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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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10-15 20:33:17 更新时间:2022-10-16 06:39:49

楼主:程晓枫  时间:2022-10-15 12:33:17

我和老阴在分手前夜谈到了关于命运的问题,平时我们都不那样说话,因为那样说话很费脑子、很累。我们那间房里住了二十六个人,大家说话都不走心。在通铺上,说话的唯一功能是消磨时间,所以,说什么无所谓,我们都需要不停地说。
白天,其他人陆续出门,像牲畜一样爬上汽车,去各自的工作场所。三个人去建筑工地;一个人去木器厂;剩下的十八个人去电器厂吹灯泡、从生产线上往下摘LED灯珠或者灯带。我和老阴不坐车,步行几百米到大车间里糊酒盒子。十二个小时之后,我们散工溜达回来,其他人也陆续回来,吃了晚饭,一起看新闻联播,然后,回房间,所有人都会在房间里谈话,但没有人会在乎对方说的是什么,只要自己说出的话得到嗯、啊、是、好之类的回应,那就可以接着说下去。一直到铃声响起,屋顶的三支防爆灯管熄灭,屋子里就静下来了。十五分钟后,满屋子就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再过十五分钟,鼾声响起,再过十五分钟,就能听到吱吱嘎嘎的磨牙声,不时会有人说梦话,也听不清说了什么,可能说的还是嗯、啊、是、好、就是、可不是、后来呢这一类的捧哏词儿。
那次谈话很认真,所以我感到很累,老阴似乎觉得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所以我们的谈话就有一种互相交代临终遗言的感觉。那是我在徐城监狱的最后一晚,接下来的十个小时里,如果我没有打架斗殴、逃跑、喝酒,监狱的电脑系统没有被黑客攻击,我就会被释放出去,到外面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时间是上午十点左右,精确时间应该是十点三十分,我不计较早几十分钟或者晚几十分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工作,如果我是狱警或别的工作人员,我也不能做到像天安门广场国旗班那样,他们准时到令人发指,像机器。
老阴说,他在监狱二十年,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我们中间有太多人抱怨命运的问题。人们相信命运,就像真的有人安排了一切似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可以安排命运,头顶上有光环或者脑袋后面有光圈,黑头发或者白头发,黑胡子或者白胡子,男人或者女人,如果我们走在街上,看到一些店铺名字中有“佛”或者“缘”的,你走过去,打开门,就会看到一屋子的命运安排者或者命运破坏者,大的像真人大小,小的可以塞进门缝。
有一些人,走在大街上,看到有十字形标志的建筑,就走进去,在那里找到他们所谓的命运安排者,或者命运破坏者。另外一些人喜欢去山上,有些山上修有金碧辉煌的庙宇,有些山上有凋敝破败的老瓦房,那里面也有各式各样的命运安排者或者命运破坏者。
这一切其实说明了一个问题,命运安排者或者命运破坏者的问题是人们的问题,一个人对着石头说,它可以改变我的命运,然后,那石头就被赋予了命运安排者的属性。事实上,世界上所有的神,都是应运而生的,应该是在人们需要的时候恰如其分地被人们创造出来。
并非神以自己为原型创造了人,而是人以自己的需求创造了神。
老阴说,明白了这个道理,对你以后有好处。他说这话的时候侧躺在我的被窝里,一只手握着我的胳膊,嘴贴着我的耳朵,说话的声音很小,他怕吵到其他人。
“你永远也不要相信运气,要相信自己,只要你自己牛,运气会来找你的,你自己啥也不是,运气就会去找别人。”
他的胡子扎到我的耳朵,痒痒的,我伸手挠了挠,说阴哥,你说得对,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儿。老阴接着说,其实挣钱不难的,难的是想到挣钱的方法,只要找对了方法,钱不难挣。
他说到一个朋友,靠着一些报纸发了大财。
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候,徐城还没有几辆私人汽车,他的朋友发现,虽然有钱的人不一定买汽车,但是有汽车的人一般都有钱,而有钱人眼里的钱和穷人眼里的钱是不一样的。大约换算一下,得出结论,有钱人手里的十块钱和穷人眼里的一百块是差不多的,因为有钱人每个月去六次饭店,每次消费六十块,穷人每个月大概会去一两次饭店,每次消费十五块到二十块。他找来一些报纸,盯准那些有钱人的汽车,当那些车停到有钱人家门口的空地上时,他就偷偷摸过去,往排气筒里塞一张报纸。终于有一天,他在一辆车尾上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开个价,以后别再堵我排气筒子了!”然后这家伙就在那纸条上随便写了一个数字,后来,他得到了一百块。
那时候,县城有一百多辆私家汽车,这家伙自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半年的时间过去了,除去费用,他得到了一笔钱,也挨了十几顿打,还进过几次派出所,被罚了五百块,算起来,最后,事情都解决的时候,他手里有两千多块钱,同时也召集了一些小弟。他让一些小弟们去往汽车排气筒里塞报纸,让另外一些小弟负责收钱,收来的钱他自己留一部分,另一部分分给小弟们。很快,他手下聚集了一百多人,然后,县城所有的汽车车主都会按时给他们交钱,因为,把钱给他们,意味着汽车排气筒的安全。当时已经有其他人像他当初一样看上了这笔买卖,形势转变使他由施暴者变成了保护者。
不止保护排气筒,还保护车玻璃和车轮,当时,在其它地区,敲碎车玻璃盗取车内财物和偷卸车轮的案件也频发,有了他的保护,徐城的汽车反倒很安全。
这就是野狼帮当年的故事。
老阴说:“你出去以后可以去找他,告诉他,你是老阴的朋友,他会帮你的,他欠我人情。”
我对他表示感谢,他说你不用谢我,我是出不去了,我的想法没办法实现,终其一生都只好在这里。你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就好,我把该说的都说了,至于能领会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你出去之后能干点事儿,闯出点事业来,那就等于是替我活了一回。
我点头说好,然后,老阴转过身去,把后背对着我,微光下,我看到他的后背上满是细小的皱纹和黑色痘疤。老阴的后背上有文身,是一条龙,监狱里不缺这个,洗澡的时候经常看到,不过,他后背上的那条龙很好看,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一条。
我想着事情,久久难以入睡,多年来我一直如此,如果第二天要办什么事情,头天晚上就睡不好。后来,我从书上看到,心理学上讲,这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那天晚上,我脑海里总是在预想出去后的生活,我可能需要去工厂打工,上流水线,或者去肉联厂开电锯切羊腔子,卷肉卷儿,或者去冷库卸冻肉,实在不行,还可以去印刷厂折页子,开模切机或者覆膜。在监狱里的三年,我前后干了这些活儿,当然也包括糊酒盒子和往酒瓶子上贴热转印标签,我对以上每种工作都有自信。
各种想法开始总是好的,虚构的故事到后来都免不了走样,从开始干活儿到出人头地很简单 ,只要设计一些机会和贵人即可。监狱里不缺这样的故事,某人很普通,啥也不是,但是遇上了贵人,赶上了机会,比如,他们经常说到一个瘦瘦的英语教师,不知道脑袋里哪根筋出了问题,每天背着个包去各个政府机关部门去推销一个叫黄页的东西。后来他拼了好多年,裤子都快赔掉了,终于,有一天,他得到机会,和一个日本富人聊了半小时,出来后,那个日本富人就决定投给他一笔钱。然后赶上互联网兴起,他就把黄页做到了网上,接下来就翻身农奴把歌唱,一跃成为大款。再然后,黄页在线下也被成本成本印出来。我们监狱办公室里就有一本,我看过,上面密密麻麻地印满了电话号码。我想到这故事的时候顺便想到,如果出去,我只要抱着这本黄页,给每个号码打电话,问他们愿不愿意给我一块钱,如果十万个号码里有百分之一的人愿意给我一块钱,那我就有了一千块,如果我每天打一回,也不失为致富的好办法。
另外一种变形,就是无论我想到多少种致富方法,最后的结局都是手刃我进去之前的兄弟五宝,如果当年他跑得快一点,他就不会被抓,如果当年他没有把我供出来,我就不会进到这里来。虽然说我在监狱里也没受什么苦,经过三年的教育,我也知道来这里是罪有应得,何况还认识了老阴这样的一群朋友,但每当想起他来,心里还是不好受。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样犯罪,五宝只关了半年,我却关了三年。



出来之前,老阴托我办两件事,一是给了我四百块钱,那是他自己攒下的劳动补贴,他让我拿着这钱,去贾家街去找一个叫黄七的人,找他要六百块钱旧账,凑够一千块,然后去富民中学把钱交给他儿子。老阴进去没多长时间老婆就和他离了,儿子由他大姐照管,我说那为什么不给你大姐送去?孩子大手大脚的,早上给了他,晚上就败花净了。老阴说算了,他败花就由他去,这么多年来他也没花到我什么钱,说起来总归是我欠他的,给他也是为了自己良心上好过一点。
然后他就说到第二件事,说到这件事,就不由得不说他进监狱的原因了。
在号房里,有些人很喜欢对人谈自己进来的原因,有些人则正好相反。我总结,杀人犯喜欢和人说,杀人犯多是死刑或者死缓,说了和不说没啥区别。强奸犯不喜欢和人说,因为在牢里,强奸犯最不受待见,牢里的人,最看不起欺负女人的男人。老阴从来不说他为什么进来,我一直以为他是强奸犯,那天晚上,他说了我才知道,他其实是犯了杀人的案子进来的。
老阴说到第二件事,是去乌兰哈达到舍林中间的第二道山沟,那里之前有一处机砖厂,后来黄了,旧窑坑应该还在。他让我去那儿烧点纸。他说,那儿埋着三个人,这些年里经常想到这三个人。其实他早把这三个人的样子忘了,但有时候做梦还是能梦到,在梦里,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知道就是这三个人来找他。他说到这件事,就不得不说自己犯了什么事了。
我当时一口答应下来,出狱之后第二天就去了贾家街,虽说经过了拆迁,前后双河屯都已经不在了,变成了工业区,但贾家街还在工业区旁边,没拆掉,只是都盖了新房。我在村口的小卖店打听到黄七的住处,到他那儿,说了来意。他很痛快地给了我六百块。我把钱接到手里。他还要留我吃饭,我说不了,还得把钱给阴哥他儿子送去。黄七说那你等一会儿,他伸手在口袋里又拿了两张钞票,说你再多给孩子拿一点吧,就说是他爹给的。我说阴哥就让我拿六百,你这叫怎么回事儿?黄七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请你吃顿饭也得一二百,你不在这儿吃饭,就把钱拿走吧。
我接了钱,从他家出来,去往富民中学,我本想进学校里面去找他,快到学校大门口时,想到我的光头进到学校里怕是会给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就在学校门口叫住一个学生,让他帮忙进去把阴军叫出来。这学生答应得挺好,进去后一个小时没有动静。我只好到学校大门口去找门卫,门卫打了好几通电话,联系到了他的班主任,说明了情况。过了一会儿,一个穿黄色篮球队服的大个子从两座教学楼中间的过道里走出来。大老远地,我打眼一看就知道是老阴的儿子,他走路的样子和老阴太像了,只是他的个子比老阴高出不少,有一米九。
到了眼前,我再一看,他看人的眼神,眉眼间的小表情,和老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我把一千二百块钱交给他,他看了一眼,问我,他就让你给我这些吗?我心想黄七不让我说他那二百的事,就咬定了说就是这些,都是你爸给的。他看看我,说这点钱够干什么的呢?现在买个手机都得三四千了。我说你爸在里面哪有来钱的地方呢,这都是他好几年里一块一块省下来的,他想着给你钱就不容易了。他梗着脖子剜了我一眼,问我还有事吗?我说没事了,这钱你省着点花。他说了一句你管不着,就转身跑回去了。
我站在学校大门口看着他跑进教学楼,心想事情就是这样,人们的体会本来就不相同。在号里,我和老阴一起糊盒子,我一天能糊二百个,他手快,能糊三百个。我每月有十一块钱补贴,他有二十块。老阴知道我要出去,早早就开始有意识地省钱,为了省钱,牙膏、香皂都不买,洗衣服的时候也不用洗衣粉,就直接就水搓,袜子破了就补,实在补不了就去捡别人扔掉的破袜子,搞得号房里一度传言说他喜欢闻臭脚丫子味儿。
他存了近两年,存了四百块钱,到他儿子手里,就换了一句这,这也让我觉得他很可怜,谁又能想到,老阴那样的汉子,在他儿子眼里就是这个熊德行呢。
我离开学校,步行到五一广场附近。当年,我进去的时候,五一广场刚刚兴建,我记得进去前两天我还来过,当时广场中央刚立起成吉思汗铜像,四下里堆着一些石板,地面还没铺起来。时过境迁,广场不止修好,有木地板或木栏杆的地方都有些陈旧了。广场中央有几个年轻人在放无人机,还有一些老人在放风筝,老太太们在耍扇子,孩子们滑轮滑和滑板,还有几个骑山地自行车的年轻人在跳台阶。我买了一根小布丁,慢慢吃,说实在话,在里面待了三年,嘴里淡出鸟来,最想吃的就是甜的东西,我吃到第一口雪糕时的感觉,好像心都化了。
老阴犯事时,这儿还是一片空地,有一些石棉瓦顶的平房、院套,没人住,旁边是乳品厂。我家那时候养牛,我经常去乳品厂送奶。说起来我们没缘分,因为他说那时候经常在这片儿转悠,我每天早上都从这儿路过,但我们就是一次也没碰到过。
也许碰到了,但都没印象吧,我这个人,对于陌生人一向不容易留下印象。
老阴说,之前在这片儿猫车(九十年代东北某些地区盛行的一种坐白车的方法,几个人叫一辆车,到地方后下车四散逃跑。),因为这里在市中心,打车相对比较容易。那是1997年,天津大发方兴未艾,老阴他们傍晚在这儿打车,让司机把他们拉到舍林,车过了乌兰哈达后不远,就进到山路,中间有十几里没有人家,很黑。他们就在那儿动手,把司机解决掉,埋到废弃的老窑坑里,然后把车清理干净,开到白城转手卖掉。那时候,一辆大发黑车能卖七八千块,车况好的能卖到一万,不好的也有五千,老阴他们干这个挣了一笔黑钱。但后来,2000年,老阴犯事儿进去,却不是因为这事儿,是因为另一宗案子。
那案子当时很轰动,是有人打车去胜利三队。当时,东大桥附近马路加宽,路铺好了,路灯杆还留在机动车和非机动车中间。这三个家伙可能是新手,考虑不周,刚出市就把刀顶在司机的腰眼儿上,司机当时估计是想明白了,反正是个死,快到东大桥的时候一脚油门就直接撞了路灯杆,路灯杆倒了,大发车的车头也撞瘪了。后来,司机救回来了,一个劫匪当场死亡,另外两名劫匪逃跑,这事情街头巷尾的传得很广。因为符合街头文学的所有需求,情节曲折,主人公有勇有谋,结局也算不坏。
公安局调查的时候,查到一个失踪的出租车司机失踪前最后接的客人里有老阴,就把他带回去协助调查。老阴怕再查下去会把之前的事情查出来,就一口把这事儿应承下来,公安问他之前的案子,他却一口咬定没有,因为之前他们抢车时,一起的人里有一个确实在舍林住,公安也就信了他们打车去舍林是去朋友家喝酒,就没再往他身上追查。公安问另外那个人,老阴就说不是三个人,就两个人,那个人死了,就剩下他一个。
老阴开始的时候判的死刑缓期两年,后来表现好,改了无期徒刑。他不说这个案子,是因为这案子当年太过出名,他说了也没人信是他做的,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呢。
我问老阴,那时候大发车被偷被抢闹得挺凶,你让人家去舍林,人家就去舍林吗?老阴说这事儿吧,其实得一步一步来,我们三个人上车,先让他把我们送到胜利二队,在车上的时候我就说让他们两个去我家喝酒,然后在车上就谈去我家喝酒的事儿,说得像真事儿似的。快到胜利二队的时候,就有人说,不如上乌兰哈达吧,再往前走个十里地,该多少钱多少钱,司机一般都不会怀疑。到了乌兰哈达,我们又说,要不,去舍林吧,我们中间那舍林的哥们儿就说,去我那儿,车钱我给就是。然后,他拿出一百块给司机。到了这个份儿上,司机总不会怀疑我们是要杀他的人,夺他的车的。
老阴说,说到底,其实还是因为贪钱,那时候跑大发,一天也就挣个六七十块钱,一下子一百块钱到手,一般人都觉得那钱是自己的了,跑一趟也不要紧的。
“也碰到过两个,不要钱,死活要回去的。”老阴说:“那就给钱下车,然后在乌兰哈达喝酒,完了再回去。”
他接着说:“哪儿就那么顺利的,万事都有意外,碰到意外的时候别急,别慌就好。”



我想打车去舍林,帮老阴烧纸,但没有出租车愿意去,倒不是因为怕危险,单纯是因为那边太荒凉,路又远,拉过去没有回头活儿,白耽误时间。我说那不要紧,我给你回来的钱就是。司机又说不行,因为出租车公司有规定,打表收钱,不能加价。
司机说了一个事儿,说之前出租车公司出台了规定,疫情期间乘客必须戴口罩。他有回在兴安街盟图书馆附近看到一个小女孩儿,十七八岁,拦车,他告知女孩儿,说你没戴口罩,不能上车,然后就开车接着赶活儿。他跑了两趟活儿,时间也过去了四十多分钟之后,又转回到盟图书馆附近,发现那女孩儿还在那儿,看到出租车还是拼命地招手,前面有几个车理都没理她直接就过去了,估计是看到她没戴口罩。这司机就心头一软,心说大夏天的,外头日头那么毒,再给晒中暑了就不好了,于是就开过去说你上来吧。那女孩儿上车之后千恩万谢,还特意记下了他的车牌号,说回去以后要给他写表扬信,他还开玩笑说不必,你别举报我就行了。结果,他把那女孩儿送到地方,她下车后还没过一个小时,总台就打过电话来,说有人给他打了差评,举报他拉了没戴口罩的乘客,要扣十二分。他说这话的时候站在车外的树荫下,很明显的带有激动的情绪,他说,十二分,要扣二百块钱,要200个五星好评才能顶回来,而这一切,就是因为一时心软拉了一个没戴口罩打不上车的女孩子。
“我当然知道是我不对啦!”他说:“不过我没想到,善心也有被人咬的时候啊。”
我递给他一支烟,说事情就是这样,你一片忠肝赤胆,难对狼心狗肺,你一片赤诚,难保碰不上混蛋。
他点着烟,抽了一口,说:“我也想开了,碰上这种事情,没办法,她在那儿站了那么长时间,怎么还是让我碰上了,这就是命中注定,该着,她在那儿等着,我就是明知道她要害我,我也得接,这就是命。”
我说,之前有个朋友,他告诉我命运的事情,他说人哪,太多的时候总怨命不好,但命是个什么东西呢,命是人造出来的呀,所以说,有时候,命就是人,人就是命,你也别怪命,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心太软,你能不认命的时候就别认命,命也就拿你没辙了,你说是吧。
那司机点头,说吃一堑长一智,所以这回我才不拉你,看你也是明白人,你也不会怪我。
我说你放心,我不记你车牌号,我也不举报你。
说完我就要走。他拉我一把,说你别急,我和你说,想去那儿,其实可以坐小客车,五块钱坐到乌兰哈达,再骑共享电动车,能跑到火葬场,然后你再走一段,也就三四里地,就差不多到了。又省钱,就是费一点时间,另外就是大中午的,天太热,遭点罪。我说没事,再大的罪也遭了,这才哪儿到哪儿。
我听了他的话,坐了公交车,从市里出来,经过了东大桥,过桥的时候我发现路边的景色全变了。记得之前过东大桥要经过一段傍山路,路边的山上有一些房子,还有一个梳绒厂,厂门外常年停着一排排卖羊绒的柴油三轮车,这条傍山路一直到桥头,在桥头能看到一面十几米高的岩壁,光滑得像刀切一般,中间有道立缝,从立缝里流出水来,在下面形成小溪,汇入洮儿河。原来的时候,经常有人带着桶到那儿去打矿泉,说是那水能治老寒腿。
这一路,眼看着到桥头,还是没看到路边有山,一直到上桥,我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回走的是新桥,是改了位置新建的,桥上也不是之前的水泥栏杆了,全都是汉白玉石头的。
我在车上顺着河往两头看,果然看到在上游不远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座桥,只是那桥已经破败了,栏杆少了好几节,估计已经荒废了。
走过大桥,觉得眼前一闪,抬头一眼看到桥头的限速摄像头,我心说老阴犯事的时候早,科技还没有这么发达,要是现在,他想抢车,就这一路摄像头就把他锁定了。不过,要是那样的话,他也就不会被抓了。要说那个年代犯事的人多,其实还是因为科技不发达,犯了事抓起来的人固然多,跑了的估计也不少。如今科学昌明,犯事的难度高了许多,还有谁敢以身试法呢。
车到乌兰哈达,我下车,打开微信,扫共享单车,骑上,往舍林的方向走。一路上发现,市里多有变化,但乌兰哈达往外,变化却不大,和之前相仿,大概是因为城市开发的重点不在这边。
上山之前我去小卖铺买烧纸,顺手买了一瓶水,喝下去一口,汗就下来了。我看那店里烧纸多种多样,占了大半个柜台,就想起那司机说,到火葬场还要再走一段的话,就问,火葬场在哪儿?店里的老太太说顺路一直走,过一座山就到了。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三年里,火葬场从北山挪到这边的山里来了,心说,这倒是个好地方。
从商店里出来,再往山里走,没多远就没有人家了。山路原来铺的是绿土,那时也已经铺了油漆,很好走,两边有树,车在树荫下走,有凉风,也没有出租车师傅说得那么热。路两边开始还有些玉米田,走出几里路之后,田地也没了。两边山坡上只是绿绿的草地,还有些各色野花,不远处山坡上能看到一些牛羊,放牛的人坐在树荫下,从路上看过去,就是一个小黑点儿。
翻过一座山,看到山空儿里一座大院子,当中立着个黑色的大烟囱,院子后面齐整整的有十几排石碑,想来,那就是火葬场。我走到公路尽头,电动车发出提示音,提示我已驶出服务区,没多一会儿,就停了,再怎么拧车把也不往前走。我只好把车放下,扫码的时候又说不在停车区。我心想这荒山野岭的,哪有停车区呢,或许在那火葬场里头,但那也太远了,跑过去再回来,天就黑了,啥也别干了。再转念一想,这地方估计也没人偷车,就把车停下,靠在路边,推到一片草丛里,然后夹着烧纸顺着那条绿土路走过去。不多远,就看到山坡上的旧窑,走到眼前,不禁一阵唏嘘,机砖厂是黄了,大院里全是一人多高的杂草。我站在厂门口看了看,那几个窑坑倒还在,就对着窑坑的方向,把烧纸点了,一边烧一边说,是老阴让我来的,给你们送点钱,死都死了,还离火葬场这么近,这么热闹,天天有人烧钱、烧吃喝还有烧衣服的,捡个角儿都吃不净花不净的,还天天找老阴干啥,他也不容易,在监狱里待得,都傻了,现在科学多发达,他进去那会儿还大哥大呢,现在外面都苹果十三了,估计他就算以后出来也不能干啥了。你们看他儿子那熊样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估计也不会孝顺他,老阴最好的归宿就是在里面一辈子,别出来,就算出来,整个人也废了。这么一说,你们的仇也报了,差不多得了,都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纠扯起来没完,也不知道你们烦不烦,反正我觉得是够烦的。你们要是当时就投胎,估计这会儿老婆孩子都有了,是不是?你们三个呀,真的,活得不明白,死得不明白,当鬼也当不明白,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
我烧完纸,有三四点钟光景,我看着眼前那一片荒地,打从机砖厂黄了,火葬场迁来,这块地方方圆十几里都没有人烟。我心说老阴啊老阴,真有你的,我在徐城住了二十多年都没发现这地方,真好,真的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办完这个事儿,我也算对得起老阴了,在监狱里时,他对我挺照顾,我出来先帮他把这两件事办了,也算是了他的心事,也算是还了自己的愿。
下一步,就应该办我自己的事情了。



我妈说,世间一切都有定数,她的观点和老阴不一样,也不应该一样。老阴脑子里产生“命运人造说”的时候是在监狱,我妈的脑子里产生“命有定数”说的时候是在寺庙里。历史无数次证明,产生于监狱的想法比产生于寺庙里的想法实用,比如赫尔曼·拉姆就是在监狱里思考出了颠覆性的抢银行2.0版本,而凡尔纳·桑基则在监狱里多次思索后更新了美国绑票行业,他们俩的监狱沉思给后世歹徒们创造了更多的致富可能。当然,这对社会是个大危害。
而庙里的思想,据我所知,就是告诉大家,什么都是假的、空的、本来没有的,一切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手里有啥也没用,最后都是一场空什么的。
我进去之后,我妈的生活没有着落,锁莲姨介绍她去佛光寺当了义工,每天打扫大雄宝殿、擦拭香案佛像、拔香炉里的香根子、点长明灯、收供品,有啥活儿干啥活儿,早晚跟着和尚们做早课晚课,一干就是三年。寺里不给发钱,但是管吃住,有早饭、午饭没有晚饭。开始的时候,晚上她饿了就吃些收下来的供品垫垫,后来渐渐地也就习惯了。有时候她也和监院、知客他们谈经论佛,谈论得久了,就觉得心里有所得,感觉在寺里很幸福,都不愿意出去了。于是就在前年三月十六那天领了皈依证,系统学习起佛法。她之前去监狱看过我,告诉我她很好,以后有人管着给她养老,让我不必记挂,我出来之后才知道,她有了这么个好去处。
我去寺里见她,在大雄宝殿门口说话,她把雪扫了,往地上撒饭粒喂鸟。我坐在石头台阶上看着那些麻雀飞到眼前,它们是真的不怕人。我猛地站起来,它们也不飞走,也不看我,就是自顾自,旁若无人的状态。大殿前面是水池,夏天的时候我见过,里面全是红黄白黑的锦鲤,那时候都冻上了,冰上面是白白的雪。湖中间是巨大的观音立像,法像庄严慈祥,上面还缠了红绸子,像是披风。我妈说,家里的房子空着,你回去住吧;你要是住厂里宿舍就把那房租出去,空着也是浪费;你觉得那个事儿不行,再找个别的事儿做,至少要能自己生活。我的事儿你不必管,有时间的话来看看我就好,没时间就算了,我在这儿也挺好的,你也不用记挂,我和住持说了,再过几个月,来年四月初八,他介绍我去弥勒庵剃度,到时候就什么也不用你管了。
我妈说完,就听到叭叭叭的声音,她笑笑说打板儿了,走吧,咱们去斋堂吃饭。我跟着她往斋堂走。走到一半,她说,记着,斋堂吃饭是止语的,就是,不能说话,知道了吧。我点头说知道了,就是,吃饭的时候别说话,有啥话出来再说。她说是。我说又不是第一次在这儿吃饭,你都说了多少遍了?她说是,但这是我应该做的。
吃完饭出来,我妈要和几个阿姨去佛堂念经,我说不去了,我又不会念经。她送我到庙门口,一边走一边说念念经挺好,你要是不愿意念经,多磕磕头也是好的,至少还锻炼身体,能长寿。我说知道了,我有一本印光法师文钞,回去我再接着看。我妈说那就好,经书要常读,读来有好处。而我那时却在想印光法师文钞里说到的做坏事必有大报应那些说法。我当时认为,那就是自欺欺人罢了,眼见的就有很多坏透气儿的家伙,人家也都挺好,远的不说,野狼帮的那个家伙,老阴让我出来之后有事找他,我去的时候,他就死了,活了六十八岁,无疾而终,他儿子继承遗产,开了六七家连锁饭店。报应个毛了?
我走过庙前面的石头桥时,看到锁莲姨推着自行车往桥上走,就站在桥上和她聊了一会儿天。锁莲姨说,你妈受了一些苦,她的师父喜欢打禅,就是,刚入庙的时候,他要考验你心诚不诚,具体做法就是没好脸色,也没有好话语,张口就骂,动手就打,意在观察人的本心,同时磨灭人的气性。你妈为了在这儿待下,没少受苦,几个月前才算过了关。师父才答应说要介绍她去弥勒庵。我说姨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学军不比和尚厉害多了?我妈在他那儿遭的罪也不少,就这庙里的和尚看起来又不是混蛋,他们能想到的花活在张学军那儿都是最基本的,在我妈眼里,这些都是小儿科。锁莲姨说行了,我不和你聊了,我得去念佛,一会儿迟到了,你慢点走,路上小心。
我在路边找了一辆共享单车,骑上,去公交车站,然后坐车去人民医院。我和赵玉胜约好了,这回去人民医院。
徐城共有医院八家,三甲医院一家,二甲医院两家,二级医院五家。我和赵玉胜一个月里轮着跑,三五天换一家,一般去普外科和妇产科,因为妇产科生个孩子,正常的话一般住院一周,顶多半个月;普外科的手术一般也就住院一周到半个月。这一点很重要,之前我反复观察论证过,这一切,都是和赫尔曼·拉姆学的。
疫情原因,医院门禁很严,我到人民医院门口,戴上口罩和病号手环,装作病人,提着工作服往住院部里走,进去之后就进消防通道,走到六楼,赵玉胜早穿好保安服在那儿等着了。我和他点点头,换上衣服,戴上禁烟员的红布袖箍,在五楼等着,没多一会儿,有人打开消防通道门,走进来。我听到打火机响,就和赵玉胜走上前去,问那小子,抽烟了吧,不好意思,咱这是禁烟医院,不许抽烟啊。
说话的时候,那小伙子就把烟灭了,他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我语重心长:“不知道不是理由啊,外面那么多牌子,咱医院还特意设了吸烟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知道我们做了多少工作吗?天天那么多人在底下拾你们这帮人的烟头儿,你再看看这墙上弄的这些黑点子,全是你们捻烟头弄的吧。”
小伙子赔笑脸,说下次绝对不在这儿吸烟了。
我说我们也是教育为主,要不然的话,你们这些病号家属也真是不好管,我这回说完,转头回来,你们准还在这儿抽,你说是吧。
然后我拿出票据本,一边写一边说:“罚款五十。”
我说话的时候赵玉胜把手伸进怀里,拿出防爆手电。
不管是谁,见这一套下来,准会给钱。
我们绝不贪多,妇科抓十个,普外科抓十个,够了就走,再来的时候,病号都换了,即使不换,被罚过一回的人也不会到消防通道里抽烟了。
这么干了半年了,风平浪静,一个月能挣四千多块,不多,但也够花了,人不能太贪。
这天运气好,都走到楼下门诊了,有一个送上门的,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和赵玉胜还没换衣服,要是不罚他,也不像那么回事儿,太不自然,就只好罚了他一百。完了事儿,我说多出来的钱咱也别分了,外财不能留,咱去吃个烧烤,把钱花了吧。赵玉胜说哥,我都听你的,咱吃这一百,多出来的我兜底。我说那行。
我们到胜利市场门口吃烤串,刚进门,赵玉胜就说哥呀,咱要不换别家吧。我问了他一句为啥?话音还没落,就看到张学军和一个女的在里面坐着,面前摆了一盘子串,一盘子凉拌白菜,一瓶大归。我在门口站了站,想转身,又觉得转身出去就好像怂了。正犹豫的时候,他也看着我了,他站起来说哎呀,小崽子,你也吃上羊肉串儿了?
我只好走过去。赵玉胜扯了我两下,我没理他。我说,你挺好的?他说挺好,你也挺好?我说还行吧,就那么回事儿。我看了看他身边那女的,她有三十多岁,黄头发,妆化得挺厚。我说这是后妈?他说还没办呢,你叫孙姨。我说了一声孙姨好,那女的冲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张学军说,要不坐一块儿吃吧。赵玉胜说不了不了,我们还有朋友。他点点头说那行,那你们忙去吧。
我拿过酒瓶子倒了一杯酒,说爸,孙姨,我敬你们一杯。说完,把酒喝了,就去旁边的桌子坐下。赵玉胜说你看你,我说去别的地方吧,你还不去。我说那有什么办法,碰上了就跑,我也觉得不太对劲儿。我想了想,站起来去吧台,给张学军那桌点了一把串和一箱啤酒。
许他不仁,不许我不义啊,我妈就常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他不是人,他也是你爸爸。再说,像我干这种事情,一向都是朋友越多越好,仇人一个也不要结才好。
喝完酒,我和赵玉胜分手,提着装工作服的手提袋往回走,走过两条街,到了兴安街盟图书馆附近,一抬头,看到一辆等客的电动三轮。我看那人有点眼熟,他戴了棉帽子,袖着手,来回跺着脚,我从口袋里拿出口罩,戴上,走过去,问他,走吗?他说走走走,咱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我上车,说受累,送我去趟胜利二队。
他打开车门,说你坐好了,然后就去前面开车。我坐在车上,看着他的背影,他比之前老了不少,这才几年,变得像是个小老头儿了。
我说,你是老徐城吧,看你路这么熟。
他说,反正是在这儿生,在这儿长的。我说你原来哪单位的?他说原来在肉联厂开电锯,厂子黄了,没法混日子,就只好出来跑跑车,挣个零花。我说,天这么晚了,你还出来跑,也够辛苦的。他说那怎么办,一家老小等着,得活着呀。
“也是。”我问他:“你家在哪儿?”
他说:“盖亚。”
我说那你原来也是老高家屯的吧。他说是,我说那我提个人,你看认识吗?他说你说吧,谁。
“张学军。”
“认识。”他说。然后就不说话了,前面十字路口,亮红灯,他没停,闯着红灯开过去,开到五一广场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不光认识张学军,我还认识他儿子呢。”
我不说话,等着他接着说,但他一直没说话。
我想,到了胜利二队,我就让他拉我去乌兰哈达,他要是不去,我就给他加钱,他只要拉我去乌兰哈达,我就敢让他拉我去舍林,我口袋里还有五百块钱呢。
我想到老阴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快到胜利二队的时候,他停下车,我说怎么不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着,说电瓶没电了,要换备用电瓶。
我从车上下来,看着他把电线拔下来,插到另一个插座上。
他说:“你要是见到张学军,打听一下他儿子现在在干啥。”
“打听他干嘛?”
“我们之前有点事儿。”他说,“你让他转告他儿子,我就在盟图那儿趴活儿,让他有空去找我。”
我把手伸到他眼前,说,给根儿烟。
本来,我的想法是,我要抽烟的话,就得把口罩摘下来,那样的话,他就能看到我是谁。按他那时的情况,他会和我说点什么,人怕见面,有很多事情,面对面说开了,也就没事儿了。
但是,他想了想,说,没了,真的,我还能骗你吗,真没了。
放他娘的屁,他从上衣兜里往出掏烟时费了那么大劲,一看就是从一盒烟里往出揪的,要是只剩下一根烟,他不连烟盒一块儿掏出来吗?
于是我说,加点钱,你多送我一段路吧。
他说,加多少?去哪儿?
我说你刚换的电瓶,电一定够回去,要不我就不难为你了,你看,我给你加一百,你再走个几里地,把我送到乌兰哈达吧。
他想了想,说行,然后扔了烟头,骑上车。回头对我说:“上车呀!”
我那时突然明白了,老阴说的话,对也不对,有些时候,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有些时候,命运从来就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想改命,是改不了的,就像是当前的情况,我想改我的命,就等于是要改他的命。
但他很明显的,骑着电动三轮,在冷风里正在奔着自己的宿命以一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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