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随心记事的常是这样一幅画面:

毛毛细雨中穿着蓑衣的农夫，淌着浑浊的泥水，挥舞着竹枝，吆喝着水牛犁田。水牛伸长着脖子一脚脚向前，一道道波纹随着翻起的泥块漾开了来……那是在通往我爷爷家屋下的田埂小路上，记不得犁田的是哪一位大伯哪一位大叔了，只有那道从下面田梗伸到上面田梗去的一个抬步头，却时常难住我，让我不得不俯下身子，四脚并用的从大石坎上爬上去。
爷爷家在村对面的一个土名叫坟山棚岗的土坡上。坡上种满了板栗树，都长得十多米高了。爷爷向生产队买下几棵板栗大树，得到那一片山坡，推倒了几百车的红土，挖出三四百平方的一块大平地，建造了一座大大的房子。房子坐东朝西，左右四厢房两正间，一个大堂能摆十几桌宴席。天井宽阔，照得四面窗户敞亮，常有蝴蝶扇着艳丽的翅膀飞进大堂来，蹩足徘徊，爷爷说那是蝴蝶公公回来看我们了，勿伤害它们。到了秋天，长到屋顶上的板栗会一颗颗的落在瓦上，滚落进天井中央。左边穿廊过去开一扇小门到三叔厨房，右边过堂出来挨着一座小屋分二间，上间是爷爷和小叔小姑的灶房，下间则是二叔烧吃的地方了。小屋外，往山数里，挖沟架竹筒，接来清泉，流水淙淙满池塘，红鱼数尾；落下片片桐花，雪白粉红，铺满池塘，飘满大路。看到桐花片片，我就会想起小时候大人说:“桐子开花，悠鱼上坝。"“悠鱼”是一种什么鱼，我至今还是不怎么清楚，大概是一种苦花鱼一样的生长在山泉溪水中，它要极干净的地方，才能过活。
屋下上来的路更高更陡，我不知道多少次是怎么上来的。我妈说，是昌明叔叔抱上来的。昌明叔叔是爷爷下面那家林英娘的第四个儿子，十五六岁，童心未泯，极是喜爱小孩子的，会给我们吹口哨，捉麻雀……房梁上挂下粗大的麻绳，架起秋千，我们小孩子们荡啊荡，飞起好高好高，几个来回就头晕目眩，仿佛整个房子都在颠倒……

林英娘看到我们三兄妹从对面村下公路一点点地过来了，到了下边木樨桥头，赶紧就呼叫昌明跑下来把我们接上去。昌明背着一个，抱着一个，前边看着一个，嘿嘿哈哈地将我们送到爷爷家。
我爷爷为人方正，会看日子也会挖草药，远近乡邻嫁娶儿女或是伤风肿痛都会来找他帮忙求治。生有五个儿子，大儿子翊梓便是我父亲，其他四个儿子就是我二叔，三叔，四叔，小叔了。从太公下来都是人丁不旺，直到爷爷才开枝散花，生出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算到我这一辈，爷爷儿孙满堂，已是有二三十口人的大户人家了。爷爷有两个姐姐，嫁在邻村。还有一个弟弟名叫叶影，与邻妇连钗伯婆相好，生有两儿一女，皆长脸鹰鼻，恰似叶影一个模子刻下的，任谁一看都知是他的种。但儿女长大却无一个是他的，有儿有女生养给了人家，自己膝下无一点名份，气怒癫狂，夜夜爬上村中一棵歪脖子柿树，苦叫黄天，终于一天从树上摔下，从此下身瘫痪大小便失禁，直至冻死在一个屋檐挂满了冰锥的冬天。村里老人皆言，爬柿树万不可不小心，因柿树枝干易折，又难辨枯枝，树心更是黑的，暗示人要是从它上面摔下来，那一颗心也如树心黑了无救了。
想起年轻时，小叔公叶影身形高瘦，能说会道，不缺年青女子喜爱。我妈说起村里几个嫁过小叔公的叔婆，都比连钗好看，人又端庄。偏小叔公不疼自己的老婆，却与连钗相好。先后几个老婆都被连钗欺辱赶走了。娶第一个老婆时，新婚之夜小叔公就在婚床上尿了一泡尿，他是“十八漏”，尿床要尿到十八岁。新嫁娘小叔婆把被褥抱出来挂天井凉晒，尿骚冲天，众邻取笑，小叔婆就被小叔公一顿暴打，从此感情不和。隔壁连钗性最贪，那时生产队赶工分，小叔公年轻力壮挣的工分多，到年底分的粮食谷物就多，连钗眼馋小叔公挑回来一担担的粮食一筐筐的蕃薯，在一个小叔婆回娘家的冬夜，把自己脱得赤条条，钻进了小叔公的被窝，从此两人开始相好起来。
小叔公的第二个老婆是太公用一担谷子换来的。这时的连钗已是小叔公家的半个主人了，要米要盐过来拿，要瓢要勺这边递，反正两家灶台只隔着一排木板。小叔婆如何见过这阵仗？如何过得这日子？熬得一年半载也走了。小叔公自乐的与连钗相好，一年生海林，两年生海军，四年生翊凤；有了孩子更有了希望，小叔公对自己生的几个孩子极其宠爱，夜夜过去抱回海林一起睡，早起上茅房，也是右抱翊凤左牵海林，呼儿唤女，叽叽喳喳比那早起找虫吃的鸟儿还欢乐融融。我奶奶见着就十分有气，对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好，对自己的侄儿连根小指头大的蕃薯都舍不得给一根，那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会叫你爹？会给你续香火？会给你上坟烧纸？做梦去！果然奶奶的话像砖头瓦片一一落地，孩子大了一个也不认他爹！说好海林过继给他当儿的诺言只成了一句空头话！奶奶气他吝啬不长眼，等到他发癫疯树上摔下成封瘫，也不允许爷爷多拿一点点东西给他。小叔公跟着其父，只靠着爷爷赡养太公的每月一小袋粮食度日，菜是八十岁的太公自己种的。这样过了几年，太公跟着我爷爷去了村对面新山岗新盖的房子住了，留下叶影一个更是没日没夜的嚎叫，嚎连钗烂骚屁，骂连钗没好日。连钗天天大堂走，叶影日日光个屁股坐房门外过堂边，吊着锤子天天骂，连钗从后堂天井厨房出来，他瞟着白眼骂一句婊子；连钗从大门外进来，他恶狠着脸骂一声烂婊子。连钗只当他是狗叫，浑不当回事。我们小孩子见到这般光屁股胯下毛物裸着一根肉棍的疯子，觉得十分好玩，嘻嘻哈哈地向他扔泥巴投小石子，故意去激怒他。他站不起来赶不过来，只能坐在那条长凳上用力甩几下拐杖咒骂，有时实在狠了，他会一下子将拐杖掷过来，落在天井中咣当作响，吓得我们赶紧四散逃命，有时连钗也会跟着我们一起奔逃，笑哈哈地问我们癫鬼尼怕不怕？我们又怕又刺激，一年当中，有几回小叔公会癫得很历害，整日整夜捶床大嚎怒骂，弄得大屋内五六户人家皆不安宁。有时又安安静静的仿佛世上根本不存在这个人，他轻轻地用拐杖将地上的烟头一点点划过来，捡了烟屁股，撕出一点烟丝卷了黄纸吸。我和哥两人看到路上的长烟头，也会帮他捡回来，哥把一口袋的烟头抓给他，他高兴了会说，给你长大了做县官。他半疯不癫时又很会说，曾经和一个外村来的癫鬼不吃不睡说了三日三夜，那癫鬼即有口才又有文才，在小叔公房门上写下的四个粉笔大字:“勤俭持家”，我至今觉得这字写得漂亮极了！

这颗长在手背上玉米粒般大小的疣直过了三四年，才开始开裂，如花似的开了，不知在什么时候终于脱落消失的没了影踪，而我也长的更加顽皮了，最喜上山摘花采野果，下河捉鱼游泳，爬树掏鸟窝、摇板栗。

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开了，有红的，紫的，白的。红的映山红又叫"姐表搭″，村谚云:姐表搭，红嗒嗒，外甥奶囡嫁大伯。是不是说春天让人如此动情，连外甥侄女都想嫁给大伯了？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呢？现在我想想，好比就是我妹妹的女儿嫁给我爸爸的大哥，汗！这是啥情况呀！我一直觉得这俗谚很奇怪，难道仅是一句顺口溜？还是真有此事发生过？或是用来专门取笑摘野花的小姑娘？可我们一群小孩童也十分喜欢去山上摘“姐表搭”。因为“姐表搭花”可以吃，红红的小花朵像个小喇叭，捏住花朵儿从蒂上轻轻一脱便下来了，将花心漏斗放嘴里一啜，甜丝丝的味最好。我们吃就把花一把把扯下来塞进嘴里如牛嚼牡丹，酸酸的带一点点甜，个个嘴巴舌头染得紫红。大人说，“姐表搭″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流鼻血。我们听了有点担心起来。有的说把花丝抽拣掉，只吃花就不会流鼻血。细心的就把花丝去掉再吃，挑挑拣拣麻烦的还是一把把塞着嚼。第二天，看看小伙伴们，一个也没流鼻血呀？也不知大人的话真假了，有顾虑无顾忌吃的不拘一格。到底会不会流鼻血，谁也没求证过，好像春天就是个容易流鼻血的季节，也不知是不是真是吃了那映山红引起的。
我爷爷房子往沟里进去，一座叫蜂洞岩的山上，映山红最多，在这边村庄便能看到那山里满山红艳。傍晚放学，我们还能去摘的一大捆回来。有的把长长短短的花枝修成一束，捧在眼前鲜艳夺目，漂亮极了；有的将花朵穿起来串成厚厚的花环挂在胸前，活泼极了。可是也有害怕的时候，因为那山脚下从前是几户人家，后来人去光了，房屋也不在了，废墟被人开垦出来种上了洋芋，但那石墙根下还放着两具黑刷刷的棺材，虽然盖着棕毛树皮，却总使我们害怕，不敢回的太晚，虽然大家都自诩胆大如天，不会把害怕说出口，但走在后面的小伙伴总想抢到前面去，被挤到后面去的又要追上来，已致使得到最后我们个个都不得不飞奔着逃也似的跑回来，大家气喘吁吁的笑骂成一团，说谁谁谁胆小如鼠。

这时候，清明勾花也开了，长在田畔边，土畈上。白得最多，小小的如蝴蝶般的花瓣，花托一个倒勾，两朵花托互相勾着，拉住指长的花茎一扯，看谁手上的清明勾花头被扯下来，被扯下的又重新出一朵新的清明勾花去勾对方的清明勾花，如此一直勾下去，到最后谁手上还剩得最后一个清明勾花，谁就赢了。所以不仅以清明勾花的韧劲取胜，笑到最后还要靠数量，谁数量多，就能一直车轮战般战斗下去，直至把对方的清明勾花勾完。所以游戏一开始，小伙伴们发一声喊，人人奋力争先冲向田野去采清明勾花。红的清明勾花，花大茎粗更有韧性，不易勾断，一个红的可以勾掉好几个白的，好像红军打白军，胜者杀声震天，充满了正义的力量，更得喜欢。当然，最历害的属光头的，那是清明勾花脱落后结的果，绿豆般大小，没了勾，只茎上结一果子如光头，游戏时“光头”锤来，极具威力，但这种光头大佬是否可以加入战斗序列，要先商定。待得大家都采的有一束红红白白带看清香的清明勾花握满虎口了，大伙伴就吆喝大家围聚过来，互相坐着，三五成群，捉对厮杀。在村路上，石桥边，踏碓寮，都有小伙伴们呐喊的声音在回荡。

清明过后，“姑公妞”熟了，“公公妞”也红了。”姑公妞“就是覆盖子。公公妞”又叫“钟妞”，是一种开白花的野草莓，茎叶有刺，和姑公妞相仿，但钟妞花大茎细，姑公妞花小茎粗。烧过荒的山上姑公妞(覆盆子)长得最多，酸酸甜甜别有一种滋味。钟妞则长在田艮路边，花开五瓣，雪白轻薄，成熟后的聚花果粒粒晶莹红透，如珍珠玛瑙结成，果心中空洁白如雪，放入口中轻轻一舔，柔软的汁水甜香泌人。钟妞刺(它的茎叶)又可以治小儿伤风感冒，小时候我们一咳嗽，妈就去田边拨些钟妞刺来，再采些其他草药，一起洗净剪碎煎了让我们喝下，没几天就会好起来，看病从来不用去卫生院打针。

我们跟着妈上山采茶，田野里黄花开遍，成团成簇。茶叶树下田畔边都是红红的钟妞。我们去采来，舍不得吃完，用狗尾巴草串成一串串，红通通的捏在手里提着回家，一路上引来艳羡馋涎的目光，真是心满意足自得极了！

清明过后，“姑公妞”熟了，“公公妞”也红了。”姑公妞“就是覆盖子。公公妞”又叫“钟妞”，是一种开白花的野草莓，茎叶有刺，和姑公妞相仿，但钟妞花大茎细，姑公妞花小茎粗。烧过荒的山上姑公妞(覆盆子)长得最多，酸酸甜甜别有一种滋味。钟妞则长在田艮路边，花开五瓣，雪白轻薄，成熟后的聚花果粒粒晶莹红透，如珍珠玛瑙结成，果心中空洁白如雪，放入口中轻轻一舔，柔软的汁水甜香泌人。钟妞刺(它的茎叶)又可以治小儿伤风感冒，小时候我们一咳嗽，妈就去田边拨些钟妞刺来，再采些其他草药，一起洗净剪碎煎了让我们喝下，没几天就会好起来，看病从来不用去卫生院打针。我们跟着妈上山采茶，田野里黄花开遍，成团成簇。茶叶树下田畔边都是红红的钟妞。我们去采来，舍不得吃完，用狗尾巴草串成一串串，红通通的捏在手里提着回家，一路上引来艳羡馋涎的目光，真是自得极了！

板栗树新出的嫩叶也会长果子，指头大小似青苹果色或带点苹果红，果子外绕一圈细齿嫩叶，一咬入口，里面有的有虫，有的无虫，不酸不甜嫩叶清香。新芽嫩叶上为什么会长这种嫩叶果子，我们也不懂，现在想来感觉是因为虫子咬噬嫩叶，嫩叶与虫子相互作用而形成的一种叶瘤了。但我们咬到虫也不怕，知道里面有虫，也不大口咬，只轻轻的咬吃外边一圈果肉。爬栗树采叶果，这也是我们小时候挺喜欢去做的事，许多有趣的事，都是去田地里去山上摘野果拨竹笋，找各种能吃的东西。油茶树的嫩叶会长肥变厚如猫耳朵，脆甜清香，十分好吃，有的长成白桃状，爬上树摘下来，里面中空如囊，一片片撕入口中，绵软带甜，特别清香，我们都叫它"木子桃″。人间四月，枝繁叶茂，正是摘木子桃吃的时候。到了芒种，芒种梅又红了，大人们忙着耕田插秧，而我们小孩子，心心念念的是山上的杨梅。一大早，小伙伴们相约着，背个鱼篓，成群结队上山采杨梅。有时父母不同意，我们就说是去砍柴，其实心底还是为摘杨梅。这样上了山，又没带装杨梅的物什，只能爬上树，吃得满口酸牙，身上两只裤袋装不了多少，杨梅红透透的又特别多，正愁没东西装，下面路过的吉高妈听了大叫起来"你们脱了裤钗来装呀！″我们听得大笑，往后的日子，我们还常常学着她这即揶揄又眼红的样子而癫笑不已。

我总记得端午前后，李子熟了。小伙伴们读书要睡午觉啦！老师规定我们要去学校午睡，同桌的两个人，一人睡课桌，一人睡长凳。等老师一走，大家便从口袋里取出长长的霉干菜，一条条撕了搓着吃，酸酸的咸咸的，回味至今。吃过中午去学校午睡还有段时间，我想到村下自家菜地的李子快成熟啦，趁着闲隙去查看。李子树长在菜地下面的小溪边，南瓜棚搭在李子树的枝椪上，我小心翼翼地踩着一根横木过去，摇摇晃晃的终于两手扶到枝叶摘到李子。李子好大，青皮透红带一层粉膜，真令人馋涎欲滴，一口咬下去，鲜红的汁水溢了出来，十分的甜，李子结了好多，每天中午我都去摘几个吃，那日头里的蝉声真动听。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是山里野果最多的时候。有陈梨弥猴，有毛猪尼，有七果糯饭头……我们最喜欢的是捡板栗。村里板栗树最多，爷爷的房子就建在那一片板栗山上，房子外围的都是板栗树。捡板栗要早，露水满山野，我们的裤子都湿了。大家提着袋子提着篮，满山人声。经过一上午的找寻，夜里掉下来的板栗捡得差不多了，风吹来了，又将开蒲的板栗吹落下来，满山簌簌。我哥最喜欢爬上树去摇板栗，二十多米高的板栗树，他可以像猴子一样爬上树顶，像鸟儿一样在枝椪上摇晃。等得中午人都走了，他就爬上了树，双手扶住枝干摇，双脚踩着树干摇。几下一摇，栗如雨下，很快树下掉满了板栗，赶紧溜下来，招呼我偷抢似的将板栗捡完，各各一大袋拎了回家，板栗又好吃又好卖，一年到头有好多的期盼，十月捡板栗是我们小时候十分期盼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