸纳天地日月之灵气，幻化成了人形？不得不佩服钱书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此时在外人看来他已成痴呆状，手里兀自抓紧人家的胳膊，嘴里喃喃道：“你是玉人吗？”

“玉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唐突之举怔住了，秀眉微蹙，冷冷地说道“放手！”

钱书玉自觉失态，面红过耳，讪讪一笑，松手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边打量玉人神态，一边合计怎么说合适，不待他说完，玉人甩甩衣袖，转出这方幽暗的角落，奔向灯火通明的天街。

钱书玉在原地呆了一会，然后追赶玉人，大声喊道：“等一下！”忽见周围人群一阵骚动，神情兴奋，双眼放光，好像发现了什么稀世奇珍。然后钱书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隔在人群之外，“玉人”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惊叹声议论声响起。

“哎呀，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貌美的小姐，今天可真是开了眼！”

“开眼？眼瞎吧，分明是小郎君。”

“啧啧，长得跟玉人似的!”

“现在就长这样，长大那还了得，绝对倾国倾城啊！”

“这么标致的小人，恐怕是仙童转世吧！”

还有好奇之人嚷嚷：“仙童在哪里？让一让，我还没看到！”

钱书玉也想挤进去，第一次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想把人“救”出来，心急火燎恐怕玉人被挤碎了。当时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不仅是他毕生难忘的“名场面”，也是一桩被后世广为流传的奇谈。历史就是在不经意中被书写，而他恰恰是见证人之一！

钱书玉正使劲往里钻，却被人一把抓住衣服领子拖了出来。扭头看见顾岚，大喜过望，语无伦次地喊道：“二表哥，太好了，哎哎，别拽我……”

“臭小子，瞎凑什么热闹，一转身就不见人影，快跟我走！”

“二表哥，我没凑热闹……”正欲解释，忽然听到尖叫：“别挤了！她晕倒了！”

钱书玉指着没有丝毫松动迹象的“包围圈”，挣扎着喊道，“这里面有个天仙似的玉人妹妹，被许多人围观，晕倒了，二表哥快救她！”

顾岚闻听事态严重，神色一凛，赶紧松开抓着表弟衣领子的手，抽出别于腰间的折扇。左右腾挪，转瞬之间，顾岚打开一个缺口冲进去，又像风一样卷出来，身后背着的正是那位玉人妹妹。

顾岚对着目瞪口呆的钱书玉喊道：“快走，跟上！”

钱书玉揉了揉眼睛，合上张大的嘴巴，小跑跟上二表哥，穿过两三个巷口，发现一处宽敞僻静的亭子。顾岚将人轻轻放到长椅上低头察看，钱书玉看玉人一动不动，不禁急得哭出声，“二表哥，她怎么样啊？不会是死了吧？”

顾岚伸手探了探鼻息，摸了摸脉搏，“不要胡说八道！人没事，昏过去了！”

顾岚作势欲掐人中，钱书玉一把拽住他胳膊，“二表哥，你干嘛掐玉人的脸呀？掐坏了怎么办？”

“别吵，我在救人，站远点！” 钱书玉止住哭声站到一旁，内心很委屈，二表哥对自己一直很宠，几乎有求必应，今天却是第一次凶我，还是这么凝重正经的表情，怪吓人的。

只见顾岚略微迟疑，不知从哪拿出一个香囊，凑到玉人鼻子底下，一股清冷沁脾的幽香味道散发出来。钱书玉眼睛直直地看向玉人，不见任何苏醒的迹象，心中腹诽二表哥：哼！也不知道是哪个姐姐还是妹妹送的香囊，这能救人？真是新鲜！

片刻之间，焰火升腾直射苍穹，爆炸声连绵不绝，欢呼声鼓乐声一时大作，远远地从天街那边飘过来。只见蓝色夜空有朵朵烟花绽放，好似天女散花星雨飞舞，焰火表演开始了!

昏迷的玉人终于有了动静！一双修眉微微蹙起，两排纤长浓密的睫毛慢慢上卷，似有流光溢彩的星子落入了眼中。顾岚收起香囊，站到一旁，“你方才晕倒了，现下感觉如何？”

玉人手扶阑干缓缓坐起，环顾四周，这是一处幽静的亭子，灯火幽暗，周围有稀稀落落的数枝冷梅，还有一大一小两位少年正盯着自己，“这是哪里？你们是何人？”

钱书玉闻声惊喜地凑过来，“你醒了啊！刚才好恐怖，一群人围观你，然后你就被挤晕了，是我和二表哥把你救出来的！”

玉人想到被人围观的场面仍心有余悸，暗自后悔不该偷偷跑出来玩，随后认出就是这位莽撞的疯小子，不仅动手动脚，还大呼小叫，引发这么多人围观，差点没被憋死就被挤死，还好意思说救我，不过面上未动声色。

“我叫钱书玉，之前不小心撞到你，我不是故意的！以为你是我妹妹……”钱书玉有些窘迫地说，突见对方白玉般的脸上泛起红云，不由得看呆了。

顾岚既好笑又无奈，这个傻弟弟别再把人气晕过去，露出温柔无害的笑容，安抚道：“小公子是跟家人走散了吗？一个人甚是危险，我们陪你一同去寻他们，可否？”

“小公子？”钱书玉大吃一惊，不禁上下打量，眼前人确实是男孩打扮，身量衣色与妹妹相若，要不然也不会误认，初见时惊为天人，就没有注意细节。念头又一转，会不会是因为过于美貌而女扮男装了呢？戏文里不是有这样的桥段吗？钱书玉内心戏满满，表情也极其生动丰富。

小公子不应声，顾岚观其神色，温言细语地询问：“或者我们在这休息片刻？”静默一会儿，小公子站起来，轻施一礼，“多谢好意，就此别过！”转身朝亭外走去。

钱书玉紧紧跟上小公子，问道：“你要去往何处？我们陪你一起走吧，既能保护你，还可一同玩耍！”小公子默默前行，却甩不脱旁边紧紧纠缠的少年。

顾岚看在眼里，心中暗笑，提议：“前面不远便是丰乐楼，吃食可谓城中一绝，那里距宣德楼甚近，从二楼观看焰火表演，视野绝佳。小公子独自行走，很可能还会被人围观，相逢即是有缘，不如与我们一起到丰乐楼，一边品尝美食，一边观赏焰火，再想方设法通知你家人来接你，可否？”

小公子闻听此言脚步停顿，偏头看向俊美的白衣公子，见他面带微笑殷殷询问，轻轻颔首。钱书玉既懊恼又兴奋，懊恼的是“小公子”对自己不理不睬，兴奋的是“他”答应同行。

穿过灯火寥落的几条僻巷，转出下个巷口就是灯火通明的热闹天街，熙来攘往的喧嚣声已清晰可闻。“这个面具能借给我吗？”小公子指着钱书玉腰间的面具问道。“不用借，送给你！”钱书玉慷慨解下面具，递给玉人。

天街上到处是棚楼灯景，火树银花，歌舞百戏，鼓乐喧天。不过此刻，钱书玉无心观看这些，景色年年有，绝色可不常见，如影随形地跟着小公子，怕他被别人挤着，又怕自己跟丢了。

走了一路，也算是熟人了吧，钱书玉问：“你多大？叫什么名字啊？”对方张嘴，似乎答了一声，可惜周围太吵，根本没听清。还待再问，却见他对着一个巨型灯怔怔出神，很好奇的样子，问道：“这是什么？”这可把钱书玉难倒了，顾岚介绍：“此灯名唤[大屏]，灌水转机，百物活动，甚是精巧！”

钱书玉心中不大服气，好像没有二表哥不知道的，嚷嚷道：“我们快走吧，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转而指着不远处，对小公子颇为豪气大方地说道，“大名鼎鼎的丰乐楼就在那边！你喜欢吃什么，随便点，不用客气！”

丰乐楼被誉为七十二楼之首，是上京的地标性建筑，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是最繁华也是最昂贵的酒楼。你道钱书玉为何这么有底气？因为他老爹是钱惟仁，旧国皇子当朝重臣，亦是著名学者，经常招徕名士，谈论文学革新。

按照惯例，正月十五晚上赏灯，皇上大宴群臣，酣歌曼舞，然后登上宣德楼赐酒，与民同乐。钱顾何三家的老爷们都是朝廷大臣，入宫过上元夜，钱夫人便邀请顾何两家的夫人和公子小姐们，在丰乐楼共度佳节。

钱书玉与众人走散，除了顾岚何昭两位公子，还有相府的侍卫分头寻找，约定找到人就在丰乐楼汇合，这是顾岚邀请小公子去丰乐楼的原因。

小公子仍是波澜不惊，钱书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天街尽头就是宣德楼，不禁产生疑惑猜测：他想去喝御酒吗？少顷，小公子收回目光，环顾四周。钱书玉又问：“你是在找家人吗？”跟着左顾右看。

转头再看，却发现小公子往回走了一段路，站到靠近巷口的一棵大柳树下，隐于灯火阑珊之处。待要跟过去，却见他朝着自己和二表哥的方向轻施一礼，然后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支洞箫，放在唇边吹奏，箫声渐起。

不同于天街热闹欢快的笙箫，小公子的箫声空灵飘渺，犹如梵音般清悦，又似凤鸣般美妙，声调先抑后扬，越升越高，好似抽离俗世红尘，直入九天仙宇。一曲奏毕，余音袅袅，周遭的喧嚣声不知何时消失，时间似乎已经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