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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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8-05-13 07:14:38 更新时间:2022-03-12 14:34:50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12 23:14:38
饕餮


很多年前,坐在阶梯教室听教授讲先秦文物——青铜器。阳春三月,熏风和煦,窗外的太阳照进来,暖暖地笼着窗边的我。教授的声音仿佛山寺晨诵,喑涩飘渺,愈来愈轻,愈来愈远。我徘徊在睡梦边缘,残存的意识跟着那丝梵呗,游走摇曳,仿佛一滴春雨引发的涟漪,悄然扩散,渐行渐微,只差一瞬,就要归于平寂。突然,一个陌生的词语从教授嘴里喷出来,象一枚犀利的炮弹,呼啸着击中我麻木的神经。“轰”地一声炸裂开来,弹片割破皮肤,锲入肌肉。我猛然甦醒,鲜血淋漓地从迷糊走了出来。
教授讲,饕餮纹鼎,是商代晚期的青铜器。此鼎造型古朴,因鼎腹饰变形饕餮纹而名。饕餮,是传说中的上古怪兽,古代典籍时有所载。最早的可能是《神异经》:“饕餮,兽名,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山海经》里有一种怪兽:“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虽与饕餮有牛身、羊身的差别,但学界认为二者为同一物。所以,最早记载饕餮的,也可说是《山海经》。饕餮最大的特点是能吃,贪吃,久而久之,成了贪欲的象征。只是,用今天的眼光考察,根本就不存在饕餮这玩意。
教授在典雅的讲解里一“玩意”,引得哄堂大笑。我也兴奋地哈哈,声音特别响,特别亮,自己都觉得刺耳。教授的目光寻着声音找到我,静静地盯了几秒,突然笑道:你笑得好饕餮!又是哄堂大笑,笑声里夹杂着嘘声,拍桌声,跺脚声,好象要把阶梯教室的顶盖掀翻。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脖颈,在缀满全身的目光中,只想钻进桌底。
从此,饕餮,深深地刻在我的脑里。


中师时,小城书店还是闭架,只能远远站在书橱外,看中什么,叫营业员拿来翻。如翻的多,却不买,营业员就会黑脸,再叫,假装没听到。那时的我,腼腆,害羞,有一种潺杂自卑的自尊,硬生生地叫“同志”,舍不得软语称那几位已是中年妇女的营业员一声“阿姨”。幸好,“同志”见我去的次数多,不计较,给我特权,一次拿好几本出来。翻完不买,不黑脸,还“阿姨”地问一声:还看啥子?我红着脸,不好意思,指指放在过道的新书,那是一本蔡仪的《文学概论》。仿佛浅绿,仿佛淡褐的封面,简洁,朴素,与文学的丰富多彩对比鲜明。巨大的反差,吸引了我,我掏尽兜里的零钱,凑齐,把它买下来。后来,我到小城工作,每周要去两三次书店。书店里的那几位中年妇女日渐衰老,曾经光亮的面容,布起皱纹。她们打开柜门,让我进柜台选书。我也明白了一些人情世故,寻着她们的姓,亲热地叫着“×姨”。有次,一位“姨”到单位来,看见我,有些吃惊:你在这里上班?我请她坐,泡杯茶,问她。她的事,正好归我办,我一点也没耽搁地办了。
成都的书店是开架,气势大。天府广场边,春熙路上,骡马市口,三家书店,都好几层楼,进去,就是走入书海。每个周末,不管有钱没钱,都要将这三家书店逛遍。我挎着黄布书包,从学校出发,走到天府广场,走到骡马市,走到春熙路。舍不得坐车,多几次,节约出的钱,就可买一本书。书店里书柜壁立,书排着整齐的队列,仿佛在等待检阅。看到有人抱着一摞书走到收银台,我嫉妒得要死。在这样的人面前,比较了很久才敢下手买本与购买力相当的书的我,成了乞丐。幸好,营业员并不认识我。我可以站着翻看几个小时,悄悄将书页一折,放到很高的地方,下周,再去接着看。但只要可能,我都要买,贵的买不起,买便宜的,我不想让空着去的书包,再空着回来。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如果肩上感觉得到书的那点重量,我会有一种难得的满足与自得,有时,甚至哼起不成调的歌来。
现在,在网上买书。京东、当当、卓越、孔夫子、文轩、博库都有帐号,每个帐号都绑着工资卡。选书,是慎重的。选中了,还要一家一家比较,看哪里便宜。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下单后,输入密码,虽有犹豫,最终却是点击确定。多少钱出去了?不去想。和一张张数兜里的钞票,少了一丝折磨,多了一缕痛快。只是,工资卡里的钱一月接不着一月,有时,确定点下,是提醒:你的卡上余额不足,只好作罢。朋友说:可以打白条。不敢打,怕还不起。天长日久,书柜越来越多,却也渐显局促。书,竖排在书柜里,占地太多,只好横堆。书房四壁满满直到屋顶,全是看过的,没看过的书。书柜和书还从书房流淌出来,寝室有书柜,客厅有书柜,电脑桌上堆,床头柜上堆,旧纸箱里装,新纸箱里装。有多少,自己也说不清楚。有什么意义,自己也不知道。
据说,明代徐勃患病稍好,用买药治病的钱买了本喜爱的书,展卷而读,顿觉心旷神怡,病亦倏然痊愈。相反,清代王士祯欲买的书被别人抢先,惆怅而难以释怀,曾病卧旬日。有时,想买的书售缺,或太贵下不了手,会若有所失,魂难守舍,日思夜想的,都是那书。《废名集》错过后,想买。打电话到北大出版社,没有。找在图书馆里的朋友走内部渠道,没有。孔夫子旧书网、淘宝网倒是有,却比标价高了几倍,舍不得。心结悬着,寝食难安,不知所以。直到终于拿到,才豁然展颜,眉飞色舞。


读书,亦如买书。买书时,就许了愿,一定要读,现在没时间读,将来有时间读。曾经,买回来的书差不多都读了。那时,才两三书柜。喜欢在书柜前逡巡,手指划过书脊,这本书在哪里买的,什么时候读过,书里最精彩的部分是什么,从书里得到了多少教益,都心中有数。甚至,在哪一页碰到生僻字,在哪本书里夹着一枚干枯的树叶,都记得。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是在广州买的。那年,与朋友一起去广州,想倒腾电子表赚钱。用脚丈量完了差不多整个广州,也没找到传说中的便宜货。悻悻而回前,钻进书店,看到与此行完全相称的书名,不管看不看得懂,买了下来。
读书,是个体力活。坐着,捧本书,盯着看,费力气,费眼神。读书,也耗费生命。看着看着,西天昏黄,夜色晦暗;看着看着,白发染鬓,目光混沌;看着看着,心智迷茫,肉身朽腐。一天,能看多少书?一百页?一生,又能看多少书?一万本?谁也不知道。经济学家梁小民在网上晒书单,每月所读,都在30本左右。一天一本,速度吓人,常人跟不上。现今,我的时间宽裕富足,独坐读书,不太敢翻大部头,一月下来,就十来本的规模。左顾右盼,周围的书盯着我,象当初讲青铜器的教授盯着我一样,只是它不能善意地玩笑。
书已堆成山,哪里读得完。读不完,就选择着读吧。其实,也有选择。只是,每本书都有它存在的道理,每本书对我都是难以抵御的诱惑。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读过,可《卡拉马佐夫兄弟》能放过吗?还有《群魔》、《白痴》、《死屋手记》呢?陀思妥耶夫斯基读完,那么,托尔斯泰呢?普鲁斯特呢?福斯特说过:“英国没有一个小说家像托尔斯泰那么伟大——也就是说,没有一个英国小说家曾如此全面地展现人生的画面,不管是日常还是英雄的方面。没有一个英国小说家在探索人类灵魂方面达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度。而且没有任何一个小说家在分析现代意识方面做得像马塞尔•普鲁斯特那么成功。”这一判断,不仅仅适用于英国,也适用于全球。但难道只读他们,还有莎士比亚、艾略特、马尔克斯、鲁迅、北岛……呢?历史怎么办?不是学过历史吗?不是对历史很感兴趣吗?想把所有的书,书上的内容据为己有,肯定不可能。但尽量多一点,总比少要好。于是,胡乱翻书,书页哗哗。脑里成天哗哗作响,但没多少存货。有的,也积年难售,正在变质霉烂。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谈读书时,说过一句笑话:“有些野蛮部落时兴吃书。”吃书,自然不是为了饱肚,而是想把书承载的知识尽数装入自己囊中。如此喜欢书的部落,岂能以“野蛮部落”名之。无独有偶,民间流传着一个治疗傻子的偏方:烧书页化为纸灰,兑水而饮。讲究的,可佐以蜜糖、奶酪、香料、羹汤。书灰入肚,知识入脑,自然就能疗愚治蠢。果真如此,简直太好了。我肯定一日三餐都佐着鱼肉,蔬菜,红酒吃书;每天早晚都来一杯草莓口味,或者柠檬口味的书饮。甚至会怀揣一本书,想起来,撕一页,细咀慢嚼吞入肚里。然后,如郝隆般,“七月七日,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当有人嘲笑我大腹便便、读书欲眠时,如边韶般吟道:“腹便便,五经笥;但欲眠,思经事。”


饕餮一词,有点生僻,一般不太用得到。但很奇怪,它却一直盘据在我的脑里,身形模糊,面目狰狞,上窜下跳,左冲右突,不断扩大领地,一日比一日更见张狂。
夜深人静,万簌俱寂,正是读书的好时光。我坐在书桌前,捧书而读,沉浸在书里,沉浸在作者营造的世界里,与悲伤同悲,与快乐同乐。书的墨香,沁人心脾。字里行间,悠悠古韵淡淡温馨弥漫四溢,醉我神智。目光朦胧处,那些字,渐渐幻化成牛身人面、目在腋下的饕餮,它的头从纸里凸出来,吃尽一切的大嘴张得大大的,牙齿错列,嘴信咝咝,喉头下的黑洞深不可测。恍惚里,不是那些字,而是我,变成了饕餮,贪婪地想要把书和书里的一切,吃进肚里。
一直骄傲,自己有读书的好习惯。但太贪读了,太贪多求全了,也不是好事。我想做的,是魏晋时期散淡的书生,而不是贪婪的饕餮。而今,变成饕餮的模样,有着饕餮的心境,每天饕餮般饕餮着。这,可不是什么自豪的事。
《吕氏春秋》曰:“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饕餮贪吃,“害及其身”。我对书和书里的一切,也贪得无厌,难道也会害及己身?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13 12:07:38
@若啬 2018-05-13 04:25:10
楼主开新帖了。觉得楼主文字的立意都好。善思的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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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新贴吧,说的都是与书有关的东东,只有“小我”在,无处寻“大我”。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13 17:21:57
@关粉儿 2018-05-13 15:08:35
。《废名集》错过后,想买。打电话到北大出版社,没有。找在图书馆里的朋友走内部渠道,没有。孔夫子旧书网、淘宝网倒是有,却比标价高了几倍,舍不得。心结悬着,寝食难安,不知所以。直到终于拿到,才豁然展颜,眉飞色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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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好像在老兄哪个帖子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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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在《蛀书记》之《废名集》第一卷里说过这事。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13 17:22:42
@关粉儿 2018-05-13 15:07:50
经济学家梁小民在网上晒书单,每月所读,都在30本左右。一天一本,速度吓人,常人跟不上。现今,我的时间宽裕富足,独坐读书,不太敢翻大部头,一月下来,就十来本的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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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能读下两本书来相当不易
还不能算大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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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有可以快读的书。比如,这几天正在读易中天的中华史,就可以几个小时一本的感觉。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13 17:27:43
不看书的N个理由

看书,一直是我引以为自豪的爱好。每天,我都要看一点自己喜欢的书。时间多,看几章几本;时间少,看几节几页;没时间看,入睡前,也要回味一下曾经看过的书。外出时,行李里,总有一本书;如果忘了带,住下后,总要赶到当地的书店书摊上买一本书;回家时,包里总有几本新买的书。天长日久,看书,成为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如果哪一天没看书,便会觉得这个日子不完整,睡不踏实。
近日,突然很消沉地不想看书了。上班无事可做,书躺在桌下的抽屉里,摆在桌上很醒目的地方,但我却不拿起它来,更不会去翻开它。我宁愿东走西逛,吹牛谈天,也不看书。回家,习惯性地早早洗潄上床,写好日记,靠在床上,习惯性地拿起书来,习惯性顺着书签打开书,却无法注目凝神。于是,我无思无想近乎呆傻地靠在床上,直到瞌睡袭倒我,也不看书。
不看书,并不是突然讨厌书了,我依然喜欢书。每天,我都会在卧室旁边的书房里转几圈,看书柜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们,心里充满无限喜欢。但我却不抽出任何一本,因为,我为自己找到了许多许多不看书的理由。
理由一,看书,于我无益。曾经很自信,因为看书几乎过目不忘。看了,就能记住,记住了,就能运用,这样的感觉真是再好不过了。但不知是从何时起,看了书,的确很投入地看了,甚至是精研细读了,一合上书,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想要引用一下刚看过的书里的东西,它们却一下子跑得踪影全无。这样的感觉,除了气馁,便是虚无:既然什么也记不住,没法用上,看书,还有什么意思?
理由二,看书,于我无用。现在的工作,很轻松,是个比较“铁”的饭碗;很僵硬,是个比较“古板”的部门。任何事都得一板一眼,按规照章按流程操作。实行的行政首长负责制,虽然表面上不是“一言堂”,但骨子里就是“一言堂”。觉得自己以前所学在这里“混”饭吃,不但绰绰有余,而且根本用不着:再看那么多书,又有何用?
理由三,有些书,很烦人。走进书店,到处是书,封面精美无比,推荐的语句诱人无比,虽然价格贵得离谱,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买回来,翻开一看,却不是推荐者所言的那么好,很多甚至是粗制滥造。看这样的书,不仅不能增长见识,丰富知识,积累学识,反而令人大倒胃口,既耽搁时间,又影响心情。久而久之,对书的喜欢之中慢慢地渗入莫名的怀疑:这书,值得一买一看吗?
理由四,看书走神,不看也罢。很奇怪,最近看书,老是走神,无法集中精神。明明看着书,思绪却一下子飞得很远很远,字里行间跳动着的不是作者的思维,而是我莫名的惆怅与希冀。看了书,有了感慨,无人可交流,无法一起读同一本书的苦恼一直困绕着我。越是这样,越容易走神,“小差”慢慢开成“大差”:不看了,等等再看吧!
理由五,不看书,也能过好。旁观一些人,天天忙于工作,忙于事务,忙于应酬,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从不看书,却依然过得很好。意气风发的样子,让旁人如我者生出许多羡慕。环顾四周,一些读过许多书的人,明显“干”不过读书少一些的人。作报告读错字、写文章句不通、看政策会错意的人,却偏偏坐在台上,而那些腹有诗书写锦绣文章的人,却只能熬更守夜,为人做嫁衣。这样的景况,不能不让人生出一阵又一阵的幻灭:读书,真有用吗?
其实,不看书就是不看书,用不着找什么理由。但每当我走进书房时,我却清醒地认识到,如果我不看书,必须要有不看书的理由。因为,我现在不想看的这些书,都是我真诚地邀请来的。如果我不把它们请到我这里,它们会找到更好的主人;而现在,我将它们束缚在我的书房里,却又不亲近它们,我必须给它们一个理由,我必须让它们寂寞得清楚,死个明白!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13 20:47:24
@吕家严 2018-05-13 20:43:17
问好!书说写得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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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阅读,还会陆续写来。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16 15:12:46
春来不是读书天

春天翩然而至,倏忽而逝。转眼间,便短袖薄裤,夏天即将来临。雨后初晴秀媚葱茏青翠欲滴的远山,滋润着干涩的眼睛。纱窗外屋檐前成双成对绕飞不绝的燕子,啁啾啼鸣,告诉人们春才刚刚离开。眩目而炙热的阳光穿透玻璃,穿透身体,照亮心房,点燃思绪。回顾这个春天,很郁闷:竟然没有好好地读过一本书。
“吹面不寒杨柳风”,春风轻轻地吹过来,如母亲“起床,起床”的催促,温暖馨香,细腻柔媚。甦醒的万物,轻轻地掀开大地的覆盖,坦露出小巧的身子。沉醉在春风里,拿起书,寻找自己的春天。但书里,“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悲壮得谁也无法抑制。这不应景的书,还读它干什么?丢掉书,走进春风里,春风一下子吹醉了人。脸庞泛起酡红,内心沉于微醺,书里的悲壮被吹得无影无踪。
春光明媚的午后,远山近水,一片浓绿,夭夭桃红,灼灼梨白,点缀其间。春光,若父亲慈爱无声的目光,深情地盯视,关切地瞩望。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享受着春光轻柔的爱抚,翻开书,挖掘意象世界里的明媚。但书里,“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悲苦得若置身凄风惨雨里。既然“马踏春泥半是花”,何不去踏春?站起身,走进春光里,春光一下子笼罩着人。满眼树绿花艳,满心欢喜快乐,书里的悲苦被挤到九霄云外。
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窗外淅淅沥沥,春寒料峭,屋里温暖和煦,柔情缱绻。春雨悄声细语,似刚刚成人的姐妹,温婉宜人,温馨可人,温柔无限。一起读书,回味逝去的历史,咀嚼过往的日子。但书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虚无随处都在,历史也如过眼云烟,何苦去管它?甩开书,相拥而眠,春光雨露,春山绿水。真实而丰盈的生活,真切而柔美的情绪,淹没了一切,书里的虚无被打发到遥远的虚拟世界。
很小就听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百度一下,这话很有来头。最早出现在南北朝时期萧统编写的《纂要》里;明朝无名氏在《白兔记•牧牛》对这句话做了进一步的阐释:“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一日之计在于寅。春若不耕,秋无所望;寅若不起,日无所办;少若不勤,老无所归。”春,应该是个奋进的季节,应该是个不断学习成长的季节。但今年,我的春天却空虚灵异,沉溺于寻觅,沉醉于情绪,被春引诱着,抛却了习惯,舍弃了书本。
何止是春天,即将来临的夏天也会这样。我在日子里来来去去,没法静下心来。书,整齐地排列在书柜里,堆放在床头枕边,但我却不愿去看它们,不愿去想它们,甚至希望能忘记它们。民间有诗云:“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有寒,收拾书本好过年。”或许,我的心境,我的日子,就是这诗的注解阐释。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16 18:47:12
@地下丝绒 2018-05-16 16:16:59
我小时候都是把早晨买点心的钱省下来去买连环画
因此玩具没怎么买过,书倒是打小买了许许多多,因此,对于新华书店这几个字,有着天然的亲切感。前些年回老家,发现好多书店都变成了卖文具,玩具之类的杂货铺,有书卖也大多是教学参考书,而且书店的铺面是越缩越小,不由十分感慨。我小的时候最大的乐子是看连环画,现在跟我当年一般大的孩子却各种麻将,地主。
成都的书店印象不怎么深了,十多年前曾专程去过川大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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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去逛了天府书城、西南书城、成都购书中心,这是成都比较大的书店。很失望,差不多也成了杂货铺了。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16 18:48:38
@夜已落 2018-05-16 16:32:42
对于书,有时候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比如书越厚感觉它的世界就越小,想看看大自然在写什么,却又只缘身在此山中,很多都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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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有厚的好处,薄有薄的味道。人们总是在书写大自然,却永远也无法摹尽大自然的美妙与神奇。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17 11:03:35
@guangjiongtan492 2018-05-16 22:04:36
做狼还是做羊?
陈子逸
很多人说做人要有狼性,比如做销售的人,要说的就是要像狼一样,看到肉就奋不顾身的冲上去。营销人看到顾客,就要勇往直前,什么都不管不顾,只顾销售成绩。
有狼性会伤害到人吗?狼的每一次侦察、布阵、伏击、奇袭的战术都令人赞叹!想到狼,我们会把它和凶猛搭上关系。其实后天的八卦图都为你解释了这一切。
有人认为寅是虎,可以看成狼;其实不是,戌才是为狼。戌是十二生肖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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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18 21:52:08
开卷心惊

读一本名为《江南文化札记》的书,书中多写明未清初的江南文人文事、文气文运。虽然许多内容都脱胎于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但却依然能体味到烟笼雾锁、典雅温润、才情四溢的江南。
江南,在我这里一直都是阴性的,是帘外芭蕉三两窠的温馨,是鬓云欲度香腮雪的娇艳,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哀婉,是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悲切。江南,缺乏阳刚之气,缺乏金戈铁马大散关的雄壮,缺乏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缺乏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的高歌,缺乏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勇猛。但,我却是喜欢江南的,并自以为是地将自己生长的地域划入江南的范围,用江南特有的细腻柔软装点自己的人生与文字。
读《文化江南札记》,惊叹于它的引诗引文之多。很多文,几乎被引诗引文占据了大半篇幅。有的文,甚至就是一篇引文的翻译与转述。读过一些古典作品,从诗经开始,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话本、历代笔记、各朝历史,虽读得一鳞半爪,却都有涉猎。曾经引以自豪的就是:翻开一本书,看到文中的引诗引文,自己能略知一二。而读《文化江南札记》,看里面的引诗引文,却一头雾水。那些人,那些事,多半知道。但他们的诗作、文字,却陌生得很。开始以为,这是偶然,但越读越心惊:从头到尾,几乎引诗引文的百分之八九十,我以前都没接触过。
第一遍读完,觉得意犹未尽,再次从头读来。这次,只要能查到的引诗引文,我全在网上查出来,打印裁剪好,粘帖在书中相应的地方。读完,这本并不厚重的书,增加了将近一半的份量。而读那些引诗引文的全文,成了我再读它的重要课程。有时,还从引诗引文延伸到更广阔的作者领域,找出他们的代表作甚至文集来读。不读不知道,一读吓一跳:书里的世界如此广博、丰厚、充盈,岂是我能读尽读懂的?曾经有的那么一点自信,一下子飞到九霄去外。我心跳加速,呼吸急迫,面色赤红,满脑空白:原来,在醇美的国学面前,自己与一个文盲没什么区别!
这种感觉令我很多天萎靡不振,提不起看书的劲:既然,再看多少,也是无知,不如不看。当我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终于从《文化江南札记》带给我的羞愧里醒过来,随手翻开《乐府诗选》时,又被一记闷棍打得晕头转向。
汉魏六朝乐府诗,在我国诗歌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虽多为民歌,从诗歌艺术的角度考察,或许并非全是佳作,但诗里却有最原初的人性人情的最自然流露。翻开《乐府诗选》,这些诗都似曾相识。认真回忆,原来,这些诗,在读中师和中师毕业的最初几年里,我大多诵读默背过。现在读来,记忆里残存的内容东一句西一句地冒出来,前言不搭后语,一诗扯到另诗,错杂混淆,难分彼此。这样的记忆,有与没有,似乎没有区别。读这些诗,心惊不已:年轻时读过,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现在来读,又有何益?
从《乐府诗选》想到自己最近一直读着的《诗经》。每天夜深人静之时,便翻开《诗经》,踱入先秦。每篇,我都要读好几遍,一句一句地弄懂意思,默记在心。第二天读后面几篇时,一定要回头去读前面读过的。我希望用这样的方法,将书上的《诗经》转化为自己的《诗经》。但读过去,读过来,现在已经快读完了,但自己的《诗经》却依然只是以前记忆里的那几首。翻开《诗经》,茫然无措:既然读了也记不清,还是不读吧!
这样的感觉,不仅仅在读古典作品时有,也不仅仅是理解与记忆方面的。翻开任何一本书,都惊心不已。因为,任何一本书里,都有我不懂的内容。我越是想弄清楚它,它就越让我弄不清楚。它引来更多的不清楚,纠缠我,迷惑我,羞辱我,让我明白:这样一个虽然敏感却无才情的人,怎可与江南有爪葛,怎能关注江南的阴柔之美,怎配喜欢神圣的文字?
世界很美丽,江南亦精彩,而这些美丽与精彩,就蕴藏在字里行间。虽然开卷心惊,茫然虚无,但我依然会打开书,在书里寻找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入蓝的江南,寻找属于我自己或许美丽与精彩的世界。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21 21:55:43
一只书箱

有个梦,纠缠了我几十年。现在,还常来纠缠。
梦的引线,千梦万梦梦梦不变:我的书,没地方存放。
梦的进程,虽异却同,令人揪心惨然:有时,我将书架靠在学校的食堂壁,人翻人拿,鼠咬鼠爬,整洁的书上满是菜汤饭渍,夹杂着黑黑的老鼠屎,散发出浓浓的老鼠尿味;有时,书架被放到教室的天楼上,借屋檐遮风挡雨,阳光暴晒晨雾润湿,飘风吹过雨丝袭扰,书页翻卷霉变,书脊发黄损烂,书本残缺破败;有时,书架出现在单位的走道里,单位的员工、办事的外人,随手拿走不再归还,零落星散不知其踪,挤挤挨挨的书架愈来愈空旷散乱……
梦的终点,美好而圆满:我有了一只书箱,说大就大,说小也小,竟然可以将我的书全部收纳其中。小心地整理好书,锁上箱子,将钥匙别到裤腰上,反手拍拍,感觉到它硬硬的在,我释然而笑。
有时,我得意得笑出声来,不但笑醒了自己,还笑醒了身边人。身边人翻个身,嘟囔一句:神经病。夜色温柔,屋宇甜蜜,我看见那只书箱愈来愈清晰地出现在墙隅,不大不小,正好塞满我的思绪。
这只书箱,是父亲给我做的。
父亲虽出身富家,但因江山革故,家道中落,初中毕业不能再继续学业,只好当了一名小学教师。父亲心灵手巧,颇多才艺。到县上进修时有篇作文,用小楷写在作文本格子里,笔触轻灵洒脱,有好几千字。上地理课,随手在黑板上画地图,中国的、外国的,与课本上相差无几。公社组建文艺队,他写三句半台词,拉二胡、手风琴给合唱队伴奏。学校的篮球队,他既当教练,又是雷打不动的边锋。父亲甚至还有一套木匠工具,家里的桌椅板凳,大小箱柜都是他闲暇时自己做的。
入学读书时,我已积累了十几本画本。这是我的宝贝,心爱得不得了,放在书包里挎着怕同学拿,塞在枕头底下压着怕老鼠咬,藏进母亲的衣箱里怕拿出来看时弄乱了衣物。一会儿这,一会儿那,不管哪里,都不放心,总觉不得其所。一天,父亲见我呆头呆脑地抱着十几本画本,不知所措,拍拍我的头:算了,我给你做个书箱!
没几天,我就有了一只书箱:六十多公分长,四十多公分高,三十多公分宽。父亲还给书箱订上锁扣,买只小锁,用毛线编的带子串着钥匙,交给我。从此,我的画本有了藏身之地。我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上山捡柴,下河洗澡,都不拿下来。
初中,读走学。母亲每天都给我点钱,叮嘱我到街上的食店吃午饭。一碗面,一角钱;一个碗儿糕,两分钱。我舍不得,攥紧钱,凑起来买画本。画本越来越多,初中毕业时,差不多有满满一箱。星期天,我常带着弟弟妹妹郑重地打开书箱,抱出画本,或坐或蹲,或趴或躺,一本本地翻,边翻边读,边读边讲,听得弟弟妹妹如痴如醉。
初中毕业,我外出读书,书箱留在家里。一晃,长大了。又一晃,成家了。再一晃,有儿子了。还是一晃,儿子喜欢看书了。看着小不点整天把他的书搬来搬去,东放西放,藏这藏那,想起父亲给我做的书箱。回家找,画本虽已星散,书箱却还完好无损。我将书箱传给儿子。儿子如我当初一样,将书整整齐齐摆放在书箱里,锁着,钥匙挂上脖子,一刻也不离身。周末闲暇,我拿着书,靠藤椅上,说:看书了。儿子丢下玩具,急颠颠地打开书箱,拿出一本,坐到我的脚边翻看。书箱静静地蹲在屋角,静静地看着我,静静地看着儿子。父亲的目光,透过书箱看过来,盯着我和儿子,温柔亲切,仿佛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我们沉浸在各自的书里,寻找到了各自的快乐与满足。
时光流进梦境,书箱成了“如意乾坤箱”,说大就大,装得下我十多只书柜的书;说小也小,还是父亲给我做的书箱模样
梦境锁着时光,父亲正在码凳上锯、刨、凿、钉,一只书箱渐渐成形;我和儿子都六七岁模样,坐在温暖亲切的光晕里,把我们的书一本本整整齐齐地装入书箱,锁好,钥匙挂到脖子上。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23 15:25:05
@事了扶伊去 2018-05-21 22:29:44
星期天,我常带着弟弟妹妹郑重地打开书箱,抱出画本,或坐或蹲,或趴或躺,一本本地翻,边翻边读,边读边讲,听得弟弟妹妹如痴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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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很有儀式感啊。。。
儿子丢下玩具,急颠颠地打开书箱,拿出一本,坐到我的脚边翻看。书箱静静地蹲在屋角,静静地看着我,静静地看着儿子。父亲的目光,透过书箱看过来,盯着我和儿子,温柔亲切,仿佛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我们沉浸在各自的书里,寻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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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亲历,所以记忆深刻。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23 15:35:00
旧书遗珠 插页春秋


书柜里有套钱穆的《国史大纲》,国立编译馆出版,商务印书馆发行,上下两册,右起,竖排,繁体。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初版,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十月上海第一、三版。封面顶端标有“部定大学用书”字样。
这套书,书脊略损,封面稍缺,偶见霉点花斑。一股淡淡的旧报纸味从书里溢出,萦绕鼻翼,嗅得到它七十年的风雨烟尘。它年近耄耋,历史的沧桑锈蚀着脸庞,缺损的皱纹铭刻在额头,霉斑的暗黄昏浊了眼睛。但它却身板硬朗,仪态雍容,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朴拙超迈,些许的残破仿佛深邃的注释,仿佛幽远的解说,把它从民国请进我的书房,请到我的眼前。但它终究太古旧了,古旧得混乱了我的思绪和记忆。书柜里其他书的来历出处,我全清楚。唯独这套《国史大纲》,一直与我捉迷藏。而今,我只能凭着读书轨迹,揣测、想象它与我最初的交往。
月溪小学的土墙房二楼,走道尽头,有一间无人管的图书室。图书室紧邻“文革”时期一位自杀老师的宿舍,常年不开窗,阴森森有些恐怖。图书室里,没有书架,墙角边窗台下地板上散乱地堆着一些老书,旧书,破书。离开月溪时,我曾经在图书室里搜寻过自己喜欢的书。那时,刚中师毕业,没学过历史,不知道钱穆,面对《国史大纲》,会“拿”吗?
教育学院的图书馆有两个馆室,一个闭架,查卡片,看介绍,填单子,交给管理员,找给你。一个开架,可以进去,找自己喜欢的书。开架馆室,全是老书,旧书,破书。在教育学院学历史,知道钱穆其人,《国史大纲》的品相与开架馆室里的书若同胞兄弟,会不会是从那里“顺”来?
送仙桥旁,摸底河畔,曾经是热闹的旧书市场。简陋的书摊沿河席地而设,全是老书,旧书,破书。到成都,爱逛送仙桥。沿河这边一家一家地看过去,从河那边一家一家地看回来。买过尼克松《领袖们》的初版,只花了2元钱。这套《国史大纲》,莫非是从哪家地摊“淘”到?


《国史大纲》下册420与421页间,夹着一张插页。插页很薄,很窄,写着一些字、词、句,注着音,罗列其意。486与487页间,也夹着一张插页,抄录着几段文字。显然,这是读《国史大纲》者留下的痕迹。
两张插页,笔迹相同,出自同一人。前页三种墨痕:先是稍淡的蓝墨水钢笔,中间插着近两行较浓的蓝墨水钢笔,下面是铅笔,最后又是较浓的蓝墨水钢笔。所列之字、词、句,并非特别生僻难懂,应该是读《国史大纲》时新遇。后页墨痕全是稍淡的蓝墨水钢笔。六段的内容均与马歇尔有关,可能读《国史大纲》的同时,还在读一本关于马歇尔的书。
翻看《国史大纲》,遇见书间的插页,逡巡于国史的思绪突然走神。历史消失了,竖排繁体消失了,插页上手写的字、词、句、段灵动起来,衣袂蹁跹,长袖飘飘,顾盼间眉眼婉转,飞舞时身段婀娜。诱惑着我去探寻:是谁,留下了这两张插页?
是西南联大的大学生?夜深人静,一盏油灯,悠悠忽忽,时而轻轻闪动一下灯花。淡晕暗红的灯光,照着简陋的木条窗棂,窗后,墙边,桌旁,有位瘦削的年轻人,一袭长衫,一架圆边眼镜,正在翻看《国史大纲》。或许是初春,窗外的紫荆花开得正欢,夜色里飘着的花香吸引了他。他抬起头来,贪婪地翕动鼻翼,遥望夜色深处。他在回味历史?刚翻过的书页,烽烟滚滚,那些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传说,那些凭三寸不烂之舌纵横捭阖的传奇,那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传统,在他的脑里发酵成醇。他在思念爱人?不远处的女生宿舍,有位与他情投意合的女子,她短发圆脸,蓝衫黑裙,白袜青鞋,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她“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只要想起,他心里就注满了蜜。应该是深冬,凛冽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单薄的长袍难以抵御冬的侵袭。他紧了紧身子,深深呼口气,仿佛要将身体里的冷全部呼出。他有一丝走神,不再那么专注。他想起了年迈的父母,远方的亲人,沦陷的家乡,残破的河山。他贫寒的家,在遥远的北方,那里,更冷,正饱受侵略者铁蹄的蹂躏。他担心父母的身体、温饱,他希望亲人们平安、吉祥。
不!留下纸条的,不是民国时代的学生。插页上标注的现代汉语拼音清楚明白,留下纸条的只能是五十年代末及其以后的人。不是青灯悠忽,不是简陋的木条窗棂,不是昆明;是晨曦微露,是透明的玻璃窗扇,是北京。新的一天敲开窗户,旭日的光辉轻抚古旧的《国史大纲》,《国史大纲》染上一层淡雅的金黄。一日之计在于晨,窗前的学子,朝气勃勃,意气风发,中山装上衣口袋上别着的校徽闪闪发亮。书里,有不认识的字,难解其意的词,喜欢的句子,他边看边翻手头的词典,记下来,写上去。教授说过,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现在查一查,写一写,记在这里,下次再遇着,就不会不认识,不会不懂得。他要做一个真正的读书人,真正的读书人,都是边读边记,记生字,记新词,记好句,记感慨,记心得,记发覆,顾炎武的《日知录》、赵翼的《二十四史札记》,就是如此得来。记着写着,他有一丝走神,想起了桌上那本“内部发行”。他合上《国史大纲》,翻开《马歇尔传》。迥然不同的文字,开脑洞启茅塞的段落,引导他走进新的天地,他抽出另一张插页,摘抄起来。


留下插页的阅读者,对《国史大纲》的阅读,认真,细致。
第1页到487页,很多地方,都有阅读者的笔迹。显然,他不仅喜欢记、写、摘,还有勾、划、标的习惯。标记处,一条淡淡的墨迹从上至下,有时笔直,有时起伏,草蛇灰线穿梭字里行间。偶尔,会在线条上“浓墨重彩”地加上着重点。点旁的文字,应该是他认为的重点中的重点。那些线条,起笔凝重,行走轻灵,收束洒脱。历史,凝滞、沉重,在历史里行走,岂能不染上它的凝重?能安静地读书,是人生快事,起飞的心情,自然要反映到行走中来。他的收束,随意简单,有时长长绵延,差点就到了书外;有时轻轻一挑,画出美丽的弧线;有时淡淡一挽,结成精致的圆圈。
这一切,在487页戛然而止。487页之后的书页,虽古旧却整洁,虽沧桑却干净。是什么,令阅读者舍弃了《国史大纲》?
莫非是1966年?他是一位激进派?风潮来袭,哪还坐得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能停留在书本上。革命,是丰富的社会实践。革命,不仅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于是,他扔下前不久还读得津津有味的《国史大纲》,挎起简单的行囊,涌入“大串联”的洪流,一去不返。或许,他是逍遥派中一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的安静,他的专注,他的文雅,外人不理会。他懵懂,他无知,他憨愚,他无法理解外界的火热。他躲进书里,想从《国史大纲》里寻找慰籍。直到,直到一群破“四旧”的红袖章,大声质问:这是什么书?逃到台湾的反动学者的书,你还在读?他才无可奈何地合上书,将它送回图书室。后来,他才知道,他读过的《国史大纲》,是幸运的,它静静地呆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躲过了浩劫。
我不愿想象他不是激进派不是逍遥派,我无法想象他会是革命的对象。他一懂事,就知道自己身上贴着无形的标签。小学,他最后一个入队。中学,他最后一个入团。大学,他成绩最好,最遵章守纪,最小心谨慎。他不敢与人深交,却又不敢冷落任何人。他选择历史,钻进故纸堆,欣喜地发现图书馆里竟然有钱穆的《国史大纲》。这是学习历史无法绕过的一座峰,必须一步步向上攀登,只有登临峰顶,才可欣赏迷人的风景。他如饥似渴地读,夜以继日地读。可惜,巨浪袭来,他无藏身之地。他知道,这书,不能再读了。再读,定会惹火烧身。他依依不舍地将钱穆、将《国史大纲》送回去,三步一回头地望了又望人影寥落的图书馆。可是,他终究没有躲过风暴,他被遣返回乡,他被监督改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国史大纲》渐渐离开他的心魂,知识渐渐湮没于他的疲惫困顿。许多年后,许多许多年后,他木然着大脑,悄然而逝。
他们,不愿读完,没法读完。他们,主动中断,被迫中断。《国史大纲》里,487页的休止符,仿佛疑问,仿佛感叹。


486与487页之间的插页上第一段话,是:“平常,不同的人对于一事,总是各据一理,但是对于马歇尔将军的才智这一点,在华盛顿得到一致的称赞。”这段话里的两个“对”、一个“于”写成繁体,“事”、“在”却写成试用半年就被叫停的“二简字”。哈,“二简字”,不伦不类的“二简字”,短命瞎折腾的“二简字”,草草一听,仿佛就是“二毛子”。
全错了,全都错了。既然出现了“二简字”,那么,插页形成的时间肯定在1977年末及以后。
原来,小丑殄灭,恶梦醒来,不知不觉已人到中年。读了十几年的新历史,现在,是回味回味旧历史的时候了。“范史”读过,“翦史”读过,“郭味”太浓。“顾史”读了,有些单薄。“吕史”读了,只是断代。终于,有一天,在图书馆角落那堆旧书里,他发现了钱穆,发现了《国史大纲》。早就听说过钱穆,早就知道《国史大纲》,想读却不敢读,敢读也找不到拿来读。现在好了,敢读了,能读了,那就读吧!只是,昨天,在图书馆里抢了本“内部发行”的《马歇尔传》。许多人排队等着,不能占用太久。他在《国史大纲》、《马歇尔传》里跳来跳去。书里有段话,对马歇尔评价颇高。他抽出一张插页,摘了下来。他看着自己摘录的内容,苦涩地笑了。发蒙读书,老师教繁体,三十多年过去了,在不经意的时候还会冒出来。看,两处“对”、前一个“于”,写成了繁体。但简化字终究实施了近二十年,摘录的这段话,是简化字的天下。前不久,又颁布了“二简字”,简得莫名其妙,简得稀奇古怪。哪里是改革、简化,分明是折腾、劁骟。但有什么办法呢?不写还不行,慢慢适应吧。他看着自己把“事”和“在”写成 “二简字”,轻轻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顺手将插页放入旁边的《国史大纲》。只是,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他,被调整去教政治经济学。这个陌生的领域,一点也不熟悉,他感受到沉重的压力。他不得不合上《国史大纲》,放下《马歇尔传》,一头扎进政治经济学里。


我没想到,七十年前的《国史大纲》,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离开月溪,是1978年。如果钱穆的《国史大纲》是从月溪小学的图书室里“拿”来的,那么,正好与1977年末施行“二简字”的时间相衔接。如果不是,离1985年到1987年在教育学院学历史也不远,或许,这书真是从开架馆室里“顺”出来的。即使不是,它至少也靠近了2001年,那些在送仙桥畔的旧书摊“淘”书的日子。
《国史大纲》从“中原华夏文化之发祥”写起,到“抗战胜利建国完成中华民族固有文化对世界新使命之开始”结束。读《国史大纲》,不但沿着历史长河顺流而下五千年,而且循着阅读者的笔迹从“抗战时期”想象到了今天翻开《国史大纲》的日子。《国史大纲》的余墨,从书里、从插页,慢慢演绎成现代史。这,是从书柜里找这书时,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这些历史,真实地发生了,至少在我的想象里发生过。在我这里,它们是比历史还要历史的历史。
《国史大纲》的面容沧桑,书里的内容更加沧桑。两张插页的纸质沧桑,插页负载的过往更加沧桑。我知道自己是在读《国史大纲》,但我更愿意自己是在读插页。两张插页,仿佛遗落的珍珠,被我捡起。细细把玩,珍珠的光辉愈来愈清亮。光亮闪闪,闪烁出几十年的春花秋月,风霜雨雪。我沉迷在这两张插页里,拔疏其外,剔抉其内,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读书人。虽然,骨子里我并不是一个读书人,但骨子里我却想自己成为一个读书人。
旧书两册,遗珠两枚。插页窄薄,春秋无限。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25 19:54:07
@xixiange1963 2018-05-23 17:36:00
好文,慢慢欣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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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阅读。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26 10:31:02
只是,读过的《国史大纲》的具体内容却忘差不多了。
读书,多是这样。读时,感慨颇多。但日子一久,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这样的读书,也不知道有没有收获。
楼主:rsjby  时间:2018-05-26 10:37:30


楼主:rsjby  时间:2018-06-18 12:04:49
它有前世今生

最近,有事到成都。偷闲,逛了一天书店。
成都的书店,是最熟悉的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成都读离职,虽囊中羞涩,却每周必逛书店。能买,固然高兴;买不起,站在高高的书架边,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看半天自己喜欢的书,也是赏心乐事。
初夏的成都,饱含成都特有的温润。凉悠悠的晨风轻轻吹过,空气里弥漫着成都独有的慵懒,很惬意,很舒服。成都,是一座特别适合中老年人的城市,它散淡,它漫不经心,它想脱俗却仍然市井,它看得红尘欲破未破。这日子,这格调,有一个词可以概括:安然。沿人民南路慢慢北上,过华西坝、锦江宾馆、红照壁、梨花街,这是几十年前的老路。从一环路口,踱近天府广场,人民南路北端,有一座书城。
天府书城坐落在人民南路与西御街街口,跨过西御街,是天府广场,天府广场的北端,是科技馆。名为“城市之心”的高楼先是轮廓,只是森林里的一棵树;渐渐地,其他树淡出视野,它独独地站立着,枝叶妩媚;最后,它不是树了,它幻化成一位眉清目秀青春少年,玉树临风。越近,心跳越快,仿佛要见分别很久的恋人:她,还是那么纯真淡雅吗?它,还是曾经的那座书城吗?近乡情更怯,曾经站着蹲着翻过不知多少书,搬指头算着手里的余钱买过一些书。很多年过去了,此乡容颜已改,成了彼乡,但彼乡亦可期待,心情依然殷勤,希望他乡遇故知。
弟弟下岗后,在成都住过一段时间。每天,吃过早饭,便带一只面包、一瓶水、一叠纸、一支笔,骑自行车到高升桥边的成都购书中心看书。有次,一家人去逛购书中心,在二楼僻静处,弟弟指指一个台阶:就是这。那时的书城,没有阅读座位,弟弟站着看,站着抄,站累了,就坐台阶上。售货员来说,不能坐,便站起来,累了,又坐下。后来,售货员都认识他了,不再说他了。阅经,参禅,悟道。抄了许多资料,做了不知多少试题,终于通过了司法考试。仿佛一艘小船,顺着高升桥边清澈的河水驶向下游,河道愈来愈开阔,船里船外的风景越来越灿烂。人生的转折往往在不经意间,成都购书中心,只是一个起点。通过司法考试后,弟弟又通过了公务员考试,终于可以不再时时为稻粱谋了。
十多年前,送儿子到成都读中学。五一、国庆、元旦,到成都陪他,都要逛春熙路。人头攒动,熙来攘往,令人如登春台的春熙路,是全国著名的商业街。在这条商业街的西头,安静地坐落着一座三层楼的书城:西南书城。带着儿子,跨进书城,或站或蹲或席地而坐。时间静静流淌,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我们一人拿一本书,结了帐,走出书城,彼此望望,虽未登春台,却有如沐春风的快乐与满足。一朵莲花,盛开在商业气息浓郁的春熙路头,清香四溢,自在自许,洗却了身心的尘埃。放眼望去,仿佛可以遥瞻南海之滨观世音菩萨底座的高洁。
逛了天府广场的天府书城,春熙路口的西南书城,高升桥边的成都购书中心。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太阳越来越热烈。气温升起来,站在书前,应有的清爽、安宁、温柔、娴静,全不见了,身体愈来愈燥热。仿佛置身滚滚红尘,热浪一波接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不停地炙烤身体,反复地凌迟心情,将出发时的满怀希望,摧毁成一团稀里糊涂的烂泥,深深地沉入失望的泥淖。
是的,我失望,我很失望。
走进书城,第一眼见到的竟然不是书。继续前行,书是见到了,但醒目处,却依然是其他玩意。不是书的玩意,琳琅满目,品种众多:有好记星,有快译通,有点读笔,有家教机,有书包,有书桌,有茶具,有玩具,有眼镜,有电磁炉,有不锈钢锅……书店里,甚至还开着一个卖日常生活用品的超市。虽然提供了人性化的阅读座位,但如此混乱,如此世俗,如此商业,书城不像书城,商场不像商场,哪还有书店的高雅,哪还是曾经的淡泊?多年不见的梦中情人,可以满脸皱纹,可以一头白发,可以驼背佝腰,可以拄拐持杖;但万万不可以不伦不类地手持拂尘,颈坠佛珠,不可以一脸市侩地嘴镶金牙,手指上钻戒大如斗……
是,书也是商品;书店也是市场。但,书是特殊商品,它透着淡淡墨香,悠悠书香;书店售卖的,应该只是书,只是沉淀于书里的知识,涵养,文化,人文积淀。
逛过北京的书店,逛过上海的书店,逛过杭州的书店,逛过重庆的书店,逛过许多地方的书店。书店里,全是书:书架壁立,满满的,是书;书橱半高,满满的,是书;书台平铺,满满的,是书。书,堆成墙,堆成山,堆成房舍,堆成海洋。烫金的,辉煌;线装的,古朴;平装的,淡雅;学术的,厚重;流行的,轻快;言情的,热闹;哲学的,高邈;文学的,悠远;科技的,严谨……在这样的书店里,不论是站着选书,还是坐着看书,甚至不选不看只逛逛,扑面而来的,是清凉淡雅的缕缕墨香书香。被墨香书香包裹,灵魂会脱窍而出,飘摇曳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到达日常难以到达之秘境。
“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成都,是一座有悠久历史和深厚人文积淀的城市。成都的街道宽敞清洁,历史遗迹、人文景观、公园绿地比比皆是。城市建设,在全国,都不算差。但如果单看成都新华文轩旗下“乱”而无当的书城,却会明显感觉:成都还缺少一些原来有、现在也该有、却真没有的东西。面对自己的省会,面对令人失望的书城布局,脑里突然冒出一句:过尽千帆皆不是,卖书人不是读书人。
曾经,春熙路孙中山像旁有家古籍书店,店里昏昏黄黄的,书也暗暗沉沉的,是淘书的好去处。消失很多年后,在科技馆四楼,重新开业了,名为格致书馆。格物,致知,好名字。但愿这格致书馆,是一家纯粹的书店!

楼主:rsjby  时间:2018-08-03 10:35:38
寻找废名


很多年前,听到废名,觉得奇怪。废名?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想起作家都喜欢取笔名,就想:废名,应该是笔名!后来,多读一点书,知道:废名,是冯文炳的笔名。读书所识,多为废名,本名冯文炳,反而不太为人所知。“五四”后的新文学作家,废名既不如日中天,也非籍籍无名。学习现代文学史,应该读到废名。编纂现代文学作品集,无法绕开废名。
1979年6月,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由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我有其中的《短篇小说选》、《散文选》、《新诗选》。《短篇小说选》第一册选有废名小说一篇:《竹林的故事》;《新诗选》第一册选有冯文炳诗三篇:《十二月十九夜》、《喜悦是美》、《洋车夫的儿子》。
从1982年8月起,人民文学出版社陆续推出了“中国现代文学创作选集”,我有其中的《中国现代散文选1918—1949》,第三卷选有废名“散文”四篇:《芭茅》、《“送路灯”》、《万寿宫》、《菱荡》。“中国现代文学创作选集”里,估计有《短篇小说选1918—1949》和《新诗选1918—1949》,而废名的作品,应该选入其中。
从1993年起,中国文联出版社陆续推出了王彬主编的“中国现代名家名作原版库”,以民国时期的名家名作单行本为蓝本排版印刷。共86家,其中小说30家,散文30家,诗歌26家。“中国现代小说名家名作原版库”里,冯文炳的《竹林的故事》,列为一家。“中国现代诗歌名家名作原版库”里,废名的《招隐集》,列为一家。
书柜里“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中国现代文学创作选集”、 “中国现代名家名作原版库”丛书里的书,都翻读过。其中收入的废名作品,应是经眼过目了。只是,读这些书,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书里所选的废名小说、散文、诗歌的具体内容,已忘得一干二净,还记得的,只有废名这个奇特的名字。
2016年,读2009年7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文库”丛书之《林斤澜小说选》。虽然知道林斤澜,却几乎没有读过他的作品。翻开书,其清新、淡雅的笔调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特别是“矮凳桥系列”,风清云淡的文字,与江南水乡的温柔结合得要有多紧密就有多紧密。
虽是初读,林斤澜的文字,却似曾相识。认真梳理,发现与汪曾祺的文字很有相似之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坛并称汪曾祺、林斤澜为“文坛双璧”。谓之“双璧”,既因为其年龄相当且都属于“老”而益精,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文字在那个特殊的时代,给人一种难得的清新、淡雅之感,重新接续上了中断相当长时间的一缕文脉。沿着这缕文脉上溯,汪曾祺、林斤澜之前是沈从文。比沈从文更早一些的是“苦雨斋”的周作人和他的弟子。周作人弟子里,就有废名。如果继续向上,这条文脉所接,应该是清、明、元、宋、唐的文人小品文。南北朝时期刘义庆的《世语新说》,或许算是这缕文脉的祖源。
人过中年,阅读习惯不知不觉发生变化。渐渐不太喜欢起伏跌宕冲突强烈的小说或词章优美句式讲究的散文,对平淡无奇的书写、云淡风清的情节,愈来愈感兴趣。周作人的书读过一些,沈从文、汪曾祺的文读过很多,林斤澜的刚读完。于是,废名这个奇特的名字,三十多年后,再次进入我的阅读视野。


网上搜索,发现2012年4月,上海文艺出版社重印的1994年11月初版的“新文艺•中国现代文学大师读本”丛书。这套丛书收录鲁迅、茅盾、郁达夫、老舍、废名、沈从文、巴金、丁玲、施蛰存、张天翼、萧红、孙犁十二位文学大师的小说作品,每人一卷。
买回《废名•田园小说》卷,认真读。《废名•田园小说》很单薄,小32开本,200页。其实,用一个词概括一位作家的特色,不可能也不全面,但丛书的概括,却多多少少涵盖了这十二位作家最为重要的特质。25篇作品,从《金银花》到《桥》的13篇,选自废名的长篇小说《桥》。最后一篇名为《无题》,选自废名未完成的长篇小说《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比较喜欢写亲情和底层人物的几篇小说,写表妹的《柚子》,写李妈的《浣衣母》,写三姑娘的《竹林的故事》,都很好。最感人的是《阿妹》,其中的痛楚与哀怜,读着令人透不过气来,一个小小的生命,那么乖巧,可爱,却一日一日地走向死亡,真是无可奈何。人生之大哀,或许便是如此,眼见着至亲渐至消殒,自己却无能为力,一点也帮不上忙,使不上劲。不太清楚废名的家境家世,也不知道这阿妹是真有其人还是废名的“创作”。从文里深沉的悲哀看,废名应该有一位早逝的妹妹。
又买回一套辽宁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的 “苦雨斋文丛”,周作人、废名、俞平伯、江绍原、沈启无五人,单独成卷。《废名卷》辑录废名散文14篇,诗歌7篇,诗论3篇,短篇小说4篇,长篇小说《桥》节选14篇,《莫须有先生传》节选6篇,《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节选4篇,另有附录3篇和编后记。认真读。虽然许多篇目与《废名•田园小说》相同,但重读却无重复之感。清新自然的笔调,几无情节的格局,不刻意而为却字字珠玑的表达,令我印象深刻。看了附录里的《废名年表》,对废名生平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废名,生于1901年,原名冯文炳;民国时期在小说、诗歌、散文、文学评论领域,多有建树,以废名知名;建国后,主要在吉林大学任教,教书育人和从事文学研究,以冯文炳行世,1967年病逝。
读完《废名•田园小说》和《苦雨斋文丛•废名卷》,意犹未尽,想从头到尾地整篇读读《桥》、《莫须有先生传》和《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看看这位“莫须有先生”是怎样过“桥”,去“坐飞机”的。在百度键入“废名全集”,跳出的是《废名集》。原来,2009年1月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过一套王凤主编的六卷本《废名集》,辑录了当时能够辑录的,除日记、书信以外的所有废名作品。虽不称“全集”,却有“全集”的气度。
可惜,京东、当当、卓越、文轩、博库网上,《废名集》后都标记着“缺货”。显然,要买《废名集》,晚了。去县上图书馆、几所学校图书室包括市上职业技术学院图书室找,想借出来,然后说弄丢了,照价赔偿,但没有。一位朋友工作的大学图书馆里,有这套书,但借后必须还回,且地远天隔,寄来寄去不方便。给北京大学出版社打电话,希望有库存,没有。遍寻无门,想起淘宝网和孔夫子旧书网。一查,竟然有。一位同学正好买书,叫他帮我在淘宝网上买套《废名集》,很便宜,寄到一看,是复印本。同学说:你这样的藏书家,复印本不合适,重新买套正版。虽不是藏书家,但朋友的话却正中下怀。于是,在孔夫子旧书网拍了套《废名集》回来。书,自然是好书,是正版,价钱也是价钱,高出书底标价好几倍。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废名集》“分为上、下两编,以北平国共易手为界,上编为1922至1948年间的作品,下编为1949至1964年间的作品。”“上编以文体划为小说、文、诗、论四类,……下编基本以研究对象分为数类。”第一、二卷为小说,第三卷为文、诗,第四、五、六卷为论和研究文章。集后附录颇丰,特别是《冯文炳生平年表》和《废名生平年表补》、《冯文炳著作年表》、《冯文炳笔名录》,很有参考价值。


迫不及待地读,很快读完《废名集》一、二卷。
废名出过三本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枣》,几乎囊括其全部的短篇。其集外的,经《废名集》的编者反复搜罗,只有5篇,编入第一卷,名曰“集外”。
《废名集》第一卷里的小说,其“精华”,在《废名•田园小说》和《苦雨斋文丛•废名卷》里读过,再读或三读,并不觉得是重复,有新的感觉与收获。更多的篇目,是第一次读,感觉更是新得令人瞋目,有许多惊喜袭来。废名的文,一以概之,淡雅。其小说,几乎没有大起大落,情节散淡不曲折,故事精细少开阖,人物随性无奇异。起笔,看似很随意一句,接着娓娓道来,从容淡定,自然而然;收束,说完就完,甚或来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便戛然而止,而你的眼睛还在搜寻想像中的词句,希望能继续读下去。当然,可以继续读下去,但却是另一篇了。废名多写身边人身边事身边情,一边写人,一边写景,一边讲别人的故事,一边讲自己的感觉。那感觉,也是淡淡的,说有,也就有,说没有,好像真就没有。许多篇章,在淡雅里,有一股淡淡的哀愁,读来令人压抑,比如《柚子》,比如《浣衣母》,比如《小妹》,甚至那篇《竹林的故事》,那篇《桃园》,那篇《文公庙》,都给我这样的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字里行间透出来,似哀愁、似惋惜、似惆怅、似咏叹,总之,压得我喘不过气。
除感觉压抑外,还很自卑:很多地方,看不太明白。开初,我为自己开脱:时代不同。废名写作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文言正向白话过渡,其文自然有些“夹生”:白里夹文,文里夹白。废名写作的时代的人文环境,行文习惯也与今大异。但越往下读,这个理由越不成立,许多一点也不“文”的语句,很平顺,一点也不佶倔,但废名为什么要把它放在这里、其中蕴含的意义为何,却不知道。有时,结合上下文,好像是知道,却说不出所以然。有时,觉得全知道,却口迟言钝,词穷句短,无法完整表达。读小说,包括师承废名的沈从文、汪曾祺、林斤澜、林徽因等人的小说,还没有读不明白的地方,虽然或许与作者的主旨相去甚远,但读时却自觉明明白白。这,应该是我的问题:自己的水准,要理解废名,还有很远的距离。所以,一边仿佛知音,“莫名欢喜”,一边却又云遮雾罩,“莫名自伤”。
和《废名集》第一卷比起来,第二卷里的小说似乎要“成熟”得多。但正因为其“成熟”,其中的“废名味道”也就少了许多。其实是曾经的“废名味道”少了,有了一种新的“废名味道”。如果说读《废名集》第一卷,读出的是他的清新、自然、悠闲、山野;那么,读《废名集》第二卷,领略得更多的是他的玄思、默想、哲理、庙堂。这一新的“废名味道”,在《莫须有先生传》里表现得特别突出。很多时候,感觉不是在读小说,是在读哲学。好几次,起了放下的念头,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读了下去。幸好,这一风格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之后》有所减弱。和《莫须有先生传》比起来,《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之后》更具生活味。虽仍时有玄想,但明白晓畅,越读越想往下读。当书页越往后翻,文本渐渐单薄,感觉很是遗憾。
《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之后》写“莫须有先生”抗战时期在黄梅的日子。从“跑反”金家寨小学教国文写起,经去五祖寺黄梅县中教英文,后到水磨冲闭居写《阿赖耶识论》,至搬家后山铺祠堂居住戛然而止。显然,这是一部未完成的长篇。“莫须有先生”其后还在黄梅呆了很长的时间,这些时间里的生活,废名没有继续写下来,没有告诉我们。如断臂维纳斯一样,我们读到的《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之后》是不完整的。从这样的不完整里,可以看出那一代学人的一些特质。废名之写作,兴之所致,心有所言,提起笔来,下笔成章。如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写《阿赖耶识论》,便缀笔而书其他。他的小说创作,几乎都是亲身经历,几乎都是“实录”,几乎“不编故事”。当他认为自身经历中有值得一书的内容已经写完,就自然停笔。这,或许就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之后》里反复强调的作文应该“写实”。
读了《废名集》一、二卷,废名的小说读完。后面几卷,第三卷是“诗”、“文”,第四卷是“论”、“学术”,第五卷是鲁迅专题,第六卷是后期学术。这些,都不是我喜欢的。废名的文学创作,在民国时期。我喜欢的废名,只是民国时期的废名。民国后的废名,是作为学者的冯文炳。他的学术成就如何,不是我所能评说。他的小说,却是由衷喜欢。虽某些评论者说其小说缺乏思想性,但没人能否定其艺术性。今天读来,其中的田园风光、乡土气息、自然味道、天真性情,依然能打动人,令人心生向往。这,或许就是废名之为废名的意义。


和冯文炳当年进入文坛,立意要“废掉”自己的姓名,摇身一变而成废名一样,当废名放弃文学创作进入研究领域,他又摇身一变而成冯文炳。这里面的因缘巧合,风云际会,岂可一言以蔽。今天,寻找废名,是因为人们想重温曾经的田园风光、乡土气息、自然味道、天真性情,想从中断很长时间的文脉寻找慰籍。只是,废名已逝,现在的废名,只存在于他的文字里,只存在于文人的怀旧情怀和学者的研究文章里。
2013年11月金城出版社出版过一本署名眉捷的《废名先生》的小书,收有21篇与废名相关的文章品读和研究文章。其中的《废名在黄梅》一篇,对了解废名的人生轨迹和创作年轮,很有裨益。在文章的“结束语”中有段话:“废名说‘只有“自然”对于我是好的,家在城市,外家在距城二里的乡村,十岁以前,乃合于陶渊明的“怀良辰发孤往”,而成就了二十年的文学事业’,‘我的儿童世界在故乡,若要真懂我的儿童世界,故乡恐无知音’。‘废名到大学才懂得“儿童生活原来都是文章”,于是徘徊于记忆的王国,记录黄梅小儿女的生活,可以说是黄梅哺育了废名的文学天才。”故乡,对于废名来说,不只是一篇回忆文章,而是他差不多整个的文学创作。他的小说,几乎都取材于故乡,他小说里的人物,几乎全是故乡故人。黄梅,是个奇特的地方,除因“黄梅戏”名满于下外,还是文人辈出之地:弘忍、瞿思九、喻血轮、汪可受、汤用彤……
在2016年9月海天出版社印行的《寻找溪水的源头》里,汤用彤的儿子汤一介回忆废名:“上第一堂课讲鲁迅的《狂人日记》,一开头他就说:‘对《狂人日记》的理解,我比鲁迅先生自己了解更深刻。’我们这些新入大学的学生,一时愕然。”“有一次,废名讲写作要炼句,他举出他的小说《桥》中的一段描写炎热的夏日,……说:‘你们看,这“日头争不入”,真是神来之毛,真是“世上难有凉意了”。写文章就要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才叫大手笔。’”“熊十力写《新唯识论》批评佛教,而废名信仰佛教,两人常常因此辩论。……这日两人均穿单衣裤,又大辩起来,声音也是越来越大,可忽然万籁俱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前院的人感到奇怪,忙去后院看。一看,原来,熊冯二人互相卡信对方的脖子,都发不出声音了。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刘仰东编著的《去趟民国:1912—1949年间的私人生活》中,也录有一则熊十力与冯文炳争吵的事:“上世纪30年代,一次学者熊十力与冯文炳因争论一个问题互相抬杠甚至扭打起来,熊十力声色俱厉地说:‘我代表的是佛,你不同意便是反对佛!’”虽事之缘由迥然,扭打却应该是事实。从这些回忆可以看出,废名的性格,并不是他笔下的文字那般平淡随和,而是有些狷介狂傲、任性较真。这,或许是文人的真性情吧。
从《废名•田园小说》、《苦雨斋文丛•废名卷》,到《废名集》,我买齐了废名的全部作品。从《竹林的故事》、《柚子》开始,我读完了废名的所有小说。在眉捷的《废名先生》、汤一介的《寻找溪水的源头》、刘仰东《去趟民国:1912—1949年间的私人生活》里,我见到了废名的某些侧面。在废名作品集的有关附录里,我了解了废名的完整生平。
我觉得我寻找不到废名。废名逝世五十年,墓木已拱,尸骨无存,哪还寻找得到?虽然我想寻找的不是他的“肉身”,而是他的“灵魂”。但肉身既灭,灵魂何存?我的寻找或许注定就是虚妄!我觉得我寻找到了废名。读废名作品,他留下的属于他的文字,文字里镶嵌着的他的天真、童心、敏感、稚拙、文雅、谦和,闪烁跳跃,如春阳里绿叶上露珠的闪光,如人间四月山花散发的馨香,如初夏时节挂在枝头的果实,如隆冬雪原深处的一抹寒梅。而我,遇着文字里的他,似乎熟稔,又仿佛初遇,似乎相知,又隔膜天远。我只能谦卑地仰望,让自己低到尘埃里,但我心里是喜欢的,在尘埃里发了芽,长出一棵草来。

楼主:rsjby  时间:2018-08-03 10:3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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