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园地

我看见一个老人。他孤伶伶地缩在一座大厦的台阶上，周围的人都不去看他，从他头上走过的人也是。他的眼里充溢着水一样的哀伤。

“你感到悲伤吗？”我问。

“是的。”他头也不抬地告诉我。

“你有悲伤的种籽吗？”

“有的。”

“可以送我一粒吗？”

“当然——只是，我但愿身边没有这样的种籽。喏，给你。”

道过了谢后，我继续往前走。

我是一个孩子，流浪缠住了我。我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哪个家遗弃了我。我喜欢搜集新奇的种籽，因为我有一个梦想。

很大的玻璃窗。窗子里面有一个坐在桌旁的男子，他的面前是丰盛的菜肴，可是他的样子却很抑郁；窗子外面有一个女孩，她正在玩跳房子的游戏，一边跳还一边唱：这个房子给妈妈，这个房子给爸爸，跳楼跳出美丽的家。

她就像春风里的蝴蝶一样快乐。“你快乐吗，小妹妹？”我问。

“是的。”她天真地说，“虽然很饿，但我现在是快乐的。”

“你有快乐的种籽吗？”

“有…但是不多了。”

“可以送我一粒吗？”

“我也只剩三粒了——你快乐吗？”

“我不知道。”

“那就是不快乐了。好吧，我送一粒给你。”

“太谢谢你了！”我接过种籽，走了几步，回头想对她挥挥手，可在回头时却发现，那个从窗子里面摇晃出来的男人刚刚将小女孩撞倒。小女孩哭了。


我是一个少年，流浪迷惑了我。我梦想能拥有自己的家。我希望，我的家里会有一个小花园。我要在我的园地上埋下我搜集到的所有种籽。

我来到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的中心，有一辆豪华的汽车；汽车顶上，有一把豪华的椅子；椅子的上面，坐着一个豪华的人；豪华的人的嘴里，吐出的都是豪华的字句。

汽车的周围，聚满了听众。这些听众的眼里，闪烁着愤怒的光。

“他讲的是什么？”我问其中的一个老妇。

“我的儿子死了。”她的回答虽然莫名其妙，却让我感到悲伤。

“你有愤怒的种籽吗？”我又问一个老头。

“有的，我有无数粒——你要吗？”

“是的，谢谢，我只要一粒。”

“我也送你一粒！”周围的人纷纷对我这么说。

最后，我揣着数十粒种籽离开了。可是，我只留下了一粒，因为我的衣袋太轻，没法装这么多的种籽。

我是一个青年。漂泊清醒了我。我想要自己的园地，我要我的种籽生根发芽，我想要我自己的家。

在一个市集上，我看到一个奇怪的小偷，他几乎偷了市集上所有人的东西，却没有人发现他。然后，他来到一个肮脏的地下室里，开始加工那些偷来的东西。他把一个青苹果用某种颜料涂成红色，放到一个美丽的盒子里，在盒子上写出了“高尚的理想”这几个字；他把一本偷来的书打开，将其中的作者名字用一种神秘的药水涂掉，换成了他自己的名字；他把一个偷来的皮球装到一个盒子里，在外面写上“廉价出售月球”；他把一袋偷来的杀虫剂和一袋偷来的白糖混合到一起，倒进另一个袋子，又在袋子上写出“幸福之粉”这几个字…

我就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可他却不能发现我，像那些人不能发现他一样。我猜，他的身上一定有卑鄙的种籽，不过他未必肯送我。于是我决定偷一偷他。我把手伸到他的口袋里，果然找出了一粒种籽——一闻那气味，我就能肯定我拿到的是什么了。

我跟着他又回到了集市。他搭了一个很大的摊子，把那些已经变得金光闪闪的赃物摆上摊床，开始兜售起来。

人们潮水般一拥而上，席卷了他的赃物。摊床上的金币越堆越高，不久就掩去了他的面目。

我是一个中年人。漫游坚定了我。我必须要收集种籽，为了我梦中的园地。

在一个月夜，我看见了一对恋人。当那个女子被男子送回家，那个男子也走远之后，我叩响了那个女子的门。

“请问，你有爱的种籽吗？”

“那是什么东西？”她惊讶地反问。

“你没见过爱吗？”

“这世上哪里会有这种东西！”

“哦，那么抱歉得很…”

“不过，我有矫情的种籽，你要吗？”

“要的，谢谢！”

揣着这粒意外的收获离开的时候，天空中的月亮不见了。

我是一个中年人。漫游迟疑了我。我开始怀疑，我的园地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在丛林的入口，我看见一个男子。他的表情很奇怪：既不是快乐，又不是悲伤；既不是失望，又不是满足。他的眼半睁半闭，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打扰一下，请问你住在附近吗？”

“也许吧。”

“你在做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你这里有什么种籽吗？”

“只有一种。”他终于给了我正面的回答。

“是什么呢？”

“虚无的种籽。”

“可以送我一粒吗？”

“可以。”他送了我一粒这种籽后就闭上眼不再和我交谈了。

我是一个老人。流浪痛苦了我。我希望我的梦想成真，可在什么时候才会呢？

我来到了一个墓地。我站在一座碑前，读着上面的墓志铭：

…某日，×君觅得一粒名为“真实”的种籽，遂埋之于自家的园地。十年后，种籽开始抽芽。三日后，×君复去园地，见地上生出一个与自己完全相似的人。他走过去，刚站到这个被栽种出来的自己的面前，便与其溶为一体。刹那间，×君无疾而终…

这时，我感到很冷，便离开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我是一个老人。我想要告别流浪。我想要自己的家，却怎么也得不到。我只好寻找被遗弃的土地——最终在森林里找到了一块。

我太老了，没有力气盖自己的房子。可是，我却可以拥有自己的园地，因为这是一片无人打扰的地方。这里属于我，只属于我。

我用颤抖的手把我的种籽都撒到了地上。

悲伤，快乐，愤怒，卑鄙，矫情，虚无——这六粒种籽终于入土了。

很遗憾，我搜集的种籽只有这么少，可是我再找不到别的了。我知道，此外的种籽还有好多，诸如希望，爱，满足，幸福，真实等等，可我却得不到它们。

我坐在自己的园地里等待。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地面上什么都没有出现。一年过去了，冬天到了。

我很冷。我要死了。在告别尘世的刹那，我看见，我的园地里终于长出了一棵幼苗。

我张大眼，才看清了它——它是虚无的萌芽。

我的眼将永远睁着，直到我重新变成一个寻找自己的园地的孩子。

2001年5月20日上午10：55写；2001年5月21日上午9：43录入

我又能怎样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