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这是杜甫漂泊江汉时写的一首诗。此时的杜甫身患多种绝症，居然仍有掣鲸碧海之笔力。此老精神之雄健令人惊叹。

杜甫于公元七五九年开始向陇蜀一带漂泊，到写作此诗的七七零年已经十二年了。老杜离开夔州本是为了北归，却由于个人经济状况和战乱之原因而不得不漂泊于江汉间，其乡愁与孤苦可想而知，真是漂泊江湖如天边片云，永夜孤独如一轮明月。正所谓诗人就是怀着无家的乡愁在大地上四处漂泊的人，杜甫的命运最好地诠释了这一点。

贫穷孤苦，濒临死亡，老杜开始反思自己的一生。在我看来，“乾坤一腐儒”就是他对自己的最终定位，其安身立命之乡愁最终归属于“儒”者之精神持守。“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道德教化理想，民胞物与之仁爱情怀， 都是老杜此种精神持守的体现。执著过甚，不知通权达变，则为“迂腐”。动辄得咎，与世多忤，贫穷落魄，虽曰命运，实则跟老杜之迂腐不无关系。所谓“腐”即是对飘零落魄原因之自我解释。

乾坤”者，“天地”也；所谓“儒”者，顶天立地之大写一“人”也。仔细体味，“乾坤一腐儒”句中竟体现出一种因孤独理想坚持而来之伟大人格，此刚健伟大之人格精神实具有“与天地兮同寿，共三光而永光”之不朽宇宙境界。因此“腐儒”之说，虽曰自嘲，亦不无自傲。如果“乾坤”乃指家国朝廷，则“腐儒”之“腐”则是于如此落魄衰病之处境下亦心忧家国，不忘朝廷之意也。真是拳拳之心，惟天可表。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已是生命的暮年，而壮心不已；面对肃杀之秋风，而病体欲苏。乾坤一儒之伟大人格正是克服一切困顿处境，对抗衰病死亡之力量源泉，这正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易学精神。老杜之志大才疏，余亦颇有微辞，在他身上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教育中生存和实践教育之缺陷。不过志向之具体内涵且不论，“志大”则是没有问题的。以余观之，老杜之志尚不够大，虽有强烈的现实感和深厚之人间情怀，实际上终极关怀之力度和超越性仍颇有欠缺。

除了与死亡抗争迸发出的恢弘之人格精神力量，自美学而言，此诗之魅力主要源于悖反统一而生之巨大心灵情感张力。犹存壮心与衰病之躯的抗衡；漂泊天涯永夜孤独与浓烈乡愁之矛盾；心比天高之乾坤大志与身为下贱之腐儒卑微处境之悖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