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半年前，Instagram上的一个朋友，普希金博物馆古籍部的负责人Anna Markova曾分享给我一段圣彼得堡装帧设计师Iya Unova的妙论：“对我而言，一本书的形式和建筑一样。都包含各种内容，界定特定的空间，还涵括了种种理念：想法、观察、说明等等；具体取决于书的内容和目的。书有立面和结构：外部触感和内部构造；即使采用日式轻薄织物装帧的书籍，也有坚实的构造…… 我认为自己像一名建筑师，有几位能理解我，但要求严格的客户；我在小木屋、简单的建筑或构筑物上进行练习。”

引起这段话头的是我们关于书籍和建筑设计的渊源讨论。自古以来建筑学都是万金油专业，几乎可以和所有艺术门类进行比较。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有名言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ancusi）宣称建筑是可居住的雕塑；切斯特顿（Gilbert K. Chesterton）说伟大的建筑须是一种夜间艺术，和烟花秀一样。而自近代以来，现代建筑和书籍设计变得更为密切。英国工艺美术运动的旗手莫里斯（William Morris）是西方建筑史上绕不开的人物，但他在书籍出版界的地位更加崇高。莫里斯和艺术家伯恩–琼斯(Edward Burne-Jones)合作的《凯姆史考特版乔叟作品集》 (The Kelmscott Chaucer)》被公认为19世纪，甚至有史以来最美的一本书。而莫里斯另一位多年的合作伙伴、艺术上的追随者，也是英国装帧史上承前启后的大师Thomas James Cobden-Sanderson。

莫里斯、伯恩–琼斯和Cobden-Sanderson等人领导的工艺美术运动有个重要原则，即把书籍作为一件艺术品进行整体设计。字体、排版、插图和装帧全部统一考虑；外封的装帧设计也需暗示书籍内容。而按此前的习俗，无论圣经、小说、诗歌，甚至私人日记和相册等几乎全部采用几何烫金花纹装饰，从外观上基本看不出差别。整体成书的理念一经提出，立即风行开来；随着三位大师门生学徒的开枝散叶，加上20世纪英美文化持续走强，工艺美术运动影响下的装帧理念和风格渐成正统。但正如武侠小说里绝顶高手未必尽出名门正派，在与伦敦跨海相望的欧陆文化中心巴黎，稍后也有一位秉承类似理念，但更具个人风格的多面手横空出世。他就是有“书之建筑师（Architecte du Livre）“美称的设计师、版画家、出版商及插图画家路易·朱（Louis Jou）。

和莫里斯一手包办了《凯姆史考特版乔叟作品集》里的字体设计、排版设计、插图设计甚至装帧设计类似，路易·朱也有自己的代表作《圣马太福音（ Evangile Selon Saint Matthieu）》。由于书中所有30幅整页木版画、28个章节的标题和结尾的装饰画、加上字体设计和排版规划全由周一人负责；这本书也被称为《路易·朱之书（Les Livres de Louis Jou）》。在《圣马太福音》中，可以看到中世纪泥金手稿的强烈影响，但却通过一种更为现代化和个性化的面貌展现。即得益于朱从小在巴塞罗那Arus图书馆浸淫多年的丰富积累，又体现了朱作为一名现代艺术家的强烈个性，在书末的装饰版权页上，朱向“万物的创造者”表达感谢和赞美，并声称他是在梦中得到神启，才创作出了这本和谐优美的礼赞上帝之书。


《圣马太福音》的木刻版画和文字处理

然而当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最吸引我的却是书的外观。我还记得当收到法国古籍书店Librairie Koegui最新目录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本《圣马太福音》。法国知名装帧师Georges Mercier用象牙色小羊皮进行简洁的Bradel式装帧，外封满铺路易·朱标志性的泥金彩画。封面彩绘着耶稣受难前的最后时光（Passion of Jesus Christ）：耶稣头戴荆棘冠、身披朱红袍、右手持芦苇，神情疲倦且悲悯，恰似《马太福音》第27章的记叙：【27：27】巡抚的兵就把耶稣带进官署，叫全营的兵都聚集在他面前。【27：28】剥去他的衣服，他们给他穿上一件朱红色的外衣。【27：29】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他头上，拿一根芦苇在他右手里；跪在他面前戏弄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阿！

封底彩绘着耶稣受难后的景象（Crucifixion of Jesus Christ）：耶稣已被钉在十字架上，头无力的垂向右侧，右肋下有个流血的伤口，那是传说中罗马士兵用长矛刺穿的。左下角是画家签名缩写LJ。朱笔下的耶稣形象更接近人子而非神子，让人想起John A. Kohan关于路易·朱的耶稣画像的精彩评论：“他（耶稣基督）似乎太脆弱了，无法将世界的罪孽扛在肩上。他是永恒的受害者，是暴力和野蛮时代人类悲伤和苦难的缩影。”

而在两幅彩绘的外框，以及书脊的处理上，朱精心设计了一系列金色和蓝色花朵的装饰图案，局部镂空透出底层的象牙色羊皮书名；装饰外框的华美和版心彩绘的惨景恰恰形成了鲜明对比。强大的视觉冲击力深刻揭示了所谓“道成肉身（The word was made flesh）”的真理，而这也是基督教信仰和艺术的基石理念。


《圣马太福音》的封面描金彩绘

当我最终买到这本书，并将照片发给Anna Markova后，她评论道：“在这些优雅的设计、美丽的色彩、出色的字体和强烈的情感之外，有趣的是为什么他会选择福音书中最悲惨的时刻来绘制封面？福音的字面意思是‘好的消息’，而福音书每个章节的末尾都是一个幸福的结局。“。当时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后来，我慢慢了解到更多路易·朱的生平。居住在巴黎的朱亲身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亲眼目睹的艰辛、残暴和破坏感到震惊。许多评论家将朱和戈雅对比，认为他同样深刻地描绘了战争的恐怖。那么，当路易·朱1928年出版《圣马太福音》，1931年进行封面彩绘时，多半也想借助宗教的力量，永久的消弭俗世争战。而艺术家美好的祈愿，距离野心家开启的下次世界大战，仅有短暂的8年时光。



《圣马太福音》的整版插画

Louis Jou简历
1881年， Luis Felipe-Vicente Jou i Senabre降生在巴塞罗那郊区的一个名叫Gracia的小镇上。他的父亲是当地的一个手工艺人，小有名气的裁缝和皮带制造商。和许多当地平民一样，小Luis并没有机会接受正规教育。刚刚8岁，就去巴塞罗那的一家出版社当学徒补贴家用。幸运的是，慧眼识人的出版社社长Eudald Canibel发掘了小Luis的艺术天赋，鼓励他在下班后自学阅读和抄写，并将他介绍给Rossend Arus（剧作家、专栏作家、共济会成员、Arus图书馆创始人），从而使小Luis能接触到Arus私藏的珍宝：包括中世纪泥金手稿、摇篮本古籍、精美装帧的豪华图书等等。
1906年，年满25岁的Luis已在版画、书法、铭文和装饰图案上崭露头角，并决定移居巴黎。为了方便称呼，他把名字也改成了更接近法文习惯的Louis Jou。来到巴黎两年后，Louis Jou遇到印刷出版商François Bernouard，与其共同创办“美丽出版社”。而作为知名版画艺术家，Jou也为维克多·雨果、安德烈·吉德、塞万提斯等欧洲文学巨擘的名著豪华版提供了大量精美的书籍插画。约1925年起，Louis Jou在巴黎Vieux-Colombier大街创立了自己的出版社，开始书籍的整体设计，逐渐建立起20世纪最伟大的印刷大师之一的声誉，并为他赢得了一个独特的外号——书之建筑师（Architecte du livre）。
1928年，Louis Jou出版了他生平杰作《圣马太福音（ Evangile selon Saint Matthieu）》，文本采用了17世纪法国神学家Louis-Isaac Lemaistre de Sacy的法文译本。初版编号印刷310本，其中前10本印刷在豪华手工日本纸上。萟蘭斋藏本编号为05。
1940年，Louis Jou搬离巴黎，移居小镇Les Baux，并和妻子Poppy一起重建了Jean de Brion hotel。1968年，Jou逝世。

另外一个可能有趣的角度是Louis Jou和高迪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