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悬疑小说《密林1938》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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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3-24 01:49:42 更新时间:2022-04-21 23:55:26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07 18:37:34
20、隐 墙

听完蒋和珍的故事,大家有了新的议论主题,把刚才的一点点由纷争引出的不快都忘了。原来蒋和珍的胆小和恐惧感是有来由的,并非来到这里才显现出来。是不是她内心渴望着与那种未知的恐怖相遇,故而会不断臆想出神秘的不安呢?
在她六岁上下时,她的母亲突然失踪了,到现在没有消息;她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城中乡下都有很大的产业,为人吝啬薄情。
十岁以后,她才来到重庆,从此再也没有回过乡下。她说很奇怪,关于乡下的记忆,好像固定在了六岁,其它的全部消失,仿佛被撕掉的书页。
然而,无论怎么努力,她都并不能完整地回想起母亲的真实模样,那个胆小孤独的女人似乎在拼命逃出每个人的回忆,想要自然地抹掉存在过的痕迹。
印象浅淡,将近无痕。悲伤是一粒种子,过早预埋在她的心底,到城市生活后发了芽。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对她应该也是关心的,难得的是有别于家庭内其他人,会适当克制吝啬的本性。继母对她不冷不热,心思不可能在她身上。虽然还有两个弟弟,但都和她不是一个母亲。表现算为正常,他们从来也没有欺负过她,只是她无法对他们生出一点好感。
有一个梦,她不止数次做过。她分明看见六岁时的自己,用红头绳扎着两支长辫子,穿着母亲纳的新鞋,走过月桂树,走过两棵盛开的红茶花树,静静地站住。一只蜜蜂绕着茶花在飞翔,不断发出“嗡嗡”的声音。石径尽头是一面墙,整洁的青砖上顶,间隙中勾勒着白缝,墙中央位置镶嵌着圆形石雕,上面的图案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
应该是总有声音引导着她,脚步会不自觉地挪向那里。已经无路可走,她不得不停下来。
小姑娘站在墙壁面前,眼神空洞。有一种微渺的声音,呓语般呼唤着她,又像低泣的江水轻拍着堤岸,绵延不绝。然而,她什么也没发现。
同样的梦,只是此时的她出现在一个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风静霜冷,天空是墨蓝色的一整片。茶花早已凋落,光秃秃的榆树却在孕育着春天。院落里挂着几支灯笼,团着猩红的光晕。
她穿着母亲纳的新鞋,鞋面绣着两朵梅花。走过常青的月桂树,走过油油的茶花树,她立定了。
只要闭上眼就能听见,她确信。
是悲鸣,如同寒冬腊月里逗留在田野上空的孤独的风声;是倾诉,好像久别重逢后释放于烛光之中的喜悦的回响。
站在墙壁前,小姑娘心无杂物,近乎于了无感触,没有疑惑也没有恐惧。然而,她眼神空洞。
天空蓝幽幽的,大地也一样,并不像这个寒冷的五花八门的人世间。没有月亮的夜晚总显得不太真实,但也不是全黑的世界,稀微可以辨清方向。
她突然听见清脆的崩裂声。声音不大,足以惊扰到她的耳朵。
是她等待已久的意外吗?
墙壁下方裂了一道缝隙,由浅浅淡淡的一线渐至寸余宽。她的心跳这才加速跳动起来。紧紧盯着那一道黑缝,小姑娘眼见着更黑的烟雾渗出来,弥漫后凝成一团。她大声尖叫起来。
画面跳转,在她六岁之前,母亲还在家里。听说那是个极其普通的妇女,与父亲是姨表亲,可惜小时候染过天花。尽管妆扮无法掩饰住脸面上的缺陷,身段却是好的,人也本分孝顺。初婚时算是平淡幸福,有了小姑娘后,城里的生意好起来,家业大了,做父亲的多半时间就呆在城里,夫妻们日渐疏离无语。
有人说她父亲长期呆在城里,眼界高了,自然被外面的女人吸引住了。一方面,农村妻子确实不太上得了台面,俗气木讷,根本不懂得哄丈夫;另一方面,虽然丈夫近乎吝啬,是个铁公鸡,但天下男人的通病当然是不会缺少的。以他的身家,假如不去沾花惹草才不正常。在这一点上,至少在族内完全可以达成共识。
她母亲慢慢变得沉默寡言。在公婆面前却从来不去抱怨什么,依旧孝顺,克勤克俭的同时也安分守己。家人们都是满意她的,说她算是命好,不争不吵的做得很对。
约摸记得,有一回她发热,母亲请了郎中看过后,正搂着她睡觉。房门开了,祖父祖母一起走了进来。祖母说担心小姑娘的病不好,要亲自照顾。做母亲的不敢反对,将她递给祖母带走。
然而,祖父并没有跟着一同回转。他在祖母抱着小姑娘出门后,轻轻闩上了房门。
那个夜晚很平静,跟往常没有两样,除了她因为才发过烧,浑身酸软无力之外。
她又一次做到那个梦。
将近中秋节,桂花开得好灿烂,香气扑鼻。她静静地站在桂花树下,看着面前那堵墙壁。
真的,那是一堵新墙,墙面上的浮雕是只气势汹汹的老虎。从雕刻的痕迹可以看出时间不久,否则应该是有灰尘或者青苔的。墙壁下方突现一道裂缝,一阵黑烟冒出,像墨汁泅散于净水,旋而凝结成团状,幻化成人形。是个女人的影子,浮在空气中,对视着安静的小姑娘。
她仰着脸,眼中充满泪水。伸出手,她小心触碰着影子,害怕击碎一个悠长的梦境。
“是你吗?”她问道。
“你长大了,已经忘了我,”影子哀伤地回答着,说,“也是好事,不能让你活在耻辱中。”
她看向自己的脚底,鞋子不再是母亲为她纳的鞋子,而是一双皮鞋。她不再是六岁时的她。
“可是,难道你觉得是你做错了什么吗?”她又问,有些焦躁,又有些不忍。
“如果不是我错了,又是哪个错了?他们总是对的,怎么会做错呢!从一开始,这就不是我的人间。我认命。”
“认命就是明明是受害者,还要给他们下跪作揖?是我的理解力太差吗?为什么不知道反抗?他们把你怎么了?我一直在怀疑,你怎么可能会失踪呢?”
“别的不提,只是舍不得你啊!”影子说,语气极其无奈,“也想过要报复,但为了你,不能报复。如今想通了,报复有什么意义呢?改变不了什么,发生过的不能重来。”
“如果想开了,何必给我启示,非得见上一面呢?索性遗忘掉也好。你这是有意给我制造新的困扰啊!到底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你恋恋不舍?”
影子说,她被困在一间牢狱中,封印加持,不能转世投胎。捆住她的魂魄的绳索限定了范围后,她绝对走不出院子。帮助她的方法并不难,就是推倒这面墙,里面还有一层夹墙,拿走封印任其远离投世。她该走了。
遗忘是最最仁慈的赏赐。她从梦里醒来,瞬间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07 18:37:54
21、杀 妻

我们都不想讨论这个故事,假如蒋和珍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就让她一直沉迷着吧。有时候,清醒更加显得残酷。
下面决定由我来编一个故事给大家听。之所以抢在沙狄前面讲,我想我已经琢磨了一小会儿,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编得更合理一些,借以刺激一下伍道祖,让他知道有人并不比他差那么多。当然,即使最后做不到自圆其说,也不丢人,我只说多数故事是不存在逻辑性的。
还是家乡的背景,在湖北我的老家,鄂东一个山水交错的地方。那里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平原,也不算大家印象中的丘陵地带,但四季分明,民风淳厚。老街上青石满铺,街道两边全部是明清时代的木头房屋,勾勾搭搭连成一大片,是本地最为热闹繁华的一个所在。
街道延伸至西南角,走下码头是河流,长期以来水运比较发达。因为连通着长江,多半人坐船去汉口,回来就称老街为小汉口。
在这个小商品集散地,竟然由茶馆酒楼派生出一家小小的风月场所。老家的人们由起始的愤怒惊讶而至最后的妥协认可,据说历经十年。是需求促生出供给,供给反过来拉动着需求,相依相存。
于是,那些蓄着胡须的遗老们也不得不见惯不怪了。年轻人永远欢迎新鲜事物,尤其乡下不曾见过听过的,如今居然以开放姿态迎接着他们,一个个跃跃欲试。
日常话题不经意扯到了这儿。王二是有媳妇儿的人,总嘲笑那些打饥荒的伙伴们,黑汗汽水地赚得几个小钱,迫不及待地拿去填窟窿。他理解不了那种愚蠢的败家行为。
人家说他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家里有现成的,长得又漂亮,当然不愿意上老街去。他真心觉得太脏了,心理上不能够接受。实际上,他从来也不反感他们的难得的快乐。大汉口去得多,码头上来往习惯的人思路是很活跃的。
然而,经不起伙计们的窜掇,有一天王二随着大家走进了那间场地。场馆里收拾得倒也整洁,较普通茶馆阔展些,也鲜艳些,但不是想像中的过度奢华。三五个涂脂抹粉的年轻女人坐在堂下,谈笑着,一边嗑着瓜子喝着茶。王二一眼看中坐在边上的那个女人,突然间心猿意马起来。
后来得知,那个女人叫多多。
什么叫一发不可收拾?王二就是。从此,瞅准时机,他就往老街跑,比人家毛头小伙子都勤心。他倒也挺专一的,每回只找多多姑娘。
消息终于传到他老婆那里。从湾上到老街,八公里的路程,她花了足足半天时间。沿路上,她向所有认得不认得的人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和愤怒,责骂着王二的无耻和下作。
她说当年不顾王二家徒四壁地嫁给他,只图他老实勤快,眼里只有她一个;而今刚刚算得上解决了温饱,他就轻浮起来,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不是她江翠花娘家底子硬,王二讨饭都摸不到大门。
提到娘家,江翠花赶紧顺路跑去娘家一趟。她声泪俱下地对父母报告着不幸,要求三个兄弟必须同她一起去教训教训王二那个王八蛋。
她的兄弟们原本早已听说过王二的事,气愤归气愤,主动参和恐怕让人笑话,就吞在了肚子里。这回见翠花伤心地跑来寻求撑腰的,想必逃避不了,只得跟着她来到老街上,将王二现捉住,堵在了场馆里。
原来多多是个身材矮胖的女人,不过有些狐媚劲儿,能勾住男人。这就是王二的口味吗?江翠花不由得冷笑。
不见则罢,见了多多后她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毕竟自己可是地方上公认过的美人,当年不知道有多少青年才俊仰慕着她,她偏偏瞎了狗眼看上王二这么个一文不名的穷鬼!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
给王二两个选择:其一、挨一顿揍,乖乖跟着她回家;其二、挨一顿揍,从此不必回家。
王二涨红着脸,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说出第三个选择:既不想挨揍,暂时也不想回家;江翠花若是识趣,最好赶紧走人。还问三个蓄势待发的舅兄舅弟跑来凑什么热闹。
把个江翠花气得快要发疯!她命令兄弟们按住王二开揍,自己扑向多多,丈着身高优势,一把揪住多多的头发,顺手抽了多多几个响亮的耳光。
场馆里乱将起来,像一场热闹的把戏。老板冷静地站在一边看着,由着他们撕打。毕竟还有些相识的老把式,将众人拉开。
多多披头散发的,脸上都是抓痕,她哭泣着。王二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嘴里骂个不停。围观的目光下,他流着屈辱的泪。
后来与老板协商理赔的事宜,江翠花为出了一口恶气,只要王二不再来,怎么都没所谓。
她想她是愿意原谅丈夫的。
她一路走在前面,王二象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走。凡是遇见他们的人,相识或者不相识的,都在指指点点,或者直接笑话着王二,劝他珍惜家庭。王二连头也懒得抬起。
最叫他痛苦的是,江翠花不停地质问他,当初的海誓山盟呢?那些赌咒的承诺呢?狗嘴里吐出来的完全不作数了吗?
当初他是说过好些肉麻的话,绝对不是口是心非,而是真心说的。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心思是哪一天从家里飞出去的,就算在多多那里,其实也是空落落的。他管不住自己,回到家里就会一边发虚,一边心烦意乱。
但是,江翠花还是当初那个江翠花吗?整天颐指气使的,简直俗不可耐。他已经很努力地跑江湖讨生活,在她眼里,自始至终他都是提不起来的烂菜帮子。
第二天晚上,王二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在码头边他迟疑了好久,到底咬咬牙离开了老街的范围内,走向那个让他莫名伤心的村落。
江翠花延续着头夜的情绪,折腾了一晚,甚至于恨意更重。
倘若王二找的是比自己出色的女人,她想,听来可能合理一点儿。就那么一个矮冬瓜,外乡人,想起来她就恶心。
她不停地骂王二天生下贱,喜欢吃屎。
王二反驳说,当年他那么喜欢她,难道她也是一泡屎吗?
江翠花抄起菜刀挥向王二,一边还骂,她是眼里面进了屎,王二就是那砣臭狗屎。
王二用手招架,手被划伤,鲜血喷溅而出。他大声喝斥着,怒骂着,要江翠花住手。江翠花眼睛一红,索性横了心,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叫嚷着干脆废了他,举刀劈向他的下身。王二不得已,忍着疼痛,一把夺下菜刀。
他将媳妇儿抱摔在地,用力跪压着她,令她不得动弹。
江翠花挣扎无果,放弃挣扎,鄙视地对王二说道,今天要么杀了她,要么从此给她做牛做马,任打任骑。想她叫饶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当初要是晓得他是这样一个混账西,她宁愿嫁给一条土狗,起码狗不会生出二心。
血滴在她的颈项上,是王二手臂上流出的血。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他的血和她的血渐渐混合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将其分开。
绝望是瞬间产生的想法,然而无法抑制住。
王二哭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夏天到来之前,他总自认为是一个平凡快乐的人,烦恼也有,但来去都迅速。那些表面快乐的单身的伙计们,内心都是羡慕他的,这个他清楚。糊里糊涂的,他走到了今天,面对失控的局面,无可补救。
是从哪一步开始走偏的呢?合上眼之前,他暗自寻思着,其实也不想得到什么答案。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1 23:02:08
22、临 渊

“你让王二死了吗?”沙狄问我。
“怎么可能!”俞小蛮又抢话了,“王二是他永恒的主角,不会死的。”
戴兰说:
“难道只能有一个王二吗?我认为有无数个王二。这个王二必须死,不然道理上有点说不通。”
“力夫不是提前说了吗,多半故事是没有逻辑性的,”伍道祖语气奇怪地说,“他给自己预留好了退路,再大的漏洞也不成问题。”
“请你指出漏洞,”我平静地说。
“问题是,偶尔我也觉得有些故事是没有逻辑性的,所以,我宁愿把你的故事归纳到这些偶尔之列。真不想评论什么,我要说很好。”
“真的很好!”颜子回搭腔说道。
“我也这样觉得,”沙狄说,“有信息量,有空间感,有张力。这就是好故事吧。”
蒋和珍突然说,她感觉结尾有点突兀。
“一个男人不会因为极度生气而杀死自己的妻子,关键错的人本是他自己。他或许会找替死鬼,甚至自杀,但他不大可能轻易杀死妻子。尤其是王二这种农民,听意思他一直都是惧怕妻子的。这种人背叛家庭是正常的。”
“确实是不大可能,但并不是完全不可能,”我说,“世界上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有人为一句玩笑话杀了一家人的,也有因为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毒死丈夫的。王二自然也会仅仅因为冲动做出可怕的事情。不错了,为避免你们的质疑,我让他们多活了一天。否则,在场馆里,我就会让他们冒险死掉!我觉得很正常,要不人间何来意外?”
“你是不是认为所谓意外就是混乱,就是毫无内在联系?意外指的是逾越,是突破了常态或者惯性认知,但再怎么意外也是有隐秘的关联的。就是沟渠自有沟渠存在的理由,雨水也有雨水存在的理由。有的人啊,一旦认知上出现偏差,惯用的手段就是耍花招。”
“不要阴阳怪气的啊,”我有些不悦了,说,“做人直接一点不好吗?有问题指出来,但是不能过于偏执,什么事都存着心思看坏的一面。乐观一点儿,随意一些,你会感觉到轻松许多的。”
“我要是乐观一点儿,不是成了第二个你?那样你觉得有意思吗?我很轻松,尤其来到这个地方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突然老了一样,不知道是不是该搬着手指数时间。”
伍道祖提到了时间,我一下子感觉迷茫起来。这是我们到达后的第一个夜晚,可为什么如此漫长难捱?先是假设时间被压缩成了一个点,粘合力巨大所以根本不能解开。
那么,假如时间目前还存在的话,又会不会被无限地延展开来,就像线头从蚕茧剥离出后慢慢地抽拉着,完整的一根线代表着一只渺小的茧壳,就是微不足道的一截时间。
夜或许会一直继续,直到我们忘却时间这个计量单位。
小时候,我总是站在桑树下向上仰望,期待着青青的桑椹早日能够成熟。初夏时节,第一声蝉鸣还在酝酿期内,喜鹊最先得知桑椹红透的喜讯。调皮如我,得不到母亲的允许,也是不能大胆地爬上树枝顶端的。而低矮处的果实还在与时间赛跑,争取早日成为孩子们的美食。
等待是什么?打三岁时我就完全明白。焦急无意义,忧愁无意义,连同呐喊或者探究,至少在此刻是毫无意义的。沉静面对,泰然处之,心怀对光明的向往,憧憬美好事物,就是意义。
我们现在沉没在时间的深渊里,没有方向感,缺乏自信心,不知道未来还存在与否。鼓励大家讲故事,是想利用一种方式对抗枯寂,以语言消解渐渐滋生出的恐惧心理,表明大家不放弃的决心。同时,或深或浅地了解不一样的人生历练,应该是很好的学习过程。反正没有瞌睡,闲着也是闲着。
曾经我是个爱做梦的孩子。特别是冬天,母亲坐在烛火下缝着衣裳,我捂在被子里面看着母亲的脸,看着看着就迷糊地做起梦来。
我梦见自己在田野上奔跑着,身体轻快得象一只鸟儿。大步跨过塘埂,越过短篱,稻谷和棉花渐次与我相撞后移,接下来是芝麻地,红薯地,花生地。双手张开,我迎着风奔跑,忽然就离地飞翔起来,自由得就象翅膀已硬的雏鸟。
确定那就是飞翔的感觉,无拘无束却又随心所欲。没有目标,也不用渴求远方,我迂回曲折地飞来飞去,就只想在家乡的天空中放肆撒野。
不是太久,我飞到崖口上空,意图在悬崖边的一棵林松树上歇一会儿。下面就是滚滚而逝的长江水,浮沉其间的是黑点一般的桅船。突然间我无力地下坠,攀附在树顶。用力蹬啊,我不停地用力往上蹬,想重新飞翔,不料被一股向下的无形的力量拖曳到树底,是隔着一块石头的悬崖边上。下面传来汹涌的波涛声。我死命抱着石头的一角,不想继续下滑。天空暗了,我感觉虚弱无力,抬起头发现一张脸出现在虚空中。我吃了一吓,松开了手。
从梦中跌落,我醒来时发现安全地窝在被褥里面,母亲还没有休息,烛光中正在穿针引线。
我告诉她我看见了一个人,明明是父亲,转眼又变成一个陌生人,样子怪怪的让我害怕。母亲看了我一眼,说做任何梦都有原因,不能瞎想去。我必定是想父亲了,才会做起关于他的梦。
可是,为什么后来他又变成其他人了呢?那个人我不认得,板着脸就像浮在空气中的一张画像。
母亲安抚着我,只叫我不要瞎想。然而她只能这样低声地安慰着我,讲不出所以然来。
可是最后我掉下去了!像不可见底的地狱一样骇人!当时我一定给吓哭了,眼泪濡湿了枕巾。
长大后我想,梦其实是无意义的,非要说梦象征着什么东西,未免有些牵强附会。比如一朵花,可以成毒,可以入药,而它仅仅是一朵花而已。自己兼备的特性,偏偏被赋予各样概念。
那么人呢?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在生命旅途中被赋予不同的标志?我们真的需要吗?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1 23:02:26
23、盲 听

沙狄问我:
“力夫,如果可以选择,你是不是愿意一直呆在湖北老家?你是不是特别后悔来重庆?”
很多事情,并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天高任鸟飞吗?在逼仄的空间里,展翅也是有风险的。无所谓后悔不后悔,我从来不曾否定自己的适应能力。对于每一个新居住地,我更愿意以欣赏的目光面对,所以,大体上我是喜欢重庆的。但这与我怀念故乡没有冲突。故乡是产生思维的根源,没有人能够忽略这点。想要遗忘故土的人是可悲的。
迟早有一天,我会回去,但显然不是现在。
“不是每个人都对故乡留有印象的,所以谈不上怀念,”俞小蛮说,“最多有些好奇才会想到找回去看看。唉,不过如此!”
“男人和女人的思考角度是不一样的,”伍道祖说,“实话实说,女人肤浅得多。”
“你又该找骂了,”颜子回笑着说。
“武断地下定义,未免不是肤浅的一种,”戴兰回击道,“真不幸,你平时遇到的都是肤浅的女人。”
肤浅或者深沉,都是相对而言。戴兰维护她们的尊严是正确的,或许她仅仅是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也不一定。蒋和珍跟她就很不同,不像她那样强撑着理智,而是不羞于表达软弱,沉溺在自己的想像中,避免着凡是争论。
然而,对任何事物的细分,都必定导致新的界定,难道因此就要否定细分的意义吗?性别差异永远不可能平衡,从肉体到思维自然存在强弱之分。
盲目跟风平权运动是我不敢苟同的。凡是上升为运动的事情,在我看来,都是因为强弱太过分明了,呐喊的一方体量庞大极易被蛊惑。
对于有些问题,我和伍道祖其实是能够达成共识的,他知道这点。
好吧,开始讲故事了。沙狄莽撞地制止住大家的表达欲望,讲一个关于信念与复仇的故事。
他外祖母有个湖南表弟,叫王德安,沅江人,七岁上被人掳去山林,残害了双眼。幸而在官府和乡邻的努力营救下保全住性命。本来太平康乐的一家人,因为飞来横祸而陷入无边的痛苦中。
王德安的父亲,也就是外祖母的表叔,是个小本经营的买卖人,常年奔波在好几个县域之间,挣得一份不错的家业,为人慷慨。
王德安的母亲自小上过两年私塾,很识得几个字,娘家有些环境,可谓知书达礼。目前只得一儿一女,王德安是老大。
因何遇见坏人,有没有看清坏人的长相,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承受着刚刚失去双眼的巨大痛楚和不可想像的恐惧,他暂时是说不清的。
由已知的信息进行分析,最有可能的解释是绑架案,单纯的只为钱财,不料想绑匪暴露了面容,所以取了孩子的眼珠。因此,绑匪是熟人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他们只是害怕日后给认出。如果是熟人,则性命难保,早就下手了。
总有一天,受的伤是会愈合的。在性格变得孤僻的同时,王德安渐渐接受了完全失明的现实。然而,他毕竟看见过颜色,知道什么叫做五彩斑斓,什么叫做绚烂夺目。当世界只限于眼睛以外的其它感官去了解时,谁也理解不了他的沮丧与悲伤。
他开始学会异常地敏感,并且内向,极少会对谁说出心底的真正想法。就算是父亲,哀痛得难以自已的一个男人,可以靠近,却无法解答他内心的迷惑。他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躲在父亲的怀抱里哭泣,只有父亲身上的味道才让他安心。这时做母亲的总想抱过他,他拼命地拒绝。
秋天的一个平常的晚上,温度降下来了,感觉有些微凉。父亲从外面回来后不久,他听见一些轻微的奇怪的声音,而后有人大叫了一声。来不及摸出房间,就听见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他给吓呆了,恐惧得坐在门槛上。那不是他想听到的噩耗,但还是发生了。父亲从阁楼上摔下来,头先落地,给摔坏了。
那时他固执地抱着父亲的身体,感觉到正在一点点流逝的体温。他把头埋在父亲的胸前,闻到一股非常奇怪的气味,绝不是他最喜欢的味道。父亲胸前衣衫上有滑滑的湿渍,应该不是血。
屋里乱成一团,闹哄哄地操办了一个礼拜。入殓时,王德安再次扑在父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将近消失殆尽,但他记住了那股怪异的气息。在嘈杂的人声中,最为突出的当然是母亲的哭喊声。守夜的第五个晚上,宾客散尽,他孤独地想念着父亲,迷登登地伏在堂下的长椅上,听见有人在私语。他不自觉地倦缩着,瑟瑟发抖。
王德安还是长大成人了,戴上眼镜,没人看得出他是个瞎子。他稳重、得体,落落大方,家族生意在他手里不仅没有衰落,反而越做越大。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训练自己的勇气的,他超越了认知。
自然,他是懂得人的心理的,与人交往时完全做到以诚待人,尊重而有礼,偶尔也会逢迎取悦。另一方面,他会用人,让堪以信赖的人充当他的双眼,弥补他的感知,同时也能及时地纠正自己的偏差处。他做得非常成功,几乎成了地方上的名人。
只有亲信才看得见王德安的脆弱和孤独,他从没有走出来过。
对于父亲身上的怪味,对于葬礼上的低低私语,他一刻也不曾忘怀。
又是一个秋天,乌桕树全红了,预示着霜降天气的到来。清晨是有些冷的,王德安站在堂前,等待着他的亲信带来好消息。果然,那人回来了,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微笑了。
王德安请出了母亲,平静地对母亲说着多年以来自己编造的一个小故事:因男人忙碌抑或疏忽,妻子倍感冷落,奸人有可乘之机;后恶人策划绑票事件,威逼女人对其丈夫下手,不忍,遂废其子;后共谋毒害之计,宣称坠亡;竟无人生疑,奸情可续;亲族窥视之下,未敢再樵;然苟且至今。秋风起,江水急,恶人失足,盲儿称快。可暂告亡父冤魂是也!
母亲大惊失色。当晚,她悬梁自尽。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1 23:03:08
24、极 寒

听完沙狄讲的故事,伍道祖自然又要酸上几句的,说他总要拉上自己的亲人,不过是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真是多此一举。俞小蛮笑嘻嘻地说:
“这个故事可以接着讲下去,换一个视角。”
“换哪个的视角?”沙狄问。
“你外祖母表弟王德安的母亲呀,那个自杀的女人。焉知她和那个奸夫不是真爱?”
“我怀疑你道德感严重缺失!”沙狄说,“把这种奸情当作真爱,真他妈让人恶心!”
“你文明一点儿好不好。”
但是,连伍道祖都这样说:
“就算他们是真心的,基本前提是不损害不影响他人啊。更别提谋杀亲夫了,死不足惜!”
“也有可能是被迫的呀,”俞小蛮还犟嘴。
“简直是放屁!她就是脑子里进了屎,为了男人连儿子都可以不要的蠢货!”沙狄骂道。
很奇怪真的有这样的人,其实也不止是这样的女人,也有男人不管不顾地活着。说白了这种人就是极度自私,除了自己他谁都不爱。碰见这样的货色,只能自认倒霉。
自古如此,易牙烹子献主,郭巨埋儿事母,居然一个列忠,一个列孝,完全不理人伦,不顾残忍本质。文明教化人类朝着理性有序的方向发展,各种规则的制定是为抑制住最深层的邪恶。然而事实证明,欲望加持之下,犯罪是永远不能杜绝的。
我忽然想到我那个冻毙于草庐的小舅婆,有着如何曲折、如何凄惨的一生。
当年,小舅爹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青年,随着村上人沿水路下汉口,在龙王庙码头上卖劳力挣口饭吃。一晃三两年过去了,他也是二十好几的人。
最冷的那个年节前,也是在夜里,他回来了,行李没什么,倒带回来一个女孩子,也就是后来成为我小舅婆的女孩。乡下码头上哄动了,好消息随即传到了湾上,满湾男女老少都跑去看热闹。
女孩子娴静斯文,一眼就是城里人哪,白白净净的,手腕上戴着金镯子,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好品质,描金绣彩的。大家羡慕不已,纷纷猜测她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出身。
可以对比的是小舅爹家的环境,三间土房,父母兄弟一大家子,容身之处都成问题。他们连夜隔出大半间房备作新房。村上结婚不易,如今竟然能够带回一个城里媳妇儿,本该当成宝贝捧着。
小舅婆不善劳作,是因为不会,而不是懒惰。相反,她是非常勤快的,什么都愿意学着做,尽管做什么都是乱七八糟。小舅爹心疼她,尽量不让她从事体力活,更极少允许她下到地里去。
她换上粗布衣裳,将带来的好衣服都改成孩子穿的小衣裳。不出五年,他们有了三个孩子,衣服早没得改的了,金手镯也拿去变卖了。日子过得艰难,她却从没怨言。她只说小舅爹对她很好,哪怕吃野菜羹她也心甘情愿。
可惜她能忍受饥荒,孩子们却忍受不过。旱灾的第二年,她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小舅爹含着眼泪埋葬了孩子们,必须离开故土去寻找出路了。一行人乘着船到了汉口,江面上起了风,船翻了,水性极好的几个人给淹坏了,包括小舅爹。
乡亲们帮忙运回了尸体,草草下葬了事。死人成了太平常的事情,在外人看来,不过叹惜一声。对于小舅婆而言,却无异于山崩地裂的末日景象。分明就是一棵弱小的树苗被遗弃在冷冬,她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存活下去。
此时近乎一无所有,她紧紧抱着唯一的儿子。米缸即将见底,田地里连可吃的草根都变得稀罕起来了。她不得不哀伤地望向四周。
亲戚们都难,没有一家日子好过的。短期内问题还不算太大,时间一长,只有逃避。她却不是那种惯于伸手的人,从不为难亲戚们。
我母亲也曾多次前往接济,苦于能力有限,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是,我听见我母亲对着小舅婆承诺过,只要我们有饭吃,决不会让她们母子饿死的。小舅婆听后,泪眼中有希望。实际上,母亲那时还不能完全当家,虽然我家里算得上富裕。对于三番五次接济娘家亲戚一事,我的祖父是颇为不满的。如果再迟几年,我父亲在外面站稳了脚步,母亲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保全小舅婆一家。
母亲询问过小舅婆的家世,得知她果然出身大富之家,住在租界,有半条街都是她父亲的。因为她母亲去世早,父亲续了弦,又有了三个儿子二个女儿,没人把她放在眼里。
认识小舅爹后,她自愿跟着他跑到了乡下,而不是象旁人说的小舅爹诱拐了她。比起城市里的生活,她更喜欢乡下的日子,虽然困难重重。父亲对她是不经心的,令她极其害怕继母。她说她相信父亲会找她,但也不大可能找太久。
亲情不会完全丢失,主要是他的面子,他肯定更在乎。小舅婆是这样认为的。
为什么不愿意回汉口看看呢?这是我母亲的疑惑。既然都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求助于亲人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原来在小舅爹还没出事前,他们就一起偷偷去过一次汉口,躲躲藏藏地在租界区转了一大圈。那天晚间下着雨,很冷,家门前的法国梧桐树落光了叶子。高大的院门紧闭,宫殿一般的豪宅里透出耀眼的灯光。小舅爹胆怯了,想赶紧逃跑。这里是他不敢想像的世界,不会跟他产生联系。而她,抚摸着冰冷的院门,也在迟疑。有门卫发现了他们,手持短棍,问也不曾问一声,便喝斥着叫他们滚蛋,不然给拘起来。最终他们还是逃跑了,一直跑回到乡下。她答应丈夫,不会再去那个地方。
她见识过繁华,是享过福的人,本不该再有遗憾。只舍不得儿子跟着受苦挨饿,在死亡的边缘无力挣扎。长久的困顿,使得她躯体残损严重,挨到孩子十二岁上,她再也挺不住了,冻死在湾口的一间草棚里。
临终前,她将儿子托付给我母亲,让我父亲带去了部队。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2 22:10:25
25、无 序

人生无常,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并不代表会一辈子平安富贵下去。那些不相信命运安置的人,努力向上攀爬着,也会有成功登顶的。那么,就为小舅婆的儿子祈福吧,但愿他扭转困局,在这乱世中能够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伍道祖听完故事,没做评论,却说:
“我们家一个表亲的女儿——”
“你也开始讲亲戚了!”沙狄讥笑着打断了伍道祖的话。
闭着眼睛也知道,伍道祖生气了,不再说话。俞小蛮大声说:
“你讲啊,不要理他!”
见伍道祖还不吭声,戴兰劝解道:
“沙狄什么时候也变得小家子气了?多说一句就等于你赢了吗?伍道祖,你一生气,不是正中他的下怀?你要排除干扰,轻轻松松地讲故事。”
“你们家表亲是重庆人吗?”颜子回挺聪明的,引导着让伍道祖说话。
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赞许。
“什么意思?”伍道祖故意装作听不懂。
“哎呀,你开始讲吧,”我倒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他说,“重庆也好成都也好,相信总不会是外省的。多半人并没有那么些外省亲戚是不是?”
“废话!我们家亲戚真就有天南海北的,但这个,确实是重庆的。他们先是达县人,后来到重庆定居了,做些市面上的经济。”
三个女孩子嘻笑了几句,听伍道祖讲故事。
他有个表亲,家境也好,虽然谈不上大富人家。表亲在四十岁上下才得了个女儿,当做宝贝一样地养大。这孩子天生漂亮,真正长得像一朵花儿一样。也是富贵享用在了头里,不知横祸将至。
这天,父亲拗不过她,带上她去城郊谈一桩生意。攀谈中,得知对方老板原本也是达县人,算是老乡。由此高兴,趁着兴头多喝了几杯,不料竟醉倒在地。女儿慌了神儿,却又无法可想。对方说先让她父亲休息休息,差人架去了一间房里;回头又说要送她回家,经她父亲同意的。
到了半路上,见方向不对,她便质问。根本没人理她,任凭她哭喊哀求也无济于事。后来推入了一户民居,她被人锁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
声音哭哑了,胆子也快吓破了,她躲在暗屋的边角落里,惊恐地看着房门。
那一夜,她从天堂坠进地狱。
是两个歹徒,她清楚地记得他们的面孔,凶残而且丑陋。他们说,等够本儿了,就会卖了她,谅她不会反抗,说不定还会喜欢。
那里是重庆比较热闹的一家青楼,在来龙巷中段,外观不太显眼,但生意兴隆。因为相貌姣好,她成为这里的大牌红人。
表面看来她性格冷淡,却反而激起客人们的兴趣,很多回头客就是冲着她而来。有钱人为了博她一笑,挥金如土,以至于老板都不得不讨好她,日常也会看她的脸色行事。
她吸食着鸦片,半倚在卧榻上,让每一个见过的人着迷。
后来她能够自由行动了,然而并没有离开这家青楼。显然,她早已是回不去的人了,甚至于不想让人知道她本就是重庆本地人氏。先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她,自从与父亲离别时,就不存在了。
而且她有预感,那天喝醉后,父亲遇害了。她抱着侥幸心理使人去调查,果然回话,家里遭遇变故,已经支离破碎,父亲和她被称失踪。
这更加坚定了她苟且偷生的目的和决心。必须对自己有个交待,她伺机复仇。
不过半年时间,她让外人相信她已经适应了被人追捧的生活。私底下,她摸清了当初那两个坏蛋的行踪。不管花多少钱,不管可能造成怎么样的后果,她都不想让坏人多见一个日头。
经过再三衡量,她拜托了一个相好的年轻人,对她一往情深的外省子弟。在探听清楚当初那个自称万县老乡的相关资料后,两个不明就理的人被捆绑住手脚,从一处崖壁扔进了长江。
这时确定了父亲正是当天遇害身亡,随身携带的钱财被洗劫一空,关键在她,人家起了歹心。说是老乡,也真是老乡,那人没有说谎。
父亲错在轻信了别人,不相信世道险恶。
那人一直在重庆晃荡,以为手上的鲜血可以轻易清洗干净。他根本就不知敬畏,自认为对现实非常了解。
她对协助她的人说,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收取父亲的骨殖送归故里,而后亲手杀了他。她不能等得太久,否则会疯掉。
做局并不太难,她让人以交易的名义约见了那人,先给他尝试甜头。鱼很快上钩了,以为遇见了冤大头。被套出好些陈年往事后,他自然而然地随着人到了来龙巷消遣。见到有名的红人时,他没有认出她来。
她倚着卧榻,很享受地吸着烟,连看也不看他们一行人,只叫人上酒。她说,能喝的人最终可以留下。
最终留下的当然是那个仇人。
原先她是设计好见血的,割断他的脖子。想老板待她还算好,什么都依着她,否则也难行事,不愿断送他的生意。她叫进来什么都听她的那个年轻人。
楼下听见摔碗骂人的声响。一会儿,就见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出了门,她一边哭着,一边叫人喊老板过来,只说有人不懂规矩撒酒疯。
眨眼儿的功夫,那个醉酒的人从楼上直坠了下来,脑门子砸在地上,“轰”地一声。大家都跑过去看,也不见流血,但紧紧闭上了眼睛。
老板赶紧叫人拖出去,往医院里送走,才出门已经断了气。“就怕不流血,淤在脑子里了,”老板的经验之谈,众人纷纷点头赞同。
安置好父亲的骨殖,她又偷偷留给家里一大笔钱,心里一下子空了。站在江边,她思绪万千,泪流不止。那个年轻男子陪在她身边,不肯离去。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2 22:10:40
26、谎 言

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但是,对于身处动荡时期的人们来说,随意拎出一个人,预计都会是一段沉痛历史。我们就像站立在一场铺天盖地的泥石流下端,逃无可逃,活命是唯一祈望。
结局如果早已写好,我们是不是有机会翻盘?
譬如这个忍辱复仇的女子,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明天?她还有未来可言吗?
女生们倾向于这样的后续:
大仇得报,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青年鼓励她重燃希望,从此安心地生活。他承诺一辈子对她不离不弃,所以坚定地向她求婚了。他的计划是一起离开重庆,回去他的外省家乡,过起与世无争的小日子。她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无法拒绝他的痴情,所以愉快地答应了。最后,在春风拂动的江边,在蓝天白云之下,他们幸福地拥抱在一起。
颜子回的观点很简单:这样的结局很美满,却不符合当前的现实。现实是满目疮痍,谁也不能幻想与世无争。
沙狄续写的剧情是这样的:
男孩子确实非常喜欢她,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当她告别青楼,成为一个自由人后,对他是抱有期待的。他们的事情遭到男孩父亲的断然否定,最吐血的是那个父亲不但听说过她,还光顾过青楼。太他娘的狗血了!青春向来是冲动的,男孩子不管不顾地和她私奔到了另外一个城市,过上了一段神仙般的小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不过半年时间,男孩子工作时喜欢上一位漂亮同事,难以自拔。他对她坦白了,决意带着同事回去重庆。孤零零的她坐在窗户前望着一弯弦月,思忖着要不要新的报复。
在我看来,各种可能性都存在,生活是复杂的丛林,里面隐藏着数不尽的枝节和芽点。非要给它画上一个句点,前提当然不可能是一场喜剧。不是因为喜剧常常显得肤浅,而是就目前的世界舞台而言,根本就不会上演喜剧。所以结局指向明确。
“这么说,你是更倾向于沙狄的测度的,”伍道祖说,“而且,本来你是有更加悲观的预测的,你不忍心说出来罢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这么想,有些故事可能戛然而止,没有结局,任何意图延展故事的行为都不道德。不要以为填充有意义,留人以想像才是恰当的。”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品味,”我说。
“这不是品味问题,是叙事的方式问题。既然人们都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又懒得思考,作为一个叙述者,我们该做的不是迎合,而是引导。所以不需要寻求什么群体性的赞赏,必须教会他们如何分辨是非和看清事实。”
“你说得好容易!”沙狄说,“你能看清什么事实、分辨什么是非?”
伍道祖确实想得太简单了。以我们的经历,至少现在是没有资格去谈论这些比较大的问题的。他把自己打扮得象个思想家,真不知道累不累。
戴兰这时说:
“你说有些故事可能戛然而止,我姑且相信;但是,戛然而止不是凭空消失,好坏总会有一种结局,你不能莫名其妙地说一声完了,让大家放任想像。这个留白未免太空泛。”
“你们不要求全责备好不好!”俞小蛮十分不满地说。
“有时候高估听众是可怕的,只会让自己显得狼狈不堪。我承认,是我错了,没有把故事讲得更加直白,更加通透。你知道吗,力夫,虽然我很喜欢西洋的某些先进思想、推崇他们的先进技术,但在文化方面,我一直是非常保守的。比如书法绘画,我从来就不喜欢西方的油画,纯粹技巧性的东西。而中国画的意境之美,才是美学的最高境界。不排斥创新,但必须懂得借鉴,融合,自己的好东西才能发扬光大。现在的难题却是,多半人不懂也不想懂到底什么是我们的好东西。简单、刻板,无知无畏,无限度地往庸俗处拉拢,就是大众认可的好。力夫,你甘心成为那样的大多数吗?”
其实我是没所谓的。纵观历史,毕竟绝大部份的民众都只能平凡度日,否则,何来那极少数的谱写历史的英雄和伟人?再说了,不甘心又能怎样?从一个群体进入另外一个群体,可由不得你甘心与否。就算外部条件成熟了,还得尊重主观意愿。老子就喜欢混迹于市井,做一个俗不可耐的男人。
大家都快活地笑了。尤其三个女孩儿,笑声里掩饰不住钦佩之意。
“不要哗众取宠了,”伍道祖不屑地说,“听你说得那样轻松可笑,真正到了某一天,你做不到这样消极寡淡。比如你父亲对你的期望,难道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俗人?你敢于对抗、舍得抛弃吗?多数人是不得不做平凡的人,因为没有机会,没有出路,永远在最底层。可是有的人,生来就不可能平凡,因为他有资源调配的充分权利。”
“这就是你嫉妒力夫的原因,”沙狄说。
“显然,你们又错了。我为什么要嫉妒他?我有什么地方比他差吗?你们真的是在制造矛盾。就事论事,是我一向以来的主张。从深层分析,我要说,沙狄是最嫉妒力夫的人,处处小心维护,总怕得罪了一样,朋友之间至于吗?要么你天性爽朗,不懂算计,要么你表面憨直,善于背后捅刀子。”
“简直就是放屁!”沙狄哭笑不得,“有你这么损的吗?自己心思深,以为别人和你一个样。我喜欢力夫怎么啦,愿意听他的,就不想听你胡说八道!”
“不稀罕,哪个要你喜欢了?你就认真说说,我什么时候胡说八道了?”
“力夫,我想揍他一顿,你不要拦着我!俞小蛮哪,提前打个招呼,免得你说我不讲道义。”
我拉住沙狄,给了他一拳,烦躁地说:
“多没意思啊,说不过人家就想动手,以为自己在街市上混啊?我有预感,不过太久就会天亮了,等那时候动手打一架,我们也看得见,打架才有意义。话说回来,你当真以为自己打得过伍道祖吗?”
“打不打是一回事,打不打得过是另外一回事!”沙狄气恼地说,“我早想揍他一顿,烦他那个傲慢劲儿!”
俞小蛮感觉大家都在欺负伍道祖,替他委屈地哭了。她再次表明立场,永远站在他的一边,对抗庸俗的大多数。戴兰劝俞小蛮收着点,不要一厢情愿地站队,省得被打脸时更尴尬;她还是想弄清楚那个复仇后的女人去向何处。有些故事,就算是主角死了都不会结束,更别提她还有选择的可能。
大家都在等待着叙述者的回答,俞小蛮也停止了哭泣。不知道她这么直接地表达情绪,触动了伍道祖没有。从小声低语可知,至少她感动到了蒋和珍。
最后,伍道祖坚持不住他的叙事原则,未知真假地给出这样一个结局。不管怎么说,都是个结局吧,像是消化掉鲠在大家喉咙里的一根刺。
在江岸边,那个年轻男人的确恳请她跟随他回去,他愿意娶她。她感激他的付出,但早已心如死灰,感觉活着就是惩罚。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忘记她的,劝他自己回去。然后,她纵身跳进江里。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3 21:27:12
27、掘 墓

如果这就是真正的结局,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但是我不大相信,感觉伍道祖随便收了个尾,草率而且生硬。
女孩们则嘘唏不已,感到十分满足。这样的故事结局应该更加受到欣赏,因为符合她们眼中的悲剧之美。花好月圆是虚伪的想像,残山剩水才是浸透我们每一个平凡人生命的真实主题。
我在想像,那个女人跳江的一瞬间,她会想起什么往事、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怎样的?而站在一边希图挽留却无能为力的青年男子,他又会付诸怎样的行动、或者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消失在江水中所感受到的震憾与悲痛。在将来的人生中,他能够以强者的姿态出现吗?抑或从此消沉,甘心情愿成为芸芸众生中的微小分子。
如此沉迷,就是一种不错的状态,我非常喜欢的思索方式。其实语言能够胜任对世间万物的描述与呈现,但往往受限,比如时间、环境、情绪等等对语言本身的抑制与压缩,以至于词不达意,甚至产生歧义以及误解。
有些人习惯于沉默正在于此,语言上没把握。
由此可见,夸夸其谈真的是一种自带光环的个人能力,不当被鄙视。
“力夫,你在想什么?”
突然听见沙狄这么问,我回过神来。颜子回靠在我的肩膀上,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
“我不爱听这种爱恨情仇的故事。力夫,讲个刺激点儿的听听吧,要不我宁愿回房去干躺着。”
“哪样刺激的?鬼怪的还是谋杀的?你认真听才会觉得刺激啊。我们这不都是随想随说的嘛。”
“听着没意思呀!”颜子回还说。
我想了想,记起小时候老家的一件事,尽管有些模糊了,顺着讲,也许可以讲得完整。
沙狄到底慢了一步,他预备由他带给颜子回惊喜的,不料被要求压在下一个讲。他只得忍着。
是的,不管你信不信,这还是发生在我湖北老家的故事。如果不爱听,可以不听,就像我刚才一样,放空在自己的想像里,感觉也是挺好的。
我们湾上多半人姓王,有几户小姓,其中一家姓明的,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迁过来的。明家弟兄两个,一个姑娘嫁了。老大叫明崇文,写得一手好字;老二叫明尚武,喜欢捞偏门儿,干些偷鱼摸虾的勾当。两人性格不相似,倒算和睦相处,互补一下,在湾上倒不至于受人欺负。心理上,他们当然也不敢在王姓面前过分,毕竟势单力薄,打起架来毫无胜算。
明崇文二十岁时娶了王二的妹妹王菊花,等于和大姓联姻了,腰板也挺起来。他希望明尚武也能向他学习,就在湾上找个姓王的成婚。做弟弟的哪里容易听兄长的,偏偏和隔壁湾一个寡妇勾搭上,人家女的还大他五岁,长得也不怎么的,带着三个儿女。父母不管事,做兄长的明崇文气得想打死弟弟,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跑去帮别人养活家庭孩子。
这时,王菊花挺着个大肚子在房里嘲笑丈夫,说还是弟弟厉害,一箭四雕,从一个光棍儿直接越过哥哥当上了老人。我们湖北把有了孩子叫做当上了老人。明崇文吆喝着说:
“你给老子赶紧地多生几个,这才是正宗的。他那是替旁人伺候庄稼,末了收成也跟他无关。总有哭回来的那一天的!”
“和寡妇生一个他自己的不就行了,要他回来做什么,”王菊花说,“房子也不宽敞,以后我们生几个小孩儿,哪里还有他住的地方?”
“房子有一半是他的,得给他留着。我家兄弟不多,没道理争这个。你少跟你哥哥他们哆嗦我们家的事,尤其你们家王二,爱管混胀闲事!”
“怎么,他又警告你了?”王菊花得意地说,“关心自己的妹妹有错吗?还不是怕你欺负我,知道你是个斯文败类。外人都把你当先生,亏你能装的!”
“不装在这湾上站得住?我这叫小心。再说你了,跟母夜叉有区别吗?怕我欺负你,真是笑话!你安生点儿我就烧高香了。”
王菊花盯着明崇文虎虎地说:
“我几时不安生了?偷人养汉给你抓现行了?不是你自己说的,需要我凶点吗,我听你的。”
“我要你对外凶点儿,不是对我父母兄弟。真蠢!有时想想来气,当时怎么就看上你的。”
“你能找什么千金大小姐不成!”王菊花听得不耐烦了,说,“也不煮碗稀饭照照自己,长得瘦不拉叽的,穷得也就剩几片瓦,还以为有资格挑别人!不是惦记着我老娘,不想嫁远了,我才看得上你!早知道你家老二不在乎年龄,我情愿嫁给他。虽然他粗鲁了些,肯定没有你阴损。可惜白白便宜了那个寡妇!”
听媳妇这么没皮没脸地说完,明崇文气得火冒三丈。他一直觉得王菊花跟自家兄弟之间不尴不尬的,只以为是关系使然,不料她果然有想法。那么明尚武自愿跑去寡妇那里,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甚至可以说是没办法,给逼走的。
做弟弟的五大三粗,完全不像这个哥哥。他靠着旁门左道也吃得上一口饭,还真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二流子。和寡妇组成家庭虽则不好听,也算强过一辈子打光棍。还有就是,那个寡妇非常温柔,比王菊花好一百倍不止。
明崇文固然生气,也并不敢把王菊花怎么样。打她一顿容易,住在一个湾上,她兄弟们立马会像黄蜂一样追来示他以颜色。那等于皮子痒痒,想找死。况且,她不过嘴上说说,未必真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心里芥蒂既生,再难消除,日常习惯相互伤害的两个人,渐渐冷淡起来。王菊花怀有身孕,脾气更加火爆,动辄一通怒骂,明家祖宗十八代无一幸免。两个老人恨不能立即死掉干净。
生下一个儿子后,不过三个月,王菊花又怀上了,也不枉费壮实的身段儿。她喜欢儿子,梦想能够生七八上十个,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单单想来也是极快活的。养不养得活那是另外一谈,反正一个是生养,十个也是生养。不然,女人还能做什么呢?十个儿子,就算只有一个能够出息,她也够本儿了。可恨的是,明崇文对她没什么热情了,像仇人一样,连看都懒得看她。她恼怒不堪!
外人笑话明崇文,说你既然厌恶王菊花了,为什么让她怀孕就像玩儿似的?
明崇文讪讪地说,厌恶归厌恶,毕竟是媳妇,总不能让她去和别人那个。还有,他也想多生几个儿子,算是对可怜父母的补偿。
他是个标准的孝子,懂得父母的卑微悲苦,却并不懂得孩子多了对他们是怎样的负担。心里再喜欢孩子,父母的身体负荷不起啊。孩子生到第四个时,父亲春天里走了,到了初夏母亲也跟着去了。
生活总是意想不到地困难,明崇文这时除了累还是累,再怎么努力也只能顾着几张嘴巴,不致饿死罢。弟弟明尚武在那边也添了两个小孩子,每天眼巴巴地等着吃的。
王菊花真不想再生了,然而到了冬天,没知觉地又怀上一个。她也趁了愿,一肚子的儿子,没一个杂色的。
“怎么办?”她忐忑不安地问明崇文。
“什么怎么办?”明崇文像个沧桑的老头儿。
“又要多一张嘴了啊。”
“加点儿水,粥熬稀点儿呗!”
“问题是,粮食管不上来春,野菜都没长出来。你要想办法去。”
“找你娘家去借!迟早还给他们。”
“我娘家也是家大口阔的,哪有多余的借给我们。你也是,总是借,借了也不还。”
明崇文索性放泼起来,瞪着王菊花说:
“说不还了吗?等孩子们大了,总有翻身的一天,怕少了他们的一个王眼儿!不过多拖几年。又说了,你和儿子们不算他们王家的后人吗?帮趁帮趁不是他们份内的事儿?真正岂有此理!”
王菊花想想也是,也懒得跟丈夫闹;讲面子既然要饿肚子,那就别讲了吧。
后来腆着脸跑回娘家借米,结果被王二直接拒绝,骂不过,被轰了出来。
“不是最怕我受欺负吗,你也是装的?”
“别人欺负你,我一样帮你出气去!”王二果断地说,“跟借米是两回事。先前借的还了吗?我们王家不是开米铺的,没义务帮明家养孩子!”
“都是你亲外甥哪,”王菊花打亲情牌。
“再亲也是姓明,不是姓王。”
“良心给狗叼走了!”王菊花眼见没指望了,咬牙切齿地说,“安心看着我们一家大小给饿死吧,再来低三下四地求你,老子不叫王菊花!”
王二见妹妹说得眼泪汪汪的,居然做到了毫无恻隐之心。他的语气倒也软和了一点。
“日子都不好过。我先得保着自家那些张得大大的嘴巴,顾不了其他人。你也不要怪我狠心。”
王菊花哭哭啼啼地去找父母理论,不料根本没见着。他们已经上山了。墓穴是兄弟们上个礼拜去挖好的,上山的日子也是那个时候定下来的。他们行事比较隐蔽,湾上人几乎都不知道。
估计已经走了,父母是自己愿意去山上的。最后的归宿,谁也避免不了。遇见大的自然灾害,能省一点口粮就省一点,让孩子们多吃一点,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大一些。他们选择的地点,先前是请阴阳先生看过,是块好地,能够荫庇后人。王二带着弟兄们上山挖好的活人墓,在预定的日子里请父母上了山。他们收回眼泪,充满泥土气息的墓地实在是个很好的终点站。
“至少让我见上最后一面呀!你为什么不通知我来?瞒着我是几个意思?”
可那是父母的意思,王二兄弟不能违背老人的意愿。再说见上最后一面又能怎样,又改变不了什么。
“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畜生!”王菊花悲痛地骂着哥哥们,内心感到绝望无比,“这么说,老人们连棺材都没能睡上。你们没做噩梦呀!明崇文虽然是个没用的混蛋,他还钉了两副薄板棺材安葬了父母,尽了孝心;你们兄弟一大窝,比不上人家一个吗?”
“你少在这儿撒野啦!那是你老爹老娘自己的意思,我敢保证,我提也没有提过。坟修得很好,他们是满意的。你说明崇文孝顺,听说你们家老婆子是明尚武拿出去的,功劳都搂你自己怀里有意思吗?你倒是孝顺,老娘在家时,你一年过来看几回了?就是来,也总空着手,回去是绝不会空手的。你倒也有脸指责我们几个!你要真舍不得爹娘,赶紧去后山上看看,趴着听听,兴许没有断气。要是还活着,你叫上你家明崇文过来,挖出来接回家去养活,我带头补贴粮食给你们。”
“凭什么呀!”王菊花叫道,“我一个外姓人做人做得这样残败,还想往我头上盖屎盆子!我倒想去把坟给挖了,让你们花费两副棺材板儿,也在世人面前丢丢脸!”
王二真想抽妹妹几耳光,担心她赖着不走,还得供她母子饭菜。他叫她立马走人,最好不要再来了,只当没有娘家的。
王菊花气急败坏地回家,也不提没借着粮食的事情,只数落着哥哥们的不是。明崇文既不想听这些题外话,也痛恨老婆扭曲的嘴脸,他阴沉着脸,心疼自己那几个饿得乱叫的儿子。
黄昏时,明崇文背起铁镐和铁锹,叫王菊花带上所有孩子,一家人浩浩荡荡往村东头王二家去。和暖的夕阳照着他瘦削的脸,显得有些悲壮。
哥哥们都吃惊了,知道来者不善。炊烟弥漫着一大排老屋,有米饭的香味飘散出来。
“什么意思?”王二总是带头的人物。
“长话短说,都是利索人。要么我去挖坟,工具我带着,我也不怕累——”
“放你老娘的屁!”王二跳起来骂道,“给你个胆子试试看,不撕了你!”
明崇文看了他一眼,继续说:
“看我敢不敢。还有一个选择,婆娘娃儿这一窝,退给你们家,老子认输养不起!”
“你个王八蛋!”王菊花先叫嚷了起来,“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和老娘商量过吗,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想得够美的呀!死也要拉着你一起死!”
王二补充着骂妹夫:
“要点儿脸好不好!没本事先前别揭榜啊。谁家不是一大窝子儿女,饿死赖旁人了吗?撂挑子讨舒服,你还算个男人吗?”
“就你们家算男人,成不成?我没用,我没本事,整天求人救济,活成个废物了。那又怎样?”明崇文回头对王菊花说,“蠢婆娘!你脑子里灌满了浆糊。不揭穿你算我仁义,当我是傻子。四个儿子,保守点儿说,至少有一个不是我的吧?我一视同仁地养着,尽量不去伤自己的心。其实心里的血早就流干啦!我他妈顾惜一个家,都不容易,能马虎点儿我就马虎点儿,你还总跟我发狠,拿你家兄弟们压制我。看清现实了吧?真正遭难了,哪个当你是亲人?这货退得冤枉吗?”
“狗娘养的明崇文,你不要血口喷人!”王菊花嘴上不饶人,语气却平缓了不少。
王二看看王菊花,又看看明崇文,再看看一溜儿的外甥们,羞臊地说:
“你们不要在这儿唱双簧,丢人现眼!”
明崇文突然瘫坐在地上,拜天拜地地哭起来,一板一眼地诉说着自家的不幸,预备从婚前说起一直到当前,估计没一个时辰是不可能完结的。
王二弟兄们眼见势头不对,连忙扶着明崇文进了堂屋,承诺接着会借给他粮食,不会眼见着外甥们饿死。有了这个保障,明崇文情绪平静了,终止了哭泣声。他决定和舅兄舅弟们喝一小杯酒再带孩子们回家去。
王菊花呢,心底十分佩服明崇文了,觉得他有强悍的男人思维。至于说某个孩子是不是他的,有什么关系呢?王菊花是个敢做敢为的女人,明崇文是个不得不大度从容的男人,他们既然想得开,都无所谓,别人能有什么话可说的。
于是,吃完夜饭后,趁着半个月亮的照明,吹着丝丝冷风,明崇文背起铁镐和铁锹,叫王菊花带上所有孩子,一家人浩浩荡荡往村西头回家去。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4 19:49:12
28、异 象

你看,我原本是不太会讲什么刺激的故事的。颜子回听完我讲的故事可能又要失望了。我们都听见他的叹息声,显得极其无聊和寂寞。
这个与我的初衷有违,我也想讲得离奇一些,或者好玩一些,但是讲着讲着,跟初始的预设越来越远,甚至跑题后,想往回拉拢,却显得无比局促。如果听后觉得寡淡,那么,我也不想说抱歉。
然而,伍道祖这回替我说话了。他认为,好的故事不在于有没有离奇的情节或者过程刺激与否,而是叙述中隐含的可能性,和故事情节内藏匿着怎样的信息量。当然,如果听取对象是简单而缺乏经验和想像的人,另当别论。这正是他不愿改变的观点,就是绝对不去迎合低级趣味,绝不向恶俗俯首帖耳。
说着说着他又招人厌烦了,虽然我多半承认他的观点。实际上,他有能力驾驭语言,更为婉转地摆明立场。他保持棱角拒绝圆滑,未免也太过不识时务。我内心不由得暗自钦佩。
确定我是喜欢在讲述中夹带私货的,那是一种隐秘的乐趣,也不容易做到不露痕迹。例如在伍道祖这样既熟悉我又善于思考的人面前,任何小动作都类似于小儿科的把戏。
我说我没有控制住故事走向,想捏造一只趋向完美的花瓶,结果成品是一只造型鄙陋的罐子。
遗憾永远存在,已经形成的故事不需要修补,否则会变得更加不堪入目。譬如自然灾害背景下的底层群像,个体命运的无力把控与垂死挣扎,怎么样以最为简短的描述达到包罗万象的目的,几乎是难以完成的任务。而每一个急促的结局,都在表明对陈述艰难困顿命运的烦闷,有困惑也有不忍。
最初的设定是怎样的?他们还是想知道。女孩子们总会有好奇心,懒得费力去想像。戴兰问我:
“什么年代的事情,你老家有那么贫穷吗?”
她出身很好,虽然亲历过战争的残酷,却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民间疾苦。哪怕也听说过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但是还没有机会亲眼看见那种悲惨景象。她无从想像。
“现在还更不如,老百姓贫困得不可言述,”很多事我也只是听说来的,不过可信度极高,“你们能相信甚至出现过吃人的事件吗?在秩序失控的世界里,一些人为了活下去会不顾一切。我们正在堕入这种危险之中。国破山河在,草民面目非。”
“你让重新陷入痛苦中啦!”沙狄非常落寞地说,“我真不该听他们的话,跟着你们跑到这个鬼地方,像懦夫一样!我是属于战场的人,死也必须死在杀敌的战场上啊!等天亮后我就走,谁也不许阻拦我。”
“只要走得出去,没人会拦着你。放理智一点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报效祖国的机会多得很,方式也不只一种,就怕你出去后,没有了嘴上这股子劲儿。”
“伍道祖,我真的不喜欢听你接我的话说任何东西。再大的道理我也不想听。你是理智,但理智带给你什么好处了吗?还不是一样跟我们坐在这里干着急。你说,理智能够赶走日本人哪?净一张嘴巴厉害是不管用的,这个世界没人跟你讲道理。”
“照你这么说,只管抵抗就好了。结果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赢要么输,赢了好说,假如万一输了呢?就必须认了,把家园拱手相让吗?抗争有意义,但不是取得胜算的唯一方法。”
“需要怎么去实行你的更好的方法?”沙狄问,“光说不练假把式。所以,你该和我联盟,我们一起想办法出去,各人去实践各人的想法。”
听他们互不相让地打嘴炮,没完没了。
我轻轻拍了拍靠着我的颜子回,对争辩的两个人说:
“先别想着离开这儿,听我的,不会那么简单易行。天一定是会亮的,等天亮了,我们要做的是熟悉这方的整体环境,把长期驻扎的准备工作进行完善,做好心理预期吧。可能改变无聊的现状,反而很好玩呢。向前,不断向前,不能回顾,才会有新的发现,才存在变化的可能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戴兰说。
“我觉得我差不多懂了力夫的意思,”蒋和珍说,“他怀疑我们此时正处于某个人物的梦境中或者是想像中,我们全都是虚无的存在。只有这样,才能够合理解释与我们交集而产生的所有不正常的现象。在梦里,也会因笼罩四野的黑暗而感觉极端恐惧,但是如果梦也是虚构出来的呢?”
“你真是比我还爱瞎想,”我笑着说,“有时候想得太多会自然而然地融入幻象,常常令人不可自拔。也许天亮后,一切幻象就消失掉了。我们仍然不能出去。是出去不了,因为出口已经被封死了,有没有新的出口需要我们自己去探索。”
“必须有哇!”沙狄叫道。
“真希望我是被虚构出的,”伍道祖说,“那说明我的存在有一定的意义。你们也一样,并不仅仅是暴雨下的几只惊慌失措的蚂蚁。唉,这么想也不错,我要感谢蒋和珍,虚化掉我的所有思考,诚心做一个头脑简单的悲剧角色。”
简直想笑死!伍道祖怎么就这样傲慢呢?什么虚构不虚构的,在所有的故事里,他都想争当那个主角,有点儿装腔作势的那种,叫人哭笑不得。也不是说他就不能当主角,可是我们的经历远远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目前不需要什么主角。
比如在我的故乡湖北所发生的那些小故事中,每一个王二都能充当主角,因为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有一个结点,王二处于每个节点之中,手里收回了叙述线索的最后一截,告诉你停止想像。一意孤行放任想像的结果是一滩污水,不忍卒闻。
还是说说我们老家王菊花的事情吧。说实在的,在这个故事中,王二依然可以领衔主角,因为只有他才是灵魂人物。明崇文是有形象的,但并不是那样地明晰,不过多给了他几张特写罢了。
戴兰的兴趣点在王菊花的泼辣性格上,而俞小蛮对哪个儿子不是明崇文的真相更感兴趣。
在农村里,像王菊花这样的女人数不胜数,天性鲁莽,虽然出身贫穷,也算娇生惯养的,仗着娘家人多势众,所以在夫家有恃无恐。遇见一个没多大出路的男人,必然是会鄙视的,所以不奇怪会借此演绎出怎样特别的故事。也不是说她的儿子们之中必然有不是明崇文的,说不定就是明崇文唱的一出戏,不然不足以威逼得到粮食。为了养活一堆儿子,他只能撕掉脸皮,甚至于不惜以败坏老婆的名声为代价。
当然,也许真的有儿子是别人的,诚如明崇文所说,他为了完整的一个家,即使知道真相,也可以做到视如已出。如此,他的哭诉才更能打动人,让所有人不能怀疑,及至深信不疑。再贫穷落后的地方,村上的人都是重视名誉的,没人希望坏风气跟自己家扯上关系。
“我奇怪的是,你们那里真有建活人墓的事情吗?”伍道祖问,“族里会认可吗?”
我说:
“有秩序的时候当然是不可能被认可的,问题就是,兵荒马乱天灾频繁的情况下,还管什么族不族的呢!就算是族长爷,没粮食续命了,也会走那一步的。所谓的文明规则,只适用于和平时代。你不必嘘唏,先前没去过重庆城外边远些的农村吗?都一样,可能还不如我老家那里。”
“是躺进去,然后等死啊?”沙狄问。
“应该是的。就是等着给饿死。”
“是王二弟兄们亲手封坟啊?”
“不然呢,”我说,“这种事,本来就要隐秘地做,不叫人晓得。难道叫人去帮忙不成?哪个人又会去帮这种忙?”
“真是的,太惨了!”俞小蛮怜悯地说。
我对她说:
“你可以这么想,多少人死无全尸啊!身处战争时期,不得善终才是一种常态。自愿制造活人墓其实是另一种保全。这样一想,你就不会觉得有多难受了。在大时代的捆绑与笼罩下,个人命运是不值一提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躲避?”伍道祖说,“相信命运就该呆在城里,管它什么轰炸。说白了是逃避现实,是害怕死亡。”
“害怕死亡不是最正常的事啊?你就是犟知道吗,就算是逃亡好了,不能把逃亡也看作是命运的一部分哪?”
“是的,你的命运包罗万象!”伍道祖分明在讥讽我,说我诡辩。
连沙狄也说,汇水成川,大家凝聚起力量,可以战胜任何入侵者。在这一点上我承认觉悟没有他们的高。但我还要说,只要有机会上战场,我不会比他们哪一个落后。
“喂,我感觉看到了什么呀!”蒋和珍说。
“你又来了,”沙狄无奈地说,“看见什么颜色的鬼了?”
“不是,你们看那边的山,明显有轮廓了。”
果然,左侧直入云霄的山顶出现了一小圈银色的山影,竟然是那么地美丽动人,就像从遥远天空降临而来的奇迹。是不是黎明将要到来,我们预备着落入另一个光明的空间。只要有光,我们就不会这样闲坐着,而是不停地去探索和发现。
那时我将不作假想,只求真相。毕竟可见高山了,关于这个地方的所有测度都会灰飞烟灭。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4 19:49:33
29、曙 光

我们都兴奋起来了。如果光明即将来到,这无比漫长的一夜,也许会成为过去。时间的运行步入正轨,上午、下午和黄昏,每小时、每分钟和每秒钟,慢慢地流逝,我们能够坦然迎接每一个日出日落。像父母期待的那样,平安地成长,等待硝烟散尽时以不一样的面貌回到家里团聚。
当作一场特殊的洗礼也未尝不可,在保障生命的前提下,在哪儿不是成长呢。我总在想,当初我和妹妹一起出门的话,早陪着她一起告别这个世界了,此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我无关。再或者,日本人投掷的炮弹偏离一点点,落在我们家的房顶,我同样会在母亲的哀嚎声中死去。也就是说,生命中充满了偶然因素,失去与获得的机率是对等的,人只要想通透了,对一切都能安之若素。
小情绪却无须压抑得太紧。想见光明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暗夜总令人惶惑无助,知觉清晰会给人更多的安全感。沙狄说:
“希望已经出现,但不知道还得等多久。我们还需要讲故事来打发时间吗?记住,是时间,而不再仅仅因为长夜漫漫清冷寂寥。”
“我认为还是应该接着讲下去,无视这些微小的变化,直到真正天亮。因为这极有可能只是个假象,就像光明彻底沦陷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伍道祖的话破坏了所有人的激昂情绪。谁知道呢,他说的不无道理呀。好事将至时,“万一”两个字最叫人沮丧。
“那么又是谁制造出的假象呢?”戴兰问。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说,“我们不必高兴在头里,免得不如所愿时太过失望。不以为意,迎接时的快乐会翻倍的。”
可是不以为意又何来快乐可言?矛盾反复纠缠着我们的言行和想像,这是个无解的困局。还是讲故事吧,即使是最后一个简短的故事,也能暂时平息翻涌的躁动之沉渣。
沙狄试图用一句话讲述一段困境中的负隅顽抗。他略加思考,呈现出的是这样的故事:
大轰炸结束后,他仔细地将爱人遗留下的一枚珍珠耳环包裹好,揣入怀中,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保家卫国的战斗中去。
俞小蛮觉得有些意思,只是缺少细节,太过笼统。戴兰则说是个很好的故事,既然限定只能说一句话,当然不能讲究细节。伍道祖说:
“沙狄这回值得诚心赞扬。我认为故事接近完美,什么因素都具备,简直无从挑剔。有背景,有细分画面,有情绪,有剧情发展的最大理由,最后有行动呈现,结局振奋人心。这就叫妙手偶得。”
经他这么一分析,大家真的觉得非常好。沙狄少不了有点得意,笑嘻嘻的。于是,他们都想效仿沙狄,讲一句话的小故事。伍道祖先说,他偷懒,想借沙狄的故事一用:
女孩死于轰炸,男孩奔赴战场。
这简直是速引炮,“砰”的一声,来不及掩耳就爆了。完全摒弃了情节,没有细节,大而化之,站位似乎更高了,但这哪里还是故事呢。我的评价是:狗尾续貂,没有价值可言。戴兰深以为然。
沙狄抚掌而笑。俞小蛮欲言又止,轻轻“嗤”了一声。我等待伍道祖的反击。
“力夫最懂带节奏,”果然,他开口直接怼我了,“不要一个个跟傻子似的,配合他瞎起哄。什么叫狗尾续貂?假如故事由我先讲出来,感觉必然不一样。你那时又会认为,沙狄讲的故事是毫无意义的画蛇添足式的扩展。你讲呗,我会挑刺儿。”
“我不是不能讲,我也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比谁讲得好。作出评价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并不表明善于批评的人是能够做到更好的人。这完全就应该是两回事。出点子的士兵众多,下命令的将军只有一个,他是不是应该杀死那些话多的人?”
“问题是士兵的话起作用吗?”俞小蛮显然想要充当伍道祖的代言人。
“难道不起作用的话全都意味着是废话,连说出来也是错误的?”戴兰反驳道。
“既然是废话,多说有意义吗?”俞小蛮说。
“好多事没意义,我们都在做,”戴兰没打算熄火的意思,“你怎么界定有意义没意义呢?”
忽然间我就懒得再说什么了,浪费口水。
且由他们去说吧,管他说的好与不好,只装作在听就行。这时候,我真觉得放任思维是最让自己开心的一件事。该停止时立即停止,要试着对所有的故事无动于衷,或者说全盘接收不做判断,像安安静静的颜子回那样。他才是合格的听众。
茫茫黑夜中,我似乎看见一只鸟飞过了山顶那层银色微光。有鸟飞翔的地方一定会有风,相信不久会吹向山谷里这片有人聚集的空地。微风拂面不该只是一种假想,而是真切体会,脱离桎梏后重生一般的至高喜悦感。在铁铸而成的一团黑暗中,可以无视恐惧,但是不能战胜无边无际的寂寥。
我不确定在重庆那边是如何的景象,父亲带领着他的部队驻扎在破败的磁器口还是断壁残垣的江边码头,母亲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女人,他们或许不会体验如我们一般的暗夜经历,但那一定是别样的充满惊险无奈的旅程。他们此时也在想念我吗?
仿佛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告诉我,是的,他们的想念和担忧更加深沉;只是在世道纷乱的当口,他们来不及表述痛苦,像所有奔碌在硝烟弥漫的天空下的人们一样,需要相互帮助,相互激励,众志成城地去战斗。国难是最沉重的大山,必须扳倒它,铲平它。只有那时,才会真正见到光明的未来。
脸颊有一线冰凉,我翕动了一下鼻子,用手轻搌着眼角。时间线如果描绘得太过缓慢,在第几个节点上,父母就已经衰老甚或逝去,也就是不可再见,我当如何自处?决定产生的那一刻,他们就预备放手了吗?这或许是他们仅存的私心了。
老张房间里的烛光点亮了,他咳嗽了几声,随即是黄狗小祖的浅浅哼哧声。几只鸡有可能正在沉睡,有可能也在沉思,至此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有点疑惑,老张难道睡着了吗?小祖呢?我们在外面讲述了那么多的故事,嘻嘻哈哈的不愿克制,并没有打扰到他们吗?
有一种可能,他和我们不在同一个梦境中,如果真的像伍道祖说的那样,大家经历着与真实无关的假想出的生活。那么,由无数个暗夜叠加而成的这个暗夜只是笼罩着我们七个人,老张和他的小黄狗以及鸡群只存在于其中某个夜晚,正常而平静。他不曾走进,故而也无须走出。
所以,类似于我们出游过一截时光后,回来时重逢。我们惊讶得很,可他只是一脸无知茫然。
讲故事的还在继续,我不想认真听什么。
最起劲的是俞小蛮,听说她已经讲到第三个短故事了,似乎对模仿着了迷,有点小兴奋。
“王菊花看了大儿子一眼,想到婚前某个人就觉得心痛,她决定对明崇文坦白交待。”
这是有多损,让明崇文对老婆王菊花的疑惑落在大儿子头上,使悲剧更加成为悲剧。按理说,王菊花看向她三儿子更贴切一些,符合逻辑,也不那么残忍。
“深化矛盾,才能更好地推动剧情发展呐,”俞小蛮沾沾自喜地说,好像她正在主宰着王菊花一家的命运。
“你怎么不说王菊花同时想到了婚前婚后的四个男人!”沙狄戏谑地说,“甚至包括明尚武,多重矛盾出现了,明崇文还能装疯卖傻吗?你在将他往深渊里推。”
戴兰连忙说:
“让我接着编:看着乘放在每个儿子面前的热腾腾的米粥,明崇文紧捏着装过毒药的纸袋,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
“你想让他放过王菊花啊?”沙狄夸张地叫了起来,“我坚决不答应!”
“你算老几!”俞小蛮嗔笑道,“你又不是明崇文,那么痛恨王菊花是几个意思?”
他们好象越闹越开心。倒是伍道祖没吭声,可能顾及我的感受,怕我不高兴。
我可没那么大的兴致去理会他们的胡搞。王菊花不是我的王菊花,明崇文也不是我的明崇文。能让人无限制地发挥想像,说明了他们还有剩余价值存在。最悲哀的是帷幕合拢后,听众立马忘了那些角色演了什么东西。
“你们都饿了吧?”老张望我们这边喊道。
我大声对他说:
“老张,您可以开始准备早饭了。说不饿是假的,耗费这么久。需要我们帮忙就叫一声。”
“不用不用,你们帮不上忙。你们耐心等一会儿,只不能挑食啊,这不比重庆的家里。”
女孩子们都说不饿,根本没有感觉到饿意。她们对王菊花家的后续故事意犹未尽。
空气变得乌蒙蒙的,是渡过最暗的黎明前的一瞬间。山影越来越清晰了,可惜没有了刚才山顶突现白光时的奇异之美。
然后,房屋的轮廓浮现出来。老张房间里的烛光黯淡了一些,团着一小窝昏黄色。那个瘦长的影子晃来晃去,那正是老张。
炊烟升起来了,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是老张在为我们准备早饭,就像在家里时那样,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在厨房里摸索,照着我们的口味做出饭菜。这里当然不能和家里比,不可能有那么些选择。母亲让我做好吃苦的心理准备,是怕我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吧。她肯定放心不下。我真也没那么娇气,尽管从来不曾吃过什么苦。
我们彼此之间终于看见各人的表情了。一个个都没有异样,看不出疲惫感,眼睛都炯炯有神。
“啊,太好啦!”蒋和珍大概是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故而高兴得不得了。
“希望再也不要进入黑夜!”沙狄故意说。
“是的,白天我是不会害怕什么的。”
“因为你相信邪门歪道的东西都怕日光,你心底默认总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存在于我们的周围。”
“沙狄,你可以不信,请不要鄙视别人的信奉。迷信又怎样?”戴兰说,“过分理智不也是一类迷信吗?真不能拿高高在上的眼神看别人。”
“我没有啊,不是鄙视,是劝慰好不好!”
跟日常的清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也是那么灰蒙蒙的,像是雾,又像是浮动的氤氲之气。远处不甚明了,隐约看见是茂密的森林,密密匝匝地立在四周。更远处的高山崖壁间,有一片光秃秃的地方裸露着,似乎连一根草也没有长出。
整个山谷出现在我们面前。像一个不规则的盒子,我们在最底端的平地处落脚。平地周围树高林子密,感觉鸟都飞不进那树林。重重叠叠的树木长势繁茂得惊人,野茫茫上升到了半山腰上,才渐渐稀朗起来,暴露出往上陡立的挺挺绝壁。须得仰视方可见其伟岸,叹其巍峨。
一只黑白的灵动的小鸟飞过,转而消失。但是我看见了,不禁心生喜悦。每只鸟都不可能是单独的存在,必定会出现更多的小鸟,不管是什么颜色的。它似乎在告诉我,这里不是死气沉沉的所在。
有水从密林偏隅的草甸间流出,蜿蜒流淌着,被引到了我们的房屋前的小水潭。水满则溢,流水下至竹林外一涧深潭,听见有水花飞溅之声。是听觉恢复了吗?水流激湍,清澈见底,有小鱼儿在水中飞矢般游曳。真的有小鱼儿,我们沿着窄小的河道寻觅着,看见好几条青灰色的小鱼在水中。有时它静默不动,好像等待着我们去惊扰它。
早饭准备好了。我们坐好,预备着开吃。我问老张,这是让我困扰的一个小小疑问:
“不是有一只公鸡吗?它没有学会打鸣?”
大家都有点发愣,确实不曾听见那只公鸡啼叫打鸣。但可能是换了陌生环境,还不习惯,它忘记了打鸣。老张就是这么解释给我听的。或许吧,这样解释也没问题。我们埋头吃饭,低低私语着。
突然传来一声惊雷。我吓得差点丢掉了筷子。我们扔下碗筷,都跑出了屋子。外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的味道。
戴兰在我们的房子后边捡到一块锈迹斑斑的手表,竟然是带日历的。擦亮看上面显示的时间,时针定格在一点和两点之间,分针断了一半,指向着六时的位置,钞针索性消失了。日历显示是九月十八日。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7 19:01:01
30、凶 兆

还是要说说那乍然响起的雷声,不是一阵,是一声。有人说可能是山外有采石人在放炮,有人说可能是新的一轮轰炸。当然都不是,因为那声音是从天空中传下来的,就是所谓的霹雳。
天空虽然也近乎于大亮了,但是不见太阳,也没有蓝天白云。
雾气一直凝滞般地弥漫在整个山谷中,既不明显,也不流动。环顾四周,我渴望着能够再次见到那只黑白分明的小鸟。
老张在筹划种植蔬菜的事情。已经有好几块地种上了蔬菜,应该是父亲提前安排人来种植的,长势挺好,有些可以直接采摘了。另外开垦出的荒地有一大片,够老张去打理的,他善于农事。
那块手表是戴兰在白菜地边捡到的,样式十分精美,不像市面上可以见到的那些。估计也不是普通人能够佩戴的东西,怎么就遗落在了这儿呢?颜子回说手表是外国进口的,上面有制造国的名称,如果可能,他想尝试着修好手表,尽管目前他缺少一些维修手表的工具。反正我们不急,也不知道得在这里呆多久,有点复杂的事情做是好事。
但也没到那一步,毕竟理论上我们才来了一天,连熟悉地形方位的基本步骤都不曾完成。如果真到了不想探寻不想突围的那一天,每个人按照自己的兴趣找到关注点,当然非常重要。无聊是一种病,会蚕食掉所有信心和勇气。
四周天空的明亮程度近乎一样,因为还不见太阳,所以从感知上根本无法确定方向。颜子回随身携带着指南针,拿出来看时,只见里面的指针疯狂抖动着,静止不下来。他肯定地说是磁场的原因,不必瞎想什么。如果走出前面那一片密林,说不定可以使用,因为每一个地点的磁场各不相同。
也许吧,相信他说的,既然那有关科学。伍道祖对此深信不疑,他认为所有异象都可以从科学的角度寻求答案。他是那么坚定的一个人啊。
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走远,也不敢走得太远,这是约定。熟悉环境必然是该由内至外的,唯其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安全。我们按照初来时的路径走过竹林,试图找到昨天那个山洞。野草丛生,行程艰难无比。走了老半天,回头看看,也不过百十米。终于靠近了山脚,哪里有什么山洞,连洞的痕迹都没有。浑然一体的岩石,黑黢黢地连成一片,像巨大的梦魇,使人艰于呼吸。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怀疑走偏了方向。
“昨天明明是有路的啊,”沙狄奇怪地望着我说,“我记得很清楚,怎么一夜就长满了草?”
“去试试别的方位,”伍道祖说。
想来也是徒劳,我越来越坚信自己的推测,就是大家认为的一夜概念,实际上是由无数个夜叠加而成的一夜。野草可以疯长,但那个突然消失掉的山洞怎么解释呢?本来就不存在?那我们是怎样进来的?
我对伍道祖的唯一解释应该是,山洞本身是存在的,我们也是从那个山洞走进来的,但那是另外一个空间里发生的事。但此时,我们脱离了那个空间的管制,到了这个空间。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伍道祖表现得不动声色地说,“不如直接点儿,说这个世界上是有神话故事的。这是你的科学观还是玄学观?”
“假如时间能够叠加,空间当然也能!”我语气坚定地说,“只有这样解释,才不致沦落成为荒诞的迷信思想。”
这时听戴兰叫道:
“你们过来看,这儿有字迹。”
停止争辩,我们一起过去她们那边。
几个女生站在一大丛兰花前,盯着在看什么。冰冷的水滴从突出的石头上渗出滑落,地面上湿漉漉的长满苔藓。
低矮处一块比较平整的崖壁上,刻写着清晰可辨的四行小字,字体为楷书,隽秀雅致,力道却跃然而上。写的是这样几句:
无谓冷暖
难分东西
天下一隅
可成化境
我琢磨着,从字面上不难理解,但或许有深层次的意义。是不是应该往复杂处去思考呢?所谓化境,就是没有四季,没有方向,永远是这般景象,预示着我们走不出去了吗?按照我的想法,我们被困在了这个不一样的时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伍道祖也跑过来了。他冷冷看着崖壁上的几句话,抱着臂膀,默不作声。
“谁留下的呢?”沙狄也不知道在问哪个。
“看字体应该是古人,”戴兰说,“但也说不准,字是可以模仿的。想告诉后来人什么吗?”
“古代是有很多隐士的,”蒋和珍说。
“有点像,”俞小蛮说,“只是抒发吧?”
“我看,既不是抒发,也不是警告,而是一种描述。表明这里会一直这样,我先前说的时间的节点,就是这个意思。如果真是这样,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大家都不会变老了。”
“啊!”俞小蛮惊叹起来。
戴兰瞪大眼睛看着我,不可置信。他们几个预备欢呼了。因为如果真的能够保持年轻,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苦闷呢?伍道祖没表情地问我:
“当作你说的是对的,那么,刻下这字的那个人呢,他岂不应该还在这里?”
“可能过得不耐烦,人家找到了出口呢?”我说,“这么说来,极有可能是有出口的,需要我们去寻找。”
“只要有,我一定可以找到。我可不愿意一直呆在这个鬼地方!”沙狄说。
“到时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我知道你一直想去上海,伍道祖还想去英国呢!我呢,无所谓,不想让自己太纠结。”
“又是你那套宿命论!”伍道祖似乎在指责我了,“能不能积极点儿,给大家一些勇气?凡是称为世外桃源的,都是给人欣赏的,而不是让人进入去生活。我敢肯定,很多人不会梦想世外桃源。”
“相比生活艰难呢?”戴兰问。
“至少我不愿意。生活艰难不是正常的吗?不要说我没有吃过苦受过罪,相比一尘不变的安稳生活,我更想过那种充满不确定的精彩生活,就算颠沛流离也无妨,我愿意。”
“我也愿意,”沙狄附和说。
伍道祖瞟了沙狄一眼。我再次申明,我没有说人人想去神仙洞府,每个人对这个世界的想像不一样,当然有人会向往烟尘漫道的江湖。摆在眼前的现实是,我们能够怎样,而不是我们想要怎样。
“其实能永远呆在这儿也不错,”俞小蛮自顾自地说;对我的预测她也是半信半疑。
换了一个方向后,我们到底还是分开探索了。沙狄和颜子回往水源的方向去了,那里是靠近密林的地方。我和伍道祖带着三个女孩子继续顺着崖壁走,是往上的方向。沿路非常难走,尤其是多种长草纠绕不清,带有锯齿,更有防不胜防的荆棘,手脚很快就见了伤痕。女孩子们受不了,叫嚷着要回去。前面除了树木还是树木,显然很难发现什么。
我们折返了。她们去水潭边清洗着,有些小抱怨。老张在地里忙活着,小祖就在他身边儿,半趴在地上静静地等候。
老半天过后,也不见沙狄和颜子回转来。应该隔得有些远,叫是叫不应的。伍道祖爬到柴火堆上观望,却也看不见更远处,满眼只有大团大团堆得结实的森林。
“千万别出什么意外,”他咕嘟着说。
“我们去找找吧,警告过他们不要迈进林子里的,所以不该会迷路啊,”我内心有些担忧。
老张过来问清楚我们情况,责怪我们不该分开行动。现在先且等等看,不要贸然去找。说不准我们才往那边去,他们从另一边回来了。
果然,沙狄远远地叫着我们在往回走。一会儿他就过来了,红着眼睛,手里死死捏着一把短枪。那是颜子回的枪。
我问他颜子回怎么没有一起回来,他只说不见了,好简单的一句话,不见了。
不见了!我惊骇地叫起来:
“你什么意思?怎么就不见了?”
“本来一直在一起,他说看见什么东西在林子里面闪动了一下,就要去追。林子太密,我不太敢进去啊。可阻止不了他,他掏出枪就进去了。我过了一会,才想跟在他后边看看去。结果,就不见他的人影了,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他的枪。我就跑出来了,还寻思着他是不是捉弄我,自己先回来了。”
“狗屁!”我恼怒地说,“他怎么可能撇下你自己回来?你可不能瞒着我们搞事情!”
“我还能搞什么事情啊!”沙狄委屈地叫道,“算了,我去找他吧。像是我把他弄丢了一样。你们好奇怪啊,是不是觉得丢的应该是我才好!”
“谁也不能丢!”我冲着他吼道。
戴兰走过来说:
“不会有什么事吧?”
“但愿吧,”我平复一下,说,“先前不是说了吗,这里的风险都是未知的,谁敢确定到底是不是世外桃源?”
我要老张带上长枪,我拿着颜子回的枪,伍道祖和沙狄各拿上武器,我们必须赶紧出发去找颜子回。三个女孩子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戴兰负责她们的行踪。她们是想去的,被我制止。
我们跟着沙狄,沿着溪流向上走,很快走到了密林前。泉水是从林间流出来的,我们往密林深处望去,只是黑麻麻的一团。
“就是这棵树,”沙狄指着一棵高耸入云的红皮树说,“颜子回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里边没有光线吗?”伍道祖问他。
“我感觉也不是,就是非常暗,看什么都不太清楚,像是熄了灯的房间。”
“他没有说一句话吗?比如,尖叫声——”
我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不是害怕颜子回遭遇了危险吗?不会不会,林子过度地密集,所以不太透光,显得极其幽暗罢了。一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他可能追着小动物跑,结果迷路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大声叫起他的名字:
“颜子回!听得见吗?”
“颜子回!”大家一起喊着。
山谷里有些回声,可惜不是颜子回的应答声。
突然,小祖对着林子深处狂吠起来。老张喝叱好几声也不管用,手里便已握上长枪,推上枪膛。
我紧紧盯着林子,似乎想要看透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使人骇然的东西。
比太阳还要刺眼的一道白光闪耀了一下,林子里安静了下来,隐隐约约有沉闷的喘息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小祖终于安静了。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7 19:01:22
31、临 界

撤出密林是个艰难的抉择,因为谁也不能先说放弃。是不是放弃呢,或者也可以说是为保全?在我是不忍心的。暂时我也不愿去推测他们的想法。老张说,我们退出去再商议,盲目地往前冲是不对的,会造成新的危险状况。
但是小祖的紧张感消除了,说明危险信号已经解除。明白这一点,我们可以松弛下来,不必赶着退出林子。显然,在呆了一会儿后,视觉逐渐清晰起来了,树林里边也没有起先那么幽暗了。
光线好像不是从密不透风的树木顶端照射下来的,而是从树干的缝隙间飘浮着拐进来,而后烟雾一般地笼着,晕散出来的。所以林间就像一个深沉的梦里面的奇异印象,昏暗而又清晰。
地面上浮雕般密布着树根,很难见到一棵草,但有茂盛的各样苔藓。花朵多半是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开放,也说不谁,假如又有喜好黑暗的花朵呢?是不是存在着我们所理解不了的另外一个更为复杂的世界呢?
我意外地冷静了下来。我想到了时间的重叠,也想到了不同时空的可能性,感觉不那么担忧了。
况且,还有那四行雕刻在岩石上的预言式的文字,不也在间接佐证着颜子回遭遇不测的可能性很小吗?我想,他才是第一个被选择的对象。
也就是说,他可能无意间跨越了一条线,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刚才的喘息声是什么意思?”沙狄问。
“我们先且顺着力夫的说法来想问题,”伍道祖说,“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喘息声。是的,反常的寂静会扩大我们对声音的理解,刚才的声音或许是隐蔽的昆虫发出来的,就像日常所谓的森林的沉吟和叹息。是不是觉得好荒谬?”
“我不太懂,”沙狄说。
“多说几次你就会懂,”我说,“伍道祖也一样,心里肯定是有极多疑惑的,嘴上现在不想说而已。”
“但愿不仅仅是你的臆想,面对困难时的自欺欺人。你的想法太奇怪了,起码超出了我对于科学的认知。但是我愿意陪着你一起去想像。”
“不只是想像那么肤浅,是需要放空自己去感受。接受不同的观点必然有一个过程,不要强迫自己被动接受就好。我觉得,当很多事物无法以长期积累的经验去对待、也无法以目前的科学眼光去解释时,我们就该问为什么,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或者存在着我们尚未触及的领域。我不喜欢动不动就指责别人迷信,那才不是科学的态度。”
潮湿的地面上,我看见几条千足虫顺着树根爬着,样子非常从容淡定。
我们不是就此停止对颜子回的寻找,理论归属理论,现实是我们若是回转,该怎么向女孩子们交待。关键是,沙狄绝对不敢回去,尽管从现场看,他没有说谎嫌疑。他整个人都懵了,惴惴不安。
“你不要有罪恶感,这事跟你没关系,”伍道祖对沙狄说,“总不能说该消失的是你,或者又假如两个人一起失踪,不是更糟糕吗?大家应该这么想,幸好只是一个不见了。乐观一些吧,诚如力夫所说,颜子回越过一条线后逃离了这里,他现在可能在更好的地方想念我们呢。”
“是的,”我说。
老张一直没说话,他在环顾四周,似乎意图发现什么东西。在我们面前,他多半也插不上话,因为他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可能他也害怕吧。
“那么,再往里边走走看吧,”我对他们说,“我敢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出现。”
“在树干上做好标记,”沙狄说。
于是,我们继续前行。沙狄不断呼唤着颜子回的名字,声音笼在密林中不能消散,却无比单调。
小心地向前探寻着,我不敢回头,也让大家不要回头。因为我十分怀疑身后的路径会不会慢慢消失掉,就像父亲离开时那闭合上的山洞一样。森林是温和的,有种隐约的力量,似乎正在抑制着合拢的欲望。耳边有个微渺的声音在对我说:
“不必寻找,他是安全的。”
我想我愿意相信,可是止不住前进的步伐啊。
“回头吧!”那个声间说,“靠近真相,意味着坍塌。这个世界将毁灭在你的想像中。”
为什么选择颜子回呢?他的什么特质支撑了他的离开?是因为他那简单直白的处世态度?
“该有的想像力,他都不缺乏,是你没兴趣了解他而已。他有足够的接受能力,更适合出列。”
我停止了脚步,闭上眼,仰起了头。
不是吗?颜子回在我们中间,日常表现得最没存在感,很难相信他更加适合出列。间接说明,我们平时的表现都被注视着,人人无可遁形。
“把标记做得明显一些,下次再来也方便。”
见我懒懒地这样说,沙狄不禁问:
“不找了吗?”
“暂时停下来。”
“戴兰她们问起来怎么说才好?”
“你不要解释,让我和伍道祖负责说服她们。情理上,她们可能不像我们一样容易接受。”
这时,耳畔的声音又在说:
“很好。循着痕迹转去吧,下次不会再有痕迹了,再多记号也没有用。那种小把戏。”
我认真想了想,心里问:我有可能再见到颜子回吗?
没应答,他又沉默了。
这么说再见的希望不大。最后还想问一句,在他所属的空间里,有没有另外一个我?如果有,我的推断就没有太大问题;反之,我会感觉到真正的空虚和无助。
“太过执念,则流于邪魅,”他缓缓悠悠地说,“可信,不可究。”
可信,难道要求无条件地相信尚称未知的东西吗?又有几个人做得到这一点?我只是个极其平凡的人,也愿意做个平凡的人,原意不想接触任何超乎想像的事物。愿意相信,却做不到无条件地去相信。况且,除了感觉到以外,我没看见什么。
不可究,更让人为难。我不是傻子,好奇心又重,对任何事情都不愿只看表面。如果不是因为好奇心,我怎么会假想出时间可以重叠呢?由此,更不会相信另外的时空应该同时存在。
想至此,我不禁嗤之以鼻,鄙夷地冷笑了。
“你在片面地思考,”他低低地说,语气近乎于麻木,“只叫你对这件事不去过分追究,你却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
可是,在理论上,一件小事不是牵动着整个空间架构的稳定性吗?颜子回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可能当作独立事件,而是牵涉到理论设计的逻辑性。
“怎么不对我产生好奇心?”他转移了话题,语调极为和软,“难道不想知道我的样子?”
不想,可能我也没有想过。我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声音,没有形状,甚至无从附形,悬浮在空气中,只起到媒介的作用。是他联系着未知与我们,在选择性地界定对话目标。我只是他的选择之一罢了。偏偏我是个刺头儿,早就学会了不附和,也不盲从。
“我不想,”我喃喃地说,“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样子。只要我不想,你就只能以一个声音的形式存在,不会变无形于有形。”
显然,他陷入了沉默,再也不说话。
小祖摇着尾巴跟在老张身后。我舒了一口气,大声对他们说:
“我们先回去。就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一样,说不定颜子回几时就回去了,正坐在房间里弄他的手表。”
那块手表放在他床边的桌子上,他是预备修理好后当作计时器用的,看来不大可能了。
我们轻易地走出了森林,沿着小溪往回走。
她们三个站在屋侧张望着,远远看见了我们。然而,我们的队伍中并没有颜子回。焦急写在她们的脸上,蒋和珍已经在啜泣了。
戴兰问道:
“人没找到,你们怎么回来了?”
“他没有回来吗?我去他房间里看看。”
沙狄跑向颜子回的房间,里边儿没人,桌子上的手表也没有了。我分明看见他把手表放回房间里的,怎么会没有呢?莫非他又带在了身上?
“没道理啊,”伍道祖说,“带着是累赘。如果是块好手表,他带着倒情有可原。”
“单纯喜欢吧。他说能够修好手表,都坏成那样了,不懂他怎么修,”俞小蛮说。
“我感觉不太好,”蒋和珍说,“那块手表出现得好怪异!可能是不祥之物。戴兰真不该捡回来的,应该扔得远远的。”
“我只是好奇而已,又没有把它当作什么珍玩宝物。你可不要把颜子回的失踪跟这块破表联系到一起去。”
但也许真的联系得上,我想,颜子回准备修好手表,让时间正常走动,这违背了某种设定,当然不被允许。所以他必须带着手表一起消失,让这个峡谷保持原状。他是被外力操纵着送出去的,而不是对密林中不可名状物的好奇驱使着他逃离走。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原因,这个不会例外。
真是冥冥中都已注定,不能责怪哪个人。其实是没有什么巧合的,表面上看似巧合而已。所有对他人的指责,如果不出意外,最后都会落在自己头上。
我觉得,大家应该这样想,颜子回只是暂时告别了我们,躲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修理他的时间机器。直到有一天他真的修好手表,时空扭正了方位后,他就会微笑着出现在我们面前。
但愿我的话能够给予她们几个女孩子一点点慰藉吧。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8 20:18:48
32、难 忍

意识到再难见到颜子回后,大家才惊觉他是个多么难得的好人,简直堪称完美。比如,他不像我那么玩世不恭,他是出身极好而又正派的;他不像伍道祖那么地执拗纠结,他是温和而随性的;他更不像沙狄那么样鲁莽冲动,他是斯文而克制的。非得说一个缺点的话,那就是太过自律,他显得不是那么地接地气,与普通朋友间有疏离感。
我们从来不曾走进过他的内心,所以对他真的不算特别了解。他像一棵安静生长的树,慢慢长成熟视无睹的风景,当有一天被挖走后,留下了一个大的创口,才发现他对于整体的不可或缺。
然而,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出现,我们在心理上是不会放弃他的。就像我所说,当他躲起来了罢。伤感在所难免,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戴兰保持着她的愤怒和不满,认为我们不该轻易地放弃寻找,却可笑地寄希望于他自己回来。头脑稍微清晰一点的人都会猜到,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可能回得来。否则,他怎么会丢掉手枪,是为了给我们大家留下纪念吗?
这枪可是他父亲送给他的,他喜欢得不得了。
似乎是在将矛头指向沙狄,为此,沙狄表现得十分痛苦,也觉得十分冤枉。千错万错,他不该和颜子回组队,而是就该一直呆在我的身边。原本他也是这样想的,但考虑到女孩子们更需要照顾,所以才同意和颜子回一起去密林那边的。除此之外,让他和伍道祖组成队伍,他必定拒绝掉。
这话说得有些直白了,也是沙狄一贯的作风。伍道祖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摸了摸脸孔。组队或者单独行动,他都没意见,让他跟哪个人组队也无所谓,不是他没有发言权,而是不想在这件事上发言。他确实希望自己能跟颜子回对调,让他遇见什么怪事才好,也能印证一下自己的坚定的信仰。他并不太认可我的假设,因为全无佐证,也太令人费解了,那跟他的科学观点难以吻合。只能说,他很期望我的想法正确,颜子回跨越过了一条隐线,而并不是像戴兰怀疑的那样,他给什么东西拖走吃掉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值得所有人悲伤。可悲伤过后,还得更加忧心如焚,因为危险的脚步正在一步步逼迫我们,颜子回只是前奏而已。
我不想大家被恐惧包围,故而强调着自己猜度再三而形成的稚嫩的理论。我分析给他们听,嘴巴再大的野兽,也不可能一口生吞掉颜子回,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颜子回难道吓傻了?他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吗?只能这样解释:他和沙狄也许没有手拉着手,但距离肯定很近;他一脚踩入了另一个空间,看见了绝对不一样的世界,想提示沙狄已经来不及,沙狄听不到他的叫喊,他只有扔下枪的机会了。沙狄没有预备,所以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知道身边的人突然就消失了。他如果警觉一些的话,说不定能够看见颜子回最后缩进去的手。
总而言之,颜子回生存的可能性绝对大于他遭遇不测的可能性。我坚信这一点,请大家相信我这一回。至于在我耳畔不断提示我的那个声音,我不想说出来,说来他们更加不会相信,以为我发疯。
俞小蛮怔怔地流泪了,她说她想起颜子回讲过的一件事。那时大家还在重庆,离大轰炸不太远的日子,周末的一次聚会上,气氛还是跟往常一般祥和太平。颜子回喝着他最喜欢的红茶,坐在窗户边静静地看着大街上往来的行人。他喜欢将自身代入到别人的角色中,幻想着各种不同的生活乐趣。有时他是小商贩,有时他又是赶着老牛回家歇脚的农夫。他不喜欢学校,凡是可行的职业中,就是不想做一个老师。有一回,他真的想到自己是个农民,有田地可种粮食,有山丘可种果树,也有鱼塘可代养殖。那是他以为最自然的生活方式,在他自己的土地上生存着,和一个羞涩的姑娘结婚,生下几个体面的儿女。太阳晒黑了他的脸,农事也锻炼好了他的体魄,那里有他理想中该有的快乐。他看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妻子的面容逐渐苍老,双手长起了色斑,生活恰好在一步步向着圆满迈进。他安静地坐在窗户前,用想像力过完了无数种人生,感觉异常满足。如果只是让他单一地去走完某条道路,哪怕是别人眼中最理想的人生,他也感觉害怕,从心底里抗拒那样的安置。
也许真像我所说,有不一样的道路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去,不管那是荆棘密布还是鲜花铺陈。由此,更不该为他难过。
但是,这不过是推测啊,戴兰觉得我们几个在扎堆儿地浇灭寻找计划,一切都是托辞罢了。做人岂能这样呢?俞小蛮也是,简直是杀人递刀子,助纣为虐。难道真的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吗?她做不到闭上眼装傻子。
看来有必要带她去密林中巡视一翻,才能让她平静下来。她们没去过林子里,以为跟外边的树林并没有两样,争着想要一起去看看。我征询伍道祖的意见,他却不表意见。他只说他不想去。
沙狄此时不能推辞,他与这件事有关,所以真要去的话,他也只能跟上。但他说刚刚去了两次,不如休息一会儿再去。
他是需要休息吗?走了一大圈儿,我没有累的感觉啊。或许他是心里受了累,想缓一缓吧。
我们都坐了下来。老张知道制止不了我们的行动,要求呆会儿一起去,至少要看住我,不让我做出什么太过激进和危险的行为。他是多虑了。
我看小祖是那么地平静,明白空气中并没有出现让它惊慌的气息,心里也安稳不少。
在我杂乱的回忆中,相对而言,颜子回是很多场景中的配角,他不善于往舞台中央挤,似乎也乐于当配角。话语不多的人,多半更适合做个听众。哪怕在他家里,他总会退让到旁边,听我们眉飞色舞地表现,适时地微笑或者附和,让人快乐。他喜欢拆解小玩意儿,一些玩具和一些器械,能够乐此不疲地拆了装、装了又拆,完全让外人理解不到属于他的乐趣。这一点象极了小时候的我。只是我长大了,早就不爱沉浸在这样的世界。有时候我想,他是不想长大还是极度迷恋那种自我的状态呢?现在想来,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真值得我们所有人去羡慕啊!
和多数孩子一样,我是渴望着赶紧长大的,这是因为对更大世界的向往、对精彩生活的追求无时不刻不在呼唤着我,引领着我。我不愿做个安分守己的人,这一点跟颜子回有些象,但是我更喜欢亲身去感受,而不是停留在自己的幻想中。对比大上海,我作为一个湖北人,当然更喜欢武汉,原先也是计划好要回武汉。父母也有那个意思,想来离故乡更近一点,终究是会叶落归根的。重庆也好,可不是我们的重庆。
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就像一个谜局,不知道突破口在哪里。那么漫长的一个黑夜,耗费了外面多少的光阴,在我们是未知的。当下是白昼,没有阳光,见不到日头所以也辨不清方向,说不定也会被无限制延展开来,让我们不知疲倦与困乏,却悄悄地培植焦虑,滋生厌恶。当我们不知道饥饿也不想睡眠时,仰望壁立千仞的一座座高山,最终会产生绝望的想法吗?
是的,终有一天,我们会感觉到深深的绝望。那是无法陈述的浩瀚宇宙般的虚无感。在这空虚面前,我们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沙狄的话引发了大家对未来的恐慌。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8 20:19:07
33、陷 阱

这里有些像密境,但又绝不是大家梦想中的世外桃源。所以,丛林法则是适应这里的法则,我们必须努力存活下去,才有可能寻找出路。雨水滋养万物是自然,密林繁茂葱郁是自然,生物间相互猎杀肯定也是自然。于此,当老张说为了给我们补充营养而需要制造一些小陷阱捕猎时,没有人反对。沙狄甚至很兴奋,说要去帮老张。
正常情况下,父亲帮我们准备的补给能够维持小半年左右,只要不浪费,也许能够管得更久。况且,先还种植有各样的蔬菜,老张也十分擅长园地管理,新鲜蔬菜这一块应该不成问题。只有新鲜肉类是缺乏的,故而老张的猎捕行为势在必行。
所谓未雨绸缪,充足总比匮乏好。当然,有事可做也是很好的,省得无所事事时更加胡思乱想。
目前我所能想到的,是在衣食住行等方面不会有异常现象发生,基本的需求是必须有所保障的。老张有能力单独去制造陷阱,有人愿意搭把手他也没有拒绝。他可能更希望我们几个男孩子一起去协助他,而不单单是沙狄。不想让他失望,我叫上伍道祖和戴兰他们。女孩子一旁观望着就行了。
老张察看过地形,在地面上仔细观察过,不见什么动物踪迹。他还是要把第一个陷阱设置在密林边缘。这儿有一个出入口,假如有小动物出没,正是它们的必经之路。
沙狄帮着他挖好深坑,上面安了老张用竹子和绳索自制的捕兽夹。我们都想试试看,老张一边教我们捕兽夹的制作原理,一边砍了几根长枝覆盖在陷阱上作伪装。
第一个陷阱造好了,堪称完美。不得不佩服老张是个能干人,好像没有他不会做的事,而且每件事都做得那样好。他们跟老张聊起家常来。
“老张,你什么时候去力夫家的?”伍道祖问道。
“我去的时候,力夫还没有出世。”
“老张是哪里人?”俞小蛮也发问了,“您家里面有老婆孩子吗?”
“没有,我一直没有结婚;我老家也是湖北的,我是麻城人,”老张笑着说。
只有蒋和珍听说过麻城这个地名,在大别山一带。戴兰问:
“你们那里离力夫老家有多远?”
“有点远,隔着好几个县呢!”
“家里还有人吗?”
听女孩子们这么问,老张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他想了想,说:
“我们那儿大体上是山区,但我先是县城边儿的人,生活并不是那么地艰难困苦。天下不太平的时候,在哪里都躲不过天灾人祸。我也是上过几年私塾的人,会计算,早年在乡上找了份工作。本来想着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就好,不妨有一天冲来一大帮土匪,火拼起来,打死了乡上好些人,连乡长也给砍了头。我正好去乡下办事,躲过了一劫,却再也不敢回去。听说他们在搜查凡是参加过乡上工作的人,想要赶尽杀绝,连家属也不肯放过。我是连老家也不敢回去了,怕连累家里人,尽管我父亲早就过世了,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好在他们并没有那样做,我却在外面漂了两年。后来就到了力夫家里,一家人没将我看外,当作自己人,我就没有离开的心思了。其实中途我也偷偷回去过几次,只想看看老娘,拜托一个自家弟兄照顾,直到老娘过世,那边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你怎么不结婚呢?”俞小蛮问。
我瞪了她一眼,感觉这是令人难堪的问题。看来她有时真的是没脑子的一个人。
老张似乎没有觉得不堪,只是淡淡地说:
“多半人有结婚的意愿,也有些人是被逼无奈才结婚的。偶尔我也想过这件事,但只是想想。一个没有根基的人,是不该去想那些事情的。所谓传宗接代,不包括我这样的人。”
我不想听老张这样说话,有些悲观失望的意思藏不住。我说:
“等我们回武汉了,一定要看着你找个媳妇,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说不定我们会一起举办婚礼呢,那可有点意思。”
笑容浮现在老张的脸上,他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他感激地说:
“有你这份心意就够了。所以你一定要努力地活着,要保证把我们安全地带出去。你记住,你说过你要带我回武汉的!”
“好的,我记住了,”我正经地说。
我要带大家出去,这是树立的唯一目标。方向既定,就得拼命往这个方向奔跑,不管环境多么地陌生和惊险。从现在起,无论我愿意与否,我都要当自己是一个小团体的领队,是计划的制订者和决策者,谁反对也无效。
我先得表现得坚决和果断。
“老张的大事要你上心了!”伍道祖不合时宜地说,显然他不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
我狠狠盯着他,叹了一口气,对他说:
“你要学会适可而止。我知道,你聪明又有想法,在哪儿也不服软,但这不是重庆,不是你的地盘儿。你的好建议,我们接纳;你的个性,请你收着点儿,等有机会去了英国再发挥。不是每个人都像俞小蛮那样崇拜你迷恋你,觉得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无条件地服从你。大家都觉得你理性,我看不一定,你一直认不清现实。你先别急着争辩,不要以为我害怕和你争辩,我是不想搞得太尴尬,是总在惦记着尊重你。而你呢,几时想过尊重别人没有?从来没有过。我只说是朋友间的任性,要容忍一些,你却越发没顾忌了。我说,到此为止!以后所有的事,不管行动还是计划,大家可以先商量,最后由我做决定。重复一次啊,我做决定!”
好像我的话有点重,吓到了大家。沙狄也没有鼓掌说好,几个女孩子都望着我不做声。伍道祖气得紧咬着嘴唇,转而就要流泪了。老张在一边儿收拾着工具,很奇怪他这次没有阻拦我,是不是赞许我的表态呢?
“力夫,我想进去看看,”戴兰指着密林说。
“我不想,”俞小蛮还有些替伍道祖不忍。
“你不害怕吗?”蒋和珍拉着戴兰说。
“害怕什么?反正我又没看到过不对头的东西,正想看看呢!现在是白天,你不是说只在夜晚才会害怕的吗?你们真的相信有怪物不成!”
我看着密林,说:
“没有怪物,至少现在谁也没有见到过什么怪物。是怪象,不合常理的怪象。也不用害怕,不瞎想就行了。”
诱惑是真实存在的,面对密林,每个人都会产生进去一探究竟的隐隐冲动。恐惧往往敌不过好奇心,我要他们放下恐惧,自然轻松地走进去。
老张看了看失落的伍道祖,对我说:
“不能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制造陷阱。任务还没有完成,最好不要随意改变计划。”
我想也是。戴兰原本也是为缓解一下氛围才说想进密林里看看,既然还有任务,她便作罢。
在老张的带领下,我们脱了鞋,下到溪水中围堰捕鱼。大家学着老张,利用小溪中的卵石垒起堤坝,迅速围起大半个圆形陷阱,留下一个进水口。这样的堤坝我们总共垒起了三个,错综排列在溪水中。
趁大家没注意,我有意走到伍道祖身边儿摸着石头,小声对他说:
“不要伤心啦!你知道我最佩服的就是你,拿你撒气才有效果。”
“你这是什么逻辑?”伍道祖可能也不想大家听见,故而压着声音说,“你想要什么效果?”
“问你一个问题,群龙可以无首吗?”我说。
“大家不是一向当你是龙头?担心我威胁到你的地位吗?你放心,哥哥我没兴趣!”
“你有兴趣也没用,因为你不合适。很多事情不是凭聪明就能够做到的,你承认吧?”
“然后呢?当众骂了我,还幻想着我跟你道歉不成?”
“好了,老子跟你道歉好不好!不要受点委屈就可怜巴巴地掉眼泪,跟个婆娘一样。”
“有你这样道歉的吗?”伍道祖嫌弃地说,想了想,却又笑了起来。
“好了吧?”我也跟着他笑,问他,“以后可要听老子的话,免得骂了你,老子也不开心。”
他不再应我了,拿起一块石头给我看,是有花纹的鹅卵石。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太规则了,而且,所有的石头都是一种花纹,这就太不正常了。就像是一台机器做出来的一样,根本不像是自然形成的石头。”
“大小是有区别的,”我注意到了。
“假设是在慢慢长大呢,就像瓜果一样,只是个体上有限度,最大也不会超过某个尺寸。”
“有这种可能。”
我拿了好几块石头作比较,倒觉得很有意思。
“林子里的树我也仔细看过,不是外面见过的树种,叶子就长得非常奇怪。还有,那么密集的树林,本不该长成那么粗壮的大树,一棵挨着一棵只靠空气生长吗?整个颠覆了我的科学认识。”
“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角度来想这里的事,”我说,“那就是这里原本就是这样的自然状态,我们之所以觉得诧异,是因为我们的局限性,目光只锁定在我们的世界里。如果我们把这里经历的一切当作正常现象,岂不是很容易接受?接下去,大家可能遇见更多古怪梦幻的事物,克制住惊慌,平静面对吧,再没有比这更恰当的态度了。”
溪水非常清凉,大家甚至把这项工作当成了游戏节目,玩得高兴极了。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8 20:20:04
@ty_豆腐780 2022-04-17 20:57:57
拜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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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9 20:00:57
34、远 山

大家回到住所。老张喊我们去他的鸡舍看,鸡成了老母鸡,里面下满了白花花的鸡蛋。有只鸡还孵出了一窝小鸡仔。大家面面相觑。
很正常啊,在我们视线以外的时序是紊乱的,只要我们安静地呆在房子里,周围的事物都会步入正轨。
“那不如做个实验,我们现在不去哪里,都在屋子里呆着,按照你的理论,从大家吃早饭到现在已经过了老半天,该饿了。有几个人感觉肚子饿的呢?我顺着你的想法,是不是凡我们忽视的东西都会发生变化,而凡是我们重视的东西都很难产生突变。”
“老张不重视他的鸡吗?”沙狄问伍道祖。
“我说的是我们,这个团体,不是某个人的意念。再说了,比起小黄狗,老张当然没把鸡太当一回事了。”
伍道祖有些排斥我给小黄狗起的名字,所以不愿意叫它小祖。
他们似乎都在慢慢接受我的推断,对看见的异常现象也不再表现得那样地惊奇。包括女孩子们。
“你先说我们不会变老了,鸡怎么长大了?”俞小蛮问我。
“鸡本来也没有时间观念,”我这么样回答她的疑问,“就像信仰,对于缺乏信仰的人,起不到约束的作用。而小祖之所以没有变化,是因为它一直跟在老张身边,没离开过。”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蒋和珍说。
“应该把力夫的话记下来,我们再慢慢分析,说不定能够理解。我也听得糊里糊涂。”
女孩子们对戴兰的话表示认可。她们并不能完全接受我的辩解。其实我也感觉到很心虚,不明白为什么在鸡子身上没有出现时间重叠的现象。伍道祖这时说:
“假设密林是个独立的时空呢?它既有别于山谷,更不同于外面的世界,这样就好理解多了。我们每接近一回,这边就会发生新的变化。前提当然是我们必须一起靠近它。这不是很容易论证的一件事吗?我们记住这边的状况,再去一趟密林。”
真不需要急于去论证这个。我呆呆地遥望着天空下的山峰,对山顶充满了向往。如果此时能够登上峰顶,很多疑惑可能会迎刃而解。
那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指着一座山峰说。
从理论上来讲,所有的山峰都是能够登顶的,只要信心足够,准备够充分。这里的每一座山峰似乎都充满着诱惑,无声鼓励着我们前去攀援。我感兴趣的倒不在征服的欲望,而是想站在最高处看看这谷底景象,山峰以外又是怎样的世界。它符合我对于真实世界的假想吗?
然而,林际线是一段巨大而明显的距离,从任何角度出发都必须穿越密林。
过程肯定是艰难的,需要耗费多久呢?就算我们越过了密林,如果黑夜到来了怎么办?那可是一段漫长无边的期待。因为日夜交替的规律我们还不清楚,况且极有可能并没有什么规律。
去试试看吧,反正闲着也没有意义。综合大家的意见,我决定尝试行动。等老张将他的事情收拾妥毕,我们带上一些必需品出发。
难掩兴奋的不仅仅是戴兰,还有俞小蛮。对于密林,她们有自己的想像。会不会有斑斓的蟒蛇?会不会有黑色的大猩猩?那些大树会成精吗?或者有没有无数双眼睛潜伏在密叶间窥视着闯入者?
因为不确定,所以感觉刺激。
不到两千步的距离,很快就到达了。
我警告大家,保持稳定的一个小团体,不许任何人独自离开团队一个人行动,队员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五米。还有,千万别一惊一乍吓自己,看见任何东西都要当作是正常的,暂时忘掉固有经验。
大家都点头答应,我带头走进了密林。
第一段路程没有发生变化,是我熟悉的,轻易就走过了。往前面是更为粗壮的巨树,树间却变得疏朗了一些,地面上除了树根,没有杂草,行走不算太困难。相比较崖壁前的那条路径,这里要好走得多。女孩子们东张西望,对这里面动人心魄的景象惊叹连连,也不担心脚下的路是怎样的湿滑。
再拐过一小段路程,眼前出现一片比较低矮的树丛,是另外的树种,叶片更为肥厚宽阔,承接着从上面透下来的大团大团的光线。无数嗡鸣声响起来,是一种昆虫,像蜜蜂又像苍蝇,盘旋在木叶间发出合唱般的声响。
没有花朵,难道是树干上流出的蜜汁吸引着它们?我摘了一片树叶,闻到一股芬芳的气味。
伍道祖扒着一根枝条,仔细看了看,对我说:
“是隐花,里面也有花蜜的。”
果然,每根树枝上都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小小的突起物,每一枚都是一朵隐花。
但不知会不会结出果实,最后形成种子。
我们在树下寻找,看见好些果壳状的残留物,想来是种子无疑了。按照环境分析,结果的比例不会太大,果实被带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也不会太大。除了飞鸟,还有一些动物以果实为食物。残败的果壳,最少表明经过一个季节的轮回,看不出带走它们的到底是什么生物。
这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我们基本能够断定,密林中存在着完整的生态系统,必定有生物藏匿其间。哪怕这是一个不同的时空也没关系,不影响我们继续探寻下去的勇气。
向上看,是一方没有被完全遮挡住的灰蒙蒙的天空。我突然看见一只灵敏的小鸟出现在空中。小鸟有着黑白相间的羽毛,好几次试图飞下来,却好像被无形的罩子隔离着一般,在同样的距离被阻挡住。它飞向更高处后,不见了踪影。
是我先前在外面看到了那只小鸟吗?有同样的羽毛,同样伶俐的姿态,甚至是依稀可见的同样警觉的眼神。假如是一个种群,怎么会这样少见呢?
伍道祖跟着我一样向上看,他可什么也没有看见。这片矮小些的树林近乎是个圆形,在密林中显得十分突兀,猜不出形成的原因。他在思忖着。
沙狄用刀子在一棵树上做好了印记,又在一枝长满隐花的枝条上系了根小红绳。他是在担心折转时我们还能不能记得路线,这里的方向感已经消失了,只能凭借着感觉沿路摸索。
老张的任务是尽力记住步数,他说大家差不多走了八千步了,从外边的目测距离看,此刻我们不是走到了哪里的问题,而是早该走出了密林,到了半山腰。
是在向上走着,可我也不清楚走了多高,离山腰又有多远。只是满眼的树木,好像没有尽头。
新鲜劲儿一过,女孩子们懈了下来,都喊累。她们说腿很疼,继续向上走肯定受不了那种痛苦。
人应该半途而废吗?走走路就感到痛苦,往后的日子不用接着过了。不能有企图,谁也不必有梦想,甘于躲在这间安全屋就得了。
“我觉得走下去也还是这样,这林子可能是我们穿不过去的。力夫,”戴兰说,“你为什么想爬上那座山?”
“我就想上去看看,难道是为了爱好不成,我也没那爱好。我是这样想的,但凡诱惑我的,我就要去征服。如果在征服的同时,能搞清楚事情的真相,那不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吗?”
“最终发现并没有所谓的真相呢?”
“那也是一种结果呀。整个过程,我们损失了什么没有?没有。收获可是极大的,比如说团队意识,勇往直前的意志力,还有对未来的信心。”
“我怕走得太远,来不及返回,”沙狄说。
我看了他一眼,说:
“这个时候,你是最不该说这种话的。我一直以为你有做勇士的潜质,看来我错了。”
“好、好、好,我没意见,”沙狄说,“什么都听你的,往后你走哪儿我跟哪儿。我当自己是你身上的一条蛆好吧?”
“什么蛆不蛆的,我腐烂了啊?”我恼火地对他说,“你不要信口开河!”
说完这话,我突然感觉身上一阵寒意侵袭,是由内而外的。好反感沙狄这样的话啊,让人没来由地想发火。
大家此时不过被困于一个谜局内,暂时无法解脱而已,万万不可瞎想。我想爬上山峰的目的也是寻找出口,带着大家尽早突围,而后各奔前程。我承诺过要带着老张回武汉,开启我们的新生活。
“没人瞎想,”伍道祖说,“除了你自己。其实是你不能做到平静,对未来狐疑着没有把握。”
“你接着说,”我极力克制着不悦。
“要是你不乐意听呢,我就不说。你真想听我才会说。表面上看,你从来就不是个敏感的人,为什么会对沙狄的话产生反应?在我们听来,那根本是非常普通的奉承话罢了。你不一样,因为你害怕自己的判断有误,所谓不同时空也好,时间重叠也好,都是不成立的,都是你的妄想。那么结果可想而知,不承认害怕是假的。反之,即使你的所有猜想都是对的,就能够确定我们的存在状态是真实的吗?假设都是另外空间那个你的臆想呢?你试图把控局面,不是想带领大家逃离,反而是担心大家逃离。两个意识令你分裂,所以你焦躁不安。”
简直叫人无语了。我笑着对伍道祖说:
“不当科学家,我都要为你喊冤!你没意识到自己的说话内容非常冲突吗?如果我的推断真的是错误的,哪里还用得上说后面那些废话。如果你相信了我的推断,同样不该有后面那些废话。你这时不想讲究逻辑了?矛盾的一直是你,不愿意承认别人的推理,自己又解释不了各种异象。换个角度替你说吧,你想分析我的心理因素,找出我心理上的弱点,结果发现跟你们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我必须要承认。我就是个俗人,从来没有自认特殊过。”
俞小蛮抚掌笑着说:
“你们两个说话都好有深度啊!一句话我也没有听懂。这不关你们的事,是我太肤浅了。真的,我认为,这些道理你们两个应该私下里去聊,一定会碰出强烈的火花!跟我们说等于白说,因为我们听了跟没听一样。”
“你叫他们去私聊,怎么可能!恰恰是因为深奥难懂,才需要听众。不然,争执显得苍白,再精彩的表述都毫无意义呀!”
聪明是让人喜欢的,但有时候聪明得过头就让人厌烦了。戴兰还不懂得收敛的重要性,这是我觉得她美中不足的一点。但此时此刻,我不能将矛头转向她,有些于心不忍。
显然,伍道祖也有同感。我忽然笑了,对他伸出手掌,他还击了一下,表示达成和解。不管怎么说,无须争辩,该决定的是要不要继续前进。
密林幽深,山腰似乎无望。
可是,前面我们已经半途而废过,难道这回又要自扇耳光不成?
又或许是迷途知返呢?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9 20:01:45
35、消 解

目前的气温是适宜的,不冷不热。如果一直这样倒好,我有些担心的是突然落下一场大雪。这个真的有可能发生。按照伍道祖的推断,即使落雪,也会先从高山上开始,山谷里气温比较高,还没落下来就会融化成雨水了,所以不必担心这一点。四周峰顶上白雪皑皑,密林之下温润如春,这种景象着实不错,一定令人迷醉。
在外面,象这样的景象并不少见,南方人可能不大常见而已。
这里是重庆,算北方还是南方?俞小蛮问了个十分可笑的问题。当然是地理上的所谓南方。回想一下也不算太滑稽的问题,因为每个地界都有南北之分,身处其间的人,在概念上有些模糊也是正常的现象。
身处其间。我脑袋里有些眩晕了,突然想到了一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自身处境的困惑,想必是古今无不同。
我们一直强调循规蹈矩,强调秩序井然,强调家国情怀,鼓励努力向上的奋斗精神,就是有意无意地忽略着最关键的前提:大环境,或者说语境。在时序混乱、环境芜杂的世界,低头默认就是正确方向,跟一切怪象握手言和就是正确方向。
不认其为妥协,微笑面对才是最有力的对抗方法。因为在绝对力量跟前,呼天抢地也好奋起一博也罢都没用。现在包围着我们的未知事物就是绝对力量中的一种,逆反的结果可能是面临深渊。
而我们所有的谋划,多半是透明的,在某种视角之内,任凭争扎,也不过是个笑话。
当然,即使联想到这些,也不能就此气馁。我说过,这是个时序混乱的世界,不是完美的世界,必定存在着或大或小的漏洞。我们的目的就是在表现正常焦虑的同时,找出隐藏其中的哪怕最小的一个漏洞,就能胜利突围。为此,大家必须保持团结一致,怀有一份信心,也算是决心。
比如,争辩可以要,但无意义的抬杠就省了;怀疑可以有,但败坏情绪的话尽量不要说。团结一心本来是极难做到的一件事,但想破坏它却轻而易举,在这里,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明知道你错了,我们可不可以说出来?”沙狄讪讪地问道。他有意这样的。
“废话!”我看着眼前的大树,说,“不管哪个错了,大家都要立即指出来。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地霸道啊?伍道祖也一样呀,他不是完人,难免有出错的时候。”
伍道祖插话说:
“力夫说的自由讨论、集中决策,大家听懂了吗?直白点儿说,就是不管你们怎么自由讨论,最后都是他说了算。我虽然不喜欢这样,但还是认为有必要服从。团队嘛,该当有个队长的。”
“你说得难听了,什么叫最后我说了算?再怎么自由讨论,总会有个最终意见吧?我说的集中决策,是把大家的意见转化成行动。你偏偏往难听里说,他们听了会服气吗?”
“不、不、不,我服气,”戴兰说,“话不一样,意思还是一样的,这个我懂。”
“我一向以来愿意听力夫说的话,”蒋和珍忽然有些羞涩地说。
俞小蛮和戴兰一齐看向她。俞小蛮强忍着笑,说:
“虽然我一向以来喜欢听伍道祖说的话,但在这种时候,我还是听力夫的吧。”
老张不需要表态,他从来都是听我的,坚定地站在我的身后。我敢说,哪怕我走的路是错误的,他也会跟着我错下去。
“我闹着玩儿呢,”沙狄笑着说,“你们知道啊,力夫一直是我的老大,我的偶像。”
“我很厌恶你谄媚的样子!”伍道祖说。
沙狄立马还嘴说:
“我倒是想谄媚你,你配吗?”
我赶紧制止住伍道祖,对他们说:
“不要相互攻击!从这儿出去后,海阔天空,大家各自安好;只是请你们忍耐一下,暂时当我是个小队长,我们一起努力去找到那个缺口。”
“假如这是个完整的蛋,根本没有缺口呢?”
我回头看伍道祖,对他说:
“就算是砸,我也要砸出一个缺口来!”
什么叫希望?希望就是眼见被绝望吞噬着,也要尽全力腾出一只手来,拿起石头,狠狠地将绝望砸出一个血洞。希望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提前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伍道祖仰起头,长叹了一声。他怔了一会儿,回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意料之外的情形,我有些错愕。不单单是我,沙狄也发懵了。女孩们惊讶地相互张望着。
伍道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忽然他紧紧抱住了我,一边哽咽着说:
“听了你的话,我觉得好羞愧!我一直是个自私的人,只想到自己该怎么脱离困局,从来没有站在一个整体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你真的让我无地自容!我必须改正错误,学习你的大度和气魄。”
我不由自主地拍拍他的肩膀,用力地抱了他一下,才推开他说:
“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相信有未来,有希望。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理上认输。大家看我的表现,从现在开始,我必须要真正做到处变不惊,不诧异于任何超出认知范围的事物,抱定欣赏的态度,不浮夸,不急躁。你们监督我吧。”
从矮树林的缝隙中向上望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团。林间上端有些雾气,来回缭绕着不散。
太阳的影子都不见,从天亮到现在就没出现过啊,好象不存在。树林间没有忽明忽暗的感觉,所以视线不会产生模糊的小变化,尽管看得多少有些费力。
“我发现这个世界好像没有太阳,是怎么一回事?”戴兰问我。
“也许还没有升上来,也许再过一个夜晚就会出现,但也许真的没有,不要想它,你一旦想它就会落入虚妄。”我说。
可是连我自己也在脑海里迅速翻了一遍,确实没有见过太阳的踪迹。
“没有太阳,光是从哪里来的呢?”她非要继续问,“植物靠什么生长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说:
“先前不是提醒过大家吗,不能用固定思维看待这里的事物。有些东西是不必问为什么的。没有原因,它就是这样。”
按常理,蝙蝠是夜间出行的动物,但是白天它就不能出来飞一下吗?只要它想是可以的,或者被惊扰后它也会在白天飞出来。鹦鹉为了生存不得不学着说话,洄游的鱼不远万里奔赴故乡是为了持续繁衍,这都是内在动力。非得要问为什么,我想只能这样说吧,它不得不这样。
必须如此。
就像我试图登上那座山峰一样,难道只是想要“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吗?
不是的,我是要换一个视角来审度大家所处的这个小环境到底有何不同。我真的很期待豁然开朗的感觉。
像拨云见日,像揉亮眼睛后见到故乡的山山水水一样,就是那种无可比拟的喜悦。
这时的我们不过是沉在缸底的鱼,看得见的或许只有沉渣。要想突围,必须浮上水面奋起一跃,等待我们的可能会是死亡,但更有可能是新生。
“可是,可是——”蒋和珍吱吱唔唔地望着我说,“不如等带来的食物吃得差不多了,再考虑这些奇怪的事情。”
“离我们第一次吃早饭过去了多久,你想过没有呢?”我问她,“你有没有觉得饿?况且,第一顿早饭我们是因为饿了要吃,还是习惯性地觉得该吃?没有,是习惯使然。我敢肯定,没有人觉得该回去吃饭了。由这些事情看来,时间已经被无限延展了。”
“那就不用担心补给的问题了,”沙狄说。
“从觉察到事情不对劲时,我就知道不必担心补给的事。只是,还有一些事我搞不明白,似乎有矛盾的地方理不清楚。我脑子里很乱。”
伍道祖问我:
“你是指延展和重叠的矛盾吗?如果真能相信你的推断,那么两者为什么不可以并存呢?”
是啊!它们当然是可能并存的,恰恰也是因为互有干扰,所以才造成偶尔的时间混乱。这样才能解释通透我们身边不断冒出的新奇事。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19 20:02:12
36、魔 颜

是不是应该以不变应万变,还是迅速开始继续我们的密林探索之旅,在这个问题上,大家心里面存在着分歧。他们虽然都不说,我却猜得到。
我固执地想要去往山顶,以验证自己的推测。而且必须拉上大家一起,等回到居所时才能看见不同时空的印迹是否真的存在。
那也是说好的一个小实验,他们不会不感兴趣。我对此有一定期待,但希望变化不要太大,否则他们受不了。
可是密林依旧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往上行走的坡度虽然不大,费力气是不用遮掩的事情。终于还是感到累了,大家坐下来休息。
“你们看,虽然时间变得无限,但人的精力终究还是有限的,”我说,“会不会牵扯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总有一天,我们的机能逐渐耗尽,身体还是会慢慢地变老。”
“你抗拒变老吗?”伍道祖问我。
“不是,我想说的不关乎个人状态,而是现象。这里的现象。”
伍道祖左右看了看,说:
“这些树木难道不是由树种生成的?过程再缓慢,累积而成的结果也是惊人的。这说明,不管在哪个空间,也不论时间是延展还是处于重叠状态,万物生长的定律是没有变化的。有些东西是相通的。也就进一步表明,如果最终我们没办法离开这里,结局肯定是老死此地。而且有一个前提,我们安于现状,适应了新的环境,愿意选择这样的人生。”
“我不愿意!我永远适应不了这种地方,”沙狄非常果断地说,“要是出去不了,让我老呆在这鬼地方,我还不如赶紧死掉算啦!”
“伍道祖只是假设好不好,我们不能泄气。我和你一个想法,必须出去!你要去上海,我要回武汉,这里不可能成为我们梦想中的地方。”
“比起争论来,我更想听听你们几个说些积极向上的现实话题,”戴兰轻轻地说,“何必反复咀嚼伤痛,是提醒我们快到了穷途末路了吗?”
“这个不算消极吧?怎样的话题才称得积极向上?拼命蒙蔽自己麻醉自己吗?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能够做到熟视无睹,我认为就是最乐观的心态,才不至于在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拉垮。”
当下我们的行为,可称寻找抑或是探索?
想来也不必强行界定,因为界定了能怎样?
探索的意义是什么?比如最初的想法是逃离,或者单纯只为打发无聊?夜与昼,都是极其漫长难捱的,群体性失眠是巧合还是注定?
只是我的害怕不能对他们言明。我害怕大家不过是某个梦境里的零乱素材,而梦境的主人正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嘲讽着我们的小小挣扎和努力。我无法与他面对,主动权被他紧握在手里。
他或许看得见我们的行动,但是他也能看见我们的思想吗?只要不能完全看透,就是等待机会突围的缺口。
所以,我们必须连思考也要变得小心翼翼,运用一些蒙蔽自我的技巧,在最深层的意识里去考验和发现自我。
我低声告诫伍道祖说:
“知而不言,言而不尽,是为上策。”
“什么意思啊,你怎么学着酸起来了?”伍道祖笑着说。
“我们现在是同未知作战,”我更加压低了声音,好像有人在偷听一样,“语言交流上也要有所保留,不让他清楚地听见我们真实的想法。假如他感觉混乱了,我们的希望就不再渺茫了。”
“哪个他?未知的那个吗?”
“就是。不出意料的话,他正观注着我们。以后,我们不妨尝试着打乱语序,颠倒行为,搞他个措手不及。”
伍道祖思考了一阵儿,说:
“假设他有那么厉害的话,我们在他的巴掌心里玩得出什么花样啊?”
“如果我们的生死并不由他决定呢?”我问。
“那我们又有什么好害怕的?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他管不了吧。”
“可是,他要是有能力改变我们的环境、背景以及道具呢?就像是一幕剧的导演,一场赛事的总裁判,终场哨握在他的手中。中途,他还有权利随性地判罚角色离场。想想颜子回,到现在我们能否明白为什么提前出局的是他吗?我认为不过是他随便抽出的一张牌,念头一闪,让颜子回退场好了,没有他也不会影响剧情发展。我敢大胆地进一步猜测,下一步,还会有人离场,而且不是沙狄就是蒋和珍。”
“为什么不是你?”
“我也希望赶紧离场的是我,让幕布提前拉合。奈何决策者并不是我们,他们还有继续观看的兴趣。”
“你接着意淫吧!”伍道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后说,“我要是那么自信地充当主角,一定会在陡坡中间泄下劲儿来,说撤就撤,让所有喜欢当观众的魔鬼急得嗷嗷乱叫。”
“所以你不会被选择,也站不到舞台中央。”
沙狄见我们两个耳语不停,早已显得不太耐烦。他问我们在说什么,有什么话需要避着大家说的。伍道祖哀伤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即将消失,就跟颜子回一样。
在任何时候,语言都是极其私有的东西,不能让它成为公共资产,供给每个人分享。一切企图控制住语言的思维都是利刃,瞬间就能刺破希望的壁垒。
坦诚如沙狄,认为朋友间不该有任何隐瞒,就是认识不到有所保留的重要性。个体差异无可避免,谁能全然忽略人与人之间的思想樊篱呢?
我安慰沙狄说:
“没有避不避的话,我们在商量还要不要继续向上爬。你说我们是前进还是返回?”
“你不是强调过做事不能半途而废吗?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因为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真的在做无用功,密林并不是在外面时所见的密林,只有进来后才会发现它没有尽头,我们永远也不要想穿透它。折返是有路的,它不会为难我们。
“我认为大家还没有尽力而为。说不定走过前面那片昏暗,眼前一亮,我们成功穿越了密林!”
多么希望如沙狄所说,我们能够走到密林的另外一面,看看山腰以上比较稀疏的丛林是怎样的情形。在那里,大体可以看清密林环绕下的山谷吧?而回到山谷的感觉,真的犹如爬进大缸里的几只小老鼠,无比抑郁。安静等待算是落入新的虚妄,简直是坐以待毙。
大家决定,再走一万步试试看。
既然时间被无限延展了,或者同时处于重叠状态,那么我们有必要急于逃离吗?我边走边想,喘着粗气。
很快,老张说,差不多数到一万了。看眼前,没有变化。
简直是开玩笑啊,我带点儿调侃地说,有必要这样戏弄我们吗?直接搞个无路可走不就行了。
我问他们:
“还继续吗?如果向前,先歇歇脚;如果向后,就不必歇啦。”
好像都懒得回应。
树根下有无数虫子在钻研生存的奥秘,发出“沙沙”声响。一只蓝尾蛱蝶忽然闯进我们的视线,紧接着又是一只,接着是几只,最后陆续飞来一大群,似乎有无数只蝴蝶在这里聚集。它们翩翩起舞在幽暗的密林中,像一盏盏宝蓝色的灯火,让所有人迷醉不已。
她们实在忍不住,发出愉快的惊叹声。
蝴蝶扇动着色彩迷幻的翅膀,它们落在树枝上、树干上、树根上,还有潮湿的泥土上,它们落在我们的肩膀上、袖口上、裤腿上,以及背包上。我伸出一根手指,果然有只蝴蝶大胆地停歇上来,蓝色翅尾上突显着一对乌亮的大眼睛。
除了老张在制止小祖乱蹦乱跳地发狂,大家都在效仿我的动作。只有戴兰成功吸引到一只蝴蝶与她接触。
这时,有只硕大的蓝尾蛱蝶落在沙狄的短发上。他感觉到了,用手去赶,赶走了又来,如此数次,他不管了。女孩们却说好看,夸奖沙狄有特殊魅力。
我看向伍道祖,发现他正看着我,眼神忧虑。
旋而,在一只蝴蝶的带领下,蝶群看似无序却轻松快乐地飞走。它们来得意外,走得悄无声息。最后连一片翅膀也不曾留下。
那是返回的方向,我约摸觉得,蝴蝶是在引领着我们回到山谷。按照老张的计算,我们至少走出了五万步,担心变天,是该折返了。
跟着前面林间隐约的蓝色光斑,我们往回走着。沙狄和伍道祖走在最当前,中间是三个女孩子,我和老张走在后面。小祖呢,一会儿跑到队伍前面,一会儿跑到我们身后,兴奋地叫个不停。
很快我们就走出了密林。老张面色凝重地对我说:
“不到一万步,不对劲啊!”
“很正常!”我有意大声地安慰老张说,“里边就是一个迷宫,我们一直在绕圈子呢。实际上找对了路径,绝对可以穿过这座树林。看我下次来搞定它!”
回去的路上开满了蓝色的野花,如同星星一般。好吧,因为很美,当作那些花儿本来就盛放在田野中吧。
但是,当看见屋后的菜地已经开出一大片白色的萝卜花时,老张傻傻地站在菜地边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走之前他看过,菜地里明明还只是苍翠的叶子。
老张按照自己的规律去做饭。但是他也模糊了时间概念,完全不清楚该不该做饭。问大家,都说不饿。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20 19:12:28
37、聚 焦

鸡舍里已经容不下更多的鸡了。鸡蛋壳碎了一地,不知道是踩碎的还是啄碎的。完整的蛋也有很多,看着也新鲜,能不能吃就可疑了。
一切似乎在朝着我预估的方向发展,期间发生和明显变化让他们不再质疑我的言论。很可能,由此大家会对我产生钦佩之情,认为我很厉害。
我对他们说,并不是我有多么了不起的发现,只不过大家对异常现象不愿意平静接受,而我学会了先认同再反向推导,大胆设想,才会表现得不同罢了,实际上人人可以做到这一点。
尤其是伍道祖,他想得应该比我更多更远,只是方向不同而已。
而况,目前的情况并不能证明我的猜想是完全对路的。比如,为什么时间重叠与其延展会同时并存?如果真的存在不同时空,它们又可能并存吗?有没有可能产生偶然的交集而致互相干扰一下?颜子回此时到底在哪一个时空里面?
“这是最好的信息,就是你一直断定颜子回没有出现意外,他还活着,”戴兰说,“假如接下来还有人突然消失掉,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他只是换了一个时空呢?”
“是的,必须是这样的,”我没有犹豫地说。
“那我就放心了,不再那么害怕了,”蒋和珍说,“就算下一个消失的人轮到我,我也要坦然面对。”
我微笑着对她说:
“谁说一定会有下一个?我说没有。这是个杀灭掉规律的世界,根本没有逻辑可讲。所以没有下一个。我们必须扎成紧紧一团,不要试图单独逃逸,要走一起走才对。”
“颜子回能记得我们吗?”俞小蛮有些恍惚地说,“还是他在那边儿会完全忘掉我们,结交着新朋友?”
“极有可能还是会遇见那边儿的我们,”沙狄恍然大悟地说,他为自己的观点感觉太开心了。
伍道祖看也不看地对他说:
“不可能!假如他会遇见那边的我们,就会遇见那边的他自己。两个他,当双胞胎一起生活吗?”
大家想想也是,都笑了起来。我说:
“放开颜子回吧,让他去过他该有的日子。慢慢地来,我们最终会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要强调平静,让整个心态平静下来,不做无谓的耗费。既然时间已经是毫无意义的遥远记忆,我们也就谈不上需要充分利用它了。就算做计划也不必安排得那么紧密,从容一些好了。
实际上,丧失掉时间概念后,多半事情都很难搞清楚。我们只能搬着指头计算一下,大略地估计。
比如,从屋子到崖壁前的距离是从潭口到竹林边的几倍;溪水蜿蜒流淌了几百米,正常行走需要多少步。等等。在密林中行进时,我们已经使用这种方法了。
在思维能力还没有被剥夺之前,在意识尚可自由流动之前,凡是被物化的概念全都融解蒸发又能怎样?渴望不该遗落在鲜花与荒草之间。
像鸡舍间被鸡子踩得稀碎的鸡壳,既象征着寂灭,又何尝不是象征着新生呢?
从密林间出来时,只有戴兰没有忘记老张设置的陷阱,拉着大家去看了。陷阱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堆杂草。小溪中的石围呢,几乎没有痕迹了。水还是同样的清澈干净,冰凉可人。有没有鱼,现在已经说不准。
对颜子回的幻想结束了。明面上表现得不舍的大概只有蒋和珍,她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我真有些心疼这个柔弱胆小的善良女孩。
在戴兰的建议下,大家穿过竹林,踩过开着蓝色花朵的草地,来到崖壁前。我们想看看那块雕刻着字迹的石头有没有变样。以石头固有的属性,应该是最耐得住剥蚀的。
那块石头还在,但不太显眼了,周围长了些野草,也有一些落石半遮着。我拔去杂草,挪开了落石。
石头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只剩“化境”两个字还算清晰。
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想要磨灭掉石头上的字迹,需要怎样的自然之力啊!这儿离我们的屋子不过几百步的距离,为什么产生的变化有如此大的区别呢?
细细想来,就剩下头疼。我求助于伍道祖的解释。
他笑着对我说:
“不想,不想。”
我不解地看着他,一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头疼是因为思索,不去想它头自然就不疼了。你要大家遇见任何事情都要平静,自己偏偏做不到。”
“不想是不可能的,这是新的矛盾点。”
“你看化境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伍道祖问我。
“先说说你的理解吧,”我说,确实想听听他的见解。
“不掬一格,大而化之,”他说,“我认为有人先于我们认识了这个地方,既归纳了它的特点,也总结了它的某种情怀。这两个字是发自肺腑的赞美。”
“也许只是一个警示,一句劝告,或者单纯就是极度无聊时的抒发。这也叫另一种形式上的相遇和对话。写字的人能预见我们的到来吗?在历史的缝隙中,到底会涌现出多少被选定的窥视者?”
沙狄蹲在石头前摩挲着字迹,他仰着头对我们说:
“难道不可以把事情简单化处理吗?你们就是太聪明的缘故,所以越理越糊涂。我看故事是这样的:几百年前,比如明朝末年,兵荒马乱之际,眼见大势已去的某个官员带领着从属躲到了这里,以为进入了世外桃源。他们可没有遇到我们一样的烦恼,快活之余,雕刻下字碑作纪念。古人都喜欢搞这趟活儿对不对?后来奈不住寂寞,估摸着外面形势好转了,就回到花花世界了。世世代代不停地有人闯进这个地界,又不停地跑路。于是无比郁闷,这里变成了一个错乱的世界,就像有人受不了太多刺激而变得精神分裂一样。至于这块石碑为什么会模糊,更简单了,在我们走进密林的时候,有一头野猪瞧中了这块石头,认为它平整光洁,极适合擦痒,天天呆在这儿摩擦,自然就摩去了字迹。剩下这两个字也将不保时,上面松落下一块大石头,差点儿砸死野猪,它给吓跑了。然后,我们就来了,站在这儿发呆。”
她们几个又听笑了,纷纷夸奖沙狄胡说八道的本事大。然而戴兰正色说:
“我很喜欢沙狄的说法,简单明了,或许真有可能直击要害。往往是我们太喜欢把事情复杂化对待了,导致它真就往复杂的方向不断发展,最后不可收拾。”
我和伍道祖都沉默不语。我们的视角是不一样的,看待问题的方式必然存在极大的区别。
“那头野猪呢?”俞小蛮笑着问沙狄。
沙狄看了看草丛,草间有好几种盛开的花朵,都是深深浅浅的蓝色。他说:
“你既然已经相信颜子回的存在,也应该相信那头野猪的存在。二者之间本质是一样的。除非你也觉得猪和人不能相提并论,否则不应该问野猪去了哪里。”
“首先是不是有野猪,不要把猜想当现实,还一本正经地发挥。”
“你在说我还是其他人?”沙狄问伍道祖,“你们猜想是代表真理,我猜想就是狗扯羊腿。”
我插话对沙狄说:
“随时随地想上升矛盾!猜想本身都没有错,错的是态度。你别动不动你们我们的呀,搞派系拉团伙吗?你分析得很好啊,有可能正象你说的那样,字就是那么一个老头儿叫人刻写上的,也是让一头野猪给摩擦掉的,合情合理。我觉得一点问题也没有。”
内耗是极难调和的一件事,放哪儿都一样。我不能,也不想对大家表现得过于粗暴鄙俗,只好两边敷衍。
一阵浓郁的花香气传来,是当时所见的那篷兰花正在盛放着,青翠的长叶间顶着十几支浅黄色花箭,素雅的花朵吐露着芬芳。戴兰确定,上次来的时候,花骨朵也没有见到一个,而且植株也没有这般葳蕤。从外面的规律来看,这样茎叶密集的兰花,起码得生长十年以上。
戴兰在帮助我确信我的前期所有推断。
我突然记起求助于那个隐秘声音。他没有出现。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4-20 19:12:47
38、爆 炸

老张的菜地一片欣欣向荣,虽然有些参差不齐。很多品种混杂在一起,种子像是随风播洒的一样自由。
看着恣意生长的菜地,老张并没有欣喜的表情,反而忧心忡忡。这是他正常的反应,符合他对于外面那个世界的理解。
我不想再灌输什么想法给他了,反正他也听不进去,就是听进去了也想不明白。
满舍的鸡就够让他崩溃的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幸,我跟他说,你只要看着它们,它们就不会变多也不会变少,鸡蛋也不至于多到没地方放置。跟着他的小祖不是一直没变化吗?不必想得害怕,当作是这里的常态就好。
其实一路他也听得不少,大体上是懂得我的意思的,只是不想代入进去,感觉我所说的太虚假了,跟真实完全不相干。真实就是日出日落,三餐必备,饿了想吃困了想睡。怎么在这里,偏偏一切都不搭界了呢?
需要承认的是,我愿意体味老张的困惑,这本来也是我自己的困惑呀。但是,在特殊境遇下,我们不得不逼迫自己成长,以最快的速度学会适应,主动接纳。
这个过程因人而异,有长有短。像我吧,比较喜欢新鲜事物,最大的缺点正是喜欢瞎思考,于人于已无益。
不要随意编织幻想,也不要沉溺于假象的旖旎色彩。在我不确定这个空间是否真实的时候,我每常这样警告自己。真实性需要存疑吗?逻辑上讲,是必须有所怀疑的。我多么期待一觉醒来,能够听到武汉关的钟声,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漫长而离奇的梦。
事实是不容置疑,因为梦里不会出现的色彩在这里似乎都有,从来不会有人说他做过绚烂多彩的梦。以及无比强烈的触觉,没有空洞感的听觉,都在证明这不是梦。
“那这么多鸡怎么办?”老张说,“没必要都养着呀,还有鸡蛋。你们又不吃,到现在也不说做饭的事。”
我对他说:
“没人说过不吃啊,只是暂时不饿而已。这样吧,你现在就去做饭,多做点花样,勾起大家的食欲,看我们能吃多少。炖两只鸡,让香味飘起来!”
我又要女孩子们去帮忙做饭菜,让她们有些事做,心理上充实一点。她们都表示愿意学着帮忙。
伍道祖、沙狄还有我,我们跟着老张到屋后菜地里,眨眼功夫就采摘了一大筐新鲜蔬菜。那些泛滥的萝卜花终于不再让老张的眼神无处安放。他提着菜去了厨房,女孩们也跑过去了。
沙狄列举了他在菜地里发现的蔬菜,有南瓜、茄子、豆角、番茄等。伍道祖呢,他只对一丛鱼腥草感兴趣,采折了一大把。我最喜欢的是辣椒,好几种呢,还有红苕藤。所有这些蔬菜,大概是一个季节该有的品种吧。不是也没关系,比如本该是冬季里才有的蒜苗,春天里长成的蚕豆。
大体上没有很意外的东西被发现,因为大家对蔬菜的类别也并不太熟悉。
“多好啊!”我非常享受地说,“我发现安于现状也不是多坏的事。”
“因为你内心是拒绝成长的,”伍道祖说。
沙狄拉着我的手,着急地说:
“你可千万别懈下劲儿来!我指望着你带我出去呢,我要去上海的。”
我摆开他的手,问他:
“上海到底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你又没有去过,听说好就一定好吗?”
“必须好啊!我表哥在上海,他可能骗我不成。就像你一门心思要回武汉,难道武汉就好了?”
“武汉可是我熟悉的地方,我住过几年,很喜欢那里。关键是武汉离我们老家不太远,有亲切感。和武汉比,重庆简直就是乡下。”
“要是能够出去的话,我还是要去英国,”伍道祖说,“父亲总希望我去见识一下,学些真本领,我也愿意去。”
“那俞小蛮怎么办?”
伍道祖气愤地瞪着沙狄,说:
“不要胡扯好不好?她怎么办关我屁事!所有人中,就属你最搞笑,捕风捉影,自以为是。你喜欢你上啊,拿我开心是不是?”
“你怎么经不起玩笑呢!”沙狄讪讪地说,“开玩笑的,你急个毛啊。再说了,人家喜欢你有错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哥哥我没兴趣,好吗?我可不是乡下地主的儿子,急着传宗接代,一辈子耗费在小家庭里。那样的生活多的是人去维护,不缺我一个。你懂什么叫志向吗?”
沙狄看看我,样子有些恼火了。他对伍道祖说:
“地主的儿子就没有志向了?我想去上海闯荡不叫志向吗?去英国好伟大呀,好像别人去不了一样!”
“知道你也可以去,但是去做什么呢?这是有区别的。”
我安慰沙狄说:
“你要看清事实,承认差距。你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在他可能认为不值得提及,想想都不应该。俞小蛮一厢情愿,谁都知道,为什么要以此来臊伍道祖?说到底,那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没要求别人喜欢,所以不需要对她负责。”
转头我对伍道祖说:
“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志向高远就看不起变通人的快乐。不要轻易判断人生的意义,我们都还年轻,未来远着呢。”
“我总是觉得很孤独,”伍道祖情绪变得有些低落地说,“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有时候我以为离你们很近,有时候又感觉离你们很远。”
他掐了一片鱼腥草的叶子,放在鼻子边儿闻着。那是让很多人作呕的气味,他偏偏十分喜欢。可见他的品味确实与众不同。
“你不能有意让自己沉浸在坏情绪中,不要觉得只有这样才会像颜子回一样被选中。保不准他是误打误撞跑到了那一边,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就那么肯定吗?”伍道祖看着我说,眼神索漠。
饭菜就快做好了,蒋和珍站在窗户边喊我们。我们折转回到了屋子里。
久违的香气弥漫在屋子四周,令人恍惚间有种家的味道。大家围着桌子坐下。鸡汤还没有炖好,罐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老张先烧了一只鸡,看上去很诱人的样子。
“有没有人学着老张做菜?”我问她们。
戴兰笑着说:
“没你说的那样简单,说学就能学会的。不过,番茄是我切的,鸡蛋是俞小蛮学着打的。她本来要帮着择鱼腥草,受不了那气味,让蒋和珍去择好的。”
“习惯了就会喜欢,第一次吃鱼腥草我也吐了一地,”蒋和珍微笑着说。
“像臭屁虫的气味,”俞小蛮说,“我永远也不会吃这种玩意儿!”
沙狄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我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
“人哪,该尝试一些不同的东西,”伍道祖拣了一筷子鱼腥草放入嘴里,边说,“不然会不停地错过,还不自知。”
看伍道祖嚼得起劲儿,俞小蛮难掩恶心地说:
“又不是非吃不可的东西,错过了就错过了呗。”
突然,我们都停止了说话。
有爆炸声隐约响起,在密林深处,被有意消隐着,但不可抑制地泄露出来。
不是雷击声,确定是爆炸声。因为雷声是自上而下的,果断而浑厚,不拖泥带水。爆炸声则是由下而上的,声波比较含混,后续无力。
什么情况?不会是火山爆发吧?
我们扔下碗筷,跑出门外四处张望。是我们去过的密林方向,靠近山腰的那一边冒起一股浓浓的黑烟,笔直升上暗灰色的天空。到了齐山顶的位置,黑烟刀切一般地没了。远远看来,那道黑烟就成了一根粗黑的绳子,悬在密林上方。
念头在脑袋里飞快地转动着,我看向伍道祖,他刚好转过呆滞的眼神。我对他说:
“快收拾一下,我们得过去试试看。”
“试什么啊?”沙狄问我。
“赶紧过去弄清楚情况呀,明显是什么东西爆炸了。说明这个空间里发生了变化,不再是那个死气沉沉的世界了。说不定就此改变了格局,一切跟外界同步了。”
“你是说有什么东西刺破了这个蛋?”伍道祖问我。
“极有可能,也希望是这样的。所以说,机会来了。我们必须去现场看看,这一回说不定可以穿过去。”
“迷宫消失了吗?要是没有,急着去也没用啊。”
“不管怎么样,去看看才能知道!”
我真有些烦伍道祖,他似乎不着急出去了,竟然表现得气定神闲。
“我再听你一次,”伍道祖说,“我有预感,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保不准接二连三地还有爆炸发生,争取不要给炸死在密林就好了。”
老张已经收拾妥当,准备跟着我出发。小祖欢蹦乱跳地在屋外跑来跑去。只有小祖的表现让我安心,觉得不大可能出现什么不好的现象。
女孩子们也收拾好了,看起来精神饱满。
我们向着密林那边跑去。
黑烟还在不断冒起,似乎能看见点红红的火光。一时间我也想不出会是什么产生了爆炸,威力如此巨大。难道是炮弹吗?在重庆时,我见识过大轰炸的恐怖景象,但不至于产生如此浓烈的黑烟啊。
密林在望。我正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琢磨着,又听见两声巨响。看密林上方,果然新升起两道笔直的黑烟,形成新的粗黑的烟柱,杀向天空。
我们在密林入口处停止了脚步。伍道祖和沙狄看着我。
“还要进去吗?”沙狄问。
多少还是会有所迟疑的,我没有回答他。伍道祖恍然大悟地说:
“爆炸都发生在林子里面,想来是有原因的,所以不必担心我们房子那边出事。我想说,无论爆炸多少次,我们都是安全的。力夫,按照你的思维推断,会不会这些爆炸并不是真实的啊,它们发生在另外一个空间,却让我们看见了。”
这正是我的意思。如果是另外一个空间的事物,为什么
要让我们看见?是在召示什么吗?难道真会由此打开一个小小缺口,让我们得以窥视并完成逃脱?
耳边蓦然想起那个隐语般的声音:
“退则海阔天空,进则道阻且长。你想好了吗?”
“你敢跟我面对吗?”我在心里敌视地问他,“给点有益的提示就够了,吓唬人是几个意思?”
“意气用事迟早追悔莫及。听劝告,回头是为上策。”
“我偏不!你能灭了我不成?”我负气地对他说。
回过神来,他们都望着闭着眼睛发呆的我。我喊上大家,头一个走进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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