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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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12-12 04:15:25 更新时间:2022-12-12 08:57:25

楼主:尚塞  时间:2022-12-11 20:15:25
天牛死了


今天,我心情特好,日记是这样写的。
“2022.3.14 20:10左右,我花了1小时给自己做了一大碗番茄丸子汤。在厨房里,我一边做事一边循环听亨德尔的《哈利路亚》,我把音量开到最大——要盖住楼下餐厅露天坝的客人近乎撕裂的喊叫。过去半个月,这家江湖菜馆按照网红店的标准整改了门面——很久以前我就不关心这个店了,因为老板占据了原本可以打羽毛球的一大块位置,我出去买包烟或者取个快递总是逼自己从挨着马路的窖井盖上走过。我烦这个店。
吃完饭,已是21:25,我不想洗碗。辛苦犒劳了自己一顿,总得让快乐维持久一点。我让自己意犹未尽的坐在刚刚到手的懒人椅上。可是,空虚还是来了,这感觉说不清却又在意料之中。烟已经抽完,我有点急,又强迫自己忍住——晚上抽得比白天还多,要悠着点!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比苍蝇大得多的东西钉在衣柜上。我很慌!天花板上只亮着一束暖白色的筒灯,伸到吊顶的衣柜透出柔软的略带棕色的白,足以把它的体型凸显得比实际大。它的外壳有种精致感,因为它身上反着光。
眼前这一幕,这精致又温柔的怪诞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僵在原地,体内有股寒气从胸腔串到耳根。我尽量让眼睛一并感受柔和的光线,戏谑的让双脚叉开,只为了使自己镇定。
只见它爬的超级慢,无欲无求的慢。”

日记到此为止。我感到困了。此时已过了凌晨1点。

之后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我通过跟网上的照片对比,确认这是一只天牛。我兴奋异常,找到一个还没来得及扔的盛过糕点的透明塑料盒,把天牛放进去,把顶盖关紧。
我下楼买了一包烟后,慢慢欣赏起这家伙。两根长长的触角,末端弯出90度的弧形,霸气十足;六只绣花针搬粗细、柔韧的腿;头相较于身体有点小,但看了它矫捷的带顿挫感的爬行姿势,我认为它足够聪明。它在里面爬得很快,就目前的行动能力与在衣柜上的状态综合来看,它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应该很强。
记录这篇日记的某一时刻,我忽然想到什么。我在盒盖上锉了两个小孔,让它顺畅的呼吸,于是我的呼吸也顺畅了。我认为,它全身密密麻麻的白点,耀眼得高傲,毫不逊色于我这家里任何一件事物!

第二天,我有点焦虑,日记是这样写的。
“2022.3.15 下班时,主管突然决定开会。下周局领导要到我们单位来验收信息系统的数据排查工作,最后等待部级领导的验收。今天下午,主任突然觉得我们系统的登录界面设计得有点难看,要我们尽快修改。任务紧急。
头脑风暴总是搞得久,我担心起这只天牛,我怕它饿死。我一直偷着用手机的搜索引擎,最开始我还时不时地撇一下主管,每次我都见他用三根手指按住嘟起的半边嘴唇,这种克制的威严感竟使我认为他在纵容我,因此后来我就不再看他了。
我感觉小视频应该比纯文字介绍得具体。我不由自主的盯着那些长标题——
‘捉住一只天牛,它和我们常见的牛可不一样’
‘贝爷见过世面吃什么,生吃天牛嘎嘣脆’
‘天牛竟然吃起蜗牛来了’
……
小视频就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我又从文字页的第一个链接开始看起,专家和网友的说法也差不多:天牛吃树干、树叶、苹果、核桃、高粱、蜂蜜……我还是不放心。我问,天牛不吃东西能活多久?
‘天牛不吃不喝3-5天’
‘关在瓶子里,不吃不喝已经5天了,还没死’
‘放了吧,它最多能活1个夏季’
我有点着急和自责。
后来,我庄重的抬起头,看到主管透过他的眼镜正盯着我,身旁一个同事的头跟着他的视线在转。他的脸颊微微鼓起似笑非笑,我下意识晃了两下我的躯干,夹着笔的手腕向内拐略微靠着胸口;另一只手掌贴着桌面,手肘向上翘得不太自然。随后,领导的下颌对着我抬高了一点儿。
我埋头假装记东西,随即翘起了二郎腿,右膝盖顶在桌面下沿,没让领导看见,左手却捏着翘起的小腿肚。”

我又没有写完当天的日记,因为开完会我摸黑赶到水果摊时,已经22:20。我为天牛买了三个苹果、半斤核桃。我把核桃掰成碎末、把苹果切成小薄片。在我睡前半小时,每隔几分钟就忍不住要看它。它完全不理会核桃,偶尔用腿挠挠苹果片,淘气得像在给自己挠痒痒。我觉得它看上去自得其乐,应该没有饿!接着观察吧。我把网友的提醒给忘了。
上床前,我顺手拾起《叫魂》和《悠扬的牧场》这两本书。台灯的光线柔和舒适,我于是打开了《悠扬的牧场》。飘窗外如水的月光透过蓝花楹树洒在我的前额,知了叫的理直气壮,小区花园里的树对它们来说似乎太小了。小径边上华丽的郁金香也不知啥时候变成了三角梅。记得两个月前,我看到有个小女孩手舞足蹈的触摸着花坛里与她齐高的郁金香;她的母亲,在她前方三米处的母亲,突然侧身指着那个方向,以极快的语速像口头禅式的问:“知不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小女孩把脑袋偏向一边后,就去牵她母亲的手。我顿时感到无聊,走开了。
我的脑袋变得越来越轻,我觉得没有必要再撑开眼皮,可手机上还总发出知乎热点和各种八卦文章的提示音。我还能感受台灯朦胧的光线。我发现了微信列表中有一个醒目的红包图像,进去后看到这群今天共发了5个红包,我用小拇指按了最后一个,眼神停留在“20个红包,2分钟抢光”,我的食指在嘴唇下方滑动,下一秒居然笑起来。——啊,朋友圈。我睁大眼睛,表情融化进静谧的空气中。
很久不用朋友圈,我感到不安的兴奋。不过我只需等待自己把流程走完。我打开室内所有的灯,给天牛拍了一个小视频,让它进入所有人可见的我的私人空间里。

“请问各位朋友,天牛兄喜欢吃什么?”
第二天早上不到8:00,朋友圈就有十来个留言。应当说我越来越放心了。看着这家伙贴着盒子边沿大步流星的绕圈圈,我认为在它的世界里,它会觉得自己像个坦克。
这天的日记是这样记录的。
“2022.3.16 领导要求加班。我说自己口腔溃疡,视神经受到了影响,因此赶在7:30天没黑之前,在小区的路边和小山坡上,给天牛摘了一些樱花叶、柚子叶还有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蕨类叶。柚子数的枝杈一撕开,香味真浓郁,治愈啊!于是我多掰了一些。后来,迎着马路边的车灯,我回头看到柚子树挨着一家茶室——一家豪华的茶室,附近只有这一棵柚子树,看来它是属于这家茶室的!我感到惭愧。再后来,我看到茶室里出来一个人,把桶里的水倒在人行道和马路交界处,我嫌弃而心满意足起来。
原来,天牛不吃苹果和核桃的。
我把叶片和枝杈堆在天牛的小窝里,它灵活的在上面闪转腾挪。但我觉得放的有点多,盒子都要盖不住了。反正,到现在为止,我已经照着所有可以了解到的知识做了。吃的、玩的都齐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日记是这样的。
“2022.3.17 ……叶片上出现了洞,应该是它吃的……”
“2022.3.18 ……叶片好像没有太大变化,我有点怀疑。它到底要吃什么?网上有人说天牛不吃东西可以活五天左右……”
“2022.3.19 ……人的视觉神经和视网膜之间有盲点,是我看不到而已,它应该有吃!不然为什么我晃动盒子,它很有活力的跟着舞动……”
“2022.3.20 ……网上说天牛要吸取植物中的水分。我往盒里加了水,看它身体在蠕动,应该是在喝……”
“2022.3.21 天—牛—死—了”

蜷缩着的尸体有一半泡在水里,依旧笔挺的触角呈八字扬起,像是谁暂时偷走了它的灵魂。我拍了它的遗照——密密麻麻的叶片、被刀削过的树枝,甚至还有江边捡的鹅卵石,原封不动的拍了下来,发在豆瓣昆虫爱好者群里——我可能是想确认它真的死了。早上出门,我右手拿着死尸盒,径直走向垃圾投放点。我在垃圾分类桶前站了一会儿,这时才发觉身体左侧很僵硬。接下来它被我扔到了可回收垃圾桶。

两个月过去了,我慢慢忘了我在那一个星期里对天牛做的事情,拍的那些照片我也不想再看。但我有时会在地铁、办公室、商业广场、公园,长江边的货运码头,想一个问题:这只天牛为什么偏偏爬进了我的家里!

昨天,主任给参与了那次验收项目的人发了红包,每个人都喜笑颜开的接受了领导的恭维。当领导走出办公室,人群即刻像年久失修的机器迅速爆破开,然后又以惊人的威力重新组合。
我在这台巨大的机器面前就像那只天牛。
看着互相问候钞票的场景,我的体内有股浑浊的气体咆哮着想冲出来,像是一种绝望、一种哀悼!我不理解自己是在反抗,还是对反抗的自责。
大伙儿要去聚餐庆祝。聚餐是确立新的共同目标的开始,我想起一个瑞士名表的广告——一个月的误差不会超过一秒。我们停在一个亮着红灯的路口,在60秒的倒计时内,我告诉他们我家的天花板——被楼上装修房子的富二代——打穿了。我觉得我讲述了一个不去聚餐的体面理由。
告别了他们,我望着写字楼和商厦——流动的光线勾勒出大楼的轮廓,似在与夜色一较高低。轿车整齐划一的通过L型路口,就像车间的轨道在传送产品的成品或者半成品;当我跨入斑马线去往马路对面的车站时,我接到一个“公积金房屋贷款的客户可以‘享受’年息3厘的贷款”的推销电话,我按照她那种礼貌的方式拒绝了她,在听她讲故事的时间里,我感觉天黑得好快。我望着好吃街——穿过我左侧的地下通道再行至下一个转角,我仿佛看见有的人雀跃,有的人步履维艰。我突然看见了一种自我掏空式的激情在胸口点燃。我强烈意识到那只天牛曾是一只离经叛道的天牛,脱离它的群体和熟悉的生存环境是为了——很有可能早就厌烦了固有的食物——也许……反正它在寻找,它不想停留在当下。我相信它的记忆碎片重新组合出了一个它想要的宇宙。
事实上,我那天晚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天牛喂完水,就在我乐观的写日记时,耳朵触碰到一种细碎而强烈的响声。
这种轻微的意识能唤起什么呢?就像抽烟时,我的感觉只限于吸进去的那一下,感觉的到来也意味着结束。我无比相信我需要相信的每一个当下的正确决定;我情感的潮水凝固了,凝固在正确的激情之中。
“2022.4.5 ……它那天晚上拼命的撞击盒子,一定是在做求生的最后努力。唉~唉~ 我现在才知道。只怪自己不专业。我如果早点买专业的书籍来看,搞不好就会让它活得久一点。我毕竟行动过了,吸取经验就好。”
我一边走向我住的那栋楼,一边在手机上记录着。我看着一只跑到我跟前的柯基狗,它的女主人正在迎着日落自拍。我差点把这只狗拐走。

晚饭后,空气中混合着人们的呼吸和咸咸的湿气。我愉快地去快递点取回最近订的一本动物学的书。我循着霓虹灯来到公园步道,两旁是一排排光带缠绕的树,树下围了一个半米来高的花台。散步的居民从我眼前轻盈穿过,我觉得坐在台边阅读有种被时间抚摸的感觉。
夜色温柔。几乎在同一时间,我和一个制服笔挺的瘦高个儿四目相对。他略显犹豫的走向我,一只调皮的紫荆花擦过了他的头顶。这年轻人隔着口罩跟我说花台边禁止坐人,这是规定。我在空气即将变得粘稠之前有些发颤地说,那我怎么看书。他左右扫视之后,指着一个方向,说我可以拿一个板凳,坐到那个路灯下……
我夹着我的书,假装平静地——我们互为彼此的上帝——走向某个不确定的位置。空气中有小孩的声音在我心上刮了一下,接着传出成年女人教导式的温和腔调。我在移动中下意识的循声望去——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他的母亲正转身朝前走,这母亲刚刚说的那句话旋即像鸟儿的翅膀重新煽了我一下,“时间很晚了,他要回家了呀!”
我记得那个小男孩的脸被汗水涂抹过。他困惑的望着我,他必须在我的面孔即将消逝前,选择是否相信他母亲的答案。在他眼里,这流动的一幕给他固有的原始想象带来了冲击——“这个人为什么突然离开?”。他一定很想知道确定无疑的答案,对这一幕或者对自己的疑惑不可思议到了近乎恐惧的地步。
他充满好奇的紧张感,让我难过,也让我欣喜——汗水浸透出他清晰的脸部轮廓。

当我转身走去的那一瞬间,不可能看不到小男孩正紧紧握着活力四射的滑板车。

初夏的夜,记录滑板车滑行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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