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烧饼

大顾老街东西两华里，街上有商店、供销社、银行、邮政代办点、茶水炉、铁匠铺、理发部……当然也少不了烧饼店。
农村孩子，吃回烧饼并不容易。因为农民手里没啥闲钱，天天出工挣工分，工分贱得要命，到年底生产队分红，减去全家称粮的钱，能落个百儿八十就相当不错了。钱少就金贵，得“用在刀口上”，即用在避无可避的正经事上，真是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花，怎舍得轻易给孩子买零嘴儿！
但家长也并非铁石心肠，偶尔逢到高兴的时候，比如孩子家务活干得好，或者加入少先队戴上红领巾，或者学期结束时得了“三好生”奖状，会奖励一次吃烧饼。总之，农户人家的孩子，一年到头吃烧饼的机会实在是没有几回。
在村里，我家经济情况好一些，因为父亲是师范出身的公办教师，每月有三十四块五毛工资可拿；母亲是农村户口，却有个裁缝手艺，既在生产队称粮，手上也有活泛钱。饶是如此，家里兄妹仨，加上爷爷奶奶，七个人口，钱也不敢乱花，但吃烧饼的次数要比纯农户要多上不少。
我们家买烧饼或拿小麦换烧饼都安排我上街，而我也十分乐意。刚出炉的烧饼放在笸箩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在回来的路上我常忍不住把烧饼烤焦的约两三毫米的边缘掰到自己嘴里，因为几乎不影响烧饼的体积和形状，家里的大人和两个妹妹并无微词，似乎是对于我奔波一趟的体恤和补偿。
烧饼每人只限一只。为了让享受时间延长一些，我和两个妹妹发明了一种独特吃法：先吃最硬糙的饼底烤层，再吃中间有油糖的面层，最后才慢慢品尝嵌有芝麻的香喷喷的表层。一只烧饼能吃出三种立体的味道层次，简直妙不可言。
我邻居家十岁的男孩秋宝，一天从外面玩耍回家，刚进院门就闻到丝丝缕缕的烧饼香，正诧异时，正在择菜的妈妈悄悄地告诉他，小舅舅来了，买了只烧饼招待他呢，要他进堂屋看着他吃，“他肯定会掰一块给你的”。于是秋宝赶紧进屋，果然看见小舅舅正坐在饭桌后面，就着开水吃烧饼。看见外甥进来，他却假装没看见，低着头专心致志地享用已剩一半的烧饼。秋宝不敢跟他要，就站在他身边抬脸看他吃，清亮的哈拉子都流到下巴颏了。眼睁睁还有橡皮擦大最后一点儿，秋宝以为要给他了，伸出手掌去接，孰料小舅舅毫不犹豫一口吞了。烧饼没了，桌面上还有掉落的一些焦疤子、面屑子，秋生想去捋，小舅舅却比他快，用食指蘸了唾沫一一沾进嘴里，又“砰”地一拍桌子，把嵌进桌缝间的几粒芝麻震出来，拈了放进口中。秋生终于哭了出来。小舅舅吃烧饼，一粒芝麻都没给他留下，这个仇他一直记了好多年！
我的发小网锁为吃烧饼挨过一次暴揍，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是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是个冬日，早饭吃的稀得照见人脸的麦糁粥，出门时他发现院子旮旯鸡窝里有一颗鸡蛋，偷偷揣进书包里，一溜烟来到老街上，在商店里把鸡蛋卖了，得了六分钱。他用五分钱买了一只烧饼，剩下一分钱买了块水果糖，人快活得升了天！烧饼藏在书包里，等两节课后肚子饿了再拿出来吃，还可以在同学面前显摆；水果糖则剥了扔进嘴里，哼着儿歌往学校走去，不料半路上看见父亲朝他走来，想躲又躲不开。原来父亲吃早饭时听见院里母鸡“咯咯”“咯咯”叫，知道新生了一颗蛋。家里鸡蛋是攒起来换油盐的，平时很少舍得吃，只有来亲到友时才摸出几颗来打蛋茶待客。哪知道早饭吃完后出来一看，鸡窝里空空如也，便知道是网锁偷走了，急忙出来寻人，总算给撞上了，看见儿子惊慌失措，腮帮上鼓了一块，一个耳刮子打过去，水果糖从网锁口中迸出几米远；又从书包里搜出烧饼，拎着他耳朵就往家拖，哀嚎声响彻一街两巷……
当天夜里，白天丢了大丑的网锁在睡梦中感到有人在用手摩挲他还肿胀着的嘴巴，并有热热的液体滴到他脸上，睁眼一看，是妈妈坐在他床边端着油灯流泪，灯柜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煮烧饼。妈妈告诉他爸爸夜里睡不着，后悔把娃儿打重了，要她把那只烧饼煮给他吃了。网锁一下子哭了，开始还不肯吃这碗煮烧饼，经不住妈妈劝，还是抽抽噎噎地吃完了，把饼汤都喝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