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1个半月，2020年便结束了。

柳薇的心态徘徊在坚强和脆弱间往复循环，终于还是崩塌了。

她高烧不起，体重在短短三天内暴瘦七八斤。昏睡不醒，吃不下任何东西，干呕的症状加剧，躺在床上的她无助极了。

周六中午，是原本和闺蜜静姐约好吃中饭的，她上午起来虽觉难受并未到了失控的地步，而且老是家里躺着也容易胡思乱想，便带着孩子去赴约了。

静姐安排的烤肉，一顿饭花了近1000块----她怀孕加生产期间憋了太久，今天是报复性的一餐。虽然静姐热情好客不停催吃，柳薇实在胃口不佳，又不能扫兴，便阶段性的慢慢吃着。不得不说，这家烤肉真的味道不错。

然而吃完饭出来的一瞬间，她眼前发黑，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比，强撑精神逛了一会商场，下午找了个理由急匆匆往家赶，害怕万一真的晕倒了，这不是让静姐难为情吗？

柳薇此生最怕麻烦别人。

她甚至想，如果得了绝症，她会安排一场旅行，找个没人的地方了结自己，然而偏偏不是。

到了家里她甚至衣服都没脱便躺下了，这在以往简直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她挂在嘴上的话就是从外面回来衣服上都是细菌灰尘怎么能往睡觉的干净地方躺？可是她现在顾忌不了那么多了。交代孩子在客厅玩玩具不要乱跑便昏睡了过去。

周六吴谦有PMP的培训课程，要上一整天。晚上回来后发现柳薇浑身滚烫意识不清，便立刻拖去了社区医院急诊。医生说是受凉，晚上可能会持续高烧，建议挂水好得快一点。柳薇完全不能思考，现在脑袋里像有无数把锤子对着她一顿乱砸。

在输液室等待的时候，她悄悄跟吴谦说，让他去问问医生，干燥症患者是否有用药要求，能否正常挂水。

晚上的输液室没什么人，护士小姐睁开疲惫的双眼，冷漠又麻利的扎针。也许是抵抗力太弱的缘故，柳薇觉得疼痛极了。

吴谦回来的时候，脸色缓和了许多。医生告诉他这个病他见得多，建议去鼓楼医院就诊，保养得宜的话寿命与正常人无异，此病不可怕，可怕的是此病引起的并发症问题。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等身体好一点之后去医院做全身检查，看看免疫系统攻击的哪一部分，然后才能进行治疗方案。吴谦又事无巨细的嘱咐她以后的饮食、洗澡等问题，甚至要学习如何给女儿梳辫子。

对于吴谦的改变，柳薇内心甚至毫无一丝波澜。

以前没有承诺过吗？他总是三分钟的热度。然后我行我素，自由自我。

“你不用这么刻意”，柳薇说道：“我很不习惯。”

吴谦轻声说对不起，以前他不知道柳薇生病，才会那样。

柳薇心中冷笑。健康的人他都不懂得珍惜，现在疾病缠身指望他突然改邪归正，三好男人？

太不现实了。生活是血淋淋的现实，不是电视连续剧。

这个病柳薇是怎么得的，估计吴谦心里也是知道的。

柳薇2013年大学毕业，和吴谦裸婚。当时吴谦还有个读研究生的弟弟吴昕在西安，在她还没结婚的时候，吴昕已经在西安靠着婆婆给的钱买好了房子，写的他女朋友一个人的名字。并且，吴昕是跟婆婆一个姓氏，吴谦和公公一个姓，吴昕大名：李吴昕。

年轻的柳薇根本想不到这对她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跟老人要一分钱，或者挑拨丈夫和婆婆之间的矛盾，她这么多年养成的，只有一种付出型人格。

结婚，除了第一次见到婆婆之外给的4000块钱见面礼，便一无所有了。

他们婚后租在南航附近的一个单身公寓，日子虽然清贫但很快乐。

晚上下班后吴谦拉着她走在南航的校园，告诉她当年他在哪上的课，住的哪一栋宿舍。他们之间互相鼓励，总有说不完的话。

在没有三室两卫的年代，蜷缩在一张摇摇欲坠的床上，吴谦给了她父亲去世之后唯一的温暖。

很快，柳薇怀孕了。

有句玩笑话说，只有生了孩子，你才看清你嫁的人，到底是人是鬼。

还没等孩子出生，柳薇已然尝到绝望的滋味。

吴谦工作很忙，希望他妈妈能过来照顾柳薇，然而婆婆以家里有地有牛为由拒绝。眼看着柳薇肚子一天天变大，从超市搬一袋米回家都难，有一天坐在板凳上剥毛豆直接翻了过去，吴谦不忍，第一次和母亲发了火，先买了票，通知母亲不来车票自动作废。

婆婆终于来了。然而，她原本以为的幸福婚姻，也就此落幕。

吴谦像换了一个人，他不再是柳薇的那个体贴的丈夫，可以为她半夜买红烧肉，雪中骑车买蛋糕的浪漫男人，在婆婆到来之后，他彻底变成了儿子。

内衣这种东西，吴谦以前有空的时候，都会帮柳薇一起顺手洗了，现在他说，女人的内裤是不祥之物，男人洗了晦气；以前晚上会帮柳薇倒水泡脚、擦脚，现在他借口工作忙为由再也不做了；以前会耐心的用木梳子为柳薇梳头，说这样不起静电，在婆婆阴阳怪气的嘲讽她没有这个待遇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天生乐观又大条的柳薇并未想到婆婆是这么难相处的角色，她用尽自己一切方式对婆婆好，甚至连婆婆的内裤她都抢着洗，婆婆说一句怕冷，她立刻去超市把最贵的保暖内衣买了回来。

她不懂，无论对谁太过热情，就增加了不被珍惜的概率。

心冷，还是从坐月子开始。一楼的单身公寓阴冷潮湿，油腻的月子餐引来了硕鼠。一开始老鼠只是在外面厨房、衣柜里活动，慢慢胆子大了起来，有一天婆婆外出买菜，柳薇带着孩子正在睡觉，发现枕头底下有东西在动，她慢慢浑身发麻，屏住呼吸，告诉自己要坚强，然后猛地抱起孩子跳下床踢开枕头，老鼠四处逃窜。

从小生活在城市的柳薇，吓到彻底崩溃。她立刻打电话给吴谦，哭着说老鼠钻进枕头底下，万一咬到孩子怎么办----吴谦冷漠的回应到：“你让我辞职回家给你灭鼠吗？”然后挂断了电话。

婆婆外出回来的时候，显然已经是知道了这件事情。

她一句安抚的话没有，告诉柳薇，她们农村人不怕老鼠，睡觉时候老鼠都从脑门上踩过，不要这么娇气了。柳薇怕，她就不怕吗？怕就能不吃不喝了吗？她去地里种地，蛇缠上了她的脚脖，讲到这里，柳薇已经吓到冒汗，她从小就怕蛇和老鼠这种软体动物，央求婆婆不要再讲下去，可是讲到精彩处的婆婆怎能罢休?她炫耀似的详细解说如何杀死了那条蛇。

彻夜难寐的柳薇，夜里就这么把孩子抱在怀里不敢闭眼。她怀疑患上了产后抑郁，然而吴谦只觉得她矫情，动不动就搬出他妈妈从小受的苦来作比较，比如生完孩子3天就下地干活，既要带2个儿子又要种地做饭等等，仿佛柳薇不把婆婆年轻时候的苦亲身感受一遍就是大逆不道。

此时距离结婚，不过1年而已。

柳薇的脚后跟因为生产之后疼痛难忍，请婆婆去超市买一双带跟的棉拖鞋，婆婆逛了一圈之后，告诉她，没有她穿的尺码，不是大了就是小了。自此之后阴天下雨柳薇脚后跟总是开裂。

一双棉拖而已，尺码需要这么精确吗？

柳薇才知道，婆婆的心，终究是捂不热的。

太掏心掏肺，太通情达理，太单纯善良，只能是压低了自己的身份。才知道为什么有彩礼这一说，才知道为什么一般婚前女方父母如此要求，其实是在告诉男方：娶我女儿不容易，你要珍惜。

柳薇永失被人珍惜的机会。多少次梦里，她流泪问道爸爸为何走那么早，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世间受苦。

孩子小的时候，婆婆以怀疑自己癌症晚期为由，果断回了老家不带孩子。

柳薇一个人上班接送娃洗衣做饭，好不容易熬大了孩子，婆婆所谓的癌症晚期也无影踪，如今6年过去，又说自己有抑郁症，需要人陪伴，想过来和大儿子一起生活。

可是柳薇不愿意。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各种拒绝，可是吴昕的老婆一怀孕，婆婆立刻放弃了地和牛，跑去西安照顾二儿媳一直到孙子上幼儿园。她嘴里说着男孩女孩都一样，可是实际上呢？婆婆总是这样虚伪。在西安虽然收敛许多，还学着西安人精心给二儿媳做面食，然而婆媳仍然水火不容，好在吴昕没有妈宝的毛病，又有大哥吴谦的前车之鉴，一直向着自己老婆，婆婆眼看无法掌控儿子，只好无奈含恨回老家，这才又想起来柳薇的好。

平时过年过节的时候，总是给柳薇发信息：你永远是我的好儿媳，我永远忘不了你对我们的好。

柳薇的弱点是心软。她需要被认可、被肯定、被关爱，虽然这口蜜腹剑可能糖衣外面还裹着百草枯。

现在婆婆为何执意要来带孙女？除了在吴昕家的不如意，难以指望，还有一层物质层面的原因：6年前的吴谦和柳薇，除了一间出租屋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无所有。她没有料到她不重视不喜欢放养敷衍的大儿子，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买房买车，翻过身来。

现在居住环境和经济条件都改善了，柳薇本就隐忍良善，孩子大了不需操心，为何不来？

虽然柳薇不愿意，可是她多年的教养使她无法真实表达自己的想法，仍然对婆婆恭恭敬敬，衣食无缺。婆婆不再像6年前那样的蛮横强硬，而是换了套路，柔弱成了林黛玉。让吴谦看着无比心疼。

这次因为9月之后孩子开学，柳薇不顾吴谦反对，坚持买票让婆婆回老家。

柳薇实在太累了。婆婆娇弱不能自理。接送孩子一概不行，厨艺一言难尽，一盘青菜要炒一个半小时，打扫洗衣收纳统统不会，柳薇忙了一天工作回家还要从头干起，更重要的是，她9月份已然察觉身体出了问题：她照顾不动了。

婆婆总是上午逛小区南门超市，下午逛小区北门超市，晚上雷打不动广场舞。

可是吴谦不管这些。柳薇阻挡了他孝顺母亲的路，他就要给她冷暴力。

柳薇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值得。她努力去做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好妈妈，好公民，积极践行着积德行善，可是她得到了什么？

她很少与人争执和吵架。坚信：“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言一句六月寒”，永远对人都是那么亲切、和善，即使婆婆花样百出作妖无数，挑拨的夫妻关系剑跋扈张，她仍然不能放下教养去争辩、吼叫、撕扯。

她恨自己的懦弱。

如果她不那么能忍，在不开心、压抑的时候发泄出来，也许她不会得病。

微信群里，物业在催缴2021年的物业费。

柳薇想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按照以往的方式，肯定是息事宁人交钱了事。可是她忍够了。

“你们物业就是要钱积极，平时为我们业主做过什么服务吗？人家别的小区，不说多好，服务态度绝对不一样，交物业费发放维修卡用于平时物业上门免费小维修，免费帮忙拆洗纱窗，你们呢？我让物业帮忙来家里打个孔这种小事永远没有下文，不知道每年老老实实交钱的我们，到底享受了什么。”

受到柳薇的鼓动，群里业主纷纷响应，讨伐物业。

自从听了闺蜜的话，带上胡桃手串，枕头底下放打火机、桃树枝，柳薇这两夜，确实是睡着了。

16号，周一，天气阴。

就快进入深秋，早晚温差骤大，吴谦微信问候了柳薇几句，柳薇无心回复。

领导被几个员工关系搞得焦头烂额，办公室的气氛又回到死一般寂静。

柳薇还是昏沉。想请假，却不敢请。哪怕在办公室睡觉，也是算出勤有钱拿的，在家躺着实在不划算。来公司，起码还有相熟的同事中午说说话，分散下注意力，时间也就这么混过去了。

经过几天的挣扎，柳薇最终接受了她生病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