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大赛]风雨楼高(明末清初长篇历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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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9-08-29 20:01:00 更新时间:2020-11-10 13:48:59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29 12: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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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大赛] 风雨楼高(明末清初长篇历史小说)

作者:石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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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唐·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其三十五》

江湖夜雨十年灯。
从大明崇祯十年,到大清顺治三年,所有人都走得无比辛苦。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战乱的纷涌与朝代的更迭,对于很多人来说,无异于一个无穷的梦。对于枭雄来说,那是披坚执锐,纵横天下的霸业之梦,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对于文人来说,那是萧瑟沧桑,涤尽肝肠,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但对于更多的普通人来说,那是挈妇将雏、流离失所,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章质和段雪林,都是乱世中的小人物,没有史籍记下他们的姓名,他们也并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功业。历史本就是残酷的,无数的人淹没在了茫茫长河之中,终于悄然无踪。

第一部 忆少年
第一章 玄冬霜雪积
大雪刚刚停下,厚重的积雪覆盖在崇山峻岭中,将辽东平原的黑土地换上了银装。暗褐的枯枝横在雪地里、石缝中,北风呼啸着扫过大地,时不时地把地上的积雪和枯枝卷起来,再重重地抛在地上。虽然蔚蓝的天空中阳光明媚,却依然感受不到一些儿暖意。
大明崇祯十年的腊月和往年没有什么区别,即使是往常战争不断的辽东,这时也难见人影。游击将军祖可济用手抹了一把冻得通红的鼻子,低声骂了句粗话,便回头招呼起他身后漫长的队伍:“孩儿们,一个跟一个,别走散了!”
要按辈分算,祖可济该是辽东大将、坐镇锦州的关永总兵祖大寿的族侄。只可惜这个“族”未免有些远,要不然光凭他这个姓,也不会混到三十多岁还是个小小的游击。他一直跟着他的族叔祖大乐在中原剿流寇,这次还是被临时派遣来的。
此时,跟在他身后的是一支运粮队,两百多名士兵身着厚厚的铠甲,押送着一车车的钱粮。十二万石的粮食和五万两的现银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数目,而且天寒地冻也不担心有建州骑兵出没,但是祖可济还是不敢大意。这些粮食是要运到锦州城去的,锦州城的士兵又哗变了,事情闹到朝廷,兵部和户部协调了半天,才给了这么点塞牙缝的钱粮打算把这事糊弄过去。这些年来,辽东的士兵因为缺饷而哗变简直如同家常便饭,多得连祖可济都数不过来。他记得最厉害的那一次还是崇祯元年袁崇焕刚来辽东的时候,宁远城的士兵们把辽东巡抚毕自肃绑在鼓楼上饿了三天三夜,直到袁崇焕杀了好几个大将才算平息了事端。
祖可济回想着当时年少的自己躲在人群中看袁督师杀人立威的场景,冷不防地却听身边一骑上的人说道:“祖兄,我们还有多久能到锦州城?”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29 12:02:37
祖可济猛然回过神来,将头转向他身边的这个青年。这是一整队运粮队中最显眼的一个人,他没有穿戴盔甲,只是头戴方巾,穿着一件玄色的直裰,外罩一件绀青色暗花大袄,披着黑绒大氅,腰间却没有系扇袋,却是别着一把弯刀。他不过二十来岁,肤色微黑,个子修长,长相倒也算不得多么俊秀,然而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英气。祖可济知道,这个青年乃是宁远城的大商人章继宁的公子章质,字子文。他的父亲可是连辽抚方一藻、监军高起潜都要卖面子的人,祖可济自然也不敢怠慢,忙道:“前面就是杏山,离锦州不远了。”
章质点点头,四下打量,似乎在寻找什么而不可得,半晌才问道:“祖兄,从宁远到锦州,建州人多不多?”
祖可济笑道:“若是平时,自然也可以看见不少小股的鞑子来回骚扰,但是现在是大冬天,他们也怕冷,所以不出来了。”他口中的“鞑子”,自然便是指那个在辽东土地与大明交战了二十来年的族群。只是身为辽东将门之后,祖可济不但不称他们新改的国号“清国”,甚至连“建州”也不愿意称一句,只是固执地使用着那个充满蔑视意义的词语——鞑子。
章质微微一勒马缰,让马靠近祖可济,道:“建州风俗最重新年,往往要全族欢庆上一个月,不事生产,不动兵戈,这我也听说了。只是现在还是腊月里,恐怕他们还没有开始过年吧?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祖可济一凛,他没有想到这个公子哥儿倒还有些见识,便道:“章兄说的是,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章质点点头,从解下腰间的皮囊灌了一口烈酒,方才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突然又问道:“这儿还有狼么?”
祖可济却是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来。他许久不在辽东,这儿有没有狼倒还是真不知道,至少他自己是没有碰见过的。祖可济只好朝章质笑笑,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章质叹了口气,道:“我十六岁那年来杏山打猎,便碰到过狼,我的家丁被咬死了三个,我也受了重伤。”他冲祖可济一笑,脸上竟然露出微许孩子气,接着道,“听老一辈的人说,狼喜欢从背后搭人的肩膀,这时人不能回头,一回头狼就一口咬在颈子中了。”
祖可济听他娓娓讲着这些闲话,却蓦地想起了宁远城中的传言:面前的这个章质章子文,可从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十五岁就敢孤身从宁远往锦州去替父亲收帐,十六岁去深山打猎,练出了一身好骑射功夫。十七岁上回山东老家考了科举,竟然一下子中了举人,然而没过多久却又因事给革了。如今他有二十好几了,却也不愿娶妻纳妾,整日和一群少年斗鸡走马,打抱不平。他父亲也不管不了他,平日里就让他这么厮混,文不文武不武的,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这回户部调拨的粮食,因为有一半是从他家的店铺中调买的,所以他便自告奋勇要随祖可济走这一程。
只是现在由祖可济看来,这个章质和传说中那个纨绔子弟却不怎么对得上号。几天相处下来,祖可济还是很喜欢这个青年的。他听章质讲着他打狼的事,便道:“我是没有见过狼的,就算有,咱们这么多人,只要不落单了,也不怕这些畜生!”
章质却悠悠地道:“狼比人聪明,比人狠,可不是好对付的。”
祖可济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愿意去和章质争,便扯开话题和他聊些关外风物和当兵时的趣事。
腊月里的太阳早早地便暗淡了下去,眼看着天便黑了,祖可济忙回头向大部队招呼了一声:“孩儿们快些走,可别在这荒山野岭里过夜,杏山就在前面!”
天黑得很快,四周沉沉的都是山石的影子,空气氤氲着暗紫色的雾气和风带起雪来所产生了泥土味。忽然,前哨一勒马,折回了头,向祖可济道:“大哥,前面雪地里有个人!”
祖可济一惊,转头看了章质一样,章质也正看向他。两人目光一交,几乎同时纵马向前,随着那小校的指引驰了过去。
雪地里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穿着建州的窄袖胡服,头发照例被剔除了前额的部分,剩余的则结成一根手指粗细的辫子垂在脑后,如一条金钱鼠尾。但最明显的还是他脖子上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章质在马上俯下身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叫道:“是狼咬的。狼搭肩!”
祖可济心中一战,并不说话,却敏感地将马缰在手上绕了几圈,继续向前驰了几步。果然不出他所料,几步开外还有一个死人,同样是建州人的打扮,只是死相更惨,整一只手臂都被撕扯了下来。而在他身边,还躺着一只死狼,嘴里还叼着那只断臂,头骨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得粉碎,深深凹陷了下去。
祖可济回头看了章质一眼,显然他已经知道了野狼的厉害,然而章质反而镇定下来了,冲着身后的队伍道:“所有人收缩队形,五人一组,不许擅自行动!”
在他下命令的这当儿,前哨又叫了起来:“祖将军,章公子,这还有人,没有死!”
祖可济翻身下马,几步奔到小校身边,只见这个建州男子倒卧在山石边,衣衫凌乱,满脸尘土,腿上的伤口里斑斑点点的血都已凝结成了黑色。祖可济伸手在那人颈上一试,果然还可以感觉到微弱的脉搏,便转身对章质道:“这人果然没死,我们要不要救他?”
章质毫不迟疑地道:“先救起来再说吧。”
祖可济伸手想起抱那个人,可一刹那间又迟疑了,抬起头来道:“可他是个鞑子呀!”
章质也是微微一顿,半晌才道:“算了,建奴也是人,都是爹生妈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当做一回好事吧。瞧他这样子,也伤不了人。”
祖可济是个天生没脾气的人,听章质这么说也就应了,忙招呼几个手下把那人抱起来,先解下腰间的酒壶给他灌了些烈酒取暖,又吩咐士兵们给他找件羊皮袄子披上,然后给他检查一下伤口。这般折腾了半天,天黑得更沉,想赶在杏山关城门前进城,估计是不可能了。祖可济心中烦闷,可也没有办法,只好下令在野外扎营过夜。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29 12:05:17
帐篷搭好了,运粮的士兵们把粮食卸下,便轮着班儿地开始吃饭。辽东的天气足以滴水成冰,所以虽然有帐篷,其实起不到一点作用,反而还得防着大风把帐篷吹歪吹倒。可饶是如此,只要不是轮到守夜,士兵们当然还是愿意躲在帐篷里面,唯独祖可济一个人跑到营地远处的石头上坐了,咕咕地喝着烈酒。
夜黑风高,不知什么时候章质却出现在祖可济的身后,伸手在他肩上一搭。祖可济正神不守舍,冷不防地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章质,才笑骂道:“你怎么跟鬼影儿似的,连个声音都没有!”
章质却是格格笑道:“还好是我,要是狼,你此刻已经死了!”
祖可济听得出他话里的调侃意味,但还是半怒半气地道:“知道你见识多,怎么不回去在帐篷里待着?莫非你看见里面那个小子也恶心?”
章质却是不笑了,在祖可济身便坐了,顺手接过祖可济递来的酒壶,却又停在嘴边不喝,低声道:“那个小子已经醒来过了。”
祖可济懒懒地道:“是么,他说什么?他要是能走,就早些打发他走!”
章质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意,道:“他会说汉话,自称名叫范四,是辽东的汉人,被建州人捉去当了奴隶,这次是逃出来的!”
“这么说,这小子是个逃人?他竟然能逃到杏山,不可思议……”祖可济的话语中有了些微敬意,接口道,“鞑子的逃人法可厉害着呢,抓住一个,全家都杀!”
章质却不知是什么神色,浓浓的夜色中只听他的声音平稳地传来:“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还有同伙,一共三个人,结果跑到这儿时被狼盯上了。可我觉得他不像个奴隶,因为他的手上没有一点劳作的痕迹。”
祖可济立刻站起身,道:“那我现在就去叫那小子走!”
章质一拦他,道:“且慢,虽然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底细,但是就凭他捏造身份一事,就不能不让人起疑。先留着他,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祖可济想了想,道:“也行,由得你,只不过咱们可得分心看着他了。”
突然,深黑的夜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嗥叫声,夹在呼啸的风声中听起来分外可怖。祖可济像是一下子弹了起来,竟然比章质还要先反应过来,失声叫道:“狼——”反手就抽出腰刀,横在身前。
那声啸声一停,四方便开始有若隐若现的啸声相和,竟不知有多少只狼。章质也下意识地手一紧,惊道:“不好,我们碰上了狼群!”说着拉着祖可济的手臂,让他向自己的这边转过身来。
祖可济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不远处的地方闪烁着两颗青绿色的幽光,就如两团鬼火一般荧荧不灭。祖可济从未见到过如此情景,颤声问:“这……这是什么?”
章质也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尽量压低声音道:“是狼的眼睛,那是只老狼。”
“那……我们这么多人,它应该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吧?”
“谁叫你不在帐篷里待着,一个人跑得这么远?”章质的语气中有些埋怨,但并听不出多少忿恨,“你那张羊肠子弩呢?”
祖可济的手心都出了汗,道:“没……没带,在帐篷里。”
章质心中暗暗叫苦,摸摸腰间冰冷的弯刀,低声道:“看样子它还没有发现我们,我们千万别发出声音,小心后撤,回到营地就不怕了……”
“好。”祖可济说完这个字,不禁也有些奇怪,他也是冲锋陷阵惯了的人,怎么今日碰到只畜生反而吓成这个样子呢。不过他也没有功夫细想,便和章质背靠背立好,缓缓向后退去。
突然之间,耳边响过两声尖锐的羽箭破空之声,接着,便听“呜”的一声惨叫,那老狼发出一声惨叫,两点闪烁的绿光顿时消失。紧接着,第三声羽箭破空之声发出,那老狼又是“嗷”的一声怪叫,便没有声音了。
章质立刻低声问:“谁?”
那射箭的人却是一挽他的手,道:“走,快回营地去。”
“我看不清你是谁!”章质冷冷地挣脱那人的手,固执地道。
那人迟疑了一下,终于道:“我是范四。”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29 12:07:54
回黔史通:这个人物是虚构的……不过看祖大寿的几个“族侄”似乎都是“可”字辈的,所以暂时拟了这个名字。
……一个过场人物……
多谢大哥捧场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29 12:09:25
章、祖两人都是一惊,但只这一耽搁,趁着山风吹散乌云,月亮露出一个角来,隐隐约约地照在平原上,雪地泛起白色的柔和的光。但这些本来应该很美丽的场景中此时却多一厮凄厉之色:一匹狼倒在地上,头上插着一支箭,而另外六七匹狼却缓缓从各个方向向三人围了过来。
范四的脸一片惨白,这分明是重伤后血气不足的表现。此时他手里正拿一张小弩,弩弦是羊肠做的,是以形制虽然小,威力却大得很,这边便是军中大名鼎鼎的羊肠子弩。
祖可济来不及问他怎么会跟过来,也来不及去想他是个来历不明的鞑子,只是脱口道:“你还有几支箭?”
“两支。”范四沉默片刻,才淡淡地道。
“我操他娘的,我们和它们拼了,我不信还打不过这些畜生!”祖可济急了,便是破口大骂,章质却摇了摇头,道:“别冲动。”
祖可济不知从哪里来了劲儿,放开声音骂道:“胆小鬼!”然而话音刚落,离他们最近的一只狼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向他们扑了过来,章质侧身一让,跟着弯刀一出,向狼头斩下。那狼却狡猾的很,一扭身便避过了。它像是明白了有人要取它性命,绿色的眼睛中突然闪出摄人的光芒。其余的狼也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将包围圈缩小。
月光下,残雪混着泥土飘扬在风中,远处还有狼嚎声若隐若现。
“把刀给我!”范四突然冷冷地道,“章公子,恕我直言,你的武功底子不行,光凭这些护身拳脚和骑射功夫是打不死狼的。”
章质顿了顿,立刻要把弯刀递到范四手中,祖可济却是一凛,道:“他可是个……”章质缓缓摇了摇头,祖可济便闭了嘴,只是斜着眼看着那个留着辫子的可疑人物接了章质的刀。
范四接过刀,立刻将小弩和箭交给章质,但却并不急着进攻。然而狼群却似乎等不及了,方才进攻过的那只狼后退几步,突然又扑了上来,另两只狼也从左右分别扑来。范四身不动步不移,看似平平常常的一刀砍下,竟然正中狼身,跟着头一低,让过从左边扑来的狼,刀尖一竖,便在狼腹上划出了一道口子。而这时从右边扑过来的那只狼已到了跟前,范四突然大吼一声,手一撩,便抓住了狼的尾巴,用力一甩,竟把狼甩出好远。
章、祖二人都没想到范四重伤之下还有如此勇力,片刻间将狼杀二伤一。然而此时,月光又渐渐低迷了下去,乌云又遮住了月亮,天空中竟飘下几颗小雪霰子来。
四周很快又恢复了黑暗,夜色中只能听见范四粗重的呼吸声,显然方才三招已经耗了他不少气力。祖可济有些担心,低声道:“范兄,你不要紧吧?”
范四不回答,却从怀中取出一物摸到章质手便塞给他,道:“是火折子,快点上!”
章质猛然想起狼是怕火的,可是手中只有这么一只小小的火折,能有用么,会不会反而暴露了目标?他正在猜度,忽觉肩上被什么东西一搭,他还以为是祖可济,正要问他有什么事,突然心中一凛,三个字立刻出现在他眼前:
狼搭肩!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29 12:11:02
章质已经来不及辨认搭肩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立刻伸手按住肩上的那个东西,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甩,那狼便被他狠狠摔到了前面。祖可济听到声响,立刻挥刀冲着狼落地的声音传来的地方砍落,立刻将狼砍成两截。
章质惊魂甫定,立刻晃亮火折,在身前划出一道光弧,剩余的四只狼立刻被逼退了几步,然而又立刻围了上来。
在微弱的火光下,看得出范四的脸色更不好了,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章质咬咬牙,道:“范兄、祖兄,请二位一人盯住一匹狼,我这儿还有两支箭,正好伺候剩下的两匹!”
“好。”祖可济答应得爽快,范四却不答话,只是点点头。
夜雪越下越大,转眼便从雪霰便成了一团团的雪片,落在人脸上凉凉的,倒是很舒服。章质用火折子点燃了一些枯枝,勉强腾出手来,将弓弩握在手中。范四则缓缓靠到祖可济身边,道:“祖兄,你去引开那匹狼的注意力。”
祖可济有些不情愿,不知道这个可疑的小子是不是想拿他当诱饵,是以并没有马上行动。章质却低低地接上一句:“听他的。”
祖可济没有办法,只好持刀上前,冲着最近的一只狼劈了下去。那狼精明的很,猛地一闪,反而向祖可济胁下扑去,另一只狼却从后而至,冲着祖可济的小腿就是狠狠一口。祖可济吃痛,反手一刀向后剁去,正砍在后面那只狼的前肢上。那狼狂性大发,半身一立,竟然要去咬祖可济持刀的手,却见一到明晃晃的白光一闪,范四的刀后发先至,顺着祖可济的手臂滑下,正横劈在狼口中,竟将半个狼头削去。
剩下的三只狼闻到了血腥味,立刻向着范四一拥而上,却听“嗖”、“嗖”两身箭响,章质的弩箭已发,一支正中狼头,另一只却被狡猾的狼一闪,只射在颊下。那狼似乎知道射自己的人是谁,丢下范四和祖可济,便向章质扑来。章质手中已没有兵器,只有一把轻质的小弩,看着狼纵跃着扑向自己的咽喉,他不中从哪儿来了力气,左手一把拢住狼的两只前爪,右手一下子掐在狼的咽喉上,阻挡着那恶狼的血盆大口向自己咬下。
这时,祖可济和范四处只剩下一只狼,然而祖可济腿上受伤,范四重伤之下本就气力不继,两人左右合围连出数招竟然都被那只狼避开了。章质虽然被面前的狼挡住视线看不到祖、范两人,但也知道此时大家都碰上了难缠的对头,只能自谋出路。然而面前的狼虽然前肢被制、咽喉被锁,但仍然力大无穷,两只后腿不停地乱蹬,将章质的衣裳扯得稀烂。章质虽然会些功夫,但说到底也个富家公子,又有过被狼攻击的前例,无力胆力还是膂力上都渐渐不支。眼见狼口就要咬下,章质几乎都可以闻到狼口发出的刺鼻的怪味了,突然发现身后竟然并排立着一棵枯树——章质心中一亮,几乎来不及思索,掐住狼颈的右手突然一松,跟着身子向左一闪,那狼顺势一口咬下,正好咬在了那棵枯树上。章质立刻腾出右手,抓起弩机重重砸在狼后脑上。
那狼吃了这一下,竟然还不死,呜得一下从树上弹下来,张开大口又冲章质的头上咬去。那边范、祖刚刚制服了最后一只狼,正好转过头来看到这一幕,都是一惊,然而想冲上去救却也来不及了——
却听夜风中“嚓”的一声闷响,一道犀利的刀锋突然擦着章质的脸飞过,正中狼头。那狼闷哼一声,立时死去,原来竟是范四将手中弯刀掷出。这一下又稳又准,狠辣之极,可饶是如此,章质的右手也被狼锋利的牙齿所及,流血不止。可章质早已吓得不清,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转身就和祖、范会合到一处,叫道:“快走!”
三人连相互慰问的话都来不及说,互相搀扶着便撒丫子向营地跑去。他们也担心,万一刚才那场激战把更多的狼引来,他们可就都死定了!

中午先更到这里,可能晚上会接着更。
新人到此,大家多多鼓励,有意见尽管提,石幽在此谢过。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29 18:09:04
营地和方才的平原简直判若两处,微微有几盏灯火亮着,颇给人一些温馨的感觉。而守夜的士兵也偷着懒开始歇息,谁都不知道在一两里外竟然发生过这样一场战斗!是以当他们看见运粮队的两个主将和那个建州人如此狼狈不堪地回来时,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遇上山贼或是鞑子了,听说是狼以后,更加惊疑不定起来。
祖可济立刻下令,所有人员立刻拔营,夤夜向杏山前进,即使进不了城,也比在这儿喂狼要好。范四剧斗之下已然体力不支昏厥过去,祖可济便让人把他放在粮车上推着,他自己和章质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便骑上了马,率着队伍向前摸黑冒雪前去。路上,不断地可以听到隐隐约约的狼嚎之声,所幸的是他们并没有再和狼觌面相遇,在天明前到达了杏山城下。
杏山总兵刘周智是知道祖可济运粮去锦州的事的,又曾经和他有过袍泽之谊,对他们还算客气,开门放运粮队入城。祖可济等人这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找大夫来弄了点治外伤的药,又给范四看了看伤,知道他只是气力消耗过大,倒没有生命危险后才是放心下来。
虽然祖可济和章质对于这个建州装束的汉子都还是有点怀疑,但他毕竟救过自己的命。不论他是不是别有用心,至少在他的目的暴露以前,章、祖都认为自己不该做得太刻薄。反正锦州闹饷也不是第一回了,粮食也不差这一时三刻的,于是这两百多号人便在杏山城中驻扎了下来,耐心地等候范四清醒。
杏山驿虽是小城,却是宁前的军事重镇,统属于杏山总兵麾下。这时节天寒地冻的,自然守御要放松不少。自从去年崇祯九年建州率军突入京畿以来,这一年多的时间内都不见建州人有大动干戈的迹象。闲聊间,杏山总兵刘周智还顺便还告诉祖可济一个小道消息——据说朝中刚刚上任的兵部尚书杨嗣昌有和建州议和的迹象!刘周智不过是卖弄消息灵通,顺口一说,然而祖可济听了这个消息却是心有惴惴,作为辽东将门的世家子弟,他对于建州有着天生的仇恨,中朝竟然要和那群蛮夷议和,岂不是大谬不然?可祖可济人微言轻,也只能应声附和着总兵大人的闲话,心中暗暗不满。
到了傍晚,范四总算清醒了过来。祖可济不好意思再在杏山驿待下去,自去整装待发,只留着章质照顾范四。章质知道祖可济是想要他套出范四的实情,因此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章质渐渐把话题转向了重点,问道:“范兄,我们的队伍这就要离开杏山了,你若是想入关,我可以让祖兄留两个人下来,陪你回去。你好不容易才从建州人手上逃出来,可别再跟着我们在辽东招眼了。”
范四顿了顿,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原本破烂的满服已经换下,穿上了干净的汉服,不知为何心中一酸,重重握住章质的手,道:“章兄,既然我们共过患难,我也不想再隐瞒我的身世了。你能相信我说的话么?”
章质心中一凛,忙在床边坐下,道:“范兄请说,小弟听着呢。”
范四叹道:“我没有骗你,我的确是辽东的汉人,只是,不是逃人。我是清国的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四子范承斌,因为不满父亲所为,想偷偷逃回大明的!”
“什么?”章质一下子立起,重复了一遍,“你是范文程的儿子?”
范承斌缓缓点头,幽幽地道:“不错,我身上现在还袭着一等精奇尼哈番的爵位……只是,身为汉人,做蛮夷的官又有什么意思呢?”
章质立刻联想到了这几天他的行为:武艺出众、待人有礼有节,这的确不是普通的奴隶可以做到的,必然是个贵族出身的子弟才行,如果他真是范文程的儿子,那倒也是说得通的。不过,他如果真有着如此煊赫的家世,那这个人就不是章质和祖可济处理得了的了,甚至即使是杏山总兵,都未必有权力处置。帝国的高级将领来奔,是留是拒,至少也是要祖大寿那样的高官才能决定的。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29 18:10:57
章质深知这点,于是立刻道:“那么还请范兄随我们去锦州见见祖帅吧。”
范承斌微微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我知道章兄的意思,但是还请章兄万万不要带我去见祖大寿!新任兵部尚书杨嗣昌曾流露出跟建州议和的迹象,这个时候祖大寿是绝对不会答应我归顺的,他一定会将我当作人情送还给我父亲,我——我不能回去!”
“那……范兄想怎么办?”章质谨慎地问。
范承斌幽幽地道:“我也不想和我的父亲作对,他有他的想法……只希望章兄能够收留我在军中,做一个小兵,执旗擂鼓、打更击柝,也就足够了。”
章质眼看范承斌面容诚恳,倒也不像假装,只是这些年在辽东,只听说是本朝汉奸投奔建州的,倒没听说又建州人来奔,心下忐忑,略一思索便道:“这个事情不是我能做主的,我要和祖将军、刘将军说一下,看看他们的看法。范兄如果不介意,先跟着我们一起走,看看再说。”他是想先让范承斌随着运粮队到达锦州,到时候要不要向祖大寿报告,那就再说了。何况,他并不相信朝廷会真的跟建州议和,前督师袁崇焕被杀的一款重要罪名就是暗中和建州议和,杨嗣昌何德何能,又怎么会胆大到再提出议和的事呢?
扶着范承斌出来和运粮队会合以后,章质便将此事对祖可济和刘周智说了。刘周智是局外人,自然无可无不可,然而祖可济却觉得就这样把他骗到锦州城去太不道义。他是武人心思,只佩服英雄豪杰,满脑子都是范四的“弃暗投明”,自是不愿出卖他。然而当前之计也只有这么一条,既然章质已经谋划好了,那也省得自己操心了。
运粮队在杏山耽搁了这一日,风雪下得更大了,几乎让已经齐集在杏山城门口的运粮队抬不起头来。最糟糕的是,祖可济派出去打前哨的士兵回来报告,从杏山去锦州的官道被雪封住了,地上的雪积到人的膝盖,根本走不了路。祖可济和章质都是暗暗着急,总不能老是这么滞留下去啊。范承斌听到前哨的报告,迟疑了一下方对祖可济道:“祖兄,我知道有一条山道可以从杏山到锦州,只是路远一些,虽然有些崎岖,但从不积雪。”
祖可济对这一带算不上很熟,转身要向章质询问,站在一旁的刘周智倒先开口了,问道:“敢问范兄,你说的可是大红螺山里的鸦儿岭?”
范承斌忙道:“正是。”
章质见刘周智熟悉地理,便也凑上去问:“那条路能走么?”
刘周智道:“走倒是可以走,而且因为那附近有温泉,也不积雪。只是山路险得很,恐怕不太好过。”
此言一出,章质便下意识地瞟了范承斌一眼。虽然范承斌已经自报家门了,可不知为何章质反而却比以前更对他多了个心。祖可济却早已被范承斌的武艺和胆略征服,脱口道:“再难走也比留在这死等雪化要好,依我说,行!”
他说得信誓旦旦,章质和刘周智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章质是有心人,又向刘周智细细打听了鸦儿岭的地形,还问他要了两个老猎户做向导,这才正式启程,转道向西北方的大红螺山而去。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30 11:27:13
第二章 亡命婴祸罗
事实证明范承斌说得没错,鸦儿岭没有积雪,辽东的山林密得透不进天光,即使没有温泉地脉,雪也不可能透过那么厚的树林落下来。辽东的山林多是常绿,走在这样阴森森的林子里,只觉得寒气沁骨,让人心悸。更何况山路崎岖陡峭,要推着粮车更加是难上加难。
章质没有把自己心中对范承斌的疑忌告诉祖可济,他知道祖可济不会认可他的想法。所以他只能跟在队伍的最后,稳稳地断后。山路越来越窄,两车已经不能并行,祖可济不得不让粮车一辆接一辆地排开,形成一条长长的队伍。章质疑心陡起,徐徐控马来到范承斌身边,道:“这里的地形果真险要啊!”
范承斌笑了笑,叹道:“是啊,果然是个伏兵的好地方。”说完,他故意转头看了章质一眼。章质脸色微微一变,却也不再看他,只随口吩咐着运粮的士兵:“大家小心着点,不要抢,一个一个来……”
祖可济像是看穿了章质的心思,笑道:“这大雪天的哪会有伏兵啊?何况像我们这支队伍,又有哪门子的油水?就算鞑子来劫了去,这点钱粮兴许不够他们来回奔波的口粮呢!”
章质应道:“祖兄说的是,小弟多心了。”然而他虽然如此说话,却有意地将马匹向范承斌身边靠了靠,右手隐隐按在了弯刀之上。
行军的路程显得出奇地枯燥,除了偶尔有几只老鸦冲破天空外,几乎听不见声响。士兵们也懒得说话,仿佛一开口就能把舌头冻住了。眼看前面的道路又渐渐宽了起来,章质放在腰刀上的手才垂了下去,暗想自己是不是多心了。他用余光一瞥范承斌,只见他已经剪了辫子,头发披散在肩上,悠闲地骑着马,松松地控着缰绳,那一身青色的汉服显得他整个人英挺不凡。
突然,在前面领路的祖可济停了下来,后队不知出了何事,陆陆续续也停了。章质遥遥问道:“怎么了?”
祖可济回头答道:“前面有棵树倒了,横在路上,得想办法挪开!”
章质的手蓦地一紧,将头转向范承斌,然而一刹那见却看见两边的山道上竟隐隐约约有些旗帜。他一惊,立刻叫道:“祖兄,你看!”
话音刚落,便听耳边呼啸之声陡起,两边密密的山林里如雨般射来一丛丛的箭,直扑运粮队。大多数士兵们都猝不及防,顿时倒地。祖可济总算还有些应变之才,立刻厉声命道:“所有人坚守位置,立刻御敌!”跟着拔刀而立,冲到阵前和那些士兵们一起格挡羽箭,而另一些机灵的士兵也开始弯弓向林中射去。
章质狠狠转头对着范承斌道:“这是怎么回事?”说话间刀已在手,刷刷格开两支箭,已袭到范承斌面门。范承斌并不答话,只是横手一格,切向章质手腕。章质刀锋一转,又往范承斌腰间斫去,范承斌却纵身一跃下马,躲过这一刀,口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哨之声。立时,两边的丛林中旌旗涌动,涌出四五百个辫子兵,一色建州装束,挥刀就向运粮队砍去。
祖可济的这支运粮队充其量只是后勤部队,本是没有多少的攻击能力的。小小的山道上,章质只看见穿着明军服色的士兵像梳子一样一排排倒下,鲜血横流,仿佛要把整个墨绿色的山林都染成血红。咒骂声、呼喝声、马嘶声、兵刃相交声、刀砍进肉里的声音交织了一首最悲惨的乐曲。现在,祖可济也已明白过来了,发狂似的叫着冲向范承斌,道:“范四,你为什么要骗我们?你到底想干什么?”然而,还未冲到范承斌身前,他的腿上就被人斩了一刀,淹没在人群中了。
章质挥着腰刀要去砍范承斌,然而范承斌手一扬,几个辫子兵却立刻将他团团围住。他脱不出身,只好冲着范承斌站立的方向咒骂道:“姓范的,你这畜生!你这鞑子!你别忘记了你自己是汉人!”
范承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讥诮地一笑,高声命道:“投降的不杀!”
然而,就是这句话激起了明军士兵的自尊心。浑身是伤的祖可济从人群中爬起来,叫道:“奶奶的,我们不降!”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30 11:28:58
阵地上所剩不多的明军被他们长官的话一震,竟然也都齐声喊道:“不降!不降!”这支两百多人的后勤部队挥起了并不精锐的兵器,发疯似的向他们的敌人砍去。然而,清兵的优势是无可回避的,长长的马刀如风,密密的羽箭如雨,明军的数量在绝望中减少,尸体已经堵死了窄小的山径。
章质的身上已受了好几处伤,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战斗,刀口已经卷曲,血已经浸湿了袍子,然而却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只是觉得自己不停地在挥动刀子,却并不知道其中的意义。他只是下意识中觉得自己快完了。重重包围中,视线已经开始模糊,范承斌的身影也不住摇晃。他转头试图寻找祖可济的人影,却一无所获。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终于慢慢举起刀,像例行公事般把它横在自己颈中。
他知道自己非死不可了,可他不想死在鞑子的手里!
然而,当他将刀刃靠近自己的喉头时,他的手腕上突然一痛,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扎进肉里。他的刀一下子落地了,他只听到范承斌那没有一点人气的声音道:“这个人……要抓活的……”
“这个人?他说的是我么?”章质问自己,然后,他便感觉自己被四五个人从后面扑倒在地。那些人在他的膝盖上踹了一脚,试图让他跪下。然而这一脚的疼痛却让他清醒了过来,他用力地挺直身子,对着穿着一身汉服的范承斌叫道:“你要杀就杀,要我投降,万万不能!”
范承斌叹了口气,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吩咐抓住章质的四个士兵道:“不用逼他跪下。”
这时,那边有人用满语高叫一声什么,然后便听见祖可济的声音在高声咒骂:“你这狗贼……你杀了我吧……我乃辽东将家子……宁死不降!”
范承斌没有说话,只是冲着咒骂声传来的方向一摆手,那咒骂声便戛然而止了。章质的眼中充满了血,他蓦地咬牙叫道:“你能成全了祖可济,为什么不成全我?我章质不会像你们一样,甘心做异族的走狗!”
范承斌缓缓踱到章质身边,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还是面无表情地道:“把他的嘴堵上,捆起来,扔到车上去!好好看着,不要让他寻死。”

章质被清兵带到了盛京,这里二十年前还是大明辽东巡抚的驻地沈阳,但现在已经成了清国的都城。章质被人关进了一处破旧的驿站中,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要一死以完名节,但是他身上的武器全被搜走了,驿站里四壁空空连个悬梁的地方也没有,他曾试图触壁,结果碰得头破血流,却没有死。他又想绝食,然而看守的士兵却精明的很,每每在他因饥饿快要神志不支的时候给他灌下浆水。章质求死不得,只能将这个念头慢慢收了。
然而更令他奇怪的是,自从他被关押以后,就再也没有见人前来提审或是劝降,更不用说有什么严刑拷打,仿佛所有人都把他忘记了。语言不通,章质在驿站中根本得不到外界的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让他消遣寂寞的狱中时光。章质不怕死,也不怕严刑拷打,但却不能忍受的这样被人完完全全忘却的生活。
度日如年,画壁计数,直到墙壁上的痕迹快到达四十条之时,他终于看见了范承斌。他穿着簇新的酱紫色的马褂、浅蓝的长衫,头发也理得一丝不乱,规规矩矩地后脑结成一根小辫子,以至于前半个脑壳光亮得隐隐泛出青色,俨然是建州的贵公子打扮,风光极了。
章质冷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怎么能劳驾阁下驾临此处呢?”
范承斌微微一笑,找了张干净的凳子坐下,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你不如一起问出来吧。”
章质沉默了片刻,突然面带讥刺地道:“你们为什么要劫粮?难道建州穷到连十万石粮食也没有了么?”
范承斌拍拍他的肩,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并不稀罕你们那几车粮食,其实祖大寿也不稀罕,朝廷不给钱,他自己也搞得定哗变。我们只是不想和明朝议和——那个新任的兵部尚书杨嗣昌是个聪明人,知道攘外必先安内。他想议和,无非是想腾出手去对付中原的流寇。你说,我们能让他的计策得逞么?如今,我们在祖大寿的地盘劫了他要的粮,以他的性格就必定不会咽下这口气。他是辽东大将,明朝要议和少不了要过他这关。他要是不肯同意,这个和就肯定议不成!”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30 11:30:31
章质缓缓用手挽住窗棂,道:“原来……议和的传言竟是真的……”他突然转过头来,目光直视着范承斌道:“可是,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我?我只是一个商人的儿子,你们要我有什么用?”
范承斌用目光示意他不要再激动,只是悠悠地道:“我当然知道你并非高官大将,可是家父却企图从你身上打破一个口子。你的父亲是宁远乃至辽东都数一数二的大富商,你们章家与辽抚方一藻、监军高起潜也素有往来。如果请你帮忙为我们打探一些军机要务,应该不是难事。我们一直想在宁远城里找到一个缺口,直到让我看见你,才终于下定了决心。章兄你是个聪明人,你如果肯为我们做事,将来便可以得到一等精奇尼哈番的爵位,和我一样,说不定还能够在内三院任职。这样的地位也许明朝一辈子也不会给你,但我们大清却绝不会吝惜!”
章质却只是冷笑不止,道:“能被你看上那可真是万分荣幸了,只是章某不像令尊大人,也不学不来什么张存仁、李永芳,你以为我就会投降么?我章质自从被俘,就打定了主意,宁死不降!”
“别跟我装英雄好汉!”范承斌格格一笑,道:“你知道为什么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么?那是我让人照顾的你。你是个富家公子,我若是真叫人大刑伺候,只怕你也熬不下去!”
章质怒道:“原来你这还叫照顾?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若真对我好,不如给我个痛快!落在你们手上,我早已不求能活着回去。反正就一句话,要我投降万万不能!”
范承斌叹了口气,放缓了口气,道:“章公子,你何苦如此倔强?那个大明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又是他崇祯的什么人?君君臣臣,可要是君不君,臣又何苦要臣?”
章质并不说话,只是扶着桌子冷冷地坐到炕上,似乎范承斌的话触动了他的情肠。范承斌却站起了身,侃侃谈道:“章公子,我是知道的,明朝对你、对你们章家,可并不厚道!两年前,明朝德王的属僚吴某为了侵夺令祖懋德公的祖产田地,竟将他诬以通匪之名关入狱中折磨致死。你奉父命回老家济南处理此事,层层上告,不料山东官员惧于德王之威,无人敢受理此案。你急于报仇,于是混进吴某纳妾的酒宴,持白刃将吴某重伤。总算章氏一族花钱上下打点,加之山东官员忙于中原围剿,才草草将你革了举人头衔,杖责一百了事。”
章质狠狠盯着范承斌道:“这些事,连宁远的人也不知道,你怎么那么清楚?”
范承斌却避而不答,只是道:“子文兄,我记得你的表字是叫子文吧,你比谁都清楚,那个大明早已从根子里烂出来了:土地兼并、官场腐败、百姓穷困、藩王凶横,这样的一个世界,比地狱也好不了多少。子文兄,你何苦再为朱家王朝守节呢?”
章质突然眼睛一横,冷冷地望着范承斌道:“如果说我归降清国是因为明朝负我,那么请问阁下,明朝又有何负于范家呢?据说你们范氏的先祖乃是北宋庆历名臣范文正公,你们这么做,岂不是败坏先祖令名?”
范承斌的眼神中终于出现了一些不安,章质看着他的手无措地相互绞在一起,突然从心底泛起了一股痛快。他站直了身子,友好地道:“章某觉得,阁下的造访可以告一段落了,我敬重范文正公,不想说出什么有辱他的言语来!”
范承斌突然冷笑了一声,道:“我范承斌想做的事,还从没有做不到的!你以为我真的吝惜你的小命么?你就不怕我向外散布谣言,说你已经投降了!”
章质心中一跳,然而却是神智不失,略一思索便哈哈大笑,道:“若是如此,我还如何去宁远城中为你们打探消息?你这么做也是损人不利己啊!”
范承斌悠悠一甩搭在肩膀上的小辫子,温言道:“利不利己那是我父亲他们的事,与我何干?何况你熟知宁远城中的情况,便留你在身边也是不错!子文兄啊,嘴长在我脸上,腿长在我身上,我就是要让你记住,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投降!”说着他便迈着方步向屋外走去。他刚走到门口,便听到章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果然是清国内秘书院大学士的公子,穿着满服就是比汉服好看!”
范承斌从未被人如此狠狠奚落,重重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30 17:56:38
谢谢大哥了,不过大概也是性格问题,不太善于和别人交际……我会努力的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30 17:58:21
接连几天范承斌都未来看过章质,章质不知他会不会真的散播自己投降的流言,心中的煎熬自是比之前更盛。这日晚间,驿站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便见看守打开门,门外却走进来一个红衣女郎,对着章质遥遥拜下,柔声道:“奴家红叶,见过章公子。”
“红叶?”章质冷笑一声,道,“你走近些,我看不清你!”
红叶缓缓走近,她大约十八九岁,梳着江南时新的扁髻,斜插一只闹蛾儿,穿着一件水红色松江斜纹布的对襟袄,下着一条浅色细褶月华裙,因为天寒,所以特意又罩了一件大红的火狐狸皮的外衣,一身艳丽的汉家装扮倒是十分惹眼,只是要论长相,却也说不上十分美丽,只是肤色白腻,看上去颇有楚楚之态。
“是范承斌叫你来的?”章质心中已是明白了过来,漫不经心地问道。
红叶垂首道:“是范四爷让奴家来伺候章公子的。”她转过身,向门外的人一点头,便看见两个青衣小鬟走进来,一个拿着食盒,在破败的桌上把几样菜排开,又摆上两壶酒;另一个则把一把琵琶放在凳子上,这才双双退下。
章质也不客气,从炕上下来,便走到桌边坐下,一看桌上摆的竟是鲁菜中最有名的五样菜式:四喜丸子、坛子肉、九转大肠、红烧大虾、德州扒鸡。他倒是一愣,转头问红叶:“这是范承斌让你们准备的么?”
红叶款款走来,先给章质斟上一杯酒,道:“公子请坐,听范四爷说,公子的祖籍是山东,所以特地找人做的。还有这酒,这可不是关外的普通白酒,是孔府家酒呢。”
章质端起酒,却不喝,抬头细看红叶,突然问道:“姑娘是满人?”
红叶螓首微摇,道:“奴家是汉人。”
“那为何要留在盛京?”
红叶微笑道:“那些事,说来恐怕就长了,章公子是贵人,恐怕没有闲工夫听奴家说那些,还是先喝酒吃菜吧。我给公子唱个曲儿。”
“不!”章质一把抓住红叶雪白的腕子,固执地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何要留在盛京?”
红叶没有办法,只好低声道:“我们这些穷人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被人从一处卖到另一处?建州人来了,奴家一个孤苦女子,又如何走得脱?”
章质这才松了红叶的手,缓缓拿起筷子夹了个四喜丸子吃了,略一咀嚼,便道:“这丸子煮老了,不是正宗的山东厨子做的。”
红叶笑而不答,只在他对面坐了,拿起琵琶笑道:“既然公子嫌酒菜不好,还是由我给公子弹唱一曲吧,公子喜欢听什么?”
“你拣练熟的弹吧。”章质似乎对这一桌酒菜并不感兴趣,只是放下了筷子望着红叶。红叶的脸颊上流露出一丝羞态,抱起琵琶,调个仙吕宫《后庭花》的调子,便唱道:
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采菱谁家女,歌声起暮鸥。乱云愁,满头风雨,戴
荷叶、归去休。
章质怔怔地听她唱完,却不说话。红叶放下琵琶,问道:“是奴家唱得不好么?”
章质苦笑道:“这是元朝赵孟頫写的,你唱他的曲儿,也是在劝降我么?”
红叶低声道:“奴家不懂什么劝降不劝降的话,只是觉得这曲子好听,词儿雅致,所以才唱了,并没有旁的意思。”
章质将目光从她的身上收回来,自嘲地道:“真没想到我章质竟那么值钱……”他又夹了一块扒鸡,闭目品了半晌,仍是摇了摇头,忽然又睁开眼,问红叶:“外面有传我的话吗?”
红叶头一抬,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问道:“公子指的是什么?”
章质淡淡地道:“有没有人说我已经投降了?”这几日来他最担心的便是这个,因此一旦得了机会,就要急急打探。
红叶眼中那丝异色立刻转为了冷漠,只是并不容易被人察觉。她柔声道:“公子真的投降了么?”
章质并不作答,只是问:“姑娘见过锦州、宁远来的客人么?他们有没有提起过我?”
红叶放下琵琶,细白的牙一咬,却是淡淡地道:“章公子,你可知道,你的父亲被你气得中风,你母亲和弟弟不敢出门,你家的门上被市井小儿贴上咒骂的图画,他们还编了歌谣传唱,说章家……出了个汉奸儿子!”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30 17:59:26
章质霍然一惊,只觉蓦然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呆了片刻,才歇斯底里地发泄出来,嘶叫道:“范承斌,他……他……他……”他连说三个“他”字,竟是全身一冷,跌入椅中,修长的手指紧紧抠着桌角,嘴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他突然发现,他一直坚持着的信仰轰然倒塌,这一个多月来自己的所作所为竟然没有一点回报。范承斌向外散布他已经投降的消息,比什么样的严刑拷打都要厉害。他几乎可以想象到父亲的悲愤、母亲的绝望、兄弟的鄙夷,刹那间只觉天旋地转,竟“哇”地呕出一口鲜血的血来。
红叶脸色一动,却把酒杯放到章质面前,道:“公子不要太过悲伤,还是先喝了这酒吧。”
章质看也不看,只是枯笑两声,颤抖着缓缓站起,踱了数步,走到窗前,从破烂的窗纸里望出去,荒芜的小院中几个辫子兵牢牢地守卫着,他长长叹了口气,转头对红叶道:“姑娘会弹《江梅引》么?”
“会。”红叶又抱起了琵琶,“翁翁”地调了调弦,便抬头向章质道:“公子要听哪一首?是姜白石的还是吴梦窗的?”
“你……你只管弹!”章质低声道。
琵琶声起,一段过门儿一完,章质便和着乐声唱道: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愬谁! 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他唱着唱着,泪水竟涔涔而下,本是凄婉动人的词曲竟被他唱得平增了几分高亢之气。最后一句“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竟有直遏天云之势。
红叶看得呆了。只见章质走到桌边,端起酒杯便要一饮而尽,红叶却突然起身,挥手打掉章质的酒杯,脱口道:“别喝!”
“为什么?”章质惊疑不定,望着红叶。红叶却别过头去,低声道:“酒里有毒。”
“你……你要毒死我?”章质根本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顿时手足无措地立在当地。
红叶垂首道:“我碰到了潜进沈阳的汉人,他们传来你父亲的话,让我毒死你!”
章质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道:“我父亲……要毒死我?我父亲……他要毒死我!”顷刻间,大笑转为大哭,方才他流泪,还是因为受了词意感染,此刻却觉得上天下地已无他容身之地,一月多来的悲愤喷薄而出,再也忍耐不住。
红叶放下琵琶,低声道:“章公子,奴家本来也以为你是甘做异族奴隶的人,这才答应他们冒险下毒。可是,我听你方才唱的曲子,便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这词是南宋大臣洪皓出使金国被扣留之时所写,可见你也是身不由己……”
章质听到她这话,方才渐渐收泪,道:“红叶姑娘,多谢你说这些话。建奴用心险恶,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我的家人。我只是希望能无愧于心,别的已不重要了。”
红叶起身,向章质裣衽一福,道:“不敢。如果红叶能侥幸生还,定当将这个消息传与外人知晓。”
章质又是一惊,道:“什么侥幸生还?”
红叶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与风尘女子并不相配的精明,眼睛一扫窗外,平静地道:“隔墙有耳,你这样又哭又唱,他们岂有不知之理?何况范承斌让奴家来伺候公子,本来也有以美色劝诱之意。不论奴家是否下毒,他们也都不会让我活着走出去。”
章质握住红叶的手,道:“红叶,你这又是何苦?”
红叶淡淡一笑,道:“奴家本是穷人家的女孩儿,从小被拐子拐出来,在风月场卖笑,这样活着也不见得有什么快活的。死了便也是死了,不会有人来管我。所以生死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章质看着面前的这个弱质纤纤的女郎,心中竟生出几分敬重,沉声道:“红叶姑娘,我章质本来就是该死之人,当日粮车被劫,我便该死;被关入监牢,也该死了。如今我不曾死,却要姑娘为我去死,实是无有此理。如若姑娘真有不幸,章质便下定决心死节,觉不会再有半分拖拖拉拉,以报姑娘知己之情!”
红叶忙道:“不,奴家并不是想让公子去死。公子正当壮年,应该做一番事业,众人一时的误会也算不得什么。公子想的,应该是如何逃出虎穴,这样才有真相大白的日子。”她顿了顿,道:“何况,奴家也想求公子一件事。如果奴家死了,希望公子能够把我的骨灰送会奴家的老家湖广谷城县杜家村安葬。所以,还请公子千万保重,不要轻生。”
章质咬一咬牙,点点头,道:“红叶姑娘,我章质发誓,只要我能够出狱,我一定会完成姑娘的心愿。”
红叶忙盈盈拜下,道:“如此,谢过公子了。”她又从怀中拿出拿出一把小小的长命锁交给章质,道:“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东西,如果他们还在人世,就一定记得这东西。你若能找到他们,便帮我传个话,说女儿不能伺候他们了。”
章质忙接过了,见是一把银质的小锁,只是成色不好,早已发黑,依稀可见上面刻着四个字“长命百岁”,再抬头看时,红叶早已带着两个小鬟翩然离去。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30 18:00:37
红叶走后,出乎意料的是章质竟也被人从驿站转移到了建州“刑部”的天牢,将他完全当成一个囚犯来对待。偶尔也会有明朝的降将来劝降,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人却是越来越少。似乎范承斌也知道章质必不会降,懒得在他身上花功夫了。天牢禁卫森严,比之先前的小驿站自不可同日而语,章质更加不可能脱逃。不过他既然答应了红叶,便时时存着越狱的心思,虽然一时也没有主意,却开始有意向狱卒学满语,期以打探到外面的消息。
时光流转,冬去春来,章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三四个月的。虽然他也和狱卒混得熟了,但是对于外界的消息,他仍然不可能十分灵通。所以,当他得知辽抚方一藻秉持兵部尚书杨嗣昌议和之意而派出使者来到盛京时,已经是第二年的三月底了。
方一藻派出的人叫周元忠,是方府的西席,乃是算命先生出身,素来能言善辩。虽然皇太极并不十分相信这个人,但是满朝大臣却认为他敢来盛京必定是受了朝中大佬之命,希望皇太极好好款待。所以周元忠反倒成了清国的座上宾,负责起了和谈的初步事宜。
章质从含糊其辞的狱卒口中得知派来的使者是周元忠之时,蓦地升起了一股求生之念。他和周元忠虽然不是太熟,但彼此在官面上的应酬还是有过的。他立刻从衣襟上撕下一幅布,啮指出血,细细写下一封血书,将自己被清国监禁,拒不投降之事写了,交给那狱卒,托他一定要交给周元忠,并提醒他“不要让范四爷知道”。
章质当然知道狱卒不会替自己传信,他要的正是让范承斌知道。否则自己被人晾在这儿,诸事不便,只有改被动为主动,才有可能使局势出现扭转。至于范承斌看到这封血书会怎么做,他其实并不在乎。
但是当周元忠站在章质的面前之时,他都没有想到范承斌竟然让他们见了面。也许,范承斌也觉出了章质“食之无味,弃之不舍”的鸡肋身份,想早早了断此事。面前的周元忠比在宁远城时苍老了不少,显得更加精瘦,然而那一身乳白的深衣和褐色的禙子,却比以往多了几分儒雅。章质忽然想到以前陪着父亲去参加方一藻的酒宴之时,周元忠谈笑风生的样子,那仿佛就在昨日。几个月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遇见从宁远来的人,一时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显然,周元忠也在打量着这个传说中投降了建州的青年。他的脸色因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衣衫已经又黑又破,更明显的是,他的颔下都已长满了密密的胡须,和以前那个一表人才的章质判若两人。然而最让周元忠触目惊心的是,章质那一头干枯而蓬乱的头发虽然肮脏不堪,但头上却依然梳着发髻,束着网巾。周元忠知道,汉人若是降了建州,第一便是要剃发。所以周元忠立刻断定,传言有误,章质并没有降!他握住章质那紧紧攥着铁栅的手,沉声道:“贤侄,你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章质只觉鼻子一酸,几乎就要落下眼泪。他立刻挣脱周元忠的手,恭恭敬敬地跪下向周元忠行了“再拜”之礼,然后抬头道:“大恩不言谢,今后周先生若有差遣,章质在所不辞!”
经过周元忠的努力,章质很快被放了出来。当然,这也许本来就是建州的意思,章质说到底只是个小人物,他的投降与否,对于局势并不会有更多的帮助。如果能够把他送回去,也算摆脱了一个麻烦。而范承斌对此更是有着自己的算计,他是贵族公子出身,从未受过人的冷嘲热讽,却在章质这里连连碰壁。他打从心里恨这个人,他有的是办法让他身败名裂。
出狱后拜见了周元忠,章质便要去完成他惦记已久的一件事了——他答应过红叶的,要替她迁葬。章质百计打听,才得知红叶果然已死,被葬在西门外的乱葬岗子里。
春夏的风吹过辽东黑色的土地,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疏疏落落的竟然都是坟包,芳草离离,纸钱飘飞,一片萧瑟。坟钱零零落落地拜着香烛和祭品,大部分已经被人偷得七零八落。苍黄的夕阳映在草地上,反射出一片绝望的灰黄。远处的天尽头横着几个小小的村落,亦没有袅袅炊烟,只能看到几个伛偻的老人,慢慢地踱向山岗。章质把两个周元忠派来的仆人远远甩在后面,自己独自一人默默念着《薤露歌》,一股难以言表的悲凉渐渐咏上了心头: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红叶的坟在乱葬岗子的边缘,新墓前斜斜插着一块木条,上面草草写着“杜氏红叶之墓”几个字。章质跪下行了礼,才从包袱中拿出酒,缓缓沥于地上,低声道:“红叶姑娘,不才章质来为你迁葬了。卿蕙质兰心、惊才绝艳,胜于须眉多矣。章质负卿良多,唯有以清酒一酹,祭奠卿在天之灵。”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脑海中却是挥之不去的《薤露歌》的悲凉,终于深深叹了口气,向那两个仆人一招手,命道:“挖吧。”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31 11:42:33
谢谢王大哥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31 11:45:39
第三章 冠盖满京华
盛京的驿馆里,周元忠从袖中拿出两封信交给章质,道:“这两封信,一封是给方中丞的,写的是盛京议和的一些情况,请他看过之后转呈杨大司马。还有一封信,方中丞和令尊看了就能知道你的真相,定当还贤侄一个清白。”
章质接过信,点头道:“是。”
周元忠又看一眼四周,摒去仆从,低声道:“还有一事须说与贤侄知道,周某信中只是写了建奴的一些粗浅情况,另有不便付之于纸笔的,还望贤侄转达方中丞。”
章质心中一凛,立刻知道这才是周元忠要说的重点,忙道:“周先生请讲,学生听着。”
周元忠低声道:“关于议和,皇太极已有表示,如果此事朝中能够有确实的回应,他便愿意撤兵东归,并在宣府谈判。皇太极虽是如此说,但请贤侄务必告诉方中丞,宣府乃京畿北面屏障,绝不适合谈判,除非改在宁远,这样我方才能运用稍闲,不致频年有京辅之忧。”他顿了顿,喝了口茶,又继续道,“但是皇太极还放言,说如果议和不成,今年夏秋必有举动!所以请贤侄提醒方中丞,如果要向朝中上本,还望措辞委婉些。朝中言路可危,不尽赞同议和,难免惹出祸患。而在与杨大司马的私函中可以把话说得明朗些,杨大司马是议和的中坚人物,不会有差错。”
章质还是头一次接触那么核心的朝政机要,激动之余也有些紧张。对于议和,他和很多人一样是打从心里抵制的,但是既然周元忠这么说了,自然还是要替他把话给方一藻传到。
为了掩人耳目,章质走的时候周元忠并没有去送,只给了他一些银两让他独自上路了。苍茫辽东路上,章质一人一马,腰佩弯刀,包裹中藏着红叶的骨灰坛,怀中放着红叶的银锁,缓缓步入了风尘之中。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走,将会面对着怎样的兴衰与欢悲。

大明崇祯十一年四月初二,章质终于回到了宁远,这个他离开了近半年城市,他的家。他牵着马走进巍峨高大的城门,却明显可以感到守城军官热辣辣的眼神。章质是宁远城的风云人物,平日里斗鸡走马,很少有人不认识他的。果然,他还没走出几步,便听一个在路边摆摊的小贩如见了鬼般尖叫:“大家看,章家的汉奸儿子回来了!”
他这一叫,引得路上的人纷纷驻足向章质身上看去。一时间,各种眼神齐集到章质身上:鄙夷的、愤恨的、讥嘲的……突然,一个孩子捡起一把小石头劈头盖脸地掷向章质,稚声叫道:“打汉奸!打汉奸!”
人们的愤恨很快升级了。宁远一直是与建州对抗的前线,城里的百姓对着辫子兵有着一种比别处更直接的厌恨,而对于汉奸,他们的态度更是可想而知。立刻,各种各样的石头、木棍、恶毒的咒骂、难听的讥嘲立刻向章质袭来。章质虽然知道人们对自己误会已久,但是他手中有周元忠的信,倒也不怎么担心。他相信只要父亲和方一藻看了那封信,一切都会很快澄清,是以他只是逆来顺受,任由那些百姓对自己又打又骂。然而百姓见他并不反抗,更加起了兴,几个年轻力壮的人也加入了殴打中。那便不只是石头木棍了,曾经向着清兵施出的拳脚如暴雨般落在章质身上,章质想要挣扎,想要给他们解释,只是拳脚和棍棒却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但他仍旧没有反抗,他默默地咬着牙,忍受着宁远人的发泄,被人如个球一般在地上踢得滚来滚去。他只是用全身保护着那个包袱——里面有周元忠的两封信,还有红叶的骨灰。章质知道,在恢复名誉前,这是他唯一的依靠。
终于,打人的人也累了,渐渐咒骂着散开,只留下章质满身是伤地躺在灰土里。章质用手支撑着身子一点点地爬起,用手抹去鼻腔中渗出的鲜血,挣扎着走进路边的一条小巷。他知道,这是一家煤厂的后门,他必须要立刻改装,否则没走到巡抚衙门就要被人打死了。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31 11:46:56
当章质从巷子的另一头走出来时,他的脸上已经涂满了煤灰,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衣服沾满了泥土破破烂烂,手上还拄着跟竹棍,活像个叫花子,不仔细看谁也认不出他就是章家的“汉奸儿子”了。
章质摸了一下手中的包袱,小心地从巷子里探出头来。面前的这条街便是宁远城最繁华的大街,辽东巡抚方一藻、宁远总兵吴三桂的官衙都坐落在这条街上。他正要走出去,忽听巷子口小吃摊子边上突然有人说道:“你知道吗,章家的汉奸儿子回来了!”
章质眉一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听另一人道:“他怎么还敢回来啊?”
先前那人便一副老江湖的样子道:“你知道什么啊!我表哥是在方大人手下做事的,听他说,这小子在鞑子的京城见到了周元忠先生,不知怎么骗得周先生相信了他没有投降,给他写了一封证明清白的信。嘿,这小子还真狠,自己做了汉奸还不够,还想怂恿着方大人跟鞑子议和,听说他还带着鞑子皇帝议和的口信呢!”
“哟,那么说,连周先生都给他骗了!”
“可不是?还好我们方大人、吴将军在鞑子的京城派了细作,知道了这一切,否则要是让这小子骗过了他们,真的议和了,那咱们还不得跟戏文里说的那样,跟人家割地、陪钱、送女人啊!”
“那……方大人打算怎么办?”
“方大人说了,他要是不来巡抚衙门,看在他家的份上也就罢了。他要是敢来,那巡抚衙门里可都有大兵在等着他呢!方大人说了,连给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抓住就直接一刀杀了!”
章质直听得起了一身冷汗,后面那两人的对话说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暗暗侥幸没有冒冒失失地跑去见方一藻。他再一想,便已知道这定是范承斌散布的流言,现在闹得满城风雨,还真的没有办法把消息传到。就算勉强传到了,方一藻先入为主,也不会相信自己。
这可如何是好?章质愣在了巷子口,一时间进退不得。
突然,他猛得抬起头,暗暗一捏拳头:不能把信送给方一藻,就直接进京,把信送给杨嗣昌去!总不能让如此重要的军机湮灭在自己手里吧?宁远有这些流言,京城远在关内,不会也有这些流言!何况杨嗣昌是堂堂兵部尚书,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这个小人物到底是不是“章家的汉奸儿子”呢?只要自己能得到朝廷的认可,冤情自然就可以大白了。
想到这儿,章质已打定了主意,去给杨嗣昌传了信,就直接去湖广安葬了红叶,到时候再回关外,恐怕时势便会大不相同了。
夜深了,章质出现在了自家的后门外。他正摸着黑,沿着灰色的砖墙数着步子,他很快住了脚,抬头看看黑茫茫的夜空,就是这里,翻墙进去,里面就是院子里那颗最高的柏树。章质不记得多少次在外游荡晚归后,从这里翻墙回家来躲避老爷子的家法。他熟练地翻进院子里,攀着老树滑下,那是他自己的家,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哪里有家丁巡逻,哪里有人仆人打扫,他一清二楚。在去京城之前,他还要见父亲一面!
穿过回廊,绕过葡萄架,转过照壁,前面就是父亲章继宁的书房。房里灯光依然亮着,里面传来叮叮咚咚打算盘的声音。章质就站在门前阴影里,从窗缝里向内张望。章继宁坐在软塌里,身上盖着被子,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搐而扭曲,显然是中风未愈的症状。另一边的桌边坐着一个正在打算盘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穿着淡黄色的直裰,还是一脸孩子气,章质不用细看便知道那是弟弟章素。
一会儿,只听屋子算盘声便停了,章素的声音道:“爹爹,三月份的帐清了。”
章继宁的声音隔了许久才传出,但亦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而已。
章素似乎也迟疑了一下,才道:“爹爹,今天听人说……大哥回来了……他没有死……”
“记住,这个人不是你的大哥!”章继宁的声音平淡得似乎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我早就给祖宗上过香,将他开革出了章家。他是死是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章素嚅嗫了半天,才道出了一个“是”字。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31 11:48:28
门外的章质听得一清二楚,只得苦笑一声。这时,只听章继宁吩咐小儿子道:“扶我起来,回房去!”
章质一凛,忙将身子向书房边上的假山边一隐。只见书房的灯一黒,门便开了,章素缓缓搀着步履蹒跚的父亲一步步走出来,向着卧室的方向而去。古老的大宅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把两个人的身影照得很是清晰,然而在章质看来却好像隔着十万八千里。他咬咬牙,终于回过头去,将周元忠写的那封证明他清白的信拿出来,放在假山里。这个地方很隐蔽,家里人要找到信恐怕也得好几天,那个时候风声小了些,兴许父亲就能想明白了、相信自己了吧。
章质看着父亲和弟弟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又悄悄摸回了自己的房间,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又将一点碎银子包了放进袖中。他素来挥金如土,从没有什么积蓄,这时身边只有周元忠给他的十几两银子,长安米贵,何况还要去湖广,也不知道够不够用。他又借着检视一下自己的屋子,确定没有东西要带之后,终于从原路回后门,翻墙出去了。
四月初的弦月发出昏昏然的光,笼罩着宁远小城。靠在墙根抱膝而坐的章质第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即使是在盛京的监狱里,他也没有这么强烈的孤独感。然而,他也感到了一种不可遏止的激动,进京、去中原,前面的路还不知道会怎么样,章质第一次觉得,生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一路南下入关,几日后章质便已到了天子脚下。他先前去过京城的次数也不算少,但都是随家人办事,也来不及细逛。此时正当四月初夏,从朝阳门进城,沿着大街一路走来,路边已是热闹非凡,两旁店铺林立,米铺、药铺、绸缎庄、吃食店、估衣铺,当铺甚至还有棺材铺,五行八作一应俱全。更有那临时支起的小摊子,卖旧书的、卖古董的、卖各式小玩意儿的,还有那卖时令的榆钱糕、玫瑰饼、藤萝饼、凉炒面的,俱都热气腾腾。
章质无心闲逛,向人打听了杨嗣昌的府邸,匆匆赶去,却被门房拦住,说是他家老爷进宫面圣去了,也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章质也不知那门房说的是真是假,自己一个白丁跑去见堂堂的兵部尚书,也还不知见不见得着。他只好先去找住处,但又不敢去住山东会馆,只好在杨家附近的柳巷胡同里找了家小客栈住了。
他原来就听人说起过,京师一到四月万寿寺就会向游人开放,以庆祝浴佛节,最是热闹。这万寿寺乃是本朝神宗之母孝定李太后捐的,就在西直门外六七里,此时既然见不着杨嗣昌,也只能就近玩赏一番,顺便去探探京城人的口风,看看能不能找到见杨嗣昌的法门儿。
那万寿寺的山门在广源闸之西,游人甚多,绿女红男,联蹁道路。柳风麦浪,足以涤荡襟怀,但也不见的有什么出奇的景致。倒是路边唱曲儿卖解的不少,热热闹闹的。章质随着人流经过钟鼓楼、天王殿,又到了殿后的万寿阁、禅堂,游人已是慢慢少了,倒是一边的观音阁里三三五五坐满了人,看服色都是士子,只不知道是在会文还是清议。
章质走进阁中,刚走了几步便听有人在说:“……八大王此时正驻扎在湖广谷城县城里,听闻当年曾有救命之恩的宿将陈洪范在军中,便派人带了美女珍宝去见他,希望向熊公文灿请降。”
章质一听“湖广谷城”几个字,心中一凛,偱声看去,见是四个三四十岁、书生打扮的人坐在一处喝茶聊天,说话的正是其中的一个。此时,只见坐在他下手的一个人问道:“濂源,陈洪范对八大王有恩,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个名叫“濂源”的书生便道:“张献忠早年曾从军,隶于总兵王威麾下,因触犯军法当处死,是陈洪范出面求情的。这事军中都传遍了,难道孔嘉兄不知么。”
那“孔嘉”生得白白净净,此时居然脸微微一红,急道:“我申佳允做的是吏部文选司主事,整日跟案牍文书打交道,不知道也不奇怪;你张缙彦倒是做着兵科都给事中,这些事你不知道谁知道?”
楼主:石幽  时间:2009-08-31 11:49:38
他这一急,另三个人都笑了起来,那张缙彦看起来尤其是豪爽之辈,大声打趣道:“孔嘉,我看你真是个‘婆婆面’呢!”此言一出,申佳允更是着急,竟是又羞又恼。
另一个稍年长一些的书生似乎要老成些,见状忙劝道:“濂源,‘婆婆面’可是隋炀帝称呼唐高祖的外号,这种话是随便说得的么?”又对申佳允道:“孔嘉,听我杨廷麟一句劝,你莫急,急了就正中濂源那小子的下怀了。要不,今儿这个东道就让濂源请,让他给你赔罪!”
此言一出,另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这时,那个一直没有开口的书生突然看见了章质一直在注意自己四人,忙一拉杨廷麟的袖子让他回头看,自己先站了起来向章质一揖,道:“这位先生可是有事么?”
章质忙还了一揖,道:“不敢,恕在下孟浪了,方才听到四位提起湖北谷城,在下有一亲人便住在谷城,心中悬念,是以驻足探听消息。”
张缙彦似乎很是热心,接口便道:“那兄台的那位亲人可要小心些了,那八大王可不是容易相与之辈,所过屠城略地,心狠手辣比闯贼李自成还厉害三分。他留在谷城,谷城可难有太平之日了。”
章质也不知道这四人到底是什么底细,只是听他们的谈话,仿佛都是朝中六七品的小官。但他急于打听谷城近况,又一揖,道:“先谢过这位先生了,方才听先生说道,八大王意欲向五省军务总理熊公文灿请降,那么依先生之见,这降是真是假?”
四人均是一怔,没想到章质随口便提出这么一个棘手的问题。那最年长的杨廷麟上下打量章质,见他也是书生打扮,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长相平平,然而举手投足间颇显英气,倒不像是什么坏人。他是在京城混过几年的人,知道所谓“厂卫”的厉害,若是随意谈论政事很容易授人以柄,是以并不想深交。然而张缙彦已拉着章质坐了下来,道:“还未请教先生大名?台甫?”
章质便道:“不敢,在下章质,草字子文,山东历城人。”说着又向四人询问姓名。原来那豪爽的张缙彦字濂源,现任兵科都给事中;那动辄害羞的申佳允字孔嘉,现任吏部文选司主事;那老成的杨廷麟字伯祥,现任翰林院编修;而首先发现章质的那位叫吴甘来,字和受,是兵科右给事中。除了吴甘来是崇祯元年的进士,其他三个人俱是崇祯四年的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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