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似滑稽的天才---聂绀弩和他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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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2-08-11 10:39:00 更新时间:2021-03-21 10:11:13

楼主:何家干  时间:2002-08-11 02:39:00
《聂绀弩诗全编》九三年在广州购得,转眼快十个年头了,时光真是飞快。这是鄙人刚下海时节衣缩食买的书,记忆比较深刻。十年之间随手购进和散出的书不计其数,这本书还能一直留在架上,于我于书都是难得的。

知道绀弩这个人是看了他的一篇杂文,那题目即便是现在也是嘘头“确系处女,小学亦可”,是针对男性社会封建腐朽贞操观的,诙谐刻薄,写得非常洒脱。我喜欢的现代作家中,很多人对女性的态度都有相似的看法,比如知堂,舒芜;而我不喜欢的作家中,对女性也俗滥的观念也如出一辙,如余秋雨,董桥。知堂的名言一个作家的识见高下,就看对女性和宗教的态度,看来是很深地影响了我。后来看到了黄永玉写的《往事和散宜生诗》,黄这个人喜欢作惊人之论,记叙的东西往往在真假之间,不过这篇文章对绀弩的描述还是很传神的,遗憾的是文章和题目不符,记往事的东西太多,诗却没有说多少。只记得文章中说,绀弩晚年以诗名世,大概是他自己和别人都没想到的事。

那段时间我正迷恋旧诗。在从上海的复旦风,夏雨岛等许多莫名其妙的新诗圈子淡出后,又被席慕容,汪国中之流泼了一大瓢凉水,我对新诗已经是彻底的绝望了,不论是见到别人的新诗还是自己的“少作”,马上会起鸡皮疙瘩,而一本《郁达夫诗选》给我打开了另一扇窗户,这里很有乾坤嘛!知道聂绀弩也是名家,便开始留心找他的诗,但很难,他的旧体诗最早只在香港出过,早期的《散宜生诗》印数也寥寥,不过不断能从一些人的文章中看到聂诗的各种断诗警句,那都是让人耳目一新的句子!

绀弩这个人经历很复杂,老革命,进过黄浦军校和莫斯科中山大学,和共产党国民党的高层都有交往,在文化人中也有很高的声望。不过这些显赫的经历并没给他带什么好处,相反,一辈子是个倒霉蛋。先是坐国民党的牢,解放回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没有逍遥几年,就被打为胡风分子,紧接是右派,发配去北大荒,文化大革命又捉进秦城一呆七年。几十年的共产党员却在七六年以国民党战犯理由特赦,晚年虽能安度,但已经卧床不能行走了。诗穷而后工,国家不幸诗人幸,这些话真是有道理,这些倒霉的经历,让这样一个“才气纵横”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给我们留下了让人眩目的瑰宝。

绀弩的旧诗和通行的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简直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东西。胡乔木的评价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旧瓶新酒,人们喜欢用这个词来赞赏跳出传统藩篱又能加入新鲜内容的形式,绀弩的诗绝对这旧瓶新酒的典范,岂止是典范,那酒新的简直是时髦,新到让人瞠目结舌的程度。《全编》里收罗了不少论述绀弩诗的文章,有的很有见地,比如说聂是以杂文入诗,貌似诙谐,实则非常深刻;有的是胡说八道,妄图在聂诗中挖掘微言大义之类的东西,不过诗无达诂,想怎么解释也只好由他,这也应了绀弩知己说的话“做诗就是犯案,注诗就是破案和揭发什么的”,不让人信口雌黄大约很难。不是义山的缠绵悱恻的无题诗也照样有煞风景的人往政治上引吗?性情中人总是少数,乏味的人却是很多,人生就是这么痛苦。

胡说八道了这么多,还没到正题,快成了中行先生弟子了。现在就从这本《全编》中找出些好玩的东西来,也来做点“破案”的工作。

聂诗首先是诙谐,这大概和他个人的“滑稽亦自伟”的个性有关,这样的性情是天生的。诙谐不是油滑,是一种看破了一切,经历了很多,从而对世事能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的阐释,是一种含泪的笑。北大荒艰苦的劳动,在诗人的笔下却是这番景象:

“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看来象是美妙的情诗,实际是写搓草绳;“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做环游”,象是政治口号,实则是写推磨;“看我一筐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气魄宏大,写的不过是脱土坯;“手散黄金为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傲骨嶙峋,却是咏掏粪;“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简直能和“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的气魄比美,说的只是担水。这样的句子在《全编》里层出不穷,结合全诗来看,尤觉得有意味。是劳动中发现了美吗?大约不是,应该是诗人的态度,深处逆境,不乏幽默,这样的人格力量实在让人佩服。

聂诗的诙谐还表现在巧妙借用前人的句子。比如:“雪满三冬高士饿,梅开二度美人迟”的句子是从“雪满三山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古诗中剥来,在经受饥饿,又经历了牢狱之灾的背景下,看似滑稽,实则骨子里很沉痛;月光如水水如天的名句的浪漫,给他改成了日光如水水如刀残酷;“山外青山楼外楼,人身禁得几拳头?”没经过皮肉之苦的我等大约很难明白这诗的苦楚;“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样常用的句子,对上“泪倩封神三泪流”,就让人读了只好苦笑;常人用“哀莫大于心死”到他这里变成了“哀莫大于心不死”,这样的诗句送给胡风,岂不让人唏嘘不已?

诙谐的另一表现是以新词俗字当时的流行语入诗,往往出人意料,看似莫名其妙,细细品位确是精巧绝伦,平仄和谐,对仗工稳。如“青眼高歌望吾子(杜甫句),红心大干管他妈”;“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红烧肉带三分瘦,黄豆芽烹半碗油”;“昨斗地富反坏右,今享肉烟蛋豆糖”;“自由民主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这样的句子又不是能按幽默的方式来读的了。

时代的变幻,个人的磨难,不可避免反映在诗中,聂诗中有很多非常沉痛警醒的联语。比如一直为人传诵的“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交心坦白难”这样的句子,放在解放后文化界此起彼伏的运动背景下看,就能明白它不是信手拈来,而是凝聚了深刻的苦难。写给胡风和怀念朋友的诗中多有这样的句子,送胡风的“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这十四字承载的苦难是多大!胡风死后的悼诗“死无苍蝇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心胸肝胆齐坚冰,从此天风呼不起”哀愤沉痛,催人泪下。

诙谐沉痛之外,绀弩诗中有的句子非常优美,削土豆出了血,他竟然写出了“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这样深情的句子;百无聊赖去推磨,有“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这样美丽的诗句。写陈毅结婚的有“春风暮雨周郎便,吹吹打打娶小乔”,风情逼人;““刀头猎色人寒胆,虎口谈兵鬼耸肩”很有力度;扫萧红墓“欲织繁花为锦绣,又伤冻雨过清明”,也一样很有风致。

这样胡乱的解说,有点象恶作剧在捣碎七宝楼台。读诗还是看全篇比较好。聂诗中还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本事,比如题林冲的一首:

家有姣妻匹夫死,身无好友百身戗。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
高太尉颈耿魂梦,酒葫芦头系花枪。天寒岁暮归何处,涌血成诗喷土枪。

这首诗是写巴人的,把巴人比作陷害林冲的高俅,原题目是“题林冲题壁图赠巴人”,国内出版时,该成了现在的题目。

绀弩还有两首情诗被“发掘”了出来,看来文学史料的发掘确实是可怕的,难怪有人不领情。其一是抗战在桂林和一女演员过从甚密被抛弃时写的,另一首作于六十岁,写给一个著名的儿童文学女作家,诗很好玩:

几年才见两三回,欲语才停但举杯。君果何心偷泪去,我如不死寄诗来。
一冬白雪无消息,此夜梅花孰主裁?怕听收音机里唱,梁山泊与祝英台。

绀弩逝世后,这位作家也写了情深意长的诗,只是用的是新诗。绀弩写这样情诗的时候,在很多睁眼瞎那里,已经是夫妻琴瑟和谐了,可见人生是多么奇妙,不过这样的绀弩更让人觉得血肉丰满。

《全遍》有三篇序,其中第一篇是胡乔木写的,胡的序言写得很漂亮,简洁,精辟,而且符合他的身份。绀弩解放后是胡的下属,过节不少。胡这个人很左,但在文学上的确很有一套,《人比月光更美丽》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他是懂得聂绀弩诗的价值的。

几年前一个晚上,陪一个一贯正统的老人去听一帮老话剧演员朗诵唐宋名家诗词,乔榛声情并茂地朗诵了白居易的名作《长恨歌》,当朗诵到“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时,台下掌声一片。散场出来,坐在车里,这位老人还在和我谈论李,杨的爱情,我恶作剧地对他吟诵了绀弩的诗“少女玩过有赐死,居然多情圣天子。”,老人目瞪口呆!

楼主:何家干  时间:2002-08-11 13:09:06
风柜来的人:方连辛兄是对的,题林冲诗的最后一句是“涌血成诗喷土墙”

云-在-青-天兄:你说的对,是“泪倩封神三眼流”,这是《封神演义》上的典故。散宜生也是这本书的人物。

花怒,懒残兄:这本书应该还能找到,半年前在书店曾经见过,放在角落里,一幅憔悴的样子。浙江文艺出版社曾经单独出版过郁达夫诗词全编,《郁达夫文集》也有专集收了郁氏诗词,大约都不难找。

写这种东西,通常是拿本书边看边敲,字句错误是难免的,非常抱歉。关于绀弩,还有点东西要写。 这人是现代文学史上的畸才,为人为文都很好玩,可谈的东西不少,下午有时间再狗尾续貂吧。
楼主:何家干  时间:2002-08-11 21:19:32
再订正几处错误
1 上文举的情诗原题目为《赠高抗》,第二句应为“欲语还停但举杯”

2 题林冲诗的第四句应为“一笑心轻白虎堂”

3 “自由民主遮羞布”,应为“自由平等遮羞布”

4 “少女玩过有赐死,居然多情圣天子”,第一句应为“少女玩过又赐死”
楼主:何家干  时间:2002-08-12 23:02:55
没见过。这诗不差,谁能告诉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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