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木叶青玄》另名:裙下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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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6-20 19:21:23 更新时间:2022-06-28 01:40:00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1:21:23
故事简介:无尽海另一端的“红土大陆”,被教廷污蔑为女巫的公主“格罗萨”,乘船流亡到遥远的“黄土大陆”,惊讶地发觉,这里竟真的有巫术(当地土著称其为“真气”)。公主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学会巫术,回归红土。骗取“巫术”的过程中,慢慢揭开了“黄土大陆”各种不合常理的细节……


第一章:莫问佣兵团

楔子
“我叫残影,先生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您就是……我以为只有‘五层’才能见到您。”男人连忙起身,有些惶恐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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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世间,多银钱之奴,少他人之奴”。一块高大的青黑石碑上,刻着两列简洁的文字。没有烫金,也未涂朱漆,只碑身凿挫的凹陷处,经年受风沙吹打而泛出些许灰黄。
一个穿着淡紫色绸衫的男人匆匆掠过石碑,瞧也未瞧一眼,径直朝着正面阔大的“桐杉木门”走去。行至近前,厅内的熙攘喧哗,止住了男人的脚步。
四名身形高挑,容色俊秀的男女侍立于厅口处。见来人神色慌张,左手那名侍女不紧不慢行到他身旁,低语道:“正门进去是一层大厅,左手两门通二、三层,右手两门通四、五层。先生去几层?”边说边用内敛、和缓的手势示意。
“四层。”男人轻声应和。说着眼望右手边的廊道,似是急于离开这人多眼杂之地。
那侍女浅笑嫣然,听到“四层”二字立转郑重:“先生随我来。”说罢,以几不可见的幅度欠身一礼,引着男人朝通往“四层”的边门行去。以待客而言,算不得有礼,男人却颇感激。侍女显然清楚去“四层”的人在意什么。
“四层接‘一至十万两’的委托,入门需付‘五百两’,先生晓得吧?”侍女边行边问,语调恭谨。
“嗯。”男人应道,嗓音有些微颤。说话间,二人来到一扇低矮的暗红色小木门之前。男人这才发觉,到此根本不必经过正门喧哗处,先行绕到“塔身右侧”即可。
“莫问佣兵团”位于“枯荣城”内城,主体是一座五层高的砖塔,每层入口独立,互不相通。一层正厅,不做见不得光的生意。自二层起,开始涉及“刺杀、窃取、破坏、窥探”等隐秘委托。楼层越高,佣兵的品阶越高。
二层为“一百至一千两”的委托;
三层为“一千至一万两”的委托;
四层为“一万至十万两”的委托;
五层为“十万两以上”的委托。
男人拿出五张“百两”的银票,交给值守小木门的侍卫,后由门内的另一名侍卫引领,顺着盘旋、幽暗的石阶上到“四层”,进入一间没有窗的石室。室门为精铁所铸,开合时擦摩地面,声音颇为刺耳。侍卫将男人请入石室后,从外面将铁门关了。
十几根巨烛,将石室映得通明。室内陈设极简:一张木桌配有笔墨;青瓷茶壶和两只茶杯;另有两张藤椅。均不是奢华之物。
男人在藤椅上坐了约半盏茶的工夫,对面一扇没有把手的“窄小石门”被人推开,里面笑盈盈走出一个身着淡蓝色衣衫的女子。
“我叫残影,先生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顽皮轻佻,近乎调戏。
“您就是……我以为只有‘五层’才能见到您。”男人连忙起身,有些惶恐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见她身形纤弱,双颊微陷,一副不大吃得饱饭的模样,瞧着竟有些心疼。病容之下,灵动的双眸全无忧怜之色,满眼天真好奇,直像个没见过世面又什么也不怕的小孩儿。一身质料极好的淡蓝色短衫不知洗过多少次,已隐隐泛出灰白。两柄似比她本人还要纤瘦的“短刀”插在左侧腰间,腰带与双刀皮鞘浑然一体,应是特制。
“生意不好时,‘三层’也能瞧见我。”残影说话间拿起瓷壶,斟满两只茶杯。没有颜色,只是清水。“先生坐吧”。
男人落座后,残影却仍站着。半个身子藏入藤椅之后,双手交叠轻搭在宽大的椅背上,全不像“要谈大生意”的样子。
“我们会隐藏雇主的身份,也不要求额外的情报。但一个完整详尽的故事,对任务的达成是极有帮助的。”残影引导男人跳过寒暄的环节。
男人又站起身,躬着身子有些畏缩地说道:“团长大人,在下有个无礼的请教,绝无半分歹意。若冒犯到您,万恳宽宏、恕罪。”望着眼前清瘦、俏皮的女子,男人感受不到丝毫危险的气息。直到此刻他仍不肯相信,这就是“莫问佣兵团”的团长——血筹官-残影。
“先生多虑了,不能答的我不答便是。你是雇主,可别说什么‘团长大人’,喊我名字就行。”残影浅笑着,试图让对方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也没强请他入坐。
“是,残影先生。那在下便斗胆了。我没来过,不懂规矩,敢请教我们在这里谈的事情,最终会有多少人知道?”男人怯生生询道。这个时代,已不是一个只属于男人的时代,却仍残存着“帝国纪元”男尊女卑的风气,称一位女子作先生,算得是极高的敬意。
一声赞许的轻笑:“聪明的问题。‘秘密’这东西,知的人多了,还保个屁。”
男人见残影对他的窥探浑不在意,心下稍安,也腼腆笑了一下。
“四层、五层的事,最终会有两人知晓全貌,一个是我,一个是‘莫问塔’的老板。‘佣兵’不会知道‘雇主’的事,‘雇主’也不清楚‘佣兵’是谁,这叫‘双盲保护’。
我的职责,就是根据你讲的故事,来判断谁是最合适的佣兵。我们之间所有约定皆是口诺,不在纸上留痕,更不会叫你签字画押。”残影说完这段,才又做个手势,请男人坐回椅中。她说了个小谎,最终知晓任务全貌的,通常是两人,但也可能是三人。
“多谢先生,这样便安心许多。我要做的事……若隐去太多细节,实不易说得清楚。”男人已不再一口一个“在下”。
听男人这样说,残影本就剔透的眸子更亮了些。她最喜欢“乱七八糟的人”和“稀奇古怪的事”。
“嗯。你说,我听。”
“我叫‘陈启’。‘泰然城’莫、裴、梁、陈四家,想来在先生眼中算不得什么人物。不管您听没听过吧,总之我是‘陈家’的独子。”
“令尊单名一个‘丰’字,是吗?”残影轻声问道。
枯荣城“木叶家族”,虽是“北地以西”无可争议的最大坐寇,却还不敢傲慢到对左近势力不闻不问的地步。残影当然清楚,“泰然城”的城主“邹喻”是个纯粹的武人,行事又极懒散,于“泰然城”而言,更像是“吉祥物”兼“守护神”样的存在。实际掌管城务的,是“莫、裴、梁、陈”四个家族。
“是了。先生既知家父,或许对我的风评也有耳闻。我也的确是个纨绔,父亲年纪大了,我原想着日后接掌家业,便把家里的‘珠宝行、茶庄、药铺、田地’统统卖了,做个富贵闲人。
可半月前,从一个与我亲近的婢女口中得知,‘四姨娘’有了身孕,已快四个月了。她还听四姨娘的贴身丫头说,父亲整日抚着四姨娘的肚子,念着‘我儿,我儿……’我却知父亲最大的遗憾,是没个女儿。
这样大的事,父亲竟始终没告诉我。而且近段日子,还将我从‘茶庄’踢了出去,家中账目不逼我看了,与人谈事也不带我了……想来是真动了那样的念头。”陈启缓缓叙述。语中满是忧虑,却无怨毒之意。
“嗯,你担心‘自己的东西’落到旁人手里。”残影暗暗撩拨她的雇主。
“不错。我是家中独子,又系嫡出。从未想过陈家的东西会有旁人染指。唉,也怪我这些年行事太过荒唐,父亲对我是失望透了。”
残影没有接话,点了点头示意陈启说下去。
“先生莫要误会,我虽不孝,却也绝不敢做那‘天理不容’之事。”陈启急忙解释道。
残影继续点头,眼中只有好奇与探询,并无丝毫赞许或鄙夷的情绪。陈启弑父或不弑父,她都只是听故事的人。
“我想了个不成话的主意,或许……听来忒也可笑,但我实在没别的法子。”快说到紧要处时,陈启自己先胀红了脸。
“说来听听。”残影童心大动。
“若是趁父亲熟睡时,将他一颗牙齿掰松,叫他以为自己到了‘衰老期’,兴许……兴许他念着自己来日无多,会急于将家业塞到我手里。
田地和茶庄好说,珠宝、药材的生意,尤其是药材,涉及到‘东边’和‘西域’的关节,人脉一断,生意也就断了。想等姨娘肚里的孩子长大,是来不及的,只能试着将这些关系传给我。”陈启似是鼓了很大勇气,才当着残影的面说出这离奇的想法。
不是简单的刺杀。残影对这个新故事还算满意,眯眼笑问道:“什么药材涉及东边和西域的人脉,你们换的是‘雪参’和‘梦菇’吧?”
“是。”陈启毫不隐瞒。自帝国崩坏,这两样已不是禁品。
“你父多大年纪?”残影不再使用“令尊”这个称呼。
“两百六十三岁。”陈启答道。
“这……早了些吧?这般年纪入‘衰老期’,他能不疑?”残影替雇主操心着。
“家中倒是有短寿的先例。听父亲说,三爷是两百七十岁前后开始‘衰老’的。”陈启补充道。
“行,就算暂时骗过了他,过些年他发现自己没老,你怎么办?”
“我会真的开始接管家中生意,这次用心学,不做戏。待他发觉时,我若已能独当一面,谁又舍得将家业传给庶子呢?最多挨顿板子也就是了。”陈启的神色郑重起来。
“真诚是最好的欺骗。”残影赞道:“多嘴问句不相干的,接掌之后,还卖吗?”
“不知道,先得着再说吧。我这法子…可行吗?”陈启有些忐忑。
“能办,三万两。”残影不咸不淡地随口答道。
“三万?不瞒先生,我是咬着牙才上到四层的,手中现银就只一万。就这,还是前些年管‘茶庄’时一点点占下的。如今家里生意不让我碰了,实在拿不出更多。再者,我家中确有不少侍卫,但没什么不得了的高手。这价钱,实在是……”残影的要价,显然比陈启的预想高出太多。
“若是杀他,一万两就行。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坏颗牙,你可知要难上多少倍?想骗他以为是‘衰老’的缘故,牙得先松、再掉。直接掉了不行,松完又长结实了也不行。需将牙根弄断,牙身留在肉里,且第二天醒了还不能太疼。这些你都想过吗?”谈钱的时候,残影变得严肃许多。
“大致想过,细处我不太懂,也没人可问。”陈启尴尬道:“只是,三万两,我真的拿不出这许多。”
“你是想等继承了家业再付?”残影全不理会陈启对要价的质疑,直接跳到结算一步。
“这……我若继承不下,三万两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的,到时你会杀我吧?”陈启开始退缩。他当然容不得祖产旁落,却还不至于为此豁出性命。
残影嗤地一笑:“陈公子,你这是瞧不起我呢,还是你自己当真不会做生意?”
陈启一凛,忙道:“在下失言,请先生指教。”
“可能付不出银子的事,你并未瞒我,什么情形下付不出,也都坦言相告,可谓赤诚。你得不到家业,我就拿不到佣金。于‘莫问塔’而言,这是个风险,咱们给这风险估个价,不就成了?”残影轻描淡写,似乎全不在意这三万两的具体得失。
“您的意思是?”陈启毕竟是个商人,已隐约猜到对方想法。
“待你成为家主,给我六万两就行。”
“六万?便把家业全卖了,也未必能清算出二十万。您这一口就吃下三成,可忒也……”想到六万两银钱,陈启在残影面前变得勇敢了些。
“若你不幸被扫地出门,这事就罢了。若你没当上家主,却得了些边角,我也不去吸你落魄公子的血。只有你接掌陈家,我才拿钱。这生意做得吗?”又是决口不提价钱的事。
“四万!可能是女孩儿,也可能根本生不出。”聊到这一步,陈启已确信自己绝无性命之虞,瞬时换了生意人的姿态。
“女孩儿也能夺家产。况且你当上家主,那是多少年后的事了?我的银子你能欠着,佣兵的钱我却得先付。”残影顿了一顿,见陈启又要开口,立即伸手止住对方话头:“行了,就是六万。”
陈启满肚苦水要吐,生生被残影噎了回去,一脸的不甘不忿:“这…先生,这……”
“这里毕竟不是菜场。陈公子,你多少尊重一下本座嘛。”残影语调变得楚楚可怜。陈启万没想到,刚一通蛮横之后,这位大人竟忽然撒起娇来。
“呃…那,好吧。”陈家的版图,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咬下一块。
“‘莫问塔’凡经我手的委托,皆是口诺,因此要再和陈公子校对一次:任务内容,是让‘陈丰’的一颗牙齿松动并且缓慢脱落。收取佣金的条件,是‘陈启’正式成为陈家家主。佣金数额是‘银,六万两’。若没有疑义,我们击个掌,这事就算定下了。”
残影说着从桌后转出,将右手伸到陈启身前。其实她并非每次都要与人击掌为誓,只有遇到不够决绝的雇主,才会如此。
陈启犹豫片刻,感觉让对方一直伸着手等自己颇为不妥,只好伸出右手,在对方掌上轻拍了一下,触手微凉。碰到残影肌肤时,陈启心中一荡,生出个下作念头:这是我迄今摸过的最有名的女人。
忽然间陈启想到一事,暗自后悔不该受她蛊惑,这么快便击了掌:“先生,还有一事方才未及讲明,这个……我当了家主后,若是账目上立即亏空六万两银子,只怕……只怕会……而且未必有那么多现银,恐要卖些家产才能凑上。您看能不能……”
残影不待他说完,立即应道:“这个好说。你当了家主后,到‘千金阁’假假赌上几把,写个六万两的借据,日后慢慢还就成,不收息。若是家主日理万机抽不开身,我派人带着借据去‘泰然城’找你也行。”
以‘四层’的水准而言,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危险的任务。遇到不懂行情的初哥,残影自觉已占了人家极大便宜,不会计较这些细处。
“如此就太感激先生了。”见残影挺好说话,陈启心下稍安。
“陈公子不用太过紧张。只要你在大节上守信,我们万事皆可商量。下面希望你能给我一些情报:比如宅院的地图、侍卫的数量和巡查路线、陈丰先生的行动日常……越详尽越好。当然,你也可以不说,或有选择地说。只是这些内容,全都关乎任务的成算。”到了这一步,残影已懒得掩饰自己的兴奋。她是真的喜欢这个行当。
“我理会得。只是我手中没有家里的院落图,给您画一张罢。细微处或有偏差,重要的地方不会错。另则,这事最好尽快。趁父亲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时动手,我的嫌疑小些。”
“嗯,我懂。”整整一个下晌,残影问得极细,直至晚间陈启饿得发晕,才放他回去。
“你不会武,也没带护卫吧?若要夜间赶路,我派人在远处跟着你。”陈启的安危,已开始变得重要了。

注:每章末尾的《流亡日记》很重要,不要跳过!

流亡日记-节选(1)
“神卫”来了。他们要求父亲交出所有“洛拉玛”人,包括公主。神卫只有七人,虽然他们可以自由地进入王国,但却没有办法强行将我带走。他们警告父亲说,如果带不走我,帝国的“铁军”就会亲临。
没有人能抵挡帝国的铁军,父亲也不能。就算是王国内部,父亲也要考虑叔叔和贵族们的态度。我已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决不受神卫的凌辱和酷刑。
父亲虽然是个蠢货,但真的非常爱我。
所以此刻,本该啃噬父亲心脏的内疚,正折磨着我。我的船,漂泊在无尽海,此生大概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他要怎样面对神卫呢?叔叔和那些下贱的贵族又会怎么对待他?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2:01:00

第二章:夜宫

残影自后门离了“莫问塔”,回到“夜宫”。沿着灰砖铺就、寸草不生的宽阔主路,直奔“叶玄”住处。见院门开着,便知他人在这里。院外值守的侍女见来人是她,微微欠身行礼,也不拦阻。
残影急步进门,愕然见到凉亭之中,叶玄将头枕在一位有着“淡灰色眼瞳”的白衣女子腿上。那女子“左手拇指”和“右手食中两指”分抵在他“两侧太阳穴”上,缓缓按揉着。
残影心中暗道不妙:“这时刻,她不应该在‘城主府’吗?”
原来残影急匆匆地从赶回,就是算准了此刻“木青儿”不在家里,跟“叶玄”耍赖总是更容易些。然而此时要转头跑掉已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走到距二人七、八步处站定,低声唤道:“少主、青儿姐。”待二人轻声答应,缓步走到近前,算是行过礼了。
“叶玄”枕在“木青儿”腿上也不睁眼,双眉微蹙,显得不甚惬意。残影低声问道:“少主,你怎了?”叶玄半晌未答,木青儿幽幽道:“赌得久了,头痛。”语罢嘴角透出一抹几不可见的浅笑,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怜惜。
叶玄这才开口道:“小影,何事啊?”
残影蹲下身子凑到叶玄脸旁,兴奋地说:“少主,我给你讲个好玩儿的事。”随即眉飞色舞地将方才“四层”的事情说了一遍。
叶玄与木青儿喜静,二人在时,院内不留侍从,倒也不虞旁人听见。待残影讲完,叶玄轻叹一声:“生个孩子,老来勾心斗角,这又何苦呢?我看生不出挺好。”
神情一贯浅淡的木青儿闻言,面上竟浮出明显的悲苦之色。叶玄闭目不知,残影瞧在眼中,却会错了意。她还道青儿姐是因“不能与少主有后”而心下介怀,忙寻了个由头,岔开话题:“我听说书的讲,‘太古先民’寿不足百。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木青儿不解残影好意,冷淡道:“说书人,怎么能信。”
叶玄缓缓坐起,接口道:“那也未必。你看这世上的动物,大都活不过百岁,有的小虫只一季便死了,猫狗也只六、七十载的寿数,为何偏偏人能活这么久呢?
其实我一直在想,活得久或许是种诅咒。虫子几个月便能生出千百只虫子,母猪一年也能生好几头小猪。人呢?少女便算二十初嫁,到四十岁能怀上的有几个?便是怀了,一胎也只一人。我看呐…这活得越久的东西,就越没用。”
残影轻笑:“我还是做个没用的人好了。”随即复又喃喃:“若‘太古之人’当真连百岁的寿数也无,那未免忒可怜吧。岂不是刚一长大就要死了?”
“你就别替古人操心了。这‘治牙’的委托,谈出个什么价钱呀。”叶玄问道。
“六万两!厉害吧。不过要等他接掌了陈家再付。”残影得意道。
“嗯。吃了碳,黑了心呐。”叶玄头痛已渐好转,有了调笑的心情。
残影忿忿地白了一眼:“多收了银子,还不都是你的。我又能分几个铜板了?”
叶玄佯怒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擅离职守,该罚你多少啊?”
残影闻言,忙坐到叶玄身侧,挽着他手臂娇笑道:“我就是来请示佣兵团的事,可不算偷闲。少主,这任务我去做,成吗?”
“胡闹,哪有团长亲自出任务的?”话一出口,叶玄自己也觉好笑。佣兵团团长亲自干活,原属寻常之事。只不过自家这个佣兵团,实在是非比寻常,有名无实。
“这种‘没危险又好玩儿’的任务,少见的紧,就让我去一次吧。人家陈公子出了那么多银子,我做团长的亲自办事,也显得有诚意不是。”残影摇着叶玄的手臂,开始胡搅蛮缠。
“放屁。任务是谁做,还能让他知道了不成?”叶玄斥道。
“让我去一次嘛,我都一年多没出过城了,再待下去功夫也要废了。青儿姐,你帮我说句话呗,少主最听你的。”
木青儿听得残影又在胡赖,心中微感厌烦。冷眼瞧着她,不发一语。
残影剔透玲珑般的心思,早就算到只要与叶玄软磨硬泡,此事准成。惟独就是怕木青儿发火,于是先用好话将她挤住。她求木青儿帮她说话,实则是以进为退,只求木青儿不要说话就好。
见木青儿哑火,残影信心陡增,又摇着叶玄说了一大通歪理。叶玄终于拧她不过,无奈应道:“非要去的话,你得六百两。”
“啊?莫问塔拿两成,佣兵拿八成。你自己定的规矩,怎么能赖?”残影站起争辩道。
“佣兵拿八成,是拿‘报价’的八成,可不是‘总价’的八成。这任务要是不让你做,你打算给佣兵报个什么价呀?再者说,团长大人您不在的时候,谁去值守‘莫问塔’呀?本座的工钱怎么算?六百两,不做就滚。”叶玄没好气地说。
“哼,六百就六百。贪财好色,胆小抠门儿。”残影撇着小嘴嗫嚅道。
“你又想挨鞭子了?”一旁的木青儿终于发作。
残影一凛,朝后缩了半步,不自觉地将手背贴在仍隐隐作痛的臀上。旋即展颜一笑:“少主、青儿姐,‘莫问塔’还有事,我先退了。”说罢也不待吩咐,如一阵风般飘出了庭院。
“少主,让她去了?”
“唉…”叶玄轻叹一声:“这小贱人,若不由着她惹些小事,时候久了只怕生出更大的事端。任务听上去不怎么危险,让她闹一下吧。”
翌日夜间,残影一人一骑,离了枯荣城。

注:每章末尾的《流亡日记》很重要,不要跳过!

流亡日记-节选(2)
这是第六天,不会有神卫追来了。哼,我猜那些神棍根本没打算冒着生命危险出海追我,他们只会去找父亲的麻烦。
我们遇到了一座岛,比“昆斯特”王国近海的“渔岛”还要小。不过这至少说明,无尽海中还是有些东西的。我换上崭新的华服,戴上珠宝,领着“安涅瑟”和另外七名女奴登上了这座岛,岛上似乎没有人。
蛇,好多好多的蛇。地上、树上、岩角下,到处都是。还有遮天蔽日的海鸟。我决定在这岛上停留一阵。咸肉、干饼和淡水都还足够,但我实在太想念土地和鲜肉了。我命令一个女奴把抓到的蛇烤熟,喂给另一个女奴吃,连续吃了两天,没有不好的反应。我可以享用了。
蛇肉很鲜美,走的时候要抓一些养在船上。蛇能吃鱼吗?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2:24:51
第三章:潜行者
即便是残影这等已入了“旱境”的武者,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一座颇多护卫的宅邸,也绝非易事。
“最重要的是天气,其次才是轻身功夫。”残影在“青玄书院”授课时常讲这句。于潜行者而言,最友善的天气是“夜雨”,不是微风细雨,也不是狂风暴雨,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那种。雨太细,隐不住声息;太狂暴,又扰眠者清梦。不大不小又绵长无尽的梅雨,是潜行者最好的伙伴。
然而北方的冬天,一季也下不得几场雨,残影不能指望运气。她已在“风吟客栈”等了三天。
这一晚,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残月的微光。残影跃窗而出,沿街避着巡夜的城卫,来到陈府近旁。她自视技高,夜行也不更衣,只腰间那一双“纤瘦短刀”换了位置,一下一上斜插于背。背带、刀囊浑然一体,专为潜行特制。
刺骨的夜风顺着衣领、袖口钻入她轻薄的短衫,更直接噬咬着她赤裸的足踝。高阶的练气者,绝不会蠢到因寒冷而穿上笨重的皮棉衣裤,鞋子更是轻巧到仅可勉强藏羞。
哪怕于文人整日惦念的古礼不合,“火境”之上的武者无论男女,是死都不肯以袜裹足的,因为动起手来真的会死。脚掌与地面隔着一层“薄如轻叶”的鞋底,已是他们所能忍受的极限。
陈家宅邸阔大,院墙内、外,护卫算得密集,却远未到连绵的地步。趁着星月无光,残影缩身潜到西侧院墙之下,将右耳贴到墙上,凝气细听院内脚步。她的时间不多,若此时院外巡视的“护卫”或巡街的“城卫”走来,她就得退。自远处潜到墙根的步骤,之后便要重来一次。
运气不错,此时外墙可翻。她五指运劲吸住墙壁,灵猫般向上爬去。自“大凉帝国”崩坏后,民间已没了禁忌。豪富之家,“院墙”垒得直似“城墙”般高耸,城主不计较,便无人理会。幸而陈家的院墙只高不厚,墙垛上站不得人,否则这一翻一落,又要增出数倍的艰难。
相较于城中的稀疏零落,陈宅内的灯火稠密许多,虽大都微弱,于残影而言已足够了。陈启画给她的简陋地图,早已印在脑中,她伏在屋顶之上,凭着远非常人所及的耳力,在一队队“巡夜的护卫”间悄无声息地飞掠纵跃,不多时已看见“陈丰”所住的“正院”。
残影伏在距离“正院”最近的一处屋脊上,心中暗暗叫苦。正院四周,有近十六、七丈的宽阔空地,陈启竟一句未提。院墙四壁挂满了硕大的“笼灯”,单以风雅而论,丑陋几近粗鄙。然而对于“潜行者”来说,空旷和明亮,正是最深最大的恶意。残影不知这宅邸究竟是与人买的,还是陈家自建。但她确信,建这宅邸之人必定是个行家。
正院四周各有守卫,提灯巡逻的护院也甚密集。自这个世界出现“练气者”以来,“帝国”崩解,“帝宫”沦陷,寻常豪富之家的院落,却守得比“帝宫”还严。
没有缝隙,没有漏洞。残影决定等。
翻外墙,最好的时机是深夜,她可欺护卫迟钝;
入正院,最好的时机是白昼,她要等护卫松懈。
残影就这样在屋脊上趴了一夜。天际泛起微白后,她藏不住了,开始在“陈府”中流窜。日头初升,院中人流渐渐稠密,饶是凭借过人的耳力先知先觉,半日下来也是狼狈不堪。更麻烦的是,她有点想尿尿了。
一面东躲西藏,一面还要不时绕回“正院”附近查探。终于在午后“日头最暖人最懒”的时刻,被她逮到个良机。光天化日之时,陈丰所住的“正院”除了正门和后门外,院墙下并没无专人值守。
这当口,仆妇、杂役偷懒小憩,护卫巡逻的脚步也慢下来。眼见两名护卫消失在转角后,残影提气纵身,像支“淡蓝色的羽箭”蹿向院墙,只在壁上附耳刹那,听着没有明显响动便飘身翻入墙内,这一把算是赌了。
白天“陈丰”不在院中,残影这下即便给人瞧见,也只当家里闹了飞贼,而非刺客,或许任务还有得补救。
幸而院内无人。“婢女、仆妇不知是在偏房中歇息,还是这陈老板如青儿姐一样,根本不许下人待在自己院中。”残影心中暗想。
沿院墙溜到北房檐下。凝气静听,知房中无人,偏窗却推不开,正门也上了铜锁。残影自腰间取出细针,熟练地将铜锁捅开,潜入房内立刻翻窗而出,将铜锁扣了,复又跃窗潜回,把自己锁在密室之中,这才长长地嘘一口气,坐在地上靠着墙,闭目歇了片刻。
没有太多时光可以挥霍,至此一步,只算赌赢了一小半。残影起身,开始轻手轻脚地在房中找寻能够藏身的所在。书房没有空隙,柜子也是满的。转到卧室,一个如小房子般巨大的“围廊拔步床”撞进眼帘。残影一直不喜欢这东西,觉得压抑、逼仄,“鬼蛾”却极偏爱,说是妙用无穷。
残影绕着“拔步床”细细观察,发现靠墙一侧,围廊与床架之间的缝隙,勉强可以将自己纤瘦的身子侧着塞进去。除非扒着床栏探头朝下看,否则很难发现这里藏得有人。只是这姿势…实在太难受了,就算真气流转周身,能让筋骨、肌肉不僵,可那狭窄、幽闭带来的恐慌与焦躁,却不知能忍多久。
从床缝间蹭出后,残影站在一个铜制脸盆前,踌躇不觉。
铜盆擦得光亮,里面无水。残影呆立良久,终于把铜盘轻放在地,将腹中存了一夜的淡黄汁水蓄入盆中。系好腰带后,狠狠把眼一闭,将盆内温热的汤水尽数灌入口中。
最后一口咽下时,一滴珠泪自右眼角挤了出来。此刻她有些后悔,恨自己干嘛非要哭着、闹着抢这任务。不过残影清楚,“潜行者”这行当,有多艰难、多委屈,就有多刺激、多过瘾。她图的既是这个,便得自己受着。
昨夜至此刻,她已有七个时辰没喝过水、没解过手了。高阶的练气者当然可以忍更久,但她不能忍。
一来,她确知自己至少要在夹缝中塞上几个时辰,这会耗尽她的心志。
二来,若今夜没有机会,则此刻不喝、不尿,下次房中无人可能又是五、六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咬咬牙再忍这么久,她自负也能。可明日陈丰要是不出门呢?
没有路的时候可以赌,路在脚下不敢走,她会瞧不起自己。
痛饮之后,残影赶忙拿出手帕,将铜盆内的水渍抹干。而后暗运内息,将手帕捧在掌中烘干,放回怀里。
一切准备妥当,残影靠在窗边闭目等待。听得院内脚步声响,已是傍晚时分。她灵敏地爬至床边,轻柔又迅捷地将自己塞入“围廊”与“床架”的夹缝之中。
“混账东西,又是几天见不着人。收他茶庄也不恼,不让看账也不急,这可真是……真是……干他娘的!”
与陈丰一起入屋的,是个女人:“别气了,老爷,妾给你生一个。”
陈丰不再说话,粗暴地将女人推倒在床上,残影听见衣服被直接撕破的声音。
……
“能行这事的女人,想必不是‘四姨娘’,陈启可千万不能再添个弟弟了。”残影暗暗思忖道。比这更要紧的是,二人谁也没去碰那“妙用无穷”的床栏,她这算是又赌赢了一把。
果如陈启所言,陈丰怕吵,不留人在枕边过夜。云雨之后,女人说了几句闲话便走了。残影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见陈丰并不甚响的鼾声。
“早知这么难睡,我带个迷香好了。”残影如一条幽魂般缓缓自缝隙中升起,心中不住暗骂。她当然只是想想,迷香这种下贱东西,用过后余味久久不散,院中护卫不必是什么大行家,稍见过些世面的,一闻便知。
残影离开缝隙,蹭到床沿处,伸出右手食指,用自己并不怎么擅长的“阴风指”劲力,在陈丰脖颈处轻缓摩挲,使他睡得更沉些。
残影瞧着陈丰脸孔,方面厚额,剑眉入鬓,与陈启模样全然不同。抛开“蓄了胡须使人显略微沧桑”这一层,单凭容貌,绝难看出他年纪较“陈启”大着一百多岁。
这个世界的人,约莫二十岁初成男女,四十岁左右步入“壮年期”,这般形貌可维持至三百岁上下,之后极速衰老,至多二十年内油尽灯枯。因此“生出第一缕白发”或“松动第一颗牙齿”的迹象,被称做“冥神的请柬”。
残影捏住陈丰双颊,撬开口唇,塞入一枚小药丸,跪在床边静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又往他口中放了一枚大药丸。双手并用,含着内劲一塞一顺,才艰难地将大药丸也逼入陈丰腹中。
那小药丸中藏的是“睡莲”的粉末,服用者会如死人般昏睡,醒转之后,多头痛欲裂。大药丸是用“油蜡”裹了六层“忘忧果膏”的蜡丸,油蜡入腹后溶解缓慢,晨间“睡莲”的药效退散后,第一层“忘忧果膏”的药力刚好续上,以解头、牙之痛。
未来几日,“油腊”会在陈丰腹中一层层化开,待到最内层的“果膏”消化殆尽,牙根也已坏死,不会如何疼痛了。
这法子是两年前定居“枯荣城”的名医“云大”教给叶玄的,据说最初是由“大凉帝国”的狱卒所创。帝国兴盛时法度极严,动辄将获罪之人千刀万剐。凌迟之苦,三日方休。狱卒制出这药丸卖给刑犯,可换得重金。
蜡丸塞入后,残影掀开陈丰上唇,手右“食指”指节抵在门牙左侧一颗“切齿”上方的牙龈处滑动。寻到合适的位置后,纤手微抬,使出冷脆劲力,一击震断了牙根。
而后捏住牙尖,轻轻摇了摇,确认“牙体”仍被“厚实的牙龈”紧紧抱着,心下稍慰。随即跪趴在床沿小憩。不敢睡着,却也不急于躲回那狭小的窄缝之中。她知夜间没法悄无声息地潜出“正院”,与昨夜进不来是相同的道理。
天光微蒙,残影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舒适的床沿,缩回“拔步床”的夹缝之中。苦熬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听见陈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嗓中哼出极惬意的声音。这是“忘忧果膏”开始生效了。陈丰抱着软枕,在暖被中蹭了许久,实在憋得不行,才终于下床掀开便桶小解。
“干你娘嘞!”刚系上裤带的陈丰,陡然发出炸雷般的惊叫。“干你娘嘞!干你娘嘞!”耳听这失了魂的壮汉反反复复叫骂着一句“干你娘嘞!”最后竟边骂边哭,踹开房门跑了出去。天寒地冻,连件外衣也没披。
残影听了第一声骂,险些“噗嗤”笑出声来,后面听他骂声愈发悲戚,忽又不自禁地生出些许酸涩。
衣服没披,门也未锁。残影依旧缩在夹缝中不敢出来。现在她要解决最后一个难题:怎样人不知鬼不觉地从“陈府”溜出去。
此时不能动,陈丰踹门而出,随时可能回来。需待他正式出门。但要想飘过正院之外的空地,或许仍需等到午后。今日陈府算得出了大事,运气不好的话,午后也难。此刻的残影,真希望有个能供她祈祷的神。如果代价可以交换,只要不打脸,她宁可挨上一百鞭,也不想再住那恐怖的夹缝了。
可惜她没有自己的神。陈丰回来了,从里侧掩上了门,不理会外边一群或真或假的关切。独个儿坐在椅上,像个失宠的娇娥般唉声叹气。叹一会儿气,又自言自语地骂一会儿陈启。“忘忧果膏”令他不痛,却没能使他忘忧。
残影突然想到,陈启此时“失踪”是个聪明的决定。包括陈丰在内,人人都以为他又出去耍了。过得几日回来,惊闻噩耗,痛哭流涕,悔过自新……最难演的几天就这么躲了,漂亮!
陈丰在房内坐到正午,心绪稳定了许多。穿戴齐整后对着铜镜照了一会儿,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开门时,残影又听到一阵熙攘。“咔哒“一声落锁后,屋外渐渐静了下来。
陈丰走后,残影急忙从缝隙中钻了出来,长长吁出一口气,伸了伸腰腿。忽听外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像是低头躬身行走所发的声息,残影赶忙纵身飘上房梁。
她猜想“陈丰”这次不会很快回来,若接下来有人入屋,最有可能是洒扫的仆妇。她昨日第一次钻进夹缝时,里面并无灰尘,因此仆妇干活时,那缝隙是不能待的。房梁上算不得隐秘,在这房中久待的人迟早会瞧见她,不过仆妇干活时多低着头,残影只能寄望于这一点。
仆妇开锁进屋后,先是转进了左手书房。残影等了一会儿,听见书房中发出像是“抹布抚过木桌”的响动,心道:“这书房昨日我进来时一尘不染,陈丰回来后又没用过,不知有什么可擦。想来这陈府的仆妇已给训得没了心智,全依着规程干活。”
念及此处,残影轻飘飘自房梁落下,蹑手蹑脚闪出了虚掩的厅门。似陈府这等豪富之家,家主住处的装潢自是极为考究,厚重木门开阖间,并未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到得院中,更不敢松懈。残影闪出木门,急忙缩入假山的阴影处,屏息凝神,侧耳静听。直等了半个多时辰,仆妇洒扫完毕离开正院,她才附耳贴墙,体察院外响动。
暖阳抚在她侧脸之上。此刻距她昨日翻入“陈丰”所住的“正院”,刚好过了十二个时辰。若自她离开客栈起算,已连续十八个时辰未吃未睡了。残影此时方觉饥饿,从怀中摸出两枚“拇指肚大小的糖块”放在口中嚼了。
溜着院墙听了一圈,残影觉出“北房”后院的“西墙”外人声最稀,大着胆子吸壁上墙,探头向外望去。情景与她所猜想得并无二致,人影稀落,却还不足以让她避过所有目光,径直闯过那一大片空旷。她只好继续留在院中,做着“潜行者”最该擅长的事情:等待。
残影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叶玄在全无因由的情形下,莫名其妙地冒出句话:“这世上最残忍的两件事,一是希望,一是等待。”也不知是同她说,还是自言自语。
当时觉得颇有深意,而如今残影确信,叶玄说出那样的话,定是没在夹缝中等待过。此时这种扒着墙沿,不时探出半个脑袋瞧上一眼的等待,哪里残忍了?
良久良久,终于被她逮到一个空当。残影一个翻身,似猿猴般挂在外墙一侧,没往下溜,双脚蹬住墙面,“嗖”地一下将自己射了出去。
饶是再俊的轻身功夫,也不可能一跃飞掠十七、八丈,眼看距目光可及的那片青砖房尚有八、九丈远时,残影像只灵狐般四足点地,两个起落没入砖房的阴影之中。

注:每章末尾的《流亡日记》很重要,不要跳过!

流亡日记-节选(3)
有个女奴在守夜的时候被蛇咬了,不过没什么大碍,蛇是无毒的。这蠢货一定是睡着了。不可原谅!万一蛇绕过她,咬了我怎么办?
我命令“安涅瑟”将她绑在树上,用马鞭狠狠地抽打。安涅瑟劝我轻些,现在没有可以替换的女奴了。说得有理,可是我的气还没消。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2:31:25
第四章:鹊桥

“我们会隐藏雇主的身份,也不要求额外的情报,但一个完整详尽的故事,对任务的达成是极有帮助的。”莫问塔四层,叶玄对着眼前的男子背诵残影的名言。
“让他死,一个月内。”男人对叶玄的勾引全不理会。扔下十张不带“密纹”的千两银票,转身便走。
“若失败,银子如何退你?”铁门开启时,叶玄的声音透过刺耳的刺啦声,清晰地追入男人耳中。
“不关我事。”
叶玄不是个啰嗦之人,那段与“莫问”初衷全然相悖的问话,他原是极嫌弃的。只是这个任务,让他有些在意。一月内,杀陈丰!
叶玄开始忧虑。残影卷入的事情,或许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简单。
七个月前,“尚云城”城主“邬常安”被杀。据说“邬常安”死时,上身和头脸插满钢针,而真正致死的原因,是颅骨碎裂。被杀的邬常安,与残影一样是入了“旱境”的武者,这个品阶的强者被杀,并非寻常之事。
“尚云城”与“枯荣城”距离不远不近,“邬城主”与“木叶家”关系不咸不淡,这事叶玄原没放在心上。其后数月,“新月城”富商“沈忠”、“断掌门”门主“诸铁生”、“墨玉商团”主事“解应宗”接连被杀。这三位虽不是什么紧要人物,所在的位置却离“枯荣城”越来越近。念及今日刺杀“陈丰”的委托,叶玄想不出任何关联,但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交给木青儿。”叶玄离开四层时,将一张字条随手递给第一个见到的侍从。来到“莫问塔”的马厩,叶玄命马夫牵出一匹上品雪花聪。“装满药。”
马夫有些心痛,他当然知道“药”是什么。
“莫问佣兵团”的马厩中,常备着五、六匹好马,平日没什么用,只必要时赠给“三层”以上的雇主。“药”也是残影安排时时备着的,说是“来时将马跑废的雇主,走时必也焦急,须得替人考虑周全。”
“宫主殿下,这是莫问塔送来的。”城主府二层的书房中,一身素色薄衫,黑发如瀑布般垂泻腰间的女人,名叫木青儿。侍官走近时,她正慵懒翻着案卷。纸条上的字迹令她稍稍复了些精神。“去几日,莫担忧。”木青儿心知,莫问塔的事不能落在纸面。可走得如此匆忙,又是为何呢?
木青儿抬头瞧了侍官一眼,精致如雕塑的面孔之上,一双淡灰色眼瞳使她看上去十分漠然,也显得没什么威胁。侍官被她目光一罩,恭顺地将头埋得更低,并不如何害怕。
此时已至正午,叶玄出了“枯荣城”,飞马疾驰。边跑边将“粘着蝇绿色粉末的焦黄枯叶”一片片喂进白马口中。“枯荣城”与“泰然城”相距四百余里。残影不会在日间行动,他要在傍晚前赶到“泰然城”,他要跑死这马!
叶玄并不拥有自己的坐骑,也不许“那几人”有。马就是用来死的,对人关切,已是太过沉重的负累。
“泰然城”的城门将关未关之际,“城卫”远远望见有人走来,于是放慢了关门的速度。等来人走近时又加速疾推,同时出一人拦住去路,颇为客气地说道:“城门闭了,明日来吧。”手法娴熟,节奏掌控妙到巅毫。
城门若完全闭合,卫兵不得命令,断不敢再开。但这门关得快些、慢些,却是权限之内的事。守城的卫兵见这黑衣男子掉了两枚银币浑然不知,心下也觉可怜,便没有与他为难,留了条门缝将他放进城去。
叶玄疾步城中,一身单薄的黑衣之外,披着柔软的纯黑色貂皮斗篷。武人不穿皮棉衣裤,御寒多以此物。斗篷漏风,但妙用无穷。
斗篷不增加“腋肋”和“腿间”的厚度,极易穿脱,可藏暗器。兜头罩向对手再追一把钢钉,更是低阶武者殴斗时百试不爽的神技。故而近些年,各帮派已将此招归入“不讲武德”的范畴。
比武输后寻仇;
争斗累人亲朋;
打架披风兜头。
犯此三条者,群雄共诛之!
这是一个武人的时代,这是一个渐渐被武人扭曲了审美的时代。这是“灾害纪元”六百四十年。
斗篷原只有武人才穿,而今街上每瞧见十个穿斗篷的,却有七、八个不会武。
叶玄已打听到了“风吟客栈”的位置。“木叶家族”的成员每行至别城,如无特殊紧要,则一定住在该城“最大客栈的西首最高层”。北方客栈中最好的房间,大都座北朝南,选择“西首”是为避开最惹眼的上房。若西首最高层客满,则住次高层,若西首全部客满,则按南、东、北依次而推。
叶玄照此法订了个“西首三层”的客房,果然隔壁房门便留有家族内部的暗记。残影当然不在屋内,叶玄也没指望她会乖乖侯着,不过今晚“泰然城”的夜空,对“潜行者”格外地不友善。可以确信她不会选这种天气去做任务。
叶玄用黑针捅开残影的房门,打开窗,又出门扣上铁锁。后经由自己房间,翻窗潜回残影屋内,坐在床上等着吓她。直等了两个多时辰,街上灯火都已渐熄,叶玄终于听见铁锁响动的声音。房门推开,噗噗两响,两枚山楂核从“玄关”处跃入房内,淡蓝衣衫的女子随在楂核之后,悠闲地踱了进来。
“嗖”一声响,“挂着两枚山楂的竹签”飞速射向叶玄左目,眼见这糖葫芦就要从两枚变成三枚,倏忽间竹签向左滑开半寸,“铎”地一声钉进了身后板墙之内。
残影入屋后忽惊得有人,未及细瞧,左手便将竹签甩出。竹签尚未脱手,右手已用更快的速度将短刀拔出,瞥眼间左手又已摸上刀柄。黑暗中看不清对方模样,然而这“破空之音骤然声变”的响动,她却再熟悉不过。是“鹊桥”。
“少主?”残影跃步上前,一把拨开叶玄护于面门的右手。叶玄只觉仿佛有只小松鼠钻入怀中,旋即又被两条腾蛇绕住脖颈。
残影半跪于床,微抬着脸,双臂紧紧箍住叶玄后颈。两片薄唇轻启,撬开了对方同样纤薄的口唇。
……
叶玄点起床头一盏蒙着轻纱的烛灯,柔光映染之下,残影抱着软枕,惬意地伏于暖榻,鼻息悠长绵密。背上淡淡隆起的鞭痕仍隐约可见。叶玄瞧着解气,又不免有些心疼,探手极轻柔的抚过,口中却刻薄讽道:“干嘛总招惹青儿,喜欢挨打,找小蛾不就成了。”
“谁喜欢挨打了?” 残影扭过头,不忿道:“我就看不得她不悲不喜的模样,非要挤出些表情不可。”
“哼,你总能成功。”叶玄寻了条最长的鞭痕,手指深深按了下去。
“嘶……我也逗笑过她,不是吗?”
“就为这?”叶玄疑道。
“也不是。总觉得她不喜欢我。”残影语中透出极少见的酸楚。
“她若全不在意,你根本惹不怒她。”叶玄替青儿辩解。
“嗯。”残影不置可否。“你怎会来,出什么事了吗?”
叶玄闻言,神情严肃了些:“四层接了委托,杀陈丰。”
“啊?知道是谁吗?”残影惊讶,翻身跪起,顺手将棉被裹在身上。
“不知道,也懒得管。只是不想你卷入太复杂的事情,要死让佣兵去死。任务做了吗?”叶玄问道。
“要没做呢?不让我去了?”残影有些委屈,她一贯对叶玄的胆小不以为然。
“应了你的事,估计是赖不掉。”叶玄无奈道。“原想着陪着你一起,听你这口气,是办完了?”
残影心头微动,口中仍忍不住讥讽:“哼,这趟若带着你,准成不了。”
叶玄不回话,也不生气。任务已毕,残影无事,他心便安了。
“陈丰的事,还没安排吧?”残影猜出以叶玄心性,定是刚知道此事就立即赶过来了。
“还没。限时一月,团长大人自己处置吧,我就不僭越了。”叶玄懒散说笑着。
“这银子也忒好赚了些。陈丰一死,陈启的六万两就算成了。杀陈丰收多少?”残影赤身裹着棉被,顾盼间却已是一副“团长”的神色,照她口吻,陈丰似已是个死人。
“一万两,我可没你能骗。”叶玄不太满意她问话的语气,不呛上一句,感觉自己真的像个部属。
“哼,家里的钱,一半都是我‘骗’来的。也不见你对我如何好了。”前半句倒并非虚假,近些年“莫问佣兵团”赚的银子,比“城主府”的财税盈余加上“夜宫”其他私产的净利总和,还略高些。“佣兵团”最初由叶玄所创,残影接掌后的数十年间,“莫问”之名响彻南北,近几年甚至有了来自“西域”的委托。
“身子都给了你,还要对你如何好法?”叶玄佯怒道。
残影翻了个白眼,并未接话,继续念叨起莫问塔的事:“我们接这杀‘陈丰’的活儿,不太妥吧?”像问叶玄,又似自言自语。
“若你不是团长,只是个负责接待的女官,道理上你不该知道另一个任务。我们便是接了十个杀‘陈丰’的委托,只要杀他一次就不算背信。更何况这两个任务还不一样。”叶玄开解道。
“我懂,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残影小声嘟囔。
“你这样的人,居然能管‘佣兵团’,也真奇了。”叶玄揶揄道。其实他也清楚,残影做得好,绝非全凭机敏狡黠,她是真心好奇雇主的故事,也是真心钦慕佣兵这行当。她会欺负“陈启”这种不懂行情的初哥,却不肯撮合“必死无疑的任务”和“生无可恋的刺客”。叶玄不同,他只要钱!
残影没有接话,望着烛灯,极罕见地发了会儿呆。
“事已了,明日回吧。”叶玄说道。
“来都来了,不顺道把任务做了?能省八千两呢。”残影闻言,转瞬恢复了常态,又想节外生枝。
“就是不愿涉险,才做‘中间人’的。”叶玄是个很惜命的财迷。
“一月之期还早。我们玩儿几天再走,成吗?”残影乞怜地望着叶玄,一副“主人我就说说,一切全您做主”的小奴模样。
叶玄不会被这假象欺骗,他知若要拒绝,至少还得对后面几十个理由说不,如果不是上百个。
“明日去驿馆,发个信给青儿。”他不想这般辛苦,直接妥协了。
残影喜笑颜开,光溜溜的胳膊从裹身的棉被中滑出,搂住叶玄的脖子在他脸上轻轻啜了一口。随手拔出深陷墙板的竹签,将带出的灰屑在棉被上抹了,张口撸下一颗,余下一枚喂给叶玄,旋即听到一阵比焦糖碎裂更为沉闷的声响。
“楂核是苦的,你干嘛嚼了?”
“太甜了,混一下。”叶玄第一次吃糖,是五十九岁。直至今日,他忍受甜味的能力依旧很差。
随口吐出两枚楂核后,残影披了薄衫下床,拉动绳铃唤来小二,命他灌满浴桶,又要了宵夜,后撕下一小角金叶打赏。小二双手接过,欢喜地去了。

流亡日记-节选(4)
出航前,我命令女奴们去抓些蛇养在船上,她们居然说想留在这个岛上!
想?这些贱种居然敢在我面前说“想”!而且听语气她们明显是商量过的,这还得了,必须狠狠地惩罚!既然不能都打坏,只好把带头说话的那个打得皮开肉绽。剩下六个拖着那只“血葫芦”,乖乖上了船。
气氛好像有些不对。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3:56:55
第五章:火水旱蝗(一)

翌日清早,二人先后醒转,却贪恋着被中温暖,都不肯起。隆冬最是赖床季。
瘫到正午,叶玄才终于下床,配着冷茶吃了几口昨晚剩下的宵夜。见残影翻了个身又欲睡倒,走上近前捏住她没什么肉的脸皮,伴着一阵娇嗔叫骂,将她揪了起来。残影终是没敢打人,她很想知道,若是朝着他肚子狠狠踹上一脚,会有什么后果。
城西宽阔的街道上,深黑、淡蓝两个身影,在冬日的暖阳下缓缓踱步。除非有什么特殊场合,必须遮住插在腰带左侧的双刃“晏鹊”,残影从不穿斗篷。即使如此方便的东西,在她看来也是负累。此刻却假装受寒不住,缩在叶玄袍中,双手紧紧环着他右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即便是在这样一个被文人斥为“礼崩乐坏”的时代,此等于光天化日之下旁若无人的亲昵,也算得寡廉鲜耻了。更何况叶玄此人,除气度不够出尘外,模样生得勉强算是俊秀。
他继承了母亲的修长身形,和父亲的棕黑色眼瞳,面庞轮廓分明却丝毫不显锋利。浓密的黑发堪堪齐颈,额前草草收拢至“不虞遮避视线”的程度。
帝国以降,尊贵者多蓄长发;贫贱者或蓄发,或干脆剪至极短以便劳作。似叶玄这等不伦不类的模样,只近年来在富家纨绔间风行,真正的豪族子弟却绝不会如此。这般“高而可攀又似目中无人”的形貌、作派,从来最是惹人厌憎。
“别碰我,低调些。陈丰不日便死,此时给人在‘泰然城’认出我们,多惹嫌隙。”叶玄说着,轻轻将残影双手从自己臂上抹开。
“我堂堂‘莫问’之首,亲自去刺一个泰然城的商人?再加你一个枯荣城主,咱二人都在此地,更不可能是针对陈丰。鬼鬼祟祟的反倒惹人生疑。”残影说罢,又将叶玄的手臂环了起来。
叶玄抬起左手,狠狠在她额上弹了一下:“巧舌如簧!我叫你低调些,怎么就鬼鬼祟祟了?青儿就是明知你胡搅蛮缠,又一时抓不出你话中漏洞,才气得打你。”训了两句,却没再将右臂抽出。
说话间,二人行至“驿馆”近前。
“你嫌烦就别进去了。”残影对叶玄说罢,走到一处小院门口。小院于繁华的街道中显得有些破败,院门闭着,门口也无人值守,残影直接用暗劲震断了门栓,轻声推门而入。
灾害纪元,诸城各自为政,互建“驿馆”以为“不战声明”,也用于“城主府”间互通有无。实际上,各城商旅本就互通,彼此关系紧密的城主,也都互换过“信鸦”,“驿馆”基本是个闲地,更多起到“明谍”的作用。所在城邑发生什么大事、奇事,“驿官”可及时将消息传回自家。
于“枯荣城”而言,“泰然城”是个不大不小、无亲无怨的左近势力,“驿馆”循常规派驻三人。
“驿官”见院中有人不请而入,警惕地自屋中走出,很快便认出来人是谁,面带惊疑上前行礼问安:“影大人?”
“字条给‘宫主’,你与信鸦各送,立刻办。”残影说着递给驿官几张字条,内容一样,均是相隔老远写了两个“安”字。意为“二人安好”。
“是!”驿官肃然领命,全没在意“残影其实无权指挥他”的事实。
“莫问佣兵团”与“忘月楼、千金阁、演武坛、斗兽场”以及“两个书院”一样,均为“夜宫”私产,并非“城主府”直属。至于“夜宫”与“城主府”究竟谁是谁的东家,没人搞得清,也没人在意。
众人只知,名义上木青儿是“夜宫之主”,叶玄是“枯荣城主”,然而日常在“城主府”执事的,却是木青儿。叶玄本人分明在自家开的赌场、青楼中荒唐,盖着“城主金印”的文书,依旧照常自“城主府”发往城内各处。因此木青儿就是“木叶家族”的最高权力。驿官只需晓得残影是木青儿的人,这便够了。
至于“木青儿”为何将“叶玄”唤做“少主”,各家猜想,均觉应是先辈蒙荫,木家早年或是叶家家臣,木青儿心念旧恩,才将叶玄扶上城主之位。对于贪上这等便宜事的家伙,坊间从不吝惜口舌间的恶意,赠了他一个“裙下之主”的诨名。
残影简单交待后,便转身出了驿馆。“泰然城”地处西北,没什么异于“枯荣城”的景致与吃食,只城郊处有一棵“古柏”,据传已活了八千年之久。残、叶二人均是“读史不读诗”的乏味之人,对于什么“千万年的古木,亿万年的苍山”,总是兴味索然。更何况那“古柏”所在之地,如今已被圈成了私产,叶玄更懒得去与人交道。
随意在街旁吃了两只“油锤”,叶玄便如往日在“枯荣城”一般,寻了间赌场玩起“骨牌”。残影日间多忙于佣兵团之事,傍晚或深夜与木青儿、鬼蛾、孤雁等人打“雀牌”居多,“骨牌”玩得不好,倒也颇有兴致。
自“凉帝国”的铁骑踏遍“天河南北”后,八千年的“大一统”使得整个天下语言、文字渐趋单一,赌博之法也在漫长的交融、涤荡之后,余下最受世人喜爱的三种。便是骰子、骨牌和雀牌。
豪迈放浪之人喜好“骰子”,自忖聪慧之人偏爱“骨牌”。
“骰子”太过简单,“骨牌”争斗、欺诈之意过浓,因此亲朋间小赌怡情,多以“雀牌”为主。许多赌坊也有专为“雀牌”而备的雅间,但大体而言,赌坊之中总以“骰子”和“骨牌”为主。
叶玄几乎不玩“骰子”,偶尔凑手与家人打打“雀牌”,大部分闲暇都耗在这“骨牌”之上。
“骨牌”通常为“兽骨”或“竹片”所制,也有极豪奢的雅间以金银制牌。骨牌一副共四十张,每张牌面画有一到十个圆点,上下两角依圆点数量刻着数字。代表每个数字的牌各有四张,分“梅、兰、竹、菊”四种花色。
骨牌不由赌坊坐庄,纯是赌客间的争斗,赌坊只在局中抽成。骨牌的玩家围坐一桌,“筹官”居中派牌,二至六人均可开局。
开局后,“筹官”会派给每位赌客两张“暗牌”,而后桌上三张“明牌”依次翻开,最终各人手中“暗牌”与桌面“明牌”合组,牌力最强者胜。六人局中,惯常的牌力便是“对子”或“两对”,“三条、顺子、同花、四条”等均为上品牌,若两副上品牌相撞,较小的一方,通常会输光手中所有筹码。
骨牌的妙处在于:桌面三张公牌,是依次掀开的。每掀开一张,赌客便需重新估算自己的牌力,这其中涉及一些“数术”。
更妙处在于:每一张公牌掀起前后,各赌客依次序投注。翻出的公牌对己不利时,胆大或技高的赌客会将全部筹码押上,以求吓退众人。若余人皆不敢跟,则这位“一手烂牌”的赌客也算赢了。这是“心术”。
骨牌,便是“命数、数术、心术”三者的结合。叶玄极为享受这种“天命之下,犹有可为”的乐趣。
赌坊之中,负责摇骰子、派骨牌、分筹码、判输赢的侍者,称为“筹官”。残影作为“莫问佣兵团”的团长,将旁人的生死、命数如“骨牌和筹码”一般在“雇主与佣兵”间派收,“血筹官”之名,正是因此而得。
派骨牌的“筹官”见桌上只残影一名女子,牌技、手气又均不佳,对她极是友善。却不知这坐在自己对面,流水般给人送着银币的姑娘,正是天底下最恐怖的筹官。
“我瞧这小姐姐挺机灵,给你挖到‘千金阁’去?”残影侧头与叶玄耳语,立即遭到左手边一位赌客斥责。的确是残影不守规矩,叶玄手中有牌,不该与他悄悄说话。叶玄当即弃牌认输,以示公平。那赌客不依不饶,非要筹官罚残影一个“底注”。残影犯了小孩儿脾气,拿起一枚银币摔在那人身上,竟起身走了。叶玄连忙收起二人筹码,追了出去。
余下两人大怒,喝骂道:“这么大一条鱼给你惊跑了,你他妈脑袋是不是叫驴咬过!”
“就是,人家姑娘跟情郎说句话,碍着你什么了?狗拿耗子的玩意儿!现在可好,咱们仨玩儿吧!”另一人附和道。
叶玄追出赌坊,见残影也没走远,就站在入口处等他。
“输急了?”叶玄轻笑道。
“嗯,不想玩儿了。”残影有点委屈地嘟囔道。“哎?那边是不是在说书?”赌坊斜对街的茶馆处,连门外街上都拥得有人,这情形残影熟悉,受追捧的说书人开讲时,都是这番景象。
“这许多人,别过去吧……”叶玄瞧着密集、攒动的人头,有些心慌。
“这许多人,说得准好。”残影连拉带拽,将叶玄拖到茶馆门口。“你在这儿等着。”
茶馆里面有围栏隔着,倒不如何拥挤。残影入内后,发现客已座满,说书人却还未到,心中更添期许。正厅里分成两域,对着小戏台下方有十几张方桌,桌旁坐的,瞧来都是不缺银子的人。墙边视野较差处,有两排长凳,坐在凳上的人只能自己捧着茶碗,显是茶费较低的座位。屋内没人站着,想来外面拥的那些都是蹭客。
叶玄个子较寻常男子高出小半头,惦着脚眺望残影,见她半蹲半跪,跟一个穿着朴素的男子说着话,半晌又往人手中塞了些什么,那男人随后起身离开,给残影腾出位子。残影站上长凳,招手叫叶玄过去。叶玄无奈又颇钦佩地摇了摇头,拔开人群挤进屋去。
残影只换到一个空位,拉了叶玄坐下,自己满不在意地坐到他腿上。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瞥眼瞧了瞧,残影目光迎上去,那书生便即低头。
过不多时,门外传来小阵喧哗。一个穿着灰袍,颌下蓄着半尺胡须的男子从外间走进,与坐在方桌上的茶客们打着招呼,显得极为熟络。
小戏台上早已为他备好了长桌和茶水,说书人饮了口茶,又与众茶客们随意闲聊几句,便即开讲。不似其他说书人那般握着扇子,也不拍“醒木”,就这样坐在长桌之后,张口便说。
“头前几日,给列位说了‘尘缘梦’,得诸君抬爱,耐着性子一天天听着我说完了。‘尘缘梦’虽热闹,毕竟是编出来的故事。今日,咱们讲些真的。那些事,大概列位早就听过。或相似或迥异的,甚至已听过无数套。且看我能不能讲出些新意来罢。我们就从‘大凉帝国’的兴衰说起。”
听得要说历史,一些坐在长凳上的茶客露出失望的神情。说书人不为所动,继续讲道:“如今说起‘帝国’,所指的当然是‘大凉帝国’。但在‘凉帝国’之前,这天下…其实并非一直如今日这般群氓并立。
在‘凉’以前,‘天河北、南’是由一个国号为‘顺’的帝国所统辖,那是一个纯粹由‘中原人’建立的帝国,版图中并未包含‘草原’。顺帝国最末一任皇帝,名叫‘蒲禹’,可算得是个雄才伟略之主。他寄望于自己任内,彻底除绝边患。倾一朝之力,开万世太平。
于是举国征索兵民,耗时百载,沿北方‘少雨难耕’之地,修筑起绵延万里的‘边境长城’。这长城阻断了‘草原骑兵’的侵扰,也让‘顺帝’垄断了‘中原’与‘草原’的商贸。然而万料不到,这‘万里边境,利出一孔’的局面,竟给顺帝国埋下了巨大的祸根。
‘丝绸、铁器’与‘马匹、牛羊’的交换,原是‘中原’与‘草原’最为寻常的边民贸易。长城竖起后,所有草原人的牛马,便只剩‘顺帝’一个买家;中原人的绸、铁,欲通货草原,也只余‘顺帝’一个买家。古人将此等情状,称为 ‘坐市’。
中原这边,原就一统,帝国‘坐市’后除了价钱压得低些,也无甚变化。草原那边,却是天翻地覆。”
讲到此处,说书人故意停下,极缓慢地饮了口茶,含在口中久久不咽,终于等到有人忍不住询问:“草原那边出了何事啊?”这才将茶水咽下,肃然说道:“谟鹤帝国,从天而降!”
这枚石子丢下,激起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谟鹤帝国”的名字,台下有半数茶客是听过的,却也只是听过。
“‘草原牧人’对‘中原耕民’的劫掠,虽万载不休,然而‘顺帝国’自开国以降,也是千年未朽。草原带来不尽烦扰,却并不致命。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草原人不团结。
中原人相互侵伐,动辄集结数万人众,而草原人却多是十数人至数十人的小股部落,百骑已属大军。原都以为,那是草原人生性不羁,难以约束。后才明白,是因牧人逐水草而居,行踪不定,难以征税的缘故!
待到‘顺帝’及其‘内阁’终于想通此节,为时已晚。由于整个草原的牛马,长年只有‘顺帝’一个买家,草原那边也渐渐冒出几个巨大的‘牛马商团’,毕竟‘顺帝’不可能直接跟每一位牧人交易,为方便行事,也需有人归拢。
最终,天纵奇才的狼王‘髯蓠’,数年内兼并六大商团,成了整片草原唯一有权与‘顺帝’交易之人。至此,草原人终于发现了能让自己内部团结起来的秘密。
中原的耕民,自下而上,供养一个帝国;
草原的王帐,自上而下,泽被万千牧人。
狼王‘髯蓠’很清楚,‘边境长城’是他一统草原最重要的工具,甚至可以说,是顺帝‘蒲禹’集中原万民之力,将他扶上了王座。”
台下的茶客,终于发出了如说书人所期盼那般,不可思议的唏嘘声。这想法实在忒也离奇。众人皆知,现今已是断壁残垣的“边境长城”,当初全为抵御草原骑兵所筑。如今草原轻骑又在北地侵扰不断,多少百姓,盼望恢复帝国的荣光与安宁。这说书人却道“长城”才是草原人崛起的根苗。实在是异想天开,信口雌黄!
“所以后来‘凉帝国’分明统一了全境,却斥重金修复长城,也是为这个?”残影在一片嘈杂中接口问道。
说书人惊异地望向残影。他入屋时便注意到她,瞧着极不顺眼,心道这小娘好生孟浪,众目睽睽之下靠坐在男人膝头,竟丝毫不以为耻。此时见残影一语中地,几乎破了他后面包袱,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儿。不知该将她引为知己,还是哀叹世风日下。这分明读过书的女子,怎地也如此不持礼、不自矜呢?
说书人终是没接残影的话,提高了声音继续道:“凭着商贸的丰厚盈余,‘髯蓠’手下豢养了近十万轻骑,然而狼王的野心,不止于此。垄断了‘贸易’,便能令十个‘万人队’马首是瞻,那要是垄断了‘抢劫’呢?
狼王的骑兵撕破了长城,也撕碎了顺帝的边军。凭劫掠而得的‘战利’和顺帝国被迫缴纳的‘贡金’,于茫茫草海之上,豢养起多达数十万的‘轻骑’。全胜时期,甚至拥有超过一万名专门对付‘中原步兵’的‘铁甲重骑’。
草原牧民多擅骑射,那数十万‘轻骑’原是‘兵民一体’,闲时挥鞭放牧,战时挽弓搭箭。而这些‘重骑’,却皆是专司争战的武士。经年累月的熬炼,方能穿得动那‘精铁所铸的全甲’。
‘重骑’沉重之极,更是昂贵之极。骑士穿脱甲胄,均需专人服侍。这般武装到牙齿的豪奢铁骑,用得却都是‘顺帝国’的银钱。‘掏空国库,奉养敌国,以便对方来日更蛮横地勒索、劫掠自己’,顺帝‘蒲禹’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后来,‘蒲禹’未及衰老,便一病不起。然而最终真正使‘顺帝国’灰飞烟灭的,却不是狼王‘髯蓠’,而是一场席卷全境的‘蝗灾’!”
“蝗灾”一词落地,在场茶客悚然动容。这个时代,“蝗灾”的涵义,已不是“蝗灾”那么简单。
“那场‘蝗灾’据传始于大漠深处,年深日久,具体的源头已不可考,总之必是出在‘北方以北’。在‘顺帝国’覆灭之前,更早被这场‘蝗灾’撕碎的,却是狼王‘髯蓠’的‘谟鹤帝国’。
关于那场蝗灾,野史众说纷纭。正史所遗,却只短短八字——遮天蔽日,寸草不生。
有野史说狼王‘髯蓠’是因不肯吃自己的护卫,才活活饿死的。这等流言怕不可信,以狼王‘髯蓠’之霸蛮,断不会坐以待毙。率部南下劫掠中原,才像他所为。
唉……后面的事,要能知道就好了。蝗灾之下,狼王‘髯蓠’究竟有何举动,顺帝‘蒲禹’又究竟是病死的,饿死的,还是如传闻所说被服侍自己的贴身太监吃了?一点儿线索也无,别说正史、野史,就连个像样的歌谣都寻不见。蝗灾以降,其后近三十载,史料几乎断绝。”说书人讲到此处,言辞悲切已极。
“情报断绝,也是情报。”残影又插嘴道。
“不错!”这次说书人向残影投去赞许的目光,本想与她攀谈两句,可瞧着她放浪形骸的模样,实不知该称她做“夫人”还是“小姐”,更不愿似粗鲁武夫那般,将女子称作“姑娘”。犹豫半晌,终得作罢。
“史料一片空白,正是最重要的史料。什么文字也没留下,这说明会写字,愿写字的人,统统饿死了。亦或者,纸和竹片,全吃光了。现今所遗关于‘顺帝国’的记载,多以碑文、甲片为主,想来除了当时‘制纸工艺粗劣,纸张不易保存’外,纸能果腹,也是个极重要的缘故。至于羊皮纸、牛皮纸什么的,那就更不用说了。
史料零星现世,复又渐趋繁密,那已是将近三十载之后的事了。自顺末的蝗灾记载后,年代上与之相靠最近史料,出现在‘丰’城。也就是现如今,南边最大的‘丰临城’。
北‘苍、凉、骆’,南‘丰、沛、榆’。‘凉帝国’六大‘单字城’之中,只有‘丰城’是在大凉横扫六合之前,便已成气候的。
原因也不难推测,若说有什么‘蝗灾’覆盖不到的地方,那便是 ‘冻土’和‘默海’了。靠着吃鱼,活了不少人,想必也肥了不少鱼。只不过,唉……整片南地,就只那几个能入海的浅滩,当时的‘丰城’,该是幅怎样的光景啊。”
说书人呆了半晌,似是费了些力气,才将思绪从“人群如蝗虫般涌向海边,又似群蚁般相互撕咬”的画面中抽回。
“那次蝗灾,是有史记载以来最大的一次,也是唯一蔓延至‘天河’以南的一次。良田山野,草木尽绝。后世史书中,有说苟延残喘者千不足一,也有说万不足一。具体情形已不可考,但从‘凉帝国’的崛起,却可看出些端倪。
现今‘凉城’以北的‘大雪山’中,那时有一支名为‘罗摩人’的氏族部落,以狩猎为生,偶尔也与‘耕民’交换些物资。那地方天寒地冻,又有连绵高绝的山壁遮挡,似是未受蝗灾侵袭,却也没什么‘耕民’往雪山里跑,都知那处活不得人。
后来,‘罗摩人’为找寻能交换铁器的‘耕民’,走出了雪山,越行越远。中原、草原,沃野万里杳无人烟,‘罗摩人’竟唾手得了这天下。
罗摩部族,丁不满万。中原大小城邑,总数便有数千之多。罗摩人是如何做到兵不血刃而取天下呢?只怕大多城邑,都是敞着门白送的罢。至少北地多是如此。”
听到这儿,残影身子后仰,对叶玄耳语道:“若有一日,这世上的虫子死得千不足一,只怕不需一年,活下来的又能把丛木填满。当真如你所说,‘人不如狗,狗不如虫’。”
说书人瞧着残影把私话讲完,才继续道:“罗摩人拾取‘北地’与‘草原’的同时,在天河以南,一些中土的原住‘耕民’也渐渐聚集,形成了可与‘罗摩人’分庭抗礼的小股势力。其时整个天下百废待兴,无论南北,皆有取不尽的田地,占不完的山林。双方谁也没有兴趣互相攻伐,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划江而治,逾千年之久。
罗摩人原只有名,并无姓氏,后全员皆以‘罗摩’为姓,定国号为‘凉’。如今的‘凉城’,就是‘凉帝国’第一个都城。‘凉帝国’的开国皇帝,便是原罗摩部族的大酋长‘苦’。后添姓罗摩,正是凉太祖‘罗摩苦’。后人也称‘苦帝’。
‘苦帝’深知,罗摩人得天下全凭机缘,根基虚浮已极。因此雇请了幸存的‘中原文士’与‘草原贵族’做帝师,每每受教,竟行叩拜之礼。”说书人讲到此处,面露心驰神往之色。
“那中原文士名为‘安史’,官拜‘大司徒’,主理内政;草原贵族名为‘金拓’,官拜‘大司马’,主理军务。二公位极人臣,又均寿终正寝,后系子孙世代蒙荫,出将入相者众。
苦帝听从‘安史’劝告,懂得‘帝都不可偏安’之理,将国都迁至‘苍城’,便是如今‘吴氏双子’所驻的苍城。后又遵‘金拓’之意,斥重金修补长城缺损,垄断‘中原’与‘草原’之商贸。
这时中原、草原皆握于‘苦帝’掌中,相较于‘顺帝国’末期的尴尬处境,‘苦帝’治下的铁、马交易,才真正是‘利出一孔’!
‘金拓’曾在‘草原王帐’中侍奉狼王‘髯蓠’,深知统御草原之术法,指引苦帝掌握了‘以草原骑兵为刀,挟制中原;以中原财帛为饵,归拢骑兵’的权术,开创了‘耕民’与‘牧人’八千年不相往来,不动兵戈的太平盛世。”在说书人看来,“帝国纪元”无疑是一个更好的时代,他对此毫不掩饰。
“到了‘凉帝国’第五位皇帝‘罗摩渊’主政之时,将‘天河以南’的丰饶,也尽数收入版图。‘北至冻土,南抵默海’的‘大凉帝国’终现全貌。至此,整个天下,除‘西域’以外的每一寸土地,尽归罗摩。
至于那隔着‘霄云山脉’,几乎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西域诸国’,凉帝国从未,也不可能发兵征伐。但在帝国末期,渐有小股商队穿越吃人的崇山峻岭,带回了西域的‘夜光石’和‘梦菇’。
‘帝国纪元’八千五百二十二年,‘凉帝国’的使者,又带回了西域‘九大王国’的联名国书,拜大凉皇帝‘罗摩斑’为天下共主。不过这事只是笑谈,据后来的驼商所说,‘斑帝’恐怕是叫使者骗了。西域山地崎岖,城邦林立,千百小国各自为政,根本没有什么‘九大王国’的说法。哈哈……便算那国书是真,也是‘大凉帝国’最后一丝光芒了。”
讲到此处,说书人神情落寞,为自己从所未见的“帝国”发出一声慨叹。半晌后,面上又现出一抹嘲讽。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4:42:45
第五章:火水旱蝗(二)

“后面的事情,说起来当真是啼笑皆非。那时‘苍都’帝宫之中,有位失宠的嫔妃与经年服侍自己的小太监渐生私情,宫禁幽深,也属寻常之事。只是那小太监,不知从何处寻得一本古籍,讲到‘只需心无旁骛将意念集于断处,不住幻想有热气自体内升腾,残根便可复原’。小太监信了书中鬼话,整日冥想苦修。
唉……那小太监也当真是个倔狠之人,几十年无果,执念竟丝毫不减。终于有一日,想要的东西没长出,却给他练出‘真气’来了。”这故事,场间茶客们都是听过的。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还是引得哄堂大笑。
“现如今这‘练气’之法,已全不是秘密。不过便是‘全神贯注于小腹丹田处,幻想真气涌现’而已。残根之处距‘丹田’极近,这才给他歪打正着。一本胡说八道的古籍,一个痴心妄想的太监,这机缘巧合,却将好端端一个人世,搅得天翻地覆!
那小太监练出‘真气’后,纵高伏低、飞檐走壁,竟趁着雨夜将皇妃偷出了宫去。‘练气之法’也随着小太监的出逃,流入民间。理路虽不全对,却也能成。只是最早一批‘练气之人’被他坑得甚苦。
现今已知,这世间能练出真气者十不足一,与‘有根无根’没半分关系。当时的武人可不这样想,自断根脉者不计其数。正所谓‘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哄笑声中,残影又插嘴道:“凡练出真气的,无论男女皆不能育,那跟阉了也没什么区别。”此语一出,全场肃然。两个似是身有武功的,朝着残影怒目而视。“闭嘴。”叶玄低声斥道。
说书人讥刺古代练气者,却不愿得罪当世武人,也不想这女子被人为难,于是急忙提高语调,将众人拉回到故事中:“其后百余年,天河北南,强人四起。练气者中品阶较高的,已不是普通官兵所能约束,帝国军方不得不拜‘练气者’为将。可如此一来,只令帝国崩坏得更快。
练气的将官,无论是从民间征得,还是自营中选拔,皆无力以‘军法’约束。要斩人首级,哪怕打人军棍,总要有人将受刑者按住才行。那些练气之人,一言不合便打杀官长,若说寻个更强的‘练气者’作将官之首,则在他之上更高阶的官员,便会遇到相同的麻烦。
总不能指望皇帝自己,刚好就是这全天下最强的武者吧?即便皇帝本人真的将武功练成天下第一,帝国也仍免不了崩溃的宿命。便如当今的帮主、掌门,其实也无法真正约束手下的堂主、弟子们,在这以‘个人武力’为先的时代,处上位者,其实根本无人可选、无人可换。”
听到此处,叶玄施暗手在残影臀尖掐了一下,力道刚好控在她能忍住不叫的程度。残影回头扮了个怒脸,却不当真生气,旋即浅笑耳语道:“无人可换,便要待我好些。”
叶玄轻声讽道:“少废话,你又能寻到更好的去处吗?”
说书人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世上强人愈来愈多,惹出的事端也愈来愈大。初时只一城一郡的失控,后来…皇命渐渐送不到天河以南了。
帝国枢密院,私下以‘灾害’之名称呼那些…已不能简单视作贼匪的忤逆者。‘草原’最常见的,是黑灾、白灾;而‘中原’最多的,是火灾、水灾和旱灾。
烈火焚一城;洪水泛滥,可淹数郡;旱灾之恐怖,严重时能使北地粮产减半,若救灾不及,多致流民四起。故而军方上层,将那些最凶恶的武人,冠以‘旱灾’之名。这说法原是贬义,却极受武人喜爱,故而沿用至今。
南方沦陷,帝国失了财源,同时又欲豢养更多‘草原骑兵’以应乱局,致使北方税赋骤增,又激起普通耕民、商贾的仇恨。唉……其实有了更多骑兵,又如何呢?面对高阶武人,笨重的军队根本形不成合力。这只不过,是‘斑帝’的困兽之斗罢了。”讲到此处,说书人面露左右为难之色,似是将自己带入了“罗摩斑”当年的处境。
“正当‘斑帝’一筹莫展之际,又出了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后世称为‘帝国的丧钟’。
一个名叫‘安修’的武者,在疾风骤雨之夜,一人一剑自正门杀入帝宫。三千铁卫,竟不能挡。也不知是帝王的尊严,还是‘安修’太快不及反应,亦或是万念俱灰、自暴自弃,总之‘斑帝’没有逃,生生被长剑钉死在龙榻之上。
翌日禁军清理尸骸,发现四名已入了‘旱境’品阶的护卫,全部死在‘斑帝’寝宫之外。各人身上,均只有一处伤痕,或穿心、或贯脑、或封喉,更有一人被拦腰截断。经此一役,满朝文武再顾不得避尊者讳,公然将这名为‘安修’的男子,斥为‘蝗灾’!”
这段故事,台下茶客皆无比熟悉,然而听得说书人带着满腔悲戚吐出“蝗灾”二字,仍不禁悚然动容。
“据说‘安修’乃是辅佐‘苦帝’开国之重臣‘安史’的直系后裔,若真如此,端的是可悲可叹,可悲可叹呐!‘斑帝’被刺,其后三位继任者,均在登基不后不满一年便死于非命。帝国最后一位皇帝‘罗摩桓’诏告天下,自降为‘苍城城主’。这一年,是‘凉帝国’八千七百零一年,也被后世称为‘灾害元年’。
那时节,武人皆以猎杀皇族为傲,‘桓帝’自贬后不久也遭屠戮,迫得‘罗摩人’隐去姓氏,四散流亡。罗摩自取天下后,与外族‘通房不通婚’,只‘罗摩人’与‘罗摩人’生的孩子,才可继承爵位家业。是以八千多年过去,‘罗摩人’的直系后裔并不甚多。
据说一支进了草原,一支随着商队去了西域,一支散于南地,另有一支回了雪山。回雪山之说,怕不可信。一来,享了八千多年的奢靡,在雪山深处存活的本领早已废了;二来,自帝国中叶,医者发现了‘雪参’的效用后,‘大雪山’也早不是什么清净之地了。
帝国崩坏后,中原武人自相攻伐。草原牧人亦群龙无首,顺着薄弱处,逐段撕破了无人维护的长城,又行劫掠之事。一时间内争外攘,民不聊生。”说书人一仰头,饮尽了杯中冷茶,将几片青叶在口中嚼了。
茶博士见状,赶忙将热茶为他续上。说书人点了点头,继续道:“那时的武人,也不知图个什么。无冤无仇,无缘无故地便找人比武。就只‘安修’一人,剑下亡魂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在那一代武人看来,死于‘安修’剑下似乎是一种荣耀。
‘灾害纪元’一百年,有位名唤‘萧饮’的剑客,与‘安修’相约,于‘冰河’之上一决生死。那是第一次‘蝗灾’与‘蝗灾’间的决斗,史称‘冰河之战’。
想来列位应知,‘冰河’位于‘草原’与‘冻土’之间,每年至多两月不遭冰封。‘冰河’以北的‘冻土’莫说耕种,就连放牧养活牛马也无可能。萧、安二人约战时,正值隆冬,乃是‘冰河’冻结最厚之季。
二人白衣胜雪,剑如薄霜。艳阳凌空,却宛如坚冰之下冒出的幽冥一般,游走无声,剑过无痕。只偶有泉鸣般悦耳的叮咚之音,传入观战者耳中。
有幸瞧见这场决斗的,具非凡俗之人。‘安修’生性乖戾,扬言若围观者超过九人,他便杀到只剩九人为止。是以无数豪强,在去往‘冰河’的路上,便被同行之人索去了性命。
后据亲见者述,这一战,立于近旁之人,全然感受不到剑气破空纵横。撩刺劈抹间,也不见脚下冰面泛起半缕碎屑。一招一式,具是纤毫之争。无一丝真气被挥霍,无半寸余地可回转。
最终,是‘安修’的白衫缓缓渗出殷红。
‘安修’右手虚擎长剑,倒卧于竖冰之面,创口很快被严寒冻结。‘萧饮’蹲伏于‘安修’身畔,左掌轻按在他胸膛之上。片晌过后,冰面伴着沉闷的清脆,隐现裂痕。这裂痕如藤蛇般越行越远,直迫得观战之人不住倒退。
‘喀拉’一声骤响,‘安修’身下的冰面,在‘萧饮’最后一次真气吞吐间破碎。二人双剑,顷刻间坠入河中。
那是‘安修’的最后一战,也是‘萧饮’留给这世间唯一的传说。与‘安修’不同,‘萧饮’在那段浴血杀伐的岁月之中,有如昙花一现。
没人知道‘安修’为何会与一个无名之辈约战于遥远的冰河,没人知道‘萧饮’的出身、来历、师承,更没人知道‘萧饮’之后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说书人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对武人的倾慕。
“坚冰碎裂之后,围观者中竟有一人,紧随‘萧、安’跃入那其寒彻骨的冰河,这也是个痴客,他要去拾‘安修’的长剑。良久之后,那人从水下冒出,右手却持着两柄长剑。‘萧饮’将自己的剑,也弃在了河底。那跃入河中拾剑的痴人,名叫‘顾长卿’。”
听得“顾长卿”之名,众茶客一片低哗,只方才瞪视残影的两名武人暗自点头。冰河之战,人尽皆知。其后的情形,却少有人晓。
“不错,便是‘剑湖山庄’的庄主,顾长卿。”说书人扫视面露惊异之色的众人,确凿道。
“‘冰河之战’过后,武人约斗之风更胜。初时比武,后多所仇杀,可谓血雨腥风。其后两百余年,江湖中崛起了四位被公认为入了‘蝗境’的武者。其中一人被‘顾长卿’所杀。另外两人,决斗中一死一伤,伤者又遭群氓围猎而死。
‘蝗灾’以下,‘旱境’、‘水境’的强者,也几乎拼杀殆尽。要知练气有成,需耗数十载光阴。那时节,武人拼斗太凶,死伤太快。新老更替不及,江湖终渐冷清。
同时间,也有一批隐在暗处,不慕虚名的强者浮出水面,开始瓜分土地、城邑。自此,天河南北,终于渡入较为和平的时期。普通百姓对于自己应向谁缴税,又受谁庇护,也终于勉强算得心中有数。
那段乱七八糟的时期,被武人誉为‘心剑季’;而后至今的岁月,武人渐趋实际,多以武谋利,称为‘权剑季’。不瞒诸位,于我这等普通百姓看来,蝇营狗苟的‘权剑季’倒是可爱得多了。”说这话时,说书人微笑望着两位练武的茶客。
“嘿嘿嘿,整日盼着与人决斗的,都给打死了,剩下碗们这些想赚银子的。”其中一个武人模样的茶客笑道。“碗们”一词,是镖行的黑话,看来这人是个镖客。
“‘顾长卿’作为‘心剑季’最大的残党,也是当时武林中唯一的‘蝗’,以盟主之姿发下号令:‘如无血仇,勿决生死。无端残害武林同道者,吾必亲手诛之。’
此令一发,天下震动,都道这纷乱的江湖,终于有个话事之人了。后才发觉,‘顾先生’只是随便说说。铿锵之语,余音未止,‘顾先生’便于‘镜湖’之畔封剑归隐,而后至今数百年,再没干预过江湖上的任何事。
上门索战者,也是一概不理。强突他住处的,都被其众弟子合力扑杀。‘顾先生’做事,也当真够绝,座下七名弟子皆是‘旱境’强者,却从不与人比武,也不单独与人动手。遇到不听劝阻的,就是七人齐上,受殴者是非死即残。时候久了,也就无人再敢上门寻衅。
时至今日,众武人不去招惹‘顾先生’,除敬畏之外,已有了更深的理由。”所有茶客皆知是何缘故,又都陷在说书人的故事中,盼着他继续讲下去。
“‘顾先生’如今,只怕已有七百余岁了。帝国纪元的‘旱境’武者,没死于‘心剑季’残杀的,皆于五百岁上下开始‘衰老’,而‘顾先生’作为当世年岁最长的武人,却依旧停于壮年。所有人都想知道,‘蝗’究竟能活多少个春秋。谁敢在这时候去碰‘顾先生’,别说他座下弟子,余下几‘蝗’也不能答应。
‘顾先生’归隐后,以铸剑为乐,而今‘剑湖山庄’已是全天下最大的‘兵坊’。‘顾先生’变成‘顾老板’,也算得大隐于世了。说起‘剑湖山庄’,那又是一番故事。
据传‘顾先生’归隐时,将‘萧饮、安修’二人的长剑沉于‘镜湖’湖底,这事不知是真是假。便算是真,以‘镜湖’之大,就潜到湖底捞个几百年,也捞不着。后有越来越多钦慕‘顾先生’,或神往于‘萧、安’二位前辈的武者,于封剑或衰老时,乘一叶孤舟将自己贴身兵刃葬于湖心。
时日一久,‘镜湖’也被武人称作‘剑湖’。‘顾先生’那没名字的剑炉,也有了‘剑湖山庄’这名号。虽叫山庄,其实剑湖之畔却是一马平川,要寻个土丘也难。”
杯中茶已不烫口,说书人饮了一口继续道:“说到这铸剑的功夫,‘顾先生’也是惊才绝艳。由他亲手所铸的兵刃,经年累月已不下百件,每一件流到世面上,都可换得数万银两,有的甚至能卖十数万两。
以至有大批工坊,单靠仿制‘剑湖庄’的赝品,便能过得滋润。更奇的是,北方最大的赝品工坊,就开在距‘剑湖庄’不远的‘镜月城’。‘顾先生’是既不恼怒也不清剿,反倒颇有赞许之意,说是‘假的越多,真的越贵’。
‘顾先生’虽不理江湖之事,对这‘剑湖山庄’却是期许颇深,据说曾发下宏愿:
一盼天下强人,皆死于吾亲铸之兵刃;
二盼未死之人,皆执掌吾亲铸之兵刃;
三盼将死之人,皆葬兵刃于剑湖之心!
有道是:天下神兵,出于剑湖,归于剑湖。
‘顾先生’这三条宏愿,后面两条倒还可期,第一条怕是难了。如今的江湖,是‘强人愈多,厮杀渐少;九蝗并立,各自安好。’”
说书人饮干了杯中茶水,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正色道:“诸公,茶已尽,书叙完,今日便到这里罢。”说罢起身朝众人浅浅一礼。台下彩声并不如雷,却是经久方休。
场子渐散,残影蹭到说书人近旁,也不打招呼,开口便道:“你比别人说得都好。”
那说书人笑道:“我是个教书匠,家里孩子多,闲时说书贴补些用度。”
残影只寒暄一句,也不问对方姓名,便直奔主题:“如此甚妙,先生可愿到‘青玄书院’讲学?”
说书人一惊,问道:“哪里?”实际是想再听听,对方所说是‘青玄’还是‘玄青’。
“枯荣城,青玄书院。”残影礼貌地将重音放在“书院”二字上。
说书人心中激动,又暗暗后怕。心想对方竟能决定谁可在“青玄书院”讲学,身份必不简单,幸好方才没有对她露出厌弃、鄙夷之意。
念及“青玄书院”之名,荣宠之余又感自卑,谦道:“‘青玄书院’讲学的都是大家,我这点浅墨岂敢卖弄,若是‘玄青书院’的孩子们缺个先生,我倒可在‘耕假’时去讲上一讲,反正‘玄青书院’的孩子也不放假,是吧?”
残影闻言,展颜一笑,说道:“那便说定了,转年耕假,‘玄青书院’给先生留足课时,可不许反悔。‘青玄书院’讲学的事,我还会再纠缠你。”语罢递给说书人一个极轻薄的小铜牌:“先生到了‘枯荣城’后,可去‘莫问塔’寻我,到时我给先生安排住宿。至于这讲学的谢酬,你即不谈,我便自己瞧着给了,总不会让先生倒贴就是。”
到“青玄书院”讲学,说书人心中自是极想的,只文人腼腆,不好一口应下,听见残影说“会再纠缠”,欣喜已极。接过铜牌,见正面刻着“莫问”二字,才惊觉到她刚说的“莫问塔”是什么地方,当即悚然相询:“在下姓苗,单名一个甫字。不敢请教阁下尊姓。”
“我叫残影。是在‘玄青书院’长大的,现在偶尔也去讲学,勉强算得半个先生吧。往后还请苗师多加教诲,我空闲时,也会去听你课。”苗甫拿到铜牌已觉有异,听得“残影”二字更是目瞪口呆,后面的话竟未能全数入耳。良善之人对“玄青书院”的赞许,治学之人对“青玄书院”的钦慕,文人面对武者的自卑和愤懑,以及见到大人物时不由自主的谄媚与局促,一时尽涌。
残影年岁不大,算得阅人无数。对他这般失态,丝毫不生轻慢之意,反倒体贴地浅浅一礼,自己接话道:“今日家中有事,小影先行告辞。我在‘枯荣城’等苗先生,不见不散。”
苗甫赶忙躬身还礼,应道:“耕假前,书匠必到。不见不散。”
残影走后,苗甫拿着铜牌仔细端详,发觉铜牌背面,竟是一张笑脸,样子十分滑稽。苗甫瞧着笑脸,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想去书院讲学,他不想认识残影。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4:52:27
第六章:书生残影

出得茶馆,已近傍晚。二人随意在街边买了几个骆肉锅盔,残影一手一串拿着两支糖葫芦,楂核沿街吐了一路。
“明日是月初,咱们逛青楼去。”残影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她早已盘算好了。
“此间不是枯荣城,青楼怕没有男伶。你得假假扮个男人才行。”叶玄道。
残影十分懊悔,此次出门太急,没有带身男人的衣服,如今只能去衣坊买新。“趁衣坊没闭,这就去吧,早死早生。”残影咬牙说道。她最怕量体试衣,脱来穿去,叫人好不烦躁。此时身上这套淡蓝衣衫,还是十二年前量身定制,一批做了二十件。就这么替换着穿,如今每一件都已洗得泛白。
翌日,二人在床上赖到午间,径直去了赌坊。赌坊可以为赌客提供‘甜饼、浓茶’,味道颇难恭维。残影给了侍者一枚银币,遣他去隔壁食坊端了酒菜过来,二人边吃边赌,倒也惬意。
今日的赌坊,较昨日更为热闹许多。“骨牌”开了三桌,每周都凑满六人,同桌一人便是昨日指摘残影的汉子。这一次,残影更多了些斗志。她牌技差,察言观色却是一流,加之今日运气也更好些,三个时辰下来竟给她赢了不少银子。只是那汉子赢钱更多,令残影心中快意减了几分。
“穿着男人衣服,手气就是好。”残影用赢来的银子与赌坊换了两枚金币,一下一上,似杂耍般在手中抛着。
“什么乱七八糟的。别在街上玩儿金币。”女扮男装还当街炫金,叶玄总觉得她就是存心要生些事端出来。
残影今日扮了副书生模样,一席内嵌貂绒的淡青长衫,脚踩一双素色短靴,束发方巾,隆冬腊月还装模做样地摇着折扇,倒是像极了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弱公子。这副扮相,她自己也不肯去牵叶玄的手了。
二人走入青楼,龟公一眼便瞧出残影有异,但见她与男人同来,也没拦阻。叶玄也是初来此处,不过北地以西,青楼之内的布局多大同小异。找到垂花门,沿着廊道转了两转,便进到内厅。此时客未上满,二人寻了张视野较好的方桌坐下。
在赌坊中午膳,已是三个多时辰以前的事。叶玄腹中略感饥饿,青楼却只供茶点,没有饭菜。于是他要了满满一桌的桂花糕、枣泥酥和茯苓饼,配着清苦的松萝茶,不紧不慢地嚼着。这般解饱的吃法,于青楼中是极不得体的。残影吃饱喝足后,一脸嫌弃地将座椅挪远了些。
不多时,一楼戏台下的方桌已经座满,伶人依次登台献技,或抚琴谈唱,或起舞弄姿。叶玄瞧得兴味索然,残影却似津津有味。每位伶人演罢,她便填一张“粉单”放在方桌右角。
遥想帝国纪元,逛青楼这事,要比如今繁复百倍。在这个仰赖个人武力的时代,许多事情变得简单、粗暴。最明显的就是礼节,古人大事小情,动辄叩拜尊长,今人多只在祭祖、拜师、请罪、发丧等极郑重的情境下,才行叩拜之礼。
个中因由,说来浅显。当军队“长”在身上,人们便无需通过“礼节”来反复确认自己的位置。随着世间礼节一并简化的,还有青楼的规矩。每位伶人献技后,恩客如欲打赏,便从方桌左角取一张标着桌号的“淡粉色香单”,将赏额写于单上。赏银最高者,可入暖阁私晤。其余粉单作废。未得青的客人,只付“茶花”即可。
打赏并不限于金银,客人写诗、作画赠予伶人也是好的。只诗画作不得价,若伶人相中的恩客,并非场间赏银最高者,则伶人自己便要将差额补齐。风尘之地多性情中人。三不五时便有哪个伶人心中一荡,将辛苦陪来的银钱倒贴出去。
好在那些“粉单”都是由龟公暗相归拢,未得青的客,只会自觉是赏银不够所致。至于“卖艺不卖身”之说,如今也只有极少数震得住场的青楼,才可容得这般矫情。
桌上茶点已被叶玄吃光,花魁也终于在一阵不怎么有礼的欢叫中登台。血红罗裙伴着长剑银芒,翩然起舞。叶玄的身子被撩动得有些燥热,神情却仍显木然。
“一个个的,都比不上我们‘清尘’。”残影偏头瞧着叶玄的模样,忍不住出言讥刺道。
“确是不如‘尘儿’。”叶玄目光被那抹“艳毒的红”吸住,没有转头去看残影。
“你是有多喜欢木青儿,夜夜抱着不够,出去嫖还要找个像极了她的。”残影心中暗忖,这一句却没敢出口。
一曲舞毕,花魁深伏一礼,罗裙如“温血滴于轻纱”般在地面绽开。彩声雷动,打赏者却不甚多。众人均知,赏得少了莫说入不得暖阁,让她瞧一眼也难,不必去当这绿叶陪衬。场中只几个“惯以争风为乐”的豪客填了粉单,残影也例行公事般地又写下一张。
花魁退场后,没有打赏的客人便都自行离去,填了粉单的留在桌旁,盼着宠幸。残、叶二人正自要走,一位龟公来到近旁,躬身行礼,旋即一脸阴阳怪气对残影说道:“这位公子请了,花魁邀您入阁赏月。”
“知道了,你去吧。”叶玄打发走龟公,一脸惊异望着残影:“你给了多少银子?”
“就二两,写着玩儿的。”残影也觉奇怪,怔了片刻便即展颜,沾沾自喜道:“定是小爷太过俊秀,害仙子动了凡心。你沿街逛逛,我打发了就出来寻你。”
叶玄皱着眉,一副今日可算长了见识的神情:“你的意思是,你上去嫖,少主在街上候着?”
残影细想也微觉不妥,嘻嘻一笑道:“那要不…你先回客栈歇息吧。”
“不准去!座下那么多人,怎就偏看中你个娘娘唧唧的东西了?怕不是认出了你身份。‘泰然城’不可久留,我们明日便走。”叶玄见她竟全无戒惧之意,当真有些恼了。
“人家隔的远,没瞧出我是女子嘛!相中我有什么稀奇,有几个男人生得比我好看了?花魁喜欢白净书生,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怎就成了人家算计我呢?”残影不屑地反驳道。
“别人的地头,万事小心些总没错。”叶玄觉出自己刚刚语气有些重了,转而温言劝解道。
“人家花魁选了我,自己不知要破费多少银子。我若不去,她会给姐妹们耻笑的。”残影见叶玄语气缓了,自己也不再刻薄。她穿着男装,不便摇晃叶玄,只好轻轻摆动着自己身子撒娇。赏了银子,得了青,却不上楼,这的确是对花魁莫大的羞辱。也正因如此,残影的温言善诱反而激怒了叶玄。他最恨家人替不相干的外人着想,尤其是在关乎自身安危的状况下。
“她给人耻笑,关我屁事!跟我走,命令。”叶玄说罢,头也不回快步朝厅外行去。
残影直气得泪水在眼中打转,却也只得恨恨地跟了上去。她心中恼恨他竟在情人拌嘴时甩出“命令”二字,实在忒也无耻,然而此时再去争执,便不是情人拌嘴那么简单了。
残影很快就觉察到是什么原因触怒了叶玄,但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她最看不惯,甚至可说看不上叶玄的一点,就是胆小。那是一种常常罔顾事实,杯弓蛇影的胆小。她始终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会想到去做“佣兵团”这门生意。
回到客栈,残影找小二另要了一条棉被,将自己紧紧裹了起来,一夜没跟叶玄说话。翌日清晨,她醒转时见叶玄已在收拾两个人的行李,故意不加理会,如前两日般一直赖床到正午。叶玄也没催促,快到中午时跟小二要了饭菜,又吩咐去买两支糖葫芦回来。残影背身侧卧,却都暗暗听在耳中,昨日的气也消了大半。
共用午膳时,叶玄也没刻意搭话,只以“递筷、夹菜、盛汤”等诸般尊卑不分的举动,传递着和好之意。残影也不扭捏,就这么大喇喇受了。如此场面若给青儿姐瞧见……想到此处,残影心中不免有些小小害怕,又觉得颇为刺激。
结了房账,便上归程。叶玄来时骑的那匹“雪花聪”已然死了,残影骑来的“黑风”还好端端栓在客栈的马厩里。二人共乘一骑,缓缓在土路上溜着。这时残影臀背与叶玄紧紧相贴,心中也消了芥蒂,懒散地靠在他身上,柔声问道:“少主,你赚这许多银子,究竟为得什么?就告诉我呗。”
“待我花这些银子时,你就懂了。”叶玄悠悠地将这句…不知已对她说过多少次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每次都这样说。你不提前告诉我些事,怎么显出我跟别人不一样啊?”残影不满地提高了音调,语声却仍娇嗔。
“你有什么不一样了?”叶玄说着,未牵缰绳的左手,伸指轻戳在她腰窝之上。
残影感到一阵麻痒,不自主地笑出声来,随后拨开叶玄左手,诺诺道:“总之,要是将来和她们一起知道,我会难过的。”
“她们,包括小蛾吗?”
“包括。”黑马踱过道旁两棵干枯的大杨树后,残影轻声应道。


流亡日记-节选(5)
昨夜的海风格外清凉。我看过很多次处刑,却从没亲手杀过人,直到现在还有些惊惶。
杀那七个贱种并不顺利,两个在甲板上守夜的,直到后半夜还很精神,这时我倒盼望她们打瞌睡了。我和安涅瑟在主舱中焦躁地偷瞄着,一直到天空泛起微白,两个女奴也没有睡。我不打算等到明天,给了安涅瑟一个眼神后,我们提着长剑,冲出主舱,用最快的速度奔到两个女奴面前,一人一剑刺穿了她们的肚子。长刺进去的手感很顺滑,拔出时有些费力。惨叫声太大了,钢剑拔出后也没立刻死去,一直在叫。应该刺咽喉才对,以我们的剑技能刺中吗?
尖叫声惊动了睡在储物舱的另外五个女奴,不能给她们反应的时间!我一脚踹开储物仓的门冲了进去,安涅瑟紧随而入。我与安涅瑟先后砍翻了正在从地上爬起的两个。剩下三个彻底醒了。一个伏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喊求饶,一个连滚带爬冲到舱壁旁,抓起钓竿,握在手里乱挥乱打。那只皮开肉绽的血葫芦刚抬起半个身子,就开始撕心裂肺地惨叫。
钓竿又长又软,杀不了人,可抡在手臂上也疼极了。安涅瑟双手握剑,狠狠斩向钓竿。那钓竿应手而断,这下可坏了。钓竿被削出了一个尖,虽然短了一截,但仍比我们的钢剑长出许多。安涅瑟这蠢货,她送了敌人一支长矛!
那女奴也是机灵,钓竿削断后,不再乱挥乱打,而是双手紧紧握着长矛一下一下地刺向我们。我们一边向后躲,一边挥剑去砍长矛,想再削断一截却怎么也削不着了。就这样,我们被逼到了舱门的边沿。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先退出去的时候,那个血葫芦突然狂叫着从地毯上爬起,掀起一个竹罐的盖子,抱着竹罐冲向我。我全神贯注地对付长矛,余光看到却无暇顾及,接着一大坨比拇指还粗的“棕红色的长蛇”泼到了我头上。我抛下长剑,缩在地上凄厉地惨叫,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紧接着,我听到安涅瑟的一声痛呼,她被刺中了。“完了”我心想。
随即我的脸被人重重踢了一脚,“蛇没毒,起来!”。这声音,竟比父亲的咆哮还要威严。
我的骨骼好像又能支撑住身体了。那一瞬,我竟没意识到这是一种怎样的忤逆。我站起身子,只拨开遮挡视线的蛇身,任由它们挂在我的脖颈和肩头。那血葫芦正蹲在地上捡我的长剑。
根本来不及思考,我右脚踏前一步踩住剑身,左脚狠狠地蹬在她额上,她跌坐在地,立刻又爬起来冲向我,我来不及拾起长剑,与她扭打在了一起,没几下就被她掀翻在地上,这贱种浑身是伤,力气居然这么大。她骑在我身上,紧紧扼住了我的脖子,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淤积在脸上,传入耳中的打斗声仿佛都被拉长而变得低沉、缓慢。
我知道我的身子还在扭动,知道我的双手还紧紧扣在对方腕上,但这一切似乎已经不是我在控制了。全身上下,唯一还听我使唤的,就是噙满泪水的双眼。我艰难地挪动眼球,乞求地望向安涅瑟,她是我唯一的希望。
透过模糊的泪水,依然能看清安涅瑟的白衣之下,左腿处已浸满鲜血,但她依然站立。长矛一下一下地刺向她的身体,安涅瑟笨拙地挥剑格挡、斜身闪避,背后就是舱门,她没有退出去。
长矛一进一缩,又点中了安涅瑟的左臂,安涅瑟轻叫一声,退了半步。右手紧握长剑垂向地面,左臂好像抬不起来了。这长剑很重,仅用一只右手举在身前的话,胳膊片刻就会酸软。那女奴却并不乘胜追击,双手握着长矛停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来也已力竭。
得了片刻喘息的安涅瑟,突然用剑挑起地上的长蛇,撩向持矛女奴。眼见长蛇扑倒面门,那女奴双手回缩掩住面颊,却没有放开长矛。长矛的尖刺随着她缩手的动作指向舱顶。
只有一刹那的机会,安涅瑟拖着伤腿,单臂挺剑刺出,剑锋堪堪扎进她的心窝。安涅瑟撤剑,立刻回身刺向骑在我身上的女奴,长剑从肋下插入,我听到钢铁摩擦骨骼的声音。那全身赤裸的血葫芦“啊”地一声惨叫,滚倒在地,安涅瑟把持不住,长剑被她身子带走了。
血葫芦在地上滚了几滚,不再动了。安涅瑟左腿一软,也跌坐在地。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疯狂地喘气,然后才艰难地站起身子,拾起长剑。那持矛的女奴蜷缩着身子在地上抽搐,并没有死透。我赶忙抢步过去,踢开落在地上的长矛,提起长剑瞄准她脖颈处,一贯而入。
我拔出钢剑,这才开始清理挂在身上的几条长蛇,就像是一些会动的绳子,也没那么吓人了。不知被咬了多少口,蛇牙尖细,脸上应该不会留疤。我斜倚在木箱上继续调整呼吸,却怎么也调不匀。直到听见嘤嘤啜啜地抽泣,脑中顿时“嗡”一声响。还差一个!
一个“晨光透过舱门覆盖不到”的角落,抽泣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定睛细看,果然缩着一个人。我疾步上前,使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把那若隐若现的身影死死钉在了她背靠的舱板上。
“别!”安涅瑟的声音追入我耳中,后面紧跟着一声叹息。
出海前我就告诉父亲,不应该带这些女奴,他们恨我超过恨神卫。同样是洛拉玛人,她们是奴隶,而我是公主。这世上,她们服侍任何人都心甘情愿,唯独我不同。父亲却不同意,坚持认为只有我和安涅瑟两人不够。
最近几日,那些女奴开始偷偷打量我,待我目光扫去,她们居然直视我的眼睛!虽然很快又会变得低眉顺眼,但毫无疑问这是要造反了。如此危险的念头居然挂在脸上,也幸亏她们没读过书,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当初我教安涅瑟打渔、驾船甚至剑技,父亲都只是笑笑,但当我开始教她认字时,父亲大发雷霆。现在我有些懂了。
可是话说回来,安涅瑟是船上唯一一个识字的女奴,却也是唯一忠诚的那个。父亲如果知道了今天的事,他会做何感想呢?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5:02:17
第七章:没用的小洛

就在前日,叶玄与残影在“泰然城”的赌坊中与人勾心斗角时,“枯荣城”内发生了一件小事。
“帝国纪元”的“枯荣城”,原是“霄云山脉”近旁一个真正的边陲小邑,如今却已是全天下数得进前五的大城。
“枯荣城”得有今日之势,天赐、人为,缺一不可。
北至冻土、南抵默海,绵延数万里的“霄云山脉”,横亘于“西域”与“东土”之间,将整片陆地一分为二。丛山高耸入云,几成切天之势。
西域诸国中,距东土最近的,也有数千里之遥。自古以降,横穿“霄云山脉”的商队,说九死一生不足以形容其险,百死一生,或更接近真实。故而东、西两地的往来,几乎与断绝无异。也因此两地之间,商贸利润之丰厚亦令人发指。
自帝国末叶,练气之法传入民间,迄今已历七百余载。低阶的“练气者”渐不值钱了。这些武人在中原、草原虽已作不得乱,穿行“霄云山脉”却比寻常“驼商”耐操得多,是以往来东、西商道,也成为众多“低阶武者”的一条出路。
练气之法,最艰难处在于“几乎不可能被人发觉”。一经知晓,播散却极迅速,是以西域诸国,也日益涌现出越来越多的“练气者”。只不过西域自古邦城林立,未似中原一统,“练气者”也未对原有格局造成太大冲击。
总而言之,“练气者”的涌现,使吃人的“商路”变得不再如魔林鬼窟般可怖,东土、西域间的商贸往来逐渐增多。“霄云山脉”脚下的边城,也因此由世界的尽头,变作两个世界的桥梁。此为天赐的繁盛。
话说两头,通西域的商路入口,不止一处。靠近商路入口的边城,更不只“枯荣城”一座。然而眼下其他几座边城已渐凋零,“枯荣城”几乎就是唯一的枢纽。东土的商队出发前,西域的商队抵达后,“枯荣城”皆是落脚休整,清敛财货的不二之选。这便是“木叶家族”百余年来苦心经营之功了。
“枯荣城”以“税制洁简、治安良好、缔约自由、纸醉金迷”而闻名。忘月楼、千金阁、演武坛、斗兽场,皆是响彻西北的“消金窟”与“英雄地”。
“枯荣城”不对往来商旅单独课税,内城、外城皆只“一明一暗”两个税种。
明税为“房地税”。城律所规,“枯荣城”内任何一处土地、房产,起初皆视作无主之物,谁为其缴纳税银,谁便是该处的主人。
课税之数,为报价的二分(注:即2%),若一处民宅或商铺,报价为“银一百两”,则该房屋的主人,每年需缴二两银子给“城主府”。
帝国对城民征税时也用过此法,“枯荣城”的新颖处在于,课税基准,即房地总价,由其主人自行填报,并须将报价贴于自家墙柱上公示。“城主府”或城中任意一人,可在报价基础上加价五成,强购该处房产。
若房主仗着身有武艺而拒抗城卫,则他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鬼蛾大人”的“治安兵团”,甚至“鬼蛾”本人。
暗税则为“娼赌专营”。“枯荣城”内无论青楼、妓馆或是赌坊,除“夜宫”之外便只十个家族或商团,可做此类营生。十张“枯木牌”每五年重新竟购一次,价高者得。
青楼绝无可能暗中经营,赌坊、妓馆,亦是稍具规模便难隐匿,或遭清剿,或被持牌者兼并。而“夜宫”正是“枯荣城”中最大的青楼与赌坊的东家,也不虞各商团串联压价。其实“商人的团结”与“臣子的忠诚”一样,自古便是笑话,即使无任何手段节制,新近崛起的商团也会让串联不攻自破。
“枯荣城”税制虽简,最终所收之数却并不当真轻薄。此“暗税”之法妙处有二:一为不痛,二为不伤。
专营之策实是携刀兵之威,强吞了娼、赌二行半数的盈余,二行得享专营,角力难以充分,价钱也自偏高。然而对城中居民和往来商旅而言,却无切肤之感。此为不痛。
娼、赌之好虽根植于人心深处,耍与不耍却全凭自愿。狂赌滥嫖者家道中落,克己自律者财帛愈丰,税源多由前者所奉,赏勤罚堕,顺天应人。此为不伤。
至于说殷实之家,迟早会落入如“陈启”那样的不孝子手中……强极则辱,盈不可久,那又是另一层的循环果报了。
越来越多的人口,给“枯荣城”带来的最大烦扰,是粮食。一个淤积了二十余万人的边城,断不可能靠左近良田自给自足,只能由“稍远处”或“更远处”购得。运损所致的高价固然是个问题,不过叶玄更担心的是,北地已近百年没有闹过大灾了。
侨居“枯荣城”的,并非全是商贾与匠人。两年前,誉享南北的名医“云大”举家迁住“枯荣城”,算得一件不小的轶闻。自“灾害纪元”元年起,至今已有六百四十载,不管文人如何抵赖,“练气的武者”是这个世界当然的贵族。
不练气的三教九流之中,唯一能令武者低头的,便是医者。练气的武人虽不生病,家小却是难免;练气的武人不能生育,亲人最是紧要。
“云大”及其众门徒手上,不知活了多少城主、帮主、掌门的亲眷,叫那些武人给他磕几个响头,喊一声“大侠”,多半也是肯的。是以“云大”的迁居,对于“枯荣城”而言也有着颇不寻常的意味。许多人正是自那之后,才终于不再将这里视作一个聚满了贱商与纨绔的糜烂边城。
“云大”迁居“枯荣城”,除了瞧中此处勃勃生机、欣欣向荣之外,更重要的缘故是,这里能够第一时刻得到稀奇古怪的西域药食,见到形貌各色的西域男女,甚至还有西域的医者。“云大”不是一个餍足于妙手回春的大夫,用叶玄的话说“野望之猖獗,几近裁天”,他想撕开生命的面纱。
“云大”没有妾室,夫人是已故文豪“鲍鹏”之女“鲍蕊”。膝下育有两女,长女“云溱”,幼女“云洛”。
“云溱”慧秀娴静,亭亭玉立。绰约惊鸿,犹胜其母。
“云洛”同样得承母亲不可方物之容,身形却如父亲般瘦小,只比“云大”高出小半个额头。幸而她自幼习武,身子匀称挺拔,配上一张俏脸倒也算得玲珑。那件“几年之后牵出祸端”的小事,便是由她惹出来的。
自古以降,“南人”对“北人”多厌弃鄙夷,但游山玩水却不会仅止于南地风貌。武人仗剑,云游之风更胜。南人北游,好文史者多喜“苍城”、“凉城”两个旧都,现已成断壁残垣的“骆城”更是文人骚客发诗性、叹古今的快意之地。而好新猎奇者,多愿到“枯荣城”赏玩。
“忘月楼”对街的“异食居”,是个专哄“东土人”的“西域食府”,号称正宗的西域菜肴,实际徒有其形,味道上更多遵从了“东土之人”的偏好,是以店中瞧不见几个西域食客。
此间位于枯荣城“内城”最繁茂的街区,午膳时分,雅间早已订满。三位“夕霞派”的仙子,身上虽带着“兑不尽的银票”和“撒不完的金叶”,却也只能座在大厅之中,与众人一同嘈杂。
“师姐,正宗的西域‘驼唇饼’,味道如何呀?”一个穿着淡粉绸衫的女子嬉笑道。
“恶心死了!”身旁披着湛蓝丝绒斗篷的女子,一脸嫌弃地骂道。
“烤羊肋倒还吃得。”坐在另一侧长凳上的女子语调温婉,身上装束全不是武人应有的扮相。“米色罗裙”遮住了她的足踝,与那柄斜倚桌畔,“素鞘银格”的长剑极不相称。(注:“格”指剑柄与剑身之间护手)
“哼,烤羊肋算得什么‘异食’了?”湛蓝斗篷的女子放下碗筷,显得对这一餐极为不满。“小贝,付账。”
“嗯,好。”粉衣女子被她颐指气使地呼喝,不怯也不恼,笑盈盈地招呼小二,也没问价钱,直接撕了小半张金叶下来:“就这样,不用找。”
小二躬身谢了,心中暗骂:“外来的小娘皮,把‘异食居’当什么地方,这小半张也就将够。” (注:一整张金叶,总重约为一两,以极薄的方形金箔多次对折而成。折算成白银,值十两左右。)
“师姐、小芸,我们去对面‘忘月楼’瞧瞧如何呀?”小贝一脸坏笑说道。
“你吃驼唇污了脑子吗,去瞧那些下作东西?”被称为师姐的女子冷言讽道,尖刻中却听得出她与小贝关系颇为亲密。
“哎呀不是,听说忘月楼…有男伶。”小贝压低噪音,探头到师姐近前悄声道。
“富贵人家的女子,也未必就高洁到哪里去了。”三女愕然转头,见一个穿着淡黄绸衫的娇小女子,正一脸不屑地瞧向这边。那女子坐在凳上,足尖将将踩到地面,乍看以为是个小孩儿,细辨她声线、容貌,才确知她与自己三人一般。
“你说什么?”被唤师姐的女子勃然大怒,霍地从长凳上站起,居高临下瞪视云洛。未出鞘的长剑紧紧捏在左手。
“我说,富贵人家的女子,也未必就高洁到哪里去了。”云洛也不起身,仰头迎着对方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她原意是“咱们”富贵人家的女子,也未必高洁到哪里去,但此刻瞧着对方心中有气,“咱们”二字,自是隐去了的。可话入三位女子耳中,自然而然地解成了“你们”富贵人家的女子……这一下,可是将自己骂做娼妓了。就连一贯温吞、纯善的小芸,也不禁因羞怒而涨红了脸。
刚收了金叶的小二见状,赶忙过来劝解,师姐手腕一翻,真气微吐,长剑当即从鞘中弹出半截,剑柄末端正抵在小二心口。小二见这阵势连忙退了开去,师姐纤秀玉手丝毫未动,长剑又乖乖缩回鞘中。
云洛见对方显了这手功夫,丝毫不为所动:“干什么,骂了人还要动手不成?”
在对方看来,分明是她先寻衅骂人,却不知“云洛”与对面青楼的瓜葛。城中女医甚少,青楼女子又受人轻贱,但凡给青楼女诊过病的女医,便很难再与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往来了。因此哪怕是“忘月楼”的伶人,问诊也只能去寻男医。
青楼女子身上,自是颇多阴私隐晦。偏生这忘月楼…又是真能容忍伶人拣选恩客,卖艺卖身全凭自觉的楼子。是以“忘月楼”的伶人,与惯常伶人相较要矫情许多。“云洛”自父亲“云大”口中闻听此节,便即自告奋勇去给伶人们问诊。为此,父女二人都被“鲍蕊”打了一顿。
东窗事发后,“云大”青楼逛得渐少,“云洛”却上了瘾。她自小仰慕父亲,最是享受那种悬壶济世的崇高之感,尤其喜欢帮助那些得不到诊治的病人。原先只能找些“鳏寡孤独”来满足自己,后来发现,替娼妓问诊更能激起一种莫名的欢愉,是以近几个月来,她与“枯荣城”各大青楼、妓馆的莺娥们混得颇为熟络。“忘月楼”作为她的“发祥之地”,更是非比寻常。今日听得有人骂楼中的姐姐们为“下作东西”,心头登时火起。
师姐轻蔑一笑:“你也配让我动手?嘴巴不干不净的丫头,原该割了你舌,今日娘娘慈悲,赏你三个耳光便算,小贝。”
小贝听见师姐呼唤,全不吝对方桌上有剑,上前几步,抬手就扇。云洛仍如小女孩般脚尖点地,坐在凳上。掌到脸旁时,学着对方打耳光的姿态,一巴掌抽在小贝手心。
“啊!”小贝捂着手心蹲在地上,被师姐扶起后,大颗大颗的泪水已从宝石般发亮的眼眸中滑出。师姐轻轻拉过她手,捧在掌中看了看:“没断。”说罢两道目光如寒芒般刺向云洛。
云洛终于不情不愿地从长凳上跳下。起身之后,便真正是“矮人一头”了。
“直接动手罢,输了给你扇耳光。”说着拿起桌上配剑,直直朝地面一戳。扑簌一声,短剑深深陷入脚下幽黑石板之中。围观人众霎时耸动,最爱瞧女子打架的几个男人,也都自觉地退到墙边。
“夕霞派”三女也是骇然,一直默不作声的“小芸”走近一步,耳语道:“此女衣饰奢华,却不耻富贵。再加这般身手……怕是‘玄青书院’出身,与‘木叶家’或有瓜葛。”
“我理会的。”师姐没有侧头,盯着云洛低语道。对方公然寻衅,众目睽睽她已无退缩的余地。被小贝称作师姐的女子,名叫“丁兰”,是“榕和城”巨贾“丁秋文”之女,与表妹“童小贝”均是“夕霞派”弟子。
持长剑却穿罗裙的“小芸”,本名“仇诗芸”。是“夕霞派”掌门“仇诗迈”的远房堂妹,辈分上算二女师叔,只她年纪最小,练的也不是“夕霞派”武功,二人并未将她当作长辈。
云洛这边埋剑入石,倒也并非炫技,她是真怕自己动手时,这配剑给识货之人顺了去。云洛的武功承自“无用散人”,可谓尽得真传。“无用散手、有用散手;无用剑法、有用剑法”四路武功,于上次分别时,已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她手中配剑乃是“顾长卿”亲铸。剑刃锋锐之极,却故意磨得又短又细,取名“无用”,于寿辰时赠与旧友“无用散人”以做调笑。后“无用散人”将此剑传给云洛,拿在她手中,竟丝毫不觉有异,仿佛量身定制一般。“剑湖庄”的绝品若随手扔在桌上,怕是没有不丢的道理。
此时云洛只将双手懒懒抬到胸前:“进招吧。”
丁兰见云洛空手,立时解下斗篷,与长剑一并递给仇诗芸。湛蓝披风之下,裹着一身雪色纯白。她与小贝对练时,常学着大宗师风范说“让你三招。”此时手一抬便要脱口而出,又生生咽了下去。
丁兰凝注心神,缓缓向前蹭了两步,右手忽地并指如刀,斜斜朝云洛咽喉刺去。云洛左手一带便即化开,右手凌空一划,又迫退了对方埋着后招的左掌。“无用散手”飘逸中暗藏一股莫可名状的端严,却不伤敌。
丁兰连着几次抢攻皆是如此,一招被拆,二招遭破,无数精妙后手卡在半途使不出来,直如鸡骨哽在喉头般难过。
“丁兰,认输吧。”第六次屈辱的倒退,丁兰听到小芸劝降,又瞧对面女子歪头看着自己,神情近乎挑逗。自小众星捧月如她,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委屈,裹着羞耻与愤恨在胸中爆开。倏忽间又退两步,忍着剧痛捏住铜盆边沿,将一盆刚被炭火煮沸的羊汤泼向云洛,竟全不顾身周还围得有人。
云洛见她此等行径,动了真怒,顽皮之相尽敛,虚起双目直冲上去,悍然用头脸破开羊膻味的滚水。“啪”一声脆响,重重一记耳光甩在丁兰脸上。这一掌辛辣之极,更迅捷之极,丁兰只觉有个小东西从水瀑中钻出,左颊便即中掌,竟什么也没看清。
“有用散手”原没如此便宜的招,这一式要旨在于打脸的同时,用中指将左耳戳聋,或直接用食指将眼球带出。得手之际,云洛终是删繁就简,去了其精华。
丁兰瘫伏于地,许久才在二女搀扶下坐起,就着血水将两枚牙齿吐在手心,恨极地喘着粗气,却不敢再抬头瞪视云洛。云洛身后瞧热闹的人,被羊汤烫得哇哇乱叫,幸而隔得较远,没有酿成大祸。
小贝蹲在丁兰身边不住哭泣,仇诗芸缓缓起身,眼望云洛,沉稳说道:“烦请女侠留个万儿下来,我等日后必登门请罪。”滚水不侵,此为“旱”相。饶是仇诗芸武功更较丁兰为高,也不敢强自出头,只盼用话将对方挤住,今日先脱身再说。
仇诗芸临危镇静,江湖经验却少。打输了问人名号,自己竟不先报。对面云洛也是个雏儿,全未觉出仇诗芸此般有何不妥,只念着不要被母亲责罚就好。她生怕对方上“云府”告状,是以不肯自报家门:“你若不打,那便走罢。”
仇诗芸一袭罗裙,却学着男子模样抱拳浅浅一礼,与小贝一起扶着丁兰走了。临到门边,小贝回过头恨恨道:“你等着,此事没完!”甩下狠话后,三人加紧脚步往城门而去。客栈中的行李也不拿了。
云洛听着对方威胁,并不怎么害怕。她出生时,天下已入“权剑季”日久,武人的江湖早有了自己的规矩。比武输了就只能再约比武,断不可酿成仇杀,更不能累及亲朋。大不了日后有个更厉害的来找自己,她正乐得如此。
三人走后,云洛赔了半张金叶、几枚银币给掌柜。“异食居”装潢甚豪,也不知够是不够。只是她平日诊病都不收银子,家中又有母亲管着,身上也没更多。掌柜不知她是谁,但见她如此厉害,态度又颇诚恳,也就不便计较。
云洛赔了银子后,又拉住被烫的几个不住道歉,还絮絮叨叨讲了许多烫伤后需注意的事情。被烫的几人也不知她是“云大”之女,对什么“尽量不包扎、包扎要透气;少辛辣、忌烈酒”之类的嘱咐,也不如何在意。只觉这位小姐艺高却不欺人,娇俏玲珑甚是可爱。
走出异食居,云洛心中叫苦。这满头的油腻,一身的羊膻,回到家中定要给母亲责问,打架的事怕藏不住了。抬眼看见对街的“忘月楼”,心下有了主意。
忘月楼,是座乍看有些矮胖的三层楼阁,只因底座过于阔大,瞧着低矮,其实站在三层,倚栏便可平视“莫问塔”五层那排永远不会打开的黑窗。“忘月楼”的“主楼”位于一座占地甚广的院落之内。院落分前、后两域,后院中有许多独立幽闭的小院,是高阶伶人的住所。
午后时分,忘月楼尚自安静,偏门却不关闭。守门的龟公识得她,也不拦阻。“云二小姐,您这是……”
“去找小笛。”云洛没有满足龟公的好奇,径自走进主楼。
“小洛?你怎个弄成这样。”云笛已经起了,正于房中百无聊赖地摆弄自己的“宝盒”,里面尽是些恩客们送的稀罕物件儿。
“在‘异食居’跟人打了一架,我想洗洗,换身衣裳。”云洛也不与她客套,直接说道。
“瞧你这样定是打输了。受伤了没?”云笛关切地绕着她转了一圈。
云洛小嘴一撇:“我赢得不能再赢,这羊汤是故意没躲。”她说得是实话,云笛却根本不信:“行、行,没伤就好。”
云洛轻轻叹了口气,懒得再去争辩。
云笛拉动绳铃,唤来龟公,让把浴桶蓄满。“忘月楼”的周到远非一般客栈可比,不多时,屋内进了一整队提着热水的龟公,只一次便把浴桶蓄满了。
“后院有温泉,干嘛跑这‘二楼’来麻烦我?”云笛嘴上这样说,心中却甚欢喜。“忘月楼”中高阶的伶人,日常在“三楼”侍客,自己于“后院”却有单独住所。普通伶人则侍客、起居全在一处,这等地方于良家小姐而言,可算得污秽。云洛在此间沐浴竟不嫌弃,想来是真把她当作朋友看待。
“谁叫你姓云的。”众伶人中,云洛与云笛最是亲近。
云笛一笑,显出浅浅两个酒窝:“我才不姓云呢。”云笛有一半西域血统,本名“笛云扎逸普”,只知是这样发音,没人教过她用西域文字是怎个写法。
“呃……”云洛也不怕烫,龟公刚一出门,便脱去薄衫、绸裤,将整个身子浸入冒着热气的木桶中。云笛此时尚不敢伸手进去,用葫瓢舀着热水,一遍遍为她冲洗被“羊油”腻住的头发。
“有我能穿的衣裳吗?”云洛问。
“一会儿我去找杏儿借。”云笛身形高挑,云洛穿不了她的。
“最好有淡黄色,跟我那身比较像的。可不能叫母亲瞧出来,若给她知道我打架的事……”云洛说到一半便停了口。
“知道了会怎样?”云笛好奇追问。
好在浴水滚烫,云洛小脸早已蒸得通红,没给人瞧出窘迫:“就…家法呗。”
“家法,是怎样啊?”云笛自小孤苦,寄人篱下,动辄便遭打骂。她很想知道千金小姐家里是如何。
“哎呀,就…用戒尺打手心什么的。”云洛尴尬应道。
“你还怕这?”云笛总感觉她话中不尽不实。
云洛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至今还都用戒尺责打自己,她难道不知女儿真气已练到什么品阶吗?云洛更不明白,为什么姐姐犯错时就打手心,自己却总要如儿时一般,被母亲拎到腿上打屁股。或许在母亲眼中,只有个子长高了,才算大人……

流亡日记-节选(6)
我太冲动了,必须承认这个错误。并且,我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我得亲自干活了。真不该杀那最后一个女奴!
抓蛇、处理尸体、清洁船舱……这些下贱事,过去几天都是我亲手做的。诅咒厄古斯!搬走最后一具尸体的时候出了些问题,钉在舱板上的剑,我一个人竟拔不出来,那一剑有这么大力气?
安涅瑟流了好多血,但伤口没我以为得那么深,我给她涂了些伤药,然后很仔细地把创口包扎好,休息了三天就能干活了,只是左腿还不太灵便,左手也不能用力。这几天我们就漂在海上随波逐流,没有向北航行。
昨天傍晚,安涅瑟怯生生地对我说,驾船的事,她一个人完成不了。她无法在掌舵的同时控制主帆和前帆,船帆的升、收,她自己也有困难,至少主帆肯定不行。我很生气,但我已决定不再随意鞭打安涅瑟了。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6:07:58
第八章:凌迟手-鬼蛾(一)

一瓢热水将云洛的思绪拉扯回来。云笛看她出神不答,终于没再追问,扶她出了木桶,将一条宽大的白棉浴巾裹在她身上。“我去借衣裳。”说罢便转身出了门。
云洛擦干身子,赤条条钻进软被之中。被上香气淡淡,很是怡人。
“搬个新桶进我屋,灌满热水。”云笛捧着新衣回房时,对龟公道。云洛身上的羊膻,一遍水洗不净。屋中那只木桶壁上,已沾满了羊油,她懒得叫人清洁,寻思着就不要了。
云笛的卧房不算小,但内、外两室之间却无“木门”,只有一道“珠帘”。龟公抬着新浴桶入屋前,云笛将一副不透光的厚重屏风挡在了大床之前。棉被、纱幔、屏风、珠帘,隔了四层,云洛仍感觉双颊有些发烫。
“有个事,原用不着你。你既来了,走前顺手给瞧瞧吧。”云洛再次泡入浴桶后,云笛舀着热水,漫不经心地说道。
“嗯,怎么?”云洛问。
“素素,受了点小伤。你一会儿看了便知。”
“行啊。”云洛知道“素素”是谁,未给她诊过,也没什么交情。
这时房铃轻响,云笛走到门边,门口龟公道:“云姐,有客找。说是姓冯,见吗?”白日来找的都是熟客,云笛有些犹豫。
云洛耳力好,隔着外间全数听在耳中:“去吧,我自己能行。”
云笛叫龟公应了,回到小洛身边道:“你不用动,我带他去另间。素素也住二层,你到时跟龟公打听就行。”云洛刚刚根本没意识到,小笛可能要用这房间。“直接推门进去,就别叫她下床给你开了。”云笛出门前回头叮嘱道。
云洛这次没有泡很久,身上裹了棉巾,运真气蒸干头发,随即换上从“杏儿”处借来的淡黄衣衫。仍有些大,也只能凑合了。
穿戴齐整后,云洛提剑走出云笛卧房,很快找到了素素的暖阁。敲了三响,推门而入。扑面一股热气涌来,素素的暖阁中,炭火生得极旺。拐进里间,云洛霎时愣住。眼见一女子俯卧在床,身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殷红鞭痕。走近细看,虽算不得血肉模糊,几道较重的伤痕处,皮下鲜嫩却也微微向外翻起,瞧着触目惊心。
“素素”见“云洛”进来,心中又惊又气:“你?”她不喜欢云洛,不喜欢那人畜无害实又高悬云巅的亲和面容,管她是真的还是扮的。
“小笛叫我来瞧瞧你,你这是……谁打你了!”云洛愤怒道。
素素实在厌极了这嘴脸,“萍水相逢,你他娘替我生什么气?”云洛是小笛的朋友,她不愿得罪。云洛的父亲是城主的朋友,她不敢得罪。她只好将想说的话咽下,说她不想说的:“不碍事,已擦过药了,谢谢云小姐。”
这伤也不致命,擦过药之后就是养着。云洛见创口的处治基本得当,也就没再惦着医她。她知素素是小笛在“忘月楼”中最好的朋友,便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有些蛮横追问道:“告诉我是谁打你!”
素素心中怒极,一去“去你妈的”险些脱口而出,心中暗骂:“狗揽八泡屎,你还替我报仇不成?”念及此处,素素心中一动,想看看这云端仙子的面具下,究竟会不会浮出畏缩、胆怯的真容。
“是鬼蛾大人。”素素阴冷地说道。
“啊?她为什么打你!”素素失望之极,云洛似乎并不害怕鬼蛾。至少她的面具是这样。
“哼,我是奴籍,要什么理由啊……”这原是随口的自怨自艾,说得凄楚,云洛便当了真,心中更怒。
“奴籍怎样!这世上就不该有奴!”云洛是真的不怕鬼蛾。她刚到“枯荣城”时,在个虚伪场合见过她一次。二人见了礼,没说什么正经话。后来“城主”叶玄常到家中与父亲彻夜饮茶,“宫主”木青儿也同叶玄一道来过两次,不怎么说话,但对父亲很恭敬,对己也算温柔。
在云洛心中,鬼蛾就是父亲朋友的一个部下。倒是叶玄的深黑剪影,如受到潮气润泽的菌菇般,在她心中日益滋长。云洛从未见父亲如此欣赏一个武人。
素素将嘲讽的嘴角埋入枕中,不再说话。
“你等着,我想办法!”云洛撂下一句仗义,大步走出房去。至于该怎么帮她,云洛自己也没想好。拿钱赎她,母亲定然不给,她根本不许自己和青楼女做朋友。去求叶玄,又显得很没出息,她不想叫叶玄看轻了。
一边发愁,一边往外走着,快到一楼正门处忽听得龟公谄媚:“蛾大人,慢走啊。”
“你站住!”云洛大声朝门外喊道。
一道暗影从门外懒懒踱回:“叫我吗?”语调中透着不善。
云洛定睛细看,门口女子身着一袭“紫黑二色斜斜渐变”的及膝长衫,“藏青长裤”与“墨色轻鞋”间未尽遮蔽的赤裸足踝处,泛出一丝诡异的碧蓝。长发凌乱收拢,披散肩背,高挺的鼻梁上方,一双凤目正三分厉煞,七分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正是“鬼蛾”。
云洛见找对了人,快步走到鬼蛾身前稍远处站定,倒并非惧怕,她只是不想抬着头跟人说话:“就是叫你,干嘛要打素素?”
“关你屁事……你是云家的丫头吧?”鬼蛾往前走了两步,云洛不肯避她目光,只得把头扬得更高些。
她最讨厌被人当成小丫头。鬼蛾认出是谁后,语调渐和,透出一副长辈似的包容,这更激怒了本就窝着一肚子火的小洛:“我是云洛。你把素素的奴籍解了!”原本也是想先问明前因后果的,但见鬼蛾这副嘴脸,她索性便把铺垫全略去了。
鬼蛾听着她命令般的口吻,气得笑出声来:“哈哈哈…我要是不呢?”听来更像在逗小孩儿了。
云洛此时屈辱地发觉,自己被一句轻蔑至极的笑问给噎住了。对呀,她要是不呢?她是枯荣城“治安兵团”团长,木叶家族的鬼蛾。现在她拒绝了,我怎么办?难道打她吗?
“那你要怎样才肯?”云洛一语出口,立时暗骂自己没用。想不出主意就把话头丢给对方,这架吵得一点气势都没有了。
鬼蛾瞧着云洛手中短剑,思忖片刻道:“让我见见你那些‘有用’‘没用’的,你能赢,就全依你。若输了嘛……”鬼蛾又笑,这一回,笑得云洛有些小小害怕。
“输了怎样?”云洛昂着头,倔强道。
“素素怎样,你便怎样。”鬼蛾望向云洛的眼神,越来越像个猎手。
“好!你说的话,可别反悔。”云洛想起素素的模样,心中一寒,却还是咬牙应了。
鬼蛾轻轻勾起一侧嘴角:“别废话,来吧。”语罢竟不抬手,只左脚上前一步,将身子侧对云洛。二人说话间,远处已稀疏地围了六、七人,是些龟公和仆妇,见是“蛾大人”吵架,没人敢劝。眼看就要动手,更没人敢劝。便是连上楼禀报的胆子也无,都怕得罪了她。
云洛心想这“忘月楼”内,应该不会有人偷剑,一时豪气上冲,学着故事书里的样子,左手将短剑缓缓抬到胸前,目不斜视朝左边一甩,连剑带鞘深深刺入墙壁之中。旋即双掌一错,荡起一股劲风,压着尖细的嗓音说道:“请了。”那一刻,她真希望姐姐“云溱”能在旁边瞧瞧自己的英姿。
“无用散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大,云洛年纪轻轻,技压其师,自负在这“枯荣城”中,不会输给木青儿以外的任何人。不过自己押了重注,也不敢托大,一招抢攻,便是“有用散手”,直取鬼蛾双目。
鬼蛾一惊,当即左掌化刀,斜削对方右腕。眼看切上时,云洛右手以根本不可能的速度一翻一抖,叼住了她小臂与手腕衔接处,食中两指更直接扣在“腕脉要穴”之上。以鬼蛾之能,竟没瞧出刺目乃是虚招。她当然不信云洛敢在“枯荣城”内直接戳瞎自己,但比武过手,只要眉眼给人轻轻扫到一下,便是输了。
云洛叼住鬼蛾左腕后立觉有异,却不撤手,反而气灌指尖死死捏住,将鬼蛾身子朝自己身前一引,借着后拉之势左膝猛提,直撞向她双腿间最柔弱处。这招本是用来对付男人,也不担心会就此把她废了。“无用散手”旨在退敌自保,“有用散手”则招招阴损,全无底限。插眼、撩阴、咬人、吐痰……师傅原话:“有用,就是不讲武德”。
叼腕已不对劲,一拉之下更是诡异。鬼蛾的身子竟似没有重量,像只纸鸢一般被自己拽了过来。这一拉一撞,原借的是同一道力,拉扯之力卸了,顶膝的速度自也慢了半分。
鬼蛾凭着以“岚步”身法抢出的半分错乱,将自己修长紧实的大腿喂了进去。“啊”一声痛呼,她拼着大腿受撞,右手拿住了对方左侧腰窝。云洛猛然顶膝,左手自然而然甩向身后,此时根本来不及回救。纤毫之差,胜负已分。
“若‘岚步’修到小影那般,能再早半瞬贴上她腿,刚才那一下根本撞不疼我。”鬼蛾忍着左腿剧痛,心中暗悔平日用功不勤。得了便宜的手右却同时使出自己最得意的“阴风指”劲力,将真气“时缓时疾”地送入云洛腰窝。
云洛刚要认输,浑身骤然麻痒,如千万支鹅毛伸进自己骨缝、脏腑中瘙弄一般。她知此刻一旦开口便会狂笑不止,只得紧紧咬着贝齿,直憋得涕泪横流。叼着鬼蛾左腕的右手,这时反要紧紧抓扶着她方能站立不倒。鬼蛾瞧着可爱,也就任由她扶,抬着手并不撤力。
终于在云洛心下绝望,准备放弃抵抗的前一刻,鬼蛾右手一松,放脱了她。云洛弯着腰,左手扶着刚刚被拿之处,疯狂地喘气。一面调整呼吸,一面用袖子狠狠抹干了快要淌进口中的鼻涕。
“我输了!”云洛娇喘着,语气仍倔强。
鬼蛾又笑,轻轻慢慢地卷起左袖,小臂上紧紧缠着一条比云洛小指还细的黑色“绳鞭”。她就这样当着云洛的面,一圈一圈,懒懒地将绳鞭解开。黑绳之下,露出骇人的斑斓刺青。
鬼蛾一面解着绳鞭,一面享用着云洛的神情变化。
云洛初时还惦着比武之事,心想“果然叼不住她腕脉是这般缘故。”片刻后忽才惊觉,暗叫道:“这……这是要打我了?说好输了跟素素一样,那定是不能抵赖,可…衣裳若给打破,我身子岂不叫这几个龟公看了去?”她想求鬼蛾换个地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直到鬼蛾将绳鞭解尽,才恨恨地憋出一句:“素素脸上没伤,你可不许打我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鬼蛾再也忍受不住,放声大笑。嘲讽中竟夹着几分天真烂漫,与她孤煞之气全不相合。
“你笑什么笑!”云洛羞愤欲哭。她输得很不服气,感觉特别窝囊。可短剑分明是自己主动甩出去的,对方从没答应过不使兵刃。
“叼住我手那刻,你便赢了。后面的戏都是你自己加的。”鬼蛾敛了笑,语调却再也回不去初时的阴刻。她极想收拾云洛,极想极想,但“木叶家族”的骄傲不允许她在比武时占这种便宜。有时她觉得自己很蠢,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为家族骄傲,家主却丝毫没这种念头。
云洛瞪着大大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鬼蛾,忽然觉得这个姐姐也没那么可恶:“你是说……我赢了?所以你会解了素素的奴籍,对吗?”
“是,你赢了。可你为什么觉得,我有权解她奴籍呢?”鬼蛾不解道。
云洛闻言,神色又转愤怒。鬼蛾抬手止住她话头,继续说道:“我只能把她买了,然后烧了奴契。这事你也做得,干嘛要纠缠我呢?就因为我打她?”
“枯荣城”是个贸易为主的“商城”。只有奴隶,才拥有“按着殷红色掌纹、足印”以明确自己是谁的契约。自由民,反而没有任何用以证明身份的文书。
“枯荣城”的税收,无论“房地”还是“娼赌”,均不针对具体的人。城主府有没兴趣,也没有能力去了解城中每个人“究竟是谁,从哪里来,要往哪儿去”。
云洛听鬼蛾这样说,确知她没耍自己,羞怯一笑,说道:“我以为你能解的,我……我银子不够。”
“哼,银子不够不找你爹爹,跑到这儿来敲我竹杠,我一年能有多少薪俸了?”
云洛见事情成了,自己比武又赢,便即恢复了本来的性子,嬉皮笑脸道:“银子算我欠姐姐的,我之后多跟家里讹些,慢慢还你,成不?”
“少废话,请我喝酒!”鬼蛾遇到自己相中的女子,从不肯轻易别过。
“请,这就请。异食居行吗?”云洛说完便有些后悔,方才竟全然忘了,自己在“异食居”打架就是今日正午的事。
“哪里的包房比得上‘忘月楼’清静啊?”鬼蛾拒绝,正合云洛心意。
二人就在“忘月楼”三层的包厢坐了,鬼蛾要了糕点小食,几壶玫酒,吩咐龟公一次上齐,不准反复打搅。二人起先叙了些闲话,桌上摆满五颜六色的点心后,两只“装着淡红枚酒的乳白光杯”轻轻一碰,这才聊起今日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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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8:02:50
第八章:凌迟手-鬼蛾(二)

素素的伤,便是今日落下的。鬼蛾最后一鞭扫过素素右腿时,云洛正在对面异食居扇丁兰的耳光。鬼蛾这边打过素素没走,是在后院泡温泉,那时云洛正在云笛的浴桶中浸着。
“你跟那素素,什么关系呀?”鬼蛾好奇问道。
“不怎么熟,她是云笛的朋友,小笛叫我给她看看伤。”云洛坦言。
“就这?”鬼蛾惊讶。
“什么就这?你为何把人打成那样,现在能说了吧。”云洛对鬼蛾的态度颇为不满。
“为了认识你呀。”鬼蛾媚笑着说。
“别闹!我说真的。”云洛动气道。
鬼蛾见她坐在椅中勉强够着地面跺脚的模样,心中又是一荡。饮了杯酒,才抚着那条随手放在桌角的黑绳,幽幽说道:“因为我喜欢用这鞭子打人,没逗你,真的。”
云洛目瞪口呆地望着鬼蛾:“你……这算什么理由,你为何喜欢这种事?”
“喜欢就喜欢,哪里来的因由,你又为何喜欢给婊子瞧病啊?”鬼蛾戏弄地回视云洛。
云洛一怔:“这怎么能一样?”
“都是些情趣而已,哪里不同了?”鬼蛾继续撩拨道。
情趣?云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做的好事,竟被她看作情趣。可转念一想,这的确是自己爱做的事,只是……
“我是帮人,你是害人。”云洛想了半天,发现实在不好反驳“情趣”一说。
鬼蛾又露出那种大姐姐看小女孩儿的神色:“所以说…你是好人,我是坏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云洛低下头,感觉自己话说得重了,但似乎也没什么可道歉的。
鬼蛾给云洛续了酒,又将旁边两个空杯斟满。三只酒杯摆在云洛跟前:“行,把酒喝了,我跟你叙叙这事。”
云洛豪迈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你说!”
似她们这种品阶的练气者,身体对酒已没什么反应,饮酒也是个情趣,兼有调节气氛之功效。
“素素的卖身契我没见过,据她自己说法,是娘卖了她。那时她跟妹妹已吃不饱饭很久了。忘月楼是朝别的楼子买的她,素素的卖身契是终身的,到了忘月楼,照规矩统一改成五十年,赚够二万两,还能提前变成‘自由民’。至少‘奴籍’这一节上,我们没欺负她。这你认吗?”鬼蛾淡淡地诉说,听不出对素素的命运有丝毫怜悯。
“嗯。”云洛勉强点点头。“姑且不去论她没饭吃是谁的错。”她心中暗想。旋即又道:“可你就因为自己喜欢,把她打成那样,这不恶吗?”
“我给的银子多,她自己愿意的。这她没告诉你吗?”鬼蛾提到素素,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语调。“我其实更喜欢小笛,可她不干。你跟她关系好,帮我劝劝呗。”
“啊?”云洛感觉有些懵。
“我猜猜啊。小笛让你给素素看伤,素素没跟你说什么,又是你自己加的戏,对不?”
云洛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悻悻地啜着。她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小笛是奴还是自由民,你清楚吗?”鬼蛾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追问。
云洛愣了一下:“我记得她说过,她不是奴。”
鬼蛾一笑:“算你不傻。‘忘月楼’的伶人大半都是自由民,瞧着生意好做,自己来的。”
“哦。可我还是觉得,这世上不该有奴。”云洛气鼓鼓地说道。
“还揪着不放是吧?‘粮少人多’的时候,你告诉我,谁死谁活啊?”鬼蛾语调转冷,调戏之意渐淡了。
“有粮的该多帮别人,可总不好趁人之危,把人家买了呀。”云洛说的,确是她心中所想。
“放屁!你这千金小姐,一餐没都饿过吧。知道‘泥饼’是什么滋味儿吗?”豪奢日久,鬼蛾已不怎么仇富,今日却被眼前这株“小白莲”唤起了心底的悲苦。
鬼蛾突然发怒,把云洛吓了一跳:“姐姐,你……你吃过泥饼?”她听父亲说过,倒也知泥饼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我和残影都是‘玄青书院’出身吗?‘玄青书院’又是个什么地方?”鬼蛾语气渐和了些。
“不知。所以…你是孤儿?”云洛小心翼翼地询道,语气中透着让人恼恨的怜悯。
“我被接进‘书院’的时候,约莫五岁。再小的事记不全了。只记得跟妈妈一起吃泥饼。后来妈妈不见了,也不知是走散,还是不要我了。剩我一个人,连做泥饼也不会,我就吃土,吃完痛得满地打滚。那时候,别说做奴,有饭吃我连狗都肯做。”提到妈妈时,鬼蛾不再盯视云洛。望着杯中淡红的酒水,眼神有些涣散。
“姐姐……”云洛轻轻握住了鬼蛾右手。
“干什么!”鬼蛾重重甩开云洛的小手。她巴不得云洛摸她,却不是这样。“百年前的事了,你少在这儿滥情。”
云洛悻悻地抽回左手,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顺了。我练气‘入门’极快,十六岁入了‘夜宫’。也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少主和青儿姐。那时家里已有了残影。再后来,我就成了‘鬼蛾大人’。少主从我俩身上尝到了甜头,书院收的孩子越来越多,却再没正经出过人才。”鬼蛾说罢挑嘴一笑,带着股幸灾乐祸的得意。
练气的规律是:“入门”越快,上限越高。这不绝对,但以此为凭,成算颇大。从没有“真气”到涌现出“真气”的过程,称为“登门”,感受到体内第一缕真气的瞬息,称为“入门”。
云洛又见鬼蛾笑容,心下放松了些,也陪着一笑:“嘿嘿,你不生我气了吧。”
鬼蛾已恢复了初时轻松:“人各有命,原没道理对你发火。我已算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孤儿了,以后不许可怜我。”
“嗯嗯,知道啦。”云洛不住点头,后又半是讨好,半是真心地赞道:“你十六岁就练出‘真气’了?”
“厉害吧。”鬼蛾毫不谦虚地炫耀:“哼,残影大我五岁,入‘夜宫’比我只早一年。她二十岁才‘入门’,修到‘旱境’更比我多花了十几年的工夫呢。”
云洛发现,鬼蛾总是主动提起残影。说到她时,嘴上还总要讨些便宜。
“哎,不对呀。你说你十六岁才第一次见到…叶玄殿下?‘书院’不是他筹办的吗,先前十多年你都没见过他?”
“嗯,他只出钱,不管事。寻常的‘院生’从入院到离院,是一次也见不着他的。青儿姐就更不露面了。”鬼蛾随口解释,没注意到提及叶玄时,云洛浅浅表露出的关切,以及羞怯。
“哦,这样啊……”一丝羞怯引出了三分慌乱,这令她难以忍受极短暂的沉默,也令话头转得有些突兀:“对了姐姐,我还不知你本名叫什么呢。”
“朱十九。这名儿你知道就行,不许叫。”鬼蛾说这话时,神色微有些窘迫。
“十九?”云洛惊叹道。“你上面……”说到一半,即刻将后半句吞了回去,生怕又触到她的伤心事。也不知她家中饿死了多少人。
“我不姓朱,也没十八个哥哥姐姐。”鬼蛾瞧着云洛的模样,知她会错了意。“我不知自己原本姓什么,只记得妈妈唤我‘小蛾’。千家姓,缀编号,这是‘书院’给孩子起名的蠢规矩。我运气好才叫十九,你知残影叫什么?”鬼蛾坏笑道。
“叫什么啊?”云洛凑近身子,兴奋地问。女孩儿们一同说人坏话时,总是分外亲近。
“冯二七!”云洛其实并不怎么认识残影,却还是被鬼蛾带着笑得前仰后合。
“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鬼蛾边笑边补充道。
“嗯嗯,谁都不说。”
“书院每年收一千个弃婴、孤儿。千加姓缀两个数,迟早有天会不够用。我倒想瞧瞧,到时候是缀三个数呢,还是凭空编些姓氏出来。”鬼蛾自言自语道。
“嗯,‘书院’这么些年,可是救了不少孩子。叶玄殿下…他是个挺好的人啊。”云洛想从鬼蛾口中多听些叶玄的事情。
鬼蛾全没会意,摆摆手道:“你不懂,那是个生意。”说罢便转了话题,指着斜倚在桌边的“无用”问道:“我能瞧瞧吗?”
“那有什么不成。”云洛单手将短剑递给鬼蛾。
剑鞘触手冰凉,也是精刚所铸,打磨得全不反光。鞘上纹路轻浅,灵动顽皮,是云洛得剑后自己订制。鬼蛾缓缓将短剑拔出,剑身不是银色或黑色,而是一种比云洛衣衫还要淡上许多的黄。剑芒柔和,全无厉杀之意,鬼蛾却能感觉到,只要轻轻一舔,自己舌头即刻便会如蛇信般分出双叉。
“好剑呀,顾长卿手底当真没有凡品。你说,你这‘无用’要是跟我的‘鬼哭’一同拿去‘千金阁’拍卖,哪个会得价高些?”
“千金阁”是“枯荣城”最大的赌坊,同时也做拍卖生意。赌赢的人,最爱胡乱出价。
“鬼哭?”云洛望盘在桌角的黑色“绳鞭”,突然感到有些恶心,之前并未觉得那一团黝黑像条长蛇。她并未伸手要,鬼蛾却主动将“绳鞭”隔桌抛了过去。正想着蛇的事,蛇突然动了,把云洛吓得一个激灵。
她有些笨拙的将“绳鞭”捧在手中,只觉得这鞭虽细,却结实得紧,分量也比看上去要沉重许多。本想学着鬼蛾的样子赞一声“好鞭”,脑中忽又浮出素素趴在榻上的模样,便没说出口。
“瞧不出哪里好,就不用赞了。”鬼蛾笑道。她一看云洛拿鞭的样子,就知她一窍不通。“也是顾长卿做的。”鬼蛾归剑入鞘,交还云洛。
云洛拿了剑,正要还鞭,听见顾长卿三字,又把绳鞭拽了回来。“我再看看。”
云洛瞧着“鬼哭”,鬼蛾瞧着云洛,一时无声。
“下回咱们比比兵刃。”鬼蛾收回绳鞭时对云洛说。
“嗯。用兵刃,我可未必赢得了。”云洛假装谦虚道。
“真以为姐姐空手治不了你吗?我最厉害的功夫,可没舍得对你使。”想着那武功用到云洛身上的画面,鬼蛾目光变得有些灼热,云洛却丝毫未觉。
“我不信,什么厉害武功啊?”云洛顽皮道。
“你不知‘外城’那些混混私底下叫我什么吗?”鬼蛾阴笑着问。
“不知啊,不是叫鬼蛾吗?‘鬼蛾-朱十九’。”云洛咯咯笑道。云大知道鬼蛾被人叫做什么,却没跟云洛说过。云笛更不敢提。
“去你妈的。”鬼蛾笑骂,左手隔着桌子虚扇了对面一个耳光。云洛听她竟吐脏话,惊了一下。后见她没真生气,又继续笑问:“到底叫什么呀?”
“自己打听去。”鬼蛾没好气地说道。她佯扇云洛时,一小截手臂滑出袖口,又露出那骇人的斑斓。
“姐姐,你臂上这是?”云洛瞪大眼睛,望向鬼蛾前臂。
“这叫刺青。西域传过来的。”鬼蛾很愿聊这个话题。
“刺?”云洛马上从这名字中察觉到诡异。
“是。沾了色料,一针一针刺上去的。”鬼蛾说着又将袖口往上拽了拽,享受着云洛的目瞪口呆。此时整个中原,便只“枯荣城”中,有一位“刺青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云洛自小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孩子,却也知只有犯了重罪之人,才会往身上刺字。将画刺在身上,更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连云洛都感离奇,其他中原人更觉得“刺青”这事实乃大逆不道,是以那位“刺青师”冒着奇险穿越“霄云山脉”来到中原,以图将此技艺发扬光大,却始终举步维艰。他早已耗尽了从西域带来的金币,现今全靠鬼蛾供养,才将门店维持下去。
“刺的时候…疼不疼啊。我能摸一下吗?”
“可疼了,敢试试吗?”鬼蛾伸长手臂搭在桌上。
云洛极谨慎地用指尖触了触鬼蛾手臂,似在测试会不会烫人一样。之后才终于敢将小半只手掌贴在她臂上,像拂拭一块碧玉般轻轻擦过。斑斓之下,触手滑腻。“我也想试试,不过……”
鬼蛾这次终于被摸出了感觉,周身渐热:“刺在臀上,没人瞧得见。”她开始撩拨云洛。
这话云洛实在接不住,总不能告诉对方刺在臀上母亲也能瞧见,于是急忙将话头移到鬼蛾身上:“你臀上有吗?”
“有啊,我满身都是。”
“真的呀?我能……我能瞧吗?”云洛拿不准,自己与她有没有亲近到如此地步。
鬼蛾心中暗喜:“今日原没想把你怎样,自己送上门来,可不怨我。”旋即假装漫不经心地懒散道:“打架出了汗,左腿只怕也给你撞紫了,我要再泡温泉疗愈。你肯在旁服侍,给我捏肩擦背,就给你看。”
“我肯,我肯的。”云洛兴奋地不住点头。
……
自温泉小院出来后,云洛低着头,与鬼蛾并肩而行,一路无话。直走出“忘月楼”前院,二人即将分别时,鬼蛾柔声问道:“小洛,咱们是好朋友,对吧?”
云洛将头埋得更低,踌躇良久应道:“嗯。只是……我们以后,还是不要一起泡浴了。”
隔日,云洛打听到了那个诨号,着实惊得不浅——凌迟手-鬼蛾。

流亡日记-节选(7)
安涅瑟真像野草一样顽强,她的伤竟然这么快就彻底好了,我很高兴。蛇必须赶紧吃完,这些畜生不吃我们打到的鱼。不吃鱼也好,离“沃夫冈伽”越来越远,现在打上来的鱼,有很多我都不认识了。万一鱼有毒,毒不死蛇但能毒死人,那就麻烦了。但它们也不吃咸肉,这样下去怕是要饿死了。
沃夫冈伽,有点不愿意提到这个名字。沃夫冈伽是对“所有陆地”的敬称,然而在我小的时候,“帝国”的“皇帝”竟然将自己的国名,改为“沃夫冈伽”,就连书中也没见过如此狂妄的人,这家伙是想把包括“昆斯特”在内的所有“王国”都鲸吞下肚!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最大国家的王,会犯和女奴一样愚蠢的错误。帝国改名之后,所有的王国联合起来,组成了“联邦”。
不过“联邦”内部也不怎么团结,我常听父亲私底下咒骂其他国王,说他们贪婪、卑鄙、自私,后来在一次与邻国王族的宴会上,醉酒的“霍森特”国王当面辱骂父亲,用的也是这三个词,连顺序都一样。
这些蛮牛假惺惺地修建图书馆,还互相攀比谁的藏书更多,自己却只喜欢打猎。听他们吵架真是一种折磨,就是那么枯燥的几个词汇不停重复,音量越来越大……他们要是直接像野兽一样对着彼此咆哮,可能会显得更有风度些。
那次与“霍森特”王族的聚会,因需要我的出席,在父亲的蛮横坚持下,改在了“昆斯特”境内举行。在我很小的时候,“洛拉玛人”就被教廷判作“女巫”,因此我这一生,从未离开过“昆斯特”的领地。
我儿时愿望中的一个,就是长大后游遍整个“沃夫冈伽”,甚至“帝国”的领地我也想去看看。可惜永远不可能了。就算我没出海也不可能,以“洛拉玛”人现今的处境,一旦离开“昆斯特”,等待我的恐怕只有“火刑架”和“铁处女”,或者那些变态的神卫研究出的什么新刑罚。
即使是在“昆斯特”境内,最近几年父亲也不许我离开王宫太远,就算带着王庭侍卫,也还是不放心。因为他不确定“王卫”敢不敢挡在“神卫”面前保护自己的公主。
好在“昆斯特”境内的“神卫”没那么丧心病狂,对王族多少还有些敬畏之心。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9:21:44
第九章:通汇钱庄

叶玄与残影徐徐溜着马,边走边玩,三天才至“枯荣城”。
回城后,残影直奔“莫问塔”,确认自己与叶玄都不在的这几日,四层、五层没再来人,便即开始着手安排“陈丰”的事。
照规矩,四、五两层的生意,就只残、叶二人可以过问。木青儿当然有权知道一切,但她不愿管,也不擅管。鬼蛾守不住秘密,寒星、孤雁又都是耿直、倔狠的性子,碰不得这八面玲珑之事。
叶玄来到自己极少露面的“城主府”。此时木青儿书房门口,挂着一只浅灰色的小小木牌,示意“正在午睡,小事勿扰”。叶玄轻轻推门而入,转进内室时,木青儿已被吵醒。自“那一夜”后,她睡得一直很浅。令人安心,也叫人心疼。
“少主。”木青儿掀被起身,正要下床,见叶玄已来到近旁,索性慵懒地靠坐在了床头。
“没事,安心吧。”叶玄在床沿坐下,右手轻握住她的足踝,漫不经心地揉捏着。
“嗯。”木青儿点点头,不再说话。
叶玄也不再言语,拇指轻蹭着足踝下纤薄、滑腻的肌肤。二人对坐无声,叶玄很享受这种无话可说的静逸,尤其是跟残影待了几天之后。
“城中没事吧?”过了良久,叶玄随口一问。
“小蛾…跟云洛打了一架,说没结仇,交了朋友。”木青儿淡淡回道。若叶玄不问,她显然是没打算提。
“云洛?为何呀?”叶玄对那个小丫头印象很深,不光在“云大”家里,“忘月楼”中也碰过面,二人却未在礼节的范畴之外说过什么话。叶玄每次见到“云洛”时,身边或有“云大”,或有“清尘”。
“说没结仇,就…没细问。”木青儿微低着头,寡淡的声音中泛出一丝羞惭。
“要敢祸害云家的闺女,看我怎么收拾她!”叶玄恨恨地说道。

…………

走出“城主府”正门,叶玄穿过主街,来到不远处的“忘月楼”。“清尘”正陪着别的客,他只得转身去了近旁的“千金阁”。常一起玩儿“骨牌”的几个损友也没约过,独自去碰碰运气好了。
“雅室”当然没人,这时刻三层的散桌也颇冷清,只一、二两层还有些热闹,却也是玩“骰子”的居多。忽然间叶玄眼睛一亮,在二楼围坐桌前的赌客中,瞧见一个身着墨绿稠袍的背影。
“薛让?”叶玄走到近前,确认自己没看花眼。
被称做“薛让”的男子转头看到叶玄,苦笑着站起:“叶兄。”说着与叶玄走到稍清净处,也没拿桌上筹码。
“你还玩儿这个?”叶玄讽刺道。玩儿“骨牌”的看不起玩儿“骰子”的,便是城主也难免俗。
“散散心。”薛让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怎了?”
“你说,要多少个‘旱’,才能弄死一个‘蝗’啊?”隆冬腊月,窗户紧紧闭着,薛让说话时却似遥望着远方的光景。虽不虞有人听见,叶玄还是赶忙将他拉到三楼的雅室之中。
“你要干什么?”叶玄惊疑地问道。
“小妹来信,‘风大矛’又在惹事。父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气得病了。”薛让叹道。
“病得重吗?”叶玄关切已极,他这些年赚的银子,有一半都存在薛家的“通汇钱庄”。
“不重。小妹写信用的‘明文’,措辞谨慎。我猜父亲生病这事,八成是装的。只是……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好好一个‘丰临城’,给‘风家’那帮人搅得鸡飞狗跳。”
“这回又干什么了?”叶玄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抱怨。
“‘风沙雁’,竟卖会上喊价,跟‘慕冬阳’的女儿‘慕雪’杠上了。最后不知怎地打将起来,‘风沙雁’吃了亏。‘风家’的人把‘慕冬阳’在城里的铺子砸了个遍。哼,说是砸了,其实就是抢了。
干完这事,还不依不饶,逼着‘慕家’把女儿交出来。‘慕家’早把女儿不知送到哪里去了,‘风家’找她不着,‘慕家’的店铺也开不了张,就这么僵持着。不管这事怎么收场,只怕又有一大批商人要迁走啦。”薛让忿忿地说。
“风沙雁,是谁来着?”叶玄假装对这个名字印象模糊。他不想让人感觉到自己对“丰临城”的人事和,有超过正常尺度的关心。
“‘风四矛’的女儿。唉……‘风大矛’是根芒刺,就这么扎在肉里,各家忍着便是。可这‘风四矛’偏生是根搅屎棍。有他在,创口只能越撕越大,越烂越深。”叶玄觉得薛让这比喻很妙。
“薛老板这‘会长’当的,不容易呀。”叶玄同情道。
“多少个‘旱’,才能弄死一个‘蝗’呢?”薛让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你他妈认真的?”叶玄瞪视着薛让的双眼。
薛让偏过头,不言不语,神色肃然。
“豁出性命的话,七到十个或许能行。要是人人想着全身而退,多少都不够。你能凑齐七个‘不要性命,没有底线,同时又肯服从命令’的‘旱灾’吗?”叶玄沉声问道。
“不能。”薛让坦诚:“你的佣兵团呢?”
“不能!”叶玄斩钉截铁地答道:“就算能,我也不会为了银子,去碰风大矛。”
薛让绝望地叹了口气,又似松了口气。若叶玄说能,他不知会怎样。
当今天下,有四大钱庄。或者说,一大三小,四个钱庄。薛家的“通汇钱庄”,便是那“一大”,天河以南,就只此一家。北地的生意则被“宝商、开源、日升”三家瓜分,“通汇钱庄”北进的心愿,经年未成。
三十七年前,距“天河”甚远的“枯荣城”,硬顶着与“北地三大钱庄”翻脸的压力,强行将“通汇钱庄”引入,并存入大笔金银。当时除“天河沿岸”外,“通汇钱庄”在“北地深处”就只“枯荣城”一家分号,银钱存进后,在北方诸城根本兑不出来。没人明白“木叶家”为何要干这种事。
“薛家”宗主“薛瑞”欢喜已极,居然亲至“枯荣城”商谈诸般事宜,后又将与之同行的次子“薛让”直接留了下来。一留便是三十七年。这期间,“薛让”只回过南边两次。
“薛瑞”一行人中,令叶玄印象更深的,是他那坐在轮椅上的义女“余垚”,据传是早年故友的遗孤,“薛瑞”不管走到哪里,都亲自推着她。无微不至,胜似亲生。
以“枯荣城”为根,“通汇钱庄”在“薛让”的执掌下,于北地开枝散叶,渐与南方相接,真正做到了“银币正面”所刻之野望——汇通天下。

流亡日记-节选(8)
我们继续向北航行,但没再见到什么东西。白天的太阳实在太毒了,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舱里,傍晚才出来享受一下海风。这段日子经历了太多,我很享受这几日的无聊。
今天傍晚的夕阳,很温柔。安涅瑟赤着双脚,惬意地躺在她自己用床单制作的吊床上,任凭海浪轻摇。见我走近也不起身行礼,只慵懒地微睁双目,轻声问:“公主,你要躺吗?很舒服。”
“安涅瑟,踢我脸的事,咱们该清算一下了。”
安涅瑟慌忙起身,十分狼狈地试图从吊床上下来,吊床柔软,她整个人深陷其中,越想迅速从里面出来,就越挣扎不出,那样子很滑稽。折腾了一会儿,安涅瑟终于站在了我面前,欠着身子,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跪。
“公主,当时很危急,我…我……请公主责罚。”安涅瑟还是跪了下来。她一向是个笨嘴拙舌的家伙,但也不至于这么多天还没想好说辞,除非她根本没想。
“你要是主动请罚,说不定我能饶了你,不过看你的样子,像是不打算再提这件事了。”
“维泽知错,请公主责罚。”安涅瑟不再辩解,语气仍显得有些委屈。每次受罚的时候,她会按规矩自称“维泽”,那是我赐予她“安涅瑟”之名前,她的奴名。在昆斯特,每几十个女奴就有一个叫维泽,反正她们也不用跟外人交际,只要在各家内部不重名就行。
“去拿鞭子来。”我命令道。
“是,公主。”安涅瑟不再矫情,看来已彻底进入了“维泽”的状态。
她走回主舱,拿出一根软鞭双手捧到我面前,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随手抱住了前帆的桅杆。
“你什么时候可以自己选姿势了?”我心中暗骂,没跟她计较。
软鞭轻卷,抽在甲板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安涅瑟身子缩了缩,却没发抖。这贱种根本不怕我!
我从不让安涅瑟流血,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这条“软鞭”是小时候我特地给她订做的,跟收拾其他女奴用的“马鞭”完全不同。为这事,父亲可没少嘲笑我。
……
“暴风雨”结束后,安涅瑟的身子早已被她自己的汗水浸透,修长笔直的双腿再也撑不起上身的重量,瘫跪在地,双手仍紧紧抱着桅杆。
此时的无尽海,格外沉静。安涅瑟却像刚受过风雨捶打的小野花,颤微微低垂、蜷缩着。
我心情好些了。

流亡日记-节选(9)
今天遇到了暴风雨,我吓坏了。我曾见过更狂暴的飓风,但那时我住在宫殿里,而不是船上。毫无征兆,没有黑云从远处飘来,是头顶的云突然变黑了,这该死的无尽海。
幸亏帆收的及时,否则我和安涅瑟都要喂鱼了。两天前,如果我像对待其他女奴一样,把安涅瑟打得皮开肉绽,今天她收帆动作慢一点我们就死定了。父亲说得对,“做善事,得善报”。
我们能活下来的另一个原因居然是“小丑鱼”,就连吟游诗人也编不出这么可笑的故事。
小丑鱼是“昆斯特”近海一种长相很滑稽的鱼,公鱼有父亲的脚那么大,母鱼和我的脚一样大。书上说先民时代没有这种鱼,那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小丑鱼的凶暴令人发指,我总觉得这是对滑稽外表的一种报复。从来没有人见过小丑鱼逃跑,面对海中的任何活物,它们似乎只会做一件事,就是撕咬,疯狂地撕咬。
如果渔夫乘小木船出海捕鱼,回来时船上的鱼腥味就会引来大量小丑鱼,它们闻着味道就会冲上去撕咬,根本不在乎咬的是什么,渔夫的小木船会被咬穿,然后船上的鱼和渔夫,都会被小丑鱼撕碎。
据说沃夫冈伽的几个“内海”也都有小丑鱼,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昆斯特的“淡水湖”里是没有的,我就是在那里学会游泳。
因为小丑鱼的关系,昆斯特能够出海的渔船,比淡水湖中的渔船要大很多,父亲的渔船更大些,用得都是最好的木材。父亲的工作是收税和杀人,他当然不必亲自捕鱼,打猎和捕鱼是他最大的爱好。
我对捕鱼没什么兴趣,但我喜欢跟着父亲出海。之前我总嫌父亲胆小,不敢驶离海岸太远,做梦也没想到我的成人礼竟是一次“不能返航,也不知终点”的远行。如今这艘渔船,是唯一能让我“感觉”到父亲的东西了。
总之,以上种种,在今天救了我的命。感激父亲和小丑鱼。

流亡日记-节选(10)
已经记不清我们在海上漂了多少日子,只知道是在向北航行。还是什么都没有,我开始感到焦躁。安涅瑟似乎很平静。
安涅瑟的淡然让我安心,也令我嫉妒。凭什么她可以享受当下,只有我一个人担心未来!
无论如何,我坚信在“沃夫冈伽”之外,一定还有陆地和人,而且是会写字的人。我比“沃夫冈伽”的任何人都坚信这一点。
这不是毫无根据的,因为我的卧室里有一块黑色的石头,石头上面刻着一种很明显是文字的东西,但没有人认识。那绝对是文字,而且和“沃夫冈伽”的文字完全不同。
沃夫冈伽有很多种语言,很多种文字,但都是极相似的,帝国来的人说什么,即使没有翻译也能听懂大半,而这块黑石上的文字,是完全不同的。“沃夫冈伽”的文字像“海浪”,而黑石上的文字,像神卫用的“法锤”。
我第一次见到这块黑石就被迷住了,父亲说,这是比爷爷还古老的东西,就连爷爷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昆斯特家的藏品中的。
我向父亲要这块黑石,想摆在我的卧房中。父亲一开始有些担心,他怕黑石上的符号是一种诅咒。我问父亲,它诅咒“昆斯特家”世世代代只能做卑贱的国王吗?父亲爽朗地大笑,把黑石给了我。当父亲想到这块黑石和“无尽海”中生死不明的女儿……以他的愚昧,恐怕会觉得黑石上真有什么诅咒吧。
我房中的东西,能搬上船的,现在都已经在这艘船上了,这么重要的黑石当然不会落下。从前我只是迷恋它,而现在,它是我的信仰。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9:36:45
@艾斐 2022-06-20 17:15:18
厉害呀,一看就是好文帖!只希望楼主不要突然就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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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19:37:07
第十章:余烬

距“陈丰”醉酒后被鸡骨卡死,已过了两年半。“陈启”欠“千金阁”的赌债,也快要还清了。
这天,“莫问塔”四层,来了一位带着枯黄面具的男人。
“我想谈个生意,盼能同时见到‘木先生’和‘叶先生’。”说话间,男人递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给残影。
“大到不能跟我说的生意?”残影满眼好奇,心痒难耐。
“能与谁说,由二位先生判定,更妥当些。”男人和缓说道,并未刻意遮掩自己沉厚的嗓音。
“若真有惊天之事,您该去五层。”是试探,也是报复。
“我失礼了。”男人说罢,又从怀中取出九张“万两”银票,放到桌上。
万两银票本极罕见,而桌上十张,竟都是“没有密纹,立等可兑”的“灰票”。
“我带您去。”残影确知了事情的分量,不再懊恼于男人的姿态。其实对方也并未有意冒犯她,只是那气度让她很不适应。残影习惯了坐在面对的人故作镇定,而不是真的镇定。
“多谢。”见残影收了银票,男人便摘了面具,露出微黑的脸孔,和修剪得十分齐整的络腮短须。
残影与男人一同自铁门走出,对值守的侍卫道:“派人去寻少主,说‘五层’有事。我在‘城主府’书房等他。”
出了“莫问塔”,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子候在街边,手中持着长条布包,似是裹了字画或兵刃。“这是我儿,可否带他同去?”
“可以,不另收钱。”残影的严肃,从来过不了半炷香。
残影领着二人,一路以脸当作腰牌,进到城主府内:“二位请在‘客室’稍坐,我去通禀。”残影说罢,上楼去了木青儿书房。入屋后,见“寒星”也在,正与木青儿低声说着什么。
“青儿姐。”残影轻唤一声。与寒星只对视点头,并不互相招呼。
“嗯,有事吗?”木青儿淡然询道。
残影将前因后果简要说了一遍,木青儿听后面无表情:“知道了,等少主来吧。”她只想叶玄来了,自己就能少说话,全没在意将客人晾着是否无礼。
木青儿看了寒星一眼,示意她继续说。残影站在近旁,有些无措。木青儿见残影没有告退的意思,又瞧了她一眼,寒星随即也停了口。
“我在这儿等少主,成吗?”雇主的事不肯同她说,残影下去也觉尴尬。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就这样被青儿姐打发走了。
“嗯。”木青儿应允,随即又转头听寒星说话。
残影没趣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她有些羡慕寒星,可以如此自在地与木青儿相处,甚至…还有些亲近。
“两个凉薄之人同处一室,画面倒挺温暖。”残影心中暗讽。她偏着头,瞧着寒星,没细听她说什么。只觉这贱人容姿端丽,英气逼人,一头黑瀑长发整整齐齐地垂拢于双侧肩甲之内,没有一丝半缕的顽皮。说话间小嘴儿一张一合,薄唇鲜红似曾饮血,贝齿莹白几欲折光。与己相比,直如“冰原上孤傲的灵狐”与“乡野间流落的柴犬”,判若云泥。
“所幸那些高贵玩意儿,都不会舔。”残影这样宽慰自己。
寒星感觉到有人正打量自己,抬眼朝残影望去。没有敌意,却让人寒冷。如果说,木青儿的不可亲近是一种漠然,寒星的不可亲近则是锋利。残影浅浅一笑,避开了那两道令她不适的目光。
没人理她,没人给她倒茶,也没人责骂她。残影感觉自己真的像一条枯木映在墙边的残影,萧索、零落。过不多时,她已有些懊悔干嘛要留在这儿自取其辱。然而,青儿姐刚刚已允许自己留下,再走也不大妥,只得百无聊赖地坐在椅中,用指尖揉弄着略有些干枯的头发。幸好叶玄没有让她等得太久。
“少主。”寒星和残影见叶玄进来,立即从椅中站起唤道。木青儿在时,残影就规矩许多。
“师姐,客人呢?”叶玄轻声问道。
说话间,寒星让出自己的软椅给叶玄,而后绕到木青儿身旁“远离叶玄”的那一侧站定。
“在客室,我想着…等你一起。”木青儿应道。
“嗯。请他来吧。”叶玄转头对残影道。随即又看了一眼寒星。
“星儿,出去。”木青儿命令道。这是“莫问塔”的事,寒星不能听。
“是。”寒星朝着木青儿与叶玄的方向,微微颔首躬身,旋即昂然走出书房。寒星无论在哪儿,都不会放下她的高傲,和她手中的寒剑“裁决”。
“木先生、叶先生有礼,在下‘陆烬’。这是我儿‘陆醒’。”陆烬的衣着不是武人扮相。站在身边的陆醒瞧着像个练气之人。
木、叶二人还礼后,请“陆家父子”到厅侧壁炉旁坐下。炉边座椅不只四张,残影未得许可,自觉溜到叶玄身侧站着。没人驱赶,她是绝不肯出去的。
“小影说,阁下有个生意要谈。这便请吧。”叶玄说道。
“有个宝藏,想与先生同取。”陆烬开门见山。
“宝藏?”叶玄觉得有些可笑。但对方已洒出十万两,他不会轻易认为这是个笑话。
陆烬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旋即用浑厚的嗓音说道:“我知道,要二位相信我不是疯子,并不容易。宝藏,那是说书人口中才有的事,只不过……我父子也可算是书中才有之人。初见不诚,还请恕罪,在下‘罗摩烬’。”
叶玄与残影的瞳孔几乎同时闪了一下,木青儿一双浅淡灰眸注视着面前之人,不发一语,神色木然。
“罗摩后裔。确是故事中的人物。”叶玄沉声叹道。“灾害元年”以降,天下便无人敢姓罗摩。
“所以,你在家传之物中,寻到了宝藏的线索吗?”残影终于忍不住插口问道。随后,她得到一个比罗摩之姓更令人惊骇的答案。
“不是线索,已找到了。”
“那还找我做什么?”叶玄语声淡漠,眼瞳却愈发幽亮。唯一可能的理由,呼之欲出。
“太多了,我取不出。”罗摩烬坦诚道。说书人的故事,总是历尽艰辛,寻得宝藏便皆大欢喜。殊不知“取宝”才是真正的麻烦。
“我做什么?得什么?”叶玄开始谈生意,简单、直接。
“取出金砖,替我看护。直到我将自己那份尽数存入钱庄。宝藏,一家一半。”罗摩烬说出早已想好的对策。
“一半是多少啊?”残影见方才说话没遭呵斥,开始越俎代庖替叶玄提问。
“我估不太准,总重约莫三、四百万两吧,都是帝国制式的金砖。”罗摩烬平静应道。
既知是“罗摩家”的东西,叶玄对其体量已有所准备,心头却还是震了一下。“嗯,权且当你没吃‘梦菇’吧。为何要找我呢?”
罗摩烬瞧了木青儿一眼,缓缓说道:“所有可能的人,我都过了一遍。
‘苍城’双子‘吴福、吴禄’,好女色,不恋钱财;
‘徐飞’是个豪放之人,我去他的‘凉城’看过,混乱不堪。因此‘上官静’也不用提了;
‘顾长卿’虽称顾老板,实则大隐于市,当年连武林盟主都不肯做,今日更不可能为了宝藏出山。而且他毕竟是‘那一代’人,谁知他听见罗摩二字,会作何反应呢?”
“嗯,南边那几位呢?”叶玄听他说话句句直指要害,也想听他评评南方的人物。
“‘风大矛’,不可相与;‘墨白’,是个诗人,独行独往,连部下也无;‘胡亢’,仁侠之名太盛,我信他不过。”罗摩烬饮了口热茶,继续道:“九‘蝗’之中,就只‘木先生’在我心里全无轮廓。也是‘枯荣城’的繁盛、‘莫问塔’的信誉,以及……‘叶先生’的爱财之名,让我决心掷下这一注。”
“这一注掷的可不小啊,知我贪财,就不怕我独吞吗?”叶玄语带讥讽地探询道。
罗摩烬苦笑:“找谁都有这层凶险,我没更好的办法。”
“既如此,先带我去看。”叶玄沉声道。
“这恐怕不成。”罗摩烬拒绝,和缓而坚定。
“你可知取几百万两黄金,要闹多大动静。我光筹备这事,要费多少心力,耗多少金银。甩下十张银票,再说个故事,就想让‘枯荣城’为你而动吗?”叶玄盯着罗摩烬的双眼,继续道:“再者说,我若要吃你,难道归途上就吃不得?”
“若注定死于你手,我宁可你当着两千驼队、一千轻骑的面杀我。”罗摩烬迎着叶玄的目光,毫不闪避。
“什么两千,一千?”叶玄不解。
“我还没找到的时候,就已在各种地形上,试过驴子、驮马、骡子、骆驼、驴车、骡车和马车了,我甚至还去你的‘斗兽场’看过大象。
大象不行,力气虽大,却不能长途跋涉。车也不行,那地方就算车子勉强能进,载上重物也出不来。
驴、马、骡负重太小,只有骆驼合适。可骆驼到了南边脾气暴躁,是以需用‘骟驼’;骆驼在南边容易生病,因此需要两千,更替备用。你‘枯荣城’有一千轻骑,步兵更多。一千轻骑可尽数带走,城防交给步兵,城外农乡若有匪患,交由‘佣兵团’去剿。至于该不该从‘佣兵团’借出更多兵力跟随,我就无力判断了。
总之,两千骟驼,一千轻骑,是最基本的需要。当然,更重要的是,木先生需在队中压阵。”罗摩烬显然已在心中盘算日久,若宝藏是他的幻想,这可是个不得了的疯子,叶玄心想。
“越说越像真的。可还是不足以让我动。”叶玄相信,一定还能撬出更多内容。
罗摩烬道:“我寻这宝藏的时候,为了得到情报,想必也已泄露了一些紧要的碎片,现只寄望于没人察觉。无主之物,先占先得,天公地道。耽搁久了,若是叫有心的‘南人’将碎片拼凑起来,先行寻到,那时你再去抢可就不是一回事了。‘枯荣城’武力再强,也不可能与整个南方为敌。只有你先拿到宝藏,世人依着公序古法,皆默认这金子是你的,你才有可能带得回来。”
“你何时寻到这宝藏的?”叶玄问道。
“不久前。”罗摩烬不给叶玄可以模糊推算出距离的情报,虽然他清楚,给了也无关紧要。“你想要证据,这个行吗?”说罢给了儿子一个眼神,罗摩醒当即从怀中摸出两块“中指长、拇指粗的小金砖”放在桌上,金砖表面生满了丑陋的锈渍。叶玄拿起金砖仔细端详,残影也拿起一块。
确是帝国制式,锈渍不似作伪。黄金原是难腐之物,锈成这般模样,没个几百、上千年怕是难能。
罗摩烬猜到叶玄所想,趁热打铁:“有主的金砖,很难锈成这样。金砖放在南方一湿潮山洞里,没有箱子,也未埋入土中,就这么肆意堆着。那山洞很小,里面却深。我知道位置,也花了很久才寻到,久到我几乎以为自己被耍了。”
“我想不通。”叶玄瞧着金砖,幽幽说道:“你说这样的金砖,在洞里有三、四百万两之多,当初是如何把它放进去的?放进去之后,又如何守住这秘密?还有,为何直接扔在洞里,不埋起来呢?”
“如何放进去,我不知道。至于为何不埋,倒可猜个大概。地图中所标记的位置,已算得精细,但也只大致寻到一个山谷。谷中大、小洞穴甚多,若不是堆在洞中而是埋于地下,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那宝藏的位置已足够隐秘,埋藏之法,就不该叫寻者太过为难,毕竟这东西就是用来给后人取的。”罗摩烬道。
残影不自觉地朝“罗摩醒”一直拿在手中的长布包望了一眼,转瞬为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羞惭。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将图随身带着?如换做自己,找到宝藏后会立即将图烧了,想必他也一样。
“这算个证据,但是不够。”木叶家族倾巢而出,不可能仅凭两块金砖。以罗摩烬的心智,也绝不会有如此不切实际的念头。叶玄几乎可以断定,那长布包中藏着更大的蹊跷。
“这个如何?”罗摩烬从儿子手中接过布包,亲自解开,将内里之物双手捧着,交予叶玄。
叶玄接过后当即明白,罗摩烬双手递交,即非敬人,也非敬物。只因这东西重得有些不可思议,罗摩烬若真不是武人,双手能举可算得力大如牛了。
这是一柄长剑,黑衫木所制的“剑鞘”已腐烂到有残渣掉落的地步,“剑柄及格手”却不见丝毫锈迹。叶玄自椅中站起,右手缓缓将剑拔出。“剑身”通体黝黑,与格、柄浑然一体,在壁炉的火光映射下,泛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猩红。罗摩烬注意到,木青儿那始终透着事不关己的淡灰色眼瞳里,闪出了些许异芒。
叶玄执剑伫立良久,左脚后撤半步,缓缓抖了个剑花。劲风鼓荡之下,愕然惊觉,这比玄铁还要重逾倍许的凶器,竟是柄软剑!
叶玄归剑入鞘,没有交给木青儿,也没有还给罗摩烬。坐回椅中,等着对方继续。
瞧着木叶二人的反应,罗摩烬心中有了几分成算:“这剑也是洞中取的。就躺在乱金堆上。”说罢不再言语。双方静默良久,只壁中炉火偶尔劈啪作响。
叶玄几乎信了。这剑,便是“剑湖山庄”也难出,只有“帝国”能铸。倒不是因为此剑锋利亦或坚固,这些他都未测过。
兵刃的冶炼锻造,单以工艺而言,如今的“顾长卿”可谓登峰造极,远非先人可比。但兵刃的另一关节,是材质。
玄铁、精钢、乌金、纯钢、精铁、生铁,世间兵刃,几乎皆以此六种料材所铸,便是以“剑湖庄”工艺之精、炼金之妙,最多也只能以此六料为基,略掺些莫名之物。如叶玄不常带于身边的软剑“腥芒”,主材乌金,辅料不明;木青儿的玄竹“墨节”,则纯粹是以玄铁锻造。
六种主材中,“玄铁”的硬度及重量皆远超其余,也是唯一“蝗境”武者不可徒手碎裂之物。“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玄铁沉重又兼昂贵,是以世间刀剑良品,惯常为“精钢”所铸。云洛的短剑“无用”,便是“精钢”辅以某些顾长卿不肯言明之物而成。
世间根本没有“比玄铁更重的柔铁”,这是天外飞石!唯有帝国,方能“集天下之手眼,耗千载之光阴”,归集到此等诡异的料材。“剑湖庄”于天外飞石亦有悬赏,所获却多为废材。
“先生若愿赌上一把,此剑便是信物。”罗摩烬将剑递出时,已不指望对方归还了。
“我拿六成。”叶玄沉声道。对方讲的故事,他已信了八、九分。
“这样的东西,我还有一件。五成。”罗摩烬指着叶玄手中黑剑,缓缓说道。
叶玄很后悔,见到这柄黑剑时,没有管好自己的神情。“我们不要像小商贩一般讨价,五成五,就是这样。”
“好,就是这样。”罗摩烬痛快地答应下来。
叶玄忽然想到一事,补充道:“你那另一件,我若不拿,就是六成。”二人之间,终是叶玄更像小商贩一些。
“好,就是这样。”罗摩烬又将同样的话重复一次。
这般大事一言而决,叶玄觉得实在有些草率。可此等怪事,从前确是从未处理过。今次所积累的经验,日后恐怕也没什么用处:“罗摩兄,既已交接信物,我们便是盟友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还请详尽告知。再者,宝藏的具体位置你不肯说与我听,那也罢了,但大致的方位我必须了解。如你所说的‘两千驼队、一千轻骑’,不能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横渡天河,挺进南地。”
“这一节,我理会得。骆队、轻骑如何隐伏,我心中也有计较,稍后与叶兄详叙。至于此事之原委,我们既已定盟,自是要坦诚相告的。只是…烦请叶兄还是唤我‘陆烬’便好。”
叶玄、陆烬互不知彼此年岁,未入“衰老期”的壮年男子,若非同宗、同门,惯常不叙长幼,互称兄台。
“是了,陆兄请讲。”叶玄说罢,残影主动将众人茶杯续满,旋即退回叶玄身侧。她本以为叶玄见她乖巧,会指指右手边的软椅让她坐下,然而并未如愿。
陆烬微微颔首以谢,随后说道:“叶兄,恕我直言。宝藏的事,你当真一丝一毫也不知道吗?”
叶玄愕然:“陆兄,这是何意?”
陆烬轻轻一叹,苦笑道:“是了,你此刻瞒我已全无必要,原来这几年间,都是我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真是可笑……”
叶玄一脸茫然,等着对方说下去。
“帝国末年,‘罗摩’一族隐姓埋名,四散流亡,去往西域的一支,便是我的先祖。先父年轻时,随着商队回了中原,我也是在中原出生。几年前,我依着一些风闻,伴上几件家传小物,牵出了几缕与宝藏有关的线头,其后心中便如野草狂生,一发不可收拾。
我顺着线头,摸到‘泰然城’,查出先祖流亡西域时,为减负累,将一些重要线索埋在了‘泰然城’城郊一棵巨柏近旁。而那巨柏,不知从何年起,已被圈入了‘泰然城’富商‘裴家’的马鞍厂内。”听到泰然城三字,残影转头望向叶玄,叶玄却并未侧头与她相视。
“那时正值‘裴家’老主过世,嫡子继承主产,其余几子得了些边角,正争相变卖,那‘马鞍厂’便在其中。我原想将其买下,哪料‘陈家’几翻抬价,似乎志在必得。我还道自己摸索途中,不知怎地漏了情报给‘陈家’。后经询查方知,那‘马鞍厂’早年原属‘陈家’,后来由‘陈家长子’代管之时,于‘裴家’所营的赌坊之中,将这厂抵了出去。
陈家老主‘陈丰’一直觉得此事是叫‘裴家’给算计了,得机欲将‘鞍厂’购回,不全是为赚钱。这‘鞍厂’总价又低,是以‘陈家’出价甚是随意。我一个外来商贾,若为竞这‘鞍厂’报出匪夷所思的高价,只怕反会惹人生疑。我欲在‘泰然城’行事,也不好公然得罪‘陈家’。正自左右为难之时,‘残影团长’现身‘泰然城’,我疑心病又犯,担心‘木叶家族’是不是得了什么线索。”
“你为何会识得我?”残影插口问道。
“我初时不知线索埋于‘泰然城郊’,起先调查的就是距‘霄云山脉’更近的几座边城,其中自然包括‘枯荣城’。我那时就在思索,寻得宝藏后要怎个取法。既到了‘枯荣城’,当然要瞧瞧你们。
我在‘千金阁’三层,与叶兄玩过‘骨牌’。叶兄当然不记得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散客。那日傍晚,残影团长去寻叶兄,我见你‘腰悬双刃’便猜想你是残影,后来与旁的赌客打听,确知正是‘血筹官’。”
“原来如此,本以为见过面的人我全能记得。”残影自嘲轻笑。“莫问塔”中虽颇多阴私隐秘,残影行事却并不昼夜颠倒,傍晚便即休息。放闲后,她常到“千金阁”去寻叶玄,陆烬若有心留意,识得残影倒也不难。
解了残影之惑,陆烬继续道:“见到残影团长现身‘泰然城’,我心下生出一个算计。雇了中间人,去‘莫问塔’买凶,刺杀‘陈丰’。
此中用意有二:一来,给我除了竞购‘鞍厂’的对手;二来,测一下‘木叶家’对‘泰然城’的事,做何反应。”
陆烬说罢,意味深长地望叶玄:“你的反应令我震惊!接到委托后,你立即飞马奔向‘泰然城’。隔日与残影团长一起出现在‘裴家的赌坊’,后日又一起去了‘裴家的青楼’。
‘泰然城’一桩普通的刺杀,竟引得‘枯荣城主’亲至。而且我刺的是‘陈家’,你查的却是‘裴家’。我当时几乎断定你察觉了宝藏的事,可后来,你这边又没了动静。
过去几年,我一直疑心你们是否隐于暗处窥视着我。最终决定与你们联手,也有这一层的思虑。与其整日担心不知何时会被你阴死,不如大大方方地跟你合作。”
听到此处,叶玄终于忍不住侧头与残影对望。残影眼中闪出一丝邀功似的得意。
“话已至此,叶兄能否解了我心中疑惑,你与残影团长去到‘泰然城’,究竟为得什么?”陆烬说这句话时,语中带着罕有的波澜,显然这事已折磨了他很久。
“抱歉,不能。”叶玄说着抱歉,语气却没有丝毫抱歉:“若说与你听,便要失信于人。我和小影去‘泰然城’,与宝藏的事没半分关系,就只能告诉陆兄这些。”
“好吧。”陆烬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个近在前眼的宝藏,骤然间成了海市蜃楼。
交谈持续了整整一个下晌,用过晚膳,又食宵夜,而后相约明晨继续。临别前,叶玄问了陆烬最后一个问题:“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寻这宝藏。只今日,你便洒出了十万两银子,算上杀陈丰的一万,是十一万。就算这十一万两是你全副身家。在这世间,你已是万中无一的富家翁,开出那宝藏又如何?难不成…你想复国?”
“叶兄说笑了,若钱能复国,又何至亡国呢?其实我也晓得,这宝藏真开出来,财厚德薄,也只惹得无尽烦扰。有时我真的宁肯从未发觉这隐秘。只是……祖宗的东西,不取不孝啊。”陆烬苦笑道。
“只盼这财祸,不要累及子孙便好,能不能留些实惠下来,全依天命吧。”这后半句,陆烬心中念及,却并未出口。决定寻这宝藏时,他便遣散了余下二子一女,只留了一个练气的次子在身边守护。
瞧着陆烬笔挺又仿佛佝偻的背影,叶玄心中更增凄惘:“宝藏究竟是有形之物,得与不得,好歹有个始终。我所盼之事,岂不更可笑吗?”

流亡日记-节选(11)
航行真是太乏味了,乏味到我甚至有点想念暴风雨。
必须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我开始教安涅瑟写字。安涅瑟是识字的,能读懂一些简单的故事,但写字不太行。出海前,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我知道这有些可笑,就算我们找到了“陆地”和“会写字的人”,“沃夫冈伽”的文字也是没用的。但我必须做些什么。
安涅瑟很不情愿。
从前我教她剑技、钓鱼、架船、唱歌、作画,她都学得挺开心,尤其是作画,她不喜欢色料,只用炭笔,画山桐树、画斑牙象、画我,全都惟妙惟肖。可是教她认字,读书,就好像在惩罚她一样。
我告诉安涅瑟,每天必须写出二十个新词,错一个就打她一鞭。这个贱种,居然问我能不能直接打她。明知她在说笑,我还是很生气,于是把错一个词的惩罚提升到了十鞭,这下她必须认真对待我安排的任务了。
安涅瑟一点也不蠢,比我以为的还要不蠢。十几天了,我几乎没机会打她。有必要增些难度了。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20:49:09
@李八师2022 2022-06-20 17:04:29
支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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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0 23:37:03
明天继续更新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1 09:33:10
第十一章:守秘

送走陆烬父子后,三人回至夜宫。残影返回了自己小院。
叶玄进到木青儿房内,这才将陆烬送的长剑递到她手中。木青儿捏着木鞘,缓缓将剑拔出轻舞了几下,素衣墨剑,烛影飘摇。舞罢,又屈指朝剑身一弹,嗡鸣之声,经久不绝。
木青儿归剑入鞘,交还叶玄。叶玄却没有接。
“这是重剑,你用。”师姐难得看中什么东西,叶玄决意将这剑给她。
“好,我练练看。”木青儿生性质朴、寡淡,武功也是厚拙一路。这剑虽重却软,能不能上手,她实无把握。
“明日用‘精钢’和‘玄铁’试试这剑,莫徒有其表,反将主人坑死。”叶玄嘱咐道。
“别吧,我仍用‘墨节’就是。”木青儿心疼这剑,更因这是叶玄送她的东西。
“剑会断,人也会老。”叶玄刻薄地劝慰道:“这剑比‘墨节’更配你,我想看你用它杀人。”
“好。明日测它。”木青儿狠了狠心。旋即又道:“少主,你给它取个名字。”
“名字,鞘上不是写着吗?”叶玄笑道。
木青儿细看几乎腐烂的剑鞘,复又望向叶玄,摇了摇头。剑鞘的样式颇为古朴,靠近格手处沉雕着二字,那是“帝国宗室”专用的字体。据传是大凉中叶,一个懒于国政,喜好篆刻的帝王所创。此种字体在武人看来,实乃矫情、扭曲到了极致。好在这扭曲有矩可循,在脑中顺着理路将其复位,便能看懂。
“暗水。”叶玄沉声念道。木青儿此时再瞧剑鞘,便理会了是哪两个字。“这剑鞘反正是用不得了,你若不喜,我再想个新的。”
“这名字,挺好的。”木青儿抚着长剑轻声道。
“有了新情郎,今夜同谁睡呀?”叶玄瞧着青儿爱不释手的模样,心中欢喜,口中假意怨怼。
木青儿踌躇良久,方才应道:“你吧。”无需说太多话时,木青儿也是可以调笑的。
翌日,叶玄、木青儿、残影三人,又与陆烬父子谈至午夜。这一回,残影有了座位。
城主府书房的壁炉旁坐得虽有五人,实则“木青儿”除见礼与道别之外,一句话也未说。如此这般过得五日,诸般细节才勉强商讨已毕。再隔一日,“陆醒”将一柄没什么分量的“柳叶刀”交予叶玄。

…………

午夜。夜宫,玄院。
叶玄穿着宽松的深黑色睡衣,坐于软榻边沿,赤足陷入铺满整间卧房的白狐皮裘毯中,木青儿跪坐于叶玄侧后,右手搭在他后颈上轻轻按揉着。叶玄的脖颈并不酸痛,只是望着对面四人,木青儿觉得手上做点什么更自在些。
叶玄身前约莫五、六尺处,鬼蛾、寒星、孤雁跪坐于裘毯之上,神色肃然。只残影在鬼蛾右手边盘膝而坐,身子较余人矮出半截。
或许是一种审美上的默契,不管议事的共有几人,她们总会错落而坐,从不坐成一排。
此刻叶玄刚将宝藏之事说与诸人,正在排布后续事宜。
“野战兵团千人,每十人一组,分成百组。沿十条不同线路,分批出发。着便装,不骑战马,不携兵刃。于‘谷节’当日,集结于‘汐云城’郊的‘冥神庙’外,各组严禁提前聚结。早到者,迟到者,皆从军法。”帝国破碎,落得满地残片,如今只千百人便敢称“兵团”。“枯荣城”所配之兵力,于这“灾害纪元”已可算得豪奢。
“是,少主。”孤雁上身微倾,漠然领命。
“治安兵团、禁卫兵团。团长缺位,副执暂领。”
“是,少主。”鬼蛾、寒星齐声应道。
“枯荣城”自“城主府”以下,并列“三团三司”。
三团为“野战兵团、治安兵团、禁卫兵团”。
“野战兵团”骑兵一千。高头黑马,长刀轻甲,精弓细弩。是三个兵团中人数最多,装备最贵,也最无用的一个。平日就只在城外清剿些盗匪、流寇,这等闲事若交由“莫问塔”去做,只怕便宜十倍不止。于残影看来,“野战兵团”的存在,全是叶玄胆小所致。
“治安兵团”步兵五百,并不负责城内治安。这团原叫“宪兵团”,后叶玄觉得此名太过霸道,改为“治安兵团”,仍行宪兵之事。宪兵,就是杀兵的兵。话虽如此,野战、禁卫二团,各由家族成员执领,寒星、孤雁的兵,也轮不到鬼蛾去杀。治安兵团的真正职责,是监管“刑律司”所辖的“衙兵”,同时也在衙兵遭遇强人抗法时,辅以武力支援。
“禁卫兵团”步兵五百,皆为女兵,全部出身“玄青书院”,专司“夜宫”内卫。单以武力而论,甚至不如治安兵团。除去团长、团副和几个执领勉强算是好手外,其余人众皆武技平平。禁卫兵团的主要职责,是“发响箭”。能入夜宫者,敢入夜宫者,绝非凡俗武人所能料理,因此她们只需在“必要时刻”将宫内高手唤醒,就算行了份内之事。
“夜宫墙内,寸草不生。”随着越来越多“禁卫兵团”的侍卫届满离退,散于城内变为自由民,夜宫内部的形貌,也逐渐为人所知。没有花园、没有凉亭、没有假山、没有池塘。地面皆是灰白二色的砖石所铺。家族六人各有一处宅院,相邻并不甚远,院名也极简洁:青、玄、影、蛾、星、雁。六处宅院四周,均有超过三十丈的空地。六宅内里,倒是别有洞天,各人照自己喜好装潢布置,每处各有不同光景。
三司为“财税司、刑律司、节吏司。”
“财税司”负责税款清收;审定、拨付“三团、三司”的开支;以及城内一些由“城主府”主导的设施修建。
“刑律司”负责断案缉凶、守夜巡查、调纠仲裁,也兼管城防事宜。分理城防的,反而是个清闲衙门。这个时代,极少有成建制的军队攻城略地之事。有高手驻的城邑更不可能,攻不攻得下倒在其次,便是攻下了也坐不住。城墙的存在,主要是为阻隔灾荒造成的流民,偏北的城邑,还需防范草原“小股骑兵”的侵扰。自从帝国崩碎、长城破损,草原牧人们可以“分头贸易,各自劫掠”后,“游骑兵万人队”这种东西,再也没有出现过。
“节吏司”负责城律修订、官吏任免、驿馆铺设、驿官往来等事,也在重要节气时,以“城主府”的名义弄些可有可无的仪式。普通的商旅、匠人,对节吏司的存在并无切身之感,各大商团与内城巨贾却知,这个衙门的人,是非结交不可的。
叶玄交待完“三团”之事,望着眼前纯白裘毯说道:“城主府交‘唐傅’代管。必要时,他有权雇聘佣兵。”唐傅正是“节吏司”的主办。
“是,少主。”木青儿回话时,按揉他脖颈的左手停了片刻。
叶玄说罢望向残影:“你不在时,‘四层、五层’封闭。余下三层交谁管,你自己定。”
“是,少主。”残影心中正盘算着更为紧要的事。
“雇佣骆队的事,‘陆烬’会办妥。兵团十日后开始分批出发,我们六人两个月后再动。在此期间,鬼蛾禁足,你需时刻待在我、青儿或小影至少一人身边,寸步不离。即使我们在旁,你也不许和家族以外的人说话。”叶玄盯着鬼蛾命令道。
鬼蛾当即瞪大双眼,羞怒已极:“我不会乱说的!”
“我不会给你机会证明这一点。”叶玄毫不退让,话语间却没了方才发号施令的威严。
“你不信我,干嘛告诉我?”鬼蛾眼中已泛起雾气,透过一片朦胧瞪着叶玄叫道。跪压在小腿上的丰臀也随着身子挺起而拔高。
“小蛾。”木青儿的声息自叶玄身后冷然飘出。只这么轻轻一喝,鬼蛾乍起的身躯,霎时如受惊的小猫般缩了回去。眼泪一滴滴落在自己壮硕的大腿上。
“若我们五人密谈,不让你听,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啊?”叶玄的声音越来越柔,分不清是质问还是安抚。“本来你也不管具体事,兵团那边,没什么可交接的。”
“治安兵团”诸般事宜,皆由团副“季九三”代管,鬼蛾实是个闲人。平日除了在青楼荒唐外,主要的爱好便是学习“刺青”和钻研“刑讯”。衙官遇到难审的滚刀肉,每每押到治安兵团交予鬼蛾,数十年来,从没有她撬不开的嘴。有时衙官为了讨好,会将并不真那么难审的重犯也扔给她。
此时的鬼蛾低头不语,跪坐于地,用手背狠狠抹着珠泪。残影侧头瞧着她委屈的样子,有些幸灾乐祸,又有点心疼。残影与鬼蛾皆是“玄青书院”出身,二人最是亲近。
那时的残影还不是今日的“血筹官”。初进“莫问塔”给叶玄帮手,残影没忍住女孩儿心性,跟好姐妹分享了些“四层”的秘辛,并警告鬼蛾千万不可说与旁人。没过几天,流言便传入叶玄耳中。
那是叶玄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惩罚残影。也是那一次,残影明白了感情好不该成为信任一个人的理由。后来,叶玄与残影用“假情报”试了鬼蛾许多次,确知她是个很难守秘的人。
“雁,你也给我当心。你麾下千人,看见金砖之前,什么也不许知道。”叶玄警告孤雁。
“是,少主。”柔谧而低沉的嗓音中,透着对叶玄的疏离。“木叶家族”内部隐隐分为两个支脉。残影、鬼蛾亲近叶玄,寒星、孤雁亲近木青儿,这二人对叶玄或多或少有些厌憎和鄙夷。只因叶玄与木青儿太过紧密,这层隐患始终没酿出什么祸端。
另则,派系之别不显,也因残影和鬼蛾对木青儿实无丝毫恶感。反相,是木青儿对残影左右瞧不顺眼,也为了某些原因刻意疏远鬼蛾。
“今夜就到这里,诸般细节,明日与你们详谈。”叶玄扫视三人说过此语后,目光停在鬼蛾身上,戏谑道:“小蛾,翻个牌子吧。”
鬼蛾没理会叶玄,只朝着木青儿低声言道:“青儿姐,我退了。”说罢拉着残影走出了卧房。想到此后两月,自己会像个未断奶的婴孩般,在木、叶、残影三人间被交来递去,鬼蛾心中翻涌着强烈的屈辱,不知要折磨多少人才发泄得掉。

流亡日记-节选(12)
终于又见到一座岛,比我之前见过的都大,但依然是岛,不是陆地。从远处就能看得分明。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我又换上公主的华服,佩戴满身珠宝,登上了这座岛。出于恐惧,我左手还是提了剑。钢剑安静地睡在鞘中,即便如此,也能让我稍感心安。安涅瑟的长剑已经出鞘,警惕地护在我身旁。
出海前,安涅瑟问我,就算找到了会写字的人,也不一定是好人,若是他们害你怎么办?我告诉安涅瑟:“这本就是一场赌博,没有绝对的安全。但你如果听我的话多读些书,总能想出一些办法。”
我读过历史,也读过一些编出来的故事,从书中我明白一个道理——你像公主,别人就会当你是公主。你像女奴,别人就会当你是女奴。
山中的贼匪如果抓到一个女奴,会继续把她当女奴使唤,但如果抓到一个公主,贼头会娶她做老婆!哪怕是最桀骜的贼匪,也会主动认可王庭设置的等级。
所以每当我登上一片陌生的土地,哪怕只是岛屿,我也一定要穿上最华美的衣服,佩戴最名贵的珠宝,身旁跟着一身素服的安涅瑟。这样无论遇到什么人,只要对方真的是人,就一定能读懂我的高贵。
当然,如果对方是个粗鲁、下流的贼匪,他依然可能奸污我,打骂我,但他至少会把我当成人而不是牲畜来对待,这就足够了。只要我是人,就有机会学说话,就有机会让人听我说话,未来就有无尽的可能。如果对方认同我的高贵,作为我的女奴,安涅瑟的处境也会更好。
岛上没有人,也没有蛇,至少今天没见到。这岛上最多的东西,是一种胖得像肉球一样的巨鸟,体型比“夏尔狗”还大。这种鸟不会飞,跑得也极慢,而且完全不怕我们。说不怕也不太准确,它们几乎无视我们的存在。我和安涅瑟走近,它们没反应,安涅瑟壮着胆子挥剑斩死一只,另一只明明看到了,却还是没任何反应,依然按照原本的节奏闲庭信步,不惊慌,不愤怒,不理会。太神奇了,这些鸟是被诅咒过吗?
我和安涅瑟都需要睡眠。没有多余的女奴守夜,单凭一团篝火可不敢在岛上过夜。先回船上去,明天再来看看。

流亡日记-节选(13)
今天仔细观察了一下“肉球鸟”们,它们主要吃岛上的一种果子,这种果子像石头一样硬,会从树上掉落,满地都是。肉球鸟遇到果子,就直接一口吞下去。它们偶尔也啄土里的虫子,似乎是杂食的。
岛上没再见到更大的动物了,看来没有什么东西会捕食“肉球鸟”,也许这才是它们淡漠、蠢笨的原因?嗯,这个理由至少比诅咒要好。
这里离“沃夫冈伽”太远了,动物、植物、虫子,我一样都不认识。
有时我甚至怀疑在“昆斯特”做公主的日子,是不是幻想出来的。会不会整个世界,其实只有我和安涅瑟两个人,在“无尽海”永无止境地漂流。有没有可能连安涅瑟也是我幻想出来的?
不,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必须警惕这种倾向!怀疑这个世界是假的,这种想法没出过海的人也会有,书上说这叫“哲思”,只有最肮脏、最邪恶的异教徒才会在脑海中做这件事,以此亵渎厄古斯!
我不是异教徒,我根本不是教徒。虽然我从仪式上早已皈依了“厄古斯”,就像“沃夫冈伽”的几乎所有人一样,但我不信仰任何神祇。
父亲对此极度愤怒,却还不至于因此撕碎我。他警告我,任何时候不能对任何人暴露这一点,任何知道我有这种想法的人,他会全部杀掉,包括安涅瑟!
我可不是个蠢货,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危险。至于安涅瑟,她当然清楚我真实的想法,也当然不会蠢到说出来。她是个“洛拉玛族”女奴,显然有着比任何人都充分的动机诅咒“厄古斯”。安涅瑟的清醒,让我更加不能理解其他女奴是怎么想的,她们的虔诚似乎不是装出来的!
如果怀疑世界的真实,就可以亵渎到“厄古斯”,我当然乐于这样做。但是我觉得根本没有“厄古斯”。在神仆眼中,这种想法比直接诅咒“厄古斯”还要恶毒千万倍。
不关“厄古斯”的事。即便没人告诉我,我自己也能意识到“哲思”这种可怕的行为,会将人引向怎样的深渊。沃夫冈伽是存在的!安涅瑟是存在的!毫无疑问!
哦对了,我想说的是:这里离“沃夫冈伽”太远了,动物、植物、虫子,我一样都不认识,所以什么也不敢吃。这“肉球鸟”想想就知道一定十分鲜美,而且“沃夫冈伽”的经验是,所有鸟都是无毒的,只有好吃或不好吃的区别。“沃夫冈伽”的经验,在这儿还能用吗?总不能让安涅瑟试毒,我现在更后悔杀那最后一个女奴了。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1 10:04:20
第十二章:温泉与假药

转眼已过了两月,诸般事宜皆已安排妥当,叶玄忙中偷闲,来到“忘月楼”后院“清尘”住处。
“我要出城一趟,得小半年”。一番云雨后,叶玄浸在温泉池中,随手轻抚着臂弯内的清尘,似有种坐怀不乱的恬静。
“能问吗?”清尘淡淡询道。叶玄愿意相信,她语调中那若有若无的关切,不是自己的臆想。
“别问了吧。这事,没道理与你详述。”叶玄信任清尘,但她终是外人。
“嗯。”清尘将头靠得离叶玄更近了些,只极微小的一个动作。
“应该死不了,不是来与你诀别的。”叶玄轻笑。
“嗯。”浅浅一应。
良久相伴无言,只水波微荡。
……
“云家那个丫头,近日还来吗?”朦朦水雾中,叶玄想到了仍与自己赌气的鬼蛾,又忽然想到被她祸害过的云洛。两年多前,得知鬼蛾带云洛去泡温泉的事,叶玄勃然大怒。可鬼蛾坚持说自己没强迫她,不信可以找小洛对质。
这事哪能对质,叶玄只得作罢,却好长一段日子没敢去找“云大”饮茶。后来听残影说,鬼蛾拉着她与云洛一起喝酒,这才放心了些。
“来呀,每月晦日都来。”清尘答道。(注:晦日,指每月的最后一天)
“晦日,那不就是今天?”叶玄问。
“是啊,怎么?”
“此刻她在吗?要在,我见见她。”
“惯常是午后来,应该在吧。”此时正是午后。“我唤人去寻,你在何处见她?”
叶玄有些犯难,包厢全在“主楼”,龟公仆妇,惹他心烦。可若在“后院”见,又显得过于隐秘。转念一想,觉得是自己小气了,云洛这样的人又怕得什么?“就在你院中吧,我单独见她不妥,你陪我一起。”说罢轻轻拉着清尘,一同自池中站起。
二人穿戴齐整,坐在堂屋中饮茶。不多时,清尘的婢女可儿将云洛领到。
云洛听得叶玄要见自己,心下有些惶乱。近两年,叶玄已不常去家中找父亲闲谈,她与鬼蛾、残影倒是日渐熟络,也从她们口中听到不少叶玄的事。
只是这两个姐姐提到自家少主时,讲得可没什么好话。尤其是残影,有时尖刻得让云洛生气。她不愿叶玄给人说成是个贪财好色,胆小龌龊之人。另有一事让云洛为难,她已有小半月没洗澡,五、六天没换衣了。
“云洛见过城主殿下。”她学着姐姐的样子,行女子礼,手中的短剑“无用”让这一礼显得十分滑稽。看到清尘在旁,云洛有些无措,又侧身对她行了一礼,唤道:“尘姐姐。”
清尘起身还礼,轻声道:“云小姐,请坐吧。”说着又给她倒上茶。这般主人待客的姿态,让云洛莫名有些不悦。她与清尘照面不多,说话更少,此时细细瞧她:一袭素白轻纱,耳、颈、指、腕全无配饰,只一支古旧木钗插在头顶,约束着垂至腰间的密发。拈着沙壶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未蓄,也没染色。方才站起还礼那一刹,双膝微曲后自己仍需仰头望她,这般身形只怕与姐姐和鬼蛾相较,也是长出少许的。这让云洛又多了几分妒忌,在她看来,个子总是越高越好,没有恰到好处一说。
“这里得你照顾,可多谢了。”叶玄见到云洛,却不知要跟她说些什么。一上来就问她父亲,显得托大。想提鬼蛾,又怕脑中浮出那个的画面。
“殿下言重了。”云洛本是跟谁都能几句话聊开的活泼性情,今日见到叶玄却很是拘谨。场间一时有些尴尬。
“小蛾常赞你功夫,得空让我见见?”叶玄实在无话可聊,只好牵出鬼蛾。
“真的?成啊。”云洛只知鬼蛾在自己面前,嘴上始终不服,二人之后也没再较量过,听说鬼蛾背后赞她,心下很是得意:“殿下是要跟我……比武吗?”云洛怯怯询道,她想确认一下叶玄说的“见见”,究竟是怎个见法。
叶玄随口一言,没成想云洛竟当了真。他对这曾制住鬼蛾的“有用散手”也颇好奇,于是顺着对方的话头应道:“嗯,我办完事,回城找你比武。”
“好,一言为定。”云洛眼中闪着光,拘谨之意去了大半。
“我若胜了,你输些什么给我呀?”叶玄犯了赌徒心性,只觉比武岂能没个彩头?话一出口,立觉不妥,在青楼中跟一个女子说这,实在像极了轻薄之语。
云洛倒是浑然不觉,偏着头想了片刻,顽皮一笑:“我若输了,便加入你们当个‘愈治兵团’团长如何?”这话半真半戏。她与鬼蛾、残影相交后,很是羡慕二人的同窗、同僚之宜,自己随着父亲几度乔迁,儿时的玩伴早寻不见了。姐姐虽亲,却根本玩儿不到一起。
在旁人眼中,她就是云家的二小姐。到处帮人诊病,是“好心”的云家二小姐;与青楼女交朋友,是“荒唐”的云家二小姐;武功练到此等地步,也只是个“挺厉害”的云家二小姐。她想有个属于自己的身份。
鬼蛾、残影虽是“夜宫”之人,却没人叫她们“木叶家的小姐”,鬼蛾就是鬼蛾,残影就是残影。云洛也想这样,她盼着终有一日,云洛就是云洛。另一方面,若与鬼蛾成了同僚,似今日这般和叶玄对坐相谈,想必会变得很寻常吧。
叶玄闻言笑问:“愈治兵团?名字听着不错,只是这兵团有何用啊?”
“帮人治病疗伤啊。‘外城’有好多治不起病的人,城外更多。”云洛理所当然地说道。
“他们治不起病,关我什么事啊。”他原想说“关我屁事”,话到口边还是修饰了一下。
云洛一双黑亮的眸子张得更大:“你是城主啊。”
“城主应该给不认识的人治病?”叶玄说罢浅浅一笑,心想:“她自己就整日给不认识的人治病,也难怪有这种念头。”
“你自己城里的人,总该管吧?”云洛语气中的顽皮之意又减了些。
“‘枯荣城’来去自由,谁是里人,谁是外人呐?要是进了城就能治病,这天底下的病汉岂不全给招来?”叶玄一脸玩味地瞧着云洛。
“治病救人,总是好的。治不完,总好过不管。”云洛反驳道。
“治病救人,自然是好的。花我的钱,不行。”叶玄说的是真心话,同时似也有些莫名地…想将眼前这小丫头惹怒。
云洛眼中涌出许多不满,却没叶玄期盼的那么多:“你要真是如此无情的人,为何‘玄青书院’每年要救一千个孤儿?”
叶玄轻笑,摆摆手道:“你不懂,那是个生意。”她隐约记得,鬼蛾当日好像也说了同样的话。
云洛忽然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不妙。她不想跟叶玄吵架,她愿意慢慢了解他,还有他的生意。“哎?不对呀。你还没说若你输了,给我什么彩头呢。”云洛聪明地绕回到刚刚那个欢快许多的话题。
“你要能赢,‘腥芒’给你。”透过云洛的眼神,叶玄看出她清楚“腥芒”是自己的配剑。这名字少有人知,应该是鬼蛾告诉她的。
那是一柄狭长的“乌金软剑”,归鞘后的样子乍看像根木棍。剑身直通剑柄,中间没有护手,只为多快得半分、多进得半寸。在“枯荣城”内走动时,叶玄身上只藏着几枚“游子”和十几根“青丝”,长剑并不随身。
“游子”和“青丝”,是叶玄贴身所携的暗器,均为“剑湖山庄”特制。
“游子”是一种“正四角星”形状的钢镖,乍看与常见的“流星镖”无异,区别在于铸造时,刻意将镖体做了极轻微的扭曲,配以精妙内劲长期磨练,可将钢镖甩出弧线甚至回旋。此等妙到巅毫之法,最艰难处不在于修行,而在于工艺。每只“钢镖”须打造得一模一样,稍有参差,便谬之千里。
“青丝”则是以乌金为主材,添入莫名辅料所制的细针,较寻常绣花针长出倍许,受外力弯曲后瞬时便即复位,配以“阴风指”劲力,夜袭、暗杀,最见奇效。
“这把剑是师傅传的,我若输了,只怕不能给你。”云洛爱怜地抚着桌上的短剑“无用”,有些愧疚地说道。她不能用这个赌,却又拿不出其他对等之物。
“等的就是你这句。”叶玄心中暗忖,假装宽怀一笑:“没关系,你若输了,给‘莫问塔’做个任务就行。”
在“莫问塔”做事的人,自叶玄以下都有一个恶习,遇到武功高强或身怀奇技之人,总要想办法从人家身上讹个“任务”出来。其实叶玄根本没想过要让云洛做什么,他只觉得,高手的许诺,哪怕只有一半机会兑现,也价值万金。这样的许诺攒多了,迟早必有大用。
“啊?这……”云洛垂下头,叶玄因此错过了她眼中闪过的异芒。
“放心,不会让你干杀人越货、欺师灭祖的事。”一个整日给陌生人诊病不收银子的大小姐,叶玄对她没有过多的期许,“高手”这种东西,有诸般妙用,未必非得用来杀人。
“那好,就是这样。”云洛心下稍安,也有些小小失落。她的短剑“无用”还一滴血也未饮过。她对弱者滥情,见不得人孤苦困病,于豪强间的快意恩仇却颇为神往。
“小蛾说,你的‘腥芒’也是顾先生做的?”云洛已开始惦记起叶玄的配剑。
“是。我们六人的兵刃,都是顾老板亲铸。着实给他坑去了不少银子。”
“枯荣城”与“剑湖庄”生意往来多年,麾下兵团的刀、甲,也均是自“剑湖庄”购得。
“玄竹墨节、柔刺腥芒、双刃晏鹊、长刀鸿湖、寒剑裁决、绳鞭鬼哭。”云洛面带得色,竟如数家珍。
“干什么,你还想都赢去不成?”叶玄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云洛,轻声笑骂道。
“青……宫主殿下的东西可不敢想,其它几样,我倒真想试试。”云洛眼中泛着幽光。
“哈,好狂妄的丫头。要连输五场,你岂不卖给了我?”
云洛听得此言,面上霎时微红,忙端起茶杯假假饮了几口,竟没顶撞回去。
“许久没见‘云大夫’,他近日忙些什么呀,还养虫子吗?”叶玄今日见云洛,一来想多了解一下这位奇女子,另则也是想问问“云大”近况。
“虫子没再摆弄了。爹爹最近,在做更奇怪的事。”云洛应道。
“哦?什么事啊。”叶玄对云大所做之事,从来很有兴趣。
“嗯,这个……我若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说与旁人。”这事父亲不让她说,但云洛想跟叶玄分享些秘密。
“爹爹近日……”话说半截,云洛猛然意识到清尘还坐在旁边。给云洛倒了杯茶之后,清尘再没过话,也未发出什么动静,让人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哼,倒真是和光同尘呐。”云洛心中暗忖。她此时看着清尘,左右为难。
清尘淡淡一笑,想要起身出去,刚离坐半寸,感觉叶玄在她腿上轻按了一下。
“你悄悄说与我听。”叶玄指了指自己右耳,对云洛道。
云洛跳下软椅,绕到对桌,小嘴贴到叶玄耳旁,薄唇轻启,蚊声道:“爹爹在给人吃假药。”说到一半又偷眼瞥了下清尘,确认这个距离应是听不见。“他将患了同一种病的人分成两拔,一拔给真药,一拔给假药。那假药调的比真药还苦。”云洛说完忙回到自己座上,双颊滚烫。
叶玄轻轻饮了口茶,又看看清尘,若有所思。
“我明日要出城办些事,可能挺久才回来,小蛾、小影她们都去。这期间你多在家待吧,万一城中不宁,也好及时照应。”临别前,叶玄嘱咐云洛道。

流亡日记-节选(14)
已经在这岛上玩了五天,虽然一直没敢在岛上过夜,但我猜过夜也没什么危险。这个岛简直太温柔了,似乎一点凶险的东西也没有。如果只是为了活着,其实应该留在这儿。要是“肉球鸟”能吃,我和安涅瑟这一生都能安逸吧。
我问安涅瑟:“如果我决定留在这儿,你愿意吗?”她浅浅一笑,说觉得这儿挺好的。没出息的东西!
今天遇到一只“肉球鸟”跟其他的不太一样,它总跟着我们。也不知“无尽海”到底有没有尽头,还要航行多久呢?路上多个肉球陪着也不错,先把它抱回船上。嗯,就叫“咕噜”吧。

流亡日记-节选(15)
必须要出航了,虽然有点舍不得这个岛。
咸肉和干饼短时间内是吃不完的,但它们在海上能保存多久呢?什么时候会变质,我实在没有把握。
“咕噜”已经陪了我们三天,白天把它抱回岛上玩,晚上带回船里。我和安涅瑟都很喜欢它,不知道它是怎么看我们的。它跟着我是因为喜欢我吗?这东西有感情吗?
唉……它跟着我们活不久的。还是算了吧。

流亡日记-节选(16)
实在有些舍不得咕噜,又在这里多住了三天。但是今天必须得走了!
临上船时,我抱着咕噜,哭了。安涅瑟很吃惊,她不太理解,跟父亲诀别的时候我都没哭,为什么对咕噜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觉得它像我的孩子吧。真可笑,我又怎么知道当妈妈是什么感觉了?
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要不是有画像,根本记不清她的面容。父亲表现得很好,他有那么多情人,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个如愿变成王后。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是整个“昆斯特”地位第二高的人,也是“昆斯特王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原本想着当了女王之后,说不定有机会跟“帝国”打一仗。万一赢了,我会让“昆斯特”收容更多的“洛拉玛人”,管她是什么贵族、商人、平民还是女奴,只要是“洛拉玛人”,来者不拒!
唉…我也只能在日记里撒野,真当了女王,我未必能强过父亲。由于妈妈和我都是“洛拉玛人”的关系,“昆斯特”应该是整个北境对“洛拉玛人”最宽容的王国了。“大清洁”开始后,越来越多的“洛拉玛人”流亡到“昆斯特”,大概是父亲的默许激怒了教廷,才引来“神卫”。
我粗鲁的父亲呀,如果你没有因为我逃亡的事被拉下王位,一定要努力再生个孩子出来。你有那么多女人,却只我一个女儿,真是没出息。只有你的种才是真正的昆斯特!不要便宜了叔叔和堂兄。
还有“咕噜”,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你就好好地留在岛上。要多下蛋呀!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1 10:43:02
第十三章:诸神与遗产

浩浩荡荡的三支驼队,驮着数不尽的祭品、贡品,分别停驻在“汐云城”西郊的“圣神庙”、“汐云城”北四十里外的“冥神庙”,以及“汐云城”以南七十余里的“万神庙”。
这个世界的宗教,分成三个谱系。
“冥教”信仰“冥神”,认为生命是永无止境的轮回。侍奉者称为“修士”。
“圣教”信仰“圣神”,认为人间是天域与暗域的夹缝。侍奉者称为“僧侣”
“道宗”信仰“众神”,认为万物有灵。侍奉者称为“散人。”
信仰而不侍奉的,称为“供奉者。”
世间多数人,并无专一信仰。人们希望死后能入“天域”。万一入不得,最好来生投于富贵之家。不过后死、来生,那都是太过遥远之事,人们更希望此生受到山神、河山、谷神、财神的保佑。“灾害纪元”以降,道宗推陈出新、顺天应人,修筑起大大小小无数“武神庙”,保佑供奉者早日练出真气。再后来,女子练气者愈多,庙中又有了“女武神”。
“冥神”没有真容,信奉者需膜拜虚空。
“圣神”有特定的容貌,仅高品阶的僧侣才可雕刻临摹,不容凡俗亵渎。
“道宗”最是缤纷,众神各司其职。小庙多只供一神,大庙则诸神林立,入庙一次,可集齐全套庇佑。
骆驼在“天河以南”原属罕见之物。三支载满贡品的驼队,淤积在三处“神庙”近旁,实在像极了北地土财主的作风。南人笑讽之余,亦有良善者暗生恻隐,心道这老板想必是遇到了极大的难事。
人人都知,南边的“神庙”比北边的灵,北人自己也是这般想法。是以多有北地商贾乃至城主、掌门,不远万里到南地求神问道,南人于这等事情早已见怪不怪,只觉驼队有趣。
各神庙收了贡品,发现数量虽巨,却均不是什么值钱之物。住持也不觉得失望,心想真正的供奉,自然是等正主到了之后,亲手交予自己的。问驼商领队,是哪位老板要来,竟答不出。神秘如斯,只让住持更添期许。万没料想……正主到后,竟直接将驼队领走了,庙门入也未入,只扔下满地狼藉。
“汐云城”郊的“圣神庙”更是热闹,跟驼队一起被领走的,还有一日内忽然聚集庙外的近千名民夫、商旅、书生、匠人……
木青儿、叶玄、残影、鬼蛾、寒星、孤雁加上陆烬、陆醒父子,一行八人于驼队出发两个多月后,才快马赶往“汐云城”。“木叶家族”倾巢而出,城内竟没留一人坐镇。
“少主,这样真的没事吗?”鬼蛾与叶玄并骑,侧头问道。城外天高地阔,雨后泥土的香气沁人心脾,再加上叶玄两个多月来的劝抚,她心中恶气已基本消了。
“我也不放心,要不你回去?”叶玄笑道。
鬼蛾翻起一对硕大的凤眼,白了下叶玄:“我才不回呢。”
“安心吧,只要咱们别死在南边,‘枯荣城’没人敢要。”叶玄安慰着鬼蛾,也宽着自己的心。
“我是怕城中混乱,家里丢东西。”六人之中,就属鬼蛾最是奢靡,院中私藏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叶玄心知,单凭她薪俸是断不可能如此的,只要大节无亏,他也不愿计较。
家族之中,叶玄对“鬼蛾”的娇纵犹胜“残影”,与木青儿谈及此事时,只说“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只不过小蛾所好,恰好比较费银子而已。喜欢珠玉玛瑙的,总比喜欢‘做任务’的让人省心。”
“丢东西,也是丢你的东西。别人有什么可丢啦?”叶玄忍不住讥讽道。这话是玩笑,也非全是玩笑。夜宫的财产,五成放在“通汇钱庄”,三成放在另外三个钱庄,还有二成,换成银币堆在夜宫的金库之中。
他故意不要金砖,更不要乌金块,只要银币,堆在库中远看如湖海一般。因此他的财产,不怕有高绝的“潜行者”趁着夜宫空虚来取。若不是担心扰乱兑价,他甚至想全换成铜板。
鬼蛾听得此言,心头微感羞惭,便没好意思还口。那些事,到底算不算贪赃,她自己心中也没个准数。
“你说,这‘枯荣城’是算他们两个人的,还是算咱六个人的呀?”鬼蛾私底下曾与残影念叨过。
“不知道啊,要不你造反吧。一分家就知你有多少了。”这是残影想出的好主意。
八人纵马疾行,也算不得星夜兼程,终于赶在“谷节”当日与驼队、兵团汇合。
在“众神庙”门口领走最后一批驼队后,陆烬与三支驼队的领队结了尾银。两千多只“骟驼”留了下来,驼商尽数欢喜地走了。他们从未接过如此好的生意,不用穿行危地,也不押送贵重,半分凶险也无,银子却给的一点不少,最后还用比市价高出三成的价钱,将骆驼也买了。
众人继续南行,隔日抵达“吟雀城”城郊的“隆昌兵坊”。隆昌兵坊于一个多月前,接了一桩大生意——轻甲一千两百副;长刀一千两百柄;硬弓两千副;羽箭二十万;良战马一千两百匹,毛色不论。
这桩生意来自北边的“莫问塔”,背后买主不明。“莫问塔”的生意,买主当然是隐的,但兵坊不明白的是,这生意凭什么落到自己头上。来人也不解释,只扔下五成“订银”。仅这五成订银,已能保本不蚀,兵坊自然没理由拒绝。
不知买主是谁也无甚紧要,“通汇钱庄”编号“丁丑仨陆伍伍柒玖捌”的银票,既是尾银,也是取货的凭证。
兵坊更没想到的是,买主验货之后,近千名扮相各异的男子,竟当场将自己武装起来。
这几番怪异举动,终于引起左近诸城的警觉。南地水草丰美,驼、马俯头即食,所过之处,如遭蝗害。队伍一路南行,不靠近任何城邑,不招惹任何势力。几日下来,没有人主动前来交涉,但队伍后方坠着的“眼睛”越来越多。
到此地步,已全无隐匿的可能和必要。大队驼、马披星戴月,直奔宝藏所在的幽谷而去。按照“陆烬”所指方向,愈行人迹愈少,终于踏入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谷。“让他们当心蛇。”陆烬提醒道。
山谷幽深,崎岖难行,叶玄有些担心骆驼驮上重物还能不能走得出。陆烬说能,此刻也只能信他。
木青儿骑在马上,听得丛中响动,探身用手中“玄竹”挑出一条拇指粗的青蛇,怔怔望着,似在想什么心事。“暗水”换了钢鞘,紧紧负在背上,她尚不能使这软剑,远远不能。若遇强敌,还需用“墨节”应付。
叶玄拿到那柄“柳叶刀”后,只忙中偷闲浅浅练了两月。这次出城,“腥芒”竟不带了。木青儿对此颇为不解,叶玄却说:“若都带着,临敌时我会犹豫。无论拔出哪一柄,我都会边打边想,是否用另一柄会更好。那样死得更快。”
出城当日,他命残影将“腥芒”交给云洛保管。是寄存,也是撩拨。若说夜宫之中有什么怕丢的东西,也就是这“腥芒”了。
在谷中行了许久,陆烬示意众人停步下马,自己似也找了一会儿才指向山腰处一个低矮洞窟。叶玄当即命人入洞中察探,半晌后两个兵士拿了四块金砖出来。瞧神情,似是受了极大的震骇。
“把他衣服扒了!”鬼蛾指着一名拿金砖的兵士,厉声喝道。
众兵悚然,却没有人动。自“枯荣城”出发的,共计一千零七十九人,“汐云城郊”实到九百九十三人,俱为“野战兵团”部从,这里没有鬼蛾的兵。
“照办。”孤雁下令,语调阴冷。
那兵士已吓得瘫软在地,连求饶也忘了。轻甲并不好脱,两个兵士花了许久才将他赤条条剥光,其实只一块小金砖藏在靴中,衣甲是白扒了。那被扒光的兵士跪伏在地,浑身打颤。孤雁厉狠的目光,扫向一同进洞的另一名兵士,那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团长大人,小的没拿!”
“你瞧见他拿了么?”孤雁冷声问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身上仍有衣服的兵士不住磕头,身旁赤裸的那个也复了神智,跟着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跪直身子,抬头看我。”孤雁威严地下令。
两名兵士闻言,缓缓正身仰头,先是穿着衣服那人眼中渐露坚毅之色,赤身那人片晌后也不再颤抖。
“不要闭眼。”话中已全无厉煞,竟似带着长姐般的温柔。语罢,长刀“鸿湖”苍然脱鞘,直如湖光映日,一闪间两枚头颅同时落地。长刀饮血后,只凌空停驻一刹,旋即回刀搭于左臂臂窝,夹刀拭血,纳刀归鞘。
“请少主责罚。”孤雁回身,单膝跪地。
“回去再说,先办正事。”叶玄面无表情应道。
“是。”孤雁漠然起身,回头望着地上两颗头颅说道:“睁眼的,以战死论。”
叶玄对这明目张胆的徇私不由暗赞。孤雁是个良帅,却已没有自己的目的。
“取。”简单一个命令,将事情扔给了孤雁。叶玄朝陆烬淡淡一笑,握着柳叶刀,在谷中百无聊赖般地信步闲逛起来。
“叶兄。”叶玄回头,只见陆烬拂袖抱拳,深深一揖,神色郑重已极。
“陆兄,不必如此。”此情此景,还礼不妥,叶玄赶忙上前相扶。
陆烬是真心相敬。此刻他已无用,木叶家仍不动他,这是要守诺了。日前他已交待陆醒:“若木叶家的翻脸,你便掷刀于地,慨然赴死,休做自取其辱之事。”于武士而言,战死乃是荣耀;而在罗摩眼中,战死亦是屈辱。
“小影,找死啊。”残影随着进进出出,呼哧带喘的人流混到洞口旁边时,叶玄的声音自远处一个小丘上追到。
残影忍不住好奇,非要溜进洞中瞧瞧,然而叶玄早已严令不得入洞。并非针对此事、此地,任何一处山洞、墓穴、地宫、沙漠、戈壁、冻土……凡是能够削弱、消解武人之力的地方,家族成员皆不准入。宝藏也不行,宝藏,尤其不行!在残影看来,这规矩简直荒唐至极,愚蠢至极,怯懦至极。怎奈木青儿盲信叶玄,怎奈木青儿手中有鞭。
尾随入谷的“眼睛”们,终于慢慢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一些瞪目欲裂,一些掉头便跑。跑掉的,也无人追赶。“这事藏不住,莫乱杀人。”叶玄事先已有交待。
千人轮番休息,从正午搬到午夜,从午夜搬到正午,终于将洞中金砖尽数放入骆驼鞍袋之中。一驼能载四千两,竟装满了一千两百六十驼。五百多万两!比陆烬估算的还要多。
“挖。”叶玄又对孤雁下了一个简洁的命令。见到宝藏后,先做什么,再做什么,事先早已安排,此时无需多言。一些骆驼的鞍袋中,藏着短小的铁铲、锤凿,此时方用。
“地底、壁内,没东西。”傍晚时分,孤雁回报。
孤雁的语气,让叶玄感觉有些屈辱,那是一种大姐姐迫不得已陪着小男孩玩泥巴、过家家的口吻。取宝之事,丝毫不能令她兴奋。叶玄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才能让她兴奋,还有没有什么,能让她兴奋。
报了夫仇之后,叶玄再没从她眼中看到过光芒。似乎只有“雀牌”能给她一丝快乐,只有木青儿和残影能让她有些在意。而她对叶玄的忠诚,则完全是一种“信用”。
“就地休整,明晨出发。”叶玄自己的热情也被浇熄了不少。
(注:孤雁的长刀,外形介于地球人所用的“苗刀”与“太刀”之间。)

流亡日记-节选(17)
今天遇到了一只巨大的……我不知道那算不算鱼。那家伙从我们船下游过,游了好久才过去。
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怎么可能有这么巨大的鱼。可是它游过去很远之后,从水下冒了出来,就像海中突然升起了一座岛,那肯定只是它身子的一部分。如果只是这样,我还可以骗自己说是幻觉,可当它潜回水下的瞬间,一道巨浪向我们扑了过来,比那次暴风雨的浪头还要大,船险些翻了。
天那,要是它早一点浮出水面,我们就完了!如果我是骗吃骗喝的吟游诗人,绝对不敢给人讲这个故事,实在太可笑了,连贵族家的蠢小孩都不会为这故事付钱的。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书上说的“龙”吗?不对,书上说“龙”一只爪子就能抓起“沃夫冈伽”最大的“斑牙象”,如果是这样,那“龙”跟这家伙相比,简直就是没长毛的小雏鸟。
该叫它什么好呢,除了“龙”,我暂时也想不出更霸道的名字,就叫“沧龙”吧。以后可千万别再遇到了。

流亡日记-节选(18)
“咸肉”和“干饼”果然开始变质,诅咒厄古斯!淡水可以通过下雨来补充,可食物……再这样下去,只能冒死吃不认识的鱼了。
我问安涅瑟愿不愿意当我的储备粮,她立刻答应了。这贱种真是没情趣,不知道犹豫一下再答应才会比较感人吗?

流亡日记-节选(19)
“咸肉”和“干饼”彻底报废,今天中午第一次吃了鱼。残月不怎么明亮,直到目前我们都还没死。
鱼不是乱吃的,就算赌博也要有谋略。我们不吃颜色鲜艳的鱼,鲜艳的东西容易有毒,这是“沃夫冈伽”的经验。另外,尽可能多地捕鱼,然后挑其中一种来吃。下肚的品种越丰富,越容易遇到毒鱼,这是显而易见的。还有,第一次吃的时候,先切下小小一块,比小拇指的指甲还小,用烛火烤焦,吃下去,然后等待。如果一天之后仍没有不好的反应,第二天就可以多吃一点。
接下来就看运气吧。我现在倒真希望有个神祇可以供我祈祷,但我宁可葬身无尽海,也绝不祈求厄古斯!
唯一的好消息是,最近天气没那么热了。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1 10:43:39
第十四章:绳鞭“鬼哭”

翌日,轻骑伴着驼队向山谷外行去。谷口处守得有人,很多人,或者说,很多人马。见队首将至谷口,一男一女并肩行至谷内。
男人身形高大,肩宽背阔,双颊、颌下短须浓密。长衫莹白如雪,厚剑通体乌黑,若不是肚子微有些隆起,当真宛若战神一般。
女人一身湖蓝,容色算得端正,顾盼间却透着一股使人瑟缩的冷厉。右侧腰畔悬着一柄弯刀,形如新月,格柄金黄,墨绿刀鞘嵌着暗红宝石。
二走近时,身后骑手也浅浅跟进。叶玄见得二人容貌,已大致猜出是谁。
“诸位英侠有礼了。在下‘燕希城’城主‘焦怀’,这是内子‘甘恬’。不知诸公驾临,未得及时迎候,怠慢之处,还请恕罪。”那男子朗声说道。女人不言,冷然抱拳,行男子礼。
天河北南,凡“旱境”及以上武者的情报,“莫问塔”都会留意、探听,有时甚至购买。既是生意所需,也是叶玄所命,更是残影所好。
拥有一名以上“旱境”武者的势力,“莫问塔”更会加倍留心。似“焦怀、甘恬”这般成名日久的“旱鸳鸯”,其形貌、宗属、门派、师承,叶玄与残影心中早有轮廓。此次出行前,更将往年积累的有关南方各大城邑、门派、帮会的卷宗,尽数默背于心。
“什么他妈诸位英侠,这是直到今日仍没探清我们身份吗?何等荒唐的情报水准。”叶玄心中暗讽,口中还礼道:“在下‘枯荣城’城主叶玄。焦先生、焦夫人,久仰了。”他故意不引见木青儿,想看看对方是何反应。
焦怀听见“枯荣城”三字,怔了一怔,随即说道:“原来是枯荣城主,失敬,失敬!不知叶先生驾临我境,有何贵干,可有需焦某效劳之处?另敢请教……木先生是否也到了?”
“师姐。”叶玄侧头唤道。木青儿这才走到叶玄身旁,与对方见礼:“焦先生、焦夫人。”只淡淡念出两个名字,全无寒暄客套之语。口吻中虽无半分恶意,但于对方瞧来仍是倨傲已极。
“久慕‘木先生’英名,焦怀这边有礼了!”焦怀肃穆抱拳,一揖到地。与面对叶玄时的坦然相较,显得拘谨、持重许多。
当今武林,谜团有三:
顾长卿能活多久;
福禄下有没有寿;
木青儿是不是蝗。
百余年前,木青儿驱退上任城主“颜戎”,夺下“枯荣城”。“颜戎”乃是“寒极门”弟子,当年已是入了“旱境”的强手。
那时“寒极门”三位“旱灾”俱未遭人屠灭,正是高手最多,风头最盛的年景。不久后,“颜戎”携师弟“贺镰”、师侄“步衡”回“枯荣城”寻仇,以三围一,仍遭败北。
一旱裁三旱之事,虽极罕见,却也是有的。“剑盟”盟主“楚天穷”,就曾以一柄寒剑力杀三名仇寇。木青儿那一战的吊诡之处在于,“寒极门”三人皆只受了轻伤。
当日情形并非比武。是木青儿不讲规矩在先,悍然夺城。也正因此,“寒极门”三个男子才会不顾尊严合围一女,此战实为仇杀。这样的打斗中,点到为止比直接杀死对手,要难上无数倍。
更荒唐的是,木青儿以一敌三,使的功夫竟是“金刚掌”和“无极印”!那是连最低阶的“练气者”也瞧不上眼的,极粗浅的入门功法。若传闻属实,则几乎可以断定木青儿是“蝗灾”无疑。
只不过此战之后,“寒极门”三大高手于十数年内接连被杀。一死于决斗,一死于争风,另有一人横尸街头,凶徒未明。树渐倒,人渐散,“寒极门”今日已只是苟延残喘的一间小小武馆。随着“寒极门”的衰败,人们对那一战的骇意,也渐淡去。
座实“枯荣城”后,木青儿将叶玄扶正,便即隐于府幕,再无惊人之举。那被木青儿驱退的三人究竟是何品阶,经年日久,似乎也不怎么属实了。
“寒极门”在“北地以西”毕竟曾盛极一时,风头无两。此间高手与“颜、贺、步”三人亦多有相交,是以西北武人们对“木青儿”的品阶并不如何怀疑。南方武人则本就对“寒极门”这透着北人粗鄙、倨傲的名字颇为不屑,又于“北蝗”多过“南蝗”之事不甘不忿,因此南地的流言之中,对于当年一战颇多戏谑。“木青儿”三字,过了天河,便不似在西北那么吓人了。
饶是如此,焦怀亲见木青儿后,仍持礼甚恭,不敢露轻慢、狐疑之意。甘恬轻蔑地瞥了丈夫一眼,依旧傲然而立,冷冷抱拳。
木青儿见焦怀长揖及地,心中暗苦。她实不愿当众做出如此夸张的动作还礼,只得将两手虚扣腰畔,右腿藏于左腿之后,浅浅屈膝,以女子礼相谢。也顾不得玄竹在手,长剑于背,令此礼看上去显得不伦不类。
还礼之后,木青儿不再言语,望着脚下杂草出神,场间一时尴尬。叶玄接口道:“我与师姐来此,取些家中旧物,惟恐叨扰焦先生及尊夫人,是以未敢登门拜见。于礼有失,先生莫怪。”
焦怀朗声一笑:“先生说得哪里话,贵客前来,原当远迎,是焦某不周了。若蒙不弃,还请二位先生到我‘燕希城’小住几日,也可让焦某略尽些地主之谊,聊表中心歉意。”
“焦兄赤诚,叶玄深领。此行来得匆忙,家中尚有人相侯,我们这便要赶路了。”叶玄很想知道,他若当真应了这虚伪的邀约,焦怀能不能允他将这一千轻骑,二千骟驼尽数开进城去。
“叶兄既有事相绊,焦某今次只能抱憾啦。不过叶兄一行自北地而来,想必车马劳顿,我夫妇二人备了些薄礼,万望二位先生不要推辞。”说罢向身后招了招手,谷外有人抬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进来,里面尽是些“财帛、瓷器、珠玉、美酒”等惯常用于礼赠之物。叶玄瞧那些抬箱之人的装束,分明就是“箭手”,只是长弓和羽箭并未背挂在身。堂堂“燕希城主”,断不会连些正经仆从也无,只怕这是在暗示些什么。
“焦兄厚谊,叶玄愧领了。怎奈携众远行,身旁并无足以相谢之物。待在下回到‘枯荣城’,定备厚礼以报先生‘雪中送炭’之恩情。这便告辞了。”焦怀所赠之物虽价值不菲,于驼队远行却无丝毫裨益,叶玄故意将“雪中送炭”四字说得阴阳怪气,话语中,实已不加掩饰地透出讥讽与轻蔑。
焦怀面上笑容渐敛,拱手还礼却不让路。
“先生打算就这么走了?”一直站在“焦怀”身旁的“甘恬”,今日第一次开口说话,语调阴冷已极。
叶玄不再言语,盯着焦、甘二人,目光愈发不善。片刻后,焦怀忍气尴尬一笑,向前走上两步,低声道:“叶先生,木先生,两位携一众兵甲到我的地头取宝,事先未与我招呼半声,那也罢了。今日我夫妇亲来拜见,礼虽轻薄,入不得先生眼去,怎地也是一片赤诚相待。两位若就这么拂袖而去,往后我焦某人还有何颜面做这‘燕希城主’?”语气诚恳,含义也甚明确,只要“木叶家”假假回赠些东西,这一关便算过了。
“真是好笑,此间距‘燕希城’几十里开外,哪块牌子写着是你的地头了?”站在木、叶二人身后的残影在鬼蛾臀尖轻掐了一下,鬼蛾当即会意。此等蛮横言语,唯有自她口中说出,最是有种啪啪打人耳光的感觉。
焦怀不识得鬼蛾是谁,更是全没料到对面除了木、叶二人外,还会有人开口说话,惊怒交集,竟一时语塞。
甘恬原就憋着一肚子火,此时一点即燃:“留不下你们,还留不下这些畜生吗?预!”最后一字,声震山谷。只见谷口百余名弩手鱼贯而入,山脊之上,更冒出不知几百名箭手,挽弓拉弦,箭头均瞄向骆驼。
“小蛾。”叶玄轻声唤道。“蛾”字尚未落地,鬼蛾左手“阴风指”已当胸点出,直戳甘恬心窝。甘甜性情悍勇,大惊之下竟半步不退,右手闪电般拔出腰畔弯刀,自下而上撩斩鬼蛾手腕。那弯刀锋锐至极,眼见鬼蛾一只莹白玉手应刀而落,甘恬正拟反手抹她咽喉,只觉眼前一虚,身子向后飞出,未感到臀、背搓地的痛楚,便即没了知觉。
原来那点向心窝的左手“齐腕而断”的画面,只在甘恬脑中一闪,并未真的发生。高手过招,每一式必埋后手,弯刀与手腕将触未触之际,甘恬心绪已提前飘至那“割喉索命”的第二招上。然而甘恬那一刀,正切中紧紧缠绕于鬼蛾前臂的绳鞭“鬼哭”。
“夫人!”直到甘甜倒卧于地,焦怀方愕然惊觉场间发生了何事。潜于谷口、山脊的弓弩手,本是焦怀所备的后手,他原想着只要将骆驼射死大半,对方的东西便带不走了。这一节对方也必心知,因而只是个谈判用的威慑,大概无需真闹到此等地步。
得知对方是“木青儿”后,这一隐伏的后手已不打算用,未料却被甘恬唤了出来。更令他万没想到的是,堂堂枯荣城“木叶家族”,竟一言不和便下杀手!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之时,焦怀正欲忍气再劝,倏忽间一团紫黑魅影自身侧飘过,再一回头,夫人已躺下了。
那焦怀也当真是个憨直之人,到此地步仍没看清情势,竟欲俯身去瞧甘恬死活,直到鬼蛾右爪如利隼般挠向自己面门……焦怀凭着本能伏地一滚,起身时宽剑脱鞘,左颊已烂成一团,血痕透齿。
焦怀终于不再犹疑。眼中冒着困兽般的凶光,劈剑斩向鬼蛾。焦怀手中钢剑名曰“断掌”,剑身较寻常宝剑宽出倍佘,剑招中“劈砍”多过“点刺”,似剑实刀,刀招内又藏剑意。
此时焦怀已萌必死之念,招招势如疯虎,只求拉上一人同归于尽。鬼蛾见这换命的打法,不敢再伸臂硬接,足下运起“岚步”,绕着焦怀游走同时,以她最擅长的“无痕手”功法,顺着剑影缝隙,一丝丝剔着焦怀周身各处皮肉,却也寻不到机会挑断他手筋,亦或割破咽喉。
焦怀被“无痕手”剐得剧痛惨嚎,招式愈加狂暴。足下长草渐红,鬼蛾却始终没能得手,反被迫得越来越远。
鬼蛾也不急躁,眼见如此下去,焦怀定要不支而倒。此时随着焦怀入谷的数十轻骑各挺长枪,飞马而上。灾害纪元,“枪骑”极为罕见,骑兵所使的通常是兼顾“步战”与“马战”的长刀。
“寒星。”见枪骑杀到,叶玄口中又吐二字。于陆烬所觉,几乎是在听见“寒星”二字的同时,“铛”一声巨响,一柄冷意森然的长剑,自寒星青嫩宛若葱蕊般的玉指中延挺而出,硬生生架住了焦怀手中暴风般狂舞的巨剑。
便是不习武的陆烬也听得出,寒星这一剑使的不是“柔劲”,而是凭着蛮力硬扛下来的。陆烬还注意到,叶玄唤的是“寒星”,不是“星儿”。
见寒星接阵,鬼蛾自觉地跳出战圈之外。她丝毫不恼怒于被寒星抢去了眼看便要到手的猎物。此刻,她要去做她更擅做,也更愿做的事。
听得背后马蹄轰响,鬼蛾头也不回,右手浅浅探入左袖,紧接便是一阵绸布被刃风搅碎的声音。又见那“紫黑魅影”拧腰挥鞭,奔得最近的一骑,马头自双目处齐齐切断。场间众人从未见过这等画面:那枣红战马的头盖,竟随着冲刺之力滑落于地。去了半个头的战马,又朝着鬼蛾方向跑了几步,才跪身扑倒于地,刚好在她脚下停住。马上骑手也随之滚落,肚腹处“锁甲”已被鞭梢撕碎,豁出一条深深的血口,挺了几挺便不动了。
鬼蛾傲然立于场间,左足踏着掀去了头骨的马尸,右手“绳鞭”如墨色长蛇般盘于脚畔,左臂衣衫尽碎,露出骇人的斑斓刺青。那形貌……真如暗域中的厉鬼破开了虚空,骤临人世。
紧随而来的几骑见这阵势,心胆俱寒,手中“银枪”软了三分、慢了三分,而后更呈屠杀之势。一式慑心,鬼蛾鞭转轻灵,不分人、马,肆意挥扫。此时鞭上减了力道,触者骨碎肉溅,却不立死。一时间人哀马嘶、鬼哭神嚎。
山脊一名箭手领队艺高胆大,借着枪骑避目、哀鸣吸声,羽箭擦着一名骑手的咽喉直射鬼蛾右颈。鬼蛾目不斜视,双足动也未动,只挥打“枪骑”的间隙顺手多抖出半个鞭花儿,震偏了羽箭锥头。
旋即握鞭的右手往腰中一探,小指与无名指间,钳出一枚“钢刺”,甩向那箭手。甩出“刚刺”的同时,绳鞭又扫断了一条马腿。箭手左肩中刺,一人一马同时惨嚎,另伴着马上骑手跌落的惊叫。
那箭手遭“钢刺”透骨,一声惨嚎复又再嚎,叫声竟愈发凄厉,转眼间涕泪横流,下身汤黄肆溢。鬼蛾甩出的“钢刺”名为“毒蛾刺”,那是比残影所用的钢针更粗更长的“三棱刺”。
三棱刺,是诸般暗器中极为歹毒的一种。不同于钢针、袖箭,三棱刺名副其实,有三面刃锋,中刺者创口呈洞,难缝难愈。鬼蛾的暗器,断不会有这般仁慈,“毒蛾刺”棱间喂毒,却不是使人麻痹的“蛾毒”,也非见血封喉的“蛇毒”,而是“蝎毒粉、石灰粉与辣椒粉”混合调制而成,中者痛不欲生,却难立死。
其余自负射术精绝,正欲引弓相助的箭手,瞧得领队此等惨状,主公又未发号令,拉满的弓弦全都松了下来。
“不放箭的可以活。”
“筒中缺箭者凌迟!”
“孤雁”与“残影”悉心观察着场间局势,抓准对方意志薄弱之即,朝山脊处喊话。谷口处百余弩手,闻言也自凛然。叶玄轻刀悬于腰畔,右手食中二指钳着“游子”,木青儿左手紧握一枚“铁莲”,于寒星两侧掠阵,若觉寒星遇险,亦或有人喊出“放箭”二字,当即便要以三围一,扑杀焦怀。
然而叶玄不想如此,他原盼以鬼蛾一人之力屠灭焦、甘,怎奈速杀未果,枪骑又至,只好将寒星也遣入阵中。
其实“焦怀”哪有余暇去管“箭手”如何。正当鬼蛾撤步跃出战圈的一霎,焦怀只感到被一股凶暴之极的罡劲震得目眦欲裂。瞪睛一瞧,竟是个比方才那女纤瘦许多的小娘,隐约间听到刚刚有人唤出“寒星”二字,又觉这长剑寒芒冷厉,这女子目光更冷。当即愤然一笑:“哈哈,‘逆子’韩兮?今日便代你父裁你!”焦怀左颊漏风,说话的样子可怖之极,语罢剑交左手,挺身又上。
寒星对这千疮百孔的壮汉本有半分恻隐,听得此语,杀意陡升。也将寒剑递入左手,斜身避过一剑,手腕一抖,直刺对方肩甲。二人方才只交一招,焦怀震得气血翻涌,寒星也觉虎口巨痛,右臂酸麻。此时剑转轻灵,不再与这将死之人硬拼。她虽厌憎叶玄,却认可他曾假装教训鬼蛾,实则说予自己的那句话:“越是愤怒,越不能硬来。”
寒星不只愤怒于焦怀的恶毒言语,更恨自己不济。她想学木青儿,可她终究不是木青儿,“裁决”也不是“墨节”。
左手剑对左手剑,寒星不再以刚克刚,场面立占上风。与焦怀相较,寒星左手剑的造诣,实在精纯太多。倒并非用功更勤,只不过她与木青儿对练时,手臂动辄就被震得抬不起来,左右交替早已成了习惯。而焦怀自成名以来,右臂从未给人震酥过,左手剑就只随意练练,以作消遣。
武学之道,“练气”全凭根骨,师傅再强,半分用处也无。然而到了“临敌实战”一环,一个对练时能死死压制自己的师傅,比任何神功秘籍都更有裨益。
寒星左剑点抹撩刺,修长身形于巨剑光影中进退趋避,顷刻间又在对手身上添了三条血痕。此刻“焦怀”一身如雪长衣,只余几处斑白,终于足下踉跄,以剑杵地。
寒星心疑有诈,不敢直进,探身刺向焦怀左腕。焦怀闪避不及,剑锋透骨,瞬息便即拔出。手上没了支撑的焦怀,向前扑跌而倒。寒星后撤两步,长剑一挺,自焦怀后脑贯入。燕希城主,就此了结。地窖中那坛“泡了青蝎的淡红玫酒”,可不知要便宜谁了。
数十名护主的“枪骑”已被鬼蛾扫翻了七七八八,几个绕开“绳鞭”冲到寒星近旁的,都被叶玄用黑针点死。谷口处,弩手身后又涌入更多持着长刀的骑兵,似乎不是亲卫,未得命令不肯擅动。
“枯荣城”众兵士,依团长“孤雁”之命,手中弓箭全数瞄着山脊上的“箭手”,对谷口那些“弩手”理也不理。两千骆队,纵向站成三列,正前方的百名弩手射不死几只骆驼,就会被木青儿屠尽。真正的威胁,唯有侧方山脊。
“焦怀已死,众兵且住!”孤雁柔谧而低沉的声线,总是莫名的让人想要服从。仍在鬼蛾绳鞭下顽抗的十余“枪骑”被她一喝,立时勒马收缰,鬼蛾杀得性起,眼见枪骑勒马后,又扫碎了一名骑手的铁盔,这才住手。
杀声止,马蹄停。死一般的静默,只衬得“伏地未亡”者惨嚎之声更增凄厉。
“师姐,说吧。”叶玄用只有身畔木青儿能听到的声息低语道。
木青儿朝叶玄点了点头,这不应该,但也无碍大局。紧接着,木青儿的声音如清泉般灌入“方圆二里”内的每一个人耳中,谷外听得清清楚楚,谷内却丝毫不觉噪厉。这清冷的音色似有安抚之效,近旁人、马的哀鸣,竟也随之渐转低缓。
“我,木青儿,到此为取先人遗物,于南地诸公无半分不敬,亦无半分愧歉。有敢仗势欺我者,不吝亲手杀之!愚女一介武人,又兼蛮夷之血,往圣之书却也浅浅读过,知‘受人滴水,当报涌泉’。一路归途,怜我、助我者,来年‘耕节’,枯荣城必有重礼相谢!”说罢对着谷口处,轻浅抱拳一礼。
叶玄相信,谷外一定还有其他势力的“耳目”,即便没有,场间数百爪牙,同时也是“口舌”。“必有重谢”是句屁话,“来年耕节,必有重谢”则是一句承诺。
木青儿原说不出这样的言语,是残影提前写好,教她背诵的。为这“蛮夷之血”四字,残影险些又遭毒打。叶玄却觉此处甚妙,南人对北人的不忿,远甚西域番邦。
要说焦、甘二人,虽是不智,也兼不幸。叶玄、陆烬与残影三人均觉,归途中所遇的第一股势力,只要能杀,便一定要杀!只为让世人知晓,“木叶家族”进南地取物,心中没有丝毫不安。欲强夺者,需冒死生之险。
他们当然不敢指望以此便能将“南人”尽数慑住,这只是一种滤判。之后再来招惹自己的,不是城府极深,就是亡命之徒。那可真要好生斡旋,不能蛮杀硬干了。
于叶玄眼中,“焦怀、甘恬”夫妇,实在是“杀人立威”最完美的人选:有实力、无人望、没靠山。他们若是“风大矛”或“胡亢”的人,还真不敢就这么宰了。
南地最大的几股势力中,叶玄最不担心的是“薛家”,最不愿碰的是“风家”,好在这山谷的所在,于南地而言不算太南,距离靠海的“丰临城”甚远,“风大矛”应不会跋山涉水来与自己为难。他真正忧惧的,是“航帮”帮主“胡亢”。
天下最大的两个帮会,称“南航、北丐”。
北方“丐帮”建制原就松散,五十二年前老帮主“边岩”寿终正寝,座下弟子、长老,无一人可以服众,自此内斗不休。至今仍是山头林立,群龙无首。
南方“航帮”人数虽不及“丐帮”众多,然而帮主“胡亢”以“蝗灾”之威坐镇“沛城”,又兼“航运”这等生意,原本就比“乞讨”要紧肃得多,是以“航帮”的势力之盛、手眼之长,几乎覆盖“横贯东、西的整条天河”及“南地全部支流”。几条可选的归途中,叶玄毫不犹豫抹去了最为便捷的那条,只为远远避开“沛城”。
“燕希城”一方已无首脑,木青儿语罢,场间无人敢应、无人敢动。片刻后,满地哀号复又渐响。
“还不速退!”孤雁望着山脊,沉声恫吓。众箭手早已战意全无,闻听此语,如蒙大赦,当即回头顺着背侧山脊溜了下去。
这时仰卧于地的“甘恬”身子突然动了一动。幸存的十余“枪骑”见状,赶忙上前救主。鬼蛾左手一扬,霎时将一枚“毒蛾刺”补进“甘恬”咽喉。众“枪骑”怒目瞪向鬼蛾,触到她目光时,复又将头垂下。
“还不速退?”鬼蛾学着孤雁的口吻,阴阳怪气地娇喝道。说话间,右手不动不抖,脚畔“绳鞭”却开始如长蛇般嘶嘶蠕动。众“枪骑”见状,仓惶掉转马头,再顾不得地上主母了。
见“亲卫”都已四散,谷口处的人马,自也随之退走。却不知往后日子,该听谁差遣,又受谁庇护。
“拿了二人兵刃,搜他们身子。”叶玄转头对残影道。无论比武亦或仇杀,“胜者取对方兵刃”乃是平常之事,焦、甘二人的刀、剑,定也值得不少银子。至于“搜身”一节,则没有明确图谋,只是叶玄与残影共有的一种习惯:重要人物身上,或许藏有重要的情报。

流亡日记-节选(20)
活到今天真是万幸。每航行一段时间,捞上来的鱼就不一样,这该死的无尽海!至今我们已经吃过四种不同的鱼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完蛋的。虽然有多到无法形容的怨恨与不甘,但我已做好了随时死去的准备。
“如果这就是我的一生,最好的安慰就是有你。”当着安涅瑟面,无论如何说不出这么恶心的话,哪怕是死亡的压迫也给不了我如此大的勇气。也许哪天她会偷看我的日记吧。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楼主:破晓0123  时间:2022-06-21 10:44:10
第十五章:逆子“寒星”

众人出了山谷,浩浩荡荡,徐徐北行。“驼队”并骑排成三列,仍绵延数里之距。依着“驼商”所行惯例,每七只骆驼用绳索串在一起,唤做“一把”。
每“一把”首驼之上,需坐一人导引。孤雁麾下千名兵士,有近三百人只能骑在骆驼上。好在驼背高阔,虽难机动,射箭却不妨碍。
叶玄领着鬼蛾、寒星行于队首,陆烬父子也在此间。木青儿领残影、孤雁二人护在驼队中段。说是木青儿领着二人,实则是让二人领着木青儿。
残影机变百出,孤雁杀伐决断,木青儿却无急智。她勉强可理内政,但极其不擅外交,尤其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拔刀”的外交。处理此等场面,拔刀前是残影专长,拔刀后是孤雁专长。木青儿随在身侧,则是“残影手中最好的棋,孤雁手中最利的刀”。
分别前叶玄已暗中嘱咐青儿,一路全听二人调遣。万一万一,遇到二人指示相悖时,听残影的。
木青儿所在的队伍中段,实则已是队尾。再后面的骆驼都是未驮金砖,以备替换的。必要时驼肉也可充饥,驼尿更比人尿纯净许多。
寒星骑马走在叶玄身后,心头烦恶已极,轻轻一夹马腹,想要溜到他身前去,眼不见为净。
她不喜欢叶玄的理由,与孤雁全然不同。若说孤雁对叶玄的厌憎尚有三分理直、三分气壮,寒星则是作呕之余,满心歉疚。
如果活着是件好事,那叶玄对她也算有恩。寒星本名“韩兮”,是“冬荫商团”主事“韩仲”最小的养女。“木叶家族”自木青儿以下,名头最大的是“血筹官-残影”,其次便是“逆子-寒星”。
七十六年前,“韩仲”两百岁的寿宴之上,十九岁的“韩兮”与两位哥哥、三位姐姐一同跪伏于父亲足下,叩拜贺福。众多养子、养女之中,“韩仲”对幼女“韩兮”最是疼爱,竟不依着规矩“自长及幼”依次派赏,而是先将“岁红”递到“韩兮”手中,更不顾端庄地离座俯身,双手将她扶起。
“韩兮”缓缓起身时,裹着金币的艳红绸包忽然掉落,场间包括“韩仲”在内,各路财迷均被溅洒的金币扰了片刻心神。回过眼时,“韩兮”纤弱的右掌已自下而上,刺入了父亲的咽喉。
死寂良久,“韩仲”的侍卫长才回过神,纵身而上一脚将“韩兮”踹倒,余下众侍卫一拥齐上,当即将她按在地上绑了。整个过程,“韩兮”未做丝毫抵抗,双臂被反剪、扭曲至几乎脱臼,痛得冷汗如雨,却始终梗着脖子一声不吭。待得臂上麻木,剧痛稍减,煞白的俏脸上又浮出一抹讽笑。这一切都被叶玄瞧在眼中。那一日,他正是坐在首席的宾客。
寿宴之上,素手弑父,这等大逆不道,就只史书中见过。“老而不死谓之贼”,那一次,是皇子等不下去了。这韩兮,却又为得什么?
叶玄回到“枯荣城”后,“韩兮”的面容深深烙印脑中,再也挥散不去。那杀人时的绝决,那忍痛时的倔强,那一抹笑讽透出的惨然……刺痛着他,也撩拨着他。当叶玄放弃抵抗,开始为自己搜寻借口时,才猛然惊觉这姑娘的价值。似他这等精明的生意人,原该第一时刻就想到才对。
“韩仲”武功算不得高绝,然而“水灾”之境于他这等纯粹的商人而言,也甚是难能了。“韩兮”区区十九岁的年纪,徒手格杀“水境”韩仲,哪怕是父女,哪怕是偷袭,也至少得隐隐触到“火境”才行,否则单凭一只肉掌,根本就扎不进去。
练气的规律是:“入门”越快,上限越高。这不绝对,但以此为凭,成算颇大。从没有真气到涌现出真气的过程,称为“登门”,感受到体内第一缕真气的瞬息,称为“入门”。惊才绝艳如残影,二十岁才堪堪“入门”。这名叫“韩兮”的女子若能长大,只怕不可限量。
不久后,“韩兮”的裁决即出:大逆不道,处极刑,腰斩于市。
叶玄掷下重金,在“莫问佣兵团”雇了自己,又以少主之姿裹胁木青儿一起,于死牢中抢出“韩兮”,带回夜宫。
叶玄伙同木青儿,众目睽睽之下悍然劫狱,事后竟抵死不认!硬说木青儿半步未离夜宫,弑父血案之后,自己也从未见过“韩兮”。
众人均知“韩兮”就在夜宫,慑于木青儿淫威,却也无人敢闯,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三十多年后,一个名唤“寒星”的女子接掌夜宫禁卫。
“韩兮”虽萌死志,莫明被救心下仍存感激。死里逃生固是一番唏嘘,不用再当着男人的面解手,却是她当时更为在意的事。“韩兮”是重犯,兼又会武,是以除了“金针封穴”和“精钢枷锁”外,还有众多狱卒目不转睛地时刻盯守,全无私密可言。
“韩兮”原只念着格毙养父,而后慨然赴死,中间的事情却算漏了。这等千金小姐,自然不知“死牢”中是怎样光景。她想断水绝食,怎奈口枷有缝,防她咬人,兼可灌粥。
住进夜宫后,“韩兮”本以为就此重获新生,怎料不久后愈发觉得:这叶玄的背影,以及那喜欢在冬日艳阳下,负着双手悠悠踱步的恶心德行,简直跟父亲一模一样!还有那两个下贱东西,一瞧见她们就想起姐姐!
那时的残影与鬼蛾未成气候,对叶玄尚存着三分仰慕,半分敬畏。眼见二女整日围着他喋喋不休、言笑晏晏,韩兮脑中总会不自觉地浮出那些让她绝望的记忆。
她最恨最恨的,不是父亲在温泉池中弄疼她,而是当她哭着求姐姐们帮她时,长姐抚着她的头,柔声安慰:“等你过了二十岁就好了,到时父亲会有新的养女。”
平日还挺温柔的三姐,竟隔着薄衫狠狠捏住她的胸脯,愤恨地质问:“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幸福!好好珍惜父亲疼爱你的时光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和我一样,只有奉节过寿,才能跟父亲说上几句话。”
“韩兮”想要呕吐,想将手掌插进自己的咽喉,就像对父亲那样。她谋划良久,隐藏练气进境,还暗自演习“用指甲划破掉落的绸包”,只为在父亲两百岁寿宴上,当着所有哥哥姐姐、叔父姨娘、以及他那些好朋友的面,亲手将他处决!手掌刺入父亲咽喉那一刻,她以为自己逃离了噩梦。万没成想,竟又跌入父亲的背影。
夜宫之中,唯有木青儿,不会勾起她对那个家的任何联想。多少年来,她就只跟着她,武功也只和她学。可木青儿哪会教人,就只打她。因此寒星一身武艺,全凭挨打时自己领悟。她的剑法、掌法,至今连个正经名字也无。
“木叶六式”倒是木青儿手把手教给叶玄的,可叶玄总觉她教的全然不对,越练越歪,最后只得无奈道:“你把每一式练成后的效果说清楚,剩下我自己想吧。”
从木青儿口中得知“韩兮”躲避自己的因由时,叶玄委屈之极:“我跟那姓韩的哪里像了,他那么丑!背影?我他妈又怎知自己背影是什么样了!”
“救你的时候,确是存了下作念头。但你莫怕,我不会用强。此刻你出去便死,先在夜宫住下,待你武功担得起‘逆子’之名,再决去留吧。”这是叶玄与韩兮讲的最后一句私话。隔了几日,木青儿告诉叶玄:“那女孩儿说,她谢谢你。”往后数十年,公事之外,寒、叶二人再无往来。
一直到今日,寒星终于主动开口,对叶玄说了句话。
“少主,我能瞧瞧吗?”寒星溜马驰过叶玄身旁时,终是没能忍住,望着叶玄手中那柄柳叶刀,轻声问道。
“若不为这,一辈子也不会理我吧。”叶玄强忍着咽下此语,只淡淡一笑,将刀递给寒星。寒星虽跨坐鞍头,仍勉力向右拧身,双手将刀接过。
这刀与“暗水”一样,换了钢鞘,缓缓拔出时,却不闻金铁擦蹭之音。刀身只露出一半,寒星便懂得了那名字的由来。
此刀名曰“雪脏”。刀身通体污灰,灰得却不甚均匀。深浅斑驳,亦无章法格律,像极了“一片清雪遭人踩马踏”后的模样。刀身轻薄纤细,与寻常的柳叶刀并无不同,分量却似比木刀还轻。若不是木青儿亲口所言,她很难相信这刀与“暗水”一样,可硬碰玄铁而不损。寒星随手将钢鞘插于鞍袋之中,伸指轻弹刀腹,触手非金非木,竟磕得指尖生疼。
“暗水”重逾玄铁,而腰身柔软妩媚;
“雪脏”轻如枯木,却倔强不肯低头。
寒星呆望着眼前污刀,只觉还是原来的兵刃更配二人。“墨节”孤梗,“腥芒”阴魅。一似青儿,一似叶玄。这脏东西虽好,握在叶玄手中却是不伦不类。叶玄这人,何时硬过?

流亡日记-节选(21)
好大一条,吓了我一跳,“无尽海”里居然也有蛇!按照“沃夫冈伽”的经验,任何一种蛇,无论有毒还是无毒,它们的身子一定是无毒的。“沃夫冈伽”的经验有用吗?赌一把!
如果死了的话,至少我到过更远的无尽海,见过咕噜,见过沧龙,见过各种奇怪的鱼,见过海之蛇。我还亲手杀过人,体验过并肩作战,生死一线的刺激。也算没有白活一次。
我这精彩又充满怨恨的人生啊,请再长一点,再长一点吧,为此我愿多受些苦。

(PS:出版、有声、影视改编等相关合作,请私信联系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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