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罗马帝国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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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3-07 19:31:41 更新时间:2022-07-14 01:59:30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3-07 11:31:41
当罗马成为帝国





《荷马史诗》里的特洛伊城在战火中毁灭后,逃出生天的王子伊涅阿斯远涉风涛,千里流亡,辗转来到了希腊世界西部边缘的一个半岛。人们称它为“意大利”,意为牛犊之地。在半岛西岸的台伯河下游一带,伊涅阿斯的后人繁衍生息,瓜瓞延绵。
转眼数百年过去。伊涅阿斯的后裔努米特统治着这个蕞尔小邦。当年伊涅阿斯从沦陷的特洛伊城带出的黄金,则由努米特的兄弟阿穆里乌斯继承。兄弟俩一个享有权力,而另一个拥有财富。可是,阿穆里乌斯得陇望蜀,觊觎王位。努米特不得不黯然退位。卜可是,者预言,他的女儿西尔维亚所生之子,会从篡位者手中夺回王权。所以,阿穆里乌斯逼侄女出家,成为一位守贞的火神女祭司。
谁知西尔维亚还是珠胎暗结,生下了一对孪生子。据说,是战神马尔斯让她受孕的。阿穆里乌斯知道后,命奴隶将两个新生儿从帕拉丁山丘抛入台伯河。神奇的是,汹涌波涛将他们冲上岸。嗷嗷的啼哭吸引山林里逡巡的一头母狼,来到婴儿身边……母狼和她腹下两个吮吸狼奶的婴儿,构成了罗马的创世神话。



两兄弟一个叫勒莫斯,一个叫罗慕路斯。长大后,他们都成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推翻阿穆里乌斯。王权还给了外祖父努米特。他们则在六十里外的台伯河东岸开基立国。
此时,台伯河乌啼月落,东岸七丘荒烟蔓草,弥散着鸿蒙初开的蛮荒气息:阿文庭山、西莲山、埃斯奎里山、奎里尔诺山、维弥纳山、卡匹托尔山和帕拉丁山……哪一座将被选为新城址呢?这对孪生兄弟争得不可开交:罗慕路斯选择帕拉丁山,而勒莫斯更青睐阿文廷山。按照上古遗俗,苍鹰是沟通神明与世俗的使者。所以,兄弟俩最后决定用古老的鸟卜来裁决:谁的视野中出现苍鹰雄姿,就听谁的。
就这样,罗慕路斯和勒莫斯分道扬镳,转身各自朝一座山丘走去。兄弟俩是否意识到,当他们将背影留给对方的一瞬,就此红尘两分,生死暌违。
许久过去,寥廓天宇中空无一物,不要说苍鹰,连燕雀也不见踪影。
突然,勒莫斯看见天际出现了六个小黑点。转瞬时间,苍鹰的雄姿就清晰可辨。他身边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就在此时,远方的山丘也传来了同样的欢呼……据说,罗慕路斯看到了十二只苍鹰展翅高飞。
有人说,勒莫斯第一个看见苍鹰,是上苍垂青的宠儿;也有人说,罗慕路斯看到的苍鹰数目足足比兄弟多了一倍,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双方争执不下。鸟卜没有能避免兄弟阋墙。勒莫斯当场殒命。他的追随者血染山丘。这真是让人肝肠寸断的时刻呀!从襁褓时起,罗慕路斯和勒莫斯就同生共死。他们曾一起匍匐在母狼的腹下吮吸甘美乳汁;一起手刃夙敌,得报大仇;他们还曾筚路蓝缕,共同在台伯河畔开出一番新的气象来……我想象不出世间还有谁比这对孪生兄弟更为亲密?他们最终要以如此血腥的方式,了却那一段不堪闻问的尘缘。
罗慕路斯踏过兄弟的尸骨,把王座安放在血迹斑斑的大地上。在当年兄弟俩被抛下河的帕拉丁山,罗慕路斯建起了崭新的城,用他自己的名字来命名
——罗马。
早在此时,帝国的暗影就已笼罩着这片土地。择址之争,是“罗马帝国”真正的诞生日。虽然,罗马远离当时天下的中心雅典与斯巴达,不过是偏居西海一隅的蕞尔小邦,远远配不上帝国名号。我们还只能称其为“王政罗马”。可是,这场纷争已经反映了帝国最显著的几个特征:权势的垄断、爆力的滥用。母狼乳汁所象征的亲情,还有苍鹰所象征的天命或神意,不足挂齿。
在罗穆卢斯的国度里,爆力操于三军,而权威由元老院来象征。在元老院中,部落硕老、家族耆宿济济一堂。他们的背后是各自的门阀,拥有着无以伦比的影响力。簪缨世家的巨擎骄子们在元老院中演讲、辩论、聆听与思考……左右着罗马的方向。如果说三军崇尚令行禁止的集权,元老院体现的就是治衡。
三军与元老院,或者说,爆力与权威是两大国之重器,分握在罗穆卢斯的左手与右手,共同支撑起了一个王政罗马。
有一日,御宇三十八年之久的罗慕路斯一如往常,亲临校场,检阅麾下的强兵劲卒。突然,狂风骤起,整个校场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仿佛冥冥中的神明在发怒。待到风止云停,光明重现大地,刚才高踞上座位、不可一世的罗慕路斯却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群龙无首的罗马一片混乱。每一个权贵都被怀疑是弑君犯上的罪人,偏偏谁也无法洗刷自己的嫌疑。最后,罗慕路斯生前的密友普罗库拉斯元老站出来,当众庄严起誓,声称自己曾听罗慕路斯亲口说,他将御风归去、羽化成神……



这个白日飞升的故事就是真相么?我不相信。一场阅兵典礼上的政变也许贴近真相。可没有人在乎:元老们洗脱了嫌疑,虽然他们中间就藏着真正的凶手;三军避免了流血;而黎民百姓得到了解释,哪怕十分牵强。获益最多的,却是王政罗马:罗慕路斯封神,意味着王权不仅行之于俗世,甚至侵入了思想、信仰,要去统治人们的灵魂。
颇有趣味的是,罗慕路斯的封号是法神,神名叫奎里纳斯。君王生前用法律来统治俗世,死后凭借法神之名统治灵魂——早在罗马诞生之初,罗马之王就意图建立对俗世和灵魂的双重统治,绝对的统治。
血淋淋的真相,就掩盖在王政神话的离合光芒里。
罗慕路斯归天后,王座空缺了一段时间。最后,人们推举隐居乡间、耕读自娱的努马为王。初登王位,这位新王就脱下罗马王的紫袍,遣散了护驾的三百护卫,轻装简从,独居在幽林中。人们传说,努马在林泉间聆听神的旨意。每一次走出幽林,他总会有新的奇思妙想。努马为罗马带来了历法、礼仪和四十三年宁静岁月。最重要的是,他梳理了罗马神祗的谱系:
双面的门神雅努斯掌出入,他的神庙大门在三军出征时开启,收兵后关闭;战场上,罗慕路斯传说中的父亲战神马尔斯庇护着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智神弥涅耳瓦、土神萨图恩、火神伏尔肯和神使墨丘利分掌士、农、工、商;月神戴安娜受到猎户的顶礼膜拜;她的兄长日神阿波罗掌礼乐诗书和医药;酿酒人家崇拜酒神巴库斯,主掌财货的是财神克瑞斯;主妇的神明是灶神维斯塔;浩瀚沧海的主宰是海神尼普顿,比沧海更为浩瀚的苍穹则归神帝朱庇特直辖;神后朱诺掌婚姻和生育;他们的长兄冥神普路同独居幽冥地狱,统治着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罗马的神明:秩序井然、各居其位。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保护神,每个生活细节都离不开专掌的神明。低贱如娼妓窃贼、琐碎如夫妻琴瑟不调、荒唐如偷香窃玉,竟然也各有神明庇护。神通广大的神祗们如同高可擎天的石柱,支撑起了罗马人的精神天空,让他们感到自己栖居在一个有序的世界里。
如果说罗慕路斯缔造了王政罗马,那么努马就缔造了一个神祗罗马。两个罗马合体,才是完整的。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3-07 15:41:09



不过,王政罗马只存在了两百多年。
罗慕路斯是否死于政变,我们存疑。第六代罗马王塞尔维乌斯·图利乌斯被弑书于青史,则无可置疑。弑君凶徒,恰恰就是他的爱女,还有驸马塔克文。为了攫取王权,这对枭獍残忍地谋杀了塞尔维乌斯·图利乌斯。自勒莫斯与罗慕路斯兄弟阋墙后,权力再一次证明它吞噬亲情的邪恶能力。
数年后,塔克文率领军出征。在营中的一次聚会上,罗马诸将争相夸耀妻子的贤惠,互不相让。最后,他们决定并辔疾驰回罗马,看看谁的夫人能当得起丈夫的赞美。结果,诸将发现贵妇们正饮宴嬉游、纸醉金迷,只有大将柯拉廷努斯的妻子鲁克丽丝率侍女秉烛纺绩。她赢得赞美,却惹起了塔克文之子塔昆纽斯的觊觎。就在诸将回营歇息后,淫念熏心的王子潜出了大营……

在她的居室与他的欲望之间的铁锁,
被他用强力胁迫,一把一把都松脱;
但它们开启的时候,都将这暴行叱责,
促使这潜行的窃贼有些顾忌和忐忑;
门槛把门扇磨响,想要惊醒熟睡者;
夜间游荡的鼬鼠,觑见他,尖声叫着,
这些都令他悚惧,但他仍寻求不舍。
一扇一扇的门儿,没奈何给他让道;
一股一股的风儿,钻出缝隙和孔窍
……



莎士比亚的诗歌《鲁克丽丝受辱歌》将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黑夜画卷徐徐在我们眼前展开。
横遭玷污的鲁克丽丝悲恸欲绝,身着丧服,在父亲和丈夫面前控诉了塔昆纽斯的暴行后,引刀自刎。美人香消玉殒,刺激了罗马人本已麻木的神经。他们不仅唾弃塔昆纽斯的淫心秽行,也想到了他父亲的傲慢自大、穷兵黩武,还有昔年的弑君恶行……生而自由的罗马人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
香魂杳杳,却硬生生地动摇了奠基于罗慕路斯的王政罗马。
义愤填膺的人们抬着鲁克丽丝,走向罗马城的中心。他们要把骇人听闻的罪行公诸于众,要推翻这不义不公的暴政。此时,需要有一位英雄勇敢地站出来,登高一呼。扮演这个角色的人,叫布鲁图斯,先王塞尔维乌斯·图利乌斯的遗孤。父王被弑时,年幼的他逃过一劫。身负国仇家恨的布鲁图斯不得不装疯卖傻,消除塔克文的杀心。蛰伏了多年后,他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
布鲁图斯击败了塔克文。不过,他没有取彼而代之,加冕为新的罗马之王;也没有选择以血还血的对等报复,只是放逐了杀父仇人。布鲁图斯知道,一个新的罗马需要的不是鲜血,而是和解与共存——
这个罗马,是“共和罗马”。
三军还在;元老院也还在。只不过,布鲁图斯将它从百人扩大到了三百人,新进贤达与旧家耆宿并肩问政。支撑起王政罗马的暴力与权势并没有改变。但他们不再集于一个人的两只手。在这个罗马中,没有惟我独尊的王者。取而代之的,是民众选举的两位执政官,入则理政断案,出则统兵征战,权柄在握,但任期不过一年。建规立制与铨选官吏则权归元老院。
鲁克丽丝的丈夫柯拉廷努斯与布鲁图斯一起,当选首任执政官。
被废黜的塔克文并不甘心失败。他看到,王政罗马依然有吸引力。习惯于臣服的奴才,对旧主存有幻想。他们需要依附,需要有人发号施令,才能生存。魂灵与肉体都很强大的健全之人才懂得珍惜共和罗马。这样的人并不多。这就是王政罗马复辟的机会。
塔克文试图依靠邻国的刀剑夺回王座。让人诧异的是,罗马城内密谋迎回废王的保王党中,竟然有布鲁图斯的两个儿子。父亲不肯复辟王政,意味着他们空有王族血胤,却无缘王位。众志成城的罗马人最终在布鲁图斯的率领下,挫败了塔克文,还有他的外援和内应。
布鲁图斯亦凭借奠基共和罗马的不世功业名垂青史。只不过,他失去了两个儿子。



自然,共和罗马远非一个理想国。所谓共和,暂时还是少数人在历史舞台上翩翩起舞,引吭高歌;沉默的大多数,只能在台下仰望他们。可是,这样一个国度,远胜过“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的王政罗马。
布鲁图斯这样的共和精英,也证明了自己有足够的智慧来引领普罗大众,将罗马推上文明巅峰。在罗马拓土开疆、威加海内的岁月里,以元老为首的共和精英们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一个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元老阵亡的比例远远高于三军勇士。正是有这样的精英,才令千年一出的盖世名将汉尼拔最后也对罗马俯首,屈服于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蓬勃朝气,还有屡败屡战、越挫越勇的坚韧。
罗马,这座七丘之城,发端于帕拉丁山,却把整整七个山丘装进了一座城中。这也是一座千年之城:公元前六世纪,罗马是一座城;前四世纪,罗马是半个亚平宁半岛;前二世纪,罗马是半个地中海;从公元前后之交开始,罗马是整个地中海,是西方人眼中的整个天下——“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何等壮丽的罗马呀。
小亚细亚的神母西比莉、波斯人的日神密特拉和埃及人的冥神俄赛里斯,还有许多被征服者信仰的神祗被接纳到罗马的神殿。既然娼妓、盗贼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守护神,新入版图的人为什么不能供奉庇护他们千百年的神祗?罗马人是战胜者,却以海纳百川的胸怀接受了战败者的神。所以,罗马人信仰的是真正的万神教。
可是,正如剧集《罗马》开场白所说:“自最后一个王被逐出罗马城的四百年后,罗马共和国统治着许多民族,但自己却内患重重。罗马城内,普通民众和贵族间纷争不断……”
面对层出不穷的内忧外患,以至于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元老的智慧捉襟见肘,又失去了新发于硎的锐气。但是,他们岂肯就此让出舞台。元老与门阀丝毫没有意识到华丽的话语已经掩饰不住貌似神圣的孱弱。舞台下的大多数早将他们看穿。所谓斯巴达克起义,不过是民众在肆无忌惮地喝倒彩。
精英沉沦、民众鼓噪——共和罗马走向解体。
曾经苍鹰盘旋的七丘之城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燕雀般平庸的共和精英们对自己的智慧一无信心,转而祈求天降圣人,挽救他们眼中的末世。燕雀般平庸的民众无法取代共和精英,同样祈求天降圣人,来挽救末世——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在这样一个燕雀成群的时代,凯撒应运而生,如“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元老与民众只能仰望凯撒,就像燕雀在七丘下的荒草乱木中,仰望盘旋天穹的罗马之鹰。还记得么,当年正是十二羽苍鹰开启了罗马的王政时代。在王政罗马死亡四百六十六年后,天穹是否会再次回荡起声声鹰唳,为王政罗马招魂?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3-15 22:43:46




在共和罗马,三军的统帅必出自元老院。他们往往以元老的资格出任执政,执掌三军。交卸兵权后,他们又回归元老院,以前执政的身份安享资深元老应有的尊荣。元老院是三军统帅的出处,也是他们的归宿。至于三军士卒,则自民间征发,又回归民间,平时耕种于野;闻鼙鼓则操戈出征,兵民也是一体。
但是,这种征兵制已然腐朽。凯撒的姑父马略改征兵为募兵。招募来的虎狼之士以征战杀伐为生,与士、农、工、商完全割裂。从此,罗马三军自成体系。将士们只俯首听命于招募他们的统帅。离开了统帅,谁也指挥不了骄兵悍将。凯撒手握兵权,也就成了无冕的罗马之王。
这已经成为共和精英们心头最沉重的巨石。他们眼看着凯撒功成名就,“终身执政官”、“终身保民官”、“祖国之父”等一长串熠熠生辉的尊号集于一身。他的画像则被供放在高高的神龛上,自己则在高高的黄金象牙座上,独揽大权,完全不容他人置喙。几个元老谄媚地提议授予凯撒“神圣统治者”尊号时,他傲慢地用沉默来侮辱这些只知阿谀奉承的小人。执政官安东尼做得更为露骨,献花凯撒,尊他为王。当凯撒宣布将东征安息的时候,连地位一向超然的太卜令也公开预言:“只有王者才能征服安息”……
凯撒早已接到密报,三月十五日将会有人行刺自己。可他对警告如过耳秋风。当这位无冕之王一如往常,坐上元老院的黄金象牙座时,一群身藏短剑的人悄悄包围了他。如此凶险的局面,凯撒竟然无知无觉,笑着问:“现在不就是三月十五日么?”
突然,长袍一角被紧紧攥住。一个人仿佛要请求什么似的,堵在凯撒面前。这就是动手行刺的暗号!众人一拥而上。一时间,殿堂上刀光剑影。手无寸铁的恺撒奋力扯过长袍,纵身跃起。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柄短剑刺入他的大腿。凯撒回头一看,忍不住发出惊呼:“啊!还有你,布鲁图斯!”



是的,就是他。四百六十六年前的那个布鲁图斯一手奠定了共和罗马。这个自称是他后裔的人仿佛宿命安排一般,出现在了共和罗马行将就木的时刻。
布鲁图斯曾不止一次地对抗凯撒,甚至不惜投靠凯撒的政敌,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他仿佛有一种直觉,预感到凯撒将是共和罗马的埋葬者。在挽救共和罗马的使命感召下,自己的私仇微不足道。不可思议的是,凯撒一次次地原谅了布鲁图斯,甚至引为心腹。在他的遗嘱中,布鲁图斯作为继承人,位列次席。看见最信赖的人对自己拔刀相向,凯撒心死如灰,颓然放弃了抵抗。他用紫袍蒙面,听任刺客们刀砍剑刺……
凯撒曾经说过:“我宁愿在渔村里当啬夫里长,也不愿平庸地走进罗马;我来到了,我看见了,我胜利了;突如其来的死是最好的死法”——一语成谶。
站在凯撒的身尸前,布鲁图斯能感受到众人异样的目光。在罗马城,凯撒对他的厚爱尽人皆知。这使布鲁图斯觉得有必要解释点什么。他告诉世人:“我爱凯撒,但我更爱罗马!”
布鲁图斯所爱的,是共和罗马——他祖先所缔造的。但他的表现与祖先相去甚远。老布鲁图斯废黜了罗马王塔克文,却没有杀死他。小布鲁图斯选择了最极端、最卑劣的方式——暴力,来对付还不是罗马王的凯撒。这远不是手段取舍的差异。这反映出的,是内心强大与否。老布鲁图斯坚信共和罗马是大势所趋,而自己的智慧足以挫败塔克文的任何挑战。所以,他不屑于消灭对方的肉体来赢得胜利。在小布鲁图斯身上,这种自信荡然无存。他根本不敢同凯撒在阳光下公平竞争,鬼鬼祟祟地把短剑藏在华丽的袍服下。
这样的人走出溅满鲜血的元老院后,岂能奢望民众的欢呼?



卑劣的刺杀,反衬了凯撒的高贵。死亡,使一个瓦解共和罗马,复辟王政罗马的人瞬间拥有了伟岸的历史形象,堪比神明。凯撒死了,可他的帝王梦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可以说,布鲁图斯一剑杀死凯撒肉身,也杀死了共和罗马。
凯撒的亡灵夜夜入梦,折磨着布鲁图斯脆弱的灵魂。失败的下场早已注定。引剑自刎前,布鲁图斯黯然留下了最后的话语:“我要逃,是的,不过这次不是用脚,而是用手”
——死亡,对失败者来说不失为一种成功的脱逃。
王政罗马最终在凯撒的甥孙,也是养子的奥古斯都手上复活。不,此时的罗马北至多瑙河与莱茵河,南极撒哈拉沙漠、西临大西洋、东揽新月沃地,莫非王土。浩瀚地中海变成了“罗马之池”。这个地跨三洲的庞然大物,应该可以称为“罗马帝国”了。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3-22 14:29:59
元老院的权势和三军的暴力这两大国之重器,现在结合于奥古斯都一身:对三军来说,奥古斯都是乾纲独断的皇帝;对元老院来说,他是位列首席的元老,也就是“元首”。奥古斯都一再声称自己再造共和,可苍白的语言无法掩盖他的帝王梦。他把自己塑造成了罗马帝国的人格化身。



可奥古斯都还不满足。权力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无限地扩张。这位八表经营的开国帝王将所有神明的祭司集于一身。但这还不够。他不仅要象凯撒一样统治尘世,还希望自己能象奥林匹斯山巅的天神一样,统治灵魂。
所以,奥古斯都要创立属于帝国的神祗谱系,使帝国成为一种信仰,让神祗罗马成为帝国一块特殊的版图。
正是在这个时代,诗人维吉尔完成了史诗《伊涅阿斯纪》。他遣词造句,穿针引线,将罗马的历史追溯到了特洛伊的那场焚城烈焰,追溯到《伊利亚特》结束后的结尾,《奥德赛》开始前的开端。
努马缔造神祗罗马时,定下了神的名讳与头衔、等级和神通,唯独少了感人的情节与历史厚重感。这些都要移植希腊的神话来补足。所以,罗马的创世神话枝枝蔓蔓、有太多重叠与矛盾。
比如:南帖撒罗尼亚的埃涅尼亚城、西西里岛的埃里克城和赛格斯特城,甚至毗邻罗马、互为世仇的埃涅亚德城都声称自己才是埃涅阿斯创建的城邑和最后的归宿;也有传说,创建罗马的不是伊涅阿斯,而是特洛伊流亡者中的一位奇女子,名叫罗玛;她不堪忍受漂泊海上的风涛之苦,毅然焚船登陆,建造了一座新城——“罗马”因此得名;有人说罗玛是伊涅阿斯续弦,有人说是女儿,还有人说两人并无瓜葛,罗玛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之女;此外,有人说罗慕路斯是埃涅阿斯的外孙,有人说是罗玛的外孙,还有人干脆说罗慕路斯是埃涅阿斯之子;直到瓦罗,罗慕路斯与埃涅阿斯之间才开始被插入十几代人,以便能符合历史纪年;还有神话说,罗马并非源自埃涅阿斯和罗慕路斯,而是埃涅阿斯旧日的夙敌奥德赛所创,两人同样在特洛伊之战后漂泊海上——奥德赛邂逅山林女神,生下的罗马努斯。这才是罗马人真正的始祖……
在罗慕路斯诞生的篇章中,同样充满了不确定性:传说阿鲁巴的王看见炉火中耸立起一根硕大的阳具,他劝女儿与这幻象交媾,必能生下半人半神的英雄。女儿羞涩地拒绝后,一个有心的婢女桃代李僵,生下了一对双生子。这与火神祭司西尔维亚与战神马尔斯春风一度,生下罗慕路斯兄弟的故事何其相似。在另一段神话里,让处子受孕的是炉膛中迸发的火星。又比如森林中的母狼为这对双生子哺乳,可后来抚养兄弟俩的养母拉伦提娜的绰号也叫“母狼”。
所有这一切,让罗马的创世神话如此可疑。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维吉尔的手上,美神维纳斯的私生子伊涅阿斯就像一条丝线,从《荷马史诗》的华丽织锦上抽出来,自顾自编制出别样的锦绣。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的罗马生活与诸神出没的《荷马史诗》被维吉尔在血缘和精神上紧密联系在一起。一切枝枝蔓蔓,在如椽巨笔下黯然失色,只剩下我们讲述的那条主线熠熠生辉。
曼妙的笔墨连起了尘世中的罗马帝国与苍穹上的神祗罗马——这样的世界才是完整的。



与其说埃涅阿斯或罗慕路斯创造罗马,不如说是维吉尔创造了罗马。但他也只是奉命而行。授意维吉尔的,是奥古斯都。只有他,才配得上如此尊荣。所以,维吉尔接下来就要用书写神话的笔,为奥古斯都唱赞歌。在群臣中,唯独他能领会上意。所以,维吉尔终生深蒙圣眷。
罗慕路斯曾经封神。但这多少带有一点偶然性,是他神秘失踪后安抚人心的烟幕。奥古斯都封神却是精心谋划、悉心操作的结果。他很清楚,自己能临御天下,全赖养父凯撒余荫。所以,奥古斯都首先要神化凯 r>  在治军理政的闲暇时光,凯撒写过无数锦绣文章。他与西塞罗并称两大文宗。现在,这些文字被养子付之一炬。奥古斯都惟恐辞章暴露了凯撒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情感与弱点,妨碍他把养父塑造成完美的神祀。同样,奥古斯都也不忘销毁自己从前写下的诗歌和戏剧,只留下记载功业、德行和言论的《行述》。为了神化权力,帝王可以毁掉自己作为人的真情实感、奇思妙想,还有作为它们载体的笔墨文字。对自己的灵魂,他们尚且如此果断地出手,更遑论他人。
等到奥古斯都结束四十年统治,溘然长逝时,元老院如其所愿,授予他神格。这位帝王的陵墓矗立着青铜柱,上面镌刻的铭文是:
“神皇功业”



奥古斯都不仅建立了帝国的第一皇朝尤里乌斯-克劳迪朝,还开了皇帝封神之先河。从罗慕路斯封神,到凯撒和奥古斯都封神,都是权力的内在逻辑在发挥作用。帝王们奢望世人不仅是屈服,更要膜拜他们手中的权力。他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对肉体与精神、尘世与天国进行双重统治的罗马帝国。
如果一切皆如奥古斯都所愿,罗马帝国意味着历史的终点。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3-25 10:20:04



可就在奥古斯都驾崩前十四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夜晚,一个婴儿在伯利恒简陋的马厩里呱呱坠地——对罗马,对纪年,对整个历史来说,这都是一个无可置疑的起点。
维吉尔在《牧歌集》中称描写过一个婴儿“将接受神的生命;他将看见伟人中的神灵。 神灵中的伟人。他将会把自己显现于他们。”后人认为,诗人预言就是针对这个马厩里的婴儿。所以,维吉尔不信仰基督,却被基督徒们尊为能预知未来的圣哲。僧侣常常从他的诗文中抽出一句,来占卜未来。
奥古斯都是不可能知道这一切的。他缔造的罗马帝国仅仅几十年,就堕落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他为自己建造的神殿,终将化为败垣芳草,空廊落叶……
接替奥古斯都君临天下的,是他的养子与驸马提比略。养父在位时压抑的生活,造就了新皇帝怪诞性格,阴郁气质。不过,他多年来肩负重任,治军理政都颇有心得,还算守成之主。下一位皇帝,是奥古斯都另一位养子之孙,绰号“卡里古拉”。这是一位穷奢极欲、暴戾成性的帝王,“骄怒之兵屡动,土木之功不息”,仅仅一载光阴,就将提比略数年积攒下来的盈余靡费一空。有一次,卡里古拉牵着爱马出现在元老院,对满堂权贵说:“朕要提名此马进入元老院,与诸公共事”——西方的指马为人,与东方的指鹿为马,有着相同的荒唐意味。敢于犯颜直谏的人大多惨遭杀戮,连身尸也喂了狮虎。卡里古拉留下的名言竟然是“你杀的人越多,你的敌人就越少。”
亲耳聆听这句话的,是阿格里庇娜公主。夫婿惨死在猜忌心极重的皇兄之手后,公主也难逃厄运,被流放荒岛。
卡里古拉被弑后,皇叔克劳迪登基称帝,又被皇后鸩杀。弑夫恶妻,就是曾流落荒岛的阿格里庇娜公主。这同样是一个翻云覆雨的人物。在她的步步算计下,克劳迪的原配身败名裂。最终,阿格里庇娜如愿以偿嫁给了自己的叔父,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可她仍不满足,处心积虑,要将自己同前夫所出之子推上帝座。在获悉克劳迪属意他自己的儿子后,阿格里庇娜悄悄将毒蕈投入御膳里……
皇后将紫袍披在自己与前夫生的儿子尼禄身上。



为了爱子,阿格里庇娜可谓机关算尽。但权力之争,很快就让这对天家母子反目成仇。理由很简单,阿格里庇娜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是我把你推上皇位”。借母亲泛舟出游之机,尼禄精心策划了一场“意外”。如他所愿,御船倾覆了。可阿格里庇娜流亡荒岛多年,水性娴熟,竟逃出生天,爬上了河滩。尼禄失去了耐心,命三个恶奴将母亲乱刀分尸。
你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灭绝人性的凶徒盘踞帝座,对罗马来说将是何等灾难。弑母之后,尼禄又踢死有孕在身的皇后,屠戮不肯顺服自己的皇亲国戚、恩师挚友、重臣名将……无所顾忌。他最喜欢无缘无故地塞给大臣一张羊皮纸,上面御笔亲书几个字:“卿若自裁,朕无异议。”
尼禄杀 的人越来越多,斗兽场里的狮虎都吃腻了人肉。最后,他做出了一个最疯狂的决定:杀死罗马。
据说,尼禄这么做,是为了再现千年前特洛伊城沦陷时史诗般壮丽的场景。苏维托尼乌斯的《罗马十二帝王本纪》中提到,尼禄的亲信们在那个夜晚携带焦油,擎着火把,在罗马城中四处点火。
月华和火光交相蟬映,火光中星辰闪烁——如此壮丽的景象激发了尼禄的奇思妙想:能与罗马大火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特洛伊城沦陷时的冲天火光了。宿命般的,烈焰焚城的壮丽画面再一次出现。
当年,奥古斯都曾踌躇满志地宣称:“我接手的是一座砖砌罗马,留下的却是一座大理石罗马”。罗马帝国建造的能力远远超过了共和罗马。可他有没有想到,明君用一代人时间建造的大理石罗马,暴君一夕之间就可以让它化为焦土罗马
——这同样是共和罗马做不到的。
千年前,罗马精神上的先祖伊涅阿斯扶老携幼,在火星纷飞、灰烬浮沉的夜风中仓皇出走;千年后,罗马皇帝尼禄和嬖童们泛舟阿格里帕湖上,远眺冲天火光。也有人说,他伫立于梅塞纳斯园的塔楼上,在七弦琴的伴奏下,引吭高歌《特洛伊的劫掠》……
是神秘的轮回么? 不,在集大权于一身的帝王眼中,世事总如独角戏,由得他肆意发挥。“筑时驱尽千夫力,崩处空为数里尘”——你看那焚城的照夜火焰,不过是舞台的背景。
罗马,是在罗马皇帝的狂歌中化为丘墟的。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3-30 11:41:57
第一篇章:罗马帝国压迫神圣罗马






(罗马万神殿风景)



如火如球的夕阳西下,暮天中绽放出万道红光。士卒们走到彼得跟前,要脱下他的衣裳。正在祈祷的彼得突然立起身来,高擎右手。刽子手被他的风采震慑,迟疑不敢上前。信众们无不摒息凝神,等待彼得发言。刑场上一片深沉的寂静。
他伫立高处,用右手画了个十字,以祝福和告别的口吻说道:“这个城和这个世界”
……
我从显克维奇的不朽名著《你往何处去》中,摘录下了使徒彼得受刑的一个片段,作为故事的开端。这么多年来,这部史诗的结尾一直在我脑海中萦回不去。
在那个黄昏,使徒彼得一定会想起他的师尊。三十四年前,耶稣也是被刽子手钉死在橄榄山的十字架上。在《新约·约翰福音》里,耶稣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耶稣就是落地的第一粒麦子。


(耶稣殉难)

彼得还记得那一日,一名叫朗基努斯的百人将举起手中的长矛,刺入先师遗体,验看受刑人死了没有。当耶稣的一滴血溅入朗基努斯的眼睛,那一颗暴虐的心突然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圣洁、温暖,充满了爱……后来,这位百人将卸去铁衣,放下屠刀,出家为僧。只将那柄沾染了基督之血的矛留在了尘世间。
临刑前的使徒彼得一定也希望,自己流出的血能唤醒另一个迷途的灵魂。
在耶稣的十二使徒中,最先殉难的是大雅各布。在那场将死刑强加于他的审判中,他感化了诬告自己的人。最后,两人一同慷慨赴死。临刑前,那位卑微的诬告者,同时也是高贵的同行者恳求使徒宽宥自己。大雅各布平静地回答他:“平安归于您。”
他们都是麦粒,在死亡之风吹拂过大地时轻轻地坠落,等待着承载着他们生命遗蜕的泥土孕育新的子粒。
不止是彼得和大雅各布,耶稣的十二使徒都如成熟的麦粒,纷纷落下:彼得的兄弟安德烈被钉死在斜交叉的十字架上,这种十字架因此得名“圣安德烈十字架”;天竺的石柱上钉着腓力;前去收尸的巴多罗买被剥皮斩首;多马也是在东天竺被处磔刑;马太死于埃塞尔比亚人的刀戟下;达太与奋锐党的西门在波斯一座坍塌的庙宇中罹难;耶稣在尘世的兄弟小雅各布也未能幸免……就连接替叛徒犹大而跻身十二使徒的马提亚最终亦为乱石砸死,如果不死,就再补上一刀。
十二使徒中,唯有约翰寿终正寝。他的最后时光,是在流放地,一座地中海的荒岛上度过的。就在那里,约翰看见“从东、从西、从南、从北将有许多人来、聚集成群。他们将与慈爱的救主同在,永永远远欢聚在一起,共渡无穷的美好岁月,再也无痛苦、死亡、和眼泪!”
面对暴力与死亡的使徒们自有一番平安喜乐。因为有信仰,因为有爱,因为他们的灵魂是自由的。是麦子,就要朝着这片承载着生命的大地,自由落下。所以,我们的视野里风吹麦浪。
多少年后,世人奉耶稣为“神”,而尊使徒们为“圣”。二者合起来,就是——神圣。

千年后的一一五七年,这个词被用于修饰一个帝国时,它专指基督教:唯有耶和华,可以称神;唯有信奉耶和华,可以封圣。
我不信奉他们的神,也不象显克维奇笔下的基朗,为了摆脱空虚而皈依基督教。因此,我对“神圣”的理解,并没有这样的桎梏。不管是基督教,还是当时作为基督教对立面的新柏拉图主义、新毕达哥拉斯主义,或者斯多噶学派,只要致力于探究世界的本原、人生的真谛和爱的奥义,在我看来就是神圣的,特别是当他们用生命和鲜血来诠释和坚持的时候。
这种神圣,不必囿于教派,甚至可以超越宗教范畴,附丽于哲学、艺术和学术。它更无关乎身份、行业与地位。耶稣三十岁前当木匠,使徒彼得、安德烈是加加利海的渔人,大雅各布和约翰兄弟是穷乡僻壤的富家子,而马可当过不足挂齿的风尘俗吏,奋锐党的西门是他的对头……可他们最终因信仰而超凡入圣。
不过,我也承认,在我要讲述的故事中,这种神圣在多数时候是诉诸于宗教话语,也就是基督教。
尼禄无法读懂这种神圣。在罗马皇帝眼中,使徒们如蜉蝣般渺小,如蝼蚁般卑微。在他的淫威下,多少腰金衣紫的权贵蝼蚁般死去。处决彼得又能给暴君带来什么心理负担呢?
可正如《你往何处去》里说的,“尼禄像一阵狂风、一阵暴雨,或者像火灾、战争和瘍疫一样,就这么消失了。可是彼得建立的教堂至今依然屹立在梵蒂冈山丘上,统治着罗马和全世界。”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信仰——在我心中,这是“神圣罗马”的应有之义。
如果还有什么补充的话,就是谦卑的姿态。尽管耶稣被信徒视为神之子,而彼得只是肉体凡胎;耶稣是师,彼得是徒;彼得曾因劝阻师尊为信仰受难,被耶稣斥为魔鬼;在师尊被捕后,他三次否认自己与耶稣本是旧识;在耶稣受难后,彼得更是选择了逃避。经历了种种磨难后,曾经懦弱的灵魂最终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和十字架。在我这样一个基督教徒眼中的外教人看来,这一刻他和耶稣是平等的。
当彼得将头颅最后一次转向罗马城时,夕阳余晖恍如离合神光。大地染金,仿佛无尽的麦田。金色的天空与金色的大地共同构建起历史画卷中最壮丽的背景,烘托着神圣的殉难时刻。可他依旧如此谦卑。
临刑前,使徒彼得告诉世人:“我不配像我主耶稣基督那样钉在十字架上。”所以,他是头下脚上地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如果说独立之精神,自由之信仰构成了信仰之“信”,那么谦卑姿态,就是信仰之“仰”。《新约·雅各书》说:“神阻挡骄傲的人,赐恩给谦卑的人”,就是这个意思。


(使徒彼得殉难)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4-07 19:48:52




(基督殉道者最后的祈祷)

余烬未熄,尼禄就将焚城的罪名强加于基督徒身上,以转移民愤。数百无辜的男女惨遭严刑拷打。在徒具形式的审判后,他们被押赴刑场,有的套上兽皮,推入斗兽场,遭恶犬撕咬;有的捆在石柱上点天灯;还有的钉上十字架上……我们说过,使徒彼得是头下脚上被倒着钉死的。
今夜,野火侵掠后的大地上焦黑一片,却落满了麦粒。
让尼禄始料未及的是,人们相信他才是纵火者,而基督徒只是替罪羊。对尼禄焚城,史书一向存有争议。许多方家认为,那不过是虚妄的谣言。我也觉得尼禄没有点燃熊熊烈火。可是,这重要么?如果朝廷对真相都抱持着无所谓的态度,又怎能埋怨不实的流言漫天飞舞!将这位暴君塑造成纵火元凶的,正是他自己。
尼禄的杀戮,开启了罗马帝国与基督教的神圣罗马颉颃对峙的三百年序幕。

在此之前,朝廷虽然对基督教抱有敌意,但不曾真正迫害过教徒。耶稣受难的元凶,是心怀嫉妒的犹太教祭司。使徒殉教,也多是异教僧侣所为。相反,朝廷一直将基督教视为犹太教的支派之一。为了分化犹太教,他们还有意无意地庇护过基督徒。
从尼禄将纵火与反人类罪名加诸于基督徒身上开始,罗马教难不断。但是,这绝非暴君的心血来潮。
凯撒本人最重视的头衔,是大祭司。在最后也是最辉煌的生命时光里,他一直居住在大祭司简陋的石室内。接替凯撒的奥古斯都生前并未封神,直到死后才位列神祗。卡里古拉在位时,罗马帝王就没有那么谦抑了。他在帕拉丁山兴造宫室时,竟然将神庙置为自家门房。如此一来,神祗岂非被公然贬为宫廷的司阍?此举令整个罗马一片哗然。如非在位短短四年就遇弑殒命,我相信卡里古拉一定会在生前将自己抬上神龛。接替卡里古拉的克劳狄乌斯也是崩逝后封神的。只不过,哲学家塞涅卡刻薄地指出他死后没有成为神,而是变成了一个南瓜……克劳狄乌斯的继承人尼禄是第一位谋求在生前封神的皇帝
——在试图统治灵魂的路上,尤里乌斯-克劳迪朝诸帝越走越远。
可是,基督教坚信耶和华是唯一的真神,断绝了帝王封神的可能性。罗马诸帝试图在肉体和灵魂上对臣民进行双重统治,或者说同时掌控罗马帝国和神圣罗马,遇到了基督教的挑战。帝王们悍然操刀应战。
这才是三百年喋血惨剧的深刻根源。

尼禄的倒行逆施,最终断送了尤里乌斯-克劳迪朝的江山社稷。取代它的是弗拉维朝。前两位帝王韦思帕芗和提图斯专注于稳定政局,消弭尼禄暴政的影响,对基督教采取了放任态度。不过,他们生前都没有自居神明。传说,韦思帕芗临终前才留下一句话:“朕自觉将要成为神了。”
到图密善在位时,弗拉维朝对罗马帝国的统治趋于稳固。这使他能腾出手来,控制神圣罗马。
这位与尼禄恶名相埒的暴君强迫臣民尊自己的父亲韦思帕芗和兄长提图斯为神,为自己封神铺平了道路。皇室被抬高为神族。只尊耶和华为神的基督徒则被他视为眼中钉。图密善的所作所为,几乎就是尼禄的翻版。就是他,将耶稣十二使徒中唯一的幸存者约翰流放荒岛的。图密善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收押、杀戮基督徒,连自己的表亲,还有前执政这样的显赫权贵都未能逃脱被处决的厄运。所以,《新约·启示录》用“恶魔的数字六六六”来隐喻这位暴君。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个黑暗时代很快结束了。
太卜令预言,图密善将九六年九月十八日四时驾崩。这个暴君因此而焦虑不安,担心步凯撒的后尘。直到近臣告诉他,时过六时,图密善这才如释重负,欣然离开寝宫。孰料,这位近臣早已被暗中收买。在暴君毫无提防的情况下,刺客悍然出手,一击中的。
图密善殒命,弗拉维朝灭亡。几经波折后,年过花甲的涅尔瓦被推举为帝,开创安东尼朝。饱受图密善的暴虐后,天下苍生都希望这位历事数朝的元老能宽厚待人。新君虽在元老院中名望素著,却在军中缺少根基。为了弥补这一缺憾,膝下无子的涅尔瓦收养了大将图拉真为嗣。
此举也奠定了这个朝代的基调:元老院与三军和衷共济。


(图拉真皇帝在公众面前)
图拉真临御天下时,罗马帝国的版图达到极限。后来,元老院迎接每一代新帝时,欢迎词总是“愿陛下比奥古斯都更幸运,比图拉真更英明”。从宅心仁厚的涅尔瓦到天纵神武的图拉真,再到多才缜密的哈德良、垂拱而治的安东尼和哲人皇马可·奥勒里乌斯,连续五位明君小心翼翼地操纵着两大国之重器,保持三军与元老院的微妙平衡,使罗马帝国臻于海清河晏的治世。
在这个风清月明的年代,基督教在众人眼中却是黑暗的存在。


神祗罗马秉承希腊遗风,诸神皆在,且七情六欲俱全。象《荷马史诗》这样的生动文字,记载了神与人无数有血有肉、跌宕起伏的故事。相比之下,基督教信奉唯一的神,且非常抽象,教义显得怪异。再加上当时基督徒的生活圈相对封闭,入教后需严守教中隐秘。外教人极易产生误解。在他们看来,基督徒是惧怕阳光的生灵,公开场合一声不吭,却总是躲在阴暗角落里喋喋不休,或者象蝙蝠一样出没在黑夜。
在《新约·约翰福音》里记载了耶稣的一段话:”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人子的血,就没有生命在你们里面。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要叫他复活。我的肉真是可吃的,我的血真是可喝的。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他里面”。
这本是耶稣陈述他对世人的悲悯与牺牲。可经过居心叵测的人解读,成了基督徒食人吮血的铁证。百姓不了解基督教的圣餐将面饼喻为耶稣的肉,而葡萄酒为耶稣的血,分而食之,以为基督徒杀婴吮血,以残尸献祭神明。基督徒们互称兄弟姐妹,被误传为他们聚众乱伦。别有用心的造谣者将用餐礼形容为酒池肉林式的狂欢,还煞有介事地说,基督徒将一只犬栓在灯台的立柱上。等到酒酣耳热之际,被逗弄得上蹿下跳的狗打翻灯台。烛火熄灭后的黑暗中,男男女女宽衣解带,跟每一个触碰到的异性疯狂交媾……
不明真相之人厌恶基督教。可是,塔西佗明知尼禄诬陷基督徒,却依然指责受迫害者。他振振有辞地说,与其说基督徒受难是因为纵火,不如说是因为他们憎恨人类。
史学巨擎尚且如此,更遑论旁人。
所谓谣言止于智者,五明君自然不会轻信流言蜚语,将基督教归入诲淫诲盗的邪教。他们不齿于尼禄、图密善之流的暴君行径,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容忍异见。涅尔瓦很早就下旨,禁止臣民指基督徒为叛逆。但是,五明君对这个来自东方的宗教也无丝毫好感。正是从涅尔瓦开始,皇帝身后封神在罗马成为惯例。他们自然不欢迎持一神论的基督徒。最能体现安东尼朝对基督教态度的,是图拉真给一位太守的训示:不告不理。
后人指责这个训示逻辑混乱,自相矛盾:如果基督教是邪教,朝廷何必如此消极?如果不是,岂能容许他人讦告诬陷!其实,这恰恰反映了五明君对基督教的矛盾心态:他们鄙视这个来自东方的宗教为“轻信者的愚蠢”,却又对其所蕴含的“反叛精神”感到不安。所以,极端狂热的基督徒即使在安东尼朝的盛世中,依然有遭受诛戮的危险。曾为使徒彼得指定为安条克主教的伊格纳修斯就是被图拉真下旨投入斗兽场的。他留给试图营救自己的罗马教众一段话:“我是神的麦粒,被野兽的牙齿磨为齑粉,做成基督洁净的饼。”
多少年后再读这段文字, 只觉得“细麦落轻花”般,让人为之心动。


(安条克主教伊格纳修斯被投入斗兽场)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4-17 10:20:00
马可·奥勒里乌斯在位时,罗马帝国已经隐约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了。东征安息的大军带回了瘟疫,席卷全国。北方蛮族屡屡犯边入寇,烧杀掳掠。哲人皇的后半生征尘仆仆,转战在漫长边境。他的名著《沉思录》就是在颠簸的马背上构思的。最后,马可·奥勒里乌斯积劳成疾,驾崩于军中。他溘然长逝的地方,是后世的维也纳。


(马可·奥勒里乌斯的临终遗命)

马可·奥勒里乌斯之子康茂德有着狮虎般强健的体魄,却不愿象父亲那样,在北疆风雪中为国拼杀。他宁愿屠狮戮虎,将精力虚掷在罗马城的壮美斗兽场。最后,纵情声色犬马的康茂德被一个角斗士所弑。此后的百年中,篡逆者层出不穷。他们弑主自立,随后又死于后来者刀下。前后几十位帝王“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今日的煌煌紫袍,不过是明日的裹尸布。能寿终正寝的帝王,竟然只有区区三位。像马可·奥勒里乌斯这样深孚众望的明君尚且不能阻挡蛮族铁蹄,更遑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世诸帝了。
正如史学家狄奥所说:罗马的历史现在从黄金王国堕落为铁锈王国,恰似当年的风流放荡让罗马人堕落沉沦——“忆承平日,繁华事,修成谱,写成图……”
在充斥着天灾人祸的黑暗三世纪,一个针对基督徒的谣言不胫而走:“因为基督徒轻视祖国神祗,他们招致了灾难,比如瘟疫,洪水,饥荒,蛮族入侵”。愚昧软弱的罗马人对频频爆发的灾祸束手无策,却诿罪于基督徒,借欺凌他们来发泄心中邪火。每次灾异都会引发“将基督徒喂狮子”的叫嚣。
这并非新事。《新约·彼得前书》就劝诫过信众:“你们在外邦人中,应当品行端正,叫那些毁谤你们是作恶的,因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在鉴察的日子归荣耀给神”——在黑暗三世纪诵读使徒彼得的这段话,别有滋味。
康茂德遇弑后的混乱终结于塞维鲁。当时,他受命镇守多瑙河,麾下将士都是同蛮族厮杀多年的勇士,锐不可当。凭借这支虎狼之师,塞维鲁逐鹿天下,最终问鼎。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统性,塞维鲁攀龙附凤,自称是马可·奥勒里乌斯的养子,却遭到一名元老的无情讥诮:“他终于找到了父亲。”
登基前,塞维鲁就拥有元老头衔,君临天下却完全是仰仗三军鼎力相助。这位新皇出身北非寒门,再加上生性粗鲁不文、与重视门第、风度的元老院格格不入。他对元老院的尊重只停留在口头上,转过身来就磨刀霍霍,用锋刃来回应衮衮诸公的轻蔑。塞维鲁留给皇子最重要的一句话是“结好将士,不必问他人死活”——后来,这成为三世纪诸多罗马帝王的金科玉律。
五明君小心翼翼地维护的平衡,就这样被打破了。
塞维鲁的故乡北非迫害基督徒冠绝天下。北非人视塞维鲁为他们的偶像,对基督徒胆敢拒绝崇拜皇帝极端愤怒。塞维鲁对此倒是不知情,本人也不太仇视基督教。这多少与皇后朱莉娅·多姆娜有关。她是东方的名门闺秀,知书达理。受妻子熏陶,塞维鲁对神圣罗马还算宽容。
为庆贺次子盖塔的降生,皇帝下旨举办竞技盛典,一位十六岁的色雷斯羊倌勇猛绝伦,连败十六人,让三军都记住了他的名字:马克西米努斯。两日后,塞维鲁又一次邂逅这个勇士。当时,这位粗鄙少年正与军中同袍为琐事争执,被带到御前时还出言不逊。为了给马克西米努斯一个深刻的教训,皇帝惩罚他徒步跟随。不曾想,塞维鲁策马狂奔数里,竟然也没将马克西米努斯甩下。皇帝好奇地问他:“色雷斯人,你还能与人争斗么?”
结果,马克西米努斯连败七人,赢得了塞维鲁的青睐,留在御前听用。
二十二年后,塞维鲁远征不列颠时中道崩殂于约克。按他的遗旨,两位皇子卡拉卡拉、盖塔继承皇位,共治天下。


(卡拉卡拉与盖塔)

塞维鲁自己崇尚三军的暴力与集权,儿子又怎能懂得权力制衡的意义?他希望的兄友弟恭、棠棣交辉终归是镜花水月。卡拉卡拉伏兵宫闱,当着母亲朱莉娅·多姆娜的面,乱刀砍杀弟弟盖塔。在安抚了三军后,他现身元老院,宣布盖塔为叛逆。面对青锋白刃,元老们只能缄默。
元老们的退让,让卡拉卡拉对元老院更为轻慢。尽管他瘦弱不堪,却喜欢亲近赳赳武夫。在行军时,他甚至纡尊降贵,亲身去扛沉重的鹰帜。从血雨腥风中杀出来的将士们能够分辨谁是真正的强者。卡拉卡拉不过是乔装成强者的孱弱少年,根本不配统帅虎狼之师。卡拉卡拉的性命最终断送在他所宠溺的武夫之手。皇位落入了统领卫士的卫尉马克里努斯手中。
此时,马克西米努斯已是一名百人将。他深感塞维鲁皇帝的知遇之恩,拒绝效命新皇,解甲归田。
不过,马克西米努斯的田园生活只维持了短短一年。朝廷再起波澜。
卡拉卡拉遇弑后,朱莉娅·多姆娜经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也倒下了。这位太后命运多舛,先是目睹两个儿子骨肉相残的人伦惨剧,接着仅存的骨血也死于非命。这断送了一个母亲的生趣。朱莉娅·多姆娜之妹朱莉娅·梅萨在宫廷无依无靠,不得不黯然返乡。这个女人工于心计,颇有当年阿格里庇娜之风。她诡称自己的女儿与卡拉卡拉有私情,外孙埃拉伽巴路斯实为先皇之子。一时间,流言四起,朝野震惊。
凯撒曾留下一句名言:“没有人愿意看到事实的全部,人们往往只希望看到自己想看的现实”。埃拉伽巴路斯身上是否有塞维鲁的血脉,无人深究。关键是,不满现实的将士们找到了起兵反叛的理由。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埃拉伽巴路斯”本意为日神,并非新皇的本名。但史书一直这么称呼他。日神为三军所奉之神。可见,埃拉伽巴路斯母子把命运寄托在三军的拥戴。
马克里努斯兵败身死,埃拉伽巴路斯则靠着真假难辨的传言登基称帝。无论传言真假,他都是与卡拉卡拉亲缘最近的人。所以,马克西米努斯这样忠于先帝的宿将再度出山。初次觐见新皇,年方弱冠的埃拉伽巴路斯竟很轻佻地问他:“听闻卿能力敌三十人而气不长出。不知能否夜御三十女?”


(埃拉伽巴路斯的玫瑰)

马克西米努斯听后,一言不发,默然告退。一个蛮族出身的羊倌,也对所谓贵人的无耻感到不齿。在朱莉娅·梅萨的劝慰下,这位昔日勇冠三军的壮士勉强留了下来,此后却再未觐见。四年后的一场政变中,荒淫的埃拉伽巴路斯横死当场,投尸台伯河。他的姨表兄弟亚历山大被拥立为新帝。
比起望之不似人君的埃拉伽巴路斯,亚历山大沉稳内敛,颇思有所作为。经历了两位昏君的统治后,罗马国势渐颓。亚历山大对东方安息和北方蛮族选择了退让,触怒了军中的鹰派人物。趁皇帝出巡莱茵河,他们在莱茵河西的重镇美因茨再次悍然弑君。随驾出征的诸军鸦飞鹊乱。塞维鲁朝绝嗣。谁会是新的王者?
东方淑女朱莉娅·多姆娜身上的风流蕴藉,传到卡拉卡拉、盖塔兄弟,蜕变成鬼祟的阴谋气质。埃拉伽巴路斯和亚历山大兄弟的童年都是在民风孱弱的东方度过。在骄兵悍将看来,他们无不沾染了阴柔气质。朝政则操控在朱莉娅·梅萨之手。这样的朝廷阴柔有余,阳刚不足。将士们心目中的帝王,应该拥有鹰扬虎视、睥睨天下的英武形象。他们选中的人,就是世之虓虎马克西米努斯。
这个选择并不符合元老院的意愿。马克西米努斯来自色雷斯的穷乡僻囊,家境贫寒,又是蛮族。塞维鲁登基前已经跻身元老院。马克西米努斯却仅是小小百人将。所以,他被称为“帝座上的第一个野蛮人”。
某种程度上说,这种看法不算错。马克西米努斯就是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来施政的。对外敌的软弱,是亚历山大遇弑的直接原因。所以,他断然出兵,血洗蛮族,在三军中赢得一片喝彩。但是,用这种直觉来处理罗马为何衰亡这样的复杂命题,就远远不够了。
在马克西米努斯看来,尤利娅·梅萨姐妹和她们的后裔把东方软弱淫靡之风带到了宫廷,是罗马堕落的根源。所以,马克西米努斯大肆摧折东方势力,排斥一切与东方有关的宗教、习俗。凡是亚历山大优待的,就是他要苛待的。发源于耶路撒冷的基督教也在扫荡之列。塞维鲁朝诸帝对基督教的宽容,成了他迫害基督徒的理由。
耶稣复活后,将教导信徒、施洗的权责交付十二使徒。这就是基督教会的滥觞。当然,教会之称是一百多年后才有的。十二使徒云游天下,居无定所,所以又在信众中指定了一些修习有成之人,在他们不在时代行其职;如果他们离世,必须有人接替他们的职位。这样,基督徒分为教士和信众;教士又分为主教,司铎和执事。使徒保罗还制定了最初的戒律。马克西米努斯的屠刀,就是指向基督教高阶教士。多名主教殉难。罗马主教彭提安被逐出罗马。
更糟的是,小亚细亚半岛恰在此时发生地震。基督徒再次被当成是引起天灾的罪魁祸首,遭到民间自发的杀戮。
马克西米努斯如一阵肆虐的狂风,所过之处,遍地麦粒。
也正是疯狂的杀戮,使基督徒们越来越坚信,当痛苦的威胁压倒一切时,耶和华将见证一切肉体上的苦难;殉道者将获得永生,就像受难的耶稣一样。杀戮与苦难反过来唤醒了信徒们内心的狂热。他们的奋不顾身显示出精神的伟力,反倒让更多原本不信教的人开始相信基督的力量。
在成熟的麦子落下之地,转眼青青一片。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4-19 22:25:26
马克西米努斯的屠刀没有能毁灭神圣罗马。他的粗暴残忍,却让元老院无法忍受。当出身名门的戈尔迪安在北非称帝的时候,他们立即表示拥戴。不过,戈尔迪安没有能赢得三军支持,很快就兵败身殒。被激怒的野蛮皇帝不肯放过元老院,挥师南下,直扑罗马城。
这暴露了马克西米努斯对罗马帝国的权力构架缺乏基本的认识。元老院与三军固然存在裂痕,但远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无论是将士还是百姓,可以纵容,甚至支持他击败、杀死元老院推举的皇帝人选,却不能容忍他将矛头直指元老院。前者不过是帝位之争,后者却是要颠覆罗马帝国固有的构架。所以,上到元老骑士,下到黎民百姓,众志成城,在阿奎莱亚城下挡住了马克西米努斯的脚步。军心动摇了。不愿同元老院决裂的将士们发动兵变。马克西米努斯空有拔山举鼎之能,最终饮恨。
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元老院先后推出五位皇帝,无不出身望族。有四位因无法震慑骄兵悍将,惨遭杀害。只剩下戈尔迪安之孙,与他同名,称戈尔迪安三世,年方十三。整个罗马兵荒马乱,一片狼藉。元老院却束手无策。这让军中将士看透了所谓名门高第的孱弱和元老的腐朽。他们甚至开始怀念马克西米努斯。不管怎么说,野蛮的皇帝不失枭雄本色,远比元老院中那群行尸走肉更适合号令天下。
长时间的动荡让所有人都厌倦了。加上戈尔迪安三世只是个懵懂少年,没有什么明确的政治倾向,罗马帝国在他的治下,度过了六年平静时光。二四四年,戈尔迪安三世御驾亲征波斯。随驾的卫士故态复萌,弑君犯上。
这一次,大食人菲利普——又一名来自异族的卫尉紫袍加身。
菲利普能践祚称帝,全赖三军的鼎力支持。可他在位时所做的一切,似乎就是为了结好元老院。菲利普发誓不再流放元老,还将元老院被塞维鲁皇帝下放给诸郡太守的权力又收了回来。他甚至自削权力,同意皇帝提出法案,必须事先通过辅政的尚书台。菲利普似乎在尝试着重树元老院的重要地位,实现安东尼朝曾有过的均衡。也许,他认为唯有如此,才能中兴罗马。
对基督教,菲利普也恢复安东尼朝的宽容。他允许信徒们迎回被马克西米努斯流放他乡 的前罗马主教彭提安遗体。


(角斗士)

二四八年,距离罗穆卢斯建立罗马城正好一千年。鲜花、美酒、角斗士……菲利普决心打造一场旷世盛典,来标榜自己是罗马的中兴明主。可他没有发现繁华表象下的深重危机。将士们看到自己拥立的皇帝倒向元老院,怒火中烧,感到被抛弃了。罗马三军向来信仰日神,最为仇视基督教。菲利普被指责为伪装起来的基督徒。为了换取东方的和平,菲利普将美索不达米亚拱手让与波斯。这更让三军哗然。
就在此时,北方蛮族哥特人大举入侵。菲利普没有御驾亲征,只派京兆尹德西乌斯奔赴多瑙河御敌。这成了三军反叛的导火索。愤怒的将士们相信,皇帝此时正在罗马城与元老、贵族们觥筹交错、纸醉金迷。他们将紫袍披在了与自己并肩战斗的德西乌斯身上。
得知兵变的消息后,菲利普又惊又怒,立刻率军北上。
最吊诡的是:三军是因为菲利普偏袒元老院而抛弃他,元老院却因为菲利普出身低
微、起于行伍,在千钧一发之际也抛弃了他。自以为左右逢源的皇帝最终却发现,自己既没有赢得元老院,也没有掌握三军,两手空空,只身面对德西乌斯。菲利普黯然自戕。真正能手握三军和元老院这两大国之重器的,反倒是德西乌斯。他少年投军,多年戎马倥偬,赢得军中同侪的认同。妻子来自罗马门阀,弥补了德西乌斯出身边郡的缺陷。在数年前,德西乌斯就跻身元老院,风评颇佳,任京兆尹时更赢得了罗马名门望族的好感。
他最终赢得了元老院和三军的一致拥戴。此时,德西乌斯正值盛年,颇思有所作为。面对东方如日中天的波斯和北方方兴未艾的蛮族,德西乌斯将整军备战放在了首要位置,大刀阔斧地整肃军纪,调整兵力布局,强化多瑙河一线的防御。
正是这样一位强势帝王,再一次剑指神圣罗马。
在德西乌斯看来,罗马帝国暮气日深,无力抵御外侮的根源就在于东方宗教流毒天
下。他曾留下一句名言:“朕宁愿接受一个与自己为敌的皇帝,也不愿意在罗马看到一位主教。”


(京兆尹审讯基督徒)

这句话,让无数的基督徒颤栗。众多教士被杀。自尼禄之后,罗马诸帝虽时有反基督教的举措,但针对的是传教的教士,并不迫害信众。就算是教士,百年中也只有十二人殉教。罗马大火后的恐怖记忆在基督徒的心中已被淡化到几无痕迹。他们缺少使徒彼得面对死亡的无畏。
二五零年,德西乌斯下旨,定下了一个忏悔日。未在忏悔日前宣布自己信仰罗马神祗的人将会被籍没家产,锒铛入狱,直至被处决。官吏们奉旨将百姓召集到神庙里。每个人都要上香献祭,否则就会被指为基督徒。这套方法自图拉真一朝就已存在。当时只是郡守们用来甄别被人告发的基督徒。现在,德西乌斯却扩大到所有人。

罗马主教法比亚努斯和安条克主教巴比拉先后殉难。许多教士就算逃过死刑,也饱受酷刑折磨。面对帝王的雷霆之怒,基督徒屈服了。罗马诸郡涌起大规模的退教风潮。
就在人们以为基督教劫数难逃之时,德西乌斯驾崩了。当时,北方蛮族再度南犯。他
不敢怠慢,携长子御驾亲征。在多瑙河南岸的默西亚,德西乌斯父子双双殉国,身尸沉入多瑙河下游的沼泽深处。
群龙无首的罗马诸军推举默西亚太守加卢斯为帝,来收拾残局。德西乌斯的阵亡,使三军士气低落,不堪再战。加卢斯也急于回罗马城,争取元老院对他皇帝身份的承认。所以,他匆匆与哥特人议和。在任命埃米利安努斯为新的默西亚太守后,加卢斯下旨班师回朝。
此时的罗马人血性尚存,岂甘屈服于蛮族。加卢斯与哥特人媾和,触怒了多瑙河诸
军。他们再次兵变,拥立埃米利安努斯为帝。莱茵河诸军则拥立了出身罗马一流门阀的瓦勒良。一时间,罗马帝国三帝并峙。
此时,一场空前的瘟疫横扫罗马全境。与天灾相伴的,是蛮族从多瑙河下游和黑海水路并进;另一支蛮族则破日耳曼长城,长驱直入——煌煌罗马,似乎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当无数人涌入神殿,祈求罗马诸神的庇护时,基督徒们却无动于衷。在他们看来,蛮族入侵没有什么了不得,因为他们总有一天会领悟到基督教的真谛。现在发生的悲剧,不过是蛮族皈依前神对世人的考验。饱受蛮族蹂躏的罗马百姓愤怒了,愤然谴责基督徒的漠然。
在群情汹汹的背景下,加卢斯再下严旨,重申先帝德西乌斯的反基督立场。罗马主教科尔内留斯被流放,接替他的路齐乌斯也同遭厄运。因德西乌斯意外殒命而中断的教难再掀高潮。


(罗马主教被投海)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4-23 10:16:10
加卢斯后来败给了埃米利安努斯,而埃米利安努斯又败给了瓦勒良。但是,基督教的处境并未好转。
瓦勒良所作所为,与当年的德西乌斯如出一辙:一是整肃军旅;再有就是镇压基督教——他们都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挽救濒危的罗马帝国。
起初,瓦勒良并未针对基督教。据说,一次意外事件改变了他的态度。当时,一个皈依基督教的元老阿斯托里乌斯在凯撒里亚戳穿当地祭司一个所谓的“神迹”,触怒了信仰神祗罗马的元老。阿斯托里乌斯与瓦勒良之子伽里恩努斯情同手足。所以,皇帝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决定洗刷自己。另外,还有人认为,当年德西乌斯反基督教,背后的谋主就是瓦勒良。现在,他从幕后转到了台前。
在瓦勒良的第一道敕令中,对不肯祭祀罗马诸神的基督教教士处以流刑。第二道敕令则要求处决坚守自己信仰的高阶教士。对信众中的贵族,瓦勒良夺爵削官、罚没家财;如果仍不悔改,他们也将被处死。可见,瓦勒良并未像德西乌斯那样,对基督徒施行无差别镇压,而是试图区别对待,分化瓦解神圣罗马。


(罗马主教西克斯都斯二世)

在这场教难中,最负盛名的殉教者是罗马主教西克斯都斯二世。当他正主持一场葬礼时,被当场斩首。然而,基督教并没有屈服。当迦太基主教西普里安被判死刑后,守在郡守府前的基督信徒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声:“我们愿同他并肩赴死!”
二六零年,从东方传来了惊天噩耗:御驾亲征的瓦勒良沦为波斯的阶下囚。罗马帝国仿佛堕落了无疆的黑暗。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蛮族南犯,波斯西侵,瘟疫又再次横行。瓦勒良之子伽里恩努斯在八年中苦苦支撑,也挽救不了颓势。镇守莱茵河的大将波斯图穆斯杀害皇帝的长子后割据河西州郡,自立为帝。统领东方诸军的奥迪纳图斯本是忠于伽里恩努斯的,却被外甥谋害。遗孀齐诺比阿悍然立子为王,垂帘听政,割据东方。罗马帝国再次分裂。
史书上记载,名城亚历山大里亚领取口粮的人口中,十四岁到八十岁的人数与当年鼎盛时四十到七十岁的总人数相等。这就是说,超过一半的人没能熬过天灾人祸的摧残。要知道,亚历山大里亚绝非最悲惨的地方。
黑暗时代已经吞噬了天下过半的生灵。


(瓦勒良皇帝被俘)

德西乌斯阵亡与瓦勒良蒙尘波斯,为我们清楚地标出了百年乱世的最低谷,却也成为一道清晰的分水岭。在此之前,军中大将固然多次紫袍加身,但元老院也多次推出自己认可的皇帝。我们见过像塞维鲁这样出身元老院,却偏袒三军的皇帝,也见过菲利普这样靠三军拥戴上位的皇帝竭力结好元老院。元老院与三军在政治生活中等量齐观,共同左右着罗马帝国。
从现在起,身陷绝境的罗马人无可逆转地倒向了军方。他们开始迷信武力,迷信集权,相信只有最强悍的人才能带领这个帝国脱离无边苦海。
三军无情地抛弃了兢兢业业的加里恩努斯,选择了克劳狄乌斯二世。他曾因大破蛮族中最强悍的哥特部而名震天下,被誉为“哥特征服者”。罗马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更强悍的皇帝。
可惜,克劳狄乌斯在位一年半就病殁军中。元老院推举他的兄弟昆提鲁斯继位。军中大将拒不受命。
这场政治风波暴露出了元老院与三军观念上的根本分歧。克劳狄乌斯兄弟与元老们素无渊源。元老院推举昆提鲁斯,完全是因为他与先帝血脉最近。三军看重的却非血脉,而是能力。所以,将士们认可扬威多瑙河的德西乌斯,而不认可他留在罗马监国的次子;认可威震莱茵河的瓦勒良,不认可他的儿子加里恩努斯;同样道理,他们绝对不会仅仅因为昆提鲁斯的血统,就像认可他的皇兄克劳狄乌斯一样,奉他为主。
三军这一次选择了统帅骑兵的大将奥勒良。
短短四年中,奥勒良东擒齐诺比阿,西定莱茵河,使三分天下再次归于一统。他高筑 墙、改币制、兴武备,力图振作,被视为罗马的中兴明主。接着,奥勒良风尘仆仆地踏上了东巡之路,意图亲征波斯,报瓦勒良蒙尘之耻。让人扼腕叹息的是,一代英主在色雷斯遇弑,中途崩殂。
也许是奥勒良的枉死触动了军中诸将,让他们意识到以下犯上之风何等猖獗。他们痛定思痛,躬自反省,将翊戴之权归还元老院。这一次,元老院竟然不知所措。奥勒良身后无嗣,也没有手足。他们无法依据血缘来选定皇帝。三个月中,元老院与三军书札往返,还是举棋不定。元老们尸位素餐,暴露无遗。帝位空缺近半年之久。直到再拖不下去了,元老院才勉强提名塔西佗为帝。
这是最不合适的人选。贵为元老的塔西佗宦途蹭蹬,既未领军出征,也不曾身膺封疆,战功、政绩都是一片空白。被推上帝位的时候,他年逾古稀,去日无多。只能说,塔西佗是元老院不负责任的过渡之选。即位未满一年,他就在东巡途中溘然长逝。
竞逐皇位的有两位:一个是塔西佗同母异父的兄弟弗洛里安努斯;另一个事是深受东方诸军拥戴的大将普罗布斯。结果,血统再一次完败给武力。
潘诺尼亚和伊里利亚地瘠民贫,又濒临多瑙河边疆。驻军众多,加上蛮族频繁入侵,造就了此地浓厚的尚武之风。瓦勒良蒙尘波斯,但他慧眼识人,在军中提拔起一批将种,几乎都来自此地:克劳狄乌斯、奥勒良、普罗布斯……还有此后半个世纪的罗马诸帝。他们出身寒微,毫无背景,凭借着过人的勇武从万千将士中脱颖而出。这些边城儿腰间宝剑,臂上雕弓,率领铁骑来去如风,取代了传统的重装步卒,成为战场的主宰。他们野心勃勃也生气勃勃,完全压倒暮气沉沉的元老院,左右了罗马帝国百年风云。



普罗布斯就是奥勒良的翻版。登基后,他转战四方,北逐哥特,西败日耳曼诸部,战绩赫赫,最后却依然无法逃脱被刺的命运。二八八年,普罗布斯亲登木塔,督促士卒屯田。几个心怀叵测的士卒悄悄地靠上前来。片刻之后,塔身轰然倒塌……等到人们在废墟里找到普罗布斯的遗体时,发现他身披数创。
从卡拉卡拉开始,军中将士犯上弑君就屡见不鲜。但是,奥勒良之前诸帝都是因触动三军利益,被军中大将所弑。换而言之,弑君是三军的集体行为。但是,奥勒良出身行伍,深得军心。他训斥了随行的小吏几句,就惨遭杀害。同样,普罗布斯也是死在几个好逸恶劳、不愿屯田的恶徒手上。两帝被弑,并不符合三军的整体利益。所以,弑君凶徒或被五马分尸,或被斩首,一一伏法。区区走卒小吏,就敢视帝王性命如草芥。罗马帝国以下犯上之风,不堪如斯。这也是军权畸重的必然后果。如果将军可以凭借兵权对帝王生杀予夺,小人物又为什么不能靠匹夫之怒,践踏已经被践踏的秩序?象征秩序、传统的元老院走向没落,暴力是成败是非的唯一准则。
普罗布斯罹难后,诸将没有再询问元老院的意见,径直推举大将卡鲁斯为帝。
瓦勒良皇帝蒙尘后,讨伐波斯就成了罗马帝国孜孜以求的目标。谁能击败波斯、一雪前耻,谁就能坐稳罗马帝位。奥勒良和普罗布斯都是在备战中途驾崩的。卡鲁斯即位后,也同样用兵东方。他册封长子卡里努斯和次子努梅里安为共治皇帝。长子监国,卡鲁斯与次子挥师东征。此时的波斯,已经失去了开国时的锐气。罗马军连战连捷,一鼓作气攻入波斯都城泰西封,强渡底格里斯河,意图全取美索不达米亚。就在三军用命、诸将争先的大好局面下,御帐在沙漠遭雷殛,卡鲁斯皇帝意外驾崩。
罗马军不得不在努梅里安的率领下班师北归。当人马抵达宿营地时, 众将却始终不见他从御辇上下来。当人们撩开帷帐,发现努梅里安不知何时悄然崩逝。
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到努梅里安的岳父阿普尔斯身上。他是皇帝最亲近的人。可是,阿普尔斯却说自己多日未能觐见努梅里安,因为近侍以皇帝卧病为由,将他挡驾。事情越发扑朔迷离。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5-04 11:41:03


众说纷纭之际,有一名大臣越众而出,剑指阿普尔斯。他的名字叫戴克里先。
这位出身寒门白屋的农家子在从军后步步高升,年过而立就官拜卫尉,掌握护驾卫士。戴克里先斥责阿普尔斯弑君,不由分说,挥剑将他斩杀。整件事透着嫁祸于人、杀人灭口的阴谋气息。没有证据表明戴克里先是幕后的黑手。但同样没有证据来洗白他——反正,真相已经无人关心。
在军中众将的拥戴下,戴克里先紫袍加身。
此时,卡鲁斯的长子卡里努斯还坐镇西方。但他无法赢得军中将领的支持,败亡只在朝夕之间。二八四年,卡里努斯被卫士所弑。皇权落入戴克里先一人之手。如何避免重蹈先前诸帝覆辙,成为以下犯上风气的牺牲品,是新皇最迫切着手解决的问题。他给出的答案是:诸君分立。
从卡拉卡拉遇弑开始,太多野心勃勃的篡逆者踩着帝王的尸体上位。帝王死亡后的权力真空,留给他们太多幻想的空间。有些帝王尽管生前就立下共治皇帝或皇储,但多是自己的子弟,缺乏震慑潜在篡逆者的能量。所以,戴克里先决定从此处入手。践祚称帝后,他先是册封马克西米利安为共治皇帝,接着又封君士坦提乌斯和伽列里乌斯为皇储。



戴克里先辖东方,也就是小亚细亚半岛、西新月沃地和埃及,定都尼科米底亚,防御强大的波斯。皇储伽列里乌斯坐镇距离多瑙河不足百里的塞尔曼,辖多瑙河以南的巴尔干,震慑多瑙河北的蛮族。两人共治东罗马。在西方,多瑙河上游往南,越阿尔卑斯山脉至亚平宁半岛和与之隔海相望的北非,包括地中海上的科西嘉、撒丁、西西里诸岛均归西帝马克西米利安,驻跸米兰城。皇储君士坦提乌斯则统治北起莱茵河,南到伊比利亚半岛的广袤疆域,外加不列颠,都城在莱茵河西的特里尔城——罗马帝国四君共治。他们的都城近迩边疆,以示天子守国门。
分疆而治,使马克西米利安等三人远离戴克里先,想要对他不利,只能以堂堂之师角逐沙场,而不能靠暴起伤人的鬼蜮伎俩。反过来,有机会接近戴克里先的小人如有异心,要考虑下手之后有没有实力面对其他三位君王的怒火。所以,戴克里先首创“四君共治”并不是因为罗马帝国疆域辽阔,无法一人独裁,而是为了避免像先前几位皇帝一样死于谋杀。
和瓦勒良后的诸帝一样,四位君王均是多瑙河南的边城儿,出身寒门,起于行伍,也都惟戴克里先马首是瞻。马克西米利安一介武夫,缺少政治智慧,不足以挑战戴克里先的地位,也无意挑战。其他二人的资历、名望就更是相去甚远了。戴克里先巧妙地使自己成为唯一名副其实的至尊。他的梦想,就是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国。四君共治的表象,多少掩盖了这一点。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所以,罗马皇帝除身兼大祭司外,重在征伐之事;政务多依赖元老院。相应地,罗马诸郡有帝辖郡和院辖郡之分。沿边诸郡,以防御外侮为重,囤聚重兵,郡守由皇帝御旨亲封,多为能征惯战的武将。内地诸郡归服王化已久,不动兵戈,只有少量驻军,郡守由元老院任命,多数是娴于政事的能吏。但是,蛮族近百年来频频内犯,导致原先的内地诸郡也饱受刀兵之苦。为了统兵御敌,郡守多改为武将。这样,院辖郡和帝辖郡此消彼长。元老院权力日蹙。



元老院本为储才养望的地方。有志于仕途的才俊们先通过选举,出任公职,取得入元老院资格,在院中学习政事,然后外放诸郡,经过一番历练,最终成为国家栋梁。现在,随着院辖郡减少,这条青云之路变得越来越窄。坐守京城的元老们失去地方历练的机会后,眼界日狭,渐渐变成井底之蛙,再没有前朝元老出将入相、胸怀天下的气魄。
今日罗马的多数郡守,都是戴克里先所看重的军中大将。他们上马领军、下马安民,事实上已从单纯治民理政的郡守变为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州牧。
君主从一名增为四名;包括尚书省在内的宫廷从一个增为四个;都城也从一处增为四处;三百年来没有什么变化的士兵员额在十年间翻了一番。现在,州牧们权力日重,幕僚椽属也多了起来……最终这些都转化为沉重的财政负担,让罗马不堪重负。自奥古斯都开国起就奉行的“广征薄赋”换成了苛捐重税。可这无异于饮鸩止渴。越来越多的工匠离开了作坊;商贾离开了店肆;农夫离开了田园,无数的耕地被抛荒——民生凋敝 反过来又造成了难以遏制的通货膨胀。
面对如麻乱局,行伍出身的戴克里先只懂得把权力当成快刀。
按历史学家的考证,朝廷滥用权力,任意阉割自由经济,在圣明的图拉真时代就初露端倪。他的继任者哈德良皇帝将财权收归朝廷、随意豁免债务,使举债成为罗马人最明智的选择,对奢靡之风推波助澜;塞维鲁铸皇帝造劣质银币,导致通货膨胀无法抑制,罗马税制倒退回实物制,瓦解了规模经济……不过,戴克里先登峰造极。他将行会、商会收归国有,严厉控制航运贸易,还强推所谓的货币改革;接着,朝廷厉行限价之策,武断地为所有商品都制定最高价,谁敢超越限价交易,谁就要遭到刑罚惩处。最令人发指的是,戴克里先下诏将工匠束缚在作坊、商贾束缚在店肆、农夫束缚在土地……世代不变。这样,罗马人失去了自由择业和自由迁徙的权利,而失去了自由的罗马走向了僵化和陈腐。
戴克里先以为权力是万能的。可万能的权力要解决如此之多的问题,却捉襟见肘。他的应对之策,就是攫取更多的权力。所以,戴克里先理想中的帝国,是中央集权的。这样一个帝国,需要被神化的皇帝。
与臣民保持距离,能够神化一个人。
众所周知,罗马人洗好沐浴,蔚然成风。在五明君时代,宫中也有华美的浴池。但是,皇帝们更愿意到公共浴池,借裸裎相对的洗浴,拉近与黎民百姓的距离。这是戴克里先所不能想象的。他宁可独自一人,面对浴池的粼粼碧波,还有波光中自己的倒影。
先前诸帝与百姓都穿着白袍,也没有冠冕。只在举行登基仪式时,皇帝才会像战功卓著的英雄一样,头戴橡叶编制成的冠冕。他们无意从穿着上将自己同臣民区别开。卡里古拉、尼禄这样的暴君喜欢穿着奇装异服。不过,他们这么做是因为叛经离道的少年心性,不见得蕴藏什么政治涵义。人到中年的戴克里先选择了象征高贵的银线紫袍,还用金银来锻造冠冕上的橡叶和月桂叶,再镶嵌上珠宝,绝非个人奢侈癖好,或者一时心血来潮。他就是要用衣着的不同,刻意凸显帝王的高贵。
几百年来,皇帝只要没出巡或出征,时常驾临元老院,与元老们共商国是。但是,戴克里先绝迹元老院。如果要议政,元老们只能入宫请见。
无论奥古斯都、五明君这样的圣明皇帝,还是尼禄、康茂德这样的暴君,总有一些亲近的亲贵或重臣,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与皇帝坐而论道。在戴克里先一朝,这是绝对看不到的。他独居深宫,等候臣民觐见。没有皇帝的恩准,谁也无法一睹龙颜。无论是元老还是平民,在皇帝面前都失去了座位。他们只能在高踞帝座的戴克里先面前,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解释自己的观点,听候圣裁。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任何人不再用“第一公民”称呼皇帝,而改为“主上”——从前,皇家奴仆才使用这个称呼。
因此,不少人认为戴克里先才是罗马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皇帝。此前的罗马诸帝只是“元首”。
可戴克里先还不满足。他要借助神祀,统治罗马人的灵魂。柔媚的埃及人曾在节日的演讲词中说:“山巅的神祗垂怜苍生,将大陆与瀚海的统治权都付与神一样的戴克里先。他抹去了曾被禁锢于九幽狱的百姓痛苦回忆”——这就是戴克里先所追求的形象。
要确立皇帝神一般至高无上的地位,就要铲除蛊惑人心的邪魔外道。那就是基督教徒心目中唯一的神耶和华。


(圣塞巴斯蒂安见皇帝戴克里先与马克西米利安)

盐野七生总结说,“也许是皇帝们的危机意识在作祟,认为人民不信仰传统的罗马诸神,也就是不信罗马帝国。”回首过去的百余年历史,学者们不难发现,越是偏好中央集权的皇帝就越是卖力地镇压基督教徒。我们有理由相信,戴克里先本身对基督教并没有多少厌恶感。他的妻子普丽斯卡、爱女瓦莱莉娅都是教徒。所以,戴克里先血洗神圣罗马,只能在帝王权欲中寻找原因。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5-14 12:02:24
三零三年秋,登基逾十九年的戴克里先与马克西米利安联袂造访罗马城。这是他首次踏入七丘之城。
古都壮丽依旧,但早已被罗马诸帝所遗忘。多达四个的宫廷分布在莱茵河畔、多瑙河畔和小亚细亚半岛。貔貅之师,还有热衷于攀龙附凤的功名之士云集在手握权柄的四位君王身边。谁管罗马城百年寂寥?只有凯旋大典按旧例,必须在这座名义上的都幾举行。内忧外患的罗马百年来又何曾有过可资夸耀的武功?
不过,戴克里先以功迈前人的中兴圣主自诩。在他看来,自己剿除丑类、廓清四海,使动荡百年的罗马暂时回复平静,还是配得上一次盛大的凯旋大典。
自瓦勒良蒙尘波斯后,内忧外患使得伽里恩努斯焦头烂额,父仇不能报,更不用说继续发动教难了。他选择与基督教和解,将籍没的寺产和教徒家财也悉数发还。自此罗马帝国与神圣罗马相安无事四十年。几乎习惯了安逸的基督徒们没有想到,这次凯旋大典既是戴克里先抵御外敌的句号,也意味着他腾出手来,开始镇压罗马帝国最大的内患基督教。


(被戴克里先射杀的圣塞巴斯蒂安)

戴克里先的第一道敕令是命各地毁寺焚像,拥有职位和名誉的信徒被剥夺职位和荣誉,为皇帝服务的信徒被剥夺自由,而所有基督徒被剥夺公民权。敕令一下,罗马诸郡反叛此起彼伏。
在戴克里先的都城尼科米底亚,一位勇敢的基督徒当众烧毁敕令,绕着广场狂奔,高呼“基督教必然胜利”。虎狼之吏立刻将他锁拿,明正典刑。此人成为此次教难中的第一位殉教信徒。
接着,火焰在皇宫中两次腾空而起。第二次的起火点,距离寝宫不远。
还记得尼禄时代的那场焚城烈焰么?它几乎毁灭了半个罗马。皇帝就把纵火的罪名强加于基督徒身上。证据?不需要证据。证据是弱者的护身符和武器。像尼禄和戴克里先这样高踞权力巅峰的绝世强者,他们所想象出来的事实,就是事实。
听说宫殿被焚后,戴克里先龙颜大怒。他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次祭祀中,不少宫人宦官当着自己的面手划十字,对罗马诸神面露不屑之色。戴克里先认定,自己要镇压的敌人其实就在身边。一场大规模的搜捕和刑讯在宫闱展开。宫里的基督徒要么处决,要么放逐,很快被清扫一空。
皇帝强迫所有人到神庙里上香献祭,以甄别基督徒。这和当年德西乌斯如出一辙。连皇后普丽斯卡和公主瓦莱莉娅也不能例外。
戴克里先绝不能容忍他眼中的邪教染指军权。所以,他对军旅中的基督徒清洗最为彻底。接受伽勒里乌斯的提议,戴克里先下诏逮捕信奉基督的所有将士,除非他们放弃信仰,改向日神献祭。为了活下去,许多基督徒屈服了。但是,一个名叫乔治的卫士挺身而出,拒绝抛弃基督。
戴克里先的心为之一颤。乔治的父亲曾是他麾下最忠诚的将领,镇守卡帕多西亚。十几年前,乔治失去了父亲,单身奔赴行在,请求觐见皇帝。戴克里先张开双臂欢迎这个年方十四的少年,像父亲一样将他拥在怀中。乔治勇冠三军,风头无二。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位被戴克里先视同子侄的爱将竟然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
皇帝犹豫了,他不想失去如此出色的一个年轻将领。戴里克先拿出土地、官阶、黄金和美女,只希望换取乔治的虔诚。但是,他低估了信仰的力量。
在《巨镜》和《黄金传说》中,乔治因为信仰而获得无穷的力量。当恶龙肆虐大地,强迫善良的领主献出爱女的时候,乔治身骑白马、手持屠龙枪,从天而降。在一番浴血搏杀后,穷凶极恶的龙被杀死,喷了一地的龙血恰好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划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十字架。这个白底红十字被称为圣乔治十字架,经狮心王理查之手,画在英格兰的国旗上。屠龙的乔治也成为后世英国的守护者。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三零三年四月二十三,现实中的乔治被刽子手押上尼科米底亚的城墙。此前,他被籍没全部家产,饱受严刑拷打。在戴克里先漠然的目光中,传说中的屠龙勇士被斩下头颅。
在如此凶悍的打击下,高阶教士们纷纷屈服。罗马、北非的主教跪倒在神庙前,承认信奉基督是一种罪。反倒是市井中基督徒们不甘屈服,纷纷树起反帜。对此,戴克里先的反应依然是高举屠刀。在强横的镇压下,武力反抗很快就偃旗息鼓。戴克里先十分自负地颁发了第二道、第三道敕令:无数基督教教士锒铛入狱;皇帝命封疆大吏们强迫他们祭祀罗马诸神,服从者当场开释,抗拒者饱受酷刑后,押赴刑场。等待他们的,将是断指、挖眼,吞铅、杖毙、绞杀、斩首、焚烧、钉十字架,还有野兽的践踏与吞噬。
戴克里先以为,他能解决掉所有的基督徒,就像农夫有力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搓下麦穗上的所有麦粒。可放眼望去,罗马的天空下“麦色遍前坡”。
距离第一粒麦子落地,不过三百年。
戴克里先决定祭出更恐怖的手段。在第四道敕令中,他一改朝廷自图拉真皇帝以来反对匿名控告的立场,鼓励匿名控告者风闻言事,揭发藏匿的基督徒。可以说,罗马残存的开明风气一扫而空。
罗马帝国与神圣罗马的冲突进入了最高潮。

掩卷阖目,我的灵魂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代。属于使徒彼得的黄昏已经过去,最恐怖的黑夜长夜未央。那是一座壮丽斗兽场,被无边的黑暗和无边的喧嚣所笼罩。千万人的喧哗如同地底火山的轰鸣;千万人的挥手如同怒海潮涌。疯狂的肉体,扭曲的灵魂填满了看台上的每一寸空间。他们是在等待着欣赏这个时代最流行的表演么?我置身其中,听得见野兽般的喘息、恶鬼般的嘶嚎,也闻得见让人窒息的汗臭——堕落尘世间,却仿佛不在人世间。
唯一的光柱落在了斗兽场中央。
长长的挠钩将几具尸体从平台上拖走。奴仆们匆匆上场,将银白的大理石粉洒在一大滩还未凝固的污血上。原本一片狼藉的平台立刻光洁如新,只是掩不住血腥气味。一场新的表演就要开始了。几名恶形恶状的刽子手从拱门下的低矮房室中走出来,拖曳着一张罗网。透过网眼,我看见了两位一丝不挂的女子:一个年方花信,另一个体态丰腴,是还在哺乳的少妇。粗糙的网绳勒在她们的肌肤上,留下了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为什么要把如花似玉的生命拖上这个死亡平台?
她们唯一的罪就是——信仰基督。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叫喊声。他们要为两个可怜人鸣不平么?不,罗马人介意的是:刽子手要为受刑人保留一袭蔽体的衣裳——这就是他们的仁慈。至于信仰基督是不是罪有应得、罪当至死,就不考虑了。
刽子手匆匆将两个女子拖回拱门下的牢笼。片刻之后,他们重新回到了平台,回到了众人的目光中。女人被草草地罩上一件衣裳,可没有衣带,怎能遮蔽得了裸体。不过,看台上的看客们发出了满意地声音,开始全神贯注地等待行刑开始。



颤抖的乳房、鲜红的蓓蕾,还有乳头渗出的一滴白色乳汁……一切都充满了圣洁的气息,却将在片刻后被疯牛的犄角和蹄子蹂躏、践踏、变成尘土里的一地泥泞。我的耳畔回响着德尔图良对如狼似虎的官吏们说过的话:“你们折磨我们,虐待、审判、撕裂我们……你们如果害我们,我们将变成更多人,因为信徒的血是新信徒的种子!”
在斗兽场的远端,一头双目通红的疯牛在栅栏后喘着粗气,狂躁不安地跺着硕大的蹄。尖锐的犄角摇啊摇。
它的前方,又一粒麦子就要落地。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5-17 21:45:25
第二章:罗马帝国与神圣罗马合体





“祂在耶和华面前生长如嫩芽,如根出地。祂没有佳形美容,我们看见祂的时候,也没有美貌使我们羡慕祂……”
望着耶稣,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久久没有说话。他的形象,与《新约·以赛亚书》描写的别无二致,鬈发有着未熟栗子的颜色,颌下的胡须掩不住年轻的面容——在君士坦丁时代,绘画与雕塑中的耶稣都是这样一副年轻牧人的形象。此刻,耶稣就站在他面前,用平和而充满感染力的口吻说道:“相信唯一的神。遵循祂的教诲,就可以赢得胜利。”
转身离去前,耶稣向皇帝透露了一个致胜的秘诀……
当那虚影缓缓消失在无尽的虚空中,君士坦丁猛然睁开了双眼。虎帐寂寂、秋鼙声寒,恰是残月西斜的深夜时分。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守夜的亲随们闻声入帐,只看见陛下若有所思地坐在御榻上,久久没有说话。梦中邂逅耶稣,使君士坦丁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和信仰。


(君士坦丁之梦)
欹枕不成眠,卅载往事一幕幕,流光剪影在眼前掠过:
君士坦丁的父亲君士坦提乌斯长年戍守在多瑙河一线。在尼沙瓦河畔那座名叫内索斯的小城,时任百人将的君士坦提乌斯邂逅了红袖当垆的海伦娜,一见倾心。这位女子的出身,历史上有太多传说。爱她的人称海伦娜是蒙尘的贵人,本是不列颠岛上的凯尔特王之女,所以有一头夺目的的红发;恨她的人说海伦娜是风尘女子,天生狐媚,勾引了君士坦提乌斯。事实上,海伦娜不过是市井人家的女儿。两人喜结连理后,生下了君士坦丁。君士坦丁怀念尼沙瓦河畔的故乡,青山绿水留下了他稚气的笑声和蹒跚学步的身影;怀念和父母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童年。
君士坦丁依稀记得父亲自达尔马提亚太守调任日耳曼尼亚时,阖家离开了尼沙瓦河,沿着蜿蜒的罗马大道一路向西。君士坦提乌斯不让儿子与海伦娜共乘四轮马车。年幼的君士坦丁只能骑在小马上,风尘仆仆地跋山涉水,来到摩泽尔河畔。他记得特里尔雄伟的雉堞与谯楼,还有戍边的雄兵劲卒。在这座边城里,小君士坦丁与父亲一道闻鸡起舞;一道在竞技场看饿虎狂狮撕咬、吞噬蛮族俘虏;一道在水池里沐浴,再走进烟气蒸腾的蒸汽室……还记得在一场抵御蛮族的战事告捷后,城里举行了盛大的凯旋式,父亲骄傲地同紫袍金冠的西帝马克西米利安并辔而行。
毫无疑问,父亲对儿子的影响非常之大。
和罗马三军将士一样,君士坦提乌斯信奉日神。他曾经按照古老的风俗,将自己缚住,跳入注满了兽血的坑里,以这种方式表达对日神的虔诚。在尊奉日神的军营中长大,君士坦丁自然而然地拥有同样信仰。可他早已从母亲海伦娜那里,知悉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宗教——拒绝信奉奥林匹斯山上的诸天神祇,还有光怪陆离的山妖水怪,耶和华才是他们心目中唯一的真神。在君士坦丁的少年时代,海伦娜就将基督徒那里听来的种种神迹,还有感人肺腑的福音故事,一段段讲给儿子听。
温馨的时光终于还是一去不回。
从遥远的宫廷传来了让人激动万分的消息:东帝戴克里先有意选择君士坦提乌斯和伽勒里乌斯为皇储,分镇一方,四君共治。两位皇储出身寒微,难以服众。所以,戴克里先将爱女瓦莱莉娅嫁给伽勒里乌斯,同时安排君士坦提乌斯迎娶西帝马克西米利安的继女狄奥多拉公主。这样,皇帝与皇储间结为翁婿之好。
这次政治婚姻最大的受害者,自然是君士坦提乌斯的糟糠之妻海伦娜,君士坦丁的母亲。


(海伦娜)
最终,君士坦提乌斯选择了江山,放弃了旧爱。海伦娜黯然下堂。对年已十八的君士坦丁来说,生活的这一重大变化祸福难测:他成为了皇子,却不得不奉旨离开另结新欢的父亲,远赴尼科米底亚,效命于东帝戴克里先。这既是为了避开尴尬处境,也是为父亲充当质任。海伦娜则回乡隐居。
父亲的雄健身姿、母亲的福音故事,现在都远离了君士坦丁。他不得不独自面对不可测的未来。
在东帝戴克里先驾前,君士坦丁度过了整整十二年。年届而立的他龙行虎步,视瞻不凡,被许为将门虎子。不知是倦政,还是先前诸帝不得善终的宿命警示,东帝戴克里先御极廿载,终于在一场重病痊愈后,放下手中的权柄,旧山归隐。在他的劝说下,西帝马克西米利安同时隐退。皇储伽勒里乌斯和君士坦提乌斯依序晋位为东、西帝。空出来的两个皇储之位,戴克里先给了同样出身寒微、起于行伍的大将代亚和塞维鲁。他们和先前四位君王一样,来自名将辈出的巴尔干半岛。


(君士坦提乌斯)
此时,君士坦提乌斯与续弦狄奥多拉所生之子年纪尚幼,身边缺少得力之人。所以,他将暌违多年的长子召回特里尔。英气勃勃的君士坦丁很快就赢得父皇帐下诸将的好感。次年,君士坦提乌斯在出征不列颠岛时暴崩,军中宿将都希望君士坦丁子承父位。但是,东帝伽勒里乌斯坚持西帝必须由塞维鲁递补。不过,他也不能轻拂众意,勉强同意君士坦丁晋位皇储,跻身共治四君之列。
可以说,君士坦丁是被以莱茵河将士为首的西方诸军推上宝座的。所以,他不能不尊重将士们的信仰。终其一生,君士坦丁都没有放弃万神教大祭司之位。在他颁行的钱币上刻有“不败日神”的铭文。是日神,将君士坦丁与麾下将士结合为一体。直到君士坦丁在御榻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直到深更时分,君士坦丁才在秋风寒蛩声中沉沉入梦……这注定将是历史上最负盛名的梦。
日神,还是耶和华?
君士坦丁终于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低沉着嗓音,命亲随们召集众将……
当曙光初现、红日东升,君士坦丁和他的貔貅之师就将迎来一场决定命运的生死之战。芦苇萋萋的台伯河东岸,从罗马城疾驰而来的马克森提乌斯已经在狭窄的空地上列阵。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6-06 18:27:57


(君士坦丁迎战马克森提乌斯)


君士坦丁虽贵为皇子,却因母亲海伦娜被父亲休弃,处境尴尬。相比之下,马克森提乌斯是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嫡子,身世更胜一筹。他的妻子还是此时的四君之首伽勒里乌斯之女。也正因如此,马克森提乌斯对皇位志在必得。可是,他最终没能如愿。这样一位人物岂甘向隅独伤!君士坦丁晋位皇嗣三个月后,马克森提乌斯在罗马城杀害京兆尹,拥兵自立。
戴克里先以来,四君分据四城,独独冷落了七丘之城;再加上日渐沉重的苛捐杂税、日渐减少的自由,罗马城的门阀早就对当朝诸帝心怀不满,立刻聚集到马克森提乌斯旗下。不甘寂寞的马克西米利安也再度出山,欲助爱子一臂之力。
西帝塞维鲁愤然兴兵讨逆。可是,他麾下兵将多是马克西米利安的旧部,心怀故主,根本不愿意与少主为敌。塞维鲁兵败被擒,自尽身亡。东帝伽勒里乌斯大怒,挥师西进意大利,依然一胜难求,不得不请归隐的戴克里先出面斡旋。最终,马克西米利安听从了戴克里先的劝告,再度隐退。伽勒里乌斯的挚友李锡尼接替兵败身死的塞维鲁,成为西帝。马克森提乌斯的帝王梦破灭。他不甘自去帝号,依然盘踞罗马城,窃号自娱。
马克西米利安意兴阑珊,北上特里尔城,造访君士坦丁,却发生了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波。起初,两人相谈甚欢。马克西米利安欣然将女儿福斯塔公主嫁给君士坦丁。和父亲一样,君士坦丁此时已有结发妻子,也同样是一位孩子的父亲。他做出了同父亲一样的选择,休妻再娶。迎娶公主,会让他在权力之路上走得更远。
盛大的婚礼上冠盖如云,高朋满座。谁会想到,这对翁婿很快就反目成仇。
因蛮族进犯莱茵河,君士坦丁领军御敌。对权力一直无法割舍的马克西米利安发觉特里尔空虚,竟起鸠占鹊巢之意。不过,他太过高估自己对莱茵河诸军的影响力了。马克西米利安的势力范围囿于意大利和北非,在北方没有多少根基。反观君士坦丁提乌斯父子,经营高卢已有两代,根深蒂固。获悉岳父夺权,君士坦丁当机立断,与河东的蛮族媾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师南下。势单力孤的马克西米利安无法抵挡君士坦丁的雷霆一击,兵败身死。
就这样,君士坦丁成了马克森提乌斯的杀父仇人。
一年后,东帝伽勒里乌斯驾崩。他是神圣罗马最凶残的敌人,曾多次屠戮基督徒。直到身染沉疴、恶疾缠身,伽勒里乌斯的立场才开始动摇,下旨结束对神圣罗马的肆意摧残。不过,教士们认为这是迟来的悔悟。伽勒里乌斯死后,西帝李锡尼驾临塞尔曼城,改称东帝。西方只剩下君士坦丁和马克森提乌斯一真一伪的两位君王。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位曾经的皇子注定要用刀剑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李锡尼与君士坦丁之间很快就达成了默契:寒门薄祚的李锡尼需要与帝室联姻,称帝才算名正言顺,而君士坦丁同父异母的妹妹君士坦提娅是最好的联姻对象;但李锡尼必须支持君士坦丁征伐马克森提乌斯,才能抱得美人归。
三一二年春,君士坦丁率军自罗讷河,取道苏萨谷,穿越阿尔卑斯山,杀入亚平宁半岛。苏萨谷的雄关坚城没有能阻挡北方劲卒的脚步。从关隘上溃败下来的残兵败将把君士坦丁南下的消息传遍了意大利。除了维罗纳城外,诸城望风而降。君士坦丁兵不血刃就席卷波河两岸。秋风起时,他已率雄师沿着弗拉米尼亚大道南下,直逼罗马城。
开战以来,马克森提乌斯丧师失地,败绩累累,连最得力的将领也在维罗纳城的鏖战中阵亡。不过,他实力犹存,未伤根本。马克森提乌斯的兵力是对手的两倍以上,依托罗马坚城足以自守。如果君士坦丁不能一战定乾坤,优势将转入他手中。富庶的意大利钱粮无虞,自己又是内线作战,熟悉山川形势。最重要的民心未失。自马克森提乌斯称帝以来,收买人心;加上父亲马克西米利安坐镇意大利二十年,遗泽犹在,他僭号称帝,却颇受得民心。
反观君士坦丁,久镇山北、河西,在意大利可谓人地生疏。兵力远少于对手的情况下,他在战场上稍有闪失,就是溃败之局。君士坦丁能依仗的,是七年来追随他力敌蛮族的百战精锐,能征惯战,绝非马克森提乌斯麾下未经战阵的士卒可比。
当诸将奉诏赶到御帐后,接到了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在盔甲和盾牌上镌刻上象征基督徒的两个字母。后来,这两个字母拼出的符号,也被画在罗马的战旗上,号称“拉伯兰旗”。


(拉伯兰旗)


君士坦丁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神圣的符号将令他们成为命运之战的胜者。
台伯河东的战场狭隘泥泞、芦苇丛生,根本不利于大军的展开。马克森提乌斯的兵力优势在如此局促的战场上根本无从发挥。开战伊始,他的人马就如剪不断、理还乱的蓬麻。久历战阵的君士坦丁立刻捕捉到绝好战机,一骑当先,杀向敌军。传说,他手中持有的,正是当年朗基努斯刺穿耶稣肉身的那杆矛。君士坦丁相信,沾满基督之血的长矛会带给他胜利
——这杆矛后来被尊为“命运之矛”。
在铁骑肆无忌惮的冲击下,马克森提乌斯的士卒无法列阵御敌,辙乱旗靡,弃甲曳兵。溃军豕突狼奔,很快就冲垮了自家的后列军阵。面对山崩海啸般的人流,押阵的马克森提乌斯无力回天,很快就被狂涛巨浪般的人马裹挟西走……可是,涛涛台伯河横在他们溃逃的方向上,河上舟楫零落,只有一座米里维桥孤零零地横跨两岸。


(米里维桥之战)


狭窄的桥身被争相逃命的败兵堵死了。未能过桥的士卒遭到追兵无情屠戮。如果他们绝望地跳入台伯河,也难逃一死。谁能穿着沉重的甲胄泅水逃命?无数生命很快就被波涛吞噬……第二天,人们从河中捞起了马克森提乌斯的尸首。
就在几天前,罗马城的黎民百姓和元老还信誓旦旦要效忠马克森提乌斯,现在却已将他遗忘,转头对昂首入城的君士坦丁发出震天的欢呼。元老们谄媚地递上了劝进表,恭请君士坦丁由皇储晋位皇帝,还在马克森提乌斯营造的煌煌庙堂上为新皇帝立像。在帕拉丁山丘和西里欧山丘间的空地上,一座壮丽的君士坦丁凯旋门巍然矗立,铭刻下这场胜利。
比凯旋门更美的,是历代基督徒的颂扬声。因为,君士坦丁的一场沙场惊梦改变了罗马帝国,更改变了神圣罗马。
就在罗马城的纷争与庆典都尘埃落定后,君士坦丁在诸将的簇拥下匆匆北上,在米兰会晤东方皇帝李锡尼。三一三年六月,两人联名颁布了《米兰敕令》:
“自今日始,关于基督教的旧法一概无效。凡基督教信仰者均可无条件保留信仰,不受干预。”


(米兰敕令)


这样,戴克里先反基督国策被彻底颠覆。罗马帝国自尼禄以来对基督教时断时续的迫害终于划上了句号。此时,远在亚得里亚海畔的逊帝戴克里先有何感受,我们无从知晓。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6-18 12:07:03
在东帝李锡尼迎娶君士坦提娅公主后,东皇储代亚也盘算着联姻帝室,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他看中了戴克里先的女儿瓦莱莉娅。自伽勒里乌斯驾崩后,公主居孀独处。不知何故,瓦莱莉娅拒婚。代亚恼羞成怒,强行拘禁她。戴克里先的妻子普丽斯卡恰好前来看望爱女,竟同遭厄运。惊闻妻女身陷囹圄后,戴克里先慌忙遣使东来。代亚根本没有将旧主放在眼中,籍没了瓦莱莉娅的家产后,将母女俩流放。
戴克里先此时终于品味到日暮途穷的悲凉滋味。他已经成了无足轻重的人物。所以,君士坦丁与李锡尼颁布《米兰敕令》时,根本无须顾虑戴克里先。
代亚悍然兴兵西犯,使东帝李锡尼不得不匆匆离开米兰城,抵御强敌。这场生死角逐,在特兹拉姆城决出胜负。决战开始前,李锡尼称自己梦见天使在云端祈祷。这和君士坦丁在米里维桥之役前夜的梦简直异曲同工。
最终,代亚兵败身死。是李锡尼兵强马壮,还是天使梦中显灵,就不得而知了。
被流放的普丽斯卡和瓦莱莉娅获悉仇人丧命,欣喜异常。她们上表请见东帝李锡尼,希望能发还家产。
在瓦莱莉娅看来,李锡尼与亡夫伽勒里乌斯曾是军中袍泽,私交甚笃。当年,他能越过皇储一阶,超擢为西帝,全赖伽勒里乌斯向父亲戴克里先进言。伽勒里乌斯驾崩前,又将名列首位的东帝之位传给李锡尼,可谓恩重如山。
瓦莱莉娅出身皇室,却对帝王家的刻薄寡恩缺少认识。她所依仗的旧日恩情,在皇帝看来轻若鸿毛。瓦莱莉娅忘了,代亚不也是父亲与亡夫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依然不能阻止代亚狠下心肠,迫害两位恩人的妻子。
李锡尼拒绝召见普丽斯卡和瓦莱莉娅。到了这时,母女懵懂如故。失望之余,她们渡海西入巴尔干半岛,希望能回到戴克里先身边。一队人马在希腊等待两人已有多时。他们手上,握有李锡尼的一道诏旨:赐死这对母女。
对出身寒门的人来说,与皇室女子结亲与被皇帝收养,同为通向帝座之路。所以,君士坦提乌斯父子都抛弃了糟糠之妻,从皇室中另择新妇;李锡尼迎娶君士坦提娅、代亚向瓦莱莉娅求婚莫不是出于这样的政治需要。无论是李锡尼还是代亚,都不会容忍他人有机会染指这对出身皇室的母女,从而觊觎皇位。为了断绝这种可能性,他们罔顾旧日恩义、今时道义,拘禁、流放,最后残忍地杀害了普丽斯卡母女。
也许直到此时,普丽斯卡和瓦莱莉娅的双眼才穿越迷雾,洞悉了人性的丑恶与集权帝国的狰狞。李锡尼、代亚们所看重的无上权柄,又正是她的丈夫、她的父亲戴克里先所锻造的。只是他自己也没有能力阻止权力肆虐。
两位曾经的皇后引颈受戮的刑场,是塞萨洛尼基的中央广场。面前的爱琴海,像她们的眼睛般蔚蓝、澄澈……
现在,罗马只剩下两个皇帝——不,应该说:还有两位皇帝!


(君士坦丁大战李锡尼)

最后的龙争虎斗在东帝李锡尼和西帝君士坦丁之间上演。从表面上看,两人势均力敌,以阿尔卑斯山东麓、亚德里亚海为界,东、西并峙。近百年来,北方蛮族是罗马的最大外患。因此,莱茵河西诸军与多瑙河南诸军的战力冠绝当时。这就是为什么李锡尼凭三万多瑙河精锐,就可以轻取代亚的七万亚细亚驻军。两大强兵,君士坦丁与李锡尼各有其一。战局并未呈现胶着之态:首战潘诺尼亚,李锡尼丢掉了都城塞尔曼;再战色雷斯,他将整个巴尔干半岛都丢了。最重要的是,多瑙河诸军或死或降,丧失殆尽。
君士坦丁久经沙场、熊韬豹略,远非李锡尼可比。
在此局势下,君士坦提娅不得不出面,在丈夫和兄长间斡旋。最终,双方划海而治:黑海、马尔马拉海和爱琴海往西尽归君士坦丁;李锡尼暂时保住了海东的小亚细亚、西新月沃地和埃及。表面上看,君士坦丁尚能顾及兄妹之情。其实,这不过是他为积蓄力量争取时间。此时,北方的日耳曼诸部频繁进犯,也牵扯了君士坦丁的精力。
在迎娶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公主福斯塔之前,君士坦丁与原配育有一子,名叫克里斯普斯,已经成年。现在,父子俩不得不分守多瑙河和莱茵河,全力抵御日耳曼的冲击。
直到七年后,君士坦丁终于稳定住北疆局势。东西二帝的决战就此拉开序幕。
陆路决战在巴尔干半岛最东边的哈德良堡展开,双方各有十几万大军投入战场。在这场天昏地暗的厮杀中,君士坦丁身中箭矢,几乎殒命沙场。最后。他还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击溃了数量占优的敌军。李锡尼败走博斯普鲁斯海峡出口处的小城拜占庭。此时,西方水师也在当年瓦莱莉娅受刑的塞萨洛尼基集结。已晋位皇储的克里斯普斯扬帆北上,直取博斯普鲁斯海峡。海战依然以李锡尼失败告终。在丧失了制海权后,三面临海的拜占庭陷入了重围。李锡尼弃城东奔小亚细亚半岛,在西军的追击下,再损二万余士卒。


(博斯普鲁斯海战)

此时的李锡尼甚至失去了逃亡的勇气,守在戴克里先的旧都尼科米底亚,等待最后的结局。他的妻子君士坦提娅不得不再次出面。君士坦丁告诉妹妹,李锡尼已经没有同自己媾和的资格了。昔日不可一世的东帝只能黯然脱下紫袍,接受被放逐的命运。不知是不是巧合,君士坦丁为李锡尼安排的流放地,正是瓦莱莉娅母女殒命的塞萨洛尼基。第二年,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卒闯入这位废帝的府邸,声称他勾结蛮族,图谋造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受刑人换成了李锡尼——
同样是无逻辑的权力逻辑,同样是殷红的血,还有同样蔚蓝的爱琴海……
李锡尼怆然就死时,君士坦丁终于可以傲视天下。他延续了戴克里先之策,将所有的权力攥在手中。在整个西方,从没有一个人拥有如此之大的权力:从奥古斯都到尼禄、到五明君……罗马皇帝都不曾真正乾纲独断;戴克里先实现了中央集权,可他毕竟还要与三位君主共治天下。
只有君士坦丁惟我独尊!


楼主:度水寻云  时间:2022-07-13 18:28:01
这一年,这位千古一帝已届知天命之年。出身寒微而被丈夫遗弃的海伦娜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这一次,她是以太后之尊步入宫廷,也是罗马皇室首位基督教徒。有人说,君士坦丁是在母亲的影响下,才成为首位信奉基督教的皇帝;甚至可以大胆揣测,正是父亲抛妻弃子,让君士坦丁伤透了心,才会抛弃父亲的日神,转而信奉母亲的耶和华。
这恐怕是误解。本质上,这对父子是同类,都是以权力为生命的动力,还有终极依归。因此,君士坦丁理解父亲的选择。
那么,是因为米里维桥之战前夜的一场旧梦么?
耶稣显灵,赋予我们的故事神秘情节与神圣光环。这是基督徒所喜闻乐见的。作为一个外教人,我要拒绝这个答案。

神迹最初记载于三三七年成书的《君士坦丁本纪》,对皇帝满纸溢美之词。作者尤西比乌斯主教说,君士坦丁入睡前,就与三军将士一起目睹了十字架出现在黄昏落日上。发光的十字架旁,写着“以此你要获胜”几个字。可是,在他自己的另一部著作里,只提到皇帝向基督徒的神祈祷,后来又在罗马城梳理了一座雕像,是君士坦丁右手执十字架,下书铭文:赖此解放罗马。对这场梦,尤西比乌斯主教只字未提。这实在很反常。
所以,那场梦是后人的虚构与附会。


(君士坦丁)

不过,逐鹿天下的群雄中,君士坦丁确实更受基督徒的支持。原因要追溯到他父亲身上。早在戴克里先大掀教难的时候,马克西米利安和伽勒里乌斯都全力以赴,大肆镇压基督教。四位君主中,唯独君士坦提乌斯毫不热心,只是象征性地拆毁了一些教堂,没有捕杀教士和信众。等到戴克里先隐退,他连教堂都不拆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伽勒里乌斯和代亚在东方继续铁腕镇压基督教。所以,基督徒对君士坦丁抱有很深的期望,希望他能继承父亲的温和之策。马克西米利安曾经追随戴克里先,残酷迫害基督徒。他的儿子马克森提乌斯虽然改弦更张,不再仇视基督教,却以极大的热情支持神祗罗马。所在,在君士坦丁与这对父子的角逐中,基督徒站在了他这边。终止教难的《米兰敕令》是李锡尼与君士坦丁共同颁布的,李锡尼甚至还排名在前。但是,他落实《米兰敕令》,发还基督徒和教会财产的力度远不如君士坦丁。这是因为李锡尼所统治的东方从教堂抄没的财物远比西方多,他无力像君士坦丁那样在最短时间内物归原主。等到东西二帝决裂,李锡尼又重拾戴克里先压制基督徒之策。所以,他无法赢得基督徒的心。
君士坦丁能问鼎天下,基督教的支持不可忽视。但这依然不能完美地解释他为何会选择基督教。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帝王的惯用伎俩。
史家佐西穆斯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版本。
三二六年,皇储克里斯普斯下狱,天下震动。自十七岁起,他就是父亲最得力的臂助。当君士坦丁在多瑙河一带抵御北方蛮族和东帝李锡尼时,克里斯普斯坐镇莱茵河,表现可圈可点。决战李锡尼时,他与父亲分领水陆大军,战功赫赫。这位文武兼备,却又不失谦逊的皇子深受黎民爱戴,却引起了父亲的猜忌。在李锡尼战败后,种种迹象表明克里斯普斯处境不妙。君士坦丁与福斯塔所出之子年纪尚幼,身无寸功,却同样得到了皇储之封,替代克里斯普斯出镇地方,削弱了异母兄长的权柄。等到李锡尼身亡后,克里斯普斯鸟尽弓藏,被软禁于宫闱。
三二五年十月,君士坦丁下旨称有人试图颠覆朝廷,鼓励官民大胆揭发潜伏的叛逆。任何时代都不缺少擅长揣摩上意的小人。不过,他们深谙宫廷阴谋,一开始并未将矛头对准深孚众望的克里斯普斯。但是,皇储的许多挚友、心腹纷纷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被杀、被黜。等到羽翼被剪除,厄运就落到了他自己身上。
有人将克里斯普斯被害归咎于他的继母福斯塔。在他们看来,福斯塔就是第二位阿格里庇娜。为了替三个年幼的儿子扫清通向皇位的最大障碍,她唆使夫君对克里斯普斯下毒手。痛失长孙的太后海伦娜随后报复了福斯塔。在她的安排下,有人揭发皇后私通宫中马监。表面上,君士坦丁对这起宫闱秽事不闻不问。直到有一日,福斯塔沐浴时突然发现浴室的大门紧锁,滚烫的蒸汽很快就将她吞噬……也有人说,皇后是被剥去衣裳后丢弃山林,葬身虎狼之吻;还有人说,与福斯塔私通的不是卑贱的马监,就是克里斯普斯……《罗马帝国衰亡史》则认为,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之事。在君士坦丁驾崩后三年,福斯塔还曾在宫中生活。
究竟如何,谁也无法说清了。能说清楚的,只是帝王的猜忌之心。天真的诗人奋笔疾书,卖力地歌颂天家父慈子孝,希望能让君士坦丁回心转意,父子重归于好。大胆的诗人把讽刺诗贴上宫门,讥笑帝王的虚伪与残忍。
哪一首诗,都改变不了命定的结局。
三二六年,是君士坦丁登基二十年。皇帝下旨还都罗马城,举行庆典。普天同庆的假象掩盖下,饱受酷刑折磨的克里斯普斯被悄然处决。去年李锡尼被诛时,君士坦提娅苦苦哀求兄长放过自己的儿子。小李锡尼因此逃过一劫。这一次,君士坦丁借口外甥卷入克里斯普斯一案,还是痛下毒手,斩草除根。
几年后,君士坦丁称自己轻信谗言,冤枉了长子。为了表示哀痛,他辍朝四十日,还为克里斯普斯树了一樽金像,镌刻上铭文:“献给蒙冤的爱子”。神祗罗马的传说里充满了杀子、乱伦与冤情,无法化解君士坦丁心中的悔恨。所以,他皈依基督教,试图通过向耶和华忏悔,获得内心最后的安宁。
母亲、梦和忏悔……三个别有意味的答案啊。我不敢断言,它们是错误的,却深知这绝非答案的全部。正如《旧约·传道书》所言:“多梦和多言,其中多有虚幻”。能左右君士坦丁这样一个政治人物选择的,必定是十分现实的利弊权衡。人性的作用,微乎其微。帝王生涯,尽是作戏般的虚情假意。

君士坦丁选择基督教,是因为他看到了先前诸帝未发之覆。
神祗罗马的话语,洋溢着市井生活的烟火气:门神、灶神、牧神、农神……乃至鸡鸣狗盗之神、娼妓商贾之神;当然,还有爱神和小爱神。他们和寻常罗马百姓一样,贪财好色、耍弄小聪明,有七情六欲,懂人情世故,常常为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而口角,乃至大打出手;还会偷情、出轨、抓奸。这样的宗教,是人情味十足的城邦孕育出来的,跟一个地跨三洲、又渐渐集权的帝国格格不入。可以说,当罗马成为帝国,神祗罗马的衰弱已成必然之势。大权独揽的皇帝需要适合他的神话。
更致命的是,神祗罗马里满是反抗与颠覆的情节:在人间,烝母的俄底浦斯杀父称王;在天上,普罗米修斯违背君命,从奥林匹斯山上盗走了火种;更骇人听闻的是,神帝朱庇特是靠弑君弑父上位,而被弑者当年也是从他的父亲手中夺得神帝之位,还割下父亲的阳具,丢入大海,在泡沫里诞生了爱神维纳斯……天真烂漫、古风犹存的共和罗马或许能够欣赏这样的情节;一个高度集权的罗马帝国由怎能容忍如此无君无父的神话!
相比之下,使徒保罗的教诲更加适合帝国:“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服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神的。凡掌权的都是神所命的。所以抗拒掌权的,就是抗拒神的命,抗拒的必自取刑罚”。


(使徒保罗)

基督教创始于耶稣。但真正定规立制的,是使徒保罗。《新约全书》二十七卷,十四卷被认为出自他的手笔。在写给提多的信中,保罗不忘告诫他:“你要提醒众人,叫他们顺服作官的、掌权的,遵他的命,预备行各样的善事”——君士坦丁认为,自己就是世人应当顺服的掌权者。他敏锐地发觉了基督教对罗马帝国的真正价值。
也许,君士坦丁并非首位觉悟的帝王。我甚至大胆揣测,先前诸帝对神圣罗马的态度摇摆、暧昧,与此不无关系。只不过,植根于古老传统,又充满生活情趣的神祗罗马让他们难以割舍。
三百年血肉横飞的抗争中,改变的不仅仅是罗马帝国,神圣罗马也悄然蜕变。断指、挖眼,吞铅、杖毙、绞杀、斩首、焚烧、钉十字架,还有野兽的践踏与吞噬,夺走了太多太多勇敢的生命。敢于直面鲜血的人越来越少。毕尔麦尔的《古代教会史》就曾感叹基督徒在德西乌斯发动教难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抵抗力。当时的罗马主教法比亚努斯被杀后,他遗留下的法座竟然无人敢坐,空缺了一年多。
面对朝廷高压态势,越来越多的基督徒开始强调自己对罗马帝国是无害的,是恭顺的良民。最有名的,就是被尊为神学鼻祖的德尔图良。他生于北非,也殁于北非,是北非学派的巨擎,对基督教教义贡献良多,就连耶稣诞生之后的经典被称为“新约”,也是自他而始。德尔图良大谈基督徒们应为所有皇帝祈求长生,祈求帝国安定、三军勇猛、元老院忠诚……在献给罗马皇帝的《护教篇》中,他解释道:“我们为陛下、为整个帝国祈祷,还有另一个更大的理由,因为我们知道,那可怕的天地末日,幸亏仰赖罗马帝国方始延期来临” ——总之,德尔图良强调神圣罗马与罗马帝国休戚与共。他的言论在基督徒中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同。



此时的基督徒早已超越了渔父樵夫、贩夫走卒和风尘俗吏,接纳了越来越多的达官贵人、乡绅豪强,还有饱读诗书的学者。德尔图良之父,就是一名百人将。耶稣和他的十二使徒所体现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信仰,在他们身上了无痕迹。谦卑的姿态倒是还有,不过只是对帝王的谦卑。
这样一些基督徒,纷纷上陈情表,表白自己忠君之意。神圣罗马的独立与自由悄悄沦丧。这种转变,德西乌斯、瓦勒良和戴克里先可能没有意识到。从特里尔城、从母亲海伦娜那里接触基督教的君士坦丁却深有感触。
对一个集权帝国来说,古老的神祗罗马与基督教的神圣罗马孰优孰劣,罗马诸帝也许并非后知后觉。神祗罗马早已根植于罗马人的心中。或者说,罗马人本就是一个从特洛伊大火的神话中走出来的民族。割舍一段流传千年的民族神话和它背后蕴藏的文化,罗马诸帝无心无力。但是,对君士坦丁这样一位敢于大刀阔斧地改造罗马帝国的雄主来说,一切都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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