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转之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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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3-11 05:42:34 更新时间:2021-03-11 13: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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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谭二监自改学名 玄阳子论道惊人
第二章 钟麟重访凤栖观 道长再论天下势
第三章 王褒生佳联言志 左宗棠画舫卖粗
第四章 众俊杰把酒洞庭 七文士借诗铭心
第五章 好儿郎遍游关中 真英雄贬配伊犁
第六章 林少穆大病长安 谭文卿初试失意
第七章 己酉科蟾宫折桂 长沙府再会林公
第八章 玄阳子筹谋兴世 谭钟麟欲荐奇才
第九章 左宗棠情切落水 林则徐详论兵事
第十章 虑国运遗嘱西域 谋功名再游万里
第十一章 启乱世金田兴兵 奉钦命英雄殒道
第十二章 左宗棠隐居避祸 朱教玉评点诸王
第十三章 太平军兵临长沙 郭筠仙劝出隐士
第十四章 江岷樵御兵受创 左季高献计难施
第十五章 谭文卿出说乡贤 黄南坡提议新策
第十六章 众幕僚初议团练 数健将勇防长沙
第十七章 赴军营旁观练兵 吐心志不忘忧民
第十八章 罗山先生献良策 湘上农人筹奇谋
第十九章 民心齐长沙解严 守将懦岳州失守
第二十章 周国虞聚众数万 谭钟麟暗访浏阳
第二十一章 左宗棠熟虑军谋 曾国藩拒赴省垣
第二十二章 谭钟麟以棋鉴人 郭嵩焘复为说客
第二十三章 江忠源再展锋锐 曾国藩欲揽奇才
第二十四章 张抚台举劾州县 曾侍郎度岁长沙
第二十五章 左季高离湘北上 江岷樵援鄂分兵
第二十六章 二文士重登名楼 新总督感念民生
第二十七章 张亮基抚绥武汉 洪秀全剑指金陵
第二十八章 江忠源急救南昌 张亮基亲察江防
第二十九章 徐丰玉驻守田镇 曾国藩移营衡州
第三十章 张亮基忽调山东 左宗棠憾归山林
第三十一章 王柏心薖园宴客 谭钟麟黄陂说军
第三十二章 江岷樵慷慨赴险 谭文卿寻访名儒
第三十三章 范希文遗风犹存 魏承贯佛门禅深
第三十四章 石达开安庆易制 江忠源庐州投水
第三十五章 谭钟麟亲送讣告 左宗棠计安筹饷
第三十六章 曾国藩御军北征 骆秉章妙计延宾
第三十七章 岳州城王錱大败 长沙外钟麟说才
第三十八章 左师爷从长计议 王统领折心明志
第三十九章 太平军湘潭布阵 左宗棠军营论兵
第四十章 曾涤生兵败投水 左季高登舟劝慰
第四十一章 曾国藩重整湘勇 塔齐布醉酒受教
第四十二章 故交重逢会湘幕 论道言志谋京城
第四十三章 武昌城反复易手 胡林翼荣畀疆圻
第四十四章 曾国藩七日巡抚 左宗棠两玉结心
第四十五章 谭钟麟受托入京 朱教玉仗义出手
第四十六章 义举人衔恩开店 恶佐领仗众欺人
第四十七章 遇蛮横临危不乱 闻新论一语倾心
第四十八章 文物妙翰林成痴 太妃病皇帝为难
第四十九章 会试北京才子出 政变天京王杀王
第五十章 一腔热血说豪杰 奈何英雄道不同
第五十一章 喜子归慈母病愈 慕族贤庖厨从军
第五十二章 赤子诀别岳州府 夷寇寻衅广州城
第五十三章 戊午科案震朝野 天子召对惊翰林
第五十四章 石达开会战宝庆 李寿蓉涉案宝钞
第五十五章 左宗棠入京受阻 谭钟麟婉辞考官
第五十六章 少卿疏左公掌兵 亲王败洋寇临京
第五十七章 咸丰帝避逃热河 四品卿出师江西
第五十八章 曾国藩长围安庆 左宗棠大破乐平
第五十九章 天子晏驾致爽殿 中堂斩首菜市口
第六十章 奕訢意图兴大狱 钟麟夜闯恭王府
第六十一章 谭编修冒死进言 西太后妙语保人
第六十二章 李寿蓉终脱刑狱 谭钟麟典试湖北
第六十三章 饶应祺从戎江南 石达开就义天府
第六十四章 左宗棠攻破杭州 曾国荃屠戮金陵
第六十五章 恭亲王遭劾议罪 谭御史仗义执言
第六十六章 谭钟麟上任杭州 左宗棠筹谋造船
第六十七章 解难题问计隐士 释前嫌举荐人才
第六十八章 新知府微服访查 奸书吏勒索奇严
第六十九章 大帅奉旨征西北 义商许愿立药房
第七十章 左帅高瞻开艺局 谭公慷慨助少年
第七十一章 章楞香负荆入幕 谭文卿实授知府
第七十二章 府署智擒恶都司 闹市痛惩泼随从
第七十三章 吴总督勘察海塘 谭知府议浚运河
第七十四章 天灾黄河再决口 任重知府又升迁
第七十五章 慈母逝孝子守制 觐天颜分发关中
第七十六章 新藩台兼护巡抚 哀民生调和汉回
第七十七章 禁罂粟难用峻法 课蚕桑因势利导
第七十八章 重文教大兴书院 谋远略陕甘分闱
第七十九章 叹财乏海塞示警 悲疾苦丁戊奇荒
第八十章 救黎庶挚友殒命 表孝心爱子夭折
第八十一章 李姑娘万里报恩 邓小姐绝食殉夫
第八十二章 返故地巡抚两浙 悸灾荒兴建大仓
第八十三章 护百姓痛惩恶吏 续典藏重建文澜
第八十四章 守西陲甘肃开府 获良觌旧侣拜别
第八十五章 新疆定议置行省 兰州裁撤织呢局
第八十六章 不羁少年砺漠风 忠苦老臣殒榕城
第八十七章 遇神医瞽目复明 奉电旨古稀入京
第八十八章 王五爷义解纷争 翁帝师相托重事
第八十九章 谭钟麟暗访船厂 严宗光再赴乡闱
第九十章 起风云备兵台海 寄和谈北洋覆没
第九十一章 订耻约蒙辱马关 奋浴血饮恨台湾
第九十二章 涤风气禁赌两粤 假昏聩暗护义首
第九十三章 悯志士计毁名册 献热血自入罗网
第九十四章 表苦衷谭公说理 订密约孙文离粤
第九十五章 抒浩气英雄赴义 立言论赤子明心
第九十六章 谭嗣同扶病入京 六君子血洒刑场
第九十七章 李钟珏遂溪御寇 苏元春勘界弃节
第九十八章 耻懦弱以病请辞 忧时局衰身赴京
第九十九章 诉年迈老臣开缺 诛敌寇义士殒身
第一百章 蕴英杰罗霄显瑞 祈崛起华夏睁眼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0 21:49:17
第一章 谭二监自改学名 玄阳子论道惊人
亿年寒潭如一刹
才孕两三戏虾
先祖筚路越重山
几多英雄堪夸
缈缈尘事觅鸿爪
浩浩烟海无涯
万里黄水填沧海
璀璨遍中华

薪火传承苦艰
更有歧途杂夹
忍抛头颅热血洒
但为族种国家
遍尝屈辱坎坷
功过是非抛下
几缕碧血凝丹心
留与后人察
看这江山万世,恰如浮云苍狗,芸芸众生,似与蝼蚁无异,忙乎油盐酱醋,苦于生老病死,多点闲暇反倒无所适从,想着如何消遣打发,真是唯恐时间太多,哪里想得到须建一番功业,才算不虚此生,是以无论似谢安石之力挽狂澜,还是如陶潜之隐寄山林,能在浩如烟海之文学史料中留些踪迹,已是甚为不易也。都说乱世出英雄,自西方诸强踏足华夏而来,我泱泱大国历“两千年未有之变局”,既有外敌之辱,又有内患之祸,虽不乏曾、李等不世出的上等裱糊匠,然经孙文振臂而呼,武昌举义,帝国轰然倒塌,后军阀攻讦,东洋入寇,幸有诸多热血儿女不惧牺牲,力保我炎黄命魄,再之后国共争雄,裂海分制,经卅载艰苦创业,一方呈改革开放之势,独务经济,一方学全民公选,专营政治,复又四十载忽忽而逝,华夏仍未一统,似乎大变数始终未得盖棺,引得无数精英宵旰攻苦,衔胆栖冰,谋求我族未竟之事业也,余自钝愚,不敢枉论,且寻些陈年旧事复叙,权作消遣矣。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乃是说万事万物往往都非孤立存在,有因有果,有本有末,有前有后,有始有终,视为阴与阳。
譬如华夏大地,山水多为相依,就说这水,既有黄河之孕育,又有长江之润泽;再说长江,从唐古拉而下,汇集河流无算,既有北方之嘉陵江、汉江,也少不了南边之湘江、赣江,这汉江傍了大巴山而曲折,那湘江就倚住罗霄山而蜿蜒,二者就如长江的两只羽翼,腾举着东方巨龙。单说湘江,源自广西,贯穿湖南,贡献了小半个江汉平原,孕育出湖湘文化,既有身投汨罗而撑起了中华民族脊梁的三闾大夫屈原,又有投了武阳之水直追屈原的名将罗霄。这罗霄慕屈大夫之气节,不随东吴降晋,九十余岁隐居荒山野洞,于端午之日乘龙舟赴水,后人为了纪念贤良,就将他居住过的界分湘赣的庞大山脉称作罗霄山,沿延至今。
湖湘大地古来枕夷夏之交,乃中原统治者严防之区域,自楚亡后,虽年月久远,有科举功名者不计其数,却甚少雄才,清嘉庆年间,袁明曜与张中阶共同集句,在岳麓书院门前题了个“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之联,似有天意,人才忽如过江之鲫,豪杰堪称项背相望,不世出之大贤名士难以遍数,一发不可收拾。诸如启蒙中国思想的魏源,扶大清危厦于即倒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横刀向天照昆仑的维新志士谭嗣同,辛亥元勋黄兴、蔡锷等一波接一波的英雄喷薄而出,更无需说千载不遇之伟人和他的革命伙伴矣。
湘江自然也汇集支流众多,湖南境内就有潇水、舂陵水、耒水、蒸水、洣水等,闻名遐迩的汨罗江、浏阳河,虽小但却名扬天下的韶河、靳江河等自然也是汇入湘江的一道道血脉。每一方山,每一处水,每一个地名,似乎都记载着一些故事,一些传说,就是淹没于历史长河中的一个个陌生的人名,都曾在某段时间内熠熠生辉。
湘江的主要支流洣水,在衡阳市衡东县入湘,串联江边的衡东、攸县、茶陵、炎陵等县,华夏肇祖炎帝就葬于洣水上游。这洣水在罗霄山脉以西,裂谷分山,形胜虎踞龙盘,故而多为道佛弟子选为修行之所,弥陀寺、道观甚多,当时就有一座,在洣水北畔的灵龟峰上,称凤栖观,远近闻名,灵龟峰西南隔河则是虎踞镇,这虎踞镇傍虎踞(虎猪)山而得名,因镇守着茶陵州城的北门户而特殊,以北则属攸县。
茶陵谭氏乃为望族,人口至今仍占了茶陵六分之一强。谭氏可以追溯到大禹治水后被舜赐姓的姒氏,在西周分封时其一支封为谭国(今山东章丘西),后国弱为齐桓公灭,谭国人多姓了谭;汉朝时,谭闳(被尊为中世祖)为河南弘农郡郡守,子孙世居弘农,传至唐代名士谭用之,其次子谭卷达徙居金陵,再传至谭可奕时,辗转迁来茶陵,因为谭可奕的曾孙谭进峰、谭进鸿、谭进颇在五代十国时仕楚大为显赫,兄弟三人为父亲生育了十八个孙子,因为都是宏字辈,故有“三进十八宏”之说法,子孙由此广为散播,除了茶陵及湖南外,遍及江西、重庆、四川、贵州、广东、广西以及东南亚等地。
却说茶陵谭氏,在宋景定元年(1260)出了状元谭用式,成为茶陵第一个状元,自宋真宗咸平三年谭处尧(公元1000年)以来计有进士三十七人之多。常言说耕读传家,十代不衰,嘉庆年间,有个叫谭恒的读书人,已在茶陵州高陇乡石床村传延了十四代,家道已然中落,便暂迁到虎踞镇居住,毕竟读了不少书,得了国子监生的功名,聘任附近私塾,人称九涛先生。道光二年三月十九日,谭恒的第三个儿子出生,他莫名总是眼皮乱跳,一时想不到个合适的名字,有点郁闷懊恼,这日,相交多年的挚友凤栖观玄阳道长来访,谭恒知道道长的修为,便说起为子取名一事,道长将孩子端详一番,屈指念叨,忽而笑道:
“莫非此子大贵,才使居士难决其名?古往今来也不少人物自取名字,如今取不来名,待他长成之后自取,又有何妨?”
“可毕竟是读书人家,没有个名字岂非让人耻笑?”
“哈哈,居士太过执拗,贫道姑且取一个字,居士大可放心取名,什么称心不称心,往后此子真要出息,自己或就改矣。”
谭恒取来笔纸,玄阳道长写下了“文卿”二字。一番论道之后,道长长笑一声,说句天机不可泄露,竟起身告辞。这谭恒虽见道长似是说笑,又怕一语成谶,反倒更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就要满月,五亲三邻肯定要来贺喜,谭恒想了十几个,但一想及道长所言,就难中意,总盘算最好取个说得过去的,不失了国子监生的名声,还要使孩子长大后自己必改,万一应了道长的话,也算光耀门楣了。
这天妻子刘氏给孩子喂过奶,便与二儿子及小女儿说话逗乐,又讲起了前朝大太监王振误引明英宗御驾亲征瓦剌被俘的故事,谭恒听在耳中,心头一喜,对妻子讲三子雅名已至,拾起笔来,写下了“貮监”两字,刘氏看了之后直摇头,这妇人娘家也是读书人,又在丈夫身旁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两个字非但没有半点雅意,而且自己刚讲太监呢,这就起了个二监,丈夫还沾沾自喜的端详,也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谭恒自知妻子疑惑,便道:
“这个名字就定了,莫要瞎想,咱家是监生身份,怎可往太监上想呢?监生所生,自然可以叫二监,况且我儿必有大成,平日一要监其德化,二要监其诗书,没什么不妥的。”
刘氏不敢违拗,欲言又止,最终作罢。这谭二监的确聪慧过人,三岁开蒙,始念三字经,六岁已能背得了大段的《大学》、《中庸》,端的是天资不凡,到了八岁,该请先生了,谭恒本有意亲自教授,但想到玄阳道长所言,自知本领可能难堪重任,更易督教不严,便省吃俭用将二监送到了当地最有名的一家私塾。
谭二监果真在学业上突飞猛进,小小年纪就偶把先生问的哑口无言,同学五人,先生每当考课,只问其余四人,独留下二监从来不考,只因眼前课业早已不适矣,故而每日专等这孩子来问,是以尚在同窗们苦背三字经、千字文时,二监已开始涉猎四书五经,深得先生看重。
这日,二监早早来到学堂,温习了一会儿经书,刚刚停下,便见同学四人结伴嬉笑而入,想起方背《礼记》的几个句子,起身学了大人抱拳行礼,称四位同学为兄,没想到几位同学一齐大笑起来,连忙摆手说不敢做他的兄长,二监疑惑起来,定要问个究竟,一个同学终于笑道:
“你是二监,要做了你的兄长,不成了大监了吗?不对,该成了太监了。”
几个同学又放肆的大笑起来。一散了学,谭二监飞也似的跑回,还未进门就哇哇哭了起来,母亲刘氏刚给第四个儿子喂完奶,赶紧迎出来探看究竟,她知道自己三儿子聪明又不调皮,不欺负别的小孩子,而别的小孩子一般也欺负不得他,所以就赶忙问了起来,谭二监只顾哭个不停,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原因,刘氏早就担心会有今日,但当时未能劝说夫君,到现在也只好先应下要帮二监跟父亲理论,才止住了哭声。
谭恒散了学,在村外同邻居攀谈了一会儿,回到家中,见到儿子犹在抽噎,就问是受了谁的欺负,不问还好,刚问出来二监又嚎啕大哭,刘氏放下家什,从厨房撵了出来,给夫君说明情况。谭恒想起当年孩子襁褓中玄阳道长所说的话,哈哈大笑,这一笑,反倒令二监停住了哭声,委屈的盯着父亲重又抽噎起来。
“汝觉得此名不好?可为父觉得不错呢!”
谭恒又把当年说给夫人的那席话讲给儿子听,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二监这个名字是必须要改的,莫不是已到时机?儿子书读了不少了,虽多是囫囵吞枣,但有时候说起话来有模有样,今见儿子委屈,不肯罢休,便装腔作势道:
“汝要改名也成,但是只能自己改,这新名须得今晚想出来,还得合为父之意,倘若不合意,那就只能明年再论了。”
说完便进了书房,谭二监一听父亲这么快就答应改名,甚是高兴,连忙躲到一边苦思冥想起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念念有词,顷刻间,竟打定了主意,在描大字的黄纸上端端正正的写下了“钟麟”二字,拿去书房给父亲看。
谭恒看到黄纸上两个尚无筋骨但十分端正的大字,先是沉思一番,又问儿子:
“何以想出这个名?”
“孩儿最近在读《礼记》,礼运第九有语,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孩儿想到龙既是天之子,不合取用,咱家离灵龟峰不远,上面又有座凤栖观,唯独四灵之首尚无,是孩儿中意的。”
谭恒一边微微点头一边暗忖,当年同玄阳道长的谈话可从未对他人说起,莫非真要应验?钟麟这个名字确实不错,有诗圣“造化钟神秀”之言,已是吉瑞,儿子又谈到礼记,麒麟乃是吉瑞之首,端的是不错,他小小年纪,真当刮目相看,心中不由窃喜。二监见父亲不语,忍不住问道:
“父亲可答应孩儿改名?”
“不急,为父还需想想,汝且念书,今日累了,明日再定。”
说完便只顾出了书房招呼妻子和孩子们吃饭。却说谭恒不想即刻定论,并非对名字不满,只是想再听玄阳道长意见,如果合适,干脆将几个儿子的名字都改了,已想好鑫麟、锡麟、镇麟等,虽觉不及钟麟之雅,但也各有寓意。他听闻道长刚刚云游归来,正在凤栖观,第二日便同学塾告假,径自往灵龟峰去了。
灵龟峰在虎踞镇东北,虽隔了洣河,且已是攸县所辖,但相距不过数里山路,此处已是罗霄山边缘余脉之余脉,山并不高,却以状似灵龟出洞而得名,渊源颇是悠久,前朝嘉靖年间就在峰上建有灵龟寺,凤栖观正与灵龟寺犄角相望。谭恒向来喜欢山水,闲暇每每来此消磨,早已轻车熟路,此时顾不得沿途风光,片刻便已赶至观前,道童正在清扫门前落叶,识得是谭恒,便迎至观内,通报进去,玄阳道长过来相见,谭恒将上日二监行为种种说来,道长沉吟了片刻,笑道:
“当年贫道见居士心忧,说句玩笑,未曾想居士如此上心,不过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钟麟二字的确不俗,小小孩童,竟有这般见地,来日再有长进,绝非难事,至于青出于蓝,得获功名,亦是情理之中也。”。
“不怕道长见笑,谭某世代耕读,倒也并非贪求功名之人,倘此子真能学有所成,报效国家百姓,也是我谭门幸事,只是现如今科考艰难,深恐犬子辜负美言,道长法天象地,未卜先知,可否再多指点一二?”
玄阳道长宣了一声道号,微微笑道:
“世人皆以为道佛诸家之所以能参出些许未来之事,是因上通天灵,下接阎罗,其实不过无稽滑谬之解,修道之人讲求跳出红尘是非,看淡人间荣辱,冷眼旁观,更易看穿些俗事罢了,譬如欲成就不凡功业,非但要聪慧善学,还需等待时势变迁,更要知晓天下大势,顺势而为方可,近年贫道推测我华夏大变将至,英杰之才更易凸显,倘令郎果然学有所成,自有用武之地矣。”
“谭某鄙陋,每日困于童子书声,虽读些论语书经,端是参不透,道长所谓华夏大变将至,是为何意也?”
“居士世代耕读,但耕的是帝家之田,读的是儒家之书,不似贫道毫无禁忌,无论道、墨、佛、儒、名、法、阴阳各杂谈,大凡可能,皆囫囵吞枣一番,而后慢慢考究,方有不同感触也。”
“可道长所言诸子百家,两千年前已存,何以而今才有变数?”
“自始皇帝吞并六国,至董仲舒罢黜诸家,百余载兴衰之后,诸家尽已成为附庸,世人所见多是王朝更迭,却少思考文化思想之变迁,儒家一派,传至宋明,但求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以为这样便万世不衰矣,其实按老庄所言,阴阳相依,治乱相化,所以两千年来,不乏盛世,惟其盛后必衰也。”
“但也必有衰后转盛,仍以《四书》治国,故而圣人乃为万世师也。”
提到孔夫子,谭恒不由肃然抱拳对空行礼,玄阳道长微笑道:
“佛家常言,轮回有大小,数十年为王朝兴衰之周期,焉知数千年不为圣人兴衰之周期也?”
谭恒听道长似指孔圣人可能像王朝更迭一样由盛转衰,略有不悦,郑重道:
“道长之言,谭某不敢苟同!”
“哈哈,是以贫道才说居士身在其中,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生只有百年,三皇五帝迄今也不及万年,何所谓万世恒准耶?贫道虽是业浅,但数十年来游历,尤其得知华夏之外,更有数十国域,其术业专精,恐已不在我大清之下后,方有此论。试想若我大清置身春秋之一诸侯,只知墨守,焉能得求环伺诸强绝不窥视耳?是以眼前看似盛世,然危机已深在其中,只是可怜天下百姓,本即命如蝼蚁,至时恐更要经历几番劫难矣。”
“道长是说,如今升平之世将枯竭矣?那我华夏之命脉,可保无虞乎?”
“世事难料,贫道惟信令郎聪慧,或将建功立业,至于最终之命运,真非贫道所能妄测,贫道与居士相识数十载,深知居士之敦厚,岂能信口开河,徒惹世人耻笑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1 07:14:19
第二章 钟麟重访凤栖观 道长再论天下势
湖南风光,独具一色,山水养人,自成体格,今借湘中名士刘蓉赞山诗句,管窥一隅,以拓眼底风光矣:
芙蓉顶上踏歌行,百丈飞泉答啸声。
万里征鸿留爪迹,千秋过客胜诗名。
且说寒暑易迁,谭钟麟勤学苦练,遍览群书,书法善工颜柳楷书,兼以雄浑腴美,不失清雅内敛,有自然之风,至十五岁已名闻茶陵、攸县,附近名士皆为赞叹;更兼生长的相貌堂堂,年纪虽轻,自有一番威严之象,纵然家境愈显困顿,保媒说亲者竟是络绎不绝。谭恒自信钟麟非同凡人,一直不曾纳采,只是近来身体欠佳,大有每况愈下之势,前二子已有着落,三女也尽出阁,四子尚小,他却已知天命年纪,唯恐时日不多,这天刘氏又带了媒婆王妈前来,说的是高陇乡陈致链员外的嫡长女,谭恒壮时在高陇乡石床老家教书,与陈员外颇为熟悉,更知其六世祖为攸县名士陈之駓,也是名副其实的诗书继世之家,便点头应下,交换八字,下了雁礼,说好来年就迎进门。
无奈人有旦夕祸福,这年末,谭老先生病情加重,竟是一命呜呼。谭家本就不富,看病治丧花了家底,三位长姊自管夫家,大哥二哥也已立户,务农之得堪堪维持生计,就算接济个斗米升面,断乎也无多余钱银再供钟麟闲读。转过年来,坟前守至百日,送了摇钱树,钟麟便遵照父亲遗愿,辞了业师同窗,收拾行囊,先去高陇辞罢岳父,又告别老母和继续守丧的兄长,准备到外地游历。岳父早知钟麟非同常人,也不阻拦,赠了十两纹银,叮嘱一番自不必说。
钟麟回忆父亲终前,曾单将自己叫来,除叮咛为人处世之道外,还提到要拜访凤栖观玄阳道长求教点化之事,又想起父亲下葬那日,道长亦来吊唁,与自己交谈许多,只是当时悲恸不止,几度嚎啕,所谈话语,已是空白一片,只仿佛也说要自己去凤栖观的事。于是这日清晨,钟麟先奔灵龟峰而来。
灵龟峰林木茂密,赫然立于洣水之畔,形似逆水浮游的巨龟,有“梅州第一峰”的美号,素来就以峰奇、水秀、寺古、林幽等景致闻名,洣水又沿山切割,顺势向北再折南,冲积出一个足有千顷的岸滩,密生芦苇,称作白茅洲,亦有颇多故迹,恰与灵龟峰隔水相望,确是难得景致,康熙朝文士陈之駓的一副对联颇为传神,曰:“灵龟峰,峰上生枫,风吹枫动峰不动;白茅洲,洲中行舟,州催舟行洲未行”。钟麟少时多次随父来此游历,仍记得前年秋末与父亲访玄阳道长而不得,漫步于灵龟寺前,满目灰白芦花,随风俯仰,犹如磅礴之海浪,父亲随口吟咏起乾隆朝文士彭廷梅于此写就的七律,其中一句“远水净围千竹翠,澹烟晴染一眸孤”,真是意境深远,记忆犹新。
却说钟麟来到半掩的凤栖观前,轻轻叩击,片刻道童已至,门开处,一眼望见文昌殿前一位着灰衣道袍,须发半白的道人含胸拔背、沉肩垂肘,正演完一式左揽雀尾,晨光初洒,清风抚翠竹,竹影舞瘦长,恰一副如梦如仙的幽美画卷。凤栖观规模不大,远不及对面之灵龟寺,常住的仅有玄阳道长和两位道童,待到钟麟来至跟前,道长已演完十字手并收好式,顺势向钟麟作礼道:“小居士新逢忧痛,未敢叨扰,在此恭候翘望已有数月,看小居士身背行囊,莫非恰能与贫道结伴游历数日,以成缘分?”
原来玄阳道长有一位师弟,道号玄诚子,前年于山东滕县千头山修缮扩建了一处旧殿,取名玄武观,盛邀玄阳道长前去讲道,道长想自己已近花甲,幸然身体尚算矫健,应趁机再去游历一番,也就答应下来,但是不知何故,一直难得顺心北行,年前知好友谭恒驾鹤,见到重孝在身的钟麟,恍然觉悟,自己当是惦挂此子已渐长成,不觉哑然失笑。他自十余岁从师修道,不到三十在此建凤栖观,又三十年来已将小小道观建为三重,除了最里层的玉皇殿和中间的三清大殿,还特意于最前一重修建了文昌殿,期望化育一方,但是自己学道以来,崇尚道法自然,不为尘世羁縻,如今却念念不忘此子,或许也是天意矣,那日吊唁故友,曾邀其延后来观,以将自己近年来思虑的一些大势,传于此子,也好了却夙愿,方能悠然北上,今见钟麟一身行走装束,背负重囊,当也是去他乡游历,故而生出结伴而行的念头来。
钟麟早知道长与自己渊源颇深,从出生起就对自己青睐有加,还赠予自己“文卿”之字,真是莫大期许,虽然更多时候觉得道长如仙人般飘渺,但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如丝如缕,如今见到道长,登时又想起父亲,悲从中来,眼泪霎那间如泉涌出,急行两步,扑通跪倒在道长面前,抱了道长的一条腿,嚎啕大哭起来。
玄阳道长也是暗自唏嘘,想来九涛先生还年轻自己数岁,又素来行善积德,本该修个耄耋之寿,却不曾想天道无常,已然撒手人寰,也知此时钟麟之悲苦,便掐指默念起道法,候得钟麟哭声渐息,转为抽噎,俯身搀起,携至云房坐下,嘱咐道童沏上茶来。钟麟说起年后守孝事母诸般,以及父亲临终的遗愿便是要自己游历天下,以期出人头地,或可匡扶社稷等,于是话题便转到游历上来。只听道长云:
“小居士志气高洁,未知向往何方?贫道即日亦将游历孔孟之地,若想吊拜圣贤,或者去京城结交达官贵人,正好全程同行,如若是往江宁苏杭富庶之地,也可以结伴至金陵城,贫道正有些许参悟,欲同小居士边行边叙矣”。
“道长谬赞,请恕小子狂言,虽然有先父遗命,但晚辈却对官商之经尚未企盼,而更向往汉唐盛世,是以打算赴关中长安一带游历,道长可有指教?”
“小居士果然气度非凡,长安乃数朝古都,华夏第一京城,虽然远离枢机已近千载,但秦皇汉武之壮雄,开皇贞观之繁盛,当真是文化渊薮,贫道若非有山东之约,定要随小居士前去矣,不过还好,至少我等还可同出岳阳,泛舟洞庭,怎么也能盘桓一二月,足以叙些时事矣”。
玄阳道长又说起与师弟玄诚道长之约等,不觉竟谈至偏晌,道童摆了素膳,用毕,老少二人携手出观,重又游历起灵龟峰来,自是谈古论今,志兴逸遄,钟麟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即有的一个疑惑,便问玄阳道长:
“道长可知?我湖湘大地也是屈子托志之处,又承继了先秦楚国之嫡亲命魄,兼以河山瑰雄,当孕育出许多英雄豪杰才是,何以两千年来,甚少雄才也?”
玄阳道长听此疑问,赫然吃惊,此子小小年纪,竟然已能思虑千载变迁,须知问出此题非得跳出儒家等诸多藩篱,抱有质疑不可,而钟麟自小就受其父影响,定然已对孔孟之道熟谙,或许数年前自己与谭恒说起的圣人兴替轮回之参悟,已然于潜移默化之间,濡染到这个聪慧少年矣,钟麟见道长默然不语,知道是在沉思,便也静静思考起来。的确,湖湘大地所出名流,至今亦是屈指可数,像周茂叔(周敦颐)、王船山(王夫之)虽是名哲大儒,但亦缺乏经纬天地,造福一方之成就,书法家有几个,战将也有几个,可是真正曾声满华夏之人,远比不得江北、闽浙诸地,未知此乃巧合,抑或有其必然之原因。良久,道长方始出声:
“万事异幻无常,其中当有偶然,然又绝不存无因之果,只是有些甚难虑及罢了,贫道思索再三,小居士之问,应有内外两层因果,从外来说,既然湖湘大地,脉承楚国,焉有不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典故者?何况历来多有名士贬配楚南,难免留下怨言,再加上接近苗瑶,当是历代朝廷重防之地,在取士纳贤方面可能有所偏颇,也就构成了不利之势;自内而言,我湖湘赤子,多都慕名屈大夫、罗将军,生性耿直,在孔孟之学治国经邦之官场上,不懂得圆滑世故,自然也就很难更进一步也,就说那王船山,圣祖康熙年间本有机会大展身手,但以其志节,怎肯接受剃发易服之辱?能得个善终,已属不易也。”
“如此说我辈弟子亦是难有出头之地矣!”
“非也,非也,时易势转也。一则自战国以至前朝中叶,华夏大地育人鼎盛不过六七千万而已,自本朝而来,已近两百年未有大乱,人口在乾隆朝过了三万万,而今据说已近四万万,人口增加如此之多,许多原本蛮夷之地早就物阜民丰,人烟繁熙,我湖湘早非当日也,且看如今获罪之士多遣往西域伊犁,哪还有往湖湘之地放逐者?二来观当今大势,我朝恐将遭遇大变,小居士等当生逢其时也,或者今后一二百年,我湖湘大地引领华夏也未可知矣。”
“道长所言真令小子眼界大开,但若说本朝将出大变祸乱,小子却断断无法遽信,听师长常讲, 恭俭宽仁,不耽女色,每日朝政不辍,整顿吏治,又平了新疆诸叛,天下升平,如何会有剧变矣?”
“小居士所说也都属实,但天下大势,蒙天子审度者庶几?须知有些事情,由天不由人,方才说到如今人口大增,就说令尊,不觉也育了四口男丁,小居士兄弟再各添子嗣,到时会有多少孙辈,这仅是一家,天下亿万家,每家如此,而没有缓止之道,天下固大,恐不足以养民也;更何况自嘉庆年间,夷人往我大清贩卖鸦片,道光三年以后,尤为泛滥,白银外流不止,人多银涸,焉有不乱之理?”
“难道 不知此事乎?或许禁止夷人贩卖鸦片,禁止子民吸食,会有好转。”
“如今之鸦片生意,每年不知有多少银子外流,圣上肯定是知,但是要禁,恐抵不住鸦片成瘾之富家子弟纠缠,更重要的是,朝廷恐怕定要对夷人开战矣。”
“莫非这正是道长所说的我等湖湘弟子建功立业,有所作为之机遇?孙子兵法或可大显,卫仲卿(卫青),李药师(李靖)之辉煌即将再就?”
“此乃表层也,以贫道参悟,如今恐已不再是对匈奴、突厥那般战争矣,咱们几千年间未有大化,可夷人却不知变成如何样子,贫道前数年游历两广,见到夷人书籍,虽不懂其字,然就几幅火轮船的图画来讲,恐怕已非那些抽惯鸦片的羸弱旗兵所能应对者也”。
“小子倒是觉得道长言重矣,想当年冒顿单于一度围汉高祖于长平,颉利可汗也曾兵陈便桥,但只要有武帝之筹韬略,太宗之任贤能,军民同力,将士同心,殊死一战,一样逐敌于大漠,置府于边陲矣!”
“唉,是以说小居士受令尊熏陶,只用儒家之学思考,刚才说起兵法,岂不知兵无常势,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等如今非但不能知彼,恐怕连知己亦未做到,传言康熙年间,圣祖患疾,太医院束手无策,几乎要备国丧,夷人只给圣祖用了一针药剂即起死回生,那夷人还给圣祖带来望远镜,助我修改历法,诸事可见,彼等已非荒蛮无化之辈矣,或许当时已不逊我朝,何况至今又越百数年,我朝几乎固步自封,不闻他邦之事,此消彼长,大清恐怕已与昏睡之人无异也。”
钟麟听的这些话,一时默然无语,他知玄阳道长不是妄言之人,自己却仍需参详,之前以为,治世经邦不过是克己奉公,勤政爱民,那里还想邦外之事矣? 倘若果似道长所言,自己勤读诗书,固然或有用武之地,但亦不过是螳臂当车;他日或者为国捐躯,倒也不失志向,只是若无济于华夏,那所学所做,又有何用耶?思索间,老少二人踱回凤栖观,在一方石桌前坐下,钟麟失口喃喃道:
“那道长神机妙算,如若真如所言,未知是何景象矣,莫非我华夏已难度厄运耶?”
玄阳道长看钟麟真有思索,也是暗自为之高兴,至少其尚未完全禁锢于孔孟之道,以身居天朝上国而盲目自大,是谓孺子可教也,道长亦自知方才所言只是推测,甚至有些危言耸听,只不过素来精研老庄之学,深知阴阳幻化,强弱相生,若世人不能及时惊醒,酿成大祸恐是必然,当然,此乃最糟之情景也,听到钟麟喃喃自语,仿佛失却之前锐气,又是于心不忍,便接口道:
“小居士倒也不必过于悲观,方才或只是贫道疯言乱语,我邦土也经过五胡乱华,蒙元杀戮,就是本朝,起初亦算狄夷入寇矣,是以固然要起变化,或者百姓要多受疾苦,但只要我族命魄不丧,总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何况我朝子民众多,焉能不孕育扭转乾坤之英杰矣。”
钟麟低头想了一程,猛然点头道:
“道长所言极是,只是小子所学,无非孔孟之道,程朱之理,故而虽深感先父寄托殊深,却似乎已失却眼前方向也!”
“天意不可违,其实孔孟之道也有其利,杰出者更是忠君爱民,励精图治,不惜鞠躬尽瘁;老庄思辨虽见著深远,但皆在清静无为之修,必然匮乏实际应对之策,所以小居士既已精研孔孟,则必存大有可为之处。”
“道长可否点化一二?”
“哈哈,来日方长矣,候我交代完观中事务,与小居士同游洞庭,一路上还有的好说,今日你且记住一言,果有一日我大清受辱于夷,非华夏子民赫然惊醒,同心抵御不可也!苍生不易,多有龙困浅滩之豪杰,小居士既要领悟通透,又要着意点化也!”
“小子明白,多承道长指教,在下定当多研易理,不负道长厚爱与先父夙愿也。”
闲言不表,钟麟便在客室住下,候玄阳道长处理完观中事务,便要出发,这一日天清气朗,乃是道光十八年四月初七,道长叮嘱了道童,老少二人便动身起行。钟麟初次远游,亲眼目睹河山之壮美,豪情倍增,一路上遍访古迹,吊拜先贤,体察风土人情,更不忘同玄阳道长请教疑惑,闲暇便陪道长弈棋漫谈,玄阳道长自是不吝平生所学,全力将自己的修为于问答之间传授,每见钟麟聪慧异常,一点即透,甚感欣慰。不觉间已有一月,二人则行出五百余里,这日到了汨罗,恰逢端阳节,钟麟自少不得在江边赏观龙舟,抛洒粽米,凭吊屈子,吟咏楚辞,诵至“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等句,也不尽潸然泪下。盘桓汨罗两日后,又沿洞庭湖岸北行,赏那“水天一色,风月无边”之景,也不着急,悠然往岳阳而来。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1 08:02:54
第三章 王褒生佳联言志 左宗棠画舫卖粗
岳阳楼乃天下名楼,文人士子每每语及,无不以追随先贤,忠君报国而自励也,俨然已是风气引领,而生于湖南之文人,则别有一番境界,今存岳阳楼诗词数千,难以遍述,姑以长沙府望城名士李寿蓉数句作引,以邀读者殷赏:
东风吹雨下潇湘,春树含烟绕岳阳。
可无忧乐关天下,如此湖山是故乡。
且说华夏大地,向来喜建亭台楼阁,而文人雅士,往往与其互成声名,就如水因苍山以奇,山为碧水而灵。东吴名将罗霄壮时,随鲁肃镇守长江,与魏、蜀鼎立,也可谓雄姿英发。当时为了探看军情,在长江一岸广建楼台,三十四岁(220年)时,于巴陵修“阅军楼”,三十七岁又沿江下四百里建夏口城,并于蛇山上仿巴陵建“阅军楼”,谁曾想这夏口城就发展为武昌镇,成为华夏名城呢?西晋灭吴,罗霄不失气节,不再赘表,却说南北归一,原来观察江上敌情的诸多楼阁自然也就失去用途,驻军撤裁,便眼见得楼塌台倾了,但前言之两处阅军楼,却因取地灵雅,楼上风景绮丽,成为远近文士商旅宴饮游送的必登之地,迁延而来,竟成江南三大名楼之二,一曰岳阳楼,一曰黄鹤楼,此二楼名震寰宇,自不必劳听烦述,然二楼之性异,也堪玩味一番。
盛唐以来,文士多如繁星,就说那些耀眼的,也是数不胜数,但要说才情,李太白若言第二,恐无人敢托第一,对于二楼,太白都流连多次,诗作亦是甚多,流传下来最有名的诗句,写岳阳楼的乃是“水天一色,风月无边”,写黄鹤楼的则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其时约略相当,岳阳楼更重风景,黄鹤楼稍偏别情,约是黄鹤总能让人联想到别离矣。然而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年)九月十五日,范文正公(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问世,从此竟使岳阳楼一改前观,千余年来登斯楼者,早已不仅限于去国怀乡或是心旷神怡也,谁能不去诵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在心底仰望那个先忧后乐的巨大背影呢?故而黄鹤楼虽仍不辞“天下第一楼”,却与岳阳楼已是风情各异了。
单说谭钟麟同玄阳道长日夜相伴,感情日深,道长遂改口直呼钟麟名字,钟麟也不再过于拘礼,这天玄阳道长在楼下茶肆饮茶,谭钟麟独自徘徊于岳阳楼上,吟诵起的却是范仲淹同朝的欧阳修在楼记名篇问世数年后登岳阳楼时留下的一副对联:
我每一醉岳阳,见眼底风波,无时不作;
人皆欲吞云梦,问胸中块磊,何时能消?
六一居士为宋文六家之首开者,此一联即可看出他气魄宏大,含意深远,但是为了改革弊病,为了支持好友范仲淹,祸及自身,被诬陷而谪贬,一片忠诚,却无报国之地,就是把长江两岸的云泽、梦泽两湖的水用尽,也难以洗掉那一番忧愤与郁闷之情啊。
“哈哈,哈哈哈,小小年纪,本该学范公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怎学欧阳永叔丧起气来,莫非要做朽木一块耶?”
声音来处,是一位三十余岁,阔口宽额,髭须飘逸的白衣文士,他脚步轻逸,面带微笑,径直踱了过来,钟麟一惊,但又不甘白受奚落,傲气顿生,抱拳长辑道:
“先生指教的是,小可的确不该问胸中块垒,却不知先生可是吕纯阳凡间点化而来?如此胸中该绝无块垒矣。”
钟麟说的是元代马致远所曲《吕洞宾三醉岳阳楼》中的典故,以此来反唇相讥,说那文士既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烦恼呢?这文士已经来到跟前,听得此言,不改笑意:
“哈哈,莫不是小兄觉得在下比不得那欧阳永叔,也是,他文行千年,名传百世,但要说此处意境,鄙人还真有点看他不上。”
“如此说来,倒要观先生大显身手矣。”
钟麟语气仍然轻俏,心说大言不惭,自要听听意境高在何处。这人稍敛笑意,半转身面对洞庭湖,沉吟片刻,道:
“小兄听在下这一联如何?
放不开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楼把酒
吞得尽胸中云梦,方可对仙人吟诗
妙哉,妙哉,稍后就将此联书就,贴在吕祖祠上,让吕纯阳也新一下耳目,免得整日里被别人忧来悲去的,沾染郁闷。”
“先生好心胸,浏阳训导吴敏树这厢有礼了。”
说话处一三十余岁的青衣文士带着一位与钟麟差不多大的少年从人群中迈出两步,抱拳行礼。原来那文士声音清朗,早已惹得楼上众人注目。吴敏树字本深,自号南屏,道光十二年举人,因厌恶争权夺利的官场习气,讨了个浏阳教谕的差事,竟再也不求仕进,潜心文史,在湘北长沙一带早已声名大振,今日携了弟子来游玩,开始听到钟麟与这文士的对话,也并未在意,但听到这句对联,知道其人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与自己的志趣颇有相似,有心结交,便行礼搭话。
“原来是南屏先生,久仰久仰,在下王褒生,方才与这位小兄戏语,不曾想真尊在此,冒昧献丑,实在惭愧,惭愧。”
吴敏树也是奇人,竟不去管那些俗语客套,摇着折扇,倒自顾自吟诵起来:“托身躯于后土兮,经万载而不迁。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感阴阳之变化兮,附性命乎皇天。翔风萧萧而迳其末兮,回江流川而溉其山。扬素波而挥连珠兮,声磕磕而澍渊。朝露清泠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承其根。”
只见王褒生听得吟诵,一改前面的轻松,并腿昂首,面色肃然,待得吴敏树吟完,仿佛还未缓过神来。吴敏树深知与名士相交,不可造次,便主动打破沉寂:
“想来王兄与王子渊定有渊源矣。”
王褒生听见此话,仿佛才醒过来,再次抱拳道:
“人道南屏先生博通古今,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不才的确是王子渊后人,只是先祖已逝两千年,后辈小子深慕其名,不得解脱,方敢僭越,从不曾被他人识破,今为先生洞悉,诚惶诚恐也。”
原来吴敏树听到王褒生自报姓名,便想起自己曾经深研过的西汉大家王褒的《洞箫赋》,倘使此人与王褒有渊源,当明白其意,如若仅是巧合,也可值得卖弄,一试下来,这王褒生果然是王褒的后人,顿时更觉亲近起来。
“哈哈,今天能遇到高人,也是缘分,先生听口音并非本地之人,愚弟就自行做主,宴请先生与这位小兄如何?”
谭钟麟听说大名鼎鼎的吴敏树要宴请自己,自然高兴,但他也知是沾了王褒生的光,何况玄阳道长恐怕还在茶肆等待,所以赶紧长躬一礼,道:
“晚辈谭钟麟,不敢冒昧叨扰……
话未说完,王褒生打断道:“无妨,我一见小兄,即觉得有缘,现在走脱岂非成为憾事,既然南屏先生盛邀,我等就却之不恭矣。”
说完竟拉起钟麟的手,同吴敏树师徒二人往楼梯走去。一行四人边走边通报了字号,王褒生字侠采,自号初田,安徽凤阳人士,道光十二年中举,做了两年县吏,因不愿受束缚,遂辞官四处游历;伴吴敏树同行的少年名谭继洵,字子实,小钟麟一岁,湖南浏阳人士。钟麟自也报了名字,四人边聊边走下楼梯,楼下偏对处是一处茶肆,苇席棚下,摆了五六张长桌,一位发髻高束,长须及胸的道人于桌前闭目沉思,正是玄阳道长,钟麟向众人说明原委,欲约与道长客栈再汇合,王褒生一见这老道人鹤发疏眉,神态飘逸,颇有神仙境界,实欲一并结识,但念及自己是客,不好开口,只向吴敏树看来,这吴敏树何等聪慧,一览神态便心领神会,忙向前急行数步,赶在钟麟未开口前行礼道:
“这位真人想必是文卿兄之尊长也,文卿兄诗文华贵,出口不凡,吾等数人意气相投,欲寻清净处把酒言欢,特请道长务必一同点化,晚辈吴敏树拜过。”
玄阳道长游历岳阳楼多次,每次都来这茶肆饮几杯茶,此处虽是简陋,用的却是来自茶陵洮水畔山崖间上好的翠芽,茶陵虽称茶祖,但水土并非育茶上品,不过这洮水翠芽生于悬崖峭壁间,每日云雾缭绕,纳天地之气,倒也清香可口,一来二去,就成了玄阳道长每次来此之功课矣。这次饮了数盏,正在回味余香,听的有人言语,倏启双目,见到钟麟在后,满含期待之神,身前则是一手持折扇的青衣文士,听名号是湖湘名士吴敏树,忙站起山来,行礼谦让道:
“出家人妄言痴语,但求粗食淡茶,怎好与雅士同席……
“道长万勿过谦,既是文卿小兄尊长,焉能是泛泛之辈,请勿再推辞矣,也免得小兄心有惦挂,不能尽兴。”
玄阳道长既知不好再推辞,便点头应允,五人沿江漫步,吴敏树在前引路,玄阳道长和王褒生在身后并肩而行,二人早已行礼问候,竟侃侃聊起庄子而来,谭钟麟、谭继洵二人同属晚辈,便跟在三人后面,屏息倾听二人论道。
却说这天甚是不巧,游洞庭湖的人实在太多,吴敏树引众人一连走了三家吃的惯的酒家,却家家客满,正在犯愁尴尬之际,忽听稍远处有人喊道:
“前面可是巴陵吴本深年兄?”
吴敏树定睛看去,只见一二十五六岁的文士,着青色短袍,臧色马裤,此人身魁面方,体型略胖,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却是两道深及鼻梁的弯眉,颇有行伍之气,顿时想起此人,正是道光十二年与自己同榜中举的左宗棠,那时同榜者长宴谢师,左宗棠虽较自己年轻七八岁,榜名反在自己身前,此人话语豪放,生性不羁,当时感觉与自己实非同途,便也仅限于客套,但是其人长相与性格,倒真的不易忘却。
“敢问说话者可是湘阴左季高年兄?别来已有五六年矣!”
这左宗棠疾身阔步来到跟前,见是一众人,于是便自我介绍起来,各人行礼见过,吴左二人约略谈了近况,原来这左宗棠本自弱冠之前师从贺熙龄在时任湖南巡抚吴荣光设立的湘水校经堂中学习,平时考试连得七次第一,非但文资过人,史、地、军、政,甚至水利、盐荒诸政等竟无不涉猎,连吴荣光都自叹不如,认定他必成大器,甚是看重,二十一岁这年,同二哥左宗植参加乡试,宗植中了解元,吴敏树同榜中举,左宗棠则因“搜遗”补授举人,中第十八名,故而与吴敏树恰是同年。吴敏树不愿参加会试,左氏二兄弟却承师长厚望,三度进京皆不能第,宗植性情也算恬淡,唯有宗棠,常自叹生不逢时,颇有些恍惚度日,某天准备离开京城,来到城南陶然亭下,见到林少穆(林则徐)的柱联:“似闻陶令开三径,来与弥陀共一龛”,竟悲苦不已,将自身携带的诗稿埋在了亭边香冢之前,立誓不再参加科考,径直回家乡而来,这日烦闷独游洞庭湖,不想就与众人相遇,他素来知道吴敏树性情疏淡,不为功名所累,正欲向其请教,只是性情豪放惯了,还是不改以前的粗声之气。
道俗六人立了片刻,吴敏树倍觉尴尬,就说出想寻清静之地却苦不能得的事来,左宗棠一拍脑袋,道:
“既如此,何不租叶扁舟,索性到湖中去,放声吟唱,也不用看那些俗媚之态,岂不快哉?”
众人齐声道好,于是便又折了回来,向下游不远处的渡口码头而去,却说好事多磨,也是因果相成,到的渡口,竟然一艘船舫都寻不下,只有一口颇大的画舫,却说是已被湖南按察使杨廷元(杨庆琛)租了宴友,眼看日已偏西,事主必然将来,所以是动不得的,吴敏树慨然长叹,正欲转身再寻个偏远之肆,不想左宗棠却看不惯这摆船人势利之态,粗声问道:
“你说这画舫已被那什么按察使租了,可有定金?”
“虽无定金,但是……
“无需但是了,既然没有定金,凭什么他租的我租不得?是否你看我这群人没有做官的,就看不起,故意拿什么按察使来唬人?告诉你,我等亦是有功名的人,小心我一拳打烂你的势利眼!”
说罢作势要动手起来,众人先前听他说话,倒为其朴真所折,虽觉的略有莽撞,也是憨态可掬,大都面带微笑,眼见宗棠真要动手,忙上来劝阻,吴敏树更觉好笑,本来是自己请客,反感觉自己倒像个客人了,要不是曾亲眼见过这左宗棠的文章,还真当他是个鲁莽汉子呢。
却说众人正嚣闹之间,只见江畔走来两位老者,身后跟了数名兵差,为首一位着九蟒五爪蟒袍,上补孔雀,看着装自是朝廷命官,此人正是湖南按察使正三品大员杨庆琛,其身后右方是一着便服之老人,虽不能通过服装看出端倪,但见其人步履稳重,神态肃严,又落落大方的走在杨庆琛之右,恐怕官职更高,那舫主人见得杨庆琛二人近来,仿似得了救星,连忙行礼道:
“杨大人,幸亏你来的及时,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些莽撞客,非要抢大人定下的画舫,还要打小人呢,您还是给说道说道。”
这人说的话虽客气,但听那语气,仿佛盼着杨庆琛严词斥责众人一番,这杨庆琛乃是名儒郑光策的弟子,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进士,已是五十五岁年纪,自然不可能如画舫主人那般俗气,他拿眼望去,却见这群人有老有少,有道有俗,个个仪表不凡,知道是英杰弟子之会,便转身对着便服的老者道:
“涵之,你我虽是为了清静而来,但这一众客人也非凡辈,不如……”说着故意吞吐起来,他知道这位老者素来喜欢青年才俊,就含而不发,等他来接口。
“廷元兄,我们泛舟湖上,只为避那凡俗腌臜之气,既然都是雅客,画舫又大,我辈携手同游,岂非美事一桩?”转过身来,便对了众人再邀。
左宗棠本以为舫主是骗他,哪知道按察使真的来了,气势就低了一头,又听二人并不嫌忌,反欲邀众人同游,顿觉羞愧难当,忙躬身一辑道:
“晚辈左宗棠有眼不识尊长,今日竟干下如此冒昧之事,已是愧杀,哪里还敢登舫,这下就告辞了,来日定当谢罪。”说着对吴敏树施个眼色,意欲脱身,吴敏树也觉难堪,就欲开口辞绝,不曾想刚才还与玄阳道长低声谈话的王褒生却朗笑一声道:
“季高兄之言差矣,既是磊落男儿,又有何避讳错谬之处也?我等已经造次,一逃了事,心即能安乎?还不如就凭今天化解开来,管他是官是民,是士是商,天造之缘不可辜负也,今日洞庭湖不泛波澜,水若明镜,正好照透我辈之心胸矣。”
说着竟自顾上了画舫,玄阳道长本在一侧含笑凝听,此刻接道:
“贫道近日来查观辰星,觉得定遇旷世奇人,至此刻方为释然,诸位居士真是个个面蕴英气,更难得的是,昨日还几乎皆不相识,如今却有机会同游一舫,幸也,幸也。”
其实道长见同行的王褒生既然已经上了画舫,就很难再请下来,而他也察言观色,知左宗棠脾气耿直,正是难以下台,于是便假说天象,化解尴尬,闻的此言,杨庆琛自知其意,先令众差岸上休息等候,随即朗笑一声,上前一步,拉了左宗棠便往画舫上迈去,众人顺次也就上来了,那舫主既见如此,也不好说什么,左宗棠却突然转身,对着舫主深辑一礼,赔笑道歉,那舫主也是聪明人,知道眼前之人也非平民,自也较不得真,便好话说尽,又询了按察使的意思,着小厮加备了酒菜素餐,不一时便准备好,解了缆绳,踩起脚桨,画舫缓缓离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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