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演员•制作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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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5-11 19:13:57 更新时间:2022-05-12 02:12:51

楼主:程晓枫  时间:2022-05-11 11:13:57
制作人

他们叫我骗子,我认为这是他们能叫我最动听的名字。大多数时候人们不这么叫我,尤其是当我走在KBC豪华锃亮的大厅里,正准备按亮通往最高层的电梯时,在这种大理石地面行走你得有双好鞋子,最好是小鹿皮的。如果你问我,就在离KBC大楼不远的地方有家不起眼的鞋店,那里卖的鞋是你在这个城市里能买到最好的,意大利来的?不不不,你准以为全世界最好的鞋子都是意大利人做的,实际上,比利时的要更好。你知道比利时有个小城叫布鲁日吗?那地方至今还保留着中世纪的样子,盛产啤酒、蕾丝和肋排。你肯定不知道,那里的皮鞋也是个顶个的好。那天拍摄狸妈怎么在圣血教堂顶上和她丈夫,那个后来毁了脸书副总裁一生的男人,接吻的时候,我就在不远的地方试鞋。那双鞋子直到现在我还穿着,你瞧,就是我脚上这双。十年过去了,还是这么完美,谦和、柔软,散发着一股吸引人的光泽,同大理石地面摩擦时,会发出令人迷醉的声响。每当我穿着这双鞋走进KBC大厅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这片大理石就是为我脚上的这双鞋铺的。为我铺的。那时,路过我的人都会叫我,老鹰。他们这么叫我的时候,我打赌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偷偷往我放在摄影棚外面的杯子里吐口水。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喝有色饮料。况且,为了健康我也得少摄入点糖。我得好好活着,尽可能活得久。活到让你们看看我还会接管这栋楼的。大理石的大厅,通往最高层的电梯,以及再一次从你们口中听到你们叫我,老鹰。
当然了,现在你们还是会叫我老鹰。我知道你们说这话时的语气意味着什么:嘿,听着,老家伙,你曾经是这个王者,你制作出的节目每一个都让全市的人疯狂,你亲手把一个又一个的普通人捧成明星,你改变了无数人的人生轨迹,可那又怎样呢?时代变了,人们已经不再爱看那些温馨地吓人的玩意儿,他们需要更刺激的,真正吓人的,你以为?是什么让那些臭小子老老实实不玩手机坐在沙发上捧着垃圾食品盯着42寸的电视?时代变了。你在想什么?醒醒吧,时代已经变了。
也许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刚刚电梯门打开时让我先进去的那个年轻姑娘,在我按了23层之后啥也没按,一直等到数字快跳到20的时候才又急又快地跟我说,“嗨,听着有些难为情,不过,我很喜欢你的节目。小时候的那些。”她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把目光移开,“我是说,我小时候。”
“呃,你在跟我说话?”我反应了半天才回答她,当时我在想别的事。
“不然?”她看看四周,电梯里只有我们俩。
“哦,好吧,谢谢。”
“不用谢,老鹰。”
电梯门开了,我走出去,她站在原地,我等着她。她这才说,“哦不,不用,我要去的其实是2楼。”
电梯门缓缓关上,她朝我笑了笑,挥了挥手。
我在那站了有三秒钟,然后把这段小插曲从我脑子里赶走。我得在8点档新闻开播前走到头的会议室,头在那等我。头说,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当然他没有直接这么说,而是在三天前的晚上给我打了个电话。我的私人手机,世界上只有不超过三个人知道这个号码。我老婆,我女儿,头。现在只有我女儿和他。玲珑三年前死于肺癌。我早就应该劝她不要抽那么多烟,如果我们那时还没离婚的话。
“生日快乐,”头在电话那头说,“这是你第几个生日了?”
“认识你以来第二十个。”
“那我但愿没认识过你。”
“你真这么觉得?”
“哈哈,跟你开玩笑呢。”
“我也是。”
“不管怎么样,生日快乐。”
“谢谢。”
“小洋娃娃还好?”
“好。刚刚甩了她第八个男朋友,和一个玩摇滚的在一起了,你知道收拾他俩留下的垃圾费了我多少功夫?”
“多少?”
“……床下扫出来九个避孕套,大麻是一点儿没剩下,现在是半夜12点,我还在开窗。”
“……别生气,老鹰,我儿子也这样。”
“她完全不记得今天是她老子的生日。”
“别生气,我儿子也这样。”
“她从十四岁起就没记得过。”
“我儿子……我说他怎么这样,他今年刚好十四。”
“你到底要说什么?”
“啊?”
“我说,你打这个电话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生日快乐。”
“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
“呃,你的肾怎么样了?”
“你嫌我老了?”
“不,没有,你怎么会那么想。”
沉默。
“我说,你多大了来着?”
“看吧,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偷偷摸摸成立了那个什么新部门,招了一批小破孩,目的就是为了把我从23层赶下去!”
“我是想让你培养新人。”
“哈,哈,哈。培养新人?十年前你怎么不让我培养新人?哦,那时我在忙着做《今天偷走谁的吻》。五年前?五年前我在做《父子变错身》。哪怕三年前?三年前……”
“三年前你刚离婚,洋娃娃才十四岁。”
“这你倒没忘。”
“我都没忘。”
“这就是为什么是现在?”
“老鹰,你五十了。”
“四十九。今天之前还是四十八。”
“电视台退休年纪是五十。”
“哦,你倒是会掐点。”
“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提醒你。”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朋友。”
我知道他想说让我说话别那么狠。朋友。每当他想说一些什么真正的狠话之前,总是会这么叫我,朋友。然后他知道我会稍稍从那条线迈回去一点。这次我没这么干,而是愤怒地吼过去:
“朋友?!你他妈还好意思叫我朋友?!收视率上20%的时候你怎么不叫我朋友?哦,我想起来了,你当时根本就不敢跟我说话!让我想想为什么,因为你当时是个刚刚被地方卫视踢出门的可怜虫!连件像样的正装都没有。想想是谁让你走进KBC的大门?是谁让你慢慢爬上KBC现在的这个位置?”
“别这样……”
“是我!是我!是我!你这个混蛋!”我在内心咆哮。
然后他说:“下周一早上来找我。”
然后他挂了电话。
我知道也许我做的过分了点。我知道头对我其实还算仁至义尽。我是说就咱们这行来说。挂了电话我让窗户继续透了会儿气,让那股子味道彻底散尽。开窗的时候看门前的人行道比较清楚,我希望洋娃娃别超过两点就最好给我在路灯下出现。
因为她老子今天心情很不好。
现在是7点29分,我往头的办公室走去。他本来有二十分钟说服我去新的部门,从KBC金牌制作人的位置上退下来,把这个称号让给那些年轻人,你知道他们都靠做什么混成现在这个人模狗样?打开电视吧,你会看到一水儿的屎尿屁,直播希尔顿怎么让新婚夫妇在三天内离婚,直播给多少钱能够让一个人和一个侏儒上床,直播……我简直不知道现在的真人秀节目制作人到底在想什么。不,也许得说,我简直不知道现在的观众到底在想什么。听说现在最火的真人秀是让一堆富豪重新回到小学上学,上期被淘汰的是马云,因为他体育得了零蛋。那节目我看了一期,让那群联合起来可以叫世界毁灭的人在电视上扮演弱智……好吧,也许时代真的变了。
但我仍然能改变这个时代。就像二十年前,我制作出的《天才游戏》改变了那个时代一样。观众从来不知道他们自己要什么。他们只会被动接受你塞给他们的东西。观众都是蠢货。观众从来都是蠢货。
现在是7点31分,我站在头的办公室外。他会打算用二十分钟让我做出选择,要么去新的部门带那群童子军,教教他们什么怎么使用最新的苹果电脑剪辑视频,要么就滚蛋。
本来头以为会是这样,他多半以为我会选择后者。从KBC离开,拿着丰厚的分红,去买一艘游艇,到异国他乡度过无聊而幸福的下半辈子,也许再娶个老婆。或者靠曾经的金牌电视制作人的头衔去地方卫视挂个职,写写回忆录,搞搞成功学演讲。总之,我肯定不会过得很惨,说不定还会在别的行业开展第二春。
但是他错了。
我手上提着那只用了很多年的牛皮包,一看就是廉价货,我身上没哪个东西和它相衬,这是《天才游戏》收视率破高我们开庆功晚宴时我收到的礼物。我不记得是谁给我的了,那时我很年轻,我是说和现在相比,意气风发,所有人都爱我。你瞧,就是这样,当你取得第一次成功时每个人都会真心献上祝福。当你第二次成功的时候他们就会开始诅咒你不要有第三次。第三次呢……很少有人会有第三次。除了我。这就是为什么这栋楼里每个人都在盼望着看着我走出23层的那一天。那次庆功宴我收到了很多礼物,只有这个包我还留着。如果后来明白这个道理我会把那次收到的所有礼物都留着。因为只有它们是真心的。
现在是7点32分,我从包里抽出那份文件。那是我昨晚连夜写完的。我准备用这个说服头。一份秘密武器。我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让头做出选择,要么让KBC再次干一票漂亮的,能把其他台那些希尔顿和马云全部干翻的,真正的牛逼玩意儿。要么让他面前唯一一个能够改变时代的人从他面前永远的消失。
我有不到二十分钟时间。但我相信让头做出选择只用不到五分钟。
这是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
那晚我搁下电话,打算趁洋娃娃回来之前再倒一杯威士忌,然后我走到窗户边上准备把窗户关上。就是这样,我才看到那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他们巧妙的从门卫眼皮下面穿过,我说什么来着,物业让我们付那么多的钱雇佣这群全副武装的白痴压根就是个笑话。
绝对是个笑话。
“住手。”
他们三个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正低着头用什么东西撬开门锁,大概是一段铁丝。这房子的主人我认识,从我十三年前搬到这儿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叫她狮子。实际上我一开始叫她的是“虱子”,你见到她满头纠结在一块儿像是灌木一样的头发和大夏天还裹得层层叠叠的打扮,脑子里蹦出的准也是这个词。当时我挺年轻,我和玲珑刚搬到这儿,洋娃娃出生没几年,我终于在这里买了一栋房子。我们原以为这里住着的人和它的房价一样不同寻常。确实是。只是不寻常的方向和我想象的有些出入。
“你说什么?”“呃,没什么。”“你说什么?”“我说,今天天气挺不错的。”“再大点儿声孩子,我耳朵不好。”“我说,您多久没洗头了?”“一周一次。你不知道冷水会要了我们这种老人家的命。”
我吓了一跳。
“你看着有点儿面熟。”“不会吧。”“我准是在哪儿见过你。”“不可能。”“让我想想。电视?”“……”“一定是电视,因为我差不多十年没出过门了。”
我不知道这三个小贼是从哪儿打听来的,或者压根就是他们撞了大运。不然怎么会单单挑中了狮子的房子?这房子年久失修,爬山虎爬着爬着都枯了一半,门口小花园的铁门锈迹斑斑。狮子没说错,自从她丈夫死了之后她就没再出过门。谁会看上一个八旬老太太的房子?这块儿任谁住的房子看上去都比她的更值得偷。除非有人告诉他们,老太太的丈夫就是那个富豪排行榜末尾的家伙。也是咱们这儿唯一上过排行榜的。除非有人告诉了他们。
“住手。”我又重复了一声。
他们这才直起腰来,盯着我看。
“你是?”
我穿着睡衣,手里举着一根高尔夫球杆,脚上还踏着拖鞋。我知道自己这时候看起来绝对不像能给他们起到什么威胁。当我发现三个小贼旁边的摇椅不是真的在摇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可能是真的喝多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站在这里,试图……见义勇为?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唯一一件有良心的事。在我快要被踢出KBC陷入人生最低谷的时候。
“邻居。”
“什么?”
“我是这栋屋子主人的邻居,”我指指我家那栋屋子,“我就住那儿。”
“哈?”
他们三个相互看了一眼,似乎仍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从裤子口袋掏出钥匙,“看到没,这是我家钥匙,你们不相信可以去试一试。”
他们中那个最胖的朝我走了过来。
“你们别想打什么坏主意。她的,我的,都不可能!”
“嘿,这家伙好像喝多了。”胖子离我还有半米远,就捏住了鼻子。
“我没喝多。”
“他身上的酒气比你那次喝多了还大。”胖子朝那个高个子说。
“我只喝了半瓶威士忌。麦卡伦22年而已。”
“咱们怎么处理他?”
高个子和另一个人看了一眼,我这才看清那个高个子的长相,长得还不赖,有点儿像某个艺术片明星。高个子眉头紧锁,一阵冷风吹过,我突然看清了那家伙腰间鼓鼓囊囊地揣着什么,我意识到不妙。
我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不知踩到了什么,与此同时我感到自己被胖子一下子抱住,我试图用手里的高尔夫球杆向他挥去,但不可能,球杆的反作用力回来的时候砸中了我的右小腿。
“哎呦!”我发出一声呻吟,然后开始拼命挣扎,“放开我!”
“呃,你确定?”
“放……开……”
“好吧。”
胖子松开了双臂,我整个人由于受力不稳而向后倒去,狠命砸在了地上。球杆,再一次戳中了我的左脚。
“哎呦!”
“你让我放开的。”胖子露出无奈的表情,我看出来了,他其实更想笑。
我四仰八叉躺在狮子的后院里,地面冰凉,手心是潮湿的苔藓。我下决心这之后一定要请人来清理一下她的后院。如果我能平安无事的话。
那三个小贼全都围了上来。
救命。我动了动喉咙,但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哎?你们有没有觉得他有点面熟?”三人中个头最小的那个人问。
“你是——”
“我想起来了!他是那个谁啊!”
“谁?”
“《天才游戏》。你们没看过那个?”
“你是说?”
“《天才游戏》的制作人!”胖子声音抑制不住激动。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高个子问。
“不是吧?”胖子惊讶地望着他,“你小时候没看过那个节目?每周六晚上,黄金频道,讲一群怪咖……”
高个子摇摇头。胖子又望向小个子,试图给出更多的提示信息,“有一期节目来的是arlo的主唱,还有……”
“啊,你说的是……”小个子想起来了,“他们在玩一个筹码游戏?”
“博弈游戏。”
“什么?”
“那叫博弈游戏。”我挣扎着坐起来。
“所以,你是说他是那档节目的……什么人来着?”
“制作人。”胖子说完之后看着我,“我没说错吧?”
“我告诉你们,绑架我不会有任何结果。”我站起来,“没人会来给我赎命……”
胖子在身上摸来摸去,最终摸出了一个钱包,然后问俩人,“有笔吗?”
他们都摇摇头。
“……也别试图给我通讯录里任何人打电话,他们只会更开心。”
胖子只好看着我,“你带笔了吗?”
我被他打断,“带……什么?”
“笔,写字的那种。”
我摸摸裤袋。我他妈还真带了。
我掏出来,他拿过去,然后又给我,“能帮我签个名吗?”
我刚刚入行那时,尼尔森数据研究说,在美国平均每户人家有2.55口人和2.71台电视。电视比人还多。
我父亲是个靠社会救济养活的懒鬼,他强迫我大学报了法律专业,说只要你学会怎么和政府打交道,你准不会饿死。然后我发现法律系的人个个都聪明绝顶,而隔壁电视制作系的是一群连微积分都不懂的白痴。所以我瞒着父亲果断转了专业,是你你会选择和一群聪明人抢饭吃还是一群猪?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但我开始工作后发现情况比我想的糟糕,因为如果一个行业全都是白痴,那么你再聪明也于事无补。那是差不多二十年前了,电视上放的都是白痴玩意儿,我是说,从事这行当的人没有笨到那个地步,毕竟他们考上了大学,拿到了毕业证书,还找到了工作。但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就全是填猪用的饲料。比那还糟,猪会感激你,但观众不会。
所以我回到了法律行当,这让我觉得自己虽然不够拔尖,起码不至于感到毫无挑战。如果你在做一份放眼看去没有一个人比得上自己的职业,那么相信我,趁早离开,不然你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愚蠢。
做了没两年,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人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但是很遗憾,我至今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我遇到他那会儿他在东城那边一家小酒吧当酒保。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不过那里的熟客都叫他猴子。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点了一杯螺丝刀,像往常一样坐在吧台最里面的位置,因为只有那个位置看不到酒吧里那台电视。电视里正在放一个智力问答节目,你知道,就是那种请两个中学还没毕业就能在研究生测验中拿到优的怪咖,来竞答一些现在你随时上网检索都可以得到答案的题目,而这些题目我猜你在生活中一辈子也不会遇到。
这不是我第一次去那个酒吧,但是是第一次电视没放球赛或MTV音乐频道,而是在放一个智力问答节目。当然了,没什么人在看它。人们只是自顾自的喝酒、调情或是瞎嚷嚷。这时猴子走过来了,他问我要不要再点杯什么。
“不用了。”我说。
“你总是只喝一杯,还是只有今天是这样?”
我知道他把我当做第一次来这儿的客人了。这不怪他,我本来就去的不多,只在每次发薪水的时候才去。而那时我在法律事务所工作,那里的人永远看上去一个样。
“总是。我猜。”
“好吧,”猴子准备离开,然后又停了下来,“如果你多喝一杯,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秘密。”
我至今都不知道猴子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后来我觉得这是一份老天送给我的礼物。
“呃,那麻烦再给我一杯螺丝刀。”
“还是螺丝刀?哈,你可真没劲。”
“谁说不是呢。”
“好吧,给。”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个秘密了。”
“嘿,别着急,”猴子一边擦拭调酒杯,一边示意我看看酒吧里的客人,“瞧瞧他们,你看见了什么。”
我朝着人们看去,“呃,没什么特别的。”
“不不不,你没仔细看。”
我再一次看过去,仍然看不出来猴子卖的什么名堂。
“好吧,”猴子终于放弃了卖关子,“你看你左边那桌,那个胖子你看到没?”
我点点头。
“他喝的是啤酒,最便宜的那种,在一家仓库做保安,每月大概赚不到两千块,还得看老板脸色,有个老婆和一个女儿,老婆不比他轻多少。”
“所以?”我开始有些不耐烦,不知道猴子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所以一旦有点儿空余时间他宁愿来这儿呆着,看看足球比赛喝杯啤酒,而不是回家。”
“嗯哼?”
猴子看着我,仿佛他已经提示了我许多。我仍然像个白痴似的看着他。他只好继续说道:
“还没抓住重点?我不是说他和你一样,不过如果电视上放的是足球比赛,他能一杯啤酒从进来喝到走出去。”
猴子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现在……才过去二十分钟。他已经要了第三杯啤酒。”
我总算明白了猴子的意思。当酒吧里不放足球赛改放智力问答时,他们就会因为没有打发注意力的东西而开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我们管这个叫欢乐时光。我们的欢乐时光。”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人们为什么不爱看这玩意儿?”猴子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你真不明白?”
“因为这节目拍得太烂?”
“你的确是个上层人,哈?”猴子弯下身来趴在吧台上,直视着我,“因为那些每天干十小时活精疲力尽只能赚每月两千块的人,他们不会觉得这节目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把杯子一饮而尽,然后递给他,示意再来一杯。不得不说,这家伙的话让我开始有兴趣了。虽然他没那么有礼貌。
“那球赛就跟他们有关了?”
“当然了。”
“为什么?”
“每个男人都幻想过成为足球运动员,他们看着电视的时候,会觉得那个小盒子里的人就是自己。这个?”猴子抬头看了一眼电视,“你告诉我这两个小丑到底是哪里雇来的演员?为什么他们不能安安静静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自己比比谁会背诵更多的莎士比亚?”
我喝掉最后一杯酒,然后站了起来。我人生中的那道灵光出现了。
我付了账,然后问了猴子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干嘛不天天放这玩意儿?”
“开什么玩笑?那样的话还会有人来这喝酒?”
“你说得对。”我笑了,“你说得对。”
我走出门,那个胖子正招手要第四杯啤酒。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推开门,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的是玲珑。
我撒谎了。玲珑没有死于肺癌,我是说,她抽烟抽得确实很凶,我总觉得她早晚会死于肺癌,但现在还没有。不过我希望五年内上帝能让这个奇迹发生。
现在你们终于可以叫我骗子了。
“嗨。”
“嗨。”
我们各自打了个招呼,然后擦肩而过,好像任何两个在KBC工作的普通同事那样。但通常来说,我们不会在KBC遇见,我不知道她,反正我从没刻意躲着她,自从三年前我们当着当年参加婚礼的全部人的面离了婚,一点儿不夸张,这是她想出来的,我双手赞成。然后我们花了差不多三个月时间在联络二十年前的那些人上,这时候你才会发现二十年能改变多少东西。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据说去了某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参禅,有些人成了你每天都能在电视上见到却再也不可能请他喝杯咖啡的人,有些人进了监狱。最麻烦的还是那些当初一起参加你的婚礼的夫妻,你发现他们也离了婚。然后你会收到两份“下地狱去吧”。
不管怎么样,我们竟然奇迹般地找回了当时那些人,几乎一个没漏。然后我们设计了一场大型离婚仪式。没有婚庆公司干过这个,我们只好自己来。一切和婚礼都差不多,场地、摄影、司仪、食物,哦,对了,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鲜花。我们选了月桂。
如果不是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简直想把它拍成电影。但我忍住了,为了洋娃娃。她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没有参与。我是说在当时。
然后你猜怎么着?
距离这场大型离婚典礼不到半年,KBC就推出了一档真人秀节目,叫做《现在我们离婚》。你不知道这节目有多火,很快成为当季的收视率冠军。片头的素材用的就是我们离婚时的那些,然后是大大的无衬线字体:制作人,玲珑。
节目播到第三期的时候洋娃娃发现了。因为当时她看到一档访谈节目正在访谈她妈,她妈大大方方地说明了这个点子的灵感来源。“你们都知道的那场破裂的婚姻。”观众们大笑。
当然,她崩溃了。这个小天使。
我冲到头的办公室,把他那里搅了个天翻地覆。他非常平静地在一旁看着我把他的各种奖杯砸了个稀碎,当我终于停下来时,他给我递了一支烟。“我无能为力,”他说,“台长看了策划案就拍板了。”
头不会对那些玻璃制的奖杯有太多心疼,《现在我们离婚》为KBC带来的收益远超我制作的最好的真人秀,即便按照当年看电视的观众数比例,也远远超过。我走出KBC的大楼,24层,这栋建于三十年前的大楼现在看来显然有些太矮了。
我不知道玲珑这个点出现在头的办公室是去干嘛,但三天前头刚刚给我打完那个电话,她就出现在这里,难免不让我产生一些想法。
奇怪的就在这时,刚刚电梯里的那个女孩却突然跳进了我的脑子。她有多大了?二十四,最多不过二十六。那差不多就是我认识玲珑时她的岁数。当时我刚刚进入KBC,天哪,我已经在这里干了这么久,然后它现在想把我踢出去?!我手里捏着那份文件,《完美谋杀》真人秀策划书。我捏着它就像那一年我捏着《天才游戏》的策划书一样,站在这里,23层,制作总监的办公室门口。当时玲珑也刚刚从办公室走出,她漂亮,聪明,骄傲,走过去的时候甚至没有看我。我紧张地有些发抖,然而就是她让我镇定了下来,“嘿,你东西掉了。”她捡起名片还给我,“他们就派了你来?一个实习生?”
“不……”
“哦,你告诉他们,想让我的节目下台,门都没有。”
“你搞错了……”
“法庭见吧。”
“嘿,小姐,”在她转身之前我叫住她,“这是我上一家公司的名片。”
“哦?”她不由得重新打量我。
“我很快会成为这里的员工。”我朝她笑笑。
她非常轻蔑地,甚至没有什么掩饰,嘴角上扬,“那你得先买双好鞋。”
我很确定大概就是此刻我被这个傲慢的姑娘迷住了,“你叫什么?”
她没有回答,掉头就走,留下大步的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
后来我当然很快就知道了她叫什么。全电视台都知道她叫什么。
7点35分,我再次准备推开门。现在23层全部改铺了地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次我砸碎了头的奖杯让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那晚我撞见的那三个小贼,我原以为他们要去狮子家偷点儿什么古董,然后才知道那是他们第一次作案,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这三个乡下人合买的彩票中了奖,来领奖后才发现这压根就是个骗局,三人被骗走了所有现金和卡,走投无路,这才随便摸进了一个住宅区,打算偷点东西。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偷点东西卖了换点路费回家。直到遇见了我。
感谢上帝他们遇见了我。
“给。”
我把签名给了那个胖子。名字签在一张照片的背面,照片放在他的钱包里,是个女孩。我没问那是谁,不过那是他身上唯一能够写字的东西。
“这下你赚了。”小个头锤了胖子一拳。而那个高个子始终沉默着。
我感到异常疲惫,准备回家。
“等一下。”
我以为他们又有了什么新主意,“嘿,别得寸进尺。”
“不,”那个高个子说,“如果你是那个什么《天才游戏》的制作人。也许,你能让我们参加?”
我愣住了。
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这个节目具体是什么,不过,你不知道,其实我挺擅长数字的,就是你说的博弈游戏什么的那些。”
胖子在一旁笑了起来。
“喂……”
他误会了我的迟钝,“你看,我们也并没有犯罪,还没真的进行不是吗?”
就是这句话,像二十多年前酒吧里猴子跟我说的那些一样,突然击中了我。
“……不管怎样,这节目总是有奖金的吧?我是说,这种智力问答节目不都是有奖金的吗?”
“哈哈哈哈哈。”胖子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高个子终于不耐烦地看着他。
“那是二十年前的节目了。”小个子替胖子说了出来,“你真的没看过那个?”
“而且,那也根本不是智力问答节目。”我说。
“区别在哪儿?”
“区别在只要是个人,都有机会参加这个节目。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个明星。你将有机会和任何一个人,明星、政客、大亨,在同一个游戏规则下进行比赛。这就是它,《天才游戏》。”我说出这些的时候,忘了此刻身穿睡衣脚踏拖鞋,一身泥巴,而面前站着的是三个贼。
三个尚未成功的贼。
“行了,我们回去吧。”胖子终于笑够了。
“好吧。”
“等一下。”我叫住他们。
“你们有没有兴趣参加另一档真人秀?”
他们三个面面相觑,高个子迟疑地问,“另一档?”
“对,另一档。”
“它叫什么?”
“我还没想好名字。”
“他在拿我们寻开心呢。”小个子说。
“不,我认真的。”我掏出了口袋的钥匙,“虽然有些晚了,不过,你们有没有兴趣现在去我家喝一杯?”
然后,我和他们三个回到了家,我几乎没有认真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和这一路上的经历,至于他们是怎么被骗的我更没有一点儿兴趣。他们喝光了我的一瓶波摩15年,然后酩酊大醉地在客厅地毯上睡去。而我脑子里被真实犯罪题材真人秀这几个字占据,丝毫不感到有任何困意。但犯罪如果太大,肯定无法成型,太小,又和整蛊游戏没什么区别。我站起来,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在放《现在我们离婚》,你能想象,这种东西竟然能火到现在?!
下一秒,我知道我要什么了。反对大众娱乐。自我指涉。绝佳的嘲讽。
完美谋杀。
这几个字跳到我眼前的时候,天刚好亮了。
7点36分。我推开门,走进去,头看到我表情有些不满,他显然觉得我来得稍有些晚。
“嗨。”
“嗨。”
“我刚看见玲珑了。”我语气平淡地说。
“呃,我本来没有约她,如果你来得早一点,应该是她看见你。”他说。
“没什么,我就那么一说。”
“呃,好。”
看得出来头有些尴尬。
“我知道你本来打算跟我说什么……”
“不,你不……”他着急打断我,然而并不成功。
“……不过在你说话前,先看看这个。”我把文件放在他桌前。
他没有看,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盒子,“嘿,我想说,生日快乐。”
我有些错愕,不过还是说,“谢谢。”
“对了,关于洋娃娃,你知道如果你想的话,随时可以让她来我们家住一段时间。”
“呃,我知道。”
“我是说,多久都行。”
“嗯。”
“然后,虽然我很不乐意,但是有件事我还是想跟你说……”
“你还是……”
“不,你别误会,这完全是出乎我意料的,玲珑已经和台长说了,如果你不继续干的话,当然我知道你不会,我是说,不一定,不过她说要是你离开KBC的话,她想把你的那间办公室拆了,改大,和她那间打通。”
“嗯。”
我的平静显然也出乎了头的意料。
“……还有,她好像打算再和法庭申请一次,洋娃娃的抚养权,你知道的。呃,如果你离开的话,也许,我是说也许,法官会认为你不利。”
“哦。”
“坏事都全了不是吗。所以现在我得跟你谈谈新部门的事儿了,虽然时间不多了……”
“你说得对,时间不多了。”我拿起文件递给他,“所以你得先看看这个。”
“不……”
头还想说什么,但目光已经被文件吸引住了,他接过去,开始翻看。我等着他。他只有五分钟。
这五分钟我会想一想,应该找哪家公司来打扫狮子的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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