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匎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銮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天宝十一载十一月，杨国忠取代病逝的李林甫为右丞相，故此诗当作于天宝十二载或十三载春天。三月三日这天为上巳节，这是中国古代一个重要的节日。人们结伴去水边沐浴，袚除不祥，后又增加了游玩赏春和宴饮等内容。

曲江是唐长安重要的游赏之地，曲江踏青乃长安风俗。所以“长安水边”应该就是曲江边上。这一天曲江水边游人如织，踏青赏春的丽人尤多。闲着无事的杜甫也到江边打望美女来了。且看他对美女的描写：

只许腰肢背后看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匎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美女们一个个姿态秾艳，神情娴雅，一副端庄贞洁美好的样子。她们肌理细腻，骨肉匀称，皮肤身材都没得说。上句似水墨写意，下句似油画写实。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兼儒家士人，老杜当然不可能盯着美女的面部仔细欣赏，所以只能大致感受其神情态度。

她们身穿绫罗绸缎，满头金银珠翠，罗衣春景交相辉映，可谓富丽华贵之极。这几句对穿着打扮的形容又似工笔彩绘了。老杜诗歌笔法之变化错综，于斯可见一斑。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杜甫是不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个发现女性背影之美的诗人？苏轼就对此印象深刻，他在《续丽人行》中写到：“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珠压腰衱稳称身”的“压”字和“稳”字用得极好，堪称诗眼。珠压腰衱，一则防止衣服后襟飘起走光；二则能使衣服稳妥贴身，则背部腰肢曲线身材之美展露无遗！

在中国古代诗文描写美女的经典中，老杜因这几句诗而有一席之地。

炙手可热势绝伦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成群结队的美女中，最招摇的是歇息于如云帐幕中的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杨贵妃有姊三人，大姊封韩国夫人，三姊封虢国夫人，八姊封秦国夫人。此举二以概三也。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銮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紫驼之峰，素鳞之鱼，食物乃珍奇异味；镶翠之釜，水晶之盘，餐具亦如此奢华。然贵妇们久食山珍海味，于此珍馐竟无胃口，难以下箸，且宦官们还在络绎飞马送来诸种名贵菜肴。她们就餐不在填饱肚子，而是展现荣华排场的炫耀性消费！

此情此景，你让“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只能如乞丐一般跟在权贵屁股后面吃点剩饭菜的老杜怎么想！

杨氏三姊妹，仅仅因为她们与杨贵妃的血缘关系，就可以如此炙手可热，过上如此奢华的生活。而老杜呢，读书万卷，才过屈宋，却这般沉沦下僚，生计无着！

看似仅仅是客观描摹，然不平之气，刺讥之意，已现于言外矣！

青鸟飞去衔红巾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箫鼓声中，一队队高官要员们络绎不绝到达。而最后出场缓缓而来，当轩下马直入帐幕之最重要人物就是炙手可热，权势绝伦的新任丞相杨国忠了。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暮春时节，杨花如雪飘落，覆盖着水中的白色萍草。这是在描写春天的美景吗？实则暗含典故，暗藏讥刺。据《梁书·杨华传》载：杨白花状貌俊伟，北魏胡太后心慕之，逼其私通。杨白花惧祸，南逃入梁，胡太后思之，作《杨白华歌》，中有句曰：“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广雅》曰：“杨花入水化为萍。”国忠虢国一如杨花白萍本为同源，“杨花”之“杨”又谐杨姓，再加青鸟为汉武帝和西王母男女交通之信使，衔去红巾这样如此私密之物，则其间乱伦关系不言而喻。虢国夫人又哪里是什么贞洁淑女？读至此处，再回看“态浓意远淑且真”之描写，就只不过是预埋的一个梗。对比之下，反讽之意昭然若揭！

其时国忠虢国兄妹私通乱伦，不避耳目，甚至公然于上朝途中亲热。此等宫闱秽闻，长安里巷坊间早已哄传，杜甫以暗示手法写入诗中，实则极为明显，虽曰暗讽，实为明嘲！
然老杜并未因此遭祸！玄宗朝言论之宽松，于斯可见一斑。

当朝宰相，公开乱伦。则礼教荡然，纪纲不存矣！

如果说《兵车行》反映了大唐王朝穷兵黩武的对外关系之危机的话，那么《丽人行》则反映了玄宗任人唯亲，国忠外戚专权，贵妃姊妹骄奢淫欲的腹心之疾。而内政外交又相互关联，使得盛世之大唐已经摇摇欲坠，大厦将倾，如此政治气候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矣！

杜甫作此诗一两年之后，安史之乱就爆发了！马嵬之祸近在眼前！得意不可忘形，福习祸之所伏！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