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说

字数:43108访问原帖 评论数:54条评论 TXT下载

发表时间:2018-05-13 07:14:38 更新时间:2022-03-12 14:34:50

楼主:rsjby  时间:2018-09-26 20:37:00
书房里的史铁生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10月1日出版发行了一套的插图珍藏版“史铁生精选”。这套书是“博集天卷”“读行者”系列的一种,共四册:《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与地坛》、《夏天的玫瑰》、《放下与执着》。插图选的是吴冠中的画。中信出版社出版过吴冠中插图珍藏版的《声律启蒙》,其图笔画简洁,意蕴深远,常人如我者亦能看懂。喜欢史铁生的文字,喜欢吴冠中的画,二者结合,定然更美,所以,毫不犹豫地买了回来。
最早读到的史铁生作品,是《小说选刊》上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读完,觉得好。但好在哪里,却说不出所以然。那些人,平和如邻村农人,那些事,平淡如鸡毛蒜皮。那时,每年《小说选刊》后几期,都附有“全国优秀短篇小说”推荐表。1983年,我推荐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第二年初,《小说选刊》公布的获奖名单上,《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赫然在列。这,令我兴奋好长一段时间,很觉得自己有欣赏水平。从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就一直潜藏在我的记忆里。天长日久,岁月蹉跎,小说里的清平川,慢慢幻化成江南景致,岸边绿柳成行,河水清亮见底,游鱼唼喋荷荇,出入蒹葭,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晴阴。
后来,买过、读过史铁生的一些书,长篇小说: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4月1版1印的《务虚笔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版1印的《我的丁一之旅》;随笔集:山西画报出版社2002年9月1版1印的《我与地坛》、中国盲文出版社2006年8月1版2印的《命若琴弦》、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9月2版2印的《病隙碎笔》。感触颇多,特别是《病隙碎笔》里那句“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令心中根本就没有“天堂”的我自惭形秽得无地自容,只想地上有个洞,钻进去,不再出来,不去面对史铁生。
“史铁生精选”之《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卷,开篇就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三十多年后重读,竟然读到一丝淡淡的悲凉。这丝悲凉令我想起史铁生“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的自谓。1972年,21 岁的史铁生因病瘫痪从插队落户的清平湾(真名为关家庄)回到北京,坐着轮椅进入一家街道工厂。作为形象思维特别丰盈的史铁生,有许多青春的梦想,有属于自己的追求。这些梦想与追求,在深重的病魔面前,异常苍白;残酷的现实,沉重地压在史铁生身上。开初没有工作,后来就业于街道手工作坊。每天来回于家与地坛之间、街道工厂与家之间,丰富的客观世界就在轮椅之外,他无法延展自己的足迹去探寻;精彩的世俗生活就在他身边,他难融入其中。丰富与精彩,是别人的,与他无关。他拥有的,是固定的线路,是年复一年枯燥无味的重复和日盛一日的痛楚。物质生活不可逆地陷入贫乏,正常人的世俗生活,对他只是一种奢望;同龄人的精彩青春,他无法触及。
于是,史铁生专注于文字,在文字里寻找自己的位置。世俗生活的“贫乏”深刻地影响着史铁生的创作。他的作品,总会出现“我”。这个“我”,既是文学作品里的艺术形象,也有史铁生的影子,很多时候,直接就是史铁生。他的小说,没有宏大的现实生活场景,没有曲折起伏的情节,没有“高于生活”的离奇故事。有的,是他少得可怜的世俗经历,是他物质视野所及的狭窄空间,是他刻意回避却又无处不在的“我”。史铁生的小说“缺乏”很多小说“要素”,散逸灵性,飘渺悠远,更像散文或随笔。因为,“真正”的小说,需要物质生活丰富的积累和大量积累基础上的文学提炼,史铁生缺少积累。散文随笔,需要优美的文笔与深邃的思想,这是史铁生的优势。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便是用优美的文笔,“实录”自己插队生活“拦牛”的日子。史铁生在他另一篇回忆性质的作品里,曾经提及清平湾的人怎么看待《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插队的故事》第三十五节,四元在县上的宾馆遇到“我”,说:“你写的小说我看过,看得人笑哩。亮亮妈不识字,识字喽要揍你咧。”可见,清平湾的人认为,《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不是小说,是“实录”。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一再向四元解释:“小说嘛……”,“写小说得用点虚构。”
当物质生活陷于不可逆的贫乏,当世俗世界愈来愈远,史铁生在另一个“我”世界寻找到实现生命价值的路径。坐着轮椅,卧躺病床,虽不能享受精彩的世俗生活,却有更多时间思考陷于红尘纷扰的人们不会思考的问题。生命,就是这么奇特:享受精彩的同时,许多更有意义的东西会倏忽而逝;剥夺丰富世俗生活,却给你常人无法体验的感觉,让你进入更为深刻更为自由的空间。史铁生因祸得福,因为失去而有更为丰富的收获。他冷眼滚滚红尘,远离世俗利禄,拒绝物质诱惑,静静地思考人和生命的意义,慢慢地将思考推到“终极”。他的作品,越来越渗透着对生命价值的思考,越来越具有浓郁的哲学意味,深邃的宗教意识。他的叙述平缓随和,悠闲自在,由于特殊的生命体验而贯穿着温情却又宿命的感伤。既有对生命赐与和馈赠的感激,又充满对命运安排的无奈和对荒诞宿命的抗争。这些,在他晚期的《病隙碎笔》、《扶轮问路》以及逝世后整理出版的《昼信基督夜信佛》里,表现得无以复加,淋漓尽致。
史铁生的创作年轮,作品内涵,完整地阐释着一个人的成长、成熟。按时间顺序大略读下来,可以领略他对生活生命越来越高的体认与感悟。这所有,这一切,或许都是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那一丝淡淡的悲凉演绎出来的。早在选定自己未来之路之初,他就埋下了自己创作走向的伏笔,一路走下来,走到生命的尽头。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病逝。他逝世的时间给我一种错觉:这,不是病魔的胜利;这,是史铁生的主动选择。他选择了这个圆满的日子,有始有终地走完2010年,有始有终走完自己的一生。
2017年1月1 日,人民文学出版社终于推出了10卷本的《史铁生作品全编》。虽然书柜里有许多史铁生的“单本”和“集本”,面对“全集”一直犹豫,但每次上网,都要看看这套书。朴实的封面,看上去与史铁生的生命一样平凡;简略里隐藏着的厚重,仿佛在宣示标榜史铁生的深邃思想。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把它买了下来。
想象中的史铁生的生命历程,大部份日子都坐在轮椅上、躺在病床上,置身书房。他应该有个书房,书房不大,甚至有些简陋逼窄,开初有一方书桌,后来是一张书床。窗外,昼夜交替,季节变换,岁月倏忽。书房里的史铁生,渐渐坐成了一尊雕塑,躺成了一种永恒。现在,我把史铁生的书卷收藏进我的书房。它们站在书柜,既英姿勃发、挺拔俊朗,又处变达观、睿智深沉。“他”之书房里的史铁生,将自己幻化成一个个汉字,一篇篇文章,一本本经笥,来到“我”的书房。我在“我”的书房里逡巡游走,遥望已成雕塑、已成永恒的史铁生,体会他的心情,体察他的思索,体味他的生命。
我知道,自己无法读完书房里的书。但我会认真地读史铁生。现在,读湖南文艺出版社“博集天卷”之“史铁生精选”,许多篇目,是重读。明年,或许会读人民文学出版社之《史铁生作品全编》,许多篇目,将是三读甚至四读。我不期待读史铁生收获什么,我只想满怀敬畏地读,把读他的书,当成对他黙黙的祭奠。
楼主:rsjby  时间:2018-10-15 19:39:56
书房的现实与梦境

从小爱书,几十年积攒,现已有书万余。在小城换房时,东借西凑咬牙换了一套140多平的房,打点一个书房,蓄养自己的书。书房一面开窗,一面凿门,其余两面贴墙全是书柜,因书太多,房中央还勉强安置两个。坐在书房一角的电脑桌前,仰望巍巍乎高高在上的书柜,有一丝坐拥书城的惬意与满足。
书房临街,楼下有一替鸡鸭超渡的夫妇,随时都有鸡鸭垂死的挣扎传来,虽不哀却动心,差点为悼念已死和将死的鸡鸭,将书房命名为“鸡鸭轩”;楼对面是老百货公司的单身宿舍,通走道,猫狗与人相杂而居,夜深人静,偶有青春之猫希冀实现青春之梦,喑哑的声调拖得很长很长,起伏有致里那锥心的痛在暗夜里特别恐怖,声声入耳之后竟然有些入心,想:取名“猫春庐”算了;走狗当道,为人所踢,或许是真疼或许是撒娇的哀鸣呜呜,有时似幼童的低嚎,有时若嫠妇暗泣,想:书房是不是可以名为“犬诉墅”呢?当窗前的那钵文竹纤延上攀,在春阳里摇曳生枝,如当红花旦般扭着腰身念唱做打、顾盼生情的时候,我又想把这书房叫:“一绿居”;看书很晚,四周阒寂,夜月的清辉透过窗帘洒满书房,突然心花一闪,神飞意驰,一忽儿东一忽儿西,一忽儿过去一忽儿未来,便觉得这书房或许叫“意驰阁”更为贴切;每读一书,略有收获,书中的人和事在脑海里纠纠结结,时出时没,自己“如果”“也许”般的演绎,终不如古贤圣哲的先知先觉,认为书房似乎应该叫“仰止斋”……
其实,这都是趣话。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为书房取名,任何一个书房名,都只能概括书房部分用途与书房中人的偶兴情绪,而无法囊括书房的全部功能和书房中人的所有思维。所以,对那些硬要给自己的现代书房安装一个古色古香文雅名字的人,我很不以为然,甚至有点嗤之以鼻。
看书之余,偶有闲暇,喜欢在书房踱步:一个一个书柜地逡巡。目光描过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脊,购书的场景、书里的内容、读书时的感概渐次溢出,在脑海里涌波掀涛。很奇怪,越久远的书记得越清楚,发现好书时的喜悦、买书时差钱的困窘、读到会心处自得其乐的微笑历历在目,就在昨天;而晚近读过的书却已忘掉十之七八,差不多只记得作者是谁,出版者何。
经常夜梦,梦里情景屡屡相同:书房突然消失,七八个书柜无处存放。有时,我把书柜摆放在读高中时饭堂一角,一日三餐,早早跑去,迟迟离开,时时顾看,但依然损毁日重,书角蜷曲,书脊破败,望之凄然。有时,我把书柜安顿在读中师时教学楼的天楼上,借前伸尺许的屋檐挡风遮雨,书柜下部的书渐至潮蛀、朽烂,眼见其日渐枯败,茫然无计,心痛不已。有时,我把书柜放置在办公室外面的走道上,虽无风雨浸蚀,却常常丢失,挤挤挨挨渐至松泛、大半甚至小半,天天念叨已经消失的书名眼涩难止,废然而返……
更有怪梦:突然身死,书房蛛网日密,尘灰日厚,老鼠横行,书鱼肆虐;书籍一日一日散乱、零落,亲朋故旧,可入书房随手取走,顽童小孩,坐书房撕书为乐,好端端一个书房,几成书之屠场。我遥遥地望着书房的变故,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曾经整洁整齐的书房一片狼籍,曾经一一手抚眼阅的书们渐然消逝……
走出梦境,我急切地睁开眼睛,翻身起床,踱入书房。书房依旧,书们依然。随手打开一个书柜不曾上锁的门,目光扫过书脊,仿佛探手入海,水流轻抚手指,游鱼暗唼掌心,远古先贤油灯下挥毫洒落的墨汁浸润入肤,西方圣哲鹅毛笔划过的沙沙轻响锥心噬骨。书里暗藏着的智慧的灵魂弥漫开来,包裹着我蠢笨的身躯,悄然曰:死,是另一种存在;只要有心,书就能与你永相随伴!
楼主:rsjby  时间:2019-02-26 12:23:02
逛“鬼市”记

早晨六点,黎明前的黑暗压得很低很低,要不是林立的高楼,它肯定会压到地上。路灯被压得畏葸瑟缩,丝丝缕缕的光在灯柱下留一圈昏黄。走在夜色里,秋凉蚀骨。脚步匆匆,应着内心的急切,渐渐微汗,有说不出的激动。
送仙桥古玩市场,每周三周日,有旧书交易。摆在天楼上的几十个书摊,八点开市,十二点关张。逛过几次,买了几本,十元一本,还算便宜。听说,楼下还有四五点钟就出场,陆续来,摆到八九点的旧书摊,没去逛过。古玩与旧书,在我看来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但在古玩市场交易旧书,好像是成例,比如民国北京的琉璃厂,比如今天成都的送仙桥。
走进古玩市场大门,市场里黑黢黢的。萤光闪烁处,人声响起处,果然有书摊。在路灯下的,就着路灯。在黑巷子的,就黑着。挑书的,闪着手机电筒。我在第一家书摊蹲下身子,亮起手机,边看书边说:就这样黑着?市场也不安灯?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要不,怎么叫鬼市呢?应该是摊主在回答。我抬起头,手机的余光照见一个人的剪影,黑黑地矗在那里,无边的夜色从他背后漫过来,几乎要把他淹没在黑暗里。幸好有一丝余光,有一点声音,才使他的轮廓从黑暗里凸显出来。
昨晚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地老做梦,梦时断时续。醒来时天已大亮,急匆匆跑到送仙桥,不见旧书摊,市场里人影幢幢,却了无声息,我问从身边走过的人:旧书摊在哪里?人影盯着我,满眼惊奇,好像见到怪物,匆匆别过身去,走开。好像又有书摊,巷子两边的条案上,摆着一摞一摞的书,书脊向上,好多好多的网格本,我挑出许多,抱在胸前,边逛边添,直堆到下巴,但逛完,却两手空空,我着急地挨着问摊主:刚才,我在你这儿买的网格本呢?怎么全不见了?摊主不理我,而我刚才买的网格本,依然摆在他们的摊上。伸手抢时,摊主一指:这哪是网格本?定睛一看,确实不是。
旧书并不摆在条案上,也没码成一摞一摞的。摊不多,二三十个,一家紧邻一家。摊上的书不多,几十本,一本挨着一本,摆上水泥地上,报纸、塑料纸都舍不得垫一张。有的,摆都不愿摆,一小堆乱堆着,由买者去“造”。买书的人也不多,几十上百个,蹲着,站着,走着。
逛,发现《曹禺戏剧选•原野》《卞之琳诗集•雕虫记历》。读过曹禺的《雷雨》《日出》,没读过《原野》。卞之琳的“风景”是新诗的经典,他的诗没读过几首。问摊主:多少钱?摊主在黑暗里回:13。出乎意料的便宜,扫码付款。13元,吃份盒餐都不够,却可以买两本书,真不知是钱太值钱,还是书不值钱?
再逛,发现《曹禺戏剧选•家》,摊主说:5元。欲付款,他没支付宝,也没微信,我没现金,只好作罢。
继续逛,发现《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泰戈尔诗选》。书柜里,泰戈尔的诗集有好几本;巴尔扎克的小说有套十二卷本,收录有《欧也妮•葛朗台》和《高老头》。但看见网格本,倍觉亲切,又便宜到只5元一本,也买了。想起昨晚的梦,我把书夹在肋下,走几步又摸一下,生怕它突然消失。
又逛回去,站在《曹禺戏剧选•家》前,给摊主出主意:我扫码给你的熟人?摊主说:扫给谁呢?旁边的摊主叫住一位走过的老主顾:扫给他,扫给他。我扫码付款,买书到手。
夜色氤氲,将书市笼在黑暗里。夜市仿佛一艘飘摇在夜的大海里的船,摊主是船员,逛书市的是乘客,我是乘客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名。手机电筒的光细微柔弱,光晕抵达书的封面,神奇地强化扩展,异常明亮清晰,把书从黑暗中拯救出来,图像生动明艳,文字跳跃幻化,熟悉的,不熟悉的作者从书里慢步而出,就着一星亮光,讲述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文字。沉重的黑暗被洞若观火的目光穿透,目光殷切,秋水凝双目,妖娆亦艳冶,谁也抵挡不了鬼魅般的诱惑。
来来去去间,天亮了,若鬼火的手机电筒都关了。一切,真真切切,少了黑暗里的迷离氤氲,旧书的面目清清楚楚,既可爱,又可怜。书,不管新旧,终是可爱的。这里的书,有些可怜,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折角破脊,被人挑三拈四地选来选去。这里的书,又很幸运,至少,有人曾经拿起它,有人还会亲近它,有人可能爱上它,比起那些堂而皇之地陈列于书柜,从不曾被人翻看过的书,不知要强多少。
逛书市的多是中老年。天亮后,蹲着的少了,站着的多了。看上眼,再蹲下翻。欲买时,又站起来,与摊主讨价还价。原来,这么便宜的书,还有商量的余地,只要还价,摊主多少都会让点。如此价格,摊主赚什么钱呢?疑惑间,听到一位摊主问一位熟客:今天买了什么?熟客说:什么也没买。摊主笑:不买也来逛?熟客也笑:逛逛,总比睡懒觉好。或许,卖书,逛书市,是一种爱好,一种寄托,在与书打交道的快乐里,寄托自己的人文情怀。只是,我逛旧书摊,却是功利的,是想捡便宜,买好书。
电影《狄仁杰之通天帝国》里,有鬼市,终日不见阳光。送仙桥的旧书交易,四五点就开市,八九点便收摊,应该能见到阳光,只是阳光终究有限,称其为鬼市,虽有夸张戏谑的成份,却也有些道理。若它真是鬼市,逛鬼市的我,便是沉默的鬼影。我愿做一只悄无声息的鬼影,在暗夜与黎明的纠缠时分,满怀希冀地前来,穿行于鬼市,剔抉选择,怀抱收获地离去。即便只是逛逛,也要沾沾鬼市里其他鬼影的仙气,甚至鬼气,使自己多一点世俗之外的东西。


楼主:rsjby  时间:2019-04-29 14:48:52
读书至死

闲着无事,喜欢读书。每每捧起书,就会想起鲁迅先生的一首小诗:“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忽而又下野,南无阿弥陀。”虽然鲁迅先生诗里的世相有特定所指,是对他所处时代世事的尖锐嘲讽。但文中那句“无聊才读书”响在耳边,很是特别,觉其矛头所向,便是自己:生活圈子小,交游活动少,上班事不多,下班便回家。无聊地坐在办公室的靠椅上,懒散地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网越上越生气,电视节目越看越弱智滑稽,能干什么呢?只有读书!
喜欢窗明几净的房子,再热再冷都喜欢大大地开着窗户,让炙烈的阳光或凛冽的寒风穿窗而入,让一年四季风霜雨雪在窗前舞蹈、变幻、茁壮。喜欢在窗边养几株四季绿意盎然的植物,喜欢绿色点缀的窗户,喜欢在这样的窗户下读书。因为这些喜欢,美国人约翰森说的“一个家庭中没有书籍,等于一间房子没有窗子”,格外令我沉醉。望着自己书房里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书柜,手指划过书柜里排列整齐挤挤挨挨的书,即使在漆黑的夜晚,窗外风雨如晦,也觉自己的屋宇下华灯璀璨,色彩斑斓。陶醉在这一摞摞书,一篇篇文,一行行字营造的“气场”里,不知不觉便身心激荡,无法言说无法捕捉的温柔温馨湿润包裹着自己。这时,还能干什么呢?只有看书!
读书,将自己埋在书里。窗外的市井渐渐远遁,人生的烦闷悄悄消隐,书里的新鲜新奇新异幽幽变幻,千年化为一瞬,亘古稍纵即逝,一切皆成可能。墨香文韵熏风扑面,时间淡入字里行间。一个半天,一个夜晚,不知不觉过去。合上书,长长地打个哈欠,慢慢地伸个懒腰,回味咀嚼着刚才书里的一切,感觉得到视野的满足与大脑的充盈,一丝惬意快慰升腾起来,弥漫开来,将自己淹没,觉得这样的无聊也还有点意味。于是,一下子记起高尔基说的“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终生的伴侣,最诚挚的朋友”和他为了注解自己阶梯说的补充“每一本书是一级小阶梯,我每爬上一级,就更脱离畜生而上升到人类,更接近美好生活的观念,更热爱书籍”来,陶醉里,以为自己又登上了“一级小阶梯”,又多“脱离畜生而上升到人类”了一点点。
但过几天,回想自己刚看过的书,鲜活的字句,生动的场景,书所营造的我喜欢的一切杳无踪迹,不留半点印痕。沉溺在深深的失望与痛苦里,才明白刘向所说“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之精准。读书,固然是件好事,但只有“善读之”,才“可以医愚”。象我这样,漫无目的,一味瞎读,明显属于不善读之列,岂能治愚。怪不得,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依然愚纯如故,耽于一己之见,囿于个性之思,世事难洞明,人情不练达,完全一付书呆模样。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盼望着自己能象培根所说那样:明智、聪慧、周密、深刻、庄重、善辩,成就自己独特的性格。但不懂诗,对数字特别不敏感,对举凡带着“学”字这等深奥的东西,都脑力不逮,无法企及,勉强能读懂一点点历史,一点点书写细民感慨的文字,离培根所说相去甚远,失之千里。想想:既然如此,读书,于我何益?
矛盾里,张潮对读书富有读意的解说漫过来:“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一个场景清晰浮现在眼前:朗月夜,庭院中,绿树丛,有人峨冠博带,长袖轻飘,须髯微拂,手持书卷,望月吟咏。其酣醉之态,潇洒之情,沉溺之势,飘逸之姿,分明就是“谪仙”再世。读书,竟能如此洒脱曼妙,超凡脱俗,还用得去研究有益无益,何需斤斤于记得住记不住。只要愿读书,在读书,能读书,便是一种美好的姿态,便是一场丰盈的盛宴,便是人生最为神妙的存在。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想:闻道,固喜;不闻道,亦读书至死。

楼主:rsjby  时间:2019-08-28 10:42:04
书柜里的张爱玲

读书爱跟风,世面上流行的,大家追捧的,一定要买来读读。生在小城,天远地自偏,不跟风,不行。其实,跟风也不是坏事,要成为风,得有本钱,不是谁想风就风的。能成为风的,多得认可,多有精品,比如张爱玲。
1992年,安徽文艺出版社推出《张爱玲文集》时,小城的一家书摊竟然有售,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套四卷,封面一丛零落的花,工笔描就,什么花,不认识。认真地一一读过,很觉喜欢。喜欢归喜欢,真要说出一二三,却不能。觉得与以前读过的许多文字有很大的区别,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区别是什么,不同在哪里,说不清楚。当然,说一头雾水也不尽然,脑子里隐隐约约有两个词,是似是而非的评判:“民国味”、“小资味”。但民国味、小资味,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风情,却只于意会里仿佛有,无法言说清楚,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地在心头萦绕着。
总以为,读书,是读书人的事。事实却并不如此,书,与每个人都有关联。这种关联有必然,更有偶然。我书柜里的《张爱玲文集》的命运改变,就是偶然。有朋友带一位只见过一两面的人到家来玩,麻将之余,他走进书房,抽出《张爱玲文集》第一卷,说:借我看看。书柜上贴着“概不外借”,他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着没看见,在我期期艾艾不知所言的犹疑里,他昂首挺胸,高视阔步走出书房,掩门而去。此后,这人再没来过。请朋友问书,先说:在看,看完就还;后说:别人借去了,还来就还;最后说:丢了!于是,我四卷本的《张爱玲文集》成了三卷,成了残书。
2006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印行《张爱玲集》时,看着残缺的《张爱玲文集》,又在网上买了套《张爱玲集》。六卷本,只买了《郁金香》《倾城之恋》《半生缘》《流言》《对照集》,未买《红楼梦魇》。不买《红楼梦魇》,一是不太喜欢“红学”,张爱玲作为深受《红楼梦》影响的作家,解读《红楼梦》肯定有新意,但终究脱不了大“红学”的范畴;二是2005年买过一本京华出版社的《张看红楼》(其实就是《红楼梦魇》),在成都送仙桥买的,或许盗版,却不是其他盗版书那般错漏满篇;仿佛正版,印刷又太粗糙,插图模糊。
这套书,只认真地读过《流言》。《流言》里的很多篇目,在《张爱玲文集》第四卷里读过。阅读的过程,愉快而舒服。书里无处不在的俏皮、睿智,令人开怀,也令人深思。读着《天才梦》里那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任何人都不得不佩服张爱玲的眼力和笔力。《流言》里的文字跳跃起伏,穿梭在云里雾里,若山野精灵,仿佛影子在眼前飘飞。之前,读一本书,多少能形成整体印象,也能概括其特质一二,但读《流言》,却只能捕捉到她的词句、篇章,竭尽心力,也无法看清它的身形,无法抽象出它的精髓,更别说去抽丝剥茧,寻觅它的真谛。更令人惊叹的是,《流言》里的文章,均是张爱玲二十多岁时写成。二十多岁的张爱玲,就能洞穿生命的本质,并将这种本质用她令人心动的语言表达出来,形成特别的“张式格言”。这,不是天才,是什么!于是,“民国味”“小资味”的张爱玲,在我这里,成了“天才”。
读书,是向外寻觅。每个人,都希望通过读书,在书本里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从外界搜索更多的财富,学习借鉴,充实完善自己。读书,更是向内求证。通过读书,你可以在书里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的心性,看见自己的灵魂,看见自己最不愿意看见的丑陋甚至丑恶。
2009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又推出《张爱玲全集》,煌煌十一卷。补买了《小团圆》《重访边城》。读过《小团圆》,感觉特别冷。冷得噬骨,冷得绝望。无边无际的冷,从文字里溢出来,将我冻成冰块,挣扎了好一阵子,才恢复知觉。这是对人情世故彻底绝望的冷,是不与世间万物为伍傲然独立于外的冷,是慢慢凌迟人性眼见鲜血淋漓而不为所动的冷。或许是从小看多了大家庭里的尔虞我诈,或许是青春女子浓烈的感情遇上浪荡子的深切失望,或许是年老后清冷一人生活在异国他乡的孤苦茕独。看透了世间繁华背后的虚无,人性隐藏于表象之下的卑劣,敏感的她,睿智的她,岂容这些卑劣在世间横行?她拿来福楼拜那把令人胆寒的手术刀,将自己的生命一刀一刀地条分缕析成一个个独立而又关联的单元。在《小团圆》里,看得见年迈冷鸷的张爱玲手中那柄锋利的手术刀上闪闪的寒光,听得到刀锋划过皮肤、深入肌肉、割破血管、遇到骨头的细微响声。在《小团圆》里,张爱玲是“天才”的,更是“冷酷”的。
后来,发现“孔网”可配齐残书。找了找,有《张爱玲文集》第一卷。正高兴,书柜里却找不到残缺的《张爱玲文集》。想许久,才想起或许是换房搬家时,因为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印行《张爱玲集》,觉得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张爱玲文集》已成残书,书柜堆不下,便扔掉了。安徽文艺出版社的《张爱玲文集》,就如张爱玲的作品曾经在我心里的感觉一样,隐隐约约,似有似无,一直挥之不去。幸好,世有后悔药。孔网上有《张爱玲文集》四卷、增补卷成套出售,也不贵。重新买了一套,不为读,只为怀念与回忆。
书柜里,张爱玲高贵地站成一排,如同她那张最著名的照片:旗袍的高领将她的头托得微仰,清亮的眼神微微向上望,紧抿的嘴唇勾勒出浅浅的笑,高傲,固执,冷静。冷静地看待世事,固执地坚持自己,高傲地排遣文字。我站在书柜前,张爱玲在最上面那一排,我仰望着张爱玲,“低到尘埃”里。只是,尘埃里,没开出花,也未长出草,一直就是尘埃。
楼主:rsjby  时间:2019-09-06 16:16:39
读书有什么用?

小时候,夜晚特别是冬夜,只有父亲有兴致,就会把我们赶上床,睡在他的脚头,听他给我们读书。读的什么,全被时光俘获。记得的,是他的声音在梦的边缘起伏跌宕,时远时近,一忽儿天边,一忽儿耳边。今天,一恍惚,这声音还会从岁月深处传来,把我拉回睡在父亲脚头的日子里。放学后,父亲喜欢坐在阶沿藤椅上看书。有时,我们顽皮得太厉害,吵得文不安武不乐,父亲生气,命令我们几兄弟站成一排,听他训话。每次,最后一句都一样:你们祖祖、爷爷,都是教书先生,你们爸妈,也在教书,你们得有点读书的模样;现在,都去读书。我们扮着鬼脸,悄吐舌头,或拿起课本,叽哩哇啦乱读一气;或翻开小人书,饶有兴致地看起来。久而久之,耳濡目染,我有点喜欢读书了。这点喜欢,是父亲言传身教的结果,也勉强算是一种或许存在的家族传承。
中师时,有位杨姓老师,教我们的文选。杨老师戴一副镜片圆圆的眼镜,中山装的风纪扣长期扣得严严的。平时,他不苟言笑,我们在校园里遇到他,喊:杨老师!他最多是点点仰望着天的头,或鼻子轻轻回应一声。但在课堂上,他却像换了一个人,娓娓絮絮,旁征博引,不厌其烦地教我们。讲到“叵”,他说:叵,你们看,不正是可的一竖钩反着写吗?所以,叵,与可反,就是不可。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寝室,给我一个书单:你拿去,叫同学们有空读读这些书。中师两年,我读完杨老师开的书单,又按着自己的心性继续读。一路读下来,越读越有味道,越读越觉喜欢,渐渐有了一丝读书的爱好。这个爱好,是杨老师循循善诱的结果,也勉强算是一种或许觉醒的自我意识。
结婚后,有儿子了。周末,我带着儿子一起读书,我坐在书桌边的藤椅上读,他坐在藤椅后的床上翻,我眼神的余光罩着他小小的身子,偶尔偏过头去瞅瞅他,他或坐着、或趴着,安静地翻他的书,翻到会心处,咧嘴傻笑,甚至哈哈哈地笑出声来。晚上,我靠在床头读书,一支笔,一本词典,一个笔记本,边读边查边记,儿子抱着一摞书挤到我身边,一本接一本地翻,翻着翻着,眼睛渐渐眯上,书掉在床头,睡着了。我轻轻地把他放平整,给他掖好被盖,继续读书。逛书店,我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流连,拿起,翻开,不喜欢的放下,准备买的挟在腋窝,儿子从少儿柜台跑过来,扬着手里的书:我要这本,我要这本。结账时,儿子嘟囔着嘴:你买那么多,我才一本。出差回来,儿子急匆匆跑来给我开门,打开我放下的包,在包里找书。每次,都不会失望。他拿起我给他买的书,跑到他妈妈面前炫耀:我有书,我有书,你没有。在儿子小学毕业前的时间里,与儿子一起读书,有空闲就读书,成为一种习惯。这种习惯,是我刻意约束自我的结果,我想让儿子也养成这种习惯,想他通过读书,拥抱一个比我的生命更为宽阔、丰饶、富足的生命。
读书是一种习惯。办公室的案头,摆着书。工作做完,翻开,接着昨天中断的地方读。家里的床头,摆着书。靠在床上,蜷在被窝里读,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沙发旁的边几上,摆着书。饭前,翻一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边上,是更为精彩的世界。上卫生间,带着书。书香浓郁深沉,可以抵抗一切怪气味。出差,带着书。临睡之前读几页,正好催眠。周末,带本书外出。看风景,风光无限好;吃老菜,菜香满舌尖。走累了,吃饱了,坐在河边、石上歇脚,读一段,书里写的恰好是溪流潺潺,风清云淡,活色生香,五味俱全。梦里,常有书。是久寻无着的善本,是读过还想再读的经典,是他或她正洋洋洒洒挥毫泼墨,是我正在书房的书柜前逡巡徘徊……
对我来说,读书可以消磨无聊的时光。人的生命,既是一个连续的过程,也有许多间隙。工作不可能覆盖所有时间,生活也不可能霸占全部岁月。工作、生活的间隙里的时光,可短可长,或有意义,或很无聊。有意义的自不必说,无聊的呢,怎么办?也与它一起无聊,让无聊更无聊吗?显然不能。不同的人,有打发无聊时光的不同方式,而我,只找到读书一途。再无聊的时光,只要捧起书,就会摇身一变而丰姿绰约,而曼妙婉约,而山高水长。既然时光已不再无聊,身居时光之中的你,也就不可能无聊。你或许无法到达儒雅的境界,但你至少不会在无聊的时光里浪费自己的生命。
对我来说,读书可以提振萎靡的精神。很遗憾,却又无可奈何,我的生命平常甚至平庸得如森林里的一株杂树、路边的一棵野草,甚至若被秋风吹得飘飘忽忽的枯叶、被寒冬冻成冰凌的夹着泥沙的水滴。因为平常,所以时时无主,因为平庸,所以常常萎靡。我问自己:你这一生,有何意义?你在人间走过一遭、活过一世,临死对自己对家人有什么话要说?越问,越虚无。因为,我的人生本无意义,临死也无话可说。幸好,我还能读书,还在读书。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突然觉得找到了知己,虽然我注定无法闻道,但我却愿意一直行走在闻道的路上,在向道靠拢。我面对《论语》,退而求其次:欲闻道,死可矣。
对我来说,读书可以抵御向下沉沦的欲望。任何生命里,都有向上和向下两种力量在争斗。人的一生,一直活在这种内在的无休无止的争斗里。人身上,潜藏着向下的欲望;生活里,到处是向下的诱惑;稍不注意就会形骸放浪、跅弛难羁,就会沉沦再沉沦,向下愈向下,成为酒囊饭袋、行尸走肉。读书,是一种向上的力量。这种力量或许还没有强大到清除向下的一切,但它可以推开世俗、红尘之外的另一扇窗。从这扇窗望出去,满目青山,水秀天朗,万物既多姿多彩,又遵循自然的天道。坐在这扇窗边,熏风和煦,鸟鸣花艳,和谐共生里的此消彼长,相互包容中的世道轮回,虽不至于使你超凡脱尘、得道成仙,至少会令你清气满怀,吟啸声中多少有一番文蕴雅趣。

楼主:rsjby  时间:2020-05-11 18:58:56
从《灯下读书论》说起……

“民国甲申八月二日”,周作人写过一篇《灯下读书论》,刊于1944年10月《风雨谈》15期,署名十堂。
《风雨谈》是一份沦陷区文学杂志。这是比较客观、隐晦的说法,如果说主观、明白一点:《风雨谈》是一份日伪文学杂志。唐倩在《对上海沦陷区一份综合性文学杂志的历史考察——〈风雨谈〉研究》中指出:“1943年4月在上海创刊,一直持续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为止。”“《风雨谈》的作者群比较复杂,政治立场和文学立场都差别较大,其中就有不少附逆文人,既有汉奸作家,亦有大节有亏的作家。”发表《灯下读书论》的周作人属于那一类,不言自明。
《灯下读书论》有一段话:
我们说明季的事,总令人最先想到魏忠贤客氏,想起张献忠李自成,不过那也罢了,反正那些是太监是流寇而已。使人更不能忘记的是国子监生而请魏忠贤配享孔庙的陆万龄,东林而为阉党又引清兵入闽的阮大铖,特别是记起《咏怀堂诗》与《百子山樵传奇》,更觉得这事的可怕。
明史(明季的事),是近现代学者很感兴趣的一段国史。大家之所以关注明史,有多方面的原因,大略可归纳为以下几点:一是明代的封建专制,特别是宦官把持朝政和特务政治,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二是明代的士大夫阶层地位很高,庞大的文官系统几乎自成格局;皇权、宦官、特务政治与文人政治的对峙冲突,是明代一道特殊的风景。三是明代江南的手工业发达,对外商品贸易,特别是突破海禁后,在规模和深度上大大优于前代;四是继明而建的满清政权,是少数民族政权,令自视中华正统的汉族文人、学者痛心疾首,难以接受。
作为近代学者,周作人也不例外,对明史很关注。《灯下读书论》从说读史一下子“宕”到“明季的事”,就是例证。
对明史,周作人有自己的看法。魏忠贤这样的太监,客氏这样的妇道人家,张献忠李自成这样的“流寇”,他们紊乱朝纲、犯上作乱,都是本性使然,至少周作人认为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而陆万龄、阮大铖是饱读诗书、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文人,文人失节附逆,使周作人不能忘怀。正因为不能忘怀,所以“记起”阮大铖的《咏怀堂诗》《百子山樵传奇》,看他写得那样气定神闲,如此优雅散淡,便“更觉得这事的可怕”。陆万龄和阮大铖的事,特别是阮大铖的事,令周作人觉得可怕,可供玩味。
关于文人,历朝历代的评价颇多。最具代表、最为流行的评价,往往是负面的。魏曹丕《典论•论文》开篇就是:“文人相轻,自古亦然。”说文人自视甚高,看不起其他文人。结果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彼此之间相互看不起,常打肚皮官司。明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里发出的疑问:“文人无行,信乎?”令文人很难接受。因为,人们不管“信乎”,只记着“文人无行”,在品行上一棍子打死所有文人,认为喜欢玩弄文字的人,品行常常不端正。清黄景仁的《杂感》有“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诗句,不再单说品行,而是全盘否定:十个人中有九个人是可以用白眼相向的,最没有用处的就是书生。虽然是作者的穷愁愤懑之语,本不可当真,但人们偏要当真:书生(文人),一无是处!
文人最喜欢一个词:风骨;最喜欢听别人说:文人风骨。风骨一词,最早见于《晋书》卷一百三十,载季第三十《赫连勃勃》文末的“史臣曰”:“赫连勃勃獯丑种类,入居边守,属中壤分崩,缘间肆慝,摘弦鸣镝,据有朔方。遂乃法玄象以开宫,拟神京而建社,窃先生之徽号,备中国之礼容,驱驾英贤,窥窬天下。然其器识高爽,风骨魁奇,姚兴覩之而醉心,宋祖闻之而动色。”不管文人承不承认,风骨一词,最早是用来赞美匈奴人赫连勃勃的。当然,后来,风骨渐渐被文人霸占,成为文人的专用词。只是,成为文人的专用词,并不意味风骨是文人的天生特质,更不意味所有的文人都有风骨,比如周作人。
周作人一生,有两件众说纷纭的大事:一是与鲁迅的反目,一是抗战期间附逆。前者,是清官难断的家事,他们自己不说,旁人置喙,也是枉然。但后者,是国事,所有人都可以评说。附逆,在任何人的认识里,都是可耻的,不可原谅的。这也是每每翻开周作人的书,看着他那些风清云淡的文字,心里却一直耿耿的原因。
不知道周作人写《灯下读书论》时,是什么样的心态。但很难想象:一边做着外族入侵者建立的傀儡政权的官,一边却义愤填膺地谴责“是国子监生而请魏忠贤配享孔庙的陆万龄”和“东林而为阉党又引清兵入闽的阮大铖”。难道他真忘记了自己正在附逆,真的认为附逆是“曲线救国”吗?难道他在觉得陆万龄、阮大铖可怕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投靠日本人的可耻吗?也可以从另一角度解释:因为感受到附逆的痛苦,才在《灯下读书论》举出两个“无行”的文人,谴责自己的“无行”;陆万龄、阮大铖只是道具,只是借口,真正“可怕”的,其实是附逆的自己。不管怎么解释,看到周作人在1944年说“特别是记起《咏怀堂诗》与《百子山樵传奇》,更觉得这事的可怕。”都觉得特别滑稽,仿佛有一副地痞无赖的嘴脸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进而对“文人无行”一词,多了一些理解,不敢说更为深刻,至少多了一个例证。
不喜欢周作人这个人,却喜欢他的文。国内搜集、编订、出版周作人著作最为热心的钟叔河,曾在报纸上登过一条“重印周作人著作”的广告,开头几句是:“人归人,文归文。周作人其人的是非功过是另一问题,其文的主要内容是对传统文化和国民性进行反思,对中西与中日的文化历史作比较研究,今之读都却不妨一读。”何止“不妨一读”,简直可以一读再读。所以,书柜里有周作人的单行本《雨天的书》《泽泻集》《儿童杂事诗笺释》,有选集《苦茶》《周作人散文选集》《知堂书话》,还有《周作人散文全集》。在我的书柜里,周作人的书,略少于沈从文,比汪曾祺有过之而无不及。

楼主:rsjby  时间:2022-02-25 11:53:14
小议《五杂俎》

1926年1月25日,《语丝》第63期刊载过周作人的一篇文。文很短,只两段,名为《和魂汉才》。文中有“明谢在杭《五杂俎》亦云:‘倭土亦重儒书,信佛书。凡中国之经皆以重价购之,独无《孟子》,有携此书往者,舟辄覆溺。’”一句。钟叔河、鄢琨合作编订的《周作人作品集》(岳麓书社出版)和钟叔河编订的《周作人散文全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均将文中的“《五杂俎》”改为“《五杂组》”,并出“校”(前者)、下“注”(后者):“‘组’原作‘俎’。”

《五杂zǔ》是明代谢肇淛(字在杭)所作的一部笔记,旧时一般写作《五杂俎》,今天学界认为应写作《五杂组》。将“俎”改为“组”,主要依据是《五杂zǔ》初刻时“大泌山人李维桢本宁父”所撰的序。李维桢(字本宁)的序言,对五、杂、zǔ三字作了详细的解读。他阐释zǔ说:“〈尔雅〉:‘组似组,产东海。’织者效之,间次五采,或绾玺印,或为冕缨,或象执辔,或咏干旄,或垂连网,或偕玄纁入贡,或玄朱纯綦,緼辨等威,或丈二抚镇方外,经纬错综,物色鲜明,达于上下,以为荣饰。在杭产东海,多文为富,故杂而系之组也。”李维桢认为:谢肇淛的《五杂zǔ》,是斑斓纷呈的锦绣。后人据此,改《五杂俎》为《五杂组》。并以为,旧时之《五杂俎》,是印刷时刻字工自以为是,仿段成式《酉阳杂俎》,改“组”为“俎”而成,属于“刻误”、“印误”。上海古籍出版社编选、印行的《历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书店印行的《历代笔记丛刊》,都将《五杂zǔ》写作《五杂组》。中华书局印行的《五杂组》(韩梅、韩锡铎点校本),在内容简介中也说:“‘杂组’,原意是彩色的织品,借指书中内容繁杂丰富。”

李维桢的序言开篇还有一句:“《五杂zǔ》诗三言,盖诗之一体耳,而水部谢在杭著书取名之。”古乐府有以首句为名的《五杂俎》诗,最早的是魏晋时期无名氏所作,诗云:“五杂俎,冈头草。往复还,车马道。不获已,人将老。”唐宋时期及以后,文人多有仿作,有的写作“五杂俎”,比如皎然、范成大等;有的写作“五杂组”,比如颜真卿、陆游等。若真如李维桢所言“谢在杭著书取名之”,谢肇淛为自己的作品定名时,应该写作《五杂俎》。

虽文人多自负,但古文人在为自己的作品命名时,却比较内敛谦逊,保守圆融,很少用自夸的字词。唐代的段成式将自己的笔记取名为《酉阳杂俎》,就是谦逊;北宋时期的庄绰将自己的笔记定名为《鸡肋篇》,也是谦逊;明代的卢柟将自己的文集命名为《蠛蠓集》,更是谦逊。一般说来,谢肇淛不会称自己的作品是“斑斓纷呈的绵绣”即《五杂组》。相反,称其为杂陈于菜砧的蔬菜、时鲜等菜品即《五杂俎》,更为可能。

为人写序、作碑文,多溢美之词,今人如此,古人也不例外。连津津于“文以载道”的韩愈替人作碑文时都多溢美之词,李维桢为《五杂zǔ》作序,自然也难脱俗。他释《五杂zǔ》之名,先讲五之本意:“曰天,曰地,曰人,曰物,曰事,则说之类也。”再谈杂之要旨:“《易》有杂卦,物相杂故曰文。杂物撰德,辨是与非,则说之旨也。”然后夸耀五、杂:“天数五、地数五,河图洛书,五为中数,宇宙至大,阴阳相摩,品物流形,变化无方,要不出五者。”“五行杂而成时,五色杂而成章,五声杂而成乐,五味杂而成食。”同样,在对“组”进行一番渲染后,又说:“余尝见书有名‘五色线’者,小言詹詹耳,世且传诵,孰与在杭广大悉备,发人蒙覆,益人意智哉?”既然“小言詹詹”之《五色线》只是“线”,都“世且传诵”;“广大悉备,发人蒙覆,益人意智”的谢肇淛作品就应该是超越“线”、高于“线”的“组”。也就是说:《五杂组》完全有可能是李维桢因《五色线》而为谢肇淛作品重新定的名字。

将《五杂zǔ》写作《五杂俎》,或许更合谢肇淛本意。即使不能确定《五杂zǔ》写作《五杂俎》还是《五杂组》,或者百分百确定写作《五杂组》,也不应轻易将周作人原文中的《五杂俎》改为《五杂组》,而应保留原文,下“注”:“今写作《五杂组》。”更为恰当。

手里没有止庵校订的《周作人自编文集》,但愿书里没有将《和魂汉才》一文里的“《五杂俎》”改为“《五杂组》”。保留“《五杂俎》”就是保留文章的原始面目,只有保留“《五杂俎》”,才能读出周作人作品特殊的韵味与意蕴。这,既是对作者的尊重,也是编订者应有的态度。
楼主:rsjby  时间:2022-03-10 12:24:36
《儿童杂事诗》源流小考

《儿童杂事诗》是周作人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间所作。

一九四七年六月,周作人“偶读英国利亚(Lear)的诙谐诗”,觉得“妙语天成,不可方物”,乃“略师其意,写儿戏趁韵诗,前后得十数首”,却“终不能成就”。信笔写来,想到哪写到哪,事后自己也不太满意。反复阅读,只觉“其中有三数章,是别一路道,似尚可存留”。玩味再三,主题愈来愈明确,思路越来越清晰,“因就其内容,分别为儿童生活儿童故事两类,继续写十日,共得诗四十八首,分编甲乙,总名之曰儿童杂事诗。”一九四八年,“春多雨,惊蛰以来,十日不得一日晴”,周作人在“阅段氏《说文》注”之余,“应友人之属,录旧作《儿童杂事诗》”。不录无感觉,一录就灵感满满,“觉得尚可补充”,诗兴勃发之余,“因就生活诗部分酌量增加,日写数章,积得二十四首,定为丙编。”丙编与甲编略有区别,“旧日所写,多以岁时为准,今则以名物分类。”其时,周作人似乎意犹未尽,“此种材料尚极夥多,可以入录,唯写为韵语,虽是游戏之作,亦须兴会乃能成就。丁编以下,倘有机缘,亦俟诸异日。”只可惜,“兴会”不再来,“机缘”至此尽。此后,周作人再未就“儿童杂事”这一主题作诗。所以,今天我们所见到的《儿童杂事诗》,只有甲、乙、丙三编。

关于《儿童杂事诗》的缘起,周作人说得清楚明白:“偶读英国利亚(Lear)的诙谐诗”后,乃“略师其意”,终得数十首。但周作人并非一九四七年六月才“偶读英国利亚(Lear)的诙谐诗”,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二日《晨报副刊》登载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一文里,周作人就提到过“利亚(Lear)做有‘没有意思的诗’的专集”,说明早在一九二二年周作人就读过利亚(Lear)的诗。为什么一九四七年再“偶”遇时,才觉得“妙语天成,不可方物”?清楚明白的背后,应该隐藏着更深的意蕴,值得爬梳剔抉。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六日,周作人在北平因汉奸案被民国政府逮捕,关押于北平炮局胡同监狱。一九四六年五月二十七日,被解送至南京,关押于老虎桥监狱。一九四六年十一月,被民国首都高等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褫夺公民权十年,在老虎桥监狱开始服刑。

判决前,周作人颇为忐忑。十月十四日,汪伪政府宣传部部长林柏生被处决,周作人兔死狐悲,惶恐不已,作七绝一首:“当世不闻原庾信,今朝又报杀陈琳。后园痛哭悲凉甚,领得偷儿一片心。”判决下达后,周作人应该长舒一口气,至少自己不会被枪决。只是,已六十二岁的周作人,对能否服完刑期,再获自由,应没有把握。前有林柏生被枪决时的惶恐,后有对余生不可把握的虚无,惶恐、虚无之余,感叹世事,周作人或许觉得应该趁在老虎桥监狱的空闲时光,好好回顾一下人生。回顾,总从童年开始,距童年越远,童年越清晰。正好,英国人利亚的诙谐诗再次出现,这个由头仿佛毛衣的线头,轻轻一扯,童年的一切便源源不断浮现出来,令周作人兴会不已,诗亦水到渠成。若果真如此,《儿童杂事诗》可谓是周作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所撰《知堂回想录》的源头、前传。

当然,这只是猜测。

虽然周作人曾说“我向来不会做旧诗,也并没有意思要去做它”,但他对自己的诗作还是有信心。一九四七年八月,他就为只有甲、乙两编的《儿童杂事诗》作了序。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日,他又为增补了丙编的《儿童杂事诗》作了序。显然,他想将《儿童杂事诗》结集出版。

由于民国政府判处周作人“褫夺公民权十年”,所以,从一九四五年十二月被羁押起的十年内,他也被“褫夺”了发表作品的权利。《儿童杂事诗》要发表、出版,得等到“褫夺公民权十年”的刑期满了后,才有希望。但世事难料,判处周作人刑罚的民国政府很快就日薄西山,迅速垮台了。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六日,周作人被保释出狱。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二日,周作人由上海赴北京。新政府对周作人的态度是:“只要不乱说乱动,人民政府对他就宽大了。”也就是说,旧政府对周作人的刑罚至此结束,周作人自由了,虽然是一种“不乱说乱动”的自由,但比在老虎桥监狱服刑不知要好多少。

一九五〇年二月二十三日至五月六日,上海《亦报》发表了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甲、乙、丙三编,共七十二首。《亦报》为使诗生色,特邀丰子恺为每首诗配画。发表时,署名“东郭生”。周作人自称东郭生,应该是遇到过“狼”,并且不能忘怀。狼之所指,或可从周作人作品里一见端倪,一九四四年三月六日(“民国甲申惊蛰”)所作《遇狼的故事》,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五日所作《偶作寄呈王龙律师并附跋》都提到过披着“狼”皮的人。面对披着“狼”皮的人,周作人觉得自己就是心地善良、被狼反噬的东郭先生。只是,在很多人眼里,周作人虽不是“狼”,却也非“东郭生”,而是一言难尽、难知其为何的复杂体。评价周作人,或许可以套用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日鲁迅给许广平信里的一句话:“周启孟颇昏,不知外事。”

与五十年代周作人在《亦报》上发表的关于鲁迅及鲁迅作品的文章迅速结集成书不同,《儿童杂事诗》相当长时间都未单独印行。大陆不消说,周作人虽被“宽大了”,但终究是与“旗手”兄长反目的文人,是曾经投靠侵略者的汉奸,除与鲁迅相关的《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等作品和译著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其余的作品似乎都未能再版或新印。奇怪的是,一向喜欢印行大陆无法印行作品的香港,也直到一九七三年,才由香港崇文书店照原迹影印出版《儿童杂事诗》。

《儿童杂事诗》长时间未得单独印行,应有政治之外的原因。出版社不太愿意印行这部诗集,或许:一是七十二首绝句,体量太小,要单独结集印行,可能似书非书;二是诗虽曰绝句,却不古不今,颇有周作人自谓的“打油”味;三是儿童生活诗吟咏的多是清末民初绍兴一地的陈年旧事,不具普遍意义,儿童故事诗多采古人诗词,无现实意义,且全以儿童为主题,虽或有寄予,却缺乏明显的“微言大义”。

当然,这也只是猜测。

大陆最早出版的《儿童杂事诗》应该是文化艺术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出版的《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此书由钟叔河笺释,只印了三千册,显然是试水。一九九九年中华书局推出第二版,分三次共印了三万册,一年内三印,说明此书有一定的市场。二〇〇四年岳麓书社推出第三版,改名为《儿童杂事诗笺释》,印了一万册。二〇一一年安徽大学出版社推出第四版,印了六千册。二〇一七年海豚出版社推出第五版,为“最终增订本”,颇为奇怪的是,版权页没有标明印数。

钟叔河是国内整理周作人作品最为著名者,先后编订了《周作人作品集》第一、二辑共四十种(岳麓书社出版),《周作人散文全集》共十四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儿童杂事诗笺释》以一九五〇年《亦报》发表的《儿童杂事诗》及配画为底本,对诗中所涉风俗、名物、俗语、人物、典籍、本事等进行校勘、注疏、笺释,文笔简练,引证丰赡,应是钟叔河用力最勤、用心最深、锲入自己最多的一部周作人作品。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作者一栏内,弃旧例不列原著者周作人、配画者丰子恺,只署钟叔河。

对于《亦报》擅自邀请丰子恺为《儿童杂事诗》配画,周作人颇有微言。一九六三年四月四日,周作人在给鲍耀明的信中说:“……上边有丰子恺为插画,乃系报社的好意请其作画者。丰君的画,我向来不甚赞成,形似竹久梦二者,但是浮滑肤浅,不懂‘滑稽’趣味,殆所谓海派者。插画中可取者,觉得不过十分之一。……该诗原稿又已为友人借去,里边的诗较好者亦不甚多,但是比起插画来,大概百分比要较好一点罢了。”国内另一整理周作人作品著名者止庵(编订了《周作人自编集》共三十六册、《周作人译文全集》共十一卷)在《樗下说书》一文里提到此事时说:“丰氏之作,近来似乎颇受欢迎,坊间印本不少。谁能想到知堂竟是这般评价呢。”

钟叔河肯定应该看到过周作人给鲍耀明的信,因为他编订的《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十四卷里收录有这封信。他为什么明知周作人“不甚赞成”丰子恺的画,却还要在《儿童杂事诗笺释》里将诗、画并列呢?可能:一是钟叔河虽将周作人给鲍耀明的信收入《周作人散文全集》,却并没有认真阅读、体会周作人的意思;二是钟叔河并不认为丰子恺的画“浮滑肤浅”,反而觉得其天真可亲,与诗相得益彰;三是既遵从《亦报》发表时的底本,又尊重读者对丰子恺的“欢迎”,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当然,这更只是猜测。


参考书目:
张菊香、张铁荣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10月版《周作人年谱》
钟叔河著,海豚出版社2017年2月版《儿童杂事诗笺释》
周作人著,钟叔河编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4月版《周作人散文全集》
周作人著,钟叔河、鄢琨编订,岳麓书社2020年10月《周作人作品集》
鲁迅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0月版《鲁迅全集》
止庵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年1月版《相忘书》

大家都在看

猜你喜欢

热门帖子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