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这个怎么样？》，［美］雷蒙德·卡佛 著，小二 译，收录于《请你安静些，好吗？》，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1月）

哈里和埃米莉终于踏上了逃离城市的旅途。这趟旅程他们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谈了又谈，最终带着憧憬上了路。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花费三个月的时间来商议一次出行。用去如此多的时间讨论到底去不去乡下居住，说明他们在那三个月里经历了多次的徘徊和动摇，才做出了上路的决定。

这是个勉强做出的决定，有着明显拖泥带水的痕迹。哈里很久以前就想搬到乡下去住，去过一种简单的生活。他把自己的这种想法看成是寻求改变的方式，它是哈里所认为的过上更诚实的生活的开端。埃米莉提供了一个地点，她父亲在乡下的一座老房子。埃米莉只是开了个玩笑，哈里却一下子来了兴致。

哈里的兴致让埃米莉认真了起来。她没有太多不能放弃的东西，随时可以离开现在的居住地，前往下一站。所以，她在回应哈里对自己去乡下居住能否成行时，并没有什么言辞上的推却。哈里也没有太多不能放弃的东西，辗转多个城市的迁徙，早已没有什么能牵绊住哈里了。“过去三年住在旧金山，这之前是洛杉矶、芝加哥和纽约”。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不太可能会从物质世界对哈里产生什么牵绊，可牵绊还是从内在的那个精神世界里得以显现。

三十二岁的哈里，“算是个作家，同时也是演员和音乐人”。住在纽约时，他就在写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哈里的创作状态介绍到这里就没了下文，可见作品迄今都未完工。哈里想离开城市，重新开始，想结束目前这种看不见希望的日子。这种日子除了在迁徙和扰攘中耗费精力，不能让人对它产生任何好感。

哈里不知道自己深深陷入了一场持久的精神危机。他想逃离喧闹的居住地，去一个安静的所在，住在乡下就成为他心底挥之不去的理想。可哈里向往的是理想的乡下，它是哈里于想象中打造出来的一个精神庇护所，可以将现实生活中所有的不快和烦恼化解在静谧、安宁的田园生活这美好的梦境里。

出生在乡下的埃米莉，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乡下，同时，她也知道哈里出了状况。哈里的状况在于他对当下无意义的归疚，并藉此对那个他认为存在着的理想乡下不切实际的向往。归疚与向往左右了哈里的视线，他看不清其实生活何时何地都一样，他只对想象出来的生活感兴趣。

埃米莉陪同哈里一起上路，去她父亲在乡下的老房子。这是他们奔赴的新的一站，其中的憧憬大多来自哈里，埃米莉则不停地抽烟来缓解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上路后的第一天傍晚，哈里就对此行产生了失望。沿途见到的牧场、母牛、农舍不是哈里期待出现的东西，他想要的不是这些。这些连景致都算不上，只是普通、单调的乡村风物，跟梦境里的田园风光相去甚远。

失望会相应地产生绝望和愤怒，它们裹胁着哈里硬着头皮，把车一直往前开着。车里的埃米莉根本就不愿多看一眼车窗外的农田、冷杉，以及乡下的房屋。那些房屋饱经风霜，却也映照出它们的破败和荒凉。

目的地到了。在这栋同样破败和荒凉的房子面前，哈里夫妇都没有表现出期待中的兴奋。“嗯，到了。”哈里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心不在焉。埃米莉则看着哈里，“根本没看那栋房子”。埃米莉有太多的话要说，可她知道，有些话说出来需要时机，而时机的把握要看哈里对现实的乡下失望到何种程度上。

参观埃米莉父亲的这栋老房子时，哈里的眼睛始终在躲避着她。失望让哈里在埃米莉面前变得不好意思，仍难以逃过聪明的埃米莉对哈里失望心绪的洞彻。

老房子里最令哈里恐惧的是厨房靠墙立着的一张床垫。因为厨房有一个烧木头的炉子，这就可以想见冬季的夜晚，曾经住在房子里的人为了取暖，是如何因陋就简的在厨房里挤做一堆度过无数个寒冷的冬夜。哈里能在想象中看见过去的这一幕，它给了哈里对乡下的老房子里会有壁炉的认识一个莫大的讽刺。何况房子里没电，没有卫生间。这些当然可以重新规划、整修，但那样就失去了乡下生活应该具有的风味。

只有路旁枯萎的苹果树，稍许给哈里带去了一份久违的感动。这份感动源起于“一种真正的永恒”。它化作一个祥和、温馨的动人画面，想象中的哈里提着柳条篮，采摘又红又大、沾着晨露的苹果，这就是哈里对乡下生活的认识。这个认识里，不能将注意力放在乡下老房子有无卫生间，通没通电，冬季夜晚一家人是否会挤在厨房的床垫上烤火取暖这些具体而粗砺的事物上，否则，失望必然会如影相随。

埃米莉想说出一些话的时机到了，她开始给哈里讲起了自己小时候住在这栋房子里的往事。往事历历在目，掀开了埃米莉不愿回忆的过去。那个过去里，因为父亲在禁猎期打了一只鹿，被护猎员找上门来。可不打鹿，全家人就没有肉吃。埃米莉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走钢丝的艺术家。为了这个梦，埃米莉在谷仓里的大木杆上训练着自己。埃米莉忍受着回忆往事时的厌倦心理讲述着这一切，哈里则从中感到了更多关于乡下生活的恐惧。恐惧不仅存在于厨房里那张床垫所代表的粗砺事物上，还存在于小时候的埃米莉为了实现梦想训练自己的简陋条件上。这些恐惧会凝聚成太多的泪水，不管愿不愿意拿过去跟现在作比较。

哈里在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不会待在这里的”。他在房子周围的树林里转悠时，感受到了其中蕴藏的寂静。他找到了他期待中的东西，不一定非得住在乡下才能获取。哈里的平静正是他渴望拥有的精神力量，这使得处于危机中的他正在复原的过程中。

复原中的哈里，总算注意到埃米莉的存在了。埃米莉也在刻意地吸引哈里对自己的注目。她在房前做着侧手翻，招呼着哈里，“这个怎么样！”埃米莉洞彻到哈里出状况的根源，不是城市的喧闹、外界的嘈杂让他产生了逃离的意识，而是他难以获得内心的平静。辗转多地的迁徙，创作力的退化皆是对生活困顿的直接反映。好在，埃米莉还爱着哈里，对处于精神复原中的哈里来讲，埃米莉的爱不啻于一剂良药。

“这个怎么样！”埃米莉在哈里面前展现着自己的身姿。她以这种方式告知哈里，只有彼此相爱，才能应对生活的一切。无论其中有什么，爱着的当下皆无厄无困。

202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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