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毓生先生最近去世了。先生1986年的著作《中国意识的危机》，对五四新文化运动进行研究，结合之后救亡压倒启蒙的历史转向，认为那个时候中国新文化的先驱所谓的反传统，是以传统的方式反传统。

什么是以传统的方式反传统呢？就是那些先驱们拿西方的文化反中国的文化，不是真心服膺西方文化并身体力行，而是把西方的文化作为工具来打倒传统，一旦传统被打倒，西方文化就弃之如敝屣。

这就是救亡非常轻易地压倒救亡的原因。那一代真正诚实的新文化运动的人物是胡适。胡适终其一身，为文为人，一以贯之，都在坚持科学和民主。他和政府的合作以及与政府的对抗，都是坚持这个原则。

阿伦特在《论革命》中说，革命的目的是自由，凡事不是真诚地以自由为目的所谓革命，都不能定义为革命。他认为在这个意义上美国的独立战争才是革命。法国大革命为全世界树立了理论标准，但去吞噬了自己的孩子。

以阿伦特的观点看，中国历史上，包括现代史上，所谓的革命都是伪革命，因为革命以欺人的口号为招徕的工具，最后要么行改朝换代之实，要么结争权夺利之果，一旦目的达到，都回到昔日的帝王将相。

这就是林毓生所说的以传统的方式反传统的史实。其实，这是中国文化骨子里的精髓。春秋时期，各家学说崛起，营垒分明，但都奉行“吾道一以贯之”，绝不改辙。战国后期，特别是纵横家兴起，学术朝秦暮楚，文人游仕列国，工具主义成为主流。

以至到后来，朝廷外儒其表，内法其实，士大夫进则为儒，退则为道，老则尊佛。至此，意识形态沦为阴谋，宗教信仰为我所用。清末民初，严复人生三变，章太炎出尔反尔，杨度朝三暮四，都是工具主义的心性所致。

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历史，其理由就是中国历史简单重复，没有遵循历史规律的“必然性”。这个必然性就是文明的螺旋式上升的规律——比如，法国大革命，虽然很惨烈，但放在一个长周期看，还是实现了《人权宣言》的承诺。

现在，有人说中国人不讲逻辑，面前的很多问题无法用逻辑来进行分析并实行改革，人与之之间的讨论无法按逻辑规则来展开，最后形成共识，也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