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爷爷书桌上的一片羽毛。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每当爷爷看书或思考的时候，总会把我拽在手里，轻轻地转动着，摇晃着。因此，我也常常是爷爷正在看的书的书签。
后来一段时间，我是爷爷正在书写的手稿中的书签。他在写书，他说他要写一本关于病毒的书，写病毒是怎样来到世上的，写病毒是怎样与万物共存的。他说现在研究病毒的人不多。他说他这本书叫《病毒简史》。爷爷的家人常说爷爷喜欢自言自语，只有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只是我都不太明白。
每到爷爷睡着的时候，我就从书中出来，轻轻擦干净他的书桌，轻轻擦干净他的眼镜，然后再回到书中去。
他把我捧在手里，我也把他放在心里。
一天爷爷拿着手稿沮丧地回来了，他说院里审稿没有通过，说内容有问题。奶奶紧张地问：问题？是政治问题吗？这要紧吗？会不会有事？隔壁弄堂的一个作家好像因为政治问题批斗了好久了。爷爷说：我这不一样，我这是学术问题，是科学。爷爷说得理直气壮。
然而才过两天，爷爷便被拖出去批斗，接受思想改造了。等他回来，眼镜片也碎了。他再也不来书桌了。我把书桌擦得干干净净，但他不再来书桌跟我讲话了，只有那副碎了镜片的眼镜还在书桌上。
两天后，爷爷趁着家里没人，关在书房里嚎啕大哭。他说我认罪了，我向他们磕头认罪，我说知道我错了，我走白专道路。我求他们放过我，不要再打我，我不再写东西了。不，我说你们让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只要你们放了我，我真的受不了了啊！但，但他们还是要斗我，还是要打我，说我想蒙混过关，说我没有深挖灵魂深处。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爷爷跪在地上，他不停地磕头，不停地磕头，额头流血不止，几次昏死过去。那夜，爷爷死了，他用十几年前在国外留学时戴的领带把自己吊死了。
在爷爷的墓前，我从爷爷的手稿中滑落了下来。爷爷家人们把爷爷的手稿烧了，而我，便从此留在了爷爷的墓边。我每天轻轻漂浮起来，细心地擦着爷爷墓碑上的照片，还有墓上那付碎了镜片的眼镜。快五十年了，爷爷的家人都移居国外了，来爷爷墓前的人越来越少，而这照片却依然清晰干净，那眼镜也依然干净明亮。
我是一片羽毛，我曾在爷爷的书桌上、手心里、书页中，如今，我陪伴在爷爷的墓边。快有五十年了，但我依然是那片被爷爷捧在手里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