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悬疑小说《密林1938》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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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3-24 01:49:42 更新时间:2022-04-21 23:55:26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3-23 17:49:42
一、逃 亡

安置好我们以后,父亲带着一帮士兵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们走过的路径上立即长满了青草与藤蔓,遮挡住将要回望的眼光。那个原先并不隐蔽的洞口,也随着他们离去的脚步渐渐消失掉,成为一方巨大的山壁。热风吹过峡谷,似乎可以听见阵阵松涛声响。他们是一条细小的泉流,以父亲为首,正在奔向咆哮的大河。一转眼会是恐怖而激烈的战场,所有为民族解放事业奋不顾身的热血男儿,都将在枪林弹雨中书写传奇。
而此时此刻的我们,并没有真正意识到逃避的可耻。确定这是逃避,理由却是尚且年幼或者无力抗争。大写的恐惧,对生存的渴望,让我们毫不迟疑地听从父亲的安置。
“必须努力活下去!”那一天,父亲严肃地对着我们几个说,透过乌云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他身板站得笔直,一只蜜蜂飞过他的帽沿。“活着才有希望。你们还小,向前冲的不该是你们。”
好像是谁嘀咕了一句,也许是伍道祖,也许是沙狄。后来我想想,沙狄就快满十六岁了,那么就是他。他说,十六岁怎么也不算是孩子了,完全可以换上军装。我们七个人,沙狄是最年长的,可惜个子不高,也并不强壮。当时他父亲带他过来时,他也是反抗的,不想和家人分开。然而,身不由己这种事情,从小就会渗透进我们的生活里。反抗无意义,就只有默默接受。
那三个女孩子止不住流泪,告别父母,告别城市,随着一队人马走向深山密林。
我一直像个傻子,呆呆地看着房屋和树林从眼前飞逝而过,谈不上有多么地伤感,也来不及生发对未知明天的憧憬。显然,父亲是非常担忧的,是我不太懂而已。他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似乎是要给我鼓励。能有多大困难呢?不就是我们七个人去那没人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吗?该准备的东西,父亲悉数准备得充分,特别指派了我们从前的一个管家老张跟着照顾。那个沉默却忠心耿耿的男人!等局势稳定一些,父亲会来接我们回家。他有预感,时间不会太长,至多半年。乐观主义者总是令人高兴的。可是,即使只要半年,这截时间概念也会使人心生惶惑。一种不安突然袭击了我。
落起了小雨,三二滴扑在脸上,丝丝儿的凉意。奇怪的是,沿途居然少有行人,离重庆城越远,越像是进入到了另外一个寂静的世界。那人头攒动的渡口、急促尖利的防空警报、废墟前眼神空洞的妇女、石缝间沾染的血迹,仿佛并不是昨日所见,反而是极其遥远的一个噩梦。梦醒后,山河依旧壮丽。
陌生感意外驱散久集在心头的忧虑,看来任何情绪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们几个坐在一起的开始活跃起来。说的是一个什么故事,就在城内,江边一幢老房子里,也被轰炸得稀烂,有天夜里哭声一片,胆子大的人寻去,不见半个人影,哭泣声却不曾停歇。
“讲这种没脑子的故事有意思吗?”我十分不屑地问。
“是没意思,”伍道祖说,“但是说什么才会有意思呢?大家提心吊胆地奔跑着,也不定半路遇见一颗炮弹,白忙活。那就有意思了,是不是,力夫?”
我看了看天空,惨灰惨灰的,连云层也并不分明,偶尔一些鸟影在不疲倦地翻飞着。真想骂伍道祖呀,现在不是时候。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3-27 20:57:50
2、我 们

忘了说一件事。从重庆出发时,颜子回偷偷带了他父亲的一把手枪和一盒子弹,这事除了他和我谁也不知道。我觉得很有必要,目的当然不是针对人,而是害怕那座山里有野兽出没。虽然也料到我们老张必定也会留些防范的武器,这种东西和粮食一样,多多益善。颜子回枪法不错,他父亲带着他打过几回猎,兔子野鸡之类的据说是有收获的。至于所谓的猛兽,我估计,遇见的几率并不高。可事情总有万一呀。看来,这事还是要认真考虑考虑。
再说了,女孩子终归是胆小一些的,哪怕她们日常见得多,真正接触的可能性很小。希望她们不会像普通女孩子那样,遇事总要大惊小怪。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即将跨入另外一个非常地界,过上全然不同的生活,由不得自己不坚强起来。反正我是这么想的,男人保护女人是应该的,但若是不识时务地装柔弱、一味添乱,我会毫不犹豫地拿巴掌伺候。
我搓了搓手掌,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们一眼。戴兰长得最好看,小脸蛋红扑扑的,甚是可爱;眼睛红红的俞小蛮恰巧望向我,我赶紧冲着她咧嘴一笑;比较木讷的蒋和珍低着头,她穿着一双崭新的黑皮鞋。
伍道祖注视着我,他与俞小蛮是表亲,听说双方家长有意搓和这两个人,所以我们一帮人时常以此取笑他们;平时他是不敢顶撞我的,尽管他高我半个头,拳头没我的硬。时局乱了,看来他也想趁势乱一下。他唯一比我强的是学习能力,我不得不说,该当佩服。本来,如果不是他父亲突然战死沙场,这当口他会在法国留学,俞小蛮恐怕也跟着去了。
没有如果,所以他在颠簸的汽车上,表情淡然难掩内心的忧郁。他总会说,未来是个谜团,对谁都一样。
好啊,既然未来是个谜团,我们是不是应当努力去解答它,至少给自己一个答案。或者像颜子回说的,懒得管它,在万般无奈之时,慎重对待过程是唯一选择。因为只有成功者才注重结果。
不知是谁带头轻哼起小调,在学校时都学唱过的一支歌曲。我不喜欢,紧闭着嘴不愿意附和。绝不能在父亲面前显示出懦弱的一面,我必须让父亲相信,即便将我独自一人送去深山老林,我也完全能够勇敢地存活着,再次面对时我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端正地坐着,与父亲之间保持着半尺左右的距离,想靠近却强忍着。孩子气的无所顾忌,或许自出发时就彻底从我身上消失了。闭上眼,是母亲慈爱的面容,在灯光下的轻声叮咛,那时在老家湖北,一座清静古朴的小城,城外有处开满桃花的小山。不能回想,是因为不能由回想而感怀。所以睁开眼,到底还是随着他们哼了几句。
沙狄挪动了一下身体,过来挨着我坐下。前一天他理了个小平头,脑袋愈发显得小,感觉上有点陌生。他附着我的耳朵说:
“你注意没有,越往前走,越感觉阴森森的,峡谷就罢了,向前看啊,一条路简直就是在往暗里延伸。力夫,你害怕吗?”
“阴雨天不正是这样啊?”我推了他一下,小声说,“不要制造恐慌!才还在讲那些鬼故事,眉飞色舞的起劲,自己先怕了。”
“我也好奇怪啊,我从来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这时候觉得很忑忐。”
突然一阵清啸划过密林,消散在左侧山谷间。沙狄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我心头一紧,感觉上确实有些莫名其妙。看父亲和另一辆车上的那些士兵,仿佛不曾耳闻一般,表情都是如常地肃穆。
“是猿猴在呼唤,”伍道祖并不看我和沙狄,似乎只是在安慰戴兰她们,“也许算是在警告,我们入侵了人家的地盘。”
“就一只猿猴?”沙狄问。
伍道祖看向我们俩个,轻描淡写地说:
“落单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是叫一声不代表只有一只啊。车子的动静太大,掩盖了其它不太响亮的叫唤罢了。不信你认真听听。”
再认真也很难听得清楚什么叫声,但也许真的传来过几声短促的呢喃。俞小蛮偏着头,说她听见了,却又立马否定了自己。
碍于成年人在场吧,伍道祖这一次并没有申明他坚定不移的无神论立场。
而我,一直以来不认为自己应该抱定怎样的立场。急于将自身划分到某一类群体中的人很多,甚至会涵盖所有人,可目前我还不乐意。我多么希望走着那条回家的路,永远做无知无畏的一个小孩!
可是有一天,来了一群凶恶残暴的强盗,自北向南,由东往西,炸毁所有孩子的梦想。巨石从山顶滚落下,砸入鲜血染红的嘉陵江和长江。暮色将合,紧搂血躯失声恸哭的妇人啊!硝烟中慢慢变冷的婴孩,瞳孔不会再印记这个失色的世界。是母亲吗?她缓缓抬起头——
我打了个冷颤,看了看父亲,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3-27 20:58:20
3、洞 天

一句废话也不允许说,父亲带着一大帮人果断干脆地离去。他们就像不曾一起来过,青草与藤萝以及树木迅速爬满他们经过的小径。昆虫在枝叶间舞蹈,哪怕是黄昏时分,也分得清枝梢几朵花儿的颜色。是白色的,细碎而整齐有序地排列着。没有一丝风,故此并没有坠落的花瓣来击破这死寂的空间。
可是外面分明是有风的,传递着秋日的讯息。也有乔木在迫不及待地更换衣裳,粉饰起苏黄或是褚红。林中偶尔有鸟鸣,那种体态轻盈的麻灰色小山雀,警觉地从一个枝桠跳到另一个枝桠,一边喋喋不休地啁啾。目的地终于到了,在兜兜转转的密林深处,在壁立千仞的石崖山前,那么突兀地出现一个毫无规则的黑幽幽的洞穴。
戴兰偷偷拉住我的手。蒋和珍则紧紧牵着颜子回的衣角,数次也没被打掉。
拔开杂乱纠结的各样藤条蛛丝,借着烛光前行数百米,慢慢可见微弱天光,渐行渐亮。走出洞穴,穿过一片竹林,眼前忽然开阔起来,群山环绕的中央地带,居然搭建着一排敦实的木屋,木屋周围是十余亩近乎平整的土地。
是另外一个世界吗?然而似乎又并无不同,感觉上有些异样而已。我们惊诧地环顾着四周,希望赶紧熟悉环境。天色渐晚,必须尽早安置好行李和物资,趁士兵们都在,看看还需要补充些什么。
柴火,整齐堆放在不远处,按一年量计;
米面干粮及罐头,一间屋存放,按一年量计;
山泉引流至屋前浅潭,清澈见底;
锅碗瓢盆备份充足,单造一间厨房存放;
厕所一房两间,男女有别;
另外电筒火烛、棉帐被褥之类,面面俱到。
没有疏忽的地方了。再就是最后的叮嘱,老张唯唯诺诺地欠身在父亲身后,发誓要不辱使命、完璧归赵。估计是跟着父亲十余年后,老张变得和父亲一样积极乐观,从来没作坏的打算。单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他们不如我会分析。初步分析的结果就是,管你多么完整无缺的计划,跑不过突奔而至的一个小小变化。那就祈祷不要变化吧,假若祈祷能够生出效果的话。
完了,他们就走了。
别离总会促使人成长,我们都是这样。像是俞小蛮,一会儿就平静且高兴起来,想必比较满意这居住之地。她们三个愿意同住在一间稍宽敞的房间里,相互慰藉,相互照应。外侧是老张的房间;男孩子们在另外一侧两间屋子,稳稳保护着几个小姑娘,沙狄愿意和我住一间,伍道祖则和颜子回住一间。颜子回是没所谓和谁一起的,但伍道祖并不愿看我脸色,他虽然博学,可是妒嫉心强,还时不时地恃才自傲。这些性格在我面前都不算什么问题,因为我喜欢直截了当地打击,或者选择无视。同是天涯沦落人,破坏团结就是自寻绝境,严厉批评没得商量。
夜幕终于降临。
舟车劳顿,晚饭简单对付一下就过了,省得老张太过麻烦。各人回房接着收拾。
在我和沙狄看来,半年的补给有些过分了,这里边儿的资源显然极其丰富,我们不相信会有挨饿的那一天。当然,有备无患,宁可全部剩下废掉,那说明敌人被歼灭了,天下太平了,大家也能够各奔前程。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沙狄半躺在床上,仰望着不算高的屋顶说。
“你什么意思,不想走了是不是?准备好了在这里养老?”
“养老?不要开玩笑。力夫啊,你父亲什么时候找来这里盖的房子?这肯定不是新盖的。”
“没说是新的,一看就知道了,”我摸着床头说,“有可能是去年的事,早就做好了打算。只是从来没和我说起过。老张应该是知道的。”
我们立马去问老张。路过女孩们的房间时,听得她们叽叽喳喳地在说些什么事情,不是穿衣打扮的事,也不是各人的家事。
“力夫,你进来一下,”戴兰看见我们了,小声喊道。
沙狄尾着我走进她们的房间。
“什么事?”我问。
“听蒋和珍说吧。”
大家都看着蒋和珍,看样子也没什么好事会发生。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昏黄的烛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分明是一群凝固的雕像。
“刚才去水潭边洗手,我看见旁边的一丛树叶动了,像是风吹的一样,”她给自己都说得吓着了一样,抱着枕头不肯撒手,“算命的总说我点子低,容易碰见不干净的东西。”
“兴许是有什么动物跑过,又兴许是你自己碰到了树呢?胆子放大些,不要疑神疑鬼。这是我听见了,要是伍道祖在这儿,又要给你普及科学知识了!”我拍了拍蒋和珍的肩膀。
“可是,走那个山洞的时候,我也感觉到有东西在后面拉扯。”
“你是最后一个吗?你走在中间好不好,后边儿一大队士兵呢!哎呀,力夫,我们走。”
然而,蒋和珍埋头哭泣起来。戴兰白了沙狄一眼,连忙去抱住蒋和珍。俞小蛮也说:
“虽然我不信鬼神,但这和有没有是两回事好吧?我不信是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她为什么表现得这样害怕?我们不能假设她真的见到了?”
“打我们进来这里,就像静止的照片一样,我还奇怪竟感觉不到哪怕是一点微风。”
好像确实是戴兰说的那样啊,我回想着:团团环绕的群山,难道屏蔽掉了一切流动的气流吗?然而,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祥预感,反而真实地感受这里是那样地自然宁静,使人放松。有些东西能假设,有些东西不能。或者是疲倦和劳累让人产生某些幻觉呢?软弱时是容易遭遇侵袭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就是教人要有临危不惧的精神吗?
干脆叫伍道祖过来给她们灌输一下科学理念好了,他比较会讲大道理。我和沙狄要去找老张聊聊天,探听一些有关父亲的事情。比如: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这里的?他是不是也曾想过到
这里避难,所以提前做了预算?我们七个人是他有意挑选的或者仅仅只是偶然凑到了一块儿?进山的那座石头桥,他是不是计划好了要炸掉?他们离开后不久,我似乎就听到了爆炸声。
天空像一大团墨水,泅散在一页废纸上。约摸可见矗立的一座座山峰,沉默静止在头顶四围。看不见一粒星斗,更没有月光。如果是在有月亮的夜晚,我会提议生起一小堆篝火,大家围起来讲讲故事,不掬讲什么样的故事,有意思就好。在九月的星空下,适合讲些怎样离奇抑或可笑的故事呢?
此时要去找老张,在最外侧的那间屋子里边。他习惯于整理,办事牢靠,瘦削的脸上透露出实诚和沧桑。见到他,我们想问的事情就放一边儿了。因为有一条半大不小的黄狗倦在箱子旁,见了人也不敢吭声。是父亲默许老张带过来喂养的,另外加一笼鸡。我没有理由怀疑老张的话,至少父亲是绝对信任他的,否则不可能单独让他留下陪着我们。即使他提出稍嫌过分的要求,父亲可能也不会说什么。况且,他这是考虑得多好啊!我早打算,呆的时间太长的话,就和沙狄一起去捉两只猴子当宠物养着玩。既然有狗,还养什么猴子。
我要给这狗起个名字,就叫它小祖。还有,接受老张的建议,今晚好好休息,有事明天再说。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3-27 20:59:04
4、燃 烧

轰炸发生的时候,妹妹正预备和她的好朋友去学校,两个小姑娘牵着手,才走出母亲的视线,下了两处石阶。敌机带着呼啸声斜斜地飞过。天空中乌云翻滚,不见阳光。没有警报声,是来不及,却有尖叫声传来。母亲被气浪击翻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狼藉不堪的现场,父亲暴怒的眼中充满血丝。教堂前,几只白鸽伏在电线杆上。沉闷的钟声在山城上空悠悠回荡,像灰黑色硝烟,骤起而消散,循环往复且无法停止。悲泣无意义,祈祷无意义。要鄙视祈祷,那种无助而麻木的僵硬表情。往上是为国仇,往下是为家恨,所以永远不能原谅,不可宽恕!凡是主张和解与饶恕的嘴,应该毫不犹豫地撕碎掉!那个我在愤怒中堕入深渊,不停地下沉,下沉,直至一个完全静寂的所在,无边祥和的境地,像是婴儿的我熟睡在母亲温柔的怀抱,不存在一丝半点担忧和惊惧。越过梦境的那张脸是谁?似曾相识啊,可是无从记忆。
“跟我走吧!”他冷冷地对我说,从烈焰中走出来,一边伸出一只干枯的手。
我抵力后退,对着他怒吼着:
“不!”
沙狄拍醒了我。他点燃桌台上的一支短蜡烛,帮我倒了一杯水。真的是有些渴,就像在梦境中长途跋涉了几百里路程,虚弱地躺在一块石头上。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个大人了,凡是小孩子该当寻求的庇护可能不会再有,凡是成年人该当承担的重力必然接踵而至。没什么可怕的。相较于流离失所的民众,或者是保家卫国的勇士,无论多么艰难的道路在前面,此时的我们都不能有任何抱怨。我们是一群微小的虫子,深深地躲藏在这个幽暗的树洞里,不会被发现,也不大可能被打扰。狂风暴雨都在我们的世界以外,现实却被混乱裹挟得难以动弹。
然而,当一个人领略过万里长空、见识过大江大河,又怎么做得到蛰伏于井底。于是拼命安慰自己,这不是结局,还有未来,还有希望。我必须将此当成一种动力,至少是对父亲别离时的承诺。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不代表他不想回头,我宁愿相信他的眼中充满无奈与不舍的泪水。
我埋下头,双手抓着头发,不想沙狄看见我已经湿润的眼眶,尽管烛光幽微黯淡。是的,我梦见了些些不愿回想的画面,是伤痛也是警醒,是无助也是反抗。我也想呐喊,但发不出声音;想反击,可是双手被缚。突然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囚徒。
“其实我一直睡不着,”沙狄说,“想多了感觉上有些恍惚,像是有两个人在窗户外边儿看着我们,一动没动的。我起身去门外看了一下,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影。也不是道祖他们,因为他们已经睡着了。”
“你知道他们睡着了?去那边听了?”
“是的。我的意思是,睡不着就会瞎想,老感觉暗夜里有什么东西在身边儿盯着;睡着了吧,像你,也会瞎想,招惹些不自在。”
“是不是亲人害怕被遗忘,所以才会出现在梦里呢?”
“不一定都是亲人呐,要不然你刚才不会被吓醒。”
“关键是,有人从熊熊大火中对着我扑过来,突然捉住我的手,还说要我跟他走——好像是我见过的一个人。肯定害怕极了,要给焚烧掉一样。”
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掌,摇了摇手腕,我隐隐感觉到有一些酸疼,食指尖有点灼热感。我快速吮吸了一下手指,没让沙狄发现。其实,在湖北老家时,有一次我病了,老说胡话,那时我才过十岁;一天夜里,忘了是不是月亮天,反正记忆里没有月亮,我大汗淋漓地坐起来,和母亲说才见两个黑衣人想掳走我,我挣扎着醒过来,可不知道他们躲去了哪里。母亲紧紧抱着我,安慰我说,那只是一个坏梦,没人能够带走我。然而,母亲立即叫人请来了道士,还托人去了庙里。果然,后来就再也没有做过那样骇人的梦。只是今天,仿佛衔接上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母亲再也不能抱着我安慰我,所以我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害怕。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人!跨越数年,他从一个夜追踪到另一个夜,找到了我,周围笼罩着猎猎飘摇的焰火。
我汗毛倒立。旋即我挺直腰板,轻轻咳嗽了一声。如果想多了令人惊恐,为什么还要想呢?
“讲点儿有趣的事吧,”我对沙狄说。
沙狄看着我,手里拿着一件什么玩意儿,看不大清楚。他叹了一口气,说:
“哪里还谈得上有趣的事!主要是没心思,想想不知道时局会向哪里发展,就烦得紧!”
“你后悔和我们一起来吗?”
“你知道我是不愿意来的,拗不过父母呀。看情况吧,说不定很快就能出去。”
“我看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最好做着长远些的打算,有个心理准备,省得临头受不了。”
“实在受不了就走啊,”沙狄满不在乎地说,“我不信外边儿完全没地方呆。再说,去当个士兵打敌人多好!”
“你想得好简单,我还想驾驶战斗机去轰炸日本呢!并不是敢想敢做就能实现的。”
沙狄忽然示意我不出声,并指了指窗外。我吹灭蜡烛。
似乎有个影子闪现,转而消失不见。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3-28 22:22:03
5、长 夜

我赶紧穿上鞋,想要一探究竟。沙狄跟上我走出房间。外面万籁俱寂,一团漆黑。我本想用火石照照四周,担心惊醒其他人,也觉得没有太大必要。暗夜中,利用光亮本就是危险的举动,更容易成为被攻击的目标。万一真的照见了什么呢?白光更昭显慌乱。在最黑的世界中,恐惧和胆怯都会被很好地遮掩住。
假如摆脱不掉恐惧心理的滋生,大胆面对无疑是最好的方法。我从来都是这样以为,并且从来也是这样践行的。切切不能以为有退路,而是认定身临危崖退无可退,故而主动面对以争取机会。也不算机会,给不确定的未来一个交待吧。
既然什么也不见,就当作什么也没有。我和沙狄索性摸黑走到十余米开外的小水潭边坐下。几块大石头虽然不太平整,却很光滑,感觉非常冰凉。潭水一直在外溢,听不见流水声。我们不提那个或有或无的影子,似乎也忘了应该产生疑问:烛火在屋内,这样的夜晚,影子是怎么产生的?人生昏溃,就无须太多质疑。
我就愿意融合在这样的夜里,假如再有明月,有清风,人间就是好的人间。可惜没有,有的只是满眼黢黑。突然间感觉无比清醒,初来时的陌生感已经荡然无存。
“我以为自己会有无尽的好奇心,是当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时,心里面立即会热情奔涌。一旦独自思考,就会感觉失落,像灵魂出窍一样。”
“失落也不至于,”沙狄说,“我单单害怕无聊,比如陷在这里混吃等死,没有出头之日。闭上眼就看见虚幻,好像总有个声音在劝我一定要离开,一定要离开。”
“那是心底的另一个你,自己渴望罢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你是无法离开的。”
“好吧,也无所谓。看这深坑一样的地方,估计想出去只能走那个山洞了。叫我一个人走也不大敢。”
“山洞?”我笑着说,“哪里有什么山洞?我看见青草覆盖了路径,藤树布满了崖壁,我父亲他们离开时,抹掉了所有到过的痕迹。不信你去找找看,能走到那边算你狠。鸟都飞不过去。”
“我看你又在说梦话。树木生长都能让你看得到?以为讲故事呀。”
“沙狄,你有没有想过,时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只要努力,好像我也能看见他的大概轮廓,“它可能是一团死水,也可能是一条长河。就是说,我们有时会被囚于聚合的一点,有时会悬挂在无限的一线。所以,草木生长可以是很快的瞬间,那个是点;也可以是漫长寂寞的周期,那个是线。”
“为什么单就你看见了?道祖和子回他们没有发现吗?”
“我们都能看见。我是愿意看见而已。至于你们,我的理解是装做没见。此时,我们就处于一个点上,时间近乎是凝固的,空间也近乎凝固。黑夜将会无限延长,而睡眠已经变得没有太大意义。”
“如果真是这样,更加难受,”沙狄语气懒懒地说,“当务之急是怎样打发无聊。可是力夫呀,伍道祖他们是怎么一回事?睡得那样安稳,难道他们在时间聚点之外吗?”
“我说的是睡眠没有太大意义,不代表它不应该存在。时间和疲劳感是两回事,一个是虚的,一个是实的。我们两个现在睡不着,就因为处于虚实之间。我敢打赌,很快就有人醒过来。一觉睡到天亮已经是小概率的事件,黑夜来了,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易消失去。”
“意思是,我们接下来将会一直生活在茫茫黑暗中?”沙狄感觉有些可笑,根本不相信,“我有个建议,我们赶紧回屋去睡觉,实在睡不着就讲故事。以前我是有经验的,保证讲到后面,讲的人困着了,听的人也困着了。”
“有什么故事可讲的?你先讲一个我听听,反正你是这么样无聊。我权且听听,助助你的兴。”
“拜托啊,力夫,你以为我那么爱讲什么鬼故事,你还助我的兴。我是可怜你失眠,担心你会瞎想。不如你去躺着哼你的儿歌好了。”
我抬手甩了他一巴掌,他没敢还手。所以说环境极易改变人的性格,拿往前,他们几个哪里会这样子和我说话,一般是我说什么就听什么,争论可以,姿态必须放低一些。换个地方就要造反了,我不信。我用力捏着沙狄的手臂说:
“不要学伍道祖,总是犟头孽颈的。他那是自卑到顶着脑门儿装聪明,我让着他而已。真惹恼了我,看我怎么收拾他!”
“你是爷,行了吧?小点儿劲好不好,你捏疼了我。”
“这是你们说的,我是爷。好吧,赶紧给爷编个故事听听,”我松开他,笑着说,“老子平日里总拿你们当好朋友、好兄弟,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你们的爷啦!”
“问题是平时走在哪儿,你都像个老大。重庆本地那些子弟,哪个不想揍你一顿!”
“颜子回不是重庆的?他也想揍我?”
“他是个例外。你对他好嘛,他父亲又是你父亲的生死兄弟。”
“意思是我就对他好,对你还不够好?”
正闹着,听得那边伍道祖他们的房间门轻轻打开了,一个人影向这边走来。看身形就晓得是伍道祖,他走路有些慢条斯理的。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3-28 22:22:28
6、怪 谈

现在是三个人,伍道祖、沙狄还有我,坐在黑暗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果然,伍道祖也并没有睡得很踏实,他说他梦见一个男人,满脸鲜血地盯着他,告诉他毋忘国耻,要学会做一个勇士去冲锋陷阵。那是他的父亲,流逝在战场硝烟中的无畏生死的军人。实际上,他父亲生前是希望他从事科学研究的,还预备好了送他出国留学,或者能够更好地报效国家。而这样的梦,说白了是他自己内心在纠结,对逃避现实的一种自我唾弃。他说他突然感觉到非常羞耻,随之而来的是隐秘的痛苦。能够像父亲一样战死沙场,未尝不是一种救赎,聊胜于苟活。
我们瞬间变得沉默起来。被动选择是一种懦弱的体现,就目前而言,我们有反抗的资本吗?还是我们内心早就习惯于被安置,并沉醉在浓厚的保护层中,无法动弹。不论黑夜如何漫长,总会有天明的时机的,到那一刻,我们要不要寻求另外一种突围?比如穿越密林寻找奔腾的河流,顺着河流逃离这个小世界;比如登攀上险峻的顶峰,看看山河故土是否安然无恙。
而此时,沉默表示认同,或者反向的抵触。
“还是讲个小故事吧,”后来,先由沙狄开口说话了,“思考无意义,因为那一定是每个人走向衰老的体现。我先讲个故事,讲完了可以讨论。预计伍道祖会举着科学的大旗进行批评,或许故事本身就是科学的敌人。”
“请你不要把科学形容成另一类迷信。”
“也许就是呢?”我说,“你就那么坚定地以为我们存在于一个真实的世界?”
伍道祖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以下是沙狄讲的故事:
原先乡下老家有个伯父,没出过远门,见识不广,一直在地里讨生活,兼着一些木匠活儿,日子勉强能够维持。后来义和团来了,不知怎么的就着迷上练武功,也寻思能够练成刀枪不入的本事去江湖上闯闯。如此这般没日没夜地练习,田地倒也并不曾荒废掉,只是木匠活儿顾不得了,生活日渐拮据。
有一天来了个道士,见他在门前打沙袋,浑身精瘦瘦的,像是闹饥荒一样,有些同情他。道士决定教他点儿真本领,就问他:
“听说你练习将近一年有余,如今练成了什么没有?”
“你捏捏我的胳膊,”伯父举着黑瘦的手臂炫耀道,“都说像生铁一样呢!”
道士果然用小手指戳了戳,伯父立马痛得大跳起来。那道士的指甲足有寸余长,又尖又硬。
“让你捏,不是叫你刺!”
“还相信什么刀枪不入呀,我这指甲再锋利也比不得刀枪锋利。教你个法子,一定照着去练,会有收获的。”
道士搂着伯父,在他耳边吹嘘了一通,搞得伯父浑身难受;再次叮嘱了一遍,那个道士厉声说一句“好了”。伯父闭着眼在记忆练习口诀,听道士说好了,打了个冷颤赶紧睁开眼,哪里还有道士的踪影。
自此,伯父依据道士所授练习,任由门前的沙袋风吹日晒渐至残破。几个月以后,他就感觉身子轻巧无比,临风站立时飘飘欲仙,完全脱出了凡俗样子。只是可惜了木匠手艺,他弃之不顾了。田地呢,眼见着长满了杂草。这天,他在门前榆树下打坐,一泡鸟粪落在肩膀上,也懒得管它;邻居家老太婆再次路过,拿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咕嘟着走开了;一只流浪的猫抖擞着黑毛跳上墙头,溜进了里屋。他猛地打了个喷嚏,鼻子里面还是痒得紧,于是又打了一个喷嚏,感觉似乎将要喷出什么蠕动的东西,然而又并没有喷出来。忽然听得有个声音在耳朵眼里响起,轻得几乎听不大清楚。
“等你看见我时,你就会成仙。想见面吗?”
环顾四周,什么人也不见。未必不是有哪个在捉弄,他却又怀疑是不是自己臆想出的声音。等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却分明听见那个声音又响起,呓语一般。莫非即将修炼成功?他不由得暗自喜悦。想到他的师傅,那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老道士,他竟真心开始感激了。他越发虔诚地修行起来,老婆孩子也劝不住他,索性当他是空气,反正他一直在辟谷,能够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这天夜里,他还是坐在门前老榆树下,听凭蚊子骚扰,凝聚着精神,想听见那个飘渺的声音,甚或见到出声之物。晚风吹动着星光,一弯细月挂在枝头,他像块木雕一样端坐着。果然,声音再次出现了:
“想清楚没有,要见我吗?”
他忍着并不回应。一刹那,仿佛有一道白光杀进黑夜里,照在他的枯瘦的脸上。见与不见,有何分别?执着于相见,不过是存有着窥视的欲望,或者对另一个境界的向往。本以为是师傅幻化成一粒微尘歇在他耳内,以此监视着他的修行,故而想要验证一下心里的猜测。但突然间就明白了,放弃想象,才会真正解脱,所谓参悟。
“走吧,”伯父喃喃地说道。
这回是那一方的无语。旋即,一道绿烟从伯父的鼻孔中钻出。伯父差点又打喷嚏了,他感觉神清气爽,终于舒缓地呼吸着。微微睁开眼看那绿烟,结成一团,慢慢化作一个小人,短手短腿的,戴顶绿帽儿,嘴上一撮小胡子,显然不是道士师傅。
“你是哪路神仙啊?”伯父有些诧异地问小矮人,“几时跑到我脑袋里去的?”
“闭嘴!允你修练之人,敢有疑问?正准备夸奖你快要成功入道,一旦生疑,破了法门,之前你都白练啦!到底是愚夫一个!”小矮人捏着一柄明晃晃的钢刺,表情变得狰狞,像只绿油油的小鬼。
伯父有些害怕了,然而又止不住地疑惑。道士使的什么法术,让这么一个丑陋的东西住自己的窍孔内,目的是什么呢?这跟悟道有几文钱关系?原来一向昏昏沉沉是因为这个。现在耳鼻清静多了,且看这东西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那个小玩意儿忽然中了魔一样,咿咿呀呀地唱跳起来,完全听不懂唱的什么,八哥一样的语言,手里的钢刺左右舞动着,表情可是一本正经。伯父实在忍不住,站起来松开裤腰带。
“八嘎!”小绿鬼惊恐地叫起来,“你这蠢货在搞什么鬼?”
伯父抱歉地说:
“尿急,应该是小半年没尿了,真不能忍了。你让开些,不要给滋着。”
话音刚落,小矮人化作一道绿烟,向夜空里遁去。伯父借着微弱的月光畅快地尿了一地,淹没了他日常打坐的土坎儿。老榆树差点儿没被熏死,叶子纷纷扬扬落下,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望向天空。
故事讲完了。沙狄自己没忍住,压着喉咙笑起来。伍道祖问他:
“你听来的还是你编来的?”
“有分别吗?历来的所谓故事,不就是边讲边改,慢慢变成一个新的故事。我讲给力夫听的,你不爱听当作没听到好了。”
“问题是我听了。你起先不是说让我们评论的吗?我并没有评论的兴趣,没讲完故事你就拒绝别人挑刺儿了。好没意思!”
“又不是写文章,你能挑什么刺儿呢?不要跟我谈逻辑、结构之类的,要么你去编一个完美的故事,也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你等着,我会讲故事给你听的。我可没有那种欲望。”
听他们两个斗嘴也挺好玩的,这时我不想打断他们。等他们稍微消停一些,我才说:
“结尾可以改一改,或许更有意思一些。故事嘛,听着过瘾就是好的。如果大家还要继续讲不同的故事,过瘾就算是唯一标准。伍道祖,你别太过理性地分析,也请少问一些为什么。这又不是去探险,每一步需要请你准确地计算。”
下面是我改编的故事结尾:
小绿鬼见伯父不知羞耻地掏出家伙来,大声喝斥道:
“呔!老匹夫,莫非知道我们是崇尚洁净的族类,想故意以此恶心死我!”
“没那意思,”伯父诚恳地说,“怎么喜欢把事情想得复杂。叫你让开点儿,不就恶心不到你了吗?怪你在这儿哼哼半天,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术语,我急着想听明白,不妨急出尿意来。你我闲话不说,快让开!”
鬼玩意儿退后几尺,手中的钢刺挥舞得呼呼作响,飞溅的尿液根本不能沾上它的小身体。
“污秽的身体早就丧失去杀伤力,”它冷冷笑着说,一边并没有停止舞动,“除非——”
这时的伯父正在体验如释重负的快感,哪里顾得上眼前叨唠不停的小绿鬼。他甚至吹起了轻快的口哨,暂时忘了那个教他修行的师父。
突然,从屋里跑出来一个小娃儿,也是对着空气尿尿。绿鬼来不及躲避,嘴巴才将合上一半,接了一大注亮晶晶的童子尿, “哧”地一声消弭于无形。看见伯父站在那儿撒尿,小娃儿大声疾呼道:
“婆婆、婆婆!爹爹没死,他从棺材里爬起来了!他真没有死!”
“哎呀!你这个不听劝的死鬼,”老婆婆咒骂着,哭号着,在儿子的搀扶下一步一顿地往外走。
伯父回头一看,身边置着一具没上漆的薄薄棺材,树杈上还挂着几条白幡。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3-29 22:19:58
7、射 蟒

所有的故事,只有开端,永远不会结束。当然,如果强行让它结束,那也只能说,故事在向前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愿意在某个支点上稍作停留。事实上,没人能够阻止各种根系的延伸,而故事在扩展的过程中,并不是想日趋完美,而是不得不一往无前,表现得像浩渺宇宙中无法坠落的一颗普通流星。
夜,不知深浅。可能刚刚开始,也可能是个闭环,怎么旋转都是个开始。不急,我们要接着往下讲故事,寻找疲惫感。戴兰这时已经坐在我身边,她的出现,没有让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惊讶。大家甚至以为一开始她就和我们在一起,并不是后来才走出来的。她愿意听故事,没所谓什么样的故事,但鉴于一路以来的种种怪象,比如令蒋和珍瑟缩恐惧的点滴现象,她选择去相信,同时决定选择坦然面对。因为面对才是瓦解不安的唯一手段。试着去靠近去倾听,愿意去理解,就会发现不管怎样的故事都不过是一段过往。
那么,我来讲一个故事吧。我们要将伍道祖的讲述欲望牵引起来,就像打窝子放饵料,也不用激将他,到时候他自然而然就会上钩。先声明,只要他愿意,可以改写故事结局。
下面是我讲的故事。
那时候父亲的部队在云南,我有个小叔叔跟着他,兄弟间年纪相差将近十岁。叔叔可能也就十八九岁上,内心是鄙视行伍的,也没念过什么书,却喜欢以文人自居,能写几个毛笔字儿,在湖北老家是得过村里人一些吹捧的。婆婆突然去世后,他没有了依靠,只得去投奔兄长,也就是我的父亲。毕竟父亲在部队里有些名气,跟着他强过困在乡下种地。父亲一直习惯不了那边的生活,寻思着转回湖北。叔叔的到来完全乱了父亲的计划,他暂且搁置了自己的想法。做兄长的一定非常心疼弟弟,凡能给予的好处都会毫无保留。日常让叔叔读书之外,也请人教他防身术和射击术。不曾想叔叔碰上枪支后一下子就着了迷,将毛笔早扔在一边儿。
一天得到消息,说部落里有个神枪手,弹无虚发,曾经独自一人猎杀过老虎,其它豺狼豹蛇不计其数。叔叔真以为自己有天赋呢,在他人鼓动下偷偷跑到部落里,一来想见识一下那人的枪法,二来也是想结交那种牛人。假如名不符实呢,就显摆显摆自己的本事。见到那个神枪手,是瘦小精悍的年轻男人,头上裹着头巾,牙齿黑黄黑黄的,叔叔难免有些失望。再看他自制的枪械,木柄上缠着密密的红绳子,根本想像不出传言中这人穿越丛林时的勇猛劲儿。寨子里却随处可见猎杀的战利品,有的血腥而且狰狞。有间草屋前挂着的一张蛇皮吸引了叔叔的注意,他吓了一跳,先前他是没见过这么巨大的蛇的,大约至少三米以上的长度,起码大腿一般粗。
“听说你枪法如神,”叔叔看着那人说,表情叫人不好琢磨。
“哪有呢,”那人神色有些慌乱地说,“您莫要听人瞎吹,不过是练得多了,手顺一些罢了。”
“你和我一起去那边林子里,打只鸟儿给我看看吧。”
叔叔叫上人,几个一起到了寨子边的树林里。林子浓密,树木参天,鸣叫的鸟儿虽多,可是不太容易看得见。
“那棵树上有只绶带鸟,白色的那只,赶紧打下来!”叔叔仰着头,兴奋地说。
果然是只绶带鸟,歇在三十多米高的树冠上。稍事迟疑,那人抬手,举枪,一气喝成。鸟儿轻飘飘地落下来,翅膀上沾满鲜血。
“鸟太小,不该用枪的,”那人小声地释着说,“可以用小号的箭,射下来的肉完整些。”
“你还会弓箭?”叔叔问他。
“那肯定啦,在我们是必备的技能,”他羞涩地笑着,露出黑黄黑黄的牙,“但我不算是最好的弓箭手。我有个师傅,现在已经老了,听说他年轻时是能够做到百步穿杨的。打猎时,人没进林子,所有的野兽都望风而逃。”
“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叔叔这时候有些相信,却又不全信,他眼睛看着草丛间的绶带鸟。
那人不自在地抿了抿嘴,额头和鬓角冒出大滴的汗珠。他努力含着微笑,继续说:
“师傅最厉害的是连珠箭,地方上除了他,我们再没听说过第二人能有这绝技。每回遇见大型猎物时,三箭齐发,杆杆致命!猎物没来得及叫唤就倒下了。被众人簇拥敬仰,师傅难免会有些暗暗得意,顶着第一神箭手的荣耀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的。那年春天,寨子里来了个老头儿,白胡子白头发的,相貌不凡。看师傅极其傲慢地在那儿摆弄着弓箭和尖刀,老头儿走上前,说早已听闻师傅的大名,恨不能相识;既然见到了真人,还请师傅展露一下绝技。师傅感觉莫名其妙,他不懂得表演,也不想表演给谁观赏。超常的技巧是在打猎过程中练就的,目的性明确,哪能凭空想像着展露给人看呢?老头儿微笑不语,摸出一枚铜钱,走到百步开外一棵树前,将铜钱贴在约两米高的树干上。寨子里已经聚满了男男女女,都不明白这老头儿是什么意思。只见老头儿环视一翻,借过一家普通猎户的弓箭,摸索了一会儿,突然咳嗽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老头儿直起腰身,挺胸昂首,搭弓便射,嗖嗖嗖,三杆箭闪电一样钉在远处的树上。几个人跑过去一看,铜钱给射进树干深处,竟然没有一箭落空。师傅大惊失色,知道遇见高人了,赶紧跪拜求师。老头儿俯身跟师傅耳语几句,回头向众人说声得罪,大笑着离去。师傅面色铁青,割断弓弦,自此靠耕种为生,绝不提弓猎之事。”
叔叔听得有些入神,还问:
“老头儿跟你师傅说些什么了?”
“不晓得,哪个都问不出来,后来就没有人问了。估计是很刺激人的话,或者是侮辱的话,损害了师傅的尊严。”
“那么,你就没有学到这本事吗?”叔叔接着问。
那人解释说:
“我当时拜师不久,年纪也小,有些事也并不是亲眼所见。但师傅现在确实是不拿弓箭了,整个人变得沉默孤僻。小时候我也试着练过,可能是天赋不够吧。再说,如今有了枪,弓箭被淘汰了。”
“也就是说,你觉得自己打枪更有把握一些对不对?枪更适合你,这个你晓得,”叔叔若有所思地说。
“杀伤力大,拿在手里更安全点儿,”那人是这样理解的。
得到消息,父亲带着人赶到了寨子里,他担心叔叔与人起争执而吃亏。叔叔见到脸色不好的父亲却并不害怕,只说想结交朋友。正值夏日,林子外阳光炙热,尽管树高林密,在里边站久了也感觉憋闷难耐。况且枝繁叶茂,浓荫蔽日,有股阴森森的气氛。父亲暗自叹息,当着众人的面又责备不得,拉着叔叔就要回转。忽然,一阵轻风压过。
那个神枪手将身子回缩,鼻子翕了几下,叫声不好,已经躲藏到一棵大树后背,呼唤众人赶紧藏起。除了叔叔无知无畏地原地不动,大家纷纷闪躲起来。一直不明白那个场景下的叔叔想要见识怎样的未知时刻或新奇事物,他捏着一把手枪,以为可以天下无敌。不料真正强大的敌人一旦出现时,连想像力也会变得多余。一条巨大的蟒蛇从树上缓缓下滑,象精美彩练一般,悬挂在叔叔眼前。大家来不及尖叫,一转眼,叔叔就像布偶一样被缠绕住,枪也掉落草丛里。父亲忘了惊惧,提着枪就要冲上去,那个人先已站出来。他晃动着枪,快速测算射击点。尽可能靠近蟒蛇后,那人果敢地朝着蛇头开枪射击,也是三连响,齐齐打进蛇的眼窝子;接着又是三连响,躲向蟒蛇的背脊。狂怒的蟒蛇正在吞噬着叔叔,中弹后负痛吐出猎物,意欲逃离。父亲及众人赶上前补枪,打得皮绽肉飞,瘫软而亡。再看叔叔,满头满脸粘乎乎的,身体软爬爬的,还有点儿气息。
叔叔给救活了,脸却已经不成形,像被灼伤过的怪物;骨头也断了好几根,不知得养伤到什么时候,好了估计也废了。没人敢给他拿镜子,担心他受不了。父亲极力安慰着,并不觉得他难看。可是有一天晚上,叔叔勉强能够下床走路,到底还是看清了自己的面目。他绝望至极,爬到一个断崖上,没犹豫地跳了下去。
故事结束了,我给自己讲得有些儿悲伤,似乎想要缅怀那个我不曾相见的叔叔。沙狄说:
“好家伙,那得是多大的一条蛇!”
“理论上讲,是有那样的巨蟒的。但是,”伍道祖问我,“这故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父亲讲给我听的呗!大体上是这样的,有些情节比较模糊,可能我编了点儿。你有什么疑问吗?”
伍道祖语气清冷地说:
“你是有多希望你叔叔死掉啊!可以这样假设,假如你真有个叔叔的话,他就在湖北老家,从来就没有去过云南,他极有可能是在老家活活饿死的,你父亲心有不安,所以说他去了云南;即使真的到云南了,也没有遇见过蟒蛇,可能就是因为不服从管教或者捅娄子了,意外亡故;再就算真遇见蟒蛇,差点儿被吞食掉,后来也并不是因为容貌变化而跳崖自杀的,他是被人扔下山崖的。你太过相信你父亲,所以不愿意对所有故事产生怀疑。”
“我他妈真不想揍你!就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复杂。要是真见过我叔叔,我也不会把他的事当做故事来讲。有本事你来讲啊!”
“还有,”伍道祖居然不依不饶地说,“讲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是几个意思?想把故事讲得曲折点吗?也许为了突出神乎其神的技术,可看来关联并不大。”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3-29 22:22:11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3-30 21:01:46
8、禁 忌

为什么总要想方设法去自圆其说呢?人就不能给一些东西留下缺口吗?并不是我喜欢讲故事,也知道自己从来不擅长讲故事,之所以开口,只不过是因为这漫漫长夜无从消磨掉,似乎没有尽头,借以排遣无聊。正如戴兰所说,陈述未尝不是一种回顾,对短暂人生的小总结;故事是颗果子,品类繁多,但内核多半是真实存在的,讲述者有意无意会表达自己的立场与价值观,如果没有被发现,多半是隐藏得太深。
我的故事是为表达怎样的思想呢?反思一下,真的,我自己是茫然无知的。
叙述也可以是单一的叙述,不涉及其它因素。比如叔叔的死,显然可能有多种版本,但我宁愿理解为一种形式,父亲对他的愧疚也好怀念也好,不过源自于血脉之情,对亡故父母的失信。手足之情是一座大山,长久压迫着父亲。当他自认为有能力保护大家最终却发现依旧能力有限时,看着一个个消失的身影,无助感会否侵入他惯常严肃的面容?在阴云散去后,他也许也会丢掉防备的弓箭,就像那个神枪手的师傅一样。
于上,一定要这样想,不能被所谓意义束缚,当荒诞无稽成为一种常态时,无意义就是最大的意义。伍道祖太过一本正经,虽然是个性使然,但在此时此地就是荒诞的。拒绝做出改变,痛苦的不会是别人。说白了吧,他有点儿绷着自己,时刻端着文明人的架子。把他扔在封闭的部落,迟早会变成一个骗子,因为端着的文明人都有那种潜能。
在现实的世界中,讲故事也会伴随着风险,没顾忌地陈述意味着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危险中,接受无声的教训和苛刻的审视。可以天马行空,缰绳得牢牢把握在手中。同样的故事,由我讲是一种比较混乱的结局,由伍道祖来讲可能是四平八稳、严丝合缝的。而趣味性并不会降低多少,因为听故事的人倒也不全是低幼群体,因为品味也是可能被动提升的。细致地解释对于我而言,肯定是伤害,我不太喜欢。
“说不定力夫的叔叔没有死呢?”沙狄对伍道祖说,“为什么你非得把每个结局指向死亡?他就不能回到老家过平凡的小日子?”
“然后在鬼子入侵时组织群众抵抗,被鬼子俘虏杀害?”伍道祖语气鄙夷地说,“不要把底层老百姓的觉悟想得那么高。他叔叔有反抗意识吗?”
“是的,他的怒火被激发起来了,苟活令他感到绝望,投入战争才能寻求到存在感。老百姓的觉悟不高,所以才需要组织、需要激励啊!”
我不禁好笑,说:
“那是你感到绝望,一门心思想要投入战争。是你缺乏存在感。听你们这么分析,我都要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叔叔。或许没有,都是我父亲瞎编给我听的。但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他在云南呆过一段时间倒是确定的,我见过几张照片。”
戴兰这时说:
“我更愿意相信那个神枪手才是主角,力夫下意识地把他疏忽了,而是将他叔叔安排在了稍微显眼的位置。他叔叔应该是跳崖死亡的,因为悲剧角色总能够打动人,让人不得不加以关注。主角人物呢,那个枪法如神的部族青年,真的像力夫描述的那样矮小瘦弱牙齿黑黄吗?这个形象当然不足以胜任一切故事的主角。事实应该是这样的:这人臂长腰窄,身型挺拔;眉目俊朗,唇红齿白;端坐时沉静如松,行动处猿猱穿林。你特意强调他露着黑黄黑黄的牙齿冲着人笑,画面感虽强,可叫人不敢多看。重点在这儿,英雄人物必须注意形象!”
“只是枪法好,没说他是英雄,”沙狄说。
“而且不可能唇红齿白,”伍道祖说,“因为那样不符合地方习俗。你变着法儿在形容力夫,是吧?不用承认喜欢一个人,傻子也看得出来。可惜的是力夫不怎么爱玩枪,也不知道枪法准不准。”
我倒是很想脸红,没有。喜欢爷的人多了,没工夫一一回应。不论场景地联想男女之事,实在叫人佩服。
伍道祖接着对戴兰说:
“不过你的视角很好,基于某个角色也能够延展出另外的故事。故事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内核,一段叙述中包涵着多少信息量,不同的人可以从同样的画面中寻找出各自的着眼点,并产生探究的兴趣。想像力能够自由飞翔,但思想毕竟是有边界的,人的局限性就是边界的终点。”
“你不要这么纠结好不好!戴兰不是俞小蛮,总是那么乖地听你长篇大论!我发现你确实有点儿喜欢卖弄。简单点儿,我和力夫都讲了故事,轮到你了。”
“怎么叫轮到我了,先制定了规则吗?”
“规则不是都需要制定的,特殊环境下,也可以叫约定俗成。不敢想像,以后俞小蛮跟了你,要么变成话唠,要么疯掉!”
“你才会发疯!”是俞小蛮的声音,她摸索着过来了,“早听见你们在这儿嘀咕,讲故事也不叫上我。我说沙狄呀,就算羡慕嫉妒也不用刻意针对伍道祖吧,不就是比你有学问吗?认识自身不足才会有进步的空间。”
“乐意进步没有人拦着你啊,”沙狄笑着说,“这漆黑一团的天,学问真能成为明灯吗?你看看他,帮着大家解解闷儿都不愿意,要那一肚子的学问做什么!专管挑刺儿!”
我说:
“开始不就欢迎评论吗?讲完故事后听听道祖的评论其实蛮有趣的,当作每一个故事的一部分好了。我们总不能没有衔接、不做总结,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往下讲吧。保证很快就让人厌烦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会亮,我们在这儿讲半天到底耗费去多长时间。可能就是长夜里的一瞬间。”
“希望时间真的死掉,大家困在这样平静的夜里,再也看不到日间那个不好的世界,”伍道祖喃喃说着,听得出不快乐。
“算了,还是由我来讲吧。我来讲一个可笑的故事,让大家开心开心。”
沙狄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来。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3-30 21:02:13
9、成 佛

我老家先前有座寺庙,规模不大,立在小山上,日常有些远的近的信徒前往献贡许愿,烟火算不上鼎盛。小时候我去过一次,见庙里有一位年迈的住持,带着两个不老不小的和尚。寺庙外边儿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春夏种着稻子,秋冬种着麦子或者油菜。
村上有个懒汉,名字叫大头,三十几岁才娶了个小寡妇。那小寡妇是带着肚子嫁给大头的,不上六个月,生了个儿子。村里人都取笑大头,说这儿子尖嘴猴腮的,一眼就看得出不是亲生。大头倒也不急,说反正是在我屋里出世的,就是我儿子了;并不是所有儿子都和老子一模子倒出。横竖不是强过打光棍吗?名义上有后了,不相信族里还能给他除名。家有了,懒散性格并不改,屋里头时常打饥荒,婆娘便罢,那个可怜孩子越发瘦得叫人伤心。
有人提醒大头,要他舍下懒身子,去做些卖力气的工作换点儿口粮,婆娘娃儿的命要紧。大头也有那么几次痛下决心的时候,可一旦腰酸背疼就歇下来,工作是三天不抵两天的,日子还是苦巴巴没有指望。
有一次经过寺庙,也没什么人,大头摸进去,借着求祷的名义四处张望,见供桌上有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供品,几张饼和几只果子,赶紧偷偷拿起来,预备跑路。不巧出门就被两个和尚撞见,当场按住了他,藏在怀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和尚们显然是没怎么挨过饿的,谈不上肥头大耳身强力壮,倒算得上健康,个子本也赛过大头。大头给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想要争辩,奈何没人愿意听他的话,没头没脑地挨了几个耳刮子。一个黑点儿的和尚啐了他一大口,竟然跑去门外大树下抓起一节狗屎,不由分说塞到他嘴里,还逼着他咽下去。白点儿的和尚用力踩着大头,满脸厌恶,却咯咯笑个不停。
大头拼命往外吐着不肯吃屎,想原来村上人说的不全对,都说人懒了连屎也没得吃,看来再懒也是有屎吃的,关键是吃不吃得下去。他挣扎了不大会儿就没力气了,索性装起死来。
人家和尚多半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容易骗过,呵斥着大头,要他赶紧吞下狗屎,不然还会有更加严厉的惩治等着。黑和尚手里不知道几时多了一根不粗不细的长棍子,一端黑不溜秋的泛着光泽。从两个和尚奇怪的笑容里,大头猜测到七八分,不由得后身一紧,忍着恶心吃下了狗屎。
以为和尚们的手段还没有使完,恰好老住持从后殿走出来,轻声叫停了徒弟们的动作。老和尚并不诧异,只是让大头带着已经弄脏的饼子离去。
大头跑到池塘边,大口大口地喝水,再用手指搅得呕吐,重复搞了老半天,等不再犯恶了才罢。看着手里的饼子,他突然大哭起来,仿佛从来不曾哭得这样痛快。然后,他扔掉饼子回家了。
好多天后,村上人不见大头的婆娘娃儿,倒有些奇怪,问大头。大头说是受不了饥饿,媳妇带着孩子跟人跑了。再就没有人过问,以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此后,众人发觉大头有些不对劲儿,动不动就盯着地上的狗粪猪粪发呆,神情就像是看着金银财宝一样。直到有一天他当着一群人的面吃下一泡狗屎,还冲着大家笑,都说他一定是疯了。
再不料大头会出家当和尚,那寺庙还真收留了他。他与逼迫他吃屎的两个和尚成了师兄弟。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停有外地信众来到寺庙,就是冲着他来的。最不可琢磨的是人,尤其是大众,认定这个吃屎的和尚不同凡响,必然得道成佛。就此借助传言的巨大力量,十而百、百而千,不出两年,大头成了俗人眼中的活佛。
他终于也端起来,自称活佛,能够携带众生逃离苦难、去往极乐世界。无数善男信女使他过上养尊处优的好日子,变得红光满面,福相尽显。在他的命令下,意图跟随他的人出钱出力,让寺庙不停扩建。老住持眼见着佛业光大,心底是高兴的,却又有些担忧。自愿送上门的钱财太多,意味着隐患也会越来越多。还有,官方好像盯上这里了,这才是令人不安的源头。
一天晚上做完功课,居士们都已安歇,老住持留住大头,警告他悠着点儿,不要忘乎所以地出风头,也不要忘了是谁让一个穷得差点儿饿死的蠢货成名立万的;老百姓心甘情愿上当受骗全是因为无知,官方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搞不好前功尽弃,一夜打回原形。到时候吃屎也没用。
大头阴沉着脸,并不理会老住持。次日清晨,预备做早课的两个师兄发现师父已经坐化在大殿的佛像前,面无表情。将师父埋藏在寺庙内的一个园子里,既然大头是公认的活佛,从此自然是寺庙的新住持了。
两个师兄必然是不大服气的,然而无计可施,虽然他们都知道大头是怎么成为老百姓眼中的活佛的。树立一个偶像非常艰难,若想推倒一个偶像也绝非易事。权衡利弊,推倒他对谁也没有太大的好处,反而可能引来祸事,倒不如顺势而为。他们表现得毕恭毕敬,不像师兄弟,反而像是师徒关系。
庙宇殿堂还在建造,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终不免有些商贾名流。凑热闹是国人的天性,哪怕敌人的炮弹已经扔到了家门口,该无视的还是无视,该参拜的继续参拜。大家就想证实一下传言,活佛是不是真的能够淡定自若地像吃燕窝一样地吃屎,毕竟真正见过的人没有几个。这几乎成了众人的心愿。
日本人到底还是来了。一个军官是信佛教的,听过大头活佛的事迹,感觉非常神奇,立时前往拜访。原来他们一直就有吃屎的传统,且认其为最最高雅的文化行为,只在上层社会才有资格享受。意外的是,中国竟有这样的雅致人士,听说还是得道高僧,简直相见恨晚啊!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头披着袈裟与日本军官对坐着,像两尊塑像一样。在他们面前的小茶几上,平稳地放置着一只汝窑钵,里边儿盛着一泡也不知什么屎。这时候沉默是最好的交流语言。
其他人都在大殿外守着。
两个师兄蹑手蹑脚地过来,想要讨好军官。只见寒光一闪,日本人收手平放,两个和尚人头落地。
这样清静美好的夜晚,值得怀念,也绝对不容打扰。日本人微笑着,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股子贱相。大殿内,所有的居士都倒在血泊中,在他们日夜供奉的神像下。
大头神情肃穆,飘忽的烛光映照着他的脸,入定一般。闭着眼,他对日本军官作出请势。日本人神情大悦,优雅地提起筷子,挑起一砣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味着,还不停地哟西哟西地叫着。
这时,大头突然暴起,倾身扑向对面去。只见寒光一闪,来不及叫喊,日本军官便已人头落地,嘴里含满了屎不等吞咽下去。
打开一道暗门,大头脱下袈裟向后山逃走。

“讲完了吗?”伍道祖问沙狄。
沙狄没出声,似乎意犹未尽。
“好恶心,听得我想吐!”俞小蛮十分反感地说,“能不能不要讲得那么粗俗呀。”
戴兰轻轻笑出了声。
“可是,在这个故事里,什么高雅的词语可以准确地代替屎呢?没有。每个人都拥有的东西,我们没道理如此厌恶!”沙狄宽慰俞小蛮说,“你想想看,日本人还吃屎呢,人家就没觉得恶心过。”
“你几时见过日本人吃屎了?”伍道祖又准备抬杠了,“不能因为他们坏,就胡乱编造。”
说实话,我也很难相信这一点。精神不正常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总不能因为个别现象存在,就把它形容成一种文化传统。好坏估且不论,起码有违常识。当然,所谓常识也值得怀疑。
“我喜欢胡乱编造怎么了!你够胆也造一个试试看。”
“别以为我真不会,不屑罢了!有鼻子有眼儿的,不是你伯父就是你老家,说得跟真的一样。直接说某地某人不就得了,免得当纪实故事听。”
“什么叫增强故事的可听性?讲故事完全不需要技巧吗?算了,你千万别冲动,不要你讲。像你这样板正的人,瞎猜都知道不可能讲得过瘾。你说是不是,力夫?”
“我在想,”我说,“大头把他老婆和儿子埋在哪儿了。当和尚是他的本意还是老住持的计谋,就为蛊惑信徒、敛收钱财!”
戴兰接着我说:
“故事其实可以有另外一条线,就是像大头这样一个懒散成性的农民,有了袈裟的加持和完美掩护,有了滔滔不绝的赞美,他会克制住自己的原始欲望、对众多女居士无动于衷吗?最后,他逃跑掉是比较垮的,他应该提前预埋好炸弹和敌人同归于尽,并且一把大火将寺庙整个烧掉!然后树木生长,一切归于平静。发生过的故事渐渐被遗忘,直到某人某天说,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件事,大头是一个人的影子,他只存在于特定人群的想像中。”
说不定我们都是某个人想像出的人物。我们的发展方向是既定的,暂且没有设定可供选择的枝枝桠桠。为此,我猛然感觉到巨大的惆怅。在另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必定有与我境况相同的某个人,正满含忧虑地关注着我,警告我不能迷失。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01 21:03:25
10、偷 心

经过商讨,大家一致认为有必要把蒋和珍叫出来,当着她的面,讲一个最恐怖的故事。只有这样刺激,才可能让她忘掉她眼中的不正常现象,放下内心的恐惧感。她认为屋子里更安全,事实也许相反。在无边的黑夜里,所有异常的东西都将无所依附也无从体现。这样想吧,听故事的也许不仅仅是现在五个人,看不见,才会和平共处。只要不是洪水猛兽,我们都有能力应付自如。
蒋和珍说她迷糊地睡了一会儿,她去到了家里的花园,和哥哥嫂子坐在一起吃茶点。她们家花园里种植着大丛大丛的玫瑰和紫丁香,栏杆外是品类繁多的菊花,此时开得正好。总有蝴蝶或者蜜蜂在花丛间逗留飞舞,混合的花香浮动在整个园子里,勾留着脚步愉悦着灵魂。在不踏实的好梦里,她抱紧篱栏,不想醒来。但有种力量无法抗拒,将她从睡梦中惊醒。是的,尽管睁眼只能见到黑暗,她还是能够分辨出窗户外站立着一个长长身影。
从屋里到屋外,步伐是艰难的,但总算是走了出来。对安全感的固有印象,似乎永远是壁垒而非空无一物,那是因为视觉可见形成的一点点心理上的把握。假若在茫茫黑夜,视觉失效,如何加以分别呢?所有感觉的强弱变得一样。所以我才说,不必害怕,因为害怕没用,改变不了任何事物。
现在听戴兰讲一个故事,以她的视角陈述一种可能性,我们再来分析一下有什么不同。

故事源于一场偶遇。
从磁器口到来龙巷,从天灯街到打铜街,可以说,山城上上下下的每一方土地,王二都用脚步丈量过。他是个标准的杂皮,最喜欢叼着烟袋到处晃荡。靠着祖上传下的一些家产,尽管无所事事,他倒也能把日子过得潇洒快活。十七岁时,在父母的威胁操办下,他娶了乡下一个表姐,大他三岁,相貌有些粗鄙难看,性格倒还温顺。
一天和朋友们喝了酒,趁着酒劲邀了几个牌友去馆子里搓麻将,王二忽然听见街角有喧闹声。最喜欢凑热闹的王二连忙跑过去打听,见几个闲人围着一个小姑娘,正七七八八地议论着。
王二瞬间被小姑娘吸引住,只见她眉目如描似画,形体绰约多姿,轻瞅眉深锁,欲语泪先流。肩负一个小小包裹,足蹬青布绣花鞋,不像大家闺秀,胜过小家碧玉。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一问,才将十六岁上,被继母逼迫嫁给一个五十好几的地主做填房,生死不愿,所以偷偷跑来城里,想找个踏实人家做工,寻条活路。
现在还有什么踏实人家!王二暗自琢磨一下,撇开众人,说要给小姑娘一个好去处。大家都是认得王二的,围着的观众又没一个实力比得过他,所以眼见着王二拉走逃婚的姑娘。
那女孩看着王二年岁相当,长得也体面,举手投足间有那么几分城里人的派头,心里也高兴,就这样安心地随着他回到家里。
王二将小姑娘安置在一间偏房里,先也不跟老婆说明,只说是朋友家的一个亲戚,拜托过,暂时寄居在他家,过些时日就会走。他老婆是个老实本分的,哪里有防备的心思,反而帮忙打点铺盖,关心备至。看着坐在一起的两个女人,王二心底里充满对老婆的厌恶,也越发觉得那女孩子相貌迷人。
晚上,王二摸索着到了偏房,想对姑娘表达爱慕之心。让他非常意外的是,那个姑娘捏着把剪刀不许他太过靠近。她原不知道王二是有妻子的,假如他单身,必然考虑终身大事。宁愿死,她也是不能做别人的妾的,尽管看起来王二不像个坏人,她内心并不排斥他。王二承诺他会离婚,打发掉那个丑女人,再明媒正娶,给姑娘一个正当名分。姑娘哭起来了,说不能做害人的事,那么好的一个人,谁能忍心让她背负离婚的恶名呀,离婚后她去哪里呢?乡下肯定已经没有她的安身之地,她又没有念过书,身无一技之长,只会是死路一条。活着的人能够做到安心吗?她可不愿在愧疚中过一辈子。
过了些天,王二对老婆提出离婚的想法。老婆吓傻了,随即嘤嘤地哭诉起来,问可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已经铁了心的男人说,起始就是被逼着结婚的,现在遇见一个让自己失魂落魄的女人,他不愿意再委屈自己。甚至为了她,他什么都不想顾忌,哪怕父母不认他也好,众人唾骂他也好,统统不在乎。看到那个人,他的心就不在自己胸膛里了。老婆问丈夫,怎么非要离婚,一定想纳妾的话,她不会有意见更不会阻拦。王二说,他本来也不想做得太绝,奈何人家姑娘不愿意做妾,只要过一夫一妻的日子,所以怪不得他狠心。
老婆搬来救兵,他的父母,狠狠地咒骂着他,发誓要与他断绝关系;他的岳父母,苦苦地哀求着他,愿意做牛做马只求不离婚。王二不为所动,正应一句老话: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所有人转而对准那个姑娘,哀求的哀求,咒骂的咒骂。老婆甚至哭着给人家跪下。
姑娘扶着这可怜人,流着眼泪说,从来没有说过愿意嫁给王二,倒是他,打第一天就乘着酒劲儿发狠害了她,使她不能也不敢逃跑;半个月以来,她也在试图说服自己,可不管怎样想过不了内心一道坎儿。象王二这样的男人,要他不花心是不大可能的,如果有一天他又带回一个女人,真的不会使人意外。也不必听他起誓,男人嘛,说说而已。她拿着剪刀对准自己的脸,对王二说,如果这张脸被划坏了,他是不是还会坚决离婚。王二厉声喝止,大骂她是个疯子。她要是敢再胡闹,他会立马让她滚蛋,接着去大街上流浪,下场更惨。
姑娘到底也没对自己下手,离婚的事也暂且搁置起来。然后是道歉,服软儿,哄骗,王二索性住进偏房,对外宣称娶了个小老婆,朋友们闹着喝了喜酒算作认同。
于是,在打铜街或者来龙巷,从十八梯到天灯巷,人们时常又可能见到杂皮王二的身影,那样地潇洒,那么地快活。
一天夜里,王二喝得酒醉麻天地回到家里,笑嘻嘻地喊两个老婆服侍他。躺上床,他就睡死过去了,鞋子也来不及脱。姑娘让他老婆去睡,接过洗脚水就闩上门。帮王二擦洗后,看看已经过了午夜子时,姑娘摸出一柄短刀,毫不犹豫地割断他的脖子,就象宰杀一只无力反抗的鸭子。她趁势剖开他的胸膛,看心脏还冒着热气,似乎还一颤一颤地动着,一手捏住,一手用刀剜下。
屋外就有两只狗等着。她洗净双手,收拾一下行装,掩着夜色离开。
次日就发生了轰炸,磁器口有一座楼给炸塌了,就是不确定死伤人数。

“真是个狠人!”沙狄听完故事,叹息着说,“但我不敢相信,一个小姑娘有这样的胆子。”
“兔子急了还蹬鹰呢!不过是有点厉害,”俞小蛮佩服地说。
伍道祖说:
“看人家戴兰,讲得多么自然流畅!她没有强调什么代入感,不是轻易就能让人相信故事的真实性吗?”
“就是真实事件啊,内容有些改动罢了,人物可能也有点小调整。就是磁器口发生的事儿,”戴兰说。
蒋和珍小声说,幸好不是什么鬼故事。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01 21:03:47
11、尸 变

人都觉得鬼故事吓人,我不这么认为。有些故事因为没有深究,体味不到其中隐含的恐怖元素,就被所谓的故事性给忽略过去了。而鬼故事呢,先已设定好了令人惊悚的场景,让人在那种氛围中更加警觉,不肯放过任何细节以致造成画面上的落差和跌宕,整个效果就达到了。讲鬼故事的目的,不过是追求刺激,令人兴奋,还有一种可能,因为没有故事可讲。
比如戴兰所讲的这个故事,简单分析就可得出结论,这是由一连串犯罪事实演变成的一个杀人事件,一个小姑娘手刃男人,受了多大的委屈、需要多大的勇气,都不是我们能够想像的。戴兰必然省略掉很多细节,一是不便于描述,二是不善于突出重点。优点当然是留给大家发挥想像的空间。
我不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只在心里补充着某些故事情节。这样做非常有意思。
不服输的俞小蛮也试着讲起了故事。
在湖南湘西一个小城,是俞小蛮的老家,据说青山绿水甚是迷人。确实发生过的事情,俞小蛮再三强调真实性,希望大家不要质疑。问她是不是亲身经历过的,她否认,那时她好像还在母亲的怀里吃奶,并不记事,都是听她母亲讲的。但肯定是真实的,因为当地所有人都知道,也从来没有一个人怀疑过。
“是不是因为相信的人太多了,导致也有人怀疑但不敢表达疑惑?”伍道祖当然是不信的。
“亲身经历过的人差点儿都给吓死啦!”俞小蛮加强语气,开始自己骇自己,“地点就在我们那个地方,隔几条街而已;人,差不多都也认得。”
“哪个人?”沙狄问,“死的那个?”
戴兰笑着说:
“不是差点儿就是差不多,难怪伍道祖会怀疑呢,摆明了是道听途说。你开始讲吧,没必要让一个故事变得多么地真实可信。像力夫说的,听着过瘾就算是好的啦!”
俞小蛮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嗤之以鼻的意思,然后讲起故事来。

在湘西那个小县城,民风确实算是淳朴的。只要不受外界打扰,小城应该会一直安安静静地美好下去。说是小城,不过是因为有个码头,聚集了一些人,也就多了一些商业交易,显得比周围乡村繁华热闹一些罢了。离城不过二里地,有一个村子,村头路边有一户人家,父子两人开了间小店,既卖些日常杂物,也利用空余几间房做着旅客住宿的生意。有几个跑水路的生意人经常奔碌在这一带,所以十分熟络,大大咧咧地也并不将各自当做外人。这天又过来了,想要投宿,不妨已经客满。店家那个父亲说,既是熟客,理论上不该推辞;然而实在腾不出房间来,不知道大家愿不愿意将就一晚。
怎么将就?原来他们家媳妇因病死了,也不过三天的事情,尸体就停放在边厢房内,等过完七后就去后山上停厝。那边原本也是一间客房,有现成的铺盖,只要不害怕也可以将就一晚的。几个生意人胆子本来也肥,先也认得那个媳妇,加上行程疲惫,天色将晚,顾不得那么些讲究,先且应承了下来。其中也有一个心底发寒的,怕露怯,也不做声。
怎么说天下事无奇不有呢!按理说,哪里有人肯花钱买这样的罪受。哪怕去山脚下一棵大树下歇息也强过陪着一口棺材过夜的,这也不是打赌练胆量的事。他们偏偏不信邪!
入夜,房子里安静得出奇。棺木底下点着长眠灯,昏黄的一团小火。整间屋子里昏暗不堪,桌子前搭着些丧纸做的帐幔服饰,红色的被面覆盖着棺材。众人当做不见,按照日常操作笑闹着。其中三个人也忘了疲劳,叫嚷着打起牌九来,另两个实在抵不过困意,和衣躺下睡了。
单单说这三个打牌的生意人,沉迷在赌博的快乐中,哪里注意时辰。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只是昏天黑地,吵闹声不断,唾沫星子横飞。直至为一副难得一见的好牌争执不下,拳头都捏了起来。三个人都不服输,各不退让。
“真是蠢!”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白争了半天,不晓得缺两张牌吗?一直在我手里。”
就见扔过来两张牌。三个人恍然大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接着打了一会牌,他们终于抵挡不住困意,简单收拾就躺下了。睡前,有一个人还在自言自语地说:
“刚才是哪个给我们的牌啊,声音好像是个女的吧。”
也没有惊觉,依旧沉沉睡去了。
听更声是在四更天。最胆小的那个生意人突然醒过来,恰好听见悉悉嗦嗦的声音响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棺材下的灯盏异常明亮起来,棺木盖早已移开大半,死去的那个媳妇直直坐着,脸上泛着银灰色的光泽,额头裹着一条白纱布。她跳将出来,静悄悄地走向躺着的几个男人。
胆小的生意人差点没被吓死,他赶紧闭上眼睛,指望着这是一场梦境。他屏住呼吸,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害怕看见一切不想看到的。最后实在忍不住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偷偷看向一侧。
只见那女尸已然俯身在第二个生意人的面上,对着他的鼻孔吸起气来。旋即,那个生意人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了。如此这般,几条人命似乎消散掉,最后只剩胆小的一个人。
他悄悄将头偏进了被子里,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样。果然,这个死去的媳妇站在那儿静生生地听闻了一会儿,以为没有了活口,转身就回去棺材里躺下了。生意人偷窥了一眼,以为她不会再出来了,赶紧起来,想穿上衣服逃跑。声音地又惊起了女尸,她直直地坐起来,黑洞洞地盯着这边儿。他只得再次躺下装死。然而女尸再次飘到床前,俯下身子鉴定。他只得对着那惨白的嘴唇哈着气而不敢进气。女尸嗅到那气息,简直受不了,大喊:
“好臭!”
趁她掩面迟疑之际,生意人顾不得廉耻,提着裤子就往屋外跑,一边大喊救命。小客栈顿时沸腾起来了,大家纷纷揉着眼睛跑出房间看热闹。店主家父子也出来了,站在场院上。
住宿的客人中恰好有个懂些方术的,看出有蹊跷,见店家豢养着一条恶狗,快速结果了那条狗的性命,放出半盆狗血来。恰时,女尸从屋里探出头来,似乎在考虑着要不要出门来取人性命。
她丈夫也不是害怕,看着她痛哭起来了,显然是有感情的。她缓缓走出来,银灰色的脸上似乎也有点点泪水。
“我哪里舍得去死!但要说出原因,会玷污了名声,更是冤枉了!”
“你说呀,到底是为什么?”做丈夫的问。
懂方术的人打断他们的对话,厉声斥责道:
“既然已经死了,就算有冤屈,就能够出来害人吗?岂不是制造更多的冤屈,又反过来害更多的人?速速离去是为上策!”
“生不能由自己,死也不能由自己。人不愿分辨好坏,鬼倒是遵守规则的。心中无愧的人,不要怕我,我必不纠缠,”她幽幽地说着。
“放屁!从来阴阳两隔,互不侵扰。规则不规则的,由不得你这恶鬼来判定!去也!”
看似很有法子的人说完,便将一盆狗血泼向女尸。她没有避开,只是扬手一甩,但见一枚数寸见长的金色指甲凌空飞向丈夫,却猛地刺进一旁公公的咽喉。公公瞪着眼睛,翻了个白眼,倒地身亡。狗血淋在女尸身上,她尖笑着,化成一道青烟消失在黑暗中。
这时,房里出来那几个生意人,诧异地问众人是怎么回事。问他们一些事,都回答不了,只是觉得身体软绵绵的没力气,像是喝醉了酒一般。

对于这个故事,我认为很好,比较符合我的要求。但是伍道祖说:
“这明明可以是几个小故事,你为什么要把他们组合到一起讲呢?如果再要你讲,你还有别的备用的故事吗?”
“当然有,”俞小蛮说,“哪个人没有一肚子的故事呢!有些不想讲而已。还有就是觉得太过普通,讲出来没什么意思。”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04 18:39:40
12、洁 癖

有的人喜欢听意象简单的故事,但总有喜好不一样的人存在。真正想探讨生命价值的叙述者,内心是愿意让那一小部分甚至极少数人成为倾听对象的。多数代表着必须尽可能地向下拉平,人人或多或少感觉满意;而少数意味着突出,意味着与众不同,不甘心被浑浊的洪流裹挟着前进。在任何空间里,山峰总是拔尖的,孤绝的。
当然,好的故事也可以是简单的,那种极简的线条,简练的语言,并非不可能烘托出一个出色的传奇境界。不过太难了,既考验陈述者,也缺乏好素材之外的听众。
俞小蛮避重就轻,虽然化解了一些情节上的小尴尬,但是将结构的整体感破坏掉,就象在一只碗上留下好几个小缺口。而应该盛放于碗中的某个主题呢?像伍道祖说的,这本来应该是几个小故事,绑定在一起的结果是,外表没什么大的问题,内核比较发散,没有扣住主题。比如觉醒、报复或者留恋等,杂乱无序。实际上,稍加注意就可以讲得更好。
“最可惜的就是,连你也总在矛盾的两端游移不定,”伍道祖叹惜着对我说,“为什么非得要一个故事主题?散射状不可以是一种好的状态吗?没有主题才好玩,想怎么定义都行。肯定的是,我们几个听到的并不是同样的故事。”
戴兰笑着说:
“不要玩概念了,俞小蛮没有你们复杂,根本不会想着用一个故事给在场的各位不同的理解。小蛮,你听懂了他们两个的意思了吗?”
“没有。也不想懂,”俞小蛮果断地说。
“很好!目前你还没有被知识污染,感知上还是透明的。不象我或者伍道祖,陷在了对这个世界的一知半解之中。像一种病,症状是急于表达。”
“那是你自己,扯上我做什么?我这算是表达什么吗?我是在评论,说批评也差不多吧。”
沙狄这时说:
“我真想听听你来讲一个故事,然后就让你自己评论一下,批评一下。做得到不?”
“你不要难为他好不好!”俞小蛮说,“他的评论难道没有意义吗?让评论家自己去搞创作,搞不出来就说人家没本事,这是错误的。他的义务不就是做好自己的评论?”
“谁说我有义务了?好搞笑!不过是无聊,傻坐着也是坐着,你们是不是想我闭嘴?我再不发言就是了。”
“我不信你做得到,”沙狄说。
其实,伍道祖是个比较理性的人,并不会随口说些混乱不羁的话语。尽管偶尔令人觉得一点点不适,那种没必要在朋友们面前表现出来的小傲慢,只要忍一下,也不是大不了的毛病。除了朋友,他又能够对谁表露小任性呢?有时候我倒也愿意理解他,只要内心将他当成一个小弟就可以。
尽量做到争辩而不争执,关键不在伍道祖,也不在沙狄,而在于我。至于几个女生,我相信,在这样的黑暗中,她们并不容易掀起浪花。等天亮了或许另有不同的事情发生,在她们之间完全风平浪静也是不大可能的。
是的,等天亮后。然而,什么时候天会亮呢?
还是连微弱的星光也没有的世界。唯一令人心生慰藉的是,黑夜尚算温和,我们进入时的季节是对应的,没有错位变化。天亮后,一切环境会有不同吗?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绝对不是不确定,而是不想承认,不想面对。像突然而至的失眠症状,把它当成好现象,当成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新探索、新认知。
当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时,是不是可以说我们正在面对永恒?
“你还是害怕吗?”戴兰问蒋和珍。
“刚才我讲几个人打牌的时候,明显觉得你拉了一下我的袖子,倒吓了我一跳!”
“没有,真的!”蒋和珍发誓说,“我两只手一直拉着戴兰好不好。你问戴兰。”
“我作证。不定是沙狄故意的。”
“我好无聊!说是伍道祖还差不多,俞小蛮听了也乐意。”
“简直是放屁!我坐在力夫这边,手有那么长吗?”
这时候不该制造任何慌乱紧张感,该做的是深呼吸,然后我满不在乎地说:
“实际上是我,目的是考验一下俞小蛮的反应能力。结果她误以为是蒋和珍。希望大家相信这一点,只要内心清静,决定坦然面对一切,抛弃疑虑和不安,什么都不可能伤害到我们。假如有什么不确定的危险存在,最终也会和我们达成和解。”
“你是说真的有鬼吗?”沙狄没头没脑地问。
“我一直在避免,你非要挑明,”我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哪来的鬼!所有鬼故事其实是人的故事,偏偏你们要当真。能不能有点儿科学常识!”
“伍道祖,科学常识能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不正常现象吗?你没觉得我们现在就身处一个巨大的不正常的黑暗中?最黑的夜也不会象现在这样黑暗啊,看不见一点光,眼睛等于是瞎的。你问问力夫,再问问她们几个。不真实感,懂吗?”
“之所以你认为有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是因为人们愿意主观臆断,是并不想真正了解真相。多半时候,真相让人痛苦,或者并不能给人带来什么好处。科学是安静地讲道理,不是装神弄鬼地蒙蔽人,只顾着让人产生假想的快感。”
“你忽视了视觉、听觉、嗅觉也是形成科学观点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对伍道祖说,“只要你承认科学属于人类认知的一部分,你就要相信所有认知出现偏差的可能。迷信是科学之母,你不能这么武断地过河拆桥。”
“我看他已经被科学训练成一个怀疑一切的狂人!”沙狄说,“过于偏执可不是科学态度。你就不能偶尔表现得弱智一点儿吗?”
伍道祖这回没有说话。倒是俞小蛮很不满地对沙狄说:
“不要因为嫉妒,就希望所有人和自己一样平庸呀!道祖,你放心,不管是谁压制你,我都和你站在一起,无条件地支持你!”
“破坏团结的话不要再说了,”戴兰截住沙狄将要反驳的话,“这样多好玩,每个人有自己的个性,不能为别人改变。我们问问自己,愿意随时改变各人的性格吗?除非给吓傻了。”
伍道祖却说:
“也不见得,人不是不愿意,有时是不能够。就像蒋和珍,她难道不想表现和你一样大胆无畏吗?是她天性如此,越是胆小越容易受到惊吓,实际上不会有什么她以为的东西存在。你看你护着她,更能以她的胆小来对比你的胆大,突显出自身的优点。这,何尝不是一种别致的炫耀呢!”
“胆子大或者胆子小,都是一种性格,为什么你觉得胆子大就值得炫耀呢?我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是一种性格呀,我何曾需要炫耀?”
“所以你他娘总像个大哥,”沙狄嘀咕着说。
俞小蛮插话说:
“爱国和叛国还都是一种行为呢!难道不能加以区分?”
“严格意义上讲,爱国是一种情感,叛国是一种行径,并不能随意等同。”
“哎!我帮你啊,真是不识好歹!”
连我也忍不住地笑了。像沙狄嘲笑的,俞小蛮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料,伍道祖还要自顾自地说:
“其实胆子小也没什么,为人处事更加谨慎一些。相反,很多时候,胆子大会带来更多麻烦,象力夫,胆子确实是大,为这吃了多少亏,挨了多少揍!希望我只是听说说而已。”
“老子乐意!”我笑着说,“打小我就没指望做个乖孩子。不象你,成天听着赞歌,从来也没觉得腻味!实话实说,在这一点上尤其佩服你!可惜呀,没有遇到好时辰。”
伍道祖没有再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他没有再说话了。突然的沉默,使气氛有些压抑起来。是不是我的话触动了他,甚至于刺伤了他?也不至于那么脆弱吧!为了化解尴尬,我对戴兰说:
“讲点儿真实的故事吧。比如,你知道的那个山城巷少年失踪事件。”
“可是,那个事件大家应该都听说过了,有什么可讲的呢。”
“案子不是还没有破吗,我们一起分析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点。有个小建议,戴兰讲完故事后,先由你们三个女生分析;过后再由沙狄和我帮忙总结,最后嘛,由伍道祖定性结论。”
“我赞成!”俞小蛮抢着说,“沙狄请闭嘴,戴兰,你开始讲吧。”
看来是不能推辞了。戴兰讲起故事来。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04 18:40:03
13、岁 终

山城巷不像打铜街那样鱼龙混杂,但也算比较热闹的一条街,各类店铺都有经营,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因为地势有些陡,房屋很有特色,造成一个不太好的局面是,一旦有什么治安事件发生,极易躲藏嫌犯。大体上,如果不是战争的影响,这里是十分太平宜居的一条街道。
所谓进城,乡下来的人总会羡慕山城巷的繁华和烟火气,却又并不拥挤,也不会受到城里人的鄙视。这方面有别于十八梯那边的情况。
失踪少年叫周刚,家境优渥,将满十四岁,是个非常普通的男孩。他父亲先前也是当差的,后来做起了买卖,结识的都是行伍出身的人,据说各路人物都会给些面子;他母亲出身乡下,也不识字,发达后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打麻将。除了周刚,这家还有两个小一些的女儿,由保姆带着。
这天晚上,已经到了吃饭时间,一家人坐在一起,谈笑着日间的事情,两个小姑娘嘻闹着,一直不愿意好好吃饭。等做母亲的从麻将牌局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儿子还没有上桌。去他房间外喊了几遍也没有应声,推开门,父亲发现儿子不在家。
日头早已落下去,街灯稀稀拉拉地亮起来了。习惯上他是不会出门的,最多在房子附近溜达溜达,这时候他能去哪里呢?周围都喊了,差人四下里也找了,没有踪影。到了更晚些时候,做父母的才开始慌张起来。
保姆说,做饭的时候好像还看见周刚了,拿着一本书在客厅里看着,和平时没有两样。他还抱怨了妹妹们太吵闹,不过不太激烈。至于妹妹们是不是回敬了哥哥,那得问她们两个去。
大妹妹说,哥哥骂她们该死,学习差爱吵架,成天唧唧歪歪的,跟妈妈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最大的优点就是让人讨厌。他说他真希望有颗炮弹落在自己家房顶,最好是他和父亲出门后。
小妹妹补充说,哥哥还说希望学校也被炸掉,省得去学那些没用的东西,跟那么多的笨蛋同学在一起他实在受不了。他房间里藏着一把匕首,看上去极其锋利,被她无意发现的。
母亲脸色煞白,却不敢看丈夫。她自知玩麻将有些过了,难得改过来;也知道日常对孩子关心不够,心思从来没在孩子们的教育上,但也难得改过来。她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孩子们衣食无忧地自会长成大人,成龙成凤是脑海以外的渴求,永远打搅不了她。她是爱孩子们的,可为什么儿子会这样恶毒地咒骂她呢?大女儿的话听得她想吐血!
在找到儿子之前,生气却是不该的。发脾气必须要有个对象,否则跟傻子没有区别。她才不会想儿子到底能不能找到的问题。
焦虑感都是时间对付人的武器,找不到儿子的父亲这时手足无措,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所有该拜托的人都拜托了,一无所获。可怕的是,流言在最短时间内生成并传播开。不到子夜,整个山城街都知道周家的儿子丢失不见了。更有甚者,说是有人亲眼看见那孩子跟着一个疯癫的老头儿往江边走了。
不管怎么说,必须赶紧去江边找找的,即使深夜的江边鬼影都不见一个。父亲一步步靠近绝望,请求着一大帮人不要停止寻找。他还来不及思考儿子存活的可能性有多大。他是离家出走了吗?如果是,为什么?他是被人诱骗走了吗?为什么就这和凭空消失没有留下线索呢?折转后,他会不会突然出现在家里,象个没事人一样?
在他的房间,没有可疑的地方,书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哪怕一张写有不同话语的纸片也没见,衣柜里收拾得也妥当,行李箱摆放在床底下。
父亲焦躁地赶回家里,企望儿子等在门口,与他紧紧拥抱。没有,除了懊恼到极致的妻子,还有两个紧张不安的女儿。她们像极了落进深洞里的小白鼠,惶恐地注视着眼前的不可抑制滑向危崖的事态。真的再也看不到哥哥了吗?她们终于哭了。
警察局也不是全没发现。在正屋外一间杂物房里,他们找到了一件腰口染血的白衬衣,正是周刚的衣服。但血迹早已凝固,不可能是近期染上的。血也有可能不是人血。因为在衣服的下面,是一截灰白色的猫爪。那柄被小妹妹发现的匕首上,似乎也有隐隐的血迹没有给完全擦拭掉。
天亮后,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太阳出来了,整个山城巷都在议论这件事。一半人认为孩子肯定已经死了,这样的事并不稀奇,比如每年会有多少尸首漂浮在长江上无人认领,死亡原因不详也不会有人追究;一半人认为他不过是跟着人走了,也符合这般年纪的孩子个性,总有一天,他会回来。
而警察局这时好像得到线索,要求从失踪人口的家庭内部进行调查。
首先,做父亲的,极度悲伤,肯定不是装出来的那种伤心;他和儿子的关系非常好,据说儿子平时也只听他的话,近乎崇拜他。
母亲也是哀痛的,不善于表达,故而没有旁人期待的那种伤痛欲绝罢了;她还得顾着两个小的。还有一点,她根本不相信孩子有可能死亡的假设,毕竟失踪不过一天。
两个小姑娘,看得出来都很刁蛮任性,但要说她们能够将哥哥怎么样,是人都不会相信。
那么,失踪到底意味着死亡,还是远离?
还有一个人,保姆,当她面对警察时,各种情绪都有表达过,只是大致能形容她——“一问三不知”。她是女主人的小表妹,虽也是农村来的,长相颇为清秀。
一个月后就是阳历新年了,并没有任何关于周刚的消息。江上捞尸人那里也没有新发现。正面理解这算是好消息,起码加大了他的生存几率。
警方迫于高层压力,无奈结案。
做母亲的再也没去打牌,眼见瘦了下去,脸上不曾有过半丝笑容。
又一个月后,农历新年也将临近。山城巷的人们早已忽略了这件失踪事件,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样。民众的兴趣有最短的保质期,从来不肯随意浪费时间。
做母亲的这时候瘦得改了形容,全不像先前那个有钱人家的阔太太。她后来带着女儿们回乡下去了,说是散散心,不想睹物思人。
周刚父亲恰恰相反,他不能离开山城巷,一是养家的责任迫使他不能丢下生意不管,二是期待儿子回来时能够随时给他一个有力的拥抱。
保姆没有跟回乡下去,城里少不得一个照顾生意人起居的放心人。所以,清闲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
每当这种时候,保姆就坐在窗前出神,也不知道总在想什么。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04 18:40:21
14、裂 变

这不是个复杂的故事,至少听起来很简单。也许事情真的就是简单的,不管因为自身原因离家出走,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真正复杂的永远都是人心。
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学着复杂一些,将一个简单的故事复杂化处理。如果摆在面前的是一张线条简洁的图画,我们来尝试给它添加上方向不同的结构,再抹上斑驳的色彩。
首先,伍道祖想分析一下,周刚生存的可能性是多少?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就家境和受教育程度而言,排除外力干扰下,独自存活的几率很大。当然前提是他离家出走而非其它原因失踪。他可能流浪到另外一个城市,而乡村是不大可能的,只要不是特别娇生惯养的孩子,在哪儿都能讨得一份生活。那么他会迅速成长,但供他选择的道路同样会有很多条,每一条的结局不尽相同,这就是命运。所谓殊途同归,指的是一种状态,不是历程。人可以躺在奢华的房间里自然老去,也可以像野狗一样暴毙于泥泞的荒原,毕竟是有不同的。那些匍匐于地的乞丐、行色匆匆的路人、豪车华服的绅士、气宇轩昂的军人,或者挑灯夜读的学者,哪一个不曾是父母怀抱中的天使?角色的安置能否完全怪罪于命运的无常?周刚成为其中任何一类人都不当感到惊讶,关键在于每个节点上的方向感是否正确。
伍道祖分析另一种可能:周刚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如果警方一直没有查找出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他死亡了,那么,他自杀的嫌疑就是最大的。在重庆这个城市,想要自杀而不让人发现,实在不是件很难做到的事情。时局动荡不安,也不会有多少人揪住一个孩子的失踪做文章。自杀的理由显然不少,也许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单纯地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了。不要企图进入一个青春期孩子的真实内心世界,那里不尽然都是春暖花开,或者荆棘密布血雨腥风。比如他那么地厌恶他的母亲,他的两个妹妹,而父亲因为生计难以给予适度关怀。恰恰他又非常依赖父亲,在这个年龄应该还崇拜着父亲。所以,假如他不幸被害身亡,最值得怀疑的肯定是他自己。
沙狄不应景地轻哼了一声。我知道,他听得出来这结合自身境地进行的分析。伍道祖听故事听出代入感来了。俞小蛮的分析角度有些偏门,她认为周刚的两个妹妹其实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虽然她们还小,涉世极浅,也不至于真有什么恶魔般的心思。就年幼孩子的心理,全然不去象大人那样区别善与恶,谁说一定是错误的呢?所以,俞小蛮是这样分析的:
做母亲的并不会忽视儿子的存在,哪怕她根本无法扭转自造的卑劣印象对儿子造成的伤害。儿子就是儿子,是家庭地位的有力保障,容不得她真正放弃那种依赖。日常的冲突表现得很奇怪,按照常理是不大可能发生的。这涉及到夫妻关系的问题,但是人们的关注点不在这儿,警方也是,只能说周刚的父母至少在旁人眼里是普通而且幸福的。他们象多数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小家庭,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做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
问题在于,人人都是从孩提时代过来的,非常明白在家庭关系的角力中,小孩子是多么地敏感多疑。两个妹妹整天看着周围环境,自然知道,无论怎么努力,她们也不会成为家族的中心;而那个性格乖戾的哥哥,只要撇一撇嘴,就能获得所有目光的关注。这在她们是理解不了的,也是无比鄙视和痛恨的。她们会相互问凭什么,也会一起想出一个小计划对付哥哥。只要保姆是个粗枝大叶的乡下姑娘,时间上就会很充足,她们知道不能让保姆产生怀疑。事实上,那个保姆极有可能是个蠢货。
动手地点呢?悬崖或者天坑?深井或者长江?即便有动机,有操作的可行性,时间呢?那个保姆再怎么蠢笨,也给不出足够犯案的时间啊。我们迅速收回想像的画面,否定了俞小蛮的假设推理。
沉默是极其短暂的。我们说了些勉强算是可笑的题外话,力争以快乐对抗暗无边际的黑夜。大家现在也必须认可我说过的话了,相信有时候黑暗反而能够带给人平静和安全感。我鼓励蒋和珍,只有喜悦地面对异像,才可以与不安达成和解。这时颜子回也出来了,随意坐在我的脚边儿。都问他是不是睡着了,他说好像迷糊过一阵儿,又好像一直清醒着。知道大家在讲故事,他说听听无妨,只是不要指望他讲就行了,不是他不愿意讲,是嘴笨,讲不来。那么继续吧。难得的是蒋和珍有以下分析:
经验往往是有迷惑性的,由此,最不应该被怀疑的对象总在被无意省略,被排除在外。在这个案子中,作为母亲,肯定没人忍心去怀疑她,因为“虎毒不食子”嘛。都是平凡人,惯常平凡人的思维左右着我们对俗常事物的看法和判断。儿子既然是亲生的,又没有三个五个当作替补,她有什么理由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对于不懂事理的孩子,能有几个父母做不到宽容以待?
又假如她恰好是这极少数中的一员呢?她会不会隐藏得很深,以至于连那个悲伤的父亲也被蒙蔽了呢?她痛恨儿子的无礼甚至跋扈,她要求得到儿子的爱与尊重,她感觉到儿子与自己对立面的形成在将她往绝路上逼。那对父子,一个努力营造和睦有爱的家庭形象,一个拼命破坏一团和气的外界印象,形成扭曲的镜像,让她艰于直视。所以她必须打破镜像,保全自己意外获得的好位置。正因为是这样的情况,她丈夫的好人形象值得存疑。
好的,同样的问题是作案时间。虽然她当得上是个自由人,时间充裕,每天似乎只在麻将桌上,真的是这样吗?她的丈夫允许她如此这般无所顾忌地玩乐,就那么放心地把孩子们丢给保姆?儿子厌恶她是不争的事实,她怎么样才能让孩子跟着出门而不抗拒?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认真反抗起来,估计他母亲很难使他安静地听从安排。说白了就是,这个母亲哪怕想做些出格的违反人伦之事,能力上不太胜任得了。大家纷纷否定蒋和珍的猜想。
我的想法是,戴兰在讲故事的时候是不是故意夸大了周刚和父亲的亲密关系,同时刻意强化了他与母亲之间的矛盾。讲事故的人,总要在不自觉中表露自己的立场,一方面虚化重要线索,一方面又会突出不相干的细节,就是要不停制造误觉。比方说,他父亲有可能参与整个事件吗?或者不经意沦为帮凶?这才符合悲剧的要素。
并不是恶意揣测,我不往别的阴暗的方面去分析,因为我相信那种朋友般的父子之情。大家有没有想过,在整个家庭中,称得上绝对自由的人,只有这个做父亲的?他财务自由,行动自由,时间自由,在每一个节点上都不会受限。他肯定是最爱儿子的,但那真不是排除嫌疑的理由。为什么呢?如果是他直接造成儿子的失踪,一定要有十分有力的证据。是儿子发现了什么秘密?或者儿子本身有什么秘密?是意外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或者父子之间达成更加隐秘的阴谋?
是的,归于另外一种可能了,就是周刚活得好好的,他被父亲偷偷送到另外一座城市了。
这不过是一种好的愿望,沙狄说,他们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将周刚的母亲逼成疯子吗?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我说,这正是警方急于结案的原因。既然人没死,有什么好查的。况且不是先也说过吗,周刚的父亲结交广泛,在各路都是有些面子的,花不了多少钱他就能把事情办了。制造假象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把老婆往死里逼;但必须给这种行为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就是绝对不能不顾及“仁义”二字。他倾力树起的正面形象,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女人给毁了呢?
戴兰忽然说道,为什么你们都会忘掉那个保姆呢?因为身份低下,她就不该当一回主角吗?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04 18:40:41
15、熔 点

在一起失踪案中,保姆不是不可能成为嫌犯,而是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非要说她有嫌疑,也必定是鉴于有人想借助她掩人耳目,是拙劣的障眼法。再怎么聪明,作为一个乡下来的保姆,行事总会留下满眼破绽而不是滴水不漏。
那么,我们真的希望寻求出所谓的真相吗?难道说悬而未决不是更好的一种状态?给每个人一点希望,而不是红着眼面对遍地狼藉。故事远没有结束,但在我们这儿,它该止住了。它消退得如同沙丘上的雨水,感觉不曾来过。
新的旅程会阻止人回顾来路,嘲笑记忆的不可靠。能够轻易俘获眼泪的,不是历练,是步步为营的生命中的沉渣。正是那样一个悬浮的恒久的附着状态,使所有选择朝着不可逆的方向蠕动着。
什么意思呢?假如此时我们自认为身处巨大的虚无中,连触碰也是虚无的,当然也会定义从前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认其为生活的幻境。从来没有真相,永远也不存在真相。释然后的轻松原来不过如此。
让戴兰的叙述至此结束吧。
我想说说我们湖北老家的一件事,当作故事听听也无妨。
大家都知道,我老家是山区,其实离长江并不算远,有水路可以通向汉口。在那里,绝大多数人只是听说过汉口,晓得是最繁华的城市,他们可能一辈子也去不了那座城市。集镇或者县城,同样谓之繁华,在他们可以通过脚步丈量而获得的认知范围内。实际上,除非不安份的人,很少人会企图跨越藩篱,觊觎不确定的别样的生活轨迹,不管贫穷或者富足。习惯谈不上好与坏,让人们无条件地接受就行。在乡村,日复一日的平淡,鲜有变化,固定的格局,谁又能否定那是真正的幸福呢?
偏偏就有不太安分守己的人出现,而且是个女人。她娘家原先有些家底,识得几个字,却不擅长女红,可惜也裹了足。打小订的娃娃亲,依着父母的承诺嫁给姑表亲的哥哥,就是我们湾上的王二。王二家赤贫,结婚时象样的床也没有一张,土砖垒起铺几块木板就是床。他长得倒不瘦弱,只是脾气总不太好,像是某些穷人的通病。结婚后就开始吵吵,三天不闹出动静,生怕村上民众寂寞似的。总听王二在向人抱怨,说他媳妇:
“就那模样,不是家里有几个臭钱,老子会要她!仗着有点文化学识,成天叽叽喳喳像只苍蝇一样,逼着老子去城里混生活。城里多乱,是我们农人该去的地方吗?”
当然不该去,去了又能做什么工作呢?除了卖力气种地,他没有别的手艺傍身。女人说不动他,自己寻思着不费力气的买卖,想着改善生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时不常的想吃肉,时不常的又想添几件衣裳,王二给不了她理想的小日子。
三天两头的,她往村外道观里跑,想跟随道士学习本事。去得多了,道士不再反感她,自然教给她一些专业知识。这时,她的谈吐就有些不同了。接触的人啧啧称奇,仿佛看着一位天才。只有王二说不出的讨厌,见到媳妇往外跑就骂:
“汉梅你个小娼妇!菜园子里荒草都一屁股高了,你有心思去偷人养汉!水也不挑,鸡也不好生喂!”
“怕你闲得发慌!”汉梅大声怼王二,“山大无材的蠢货!从来不晓得想想财路,一味在田地里啃,我看你几时翻得了身!”
“意思是你有本事翻身?”王二稀奇地说。
汉梅显得有些自信,说:
“能不能翻身目前我不晓得,我要逼着自己去奔命!至少不吃白食,省得一边儿饿着肚子一边儿还看你脸色。也不看看你老妈几可怜,打饥荒打得黄皮寡瘦的!”
王二没得说了,却也不觉得丢脸,他天生只能这样子。荣华富贵谁不想呐,命运不允许。
不料想汉梅发挥起学以致用的天赋,又善于制造舆论,不多时在地方上有了小名气,成了一个能施展法术代人沟通的灵媒。乡村里怪事多,有求于她的人络绎不绝,于是有肉吃了,有新衣裳穿了。王二惊奇不已,看在财物不断积累的份儿上,终于不再骂汉梅。有时,他还会主动给汉梅打下手。
也真是有些搞不懂的事,大家亲眼看见汉梅有次被附了身,说出些只有委托人才明白的话语。吓得旁边看热闹的人赶紧蒙上眼睛。
是个溺亡的童养媳,好好的趴在灶屋的水缸里闭死了。婆婆是疼爱那孩子的,见她平时虽不大言语,性格也算活泛,不应该寻短见;但是身上不见有伤情,表面看,确实就是自己找死的。即使有什么蹊跷处值得怀疑,追究也不理智。做婆婆的只想知道孩子有没有怨念积压着,怕她不好投胎转世,才找上汉梅。
只见汉梅口中念念有词,在香火缭绕之际,突然就附身了。她颤抖着,翻着白眼,好像发癫一样不受控制,时而尖利时而幽怨地哭喊起来。
“我是没爷娘的苦命人哪!累死累活是为了几粒米饭填填肚子,净喝水哪里有力气做事!从来没有吃饱过,一天三餐菜叶子糊!只有菜叶子糊!小哥哥总说我吃白食,是个赔钱货!我很听话,为什么还欺负我?做爷的人,逼着我去他房里——”
婆婆没听完,就“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抱着汉梅大哭起来,一面怜惜孩子,一面诅咒自家老头儿。陪着过来看热闹的几人面面相觑,确认听了不该听到的新闻。汉梅仍然倾诉着,好大一会儿,才醒转过来,抹干眼泪,反而听着众人述说刚刚发生的神奇。
说白了,那种事情在乡村里是平常的,只是捂着当成没有发生过就好,一旦公开,就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谴责也好,笑话也好,偶尔打破一下平静而已。没有后续。
还有一回,隔壁湾上有家人总是见到死了好久的老父亲出现在屋里,不是摸他的犁耙,就是亲近他养的黑狗,把狗吓得毛炸。提着鸡蛋和米酒前来求汉梅,做上法事,原来是葬在了山塘边儿,离水太近,阴宅朝向也不对劲,在底下不得安宁。按照汉梅说的改动后,那个不得安宁的鬼魂才离去。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名气大了,难免被人盯上。也不是谁混账,向上举报说她诈人钱财诱人愚昧,在这个封建王朝倾灭、科学倡明的新时代,理当严厉制止、甚或法办。然而世道离乱,这点子小事哪里值得特别关注。得了些警告之后,汉梅明面上减少了活动,私底下难以拒绝送上门的业务。
王二家的生活条件,已经超过湾子上绝大多数人了。他本人也变得体面起来,看来像个乡贤。汉梅一直是个渴求进步的女人,为了扩展业务范围,她居然与我们那里唯一的一座山区小教堂产生了联系,真正做到了融合贯通,潜在客户一下子变得规模可观。
后来我不是离开湖北了吗,这些年跟着父亲走了不少地方,时不常的会想起王二家的事,依稀记得他们家门前种有一棵异常茂盛的栀子花树,到了夏季就开出一朵朵巴掌大小的白花,气息香浓。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05 22:03:06
16、断 眉

其实我可以讲出很多农村发生的故事,或者从老百姓口中听到的离奇故事。有一些,我敢断定甚至难以置信,最高明的观众也看不到其间的隐意。现实往往才是魔幻的,身处其中的我们无力争辩抑或懒得理解罢了。很多时候,清醒意味着痛苦,而所谓的分辨能力真的代表方向正确吗?存疑。
汉梅的生活中有一些空洞,不能被填满,不能被涂上色彩,然而那就是她的生活。谁说一定要印象丰满,画面充盈?所有的故事都是存在漏洞的,本来就是遗憾的一部分,不必强求圆满。正如人生旅程,既有远处可见的风景,也有脚底无从忽略的泥泞。
“我感兴趣的是,那个女人怎么将西方教会的东西与传统乡村文化相结合,”伍道祖的视角果然不同一般人,“真是个人才!”
“你不是对发生的事情好奇,”戴兰插话说,“没猜错的话,你更感兴趣的是一个故事的主角竟然是女人。尤其是那种拼了命想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的乡下女人,太不可思议!”
我没料戴兰说出这些话,很喜欢。
“这回我站在戴兰的队里,”俞小蛮不假思索地说。
颜子回小声问道:
“你们分出阵营了吗?”
“哪有,玩儿呢!”沙狄笑着说,“这不是有个抬杠王吗?就没有他抬不了的杠!俞小蛮不站队的话,他该当多么寂寞啊!”
“可是,他讲得总是很有道理呀,”蒋和珍温柔地说。
“多数人就是不爱讲道理,怎么办?”伍道祖并不介意地说,“所以喜欢扎堆儿。所以才叫多数人!”
听他这么说,我们都不乐意了,做人这么自傲总得凭什么吧?难道仅仅因为善于思考、或者人称聪明就够了?没人否认他的才华他的特殊,但夸奖难道不应该是由外而内的吗?毕竟洋洋自得会激发起旁人的反感,显得愚蠢。若果是聪明人,怎么能够不注意言行举止,不懂得谦虚低调。 年轻当然算是好托辞,这儿除了一个老张,谁又不年轻?老张带来的那些鸡不过一岁,虽然听说有几只已经开始下蛋了;而被我取名小祖的那只狗,顶多八个月。
我忽然觉得非常好笑,极力忍着不笑出声。表情夸张点儿无所谓,反正他们也看不见我。
沙狄还是愿意讲比较血腥的故事。
话说几年前,日本人还在东北赖着不肯走,培养着全面入侵中国的狼子野心。有个远房表叔叫刘正龙,是牡丹江郊区的一个农民,他们那个村庄叫刘家屯,几乎就一个刘姓。其实刘正龙祖籍在江西九江,二十几岁上东北给招了女婿,丈人也姓刘。他为人实诚,外表也很高大,像东北人,那一家喜欢他,不拿他当外人看。后来孩子也有了,一男一女,小日子过得去。
事情出在一个晚上,大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刚开始往下落,山脊梁眼见着渐渐变白。刘家屯突然被大队人马包围,火把照亮了所有的房屋,大人孩子一个不剩地被赶到了场院前。刘正龙恰好提盏灯去地窖里拿白菜,听见动静不同寻常,赶紧吹灭了灯,蜷缩着不出声。
也不是什么原因,似乎他们在找一个人,大约听说是潜伏在了这个屯子里。显然,人群中是没有的。他们在叽叽哇哇地质询着,怒骂着。搅了一阵儿,得不到结果。群众像木头一样呆望着,连小孩也没有哭出声来的。
他们烧起第一间房子。群众开始有了小小的骚动声,然而,一声枪响,复归安静,只有屋子烧出的“噼噼叭叭”的刺耳声响。
刘正龙大气不敢出一个,知道大限将至。火光映照下的家人们、乡亲们,正在被危险所吞噬。当听见自已孩子的哭声时,他还是悄悄探出半个头。
那景象令他肝胆俱裂,终身难忘。一个稍显年轻的男人倔强地昂着头,转眼就见刀光一闪,头落在地上,鲜血喷出一米多高。
骑在马上的日本人扫视着人群,伸手指向一个妇女。女人怀里紧搂着熟睡的婴儿。两名绿帽子的士兵凶神恶煞地过去,从女人怀里抢过婴儿。女人给吓疯了,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然而枪响倒地,在灰尘中抽搐,挣扎着,一时并不能死去。
婴儿被扔在场院中央。刺刀红通通的,是火光也是血光。那些无比丑恶的嘴脸露出狰狞的笑容,一边“咿咿呜呜”地叫嚣着,一边用刺刀挑起了婴儿。
只有用泥土塞满嘴巴,只有将手指深深插进坚硬的土坯里,刘正龙才不致痛苦得发出声响。他亲眼看见家人和乡亲们像木材一样倒下,甚至于来不及哭喊;他亲眼看见整个刘家屯被点燃焚烧,有同归于尽的想法却没有那种勇气;他幻想这时来一场大地震,面前能裂开一道巨大的地缝,活埋掉所有的日本人,是所有的;或者至少出现一道闪电,劈死当头的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小胡子,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大雪真的像鹅毛一样地飘落,落在灰烬上,落在枯木上,落在大地上,也落在那些尚有余温或者已然冰冷的躯体上。夜黑如墨,世界却反射着银灰色的微光,如同末日快要降临一般。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05 22:03:28
17、九 尾

总有一天,这些仇恨也会成为历史。口述或者记录,都是历史的一部分,目的就是决不能轻易遗忘。不曾亲身经历过任何苦难的人,根本没资格高举大度的旗帜。
沙狄的故事并没有讲完,他却不讲了。这是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但是故事本身还在继续,也就是说,罪恶还在继续,也许只是刚刚开始,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怎么谈得上复仇呢?刘正龙大概率会走上复仇的道路,至于那将是怎样一条艰难曲折的道路,我们猜不到,也想不出。这故事可能会有令人欣慰的续集,也许真的就戛然而止,让人只剩满目悲愤。沙狄是讲不下去了,感觉他的眼中已经充满泪水。
轻声啜泣的先是蒋和珍,后来她们几个女生都哭了。家仇国恨之前,不会有无动于衷的人。
连我也是,亲历过战火纷飞的场面,亲眼见过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民,被践踏的乡村在凋零,被摧残的城市在悲鸣,一念至此怎么能忍住锥心般的疼痛。我的双眼早已迷蒙,那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同胞。我们正在被侵略、被凌辱、被戕害。
所以,我们一定要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埋下复仇的种子,并将它培养成参天大树。
惯常理性思维的伍道祖说:
“巢穴将覆,卵鸟齐悲。但只要众志成城,相信未来必定会有希望!所以,余下的人得振奋起精神,而不是坐下来抱团哭泣。”
我赶紧正了正身体,擦干眼泪。
大家都默默停止了伤心。伍道祖决定再讲一个故事。他先且申明,故事是现编的,由一个场景开始,情节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因此结局存在太多种可能。
开幕词:陋巷暴雨。
画面就是狂风暴雨下的山城陋巷,楚生半截身子湿透了,顶着把油伞往家赶。他想赶紧回到一个人的家。多半窗户已经熄了灯,也有亮着的,传出家长里短的话语声。突然,他似乎听见一阵哀鸣,从一处石阶下的小涵洞里发出。
走过十余步后,他还是折转来,循着声音往下找。是一团毛绒绒的小家伙,正蜷缩在洞里,雨水已经淹入,它惊恐地睁着两只宝石样的大眼睛。回头他又发现,身后一家屋檐下,静静坐着一只半人高的黑狗,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洞口。
楚生以为是小狗迷了路,又为这坏天气,没有勇气出来,那只黑狗蹲守着要保护它。不敢冒然出手相助,他害怕大狗护崽。他居然问那黑狗:
“是你的崽不?”
黑狗似乎给吓了跳,不解地望了望楚生,呜哼了一声,站起来,顺着屋檐跑开了。
“我怎么跟狗说话呢!”楚生有点自嘲地笑了,好像被狗给蔑视了一般。
他轻轻搂起小毛球,才发现,它并不像一只狗崽,浅灰中初染上些些淡黄色,原来是只小狐狸。尾部有点血迹,想来它是受伤了。
带回家后,楚生给小狐狸清洗了一下伤口,用件旧衣服替它取暖。等它有些活力了,想法子喂东西给它吃。很快,小狐狸就不怯他,而是一直盯住他看,那小眼神儿,简直使人着迷得很。
然而,楚生是不能长期饲养这小家伙的,他一个人住,要学习,还得工作。不是借口,确实极不方便。后来他把小狐狸送给了邻居家小孩子,小孩子欢喜得不得了。
偶尔,楚生也会去看看小家伙,摸着它的头,问它有没有吃饱。小狐狸显然长大一点了,用宝石般的眼睛望着这个矫健而俊朗的人,仿佛有些许迷离。
在山城老街,楚生是年轻人中很有号召力的一个人,不在他出众的外表,而是他比较豪爽粗放的个性,以及不自觉的江湖气。这倒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一个读过书的人,按理说多少会是斯文的,不懂他浑身上下的大哥作派从何而来。会不会像某些人,天生就充满了保护他人的欲望?
另一方面,他似乎又开化得比较晚,所以一直不见有女朋友出现。
有一天,邻居一家没声响地搬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连同那只漂亮的小狐狸。
楚生来不及失落。他要学习,要工作,独自静坐时有一点念想也还好。
山城的秋天格外清爽明媚,浓浓的烟火气弥漫着每一条街道,令人暖心。在磁器口的一家小商行前,楚生遇见一个姑娘,似曾相识却无从记起,他头一回觉得心跳难抑。他忽然好想恋爱。
在九月金黄色的夕阳下,这个长相极其端正的少年为面前的姑娘所心动,是一种未曾有过的美妙感觉。他尾随着姑娘走过了三条街道,拐过七个路口,向来没有胆怯过的他最终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哎——”
她回过头来,微笑着看向他,仿佛整条街都明亮了起来。她知道他一直跟在后面,就等着他主动走向前。
相识好像就是命中注定的一件事,自然而然,无须太多言语。她叫小芷,本是城郊人,就将十六岁了,比他小二岁。她说早认识他,以前做过邻居,不想他竟然想不起来了。
楚生以为是他刚来山城时的事,那时他不爱和邻居们来往,所以有可能完全没有关注到她。期间他又搬过一次家,也不清楚小芷家住在哪条街上。
小芷笑而不答。她忽然说:
“明天你不要去磁器口,我在白象街知恩茶楼等你。请你一定来!”
第二天,她果然等在知恩茶楼的偏角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像没有休息好一样。他们微笑地看着对方,浅浅聊及一些日常。直到防空警报响起,他拉着她奔向房屋稀落的坡地上,远远望着磁器口方向被空袭后升腾起的浓烟。
他工作的地方已经夷为平地,屋里唯一的幸存者失掉了双腿。
再一次遇险是在江边,楚生协同一帮年轻人转运前线物资。大船上一根钢索崩不住断了,他眼前只见白光一闪,众人大声惊呼,好几包货物被扫入江中。庆幸的是,他倒在一边并没有受伤。
等头脑转为清晰时,他才听说是小芷奋力推开了他,她的脚却差点给打断,血流了一地。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了,然而眼神还是那么地明亮,像晴空中的晨星。
每次相见都令他沉醉,每次离别他都是那样地依依不舍。她也是,和楚生在一起,哪怕不怎么说话,只安静地看着他,她就会心生喜悦,世道离乱全和她无关。他无比担忧的是她的身体状况,脸上渐渐失了血色,纸一样白而干涩。
终于有一天,她剧烈地咳嗽,捂着嘴的手帕上泅出一团触目惊心的血迹。
那又是一次意外之后,小芷掩护楚生从一间临时监房里救出两个熟识的地下工作者,在逃跑的路上,抓捕的子弹数次擦过耳边,他有惊无险,并得以全身而退。那时,他似乎觉察出她的不对劲。
暗暗算来,楚生大约有八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境地,而每一次提前预知一样,小芷都在他身边,都是她帮他化险为夷。
完全是巧合吗?
直到她咳出血来,身体虚弱得像江边的一枝芦苇。她与他道别,说必须随父母去一个地方,虽然万般不舍,但思前想后,觉得应该避一避,顺便调理身体。如果能够再见,多么希望两个人都能够以健康的身体面对。
为将来祈祷吧,她说,从一个雨夜起始,她就甘愿以最乐观的心态应对生活。必须有所期待,希望才会出现。
离别的一刻,他心痛得说不出任何话。是初冬的早晨,他目送着她消失在山城的雾气中。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05 22:03:45
18、奔 月

我笑着说,第一次在磁器口,你就该让我被炸死,何苦要撑到八九次之多,还没有死成。我的命有那么大吗?伍道祖啊,谢谢你留我一条命!
调侃也是打发无聊的一种方法,我不反感。只要编得有意思,直呼其名不是更好吗?什么楚生不楚生的,叫力夫得了。
“那么谁是小芷?”沙狄笑嘻嘻地问。
“戴兰吗?”俞小蛮大声问伍道祖。
戴兰有些怒了,连忙说:
“胡说什么呢!我可不是一只狐狸!依我看小蛮的个性倒是符合小狐狸的,容易被迷惑。”
“我被哪个迷惑了呀?”
“应该不是我,”沙狄说。
“估计也不会是我,”颜子回附和着说。
伍道祖叹了一口气,说:
“力夫啊,你的优点就是喜欢自作多情!我不过是玩了点小动作,故意影射了一下,你就以为自己是那个男主角。那么有上进心、有魅力、有责任担当的一个人,会是你吗?我差点就要信了。”
“不要一边嫉妒,一边绕着弯儿夸奖我啊!”我笑着说,“放心吧,我不会骄傲自满的。”
大家纷纷笑起来。特别是沙狄,简直乐坏了。伍道祖给憋住了,只有他没笑出声来,可能并不觉得有多好笑。但他一向就是个比较沉得住气的人,不太会喜形于色。转而,我感觉些许不好意思,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我说:
“真心话,道祖的这个故事讲得非常好,逻辑缜密,意象丰满,完全想不到会是现编的呀!故事情节看上去有些前后不搭,实际上联系得极为巧妙隐秘,一些想法不挑明却婉转传递着信息,真是好极啦!”
“有这样吹捧人的吗?”沙狄显得不满地说,“你可以当个虚伪的评论家了。”
“感觉力夫说得很中肯呀,”颜子回说。
蒋和珍拉住戴兰的手,小声问道:
“他们不会争吵起来吧?”
“由着他们争去!”俞小蛮抢着说,“只有争辩才能显示出一个人的创造力和社会价值。沙狄啊, 你敢说你比伍道祖更会讲故事吗?”
“就晓得你有话说!你总是维护着他。”
“你不觉得你总在针对着他吗?”俞小蛮反问沙狄。
伍道祖打断争吵,语气平淡地说:
“再次申明,我都无所谓的,针对我或者维护我。对我而言,那些外部的评价很虚浮,都是意义不大的。讲故事嘛,逗自己玩一下子,对抗时间的沉重,听听就好,管它什么逻辑性、合理性,甚至于细节的考究。如果觉得不好,权且当作没听过就好,不必浪费表情。”
我知道他这是口是心非的话,他是习惯于赞美的一个人,也从来不想隐瞒自己的情绪表达方式。
私下里,我按了一下沙狄的手,示意他不要再惹恼伍道祖。每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难保伍道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尽管他并不推崇武力解决问题。
沙狄拐弯也快,止住刚才的话题,突然说他想到一个远房表姐的故事,现在就讲讲吧。
不是虚构身份,确实是远房表姐,他舅舅的表弟的女儿,长得像仙女一样,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舅舅的表弟马大善人,家有良田数千亩,据说骑马跑上一圈都需要大半天时间;子嗣颇众,独宠这个叫凯莉的女儿。
明珠般养到十八岁上,本想联姻门当户对的人家,不料凯莉在闹灯的日子一眼瞧中猎户王二。
这个王二生来魁伟勇猛,很有男子汉气概,可惜出身贫寒,成人后只以狩猎为生,勉强渡日罢。本不作婚娶之想,老天爷看了他一眼,从此改变他的命运。他娶了美妻,入了龙门。
夫妻和美锦衣玉食本应成为常态,王二重新置办了房屋,脱离了岳父的掌控,人也变得飘扬起来了,完全就是个阔老爷的模样。当然,妻子美丽,宅院奢华,王二总感觉还是在梦里,怎么也醒不过来,他暂时不可能生出二心。在凯莉面前,王二始终是唯唯喏喏的,她那么漂亮,说的做的永远是对的。除了她,他有信心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树威风。
实际上,马凯莉婚后不久就显得有些落落寡合了。她后悔莫及,不该轻易喜欢上一个男人;喜欢就喜欢罢,还失心疯般急不可耐地嫁给了他。
“关键是那么愚蠢!”
她不止一次当着王二的面说这样的话,眼神也懒得给他一个,令他羞愧不已。他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太聪明,没读过书,缺少文化的熏陶。
“但是,你先前不总夸奖我浑身上下都是男人味儿吗?你说过很多遍你喜欢的!”
“瞎了我的狗眼!”
她悲伤地哭了,眼泪简直不要太多。本以为婚姻生活浪漫充实,必定充满欢歌笑语,哪里想得到这么零碎可恶,周边随处是粗俗的场景。不提丈夫王二便罢,提起他就难免火冒三丈,大字不识一箩,满嘴野话,点点滴滴,完全没有哪怕是勉强交集的地方;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就是在两个互不打搅的巨幕之后。她越来越确定,关于丈夫的一切,都与她格格不入。
当初猪油蒙了心,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她会无视父亲马大善人的极力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这样一个穷鬼!即使戴着金链子玉扳指,穿一身的紫貂绸缎,但是浸入骨髓的那股子穷酸劲儿,他永远也改不了。
逐渐发展到一旦见到丈夫,她就顿感无比厌烦憎恶,是老天爷跟自己开了一个拙劣的玩笑。有一回,她坐在堂前发呆,臆想出一场意外,足以改变这窒息逼仄的境况。她被自己的恶毒吓了一跳。
决意要理清关系后,凯莉求助于老父亲马大善人。当然不会有帮助,马大善人不是普通人,在社会上的面子比女儿的喜好更加重要。
“自己挑的,是泡狗屎也得吃下去!”
话虽如此,做父亲的不能对女儿全然无视、不管不顾。私底下,他跟儿子们在合议,怎样把损失降低到最低程度。简单商量后,他们决定给王二按几项罪名,让人抓进去好好治治,搞死掉更好。
“不要过了,教训一下就好,”凯莉想毕竟夫妻一场,能够好聚好散是最好的,“也是可怜人!总算让他享受了两年高级生活。”
过后见王二精神萎靡不振,怎么哀求也不能打动人心,知道已经挽救不了这段感情,假如是他认为的感情的话。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王二正在天井里望着天空叹息,突然进来几个黑衣人,不由分说绑定了他。马凯莉站在窗户前,表情淡漠地看着他被人按倒在地,低低地咆哮着挣扎着,像头缚住绳索的野兽。
他被带走了,未知去向。只要她不追究,应该也没有人惹麻烦上身地过问半句。
月光下的她,还是那个美丽得像仙女一样的女人。按照计划,过几天,她去了大城市。那里才是固属于她的天堂。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05 22:04:12
19、深 井

“感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太懂。但是,人可以这样地薄情寡义吗?”伍道祖十分惆怅地说,“婚姻难道只能是一地鸡毛的结局?”
“是有的,不是所有,”戴兰说,“这个所谓的表姐的做法固然令人不齿,但也算事出有因。从一开始,两个人的结合就是个错误。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靠一时冲动肯定是长久不了的。”
俞小蛮不满地说:
“什么层次不层次?你眼里也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不成!我相信马凯莉是爱王二的,那绝对是纯粹的爱!可能后来受了谁的唆使,或者对王二有些失望,才会改变想法。要相信纯真的爱情!”
“那么你想过没有,马凯莉为什么会喜欢王二这种粗人?凭她的资本,王二连靠近她的机会也没有!她有毛病啊?”戴兰问。
“正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这种感情才称得上纯粹!再说了,喜欢一个人需要什么理由。”
俞小蛮的话貌似有些道理,实际上是诡辩。喜欢一个人不是不需要理由,而是往往被表象浓烈的情感遮掩住了所有理由,并且自觉不自觉地升华为一种美好的甚至于高尚的文明表述。什么叫纯粹?被有趣的灵魂吸引或者被美好的肉体吸引,本质上有高低之分吗?
应该这样想,马凯莉当时死心塌地地跟定了王二,是因为那时候的王二恰巧符合了马凯莉对男性的所有想像,健壮、勇武,相貌堂堂。她的亲睐极为正常。后来,她发现自己的关注点转移了,不再只看重男人的外貌,期望值忽然上升了几个层级,内心的需求完全不可能得到满足,继而失望,乃至心生怨念。
空有外表的人最终是上不了台面的,王二皮囊虽好,经不起检视。他的鄙陋超乎想像。打个类似的比方,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美女,后来发现这女的除了外表一无是处,他必然是要后悔的。他错了吗?当然没有。相反,人人都会同情他,怪他自己当初瞎了狗眼。
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警悟,继而自我怀疑,继而悔不当初。所谓文明,就是不断设定道德边界,安慰所有扼杀想像后的失落,制造出泛着崇高色彩的责任感。
“所以,假如你是马凯莉,你一样会对王二心生厌恶!”我对俞小蛮说,“同时,如果我是那个王二,迟早难免会有腻烦滋生,是迟早。任何人,整天吃鱼翅燕窝,他也会受不了。”
“我才不会!”俞小蛮坚持自己的观点。
戴兰笑着说:
“也许你不会,但男人可能都会。”
“你们不要把人性想得那么复杂可怕好不好?”蒋和珍似乎有些焦急地说。
“其实并不复杂也不可怕,”戴兰说,“只要不是抱有过多浪漫的幻想,胡乱期望,就能正确面对最真实的人性选择。”
是的,举案齐眉或者白头偕老,是努力维护的结果,而不是事物发展的唯一趋势和走向。每一个点本来就是散射状的,导致抉择千差万别。
“有人被你偏颇的观点带着跑远了,”伍道祖这时说,“力夫,当你谈论人性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支撑你的观点的经验来源于什么?仅仅是对身边人的一些印象和分析吗?典型的坐井观天啊!知道什么叫科学依据否?”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的所谓科学,”我有点儿赌气地说。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证明你真的幼稚。”
“难道你很成熟?”沙狄替我抱不平了。
其实在可不必,我从来不是不愿接受批评的那种人,关键是要有让我信服的道理。我问伍道祖:
“科学到底是什么?不是绝对真理,只是一种寻求,一种论证。人类通过经验进而思考,就是科学的起源,也可以说是科学本身。而你,总要将科学割裂出来,有意显示它的高不可攀,你敢说确信自己的认知吗?”
“科学从来不会教人确信什么,它教人怀疑和解答疑惑。我知道科学源自于哲学和宗教,那是一切文明形式的基础,但是,花朵源自于植物,只为显示其美丽吗?科学的最终目的,我认为并不是真相,而是合理延续。打破幻想是一种方式,制造梦想也是一种方式。”
“那么就你所说,人类几千年前就在制造梦想了,和你眼中的科学有一毛钱关系吗?”我问。
“不是一个概念。”
“怎么不是一个概念?”我还说,“其实是一回事,现在不过是具像化了,强行安给它一个名头罢。之后,在世界范围内强化其力量,让所有人怯于质疑,甚至超越宗教之上。”
伍道祖没了立即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才说:
“算了,我懒得和你争辨,感觉没意思。”
“你为什么要认输?”俞小蛮叫道。
“难道你觉得是力夫赢了?”伍道祖人假思索地反问,“他可没那么容易说服我。俞小蛮,你感觉我们两个,哪一个说得更有道理一些?”
“自然是你,我一直觉得你代表正确!”
“简直是放屁!”沙狄回应道,“又一个猪油蒙了心的。你以为他是真理的化身呢!”
戴兰笑着说:
“你得允许她崇拜一个人哪。你也可以说力夫代表着正确呀。”
可是,谁能代表正确呢?没有人。我也好,伍道祖也好,都只是从自己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因为认知的限制,远不曾拥有各自完善的系统性的思考。如果所说的听来有点道理,也只是因为作为听众的他们日常疏忽于从内心学着去思考。伍道祖说的有道理吗?当然有,前提是试着站在他的角度;我呢?我的想法其实比较芜杂,喜欢凭着直觉进行辩解和分析,所以导致在更为理性的伍道祖面前,他多少会有些不屑的。最后他会感觉没意思。
落寞情绪是有感染性的,忽然间我也感觉到好没意思啊。我不知道自己愿意不愿意带动气氛,让大家接着活跃起来。
蒋和珍轻言细语地说,不如由她来讲一个小故事,用以充填尴尬带来的空白。
故事果然很短,大概就只有几句话吧。看来她真的不擅长讲故事的。但是,故事的好坏与长短是没有关系的。对于沉迷于故事细节的人来说,蒋和珍讲的不是一个好故事。
大轰炸发生前,她们家的小院子里凿了一口深井,井沿到底将近有三十米,水质非常好。她很害怕走到井边儿去,似乎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洞,会吞没靠近的所有东西。井内墙壁上长满青苔,湿滑幽暗,又似乎对她有着吸引的一股魔力,总在诱惑着她壮着胆子趴在井边儿朝里窥视。有一天,她再次趴着井沿向下看,忽然觉得一阵恍惚,似乎透过黑暗的井道,与水底的一只眼睛对视。她晕倒了。醒来时,家里人告诉她,早晨从井里提起的水完全不像先前那样清澈,而是变成了红色,生满铁锈一般。请来掏井工进行了打捞,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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