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东方朔在当朝并不卓越。《史记》里没有东方朔。
刘向说他年轻时，多次访问与东方朔同时的人，都说东方朔的确言语诙谐善辩，但不能坚持自己的意见，喜欢跟平常人夸夸其谈。扬雄说东方朔言辞浅薄，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汉书》完整留下东方朔两篇文章，被公认为是他最好的两篇。一是《答客难》，文章说，虽然我东方朔才华堪比苏秦、张仪、姜太公、范蠡、子胥、乐毅、李斯、郦食其，但由于和平年代，一方面时代用不了那么多有才能的人，一方面某个英雄被派上用场，或某另一个俊才恰好有用武之地，全是运气的事。我东方朔没有当上宰相将军，是相当偶然的事，也是相当必然的事。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有好一阵子，胸怀大志而不能得志者，都会用东方朔的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我们至今常常把乖巧的诡辩和严肃的明理、花俏的空想和郑重的抱负相提并论、不加区别，就是上了东方朔的当。这偏文章无疑又一次透露出东方朔俏皮的灵性。
二是《非有先生论》，文章假想一个非有先生，得到了向楚王直谏机会。故事说，楚王真的为他直谏感动，感动之后，民真的富国真的强了。非有先生的计策是:举荐贤才，奖赏有功的将士；减少后宫的开支和车马的费用；抛弃靡丽的郑国音乐，远离谄媚逢迎的小人；等等等等，把关于爱民治国的儒家语录一通罗列。大话空话的文章的确使人热血沸腾。难怪杨雄说东方朔没有新意。
东方朔献给汉武帝一部自己编撰的书，叫《泰阶六符经》。这是关于符命灾异的小书，内容大概是从天象变异推衍人事吉凶，应该不是东方朔创设。但汉武帝喜欢这类东西，所以欣然接受。
东方朔《泰阶六符经》难与董仲舒“天人感应”相提并论。比如董仲舒说：帝王的言行，可以引来自然界的变化，反过来，自然的怪异现象警告着世道将要变迁，帝王只有改变自身的行为，社会才能吉祥昌盛。东方朔没有本事发明这样的学说。
“天人合一”学说，其哲学层面还是相当有意义。比如现代的环保思想就觉得，人的行为可以引起自然的变化；自然出现怪异现象，往往是人的破坏所致，河流的干枯、热岛现象等既是。人与自然的这种关系，在哲学层面，和科学应用层面可以有很好的自洽，尤其在科学应用层面更是符合逻辑和具有可检验性。汉武帝当然不会预料这个思想的远见，但也感知了它的魅力。天人合一的哲学层面是治国平天下的高论。东方朔的射覆是形而下的东西，上不了大雅之堂。玩，武帝爱好，思辨，武帝有兴趣。相比之下，东方朔较之汉武帝，逊色许多。
“天人感应”在操作层面上，就显得有些荒谬。之所以干旱，是由于阳气太过，阴气不足，如果要求雨，那就要遮蔽阳气，释放阴气。因此董仲舒他说：闭诸阳，纵诸阴。今天我们向天发射几颗干冰炮弹，并把它定义为纵阴，开挖水库，水能在封闭渠道流动，定义为闭阳，如果在哲学和具体运用使用同一意义上的概念，并在实践上为之检验， “天人感应”或许可以做到逻辑上的自洽。
可是“天人感应”的思维模式不是这样的，没有朝这个方向去发展。董仲舒记录求雨的具体做法很多，比如焚烧公猪、公鸡，掩埋好死人，此为闭阳；挖水沟，开山泉，此为纵阴。禁止男子出外，禁止饮酒聚会，这是闭阳。号令女子满街乱跑，要喜气洋洋，热火朝天，此是纵阴。这么做，也许真的下雨，更多的时候显然是不会下雨。
那时，这么做了，没有下雨，人们也不怀疑这个方法有问题，更不会怀疑“天人合一”在理论上的失败。所有被社会认同的思想、思维、思绪都不会受到那个社会的怀疑，这是通理。所有的哲学，在思维终极层面上，都是强制性的认定，并都具有意义。当它能与实际运用形成自洽的思维系统，却是现代科学思维的习惯，或者是现代科学思维的选择。中国的士大夫，一直认定操着层面的一切技术都属于形而下，给予鄙视。他们鄙视的不是思维，不是方法，而是这个思维和方法常常出现在社会底层的人群中。“五行”、“阴阳”、“佛教”的思想在过去明显的分为官方的和民间的，就是这个原因。
东方朔在汉武帝身边某事，他神秘的算卦术，再加之他的滑稽，恰好是在运用层面上，用无逻辑的过程得出惊心动魄的结果。这是民间向往的。东方朔在他死后不到一百年，就成了神话人物，同时，他也因此进入历史。创造这一切的，是民间，是民间下层的某种需要。他们需要什么呢？
按东方朔自己的叙述，他从小由嫂嫂带大，他的父母没有被提及。民间传说多个版本称，其母无夫而孕，为避人耳目，迁于北边一个叫东方的村，五月初旦生，故取名东方朔。出生时，仰天长啸，呼啸时引得屋上瓦落尘飞。东汉应劭《风俗通》里说，东方朔是太白星精，黄帝时的务成子，周朝的老子，越国的范蠡，后来的东方朔，都是太白星精变化的人间人物。也有传说称，东方朔是岁星的化身。
有人统计关于东方朔的神话故事大概有几十个，汉武帝在神话传说里，往往是配角。汉武帝有一次到甘泉宫去，在路上看到地面蠕动，一些怪物，有来头有眼、有牙有耳，谁也不认识。它们挡在路中，怎么赶，也不能离去。汉武帝就把东方朔叫来，叫他辨认，东方朔说，这叫“怪哉”，用酒来浇它，就会消失。泼洒酒后，真的就不见了。汉武帝问其原因，东方朔说，这地方原来是秦朝的监狱，怨气太深，生出这些怪哉，酒解愁，它们就消散了。武帝就叫人查对地图，此地的确是当年的秦狱。
作为一个文化英雄，东方朔不过是在人的灵魂深处，去完成一个心愿：一个人有非凡的智慧与学识，使得他有能力被皇上喜爱，得到荣耀；皇上亲近他，他能给皇上提出正确的建议，而不被残酷的政治所击毁；他以其机智伶俐，得到皇上的庇护，使得此身无忧无虑。这是一种理想人生。至少是民间人士羡慕的人生。东方朔仅仅是一个民间传说，一个民间心愿。
历史学者们要打破神话，中国学者向来蔑视神话。《汉书》专立《东方朔传》，其目的是给东方朔“客观”的描述。作者明确表示，除了史书的文本所罗列的事实，其他传说都不可信。还真是，东方朔神话在此后一百年，没有再有原创。

对

语言没有作为思想，情感的衣服时，即语言离开思想后会是什么？

东方朔的确代表了一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