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夕阳最后一点儿余晖缓慢从田间地头一丝丝的消散而去，眼瞅着天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余荣华直起早就没有甚知觉的腰身，活动着已然僵硬的身体，就着衣袖抹了把额头的汗，她抬头看看天又环顾着四周，现下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一眼望去，地里头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眼瞅着远处黑黢黢的一片就要压过来，她心里沉了沉，心里无端端的生出些许惧意，余荣华看了看身后被她垦得平平整整的地，抿起唇一把将手里的锄头扛到肩上，踩着最后一丝光亮深一脚浅一腿的回了家。
母亲胡桂平上月托人给余荣华介绍了个男人，对方是离她们村有二十多里地外李家湾的，余荣华也猜不到母亲是有意安排还是无意凑巧，前些日子，自己下地回家吃晌午饭，才到家门口便见着一个男人站在自家门口的枣树下，歪歪斜斜地靠着树干，跟没生骨头似的，懒懒散散的模样，头发长过耳朵，一团杂草似的顶在脑袋上，脸上灰一块黄一块的，也不知是没洗干净还是生了什么病，穿着件土黄布褂子，袖口、肩头处处打满补丁，裤腿一高一低的不齐整，脚上的解放鞋已经看不出来颜色破破败败的大脚趾露在外面。。。男人瞅到余荣华，一又黑亮的眼睛愣了愣，随即端正了身体，冲余荣华笑笑，笑容一点儿也不鞠束，余荣华只是瞅了一眼，便觉着这人痞里痞气的，不像是个什么正经人，心里黯了下来，径自走到屋里，放下锄头，没有理会男人。
但母亲胡桂平对那男人却是格外的热情，中午饭饭桌上明目张胆的一盘炒猪肉足以可见一斑。只是余荣华看却是大半天一个正眼都没有给那个男人，这人，不是穷，是邋遢。。。虽说余荣华自认为不是个嫌贫恋富的人，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要饭的、讨米的，相差都不大，只是余荣华心里对自己的母亲一向便心里生诸多不满，相对的，对于她给自己挑的人，她也没由来的抵触。
只是，这都是农村的，人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差的，却也是天地之别。母亲胡桂平却固执地认为那人还不错，至少生得高挑模样也还算周正，而且，也是最重要的，对方愿意做上门女婿，这一点，深得她心。她听介绍人说过，那人家里兄妹五人，父母早亡，家里穷，是真穷，要不，这年岁，有哪个大男人愿意做上门女婿？那是多么丢份的事儿？
胡桂平向来不理会余荣华的想法，她一辈子强势惯了，说一不二，何况，家里真没有什么劳动力了。大儿子成家后便分了家，没两年搬去了外地，过自己的日子去了。二女儿、三女儿也早早嫁了人，最小的儿子因年幼时被人恶作剧摔坏了脑袋，成了呆子痴傻一个，力气活也是可以做做，就是天天不成个人样，二十来岁了，生活上还不能自理，天天的将自己搞得像从泥堆里游出来似的，什么事都得劳烦她这个老母亲。四女儿余荣华是她五个孩子里最能干的，长得也是最好看的，当然，也是脾气最硬的，在大队里干活那是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包括那些个大老爷们。每年的工分都挣得足足的，她家的生活条件，因着四女儿的能干，改善不少。只是，眼瞅着女儿已经二十二岁了，村里像她这般岁纪的都养了一两个娃了，胡桂平有些着急，正好别人介绍了李家湾的李安平。李安平家也是兄妹五个，父母早亡，五个孩子像没根的浮萍，靠着村里人接济着长成大人，胡桂平觉着，穷没关系，人好就行，介绍的人也说那人还不错，老实。最重要的是，人家可以上门，那她的女儿就不用嫁到外地，依旧可以留在自己身边，家里的日子，一样有奔头。
因着这层关系，胡桂平的态度极为强硬，女儿的脾气跟她很像，都倔。只是，余荣华再倔也没倔过自己的母亲。僵持着拖了小半年，最终，还是依着母亲的要求，跟穷小子李安平结了婚。
婚礼极为简单，那年月，穷得紧，新房就安在余荣华一直住的房间里，啥家伙什都没新添置，唯一一家嫁妆就是胡桂平给的两口暗红色木箱子，那还是从她自己屋头匀出来的两只。李安平家只有大姐代表了全家来了一趟，几个人围了一桌，吃了餐饭，便算是礼成了。
次年开春没多久，余荣华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叫李春亮，全家着实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谁知儿子命短，不到半岁，就生了病，咳了小半月不见好，农村人迷信，各种土法土方的一顿操作，终是越拖越重，最后还没送去医院，便咽了气。
余荣华年纪轻轻失了骨肉，茶不思饭不想地伤心了一阵，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只是繁重的生活没让她伤心多久，过后想想也就释然了，没那命也没办法。没过多少日子，便又扛起了锄头，天天田间地头的忙。
彼时将将迈进全新的八十年代，农村的政策一年一年好起来，村里结束了吃大锅饭的日子，大队里将所有的田地划分，分配到个人，以后，就是各人干各人的了，自家地自家管，亏营得失，全看自己能不能干吃不吃得了苦。
所有的人对这个政策都很开心，余荣华更甚，她是个能吃苦又肯干的人，虽个子生得娇小，但二百斤的担子，挺个腰背便能扛起来，还步履生风一点都不带含糊，轻快非常的模样。她每天都想着如何打理自家分下的这四亩地八亩田，但她那看似老实的丈夫却不尽然，那个男人到她家这两年，倒越发长得细皮嫩肉了，太阳大了不出门、下雨了不出门、风大了不出门。。。余荣华算是看穿了，那人，就是个十足的二痞子懒汉子。只是，都已成家了，说得再多，人家不听，她也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再勤快些了。
年头二月初开春时，余荣华又怀上了，这一次，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在意了，忙起来啥也不管，寒意依然的日子依然赤着脚从田里到地里，身上的汗干了湿、湿了又干，好在肚子里的娃娃争气，不像第一个那般折磨人。
待到十一月中，肚子里的娃娃出生，农村人生娃，都是找村里有经验的接生婆接生，没有去医院的概念。可能是余荣华怀着的时候没有顾好自己的身体，导致难产，生了两天一夜，肚子除了疼里头的娃儿就是不出来，她疼得大呼小叫。胡桂平看着担心得要死，到堂屋的神龛前又烧香又拜观音的。终于在第三天太阳初出的时候，娃娃才出来，脚先出来，头后出来，还好，没有窒息，产婆拎着娃娃的腿，照着屁股拍了两下，娃娃方才嘤嘤地哭起来，声音不大，并不响亮。
是个女孩，刚出生，一头浓密的头发竟已经长到耳朵处，看起来挺可人的，余荣华虚弱地望了一眼身侧的女娃，抬眼扫了一圈屋里头，意料中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她目光沉沉也死了心，对自己的母亲说，这女娃以后跟自己姓，姓余，秋天生的，就叫余秋。胡桂平心里对那个不靠谱的上门女婿也是满肚子的怨言，看着自己的外孙女，点点头应下。
余荣华在中午时，突然大出血，没一会，便瞅着旁边出生没一会的女儿咽了气。胡桂平很是悲痛，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一场人间悲剧。她看着躺在床上，不哭不闹的小外孙女，心里虽有愤恨，却终是狠不下心来，将心里的愤恨掩下，独自带着刚刚睁眼的小余秋。
家里，少了余荣华这一主要劳动力，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李安平自上次出门后，便再也没见回来，痴傻的小儿子也是一时好一时闹，好时，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倒也是一把劳作的好手，疯起时，成天的不见人，发完疯后方才回家。
一生硬气的胡桂平只得一人苦苦的硬撑着，将小小的余秋一点一点的抚养长大，两个姨妈也常来接济，日子虽难，倒还过得去。
日转星移，春去秋来，转眼，余秋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快六岁了。村里与她差不多一般大的小孩子，家里头大人都已经早早的为他们准备好了书包文具，等着九月份的开学季。胡桂平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依旧带着小丫头奔忙在田里，小余秋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别人，明亮的大眼睛里，闪耀着羡慕的亮光，只是在胡桂平跟前，却极为懂事的掩下了，默默地跟在胡桂平身后一声不吭地挥着锄头舞着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