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小妖系列

前言

这个故事还要从白帝城说起。北魏时期，白帝城有个道士名罗全，年轻时凭一把祖传的麒麟剑打败了当时为非作歹的十个妖怪，并和他们签订了白帝状，禁止屠害百姓并退居到三峡地区（今重庆奉节至湖北宜昌）的白沙洲密林间，以天地精华为养分修行，直至白帝状解除。罗全亲自将他们带到白沙洲，并以自己血印为结界，将他们封印在这一片深山老林之中。而这份白帝状，成了罗家世代相传的物件，有家中长子保管。

其实罗全把他们放逐到三峡林间也并非一时兴起，三峡地区物产丰富，树林茂密，连绵数百公顷的高山遮天蔽日，山势诡谲，土地肥沃，河流湖泊众多，实乃福祉庇佑，日月精华齐聚之地，当时著名的地理学家、散文家郦道元有言：“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在此圣洁肥沃之地，更有利于妖怪修心养性，摒弃邪念，融归自然。他们能生存的地方可不止一小片树林，整个白沙洲山林面积足有780万公顷，当风声呼啸而过，眼前将上一片浩瀚的绿海。

一转眼几百年过去了，唐朝时期，罗全的地37代孙罗志康一天晚上受罗全托梦，三峡白沙洲林间将会有一场天火，对百姓无害，但会伤及林间的一切异类，将他们化为灰烬。他在梦里要求罗家后代去一趟林间，探访妖怪的足迹，如果他们改过自新遵守约定，则将他们放出来，自谋生路，如果他们依然和百姓为敌，杀人性命，则用这把麒麟剑，斩立决。解除白帝状的方式是该妖怪将唾液抹到名状上，结界对他们的约束方可消失。

（一）千张


按照白帝令上的顺序，第一个妖怪是千张，性顽劣，原型是一朵千张花，有一千个花蕊，呈银白色，可修炼成人型，以人的眼睛为食，传说服用千张花粉可治眼疾，给盲人带来一日光明，但该妖怪狡猾多端，攻击性强，难以追踪，至今还未有人服用过他的花粉，因而该传说真假难辨。在北魏时期，千张残害了101个百姓，取活人眼球吞食，令当地百姓惶恐不安，若非罗全道士以麒麟剑镇压，恐怕他还在为非作歹，骇人性命。

罗志康简单收拾行李，就上路了，唐代时期，还未有道路通向三峡，只得坐船进出。罗志康是第一次出远门离开白帝城，也是第一次坐船。行至湖北宜昌地区，水路险峻，湍急弯曲，他因为晕船每天要呕吐数次。

这天，已经是他在船上的第13天了，他蔫不拉几地坐在船头，大口喘着气。船老大在船尾静静地划着浆，他们行至一处宽阔的江面，此时风平浪静，旁边的青山高耸入云，山间林木葱郁，映得水面一片碧绿。船老大是个60岁上下瘦弱的老人，他的眼睛却如鹰一般尖锐。他打量着船头这个年轻人，一副书生装扮，细皮嫩肉，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背着一个竹篓，也不知道装的什么，看起来沉甸甸的，还有一个长柄状的东西包着布头，戳到竹篓外。他面色白皙，脸蛋有点胖乎乎的，眼睛温柔沉静，鼻梁却高挺消瘦，面相说不上多么英俊，但是有几分正派，如果这孩子再历练几年，应该会更强壮坚毅吧，船老大默默评价着。

“你究竟要到哪呀？我们已经走了快半个月了。”船老大抱怨道。

“快了，阿伯，我正在看这个地图。”原来，当时准确的结界位置罗家后人没有一个知晓，只有罗全道士本人来到过白沙洲，好在他给后人留下一块羊皮地图，标注了大致的范围和结界位置。但是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山林和河道均有所变化，很多当时的地点已不复存在。大概船又行进了两个时辰，罗志康让船老大靠在岸边一处码头，他决定就在这里上岸了。

罗志康沿着山路爬行，来到白沙洲林间，拿着罗盘辨别方位，他背着背篓一边用棍子拨开荆棘，一边艰难地前行着。有时还遇到小溪阻断了前行的路，他便挽起裤腿慢慢淌过。

此时已经过午时，日上三竿，罗志康也在一处溪水旁歇息，吃着干粮。这时，他看到有一个老汉抱着一捆柴火走近了，山里的人都比较善良，鲜少看见外面的人，也对他们充满好奇，老汉本来想和这个年轻人打个招呼，看见他的胳膊时，一下子敛住笑脸。“别动，小伙子。”只见老汉捡起一根柴火，把它慢慢靠近罗志康，然后快速一挥，这是，罗志康才看见有一条黑色的细长的蛇弹开，吓得一个激灵，昏死过去了。

等他再幽幽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处小木屋的床上，外面还有溪水的叮咚声，窗外一片翠绿，林木相间，山清水秀，想来他应该是晕倒后被老汉背回来了，小木屋内光影灰暗，面积不大，床摆放在屋角，中间是一个火塘，柴火在土砌的火塘里烧的噼啪作响，上面吊着一些猪肉和野味，在慢慢地熏着，时不时有几滴油落下。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靠窗的位置，有一个简单的灶台，老汉在忙活着做什么吃的。墙上挂着几张动物的皮毯，除此以外，再无它物。

这时，老汉端着一碗青菜粥走过来，罗志康连忙起身道谢，边吃边和这个沉默的老人聊了几句。“您一个人住在这个山林里吗？”“我自己住了快十年了，原来和老伴还有孙女生活在一起，老伴在很久前就害病走了，孙女和我相依为命，长到十六岁突然去世了。都埋葬在屋后。”老汉说着，语气哽咽了，眼神充满悲伤。罗志康见状，也不忍心多问，吃完粥就道谢告别了。

走到屋后的坡地时，白帝状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在背篓里要冲出来一样。罗志康感到疑惑，打开背篓，白帝状飞到了坟前，落在地上。想必这里就埋葬着老汉的老伴和孙女吧，可这和白帝状又有什么关系呢。

罗志康俯下身子，准备捡起白帝状。这时眼角却瞥到坟头一角，有一株特别奇异的花，它是一朵硕大的白色的花朵，花蕊很多，感觉得有几百几千根花蕊，呈银白色，散发着幽幽银光。

“你是来找我的吗？有什么事？”他听到这朵花竟然在向他讲话，惊呆了。

“你竟然会说话，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你不是罗家的人吗， 你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这朵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成年男子。

“你难道是千张？”罗志康想到自己的祖宗罗全描述的千张特性，竟和这朵花有七分相似。只是，经过了几百年的修行，他怎么还是花的模样，不该早就历练成人形了吗。

“在下正是，怎么，是那罗全老儿有事要召唤我嘛，想当年我败在他手下，曾经答应过他，若有相求，必在所不辞。”

罗志康忍住心中疑问，感觉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告诉千张：“罗全是我祖宗，数百年前去世了，现在外面已是唐代，前几天罗全托梦让我来找你们，说最近白沙洲会有一次天火，烧尽林间妖怪，他愿意解除白帝令，让你们出去自谋生路。”

“我吗？哈哈哈哈，没想到罗老儿竟在我先去了，去了之后还记挂着我们这些妖怪，当年可是恨不得我们走得越远越好。我现在这样，修为散尽，出去了也活不久，我不准备出去啦，你走吧。”

“为什么？你不想活啦？我可以带你出去，你再寻觅一地自行修行，岂不是一样，反正你们这些妖怪，只要天庭不管，又死不了，干嘛白白挨这一记天火。”罗志康真是摸不着头脑。实在不明白千张这是抽的什么风。

“三言两语解释不明白，反正我只想待在这，哪也不去，我要在这里陪着她。”

“她？你说的她是谁？”

千张抖动自己白色的身子，让千万根花蕊颤动起来，此时，有一缕银色的细烟，缓缓飘来，在罗志康眼前浮动，这是千张的“镜象”，可让人如临其境地看到这个妖怪的前世今生。

画面中有一个穿着厚棉袄的小女孩，约莫八九岁，正跟着爷爷，也就是罗志康遇到的老汉，在山上采药。小女孩眼睛还蒙着一层白纱，走路跌跌撞撞，看起来眼睛并看不见前路。爷孙女两相互搀扶，背篓了已经快满了，装满了各色各样的根茎和草药，这些将被爷爷背到镇山换成铜钱，再换成食物和棉被，帮助一家人度过山里寒冷的冬天。

爷爷发现一株奇异的植物，它是一朵白色的花，花苞里有无数个银色的花蕊，看起来很壮观，奇怪的是，即使现在是冬天，它也依旧绽放如春，分外美丽。爷爷采了半辈子草药，也没见过这等奇物，嚷嚷着这肯定是个宝物，还兴奋地向双目失明的孙女描绘它令人惊叹的外观，说这个花肯定值大价钱，就要伸手去摘。孙女听着就觉得这朵花真是太漂亮了，她虽看不见，却有异于常人的想象力和听觉、嗅觉，此刻这朵花在她心里是一个可爱的泛着银光的小家伙，毛茸茸，白嫩嫩的，她实在舍不得，便央求爷爷别采，爷孙两商量了半天，爷爷终于依了孙女，两人渐行渐远。

他们刚走，这朵花就幻化成人形，是个大约10多岁的少年郎，一袭白衫，身材高挑，剑眉高耸，星眸闪耀，五官精致，好似一个瓷娃娃，眼神却坚定聪慧，有几分少年的英气。刚才正在睡觉，差点被人摘了去，他一阵后怕，提醒自己以后要更加警惕。

这个千张在人世间修行了数千年，才能幻化成人型，从前他是吃人眼睛的，现在被罗全那个臭道士锁在深山老林间，只能吃素，也慢慢地人血没有什么欲望了。刚幻化成人型时，他十分兴奋，白天定要去山林间玩耍，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个地生活，反正这白沙洲这么大，老在一个地方待着多无聊啊。只是他从来都是躲着人类，一来他怕太靠近人类抑制不住内心对血的渴望，二来，人类狡猾多端，他曾经就是吃了人的亏才来到这，所以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自从那天被小女孩救之后，他就经常在山林间看见她，原来是她爷爷身体不好，她不得不摸索着出来打水，洗衣做饭。千张经常远远地看着她，觉得好奇，这么小小的身体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能自己担起两桶溪水，眼睛看不见还能熟练地洗衣服。有时候，千张也会走近了看她，因为她是看不见的人，也没有必要防着。

“天都黑了，你还不回家吗？”有一次，女孩突然出声问。千张左右张望，发现附近并无他人，这时感到自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原来女孩知道他站在她身边。

“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千张第一次在人类面前说话。

“我能感受得到，你经常在溪边看我，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来了。”

“你是谁呀？”女孩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我是吃人不眨眼的妖怪，专吃人的眼睛，你的眼睛说不定就是被我吃的，怕吗，哈哈哈。”千张故意吓唬她。

“哦。”女孩面不改色地说。她心想这个人真幼稚，还妖怪，鬼才相信。再说呢，她的眼睛从生下来就看不见，和他有什么干系。

后来，千张因为这个女孩对他的无视和大胆，越发地想整蛊她，经常时不时地欺负他。有时把一把虫子丢到水桶里，有时把她的辫子悄悄地打个结，有时突然出现绊她一下，可不管怎样，女孩就是不怕他，每次也不哭，让这个妖怪很没面子。两人越发地熟络起来，既互相嘲讽对骂，又在无聊的时候拌嘴找乐子。千张慢慢地知道，女孩叫乔暄，妈妈因为生她难产死了，爸爸出去砍柴滚下了悬崖，从小她就和爷爷相依为命。

很快，乔暄长成了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她出落地亭亭玉立，一双麻花辫黑亮顺滑，虽然眼睛总是蒙着白布，依然看见她的五官十分精致，每次穿着粗布衣也衬得她水灵轻巧。

有一天，她问他，“你看见的世界是什么颜色的？”

他回答：“很久以前，是黑色的，再后来，是彩色的，现在，因为每天待在树林了，所以变成绿色了。”

“你说的绿是哪种绿？”乔暄问道。

“笨蛋，绿色就是绿色呀，就是树的绿，草的绿，水的绿啊！”

“那树、草、水又是长什么样的呢？”乔暄追问道。

“树就是树，草就是草，水就是水。”千张因为回答不好这个问题，便随意糊弄着说了几句。

他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着树杈上，舒服地眯着眼睛，看着树林里静谧的丛林和花草，还有两只野兔在远处观望，跑几步，停一下。

“那我长什么样？”乔暄突然有点好奇。

“你么，就是人的样子呀，很丑，笨死了。”千张不耐烦地说，却从树上打量着女孩，她现在已经快和千张一般高了，鞭子长长的，脸色白皙，嘴巴红润如樱桃，五官小巧而精致，在山野里待了这么多年，这里的水和土把她滋养地健康水润。她正昂着头，朝着千张待着的这个树杈，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树影在她脖子和嘴上晃动，她稍微往一侧躲着这一缕阳光的直射，就像能看见一样活泼生动。

“我好想看看自己长什么样，看看爷爷长什么样，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我平时打水的小溪，看看每天早上把我照的暖洋洋的太阳，看看婉转歌唱的鸟儿......”乔暄喋喋不休地说。

其实这些，她不说千张也知道，因为他看见她经常一个人坐着，默默地用手细细抚摸身边的东西，一块岩石，一把梳子，一株小草，一片树叶，一个水壶，她在心里想象着它们的模样，嘴角就露出了笑容。

“你真的想看见吗？如果只能有一天的时间看这个世界？”千张有个可怕的念头。

“即使你恢复光明一天之后就要死你也愿意吗？”他继续问道。

乔暄沉默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千张会问这个奇怪的问题，她思考片刻。

“我愿意，我觉得即使只有一天的光明，那也够了，我不想再活在黑暗中，我想做的，只不过是当一天的正常人。”她坚定地说。

那天之后，千张再也没有去找乔暄，他陷入了思考，也陷入了一阵阵害怕。

是的，他的确有这个能力可以让乔暄重见光明，以她的生命和他的修为为代价。他的修为，他倒不是很在乎，反正妖怪死不了，修为没了大不了从头再开始，可是人类的生命，只有一次。

但是，她想要的，就是一日的光明啊。

三天之后，他趁女孩喝水的时候，在女孩水瓢里散了一些银白色的粉末。

女孩喝完觉得眼睛有些刺痛，片刻，感受到从白布投过来的阳光，照的眼皮痒痒的，还在白布上洒下彩色的光点，竹林的倒影和晃动的水波投下一片片剪影。乔暄惊喜地摘下白纱布，她发现她能看见了。什么都能看见了。

这一天，爷爷和她相拥而泣，这一天，她把自己好好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在镜子前看到了美丽动人的面庞，这一天，她第一次来到集市，看着摊贩买的五光十色的小玩意目不暇接，玩了一下午，这一天，她在山脚遇到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成为了朋友，这一天，她央求着爷爷收留了一条流浪狗，看着它毛茸茸金灿灿的脑袋，爱不释手，这一天，她给爷爷做了一顿美味佳肴，看到了饭菜的模样，这一天，她觉得是这个世上最快乐的人。

可是，她却找不到他了，那个总和她说话，嘲笑她，奚落她，安慰她，鼓励她的少年。可能她离开这里了吧，他曾经说过，他自己一个人生活，想去哪就去哪，老在一个地方住也挺无聊。

她不知道的事，他变成了那株白色的花，变成了自己最原始的模样，再也不能成为那个陪伴她的少年了。

第二天，少女突然倒地不起，溘然长逝。爷爷悲痛欲绝，把孙女葬在屋后。不久之后，他偶然发现坟头有一株花，和他很久之前采药时看到的一样，却没有去动它。就让这株花陪伴孙女吧。

罗志康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草地上猛地醒来，他的衣服被树叶上滴落的露水浸湿了。梦里有千张，有乔暄，有老汉。他突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怅然不已。

“所以，你确定不离开这了吗？”他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是，不走啦，我就在这逍遥快活最后几天吧。”千张故作轻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