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介|《自行车、肌肉和香烟》:做一个有尊严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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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3-03-23 23:29:22 更新时间:2023-03-27 21:49:47

楼主:王栩的文字  时间:2023-03-23 15:29:22
文/王栩

(作品:《自行车、肌肉和香烟》,[美]雷蒙德·卡佛 著,小二 译, 收录于《请你安静些,好吗?》,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1月)

哈密尔顿身上正悄然发生着什么变化,从他开始戒烟就说明了这一点。他在改掉一些坏习惯,学着更好的控制自己。已经戒烟成功的妻子用鼓励的方式为他打气,并且,站在丈夫的角度上对他能认真地戒烟感到高兴。

看得出,这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家庭,夫妻俩在自律上对自己挺狠,善于用理性和毅力规整生活,包括长久的坚持来迈过戒除坏习惯这个坎。除此之外,这个家里,妻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则是罗杰。因为妻子不喜欢罗杰天黑了还出门,而哈密尔顿,则惊讶于儿子在外面有一个大到令他意想不到的活动范围。

罗杰涉足的一些街区是哈密尔顿从来就不知道其存在的。如果不是罗杰牵涉进吉尔伯特的自行车丢失事件,而被扣留在后者家中,需要罗杰的家长前去解决纠纷,哈密尔顿尚且不知,世上竟然会有“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究竟何指?在罗杰被扣留在吉尔伯特家给读者造成的心理上的不适就已然自带了贬义的指向。虽然罗杰和奇普,以及加里·伯曼共同对吉尔伯特的自行车搞了破坏,吉尔伯特的家长怎么说都无权将三个孩子扣留在自己家,然后派人通知孩子们的家长来家里探求真相。这是吉尔伯特的母亲,米勒太太处理问题的方式。这种方式显然从一开始就能看出米勒太太缺乏掌控事件全局的能力。

小说以哈密尔顿接到通知,来到吉尔伯特家,进了屋,先仔细看了看罗杰,再同米勒太太打了个照面表现出身为父亲的哈密尔顿这一路上对儿子的担心。同时,哈密尔顿这样做也是对米勒太太无声的指责,只是他没将指责公开,好在儿子看上去没事,接到通知让自己前来时内心的不适可以出于对人礼貌的需要暂且隐忍着。

米勒太太对牵涉进儿子的自行车丢失事件中的三个孩子不太友好。她没让罗杰他们坐在客厅里,而是让他们待在厨房,在自家众多男孩的围聚下,传递出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这种气氛里又有着明显的嘈杂与喧闹。跟着哈密尔顿的视线打量米勒太太的家庭成员,可以看见,厨房的滴水板上坐着一个晃荡着两条腿的男孩,另一个男孩在打电话,脸上的笑容不太正经。卡佛用了“狡黠”一词来形容这个男孩那不太正经的笑。带哈密尔顿来的男孩靠在冰箱上,吉尔伯特则跟米勒太太坐在一起。这些男孩都围在厨房,其中有人手里还拿着香烟。他们在哈密尔顿来之前就一直在厨房,哈密尔顿来了之后也没想离开。这是一个糟糕的场面,它足以说明米勒太太对自己的孩子疏于管教,那些男孩才会将咄咄逼人的姿态理解为在生人面前的大方与出众。

米勒太太自己也缺少必要的礼数。当罗杰的家长来了之后,她没打算将哈密尔顿让进客厅,就在厨房给哈密尔顿讲起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吉尔伯特的自行车丢了,不能不说米勒太太心里窝了一团火。可这团火似乎没必要烧毁作为成年人的米勒太太对礼数的认识。要不,就是米勒太太在礼数上极度欠缺。总之,哈密尔顿在厨房听米勒太太讲着事件的经过,卡佛没让这个人物觉得有何不妥,而是作者以哈密尔顿的平和对比米勒太太的失礼,以此突显出“那种地方”这一贬义的所指。

米勒太太还没将事件讲完,孩子们之间又起了争执。这起事件里,不管谁先骂了谁,还是谁先掐了谁的脖子,孩子们的争执呈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场景。罗杰先开口指责他人,表现出与生活在“那种地方”的人相似的特点。加里·伯曼对哈密尔顿辨白自己时,根本不将视线看着眼前的这个大人。“我的车值六十块,伙计们。你们可以赔我现钱。”吉尔伯特的插话受到了母亲的训斥,可米勒太太显然无法真正制止住儿子话里近乎得理不饶人的某种气焰。

在这个场景里,读者不难从中得出这么一个认识,罗杰从玩伴们身上沾染了同必要的礼数大相径庭的东西,它是生活在“那种地方”的人平日里司空见惯并习以为常的生活习气,一类人群共有的公共个性。当你在一类人群里待久了,你不会觉得这类人群的思维方式、语言习惯、行为认知有什么需要改正的地方,就像加里·伯曼和吉尔伯特那样,一直是这类人群中的一份子,本身就已然同它融为一体,毫不见怪。

不属于“那种地方”的罗杰因为沾染了“那种地方”的习气而使得哈密尔顿对儿子很失望。罗杰承认自己对吉尔伯特的自行车只搞了一次破坏,可“一次就已经很过分了”。哈密尔顿对罗杰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一次就已经等于很多次了”。一个人的退步、变坏,直至朝向深渊的坠落莫不是从“一次”开始,当藉由这样的“一次”打开了转变个人生活习气的缺口,个体尊严感的丧失也会接踵而至。哈密尔顿就在米勒太太家里,在这喧闹又令人感到压抑的环境里引导罗杰正视自己的错误,他在帮助儿子找回失去的尊严。

从“那种地方”成长起来的米勒太太不会认识到哈密尔顿对罗杰的批评实则是同她这类人的认知相悖的关于何谓尊严的教育方式。相反, 米勒太太将其看做哈密尔顿好说话。在米勒太太这类人的词典里,“好说话”无异于指称一个人软弱的表达方式。因为有了对哈密尔顿好说话,抑或软弱的观感,米勒太太继续喋喋不休的要探求一个所谓的真相,自行车究竟哪儿去了。

其实,孩子们之间的这场纠纷根本就没有一个可以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真相。孩子们都参与了这次事件,都对吉尔伯特的自行车搞过破坏。哈密尔顿提出的解决办法是除此之外最理想的方案,他主动提出赔偿。由于是罗杰、奇普、加里·伯曼三人的共同参与,哈密尔顿愿意付给吉尔伯特三分之一的钱。哈密尔顿在罗杰面前做出了一个有尊严感的父亲应有的表率。勇于承认错误,敢于承担责任,并且在理性的助力下,明确责任落实在自己身上的份额。如此张弛有度的面对纠纷,一个人才不会落入被他人小看和轻视的境地,因为个体的尊严感在支撑着我们内心的操守和做人的底线。

与有尊严感的哈密尔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加里·伯曼的父亲以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毁掉了自己做人起码的尊严。

伯曼进了米勒太太的屋子,不容他人说话,直接就问儿子是怎么回事。伯曼还旁若无人地同儿子进到客厅,单独听儿子讲着他的故事。这 一刻,不仅哈密尔顿感到不安,读者们也会感到不安。伯曼父子俩的隐秘行为在让孩子们的纠纷变得复杂,有了更多不可预料的新情况出现。果然,出现的新情况在加里·伯曼对罗杰是破坏自行车的提议者的指证下,使孩子们的纠纷白热化了,真相也更加的扑朔迷离。

伯曼同时又在卖力地推波助澜,他主导着矛盾的焦点向罗杰和奇普两个孩子身上聚拢,奉劝这两个孩子说出吉尔伯特的自行车在哪儿。而他的儿子,加里·伯曼好似完全撇清了同这件事的所有关系。

生长在“那种地方”的米勒太太并非无赖,只是在处理孩子们的纠纷中掌控不到事件的重点,一门心思想着探求自行车去哪儿了的真相,却忽略了如果自行车实在找不到,可以考虑走要求赔偿这条路的有关事宜。伯曼则表现出一个无赖真正的嘴脸。他把矛盾聚焦到罗杰和奇普身上,撇清自己的儿子,就是不想出一分钱。在伯曼父子的隐秘里,加里·伯曼对罗杰骂自己是白痴的指证给了伯曼用无赖的方式搅浑水的理由。两个孩子的吵骂同他们合伙破坏吉尔伯特的自行车构不上什么具体关联,伯曼却以此为由,挑动罗杰父亲,哈密尔顿的火气。这就是为读者所熟稔的一个无赖搅浑水的方式。

哈密尔顿再一次教导罗杰,维护尊严不仅仅在于对错误的勇于承认,责任的敢于担当,还在于一旦做人的底线受到不怀好意的挑衅,适时的展示力量不是什么出格的行为。

哈密尔顿在伯曼对自己的无礼下,狠狠地教训了后者。事后,哈密尔顿对哭泣的罗杰道了歉。他很抱歉让儿子看见了自己粗暴的一面。这一点儿都没有损哈密尔顿作为父亲的尊严,相反,它让哈密尔顿在儿子心里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个人,既非英雄,也非孬种,他是罗杰最好的朋友。那种对罗杰来讲,在他觉得孤单时,会想起来的这么一个朋友。孤单的罗杰,需要朋友,就跟哈密尔顿小时候,同他父亲的关系一样,罗杰对哈密尔顿也有着类似的心理需要。罗杰需要一个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的朋友,所以他对去世的爷爷年轻时是否跟哈密尔顿一样壮充满了好奇。在哈密尔顿的记忆里,他见到过父亲也卷入过一次类似的事件。就像他教训伯曼那样,父亲教训了那个无赖似的农场工人。哈密尔顿回想起来,那时的父亲跟现在的自己一样壮。可父亲生前戒烟失败,直到去世,都没摆脱意志力薄弱的阴影。

哈密尔顿正在戒烟,他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任由薄弱的意志力消蚀掉生而为人的尊严感。这是联结他和罗杰之间的纽带。哈密尔顿和父亲的亲情纽带在前者的回忆里显得脆弱。哈密尔顿可以回想起父亲生前“很多和他有关的事情”,但只有父亲教训那个无赖似的农场工人在哈密尔顿的回忆里占有重要的位置,“好像这就是那个男人的全部”。因为这件事是父亲为自己赢得尊严感唯一的事例,也是现在的哈密尔顿值得为之时刻警醒的鞭策。

一个人如何塑就尊严感。卡佛借这篇小说告诉他的读者,不推卸错误,不逃避责任,善于隐忍,坚定意志,这些都是能够经由学习而获得 的源自内在的品质。更重要的在于,当做人的底线受到蔑视,适时的予以力量的反击,是强壮的肌肉对尊严感的保护性宣告。

202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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