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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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0-05-07 22:01:25 更新时间:2021-09-30 04:11:36

楼主:独庸生  时间:2020-05-07 14:01:25
(一个旧帖,没在书话发过)

汪曾祺说自己写不了长篇小说,这不是谦逊,他确实写不出,最多只能写写短篇小说。他的作品太精致。凡精致的东西,只能小,不能大,精致需要的是水磨的工功,才能细腻纤美圆润,一大就变粗。大的妙处在于用厚重实等营做宏伟雄健的气势。诗有绝句词有小令,短小精干,精致而圆润,最有韵味,最有情致,古诗或长调就很难有这种精髓,当然,绝句和小令也达不到古诗和长调那种厚实详尽的效果。汪曾祺的作品好像是诗中的绝句,词中的小令,小而精,妙在含蓄,妙在以小小许胜多多许。你见过有鸡蛋大的珍珠吗?

短篇讲兴味,长篇要经营。从不怀疑汪曾祺的经营能力,他某些短篇稍稍拉一拉或许就能成为中篇了,但不论是个人气质,还是艺术情趣,汪曾祺崇尚的是自然写意,追求的是潺潺流水般的流畅,欣赏的是云卷云舒样的悠闲,从不喜欢刻意经营,更别说是苦心经营。

读汪曾祺的小说,像和读一篇散文,没有什么故事情节,也很少矛盾冲突,甚至没有太多的人物,我总有这种感觉,与其说汪曾祺在说故事,不如说他是在刻画一种意境,营制一种氛围,渲染一份感觉来得更恰当,人物只是这个大背影下的剪影。他最有名的小说,要算是《异秉》、《受戒》和《大淖记事》。你能说清楚王二是个怎样的人?受戒又说了些什么?记事算是有故事了,但主角在后半部分才出现,前半部只是环境的描写。作者先用简练而优美的文笔细腻地临摹浓浓的地方风情和人物生活的真实情境,描绘得非常优美,画面十分形象艳明,极具魅力和特色;然后将人物放置在这个特定而且鲜明的环境下活动,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多是粗笔勾勒,并不显得特别重要和突出,但因为环境的真实,艳明,反过来又托出人物的丰富和饱满。看完后,留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往往并不是小说中的人物,而是真实的生活情景和迷人的地方风情;都不像是小说,像幅风俗画,像首抒情民谣。

不难看出汪曾祺的小说在取材上有个特点:多以家乡旧时平凡的人物和他们日常生活为切入点,五行八作,能工巧匠一开始就是他视野中醒目的风景,在题材上他冲破了当代小说的美学蕃篱,而复杂的怀旧情绪与独特的思想内容,又弥漫着一种独特的美感和永恒的魅力。这种独特的手法和表现方式,在汪曾祺之前十份罕有,让汪曾祺的小说,有独特的魅力,让人百看不厌;有人就说他是一个风俗画作家,后来有人给汪曾祺的作品下了一个名词:寻根。八十年代后期在文坛上非常活跃的寻根文学,据说始作俑者就是汪曾祺,我不知是真是假,但汪曾祺的作品开拓一个新局面,对当代的影响至深,确实是无庸置疑。

小说的散文化,是汪曾祺一个显著特点。他在《晚翠文集》这本集儿里,有篇《小说的散文化》谈到小说散文化的问题,分析得非常好,非常中肯。他说,散文化的小说一般不写重大题材,不过分刻画人物,结构松散,着重一种意境。又说,散文化的小说的美是阴柔的,不是阳刚之美;是抒情诗,不是史诗;是滋润的,不是治疗。用这些话来概括他自己,最适合也最准确不过了。

汪曾祺的小说像散文,散文却像诗。在我国的文学史上,韩愈以文为诗,增加了诗了险峻雄奇之气,苏东坡以诗为词,拓宽词的内容提高了词的境界。我读汪曾祺总觉得汪是以诗为文,文字简洁而隽永,像鲜洁的泉水汩汩涌出,汇成一溪清浅,凝聚一方翠绿,带出一份恬静,给人美的享受和诗意的陶醉。王安忆是这样评论汪曾祺的文字:拆开来看,每一句都很平淡,放在一起,就很有味道。汪曾祺很讲究文字,但这种讲究却没有斧雕痕迹,没有堆砌的毛病,他追求准确、简洁,崇尚朴实、平淡,在意境和韵味上下功夫。苏东城曾说过:“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高僧只作平常语,汪曾祺文字看上去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但词与词,句与句间有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故能姿态横生,气韵生动;精致来自准确,隽永来自简洁,诗意来自平淡,汪曾祺的文字最得古文精练优美的神韵。这样的文字,你说怎会不美?不像诗?四川菜里有道“开水白菜”,并不是真的开水煮白菜,用的是鸡汤。

平淡好,但平淡不易。古人称赞一个人的学识,爱用“无字不无来历”。无字不无来历,不是掉书包,更不是词藻的堆砌,是说文字有深厚的文化积累,所以文字中自有一段神韵。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汪曾祺的魅力,首先来自文字功底,而文字功底得力于他本人的深厚的学养功夫。这种学养功夫,在汪曾祺的散文中更容易体现出来,它的散文一言概之为“活”。散文是一种易学难工的文体,许多大作家都说散文难写,写好已不易,写活就更难。汪曾祺自称是文本家,其实最不讲结构,在小说上,他超越了结构,结构就多种多样;在散文上它摆脱了起承传合的羁缚,真正做到挥洒自如,随心所欲,行当其所行,止当其所止,渐渐到了无意为文的境界。他的散文,随意、自然,像流水潺潺从心胸臆间溢出,带着个人的胸怀、学养和志趣,让人舒畅、舒服;又能摇曳多姿,变成无穷,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妙处。

比如有篇《昆明的雨》,他先绘影绘声地刻写了昆明雨,然后笔锋一转,写到雨季时期的茵子,果子和鲜花。从天上的雨到地上的花草植物,真是天马行空,羚羊挂角,不滞于物。这种挥洒自如的本领,这种随心所欲的工夫,要是没有深厚的学养功底,又怎能翻云覆雨,形散而神聚?汪曾祺的散文,往往在不经意中处处流露出这种学养功夫,人文历史、风土人情、饮食文化、闲情逸趣,甚至天文地理等等,信手拈来、毫不吃力,融于笔下又不露痕迹,有情、有趣、有韵、有学,大家风范,真令人佩服。汪曾祺说自己爱读杂书,也提倡多读杂书,功夫在诗外,不无道理。

汪曾祺在八十年代后,声名鹊起,博得“最后一个士大夫”的雅号。我见过汪老的照片,有学者的风采又有文人的清雅。这个雅号虽然有些别扭,却真的很贴切,无论是说人还是说他的文章。汪曾祺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小说散文写得好,还能作古诗,尤其是画画得很不错。诗书画,花茶酒,悠然自得,自得其乐,真有点古时文人诗酒自娱的淡薄和情致。世上小说散文写得好,画画得好,能写古诗的也大有人在,不只是一个汪曾祺,但别人身上就是没有汪曾祺这种魅力和气质,到底是缺小些什么呢?是学养?还是志趣?是,但又不全是,我一时也说不上,读一读别人的文字,再读一读汪曾祺的文字,你能明显地感觉到,真的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汪曾祺说:我写不了长篇小说;汪曾祺说:我的小说不可能成为主流;汪曾祺说:文字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不光是工具……

2005-4-3
楼主:独庸生  时间:2020-05-11 20:13:14
“效力军台“


汪曾祺当过右派,回忆文章却不多,也就三五篇而已。《随遇而安》从打成右派说到平反,时间跨度大,算是最详尽一篇,颇有点总纲的味道,其实也很简略。《沙岭子》和《沽源》就是分述了,着重说这两个地方。案写作时间,却刚好相反,回忆总是从一点开始散开,由点及面。



我最喜欢《沽源》,刚看名字,还以为是游记。沽源当然是个地名,就是不知道在哪,说是张家口百里之外。查地图知是河北省,在北京北面,内蒙边上,显然是个遥远的荒漠。汪老说沽源在清代原是个军台,军台是清在新疆与蒙古设立的专为传递军报文书的邮驿。官员犯事,皇帝常大笔一挥“发往军台效力”。据说,多数不是亲往效力,躲在张家口,雇人去沽源效力了事。

沽源就是这样一个军台,又曾叫独石口厅,有“冷不过独石口”俗语,流放之所,本是苦寒之地。人的想法有时很是奇怪,这样苦寒流放地,你叫我长住,肯定不乐意,去见识一翻,看看到底如何苦寒,却极有兴趣。《沽源》这篇文章,正好满足这份好奇心。



当时的沽源是只有一条大街的小城。汪老说从南门到北门,慢慢走,也就十分钟。十分钟,那南北长不足一里,也真是够小的。这样的小城我真见过一座,就是以前北平郊外,如今应是市区的宛平城。真小得可怜,也是一条大街从东门直通西门,也就十分种的步程,也许还不到。宛平城小,因它只是握守卢沟桥的一个军营,一道防线。军台还不如军营,沽源除了小,城墙也矮得很,汪老说自己抬手就能够着顶(宛平城墙一点也不矮)。我想到大西北那些存在唐诗中的边塞,玉门关,阳关什么的,鼎鼎大名,其实很小很简陋。



这么大的地方,那么小一座城,荒凉还用说吗?城门口竟有大群鸭子在晃荡,还有人在套马。大街两边种着杨树,怕羊啃马啮,夯了高高的护圈,也可以遮挡西北的猛风。树都极瘦弱,不一定能存活。估计这些树,都是新植不久,那以前,极可能连这样瘦弱的树也不存一棵。竟贫瘠如斯。马车轮子是木头饼子,又大又重又笨。拉车的却是牛,可能马都拉它不动吧,一个慢字了得。这里贫瘠得仿佛连时间都变得缓慢。却在荒城某角落,意外地发现一丛波斯菊,“虽则是伶仃萧瑟,它还是竭力地放出浅紫浅紫的花来,这这座绝塞孤城增加了一分颜色,一点生气”,汪老三十年后忆起,还满含感激说“谢谢你,波斯菊!”



临摹“绝塞孤城”的荒凉,是否心境写照?我对汪老彼时的心理确实十分感兴趣。有个细节,十分有趣,尽管汪老声明“并无很深的感触”。汪老带来一本《梦溪笔谈》,到了沽源就在扉页上画了一方图章:效力军台。“我这回来,是画画来的,不是来看驿站送情报,但也可以说‘是效’力来了”。汪老到沽源究其原因是当了右派,“效力”目的同等,“发往”是不是也一样的发往?这都是有趣的联想。



汪老说“并无很深的感触”,我信。但不“很深”,感触肯定是有的,还可能还不浅,只是“随遇而安”的个性最终占据上风,“自己开开玩笑”,自我解嘲继而随遇而安。我欣赏这种心态。自鲁迅的阿Q一出,阿Q精神成了贬意,事实上,为人要不平即鸣,要坚持不屈,处世却要保全自己,待机而起。尤其在困境,精神信仰是一面,更重要的还要有点阿Q精神(是指看得开,会自我安慰,不是自我作贱那些),俗话说得好:刚即易折。大时代风起云涌,个人命运如萍似絮,不能自主就得有点随遇而安的心态,能在任何时候,都能苦中寻乐,好好活下去。



汪老的“效力军台”有自嘲也有自我安慰,心态还是蛮豁达的,事后回顾也颇有些苏东坡”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味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羡慕汪老的右派经历(太苦了),却羡慕汪老经历良多,博闻广见,我也很想能“效力军台”一段时间,能有众多不同的人生体验。如今旅游虽热,但几天的走马观花,怎能和切切实实真生活一段日子相提并论。



成了右派,“郊力军台”,怎么说也不是好差事,只是寂寞了些,“我在这里的日子真是逍遥自在之极。既不开会,也不学习,也没人领导我“,汪老上午画土豆花,下午画土豆,“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画完就把土豆扔进牛粪火里,烤熟,吃掉。吃过的土豆品种如此之多,全国盖无几人。汪老在沽源只停留了半年,但这段生活,显然印象很深,除了上述三篇都有涉及这段经历,更早还有一篇《马铃薯》。好象反右运动,汪老似乎就只到过沽源,只和土豆打过交道似的。



我开始也奇怪,沽源这么荒凉,土豆研究所为什么要设在这里?别看全世界都出产土豆,其实土豆是高寒植物,移植别处,容易退化,一二年后土豆个子越长越小,这时,就得换新种。沽源气候高寒很适合土豆肓种,当时沽源集全国土豆品种。

2020-5-11



楼主:独庸生  时间:2020-05-20 12:03:00
《后十年集》
汪曾祺可能是当代名家中,选集较多一位,尤其是散文集。

网上书店一搜,名目凡多,让人眼花缭乱。这说明喜欢汪曾祺的人多,出版社才会争相出版各种选本,这是好事。不好就是,选本虽多,内容多是大同小异,相互重复,不便收集。我最遗憾是当年没有买一套全集,当时手头有汪老好几本书,包括小说,一般散文,文论,美食和记人记事几大类,精华在手,觉得没必要再要一套全集。后来想买,早已断货,孔夫子一类旧书网,价格已翻至十倍,只能望洋兴叹。
这本《后十年集 散文随笔卷》,收罗了汪老最后十年,也就是1986年到1997年间全部散文随笔。以时间为编排,在众多选本中,是最独特了,而且不是选本,是合集,没有沧海遗珠之憾。
汪老创作虽早,主要创作期却是从1980发表小说《异秉》开始,后十年可说是高峰期,尤其是大部分散文作品都集中在这一时期。喜欢汪曾祺散文,与其买那些重复的选本,不如买这本。一本在手,汪老散文,大部分就收入囊中。

编者是梁由之,是天涯社区,闲闲书话的网友,在书话我读过他的文章,由其是《百年五牛图》,印象最深刻。所谓五牛,是民国五个牛人的简称,我记得有鲁迅和蔡锷,其它三位记不起了。文章长,分量足,类似于历史文化大散文,似传记而偏重评论,史识、议论、文笔俱佳。早知天涯藏龙卧虎,还是有些小小的意处。当然,我不认识梁由之,声明一下免得有所误会。

我很喜欢这样的编排方式,按时间顺序,条理清晰,更利于理清作者思想以乃文字前后变化,方便研究。虽然后者和普通读者没什么关系。也是读了这本,才知道《后十年集》还有小说卷和另一个选本《前十年集》。《小说卷》也是梁由之编,和散文卷组成完整的后十年。《前十年集》是汪老解放前所有作品,包括小说、散文、文论。前十年是起步期,作品无多,所以能集中在一本上。编者是汪老的女儿汪朝女士。

于是我很奇怪,那么中十年呢,或说1980到1985这六年(不足十年,也当十年算,求约数)为什么不见结集?《后十年集》是16年出版的,也许“中十年”在编辑中吧,收集、整理、编排、也是非常费工夫的。散文我不清楚,汪老最有名的小说,几乎都发表在“中十年”期间,光是小说卷就非常有分量,不可不编---若论小说,肯定是后期不如前期,至少影响是这样。

在汪老自己心中,他是小说家,说散文只是捎带写的,这话我在他某篇前序中见过,可见,汪老最重视的是自己的小说。实际上,他的小说和散文对文坛和读者同样重量,影响难分高下。我偏爱散文,认为汪老是最好的散文家,他的小说也多当成散文看。我希望, “中十年集”能早日编成出版,这对那些喜欢汪老,又买不起全集的人来说,是个福音。

喜欢的书,都想自己拥有一本。《后十年集》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大部分的文章,我都有了。可能拥有这么好一本合集,又是莫大的诱惑。封面简洁,只饰以一荷一莲,淡雅有味。不知是不是汪老的画作,我知道汪老爱画画,是汪老的画作,就更有意思了。七百多页厚,一点也不觉得笨重,翻阅十分方便,装祯质量极好。总之,无论是内容、排版、还是装祯,都是一本极好极好的书,挑不出毛病来。我好喜欢,越看越喜欢,真有点爱不释手了。

原价七十八元,旧书网只要五十元,价钱不是大问题,问题是我最不喜欢重复。千金难买心头好,何况只是五十元而已,重复就重复吧,何用三心二意。遂释然。顺便定下的,还有一本《汪曾祺书信集》,书信也有了,这样才算完满。

有说古人好文章,多在尺牍中。未知真假,不过书信确不同文章,精神心态更易放松和自然,为文忌在有态,随意自然,文字多佳。还有一说,书信是最温柔的文体,自有电脑网络,却几乎绝迹,难得一见。能读到好的书信,比读一篇好文章要难得,也更让人喜欢。我相信,汪老的书信一如他的散文,于是,我有了另一种期待。
2019-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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