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鸟
（一）
黑袍子老婆婆佝偻着身子，踩着太阳的光爬上了山头，她在为孩子们——种梦。
“老大啊，”她弯下腰摸摸那个干枯的苗，“你的梦是没救了，当了官，娶了媳妇，梦就没了？哪个比得了你的啊……”
她抽回手，突然脸一沉转向老二的梦：枯黄的叶片耷拉着，摇摇晃晃快要掉下来的样子。幸而中间的几个叶片还有些生机，尤其中间的一枚小叶片还漾着紫红色。老婆婆颤巍巍抚着那叶片，“男人就是女人的劫，女人一碰男人大灾小灾接连不断就来了！糊涂啊孩子，你的梦长着紫红的叶啊……”
老婆婆愤恨地咬住下唇：“你用白花花的酒饮饱那狗男人的胃，忍受他的谩骂、踢打……怀着两个月的身孕跳进冰河……”
“紫红色啊……老大的梦没了，你的梦为救你的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老婆空舞着大张的手，悲怆而绝望……
“也怪我啊，”老婆婆又低垂了头，自责、惭愧……声音低到了嗓子眼儿，风吹着她蓬乱的头发“也怪我啊，一个没抓住，你呼出的第一口气没抓全，收了你半个梦，那半个成野的了……想你苍白的脸，恐是一到晚上就寻梦去了吧……那些日子我没日没夜寻找……多半是死了，多半是死了的，野梦活不过几天的，那敲梦人会一下把它敲个粉碎……”
老婆婆拢了拢额前的发，望向天边的云彩，声嘶力竭，“老二啊，你可能是一只凰，凰！从你不堪的日子里醒过来吧，快些醒过来吧！”

（二）
老三的梦，豆芽一样，蜷缩在土里，连个叶片也支棱不起来。她的老三颇具姿色，写得一手好字，又通晓些人情事故，生活极具品位。
她那双迷人的眼睛，一笑百媚，勾人魂魄……女人得靠自己，让众男子魂牵梦绕的老三总那么冷若冰山，拒人以千里之外。
“仨儿，你的梦就那么个小不点，怎么就不长啊？白白浪费我一滴眼泪……你说老大窗口的百灵鸟飞走了？百灵鸟？我怎么越来越弄不明白了……”
那个结着彩色叶片繁盛无比的梦是老四的，多美啊。她那个傻儿子整天乐呵呵的，躺着看天、看云、看山、看月亮……一睁眼他就把羊往山上赶，他的羊又肥又壮。他几乎不与人说话，他跟鸟说话，跟羊说话，跟风说话……
隔段时间他要把羊卖掉一只，只卖给有梦的人，不管大人小孩儿，不论给多给少。他的羊喜欢有梦的人，有梦的人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换了钱他就买些日用品或是颜料给老二放到窗台，老二喊他，他也只笑笑扭头就走。
“傻人有傻福，多美的梦啊，快长吧，吐出金丝，结出金花，你定是一等一的凤。”
老婆婆看到老四的梦抖搂着叶片，把一点甘露抖落在老二的梦根上，又喃喃说道，“老二是苦，你够照顾她了，怎得的一点甘露也尽数予了她？每个梦都只种下时得我一滴眼泪，她却年年都能得我一滴，要不怎能活到今天？把日子过成那样……”老婆婆搓着手，茫然望着西沉的太阳，远远近近的山新旧交替近千载，熬得老眼昏花也没见着梦开花……
“千年凤凰齐飞！千年凤凰齐飞！”老婆婆双肩剧烈抖动起来，她眼看着手上的梦一个个长出来，一个个死去……一千年……一千年……凤凰的梦还未长成……
老婆婆无望地跪了下来，跪在她养育了千年的梦前，她怒视着苍穹，一声长啸，顿时黑云蔽日，风雨大作……
（三）
风停雨住，月儿初上，老婆婆下了山，刚要走进她黑黢黢的山洞时，蹒跚的脚步停下来了。
“老二？你结了亲，是不能再回来的。”
“我找到梦了。”
“另外半个梦？”
老二点了点头。
“在哪儿？”老婆婆愣了一下，而后背过身，冷冷问道。
老二眼里溢满了泪水，扑通跪了下来。
“昨天老四……满手是血……”老婆婆一惊，凑到了老二眼前，“他找到你的梦了……跟你那酒鬼有挂扯对吗？”
老二满脸是泪……
“所以你就伤了他？”老婆婆盯着老二的泪眼，“为了那个废物你竟伤了九生九世为你的老四？”
“ 九生九世？我没有……是他……”老二摇摇头，心更乱了。
“有区别吗？走吧，带我过去。”
……
老二扶着老婆婆回到了家，一推门就见那男人醉醺醺四脚八叉躺在地上。老婆婆一见那醉鬼眼都红了，她挣脱老二的手快步走上前去，她要一下掐断他的喉咙，用他的血饮饱指甲，她等了千年的凰可不能毁在这……
“凤凰齐飞！”老二神色大变，她挡在老婆婆面前，抱住了老婆婆伸出的双臂。
老婆婆愣住了，“你怎知道？”
老二引着老婆婆上了阁楼，屏布掀开……
“凤凰齐飞？”老婆婆快步走到画前，激动、兴奋浑身颤抖个不住。她抚摸着凤凰的金羽老泪纵横，“凤凰齐飞！凤凰齐飞……”而后她转向老二，“你用了凰的泪……你铁定是凰了，错不了。”她走到老二近前，双手捧着老二的脸，“凰，一千年，我等了一千年，凤等了一千年——”
老婆婆踉跄几步抚住栏杆，指着地上的男人，“在他身上是吧，那就割开他的皮肉，取出凰的梦……老四也是这个想法吧……”她鄙夷的眼神里生出更多的恨意来……

（四）
“是他吞下了那半个梦，他自己的梦碎了。你用练实枝……留他一命，留他一命吧。”老二抱住老婆婆的脚泣不成言。
“这练实枝种梦已有几千年，要饮凤凰心脉之血度凤度凰，若能唤出，何至今日？若有他法，老四断然不会……”
老二瘫坐在地，心如火焚。突然，他攀住老婆婆的脚细看，指甲已穿破麻鞋伸出好长，她扯去老婆婆的黑袍，惊煞了眼，老婆婆已浑身长满了黑色的羽毛……
“乌鸟，不！金鸟！”
两人流过的泪缓缓升腾起来，化成一抹金色流入画卷。画卷上的凰突然动了，仰头一声长鸣……
老二头翁地一阵晕眩，千年的记忆顷刻汇入脑中。凰，我是凰，历经千年，洗涤心中执念……
练实枝掉落于地。
“历经千年，凤凰于飞，和鸣锵锵……”黑色大鸟一声长鸣，飞身下了楼去……
老二望望眼前的画卷，握起练实枝对着心口刺了下去，噗——一火柱顶破屋脊直冲云霄！
火！顿时屋内一片火海。
这时，男人坐起身来，径直向老二走来。
“不！快离开这！”老二歇斯底里。
那男人却一改往日，面容平静、祥和，“我本你执念，来因你起，去由你灭，千年历千年，缘灭上云天。”说完扑向了老二，片刻间，烟飞烟灭……一个火红色的梦飘至了半空……
无根梦？
黑鸟张开长喙衔在了口中，它要立刻赶上山去，把两个梦汇合。可它的爪子已老化，喙又长又弯，羽毛又浓又厚……以往引以为傲的今日全都成了负担。凤凰的千年劫也是金鸟的一劫。
太阳又升上了天空。它笨拙地爬上山头，爪子一把拔出了老大的梦，那死了的根须又长又密。黑鸟吐出嘴里的梦，按在那根须上，那根须动了起来……
黑鸟将活了的根须放在老二梦的根部，那根须慢慢插入土壤，两股根紧紧粘合在了一起，梦瞬间融合了！抽枝、蔓叶，滋滋地生长着……
老四的梦也动了，两个梦的根须在土里缠绕在了一起，生长生长，只一会儿工夫两个梦就长成了巨大的美丽树冠，片刻又抽出金丝，金丝聚拢……聚拢……两个梦结出两朵金花，那金花在阳光下发着粼粼的光……
黑鸟一声长啸，走向不远处的一堆乱石……
生亦死，死亦生。千年历千年，金鸟遨游九天……

（五）
老四躺在草地上，头枕着胳膊，嘴里发出各种不同的鸟叫声，乌压压一群鸟儿在他上空盘旋，忽尔短促，忽尔高亢长鸣，太阳斜照着，羊儿吃饱了，卧在草地上，悠闲地咀嚼着嘴里的美味，一只羊羔好奇一棵七七芽被扎了嘴，跑着跳着尥着蹶子……一阵风吹过，草啊花啊，频频点着头……
突然，老四怪叫一声，从地上弹跳了起来。鸟儿四散着飞了去，大羊小羊叫着跑着乱作一团……
连滚带爬下了山，老四马不停蹄朝老二家跑去。熊熊烈火燃烧着，老四纵身一跃，跳入烈焰，捡起练食枝对着心口猛力刺去。“噗——”火柱直冲云霄，画卷中的凤动了，它仰头长鸣……
画卷动了，借着火柱飞至上空，顿时染红了半边天……人们纷纷仰头观望，如此壮观之景谁曾见过？一时间惊叹、欢呼、叩拜……
涅槃重生，凤凰和鸣。火柱消失了，火海里飞出一只凤，周身羽毛绽放着金色的光……
“凤！凤……快看啊……”惊叫声响作一片。
凤在天空盘旋着，冲着火海一声声哀叫，烈火中的凰扑扇着翅膀冲着空中的凤一声声唳鸣……
黑鸟老旧的爪子终于拔光了身上的厚重羽毛。疼痛使它浑身抖个不停，凤的哀鸣响破云霄，它万分焦急。“呖——”一声惨叫，第一个指甲拔了出来，第二个……第三个……地上斑斑血迹……而后它猛地向石头撞去，一下……两下……一声声惨叫回荡在山谷……长缘掉落了下来，黑鸟已血肉模糊……

（六）
一场盛大的官宴上，酒过三巡，老大举着手中的杯子，望着下手的人一个个恭恭敬敬，满脸堆笑……不免壮志浩荡，美哉乐哉。
一声凤鸣响彻云霄，天空烧着了似的火红火红……
“啪！”酒杯掉落在地，老大怔怔地站立起身向门外走走。任人呼喊、拍打只作不理。酒席上的人惊作一团……那老大走出门，向着不远处一个寺庙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我本明珠一颗，久被牢尘关锁，如今尘尽光生，把情痴一起经过。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心是灵光一片，照遍山河万朵……
他走至一家寺庙，在佛前跪定，一老僧为其剃度，法名翎羽。之后一小僧引翎羽至一僧舍，那翎羽沐浴更衣后，双手合十床前坐定。不多时，一百灵鸟飞至窗前，那翎羽轻轻起身，缓步走到百灵鸟前，“你我本一羽，缘散又缘聚，千年在一朝，浴火飞天际……”
不多时，又一小僧进来，室内已空无一人，只一金色羽毛飘悠悠飞出门外……
雅间内，老三端坐椅上，品茶看戏，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不惹人爱慕，勾心挠背般生生勾了人的魂魄去。看戏的忘了台上戏，喝茶的忘记了盏中茶，一个个目瞪口呆。有人咂舌道：“世间真有这般仙子？”
老三间或跟着台上唱上几句，喜乐处爽朗一笑，悲苦处也跟着凄凄切切……
吟唱间，一金羽飞了来，老三见着呆住了……那金羽不偏不倚正入额间，似真真的长上了一般。
登时，老三丢了手中茶盏，捻出兰花指边下楼边唱起来：“我乃凤尾一翎羽，千年散来千年聚，涅槃为重生，齐霞飞天际……”
看戏的人都拥了来，傻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那老三只看不见，轻步涟漪走出了戏园……
凤在上空盘旋长啸，凰于火中长啸，戚戚悲悲，哀啭不绝……
“我乃凤尾一翎羽，千年散来千年聚，涅槃为重生，齐霞飞天际……”老四来至火前，眼里扑梭梭流出两行泪来，轻移莲步，嘴里依旧唱着，不紧不慢走进那烈火之中……

（七）
老三的梦弱弱长了起来，芽伸展伸展长成细长的叶片，虽小小的一簇，倒也开出朵花来，那花慢慢绽放开来，而后结出一个小小的金果子。
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鸟喘息着，它得赶紧站起来，它头顶着地，扎煞着没了毛的肉翅……它终于站了起来，它身上出现了无数个金色的小点……它的四个趾前长出了硬硬的金色，它的长缘处生出了金色的缘，它艰难地往前移动着，它终于挨近了那个枣一样的金色小果子。那么美的果子，储蓄了它千年能量的金鸟的果子……
一声尖唳，那金鸟箭一样冲上云层，一声尖唳，那金鸟又箭一样俯冲直下。光滑的羽毛，尖锋的长缘，锐利的爪子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它敏锐的眼睛睥睨着大地上的一切……
它轻柔地落在两个梦前，两朵梦正储满了力量，它捍卫了千年的梦终于结出了果子。
一声长啸，凰一身金羽冲出烈焰，整个天空一片红光，像烧红了的一望无际的海……
凤与凰展着金翅，时而交颈相飞，时而长缘相叠，一声声鸣叫在红海里翻滚……
“呖——”金鸟衔着两个梦飞来了，它扑扇着鹏一样有力的翅膀吐出两颗梦来，凤凰纵身直上，又急转直下，而后轻轻缓缓来至梦前，长啸一声，含在了嘴里……
“呖——”金鸟直冲九霄，火红的天空被辟开了，凤凰齐头并羽，盘旋周匝，追着金鸟的风，扶摇直上……
（八）
山上走下一个小姑娘，扑闪着两个黑色的大眼睛，长长的头发又黑又亮。她穿黑布镶金边的小袄，手里拿着练实枝，一蹦一跳出发了。
路人瞧见那小姑娘生得可爱，不免问上几句：“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金鸟。”
“金鸟？好怪的名字。那你要到哪里去？”
“寻梦。”
“寻梦？寻梦做什么？”路人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我娘说把梦种在金色的泥土里，一千年后就能长出凤，长出凰！”
“你娘在哪里啊？”那路人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小姑娘眨眨眼，指指头上太阳说：“在我的梦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