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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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3-18 15:43:36 更新时间:2021-06-24 21:20:39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27 11:32:31
第十九章 民心齐长沙解严 守将懦岳州失守
湖南安化罗绕典乃道光九年进士,博学多识,才文俱佳,年轻时路过韩候(韩信)岭,赋诗慨叹,其情景,恰同此时左宗棠等最担忧之处,今改其几句来赏:
谋成阃内将军闲,策定关中往事非。
逐鹿功成乌骓逝,坯土荒凉叹落晖。
且说谭钟麟与左宗棠在湖南巡抚府邸替张亮基起草奏折,主要汇报太平军的两次扑城及围剿情形,虽然没有什么值得吹嘘之战果,但毕竟也有不少英勇之表现,更为了鼓舞守城将士士气,定要为殒命的赵继宗等请恤,为受伤的邓绍良、和春等请赏,为英勇出力的王褒生、黄冕、徐以祥等请从优议叙,又因前番张亮基的叮嘱,只能忍下对向荣、徐广缙等人的不满,当时惯例是奏报主要事项用折,其余事项则用片,夹于奏折中一并送报,左宗棠酝酿数日,写成近三千言的《敬陈围剿情形并击败扑城贼匪折》,又连写了《省防各军堵剿情形片》和《派兵驻防岳州常德片》,因考虑到要引朝廷对曾国藩的注意却又决不能明说,则在《请留府县佐杂各员差遣片》中,大陈省城被围六旬有余,军务情形吃重,需员甚急,屡请起用在籍各员,除了曾国藩独不提外,其余大小开复官员均行罗列,尤其对丁忧回籍的吴坤修,钱步滜等,本属候补县丞,候补未入流等无关紧要之人,刻意提点。左谭二人料想所请之员在朝廷也所知不多,但应该能让其注意到那位时称湖南士林领袖,在籍丁母忧的礼部侍郎来。
四十余日朝夕相处,张亮基已深知左公才能远非自己能比,又屡屡想起当年林则徐对左宗棠的极力推崇之意及对自己的大加举荐之恩,竟颇有一门兄弟,骨肉至亲之感,于是军谋一切,事无巨细,尽委左公,乃至各州县公事票启,皆由宗棠一手批答,张亮基但同在省大员,每日巡视城防,安抚民众,鼓舞士气,亦得到士民一致拥戴,只是城外驻军,实难调动,着实有些苦闷。期间罗绕典与黄冕因军需局款银之事相生龃龉,但黄冕起用一月余来,筑成铁炮二百余尊,城垣两次轰塌,均出大力修筑,其母遭惊吓重病都未离防务,故而宗棠据理力争,保举黄冕不受参劾,反要请功,罗绕典竟被驳斥的哑口无言,不过这罗绕典也非庸辈,知道所争乃是典章,并非私利,后经张亮基骆秉章等调和,方才不再深究。
经长沙城中诸大员及江忠源等多人写信催促,徐广缙终十月初十日抵达湘潭,十二日,派出广西提督福兴来赴长沙,所率数万大军却又驻扎于湘江西侧二十余里处的平塘村,不肯近前,张亮基等急请其守御龙回潭要道,结果福兴只管装聋作哑。这天晚饭后,宗棠又忍不住慷慨激愤之情:
“徐爵帅人甚朴实,然用兵实非所长,恐连赛中堂之谋略都难比及,如此紧急之处,竟不肯入城坐镇,但凭我等各自为战,莫非视兵锋为儿戏乎?”
郭崑焘善于打听诸事,遂宽慰道:
“传言因赛中堂待罪长沙城内,爵帅不愿相逼过急,故而有意迁延也。”
“非常时刻,身系数万性命,却尽是蝇营狗苟之事,真乃不知轻重,昏庸至极矣。”
座上江忠源、郭崑焘、朱教玉等一时皆无言以对,钟麟见气氛尴尬,遂道:
“听闻爵帅有论曰,粤匪来自岭南,定不适应北方水土,故而无需防备其北蹿,但于衡州、湘潭一带堵截其南下即可无忧也。”
“此言甚是可笑耳,粤西本就民风彪悍,粤匪又多亡命之徒,百战不死,岂会因此等琐事抉择战略?我看粤匪近日必将北窜,倘使左某在彼营中,早就谋划突袭武昌,北上逐鹿中原,大军直袭京城去也,有朝廷诸多庸员相助,即便不能一举成功,但效前朝李闯之势也能搅个天翻地覆来。”
众人见宗棠如此激动,忙各劝慰,崑焘道:
“季兄言重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朝也不乏能人,如季兄等大才,尚且尽在吾阵中,再看来粤匪将领亦不过如此,否则与我等对峙数月,怎会浑然不觉官军已将成包围之势耶?”
江忠源已多次与太平军交手,此时最知绝无轻敌之理,因道:
“倒也未必,前番粤匪攻桂林省城只数日,不克即迅速弃围北上,祸我湖南,入桂阳,破郴州,绕过衡州而奔袭我长沙,说明谋略定非寻常。”
左公喃喃接道:
“岷兄此语倒提醒左某,此次粤匪独围我长沙已七旬有余,数次攻城仅出两三千人,并不全力以赴,起初以为只是贪图我益阳、常德一带米粮,意图抢劫本季秋稻;如今大军来援,已成僵持,绝难破城,却仍不逃窜,恐怕正在酝酿更大阴谋也未可知,左某总觉有什不妥之处,却又难以名状,甚是苦恼也。”
郭崑焘听左公断言太平军已不太可能攻破长沙,顿觉精神一振,道:
“既然季兄可保长沙无虞,即便城外剿办不力,本也非职责中事,毕竟我等乃受中丞所聘,自当日中丞孤身缒城而入,受任于危难之间,朝廷也知其艰难,此次只要能保住省城,谅不致获罪,至于爵帅将来如何,我等已是无能为力也。”
钟麟本想再论时不我待等想法,但见左公竟安静下来,只皱眉沉思,随即转念想到,也许正需此种挫折,方能使朝廷下定决心,裁汰旧劣,简拔人才,开革风气,练成强兵,以求将来敢与夷人一战,而雪耻辱也。前几日左公即谋划他日亲掌大军而御狄夷,或许此情亦成机遇也。
却说长沙城内外交战双方你来我往,互有死伤,兀自僵持,屈指算来,自七月廿八日西王萧朝贵奔袭而来,转眼已近八十日,好在太平军只将大军驻扎在城南,长沙城内物资并未紧缺,又有张亮基等一干能员安抚,城内百姓渐渐也不再恐慌,除了不能随意进出城门外,一如往常。
十月十八日深夜,魁星楼处城墙再被地雷轰塌近十丈,数千太平军又鼓噪喧天,前来扑城,瞿腾龙、邓绍英会同四川越嶲参将张协忠等各率千人堵御,直杀至寅时,毙敌三百余名,天空忽然降下大雨,太平军鸣金收兵,城内诸将也已人困马乏,张亮基亲自检点损失,张协忠被炮子击中,伤情严重,忙送下医治,又安排防御妥当,只待天明再说。
却说次日天未全亮,就有兵勇来报粤匪已趁雨夜窜逃,不知去向,张亮基同众幕僚休息不到一个时辰,连忙起身,正收拾间,潘铎已经率周颚、仓景恬等各级文武赶来恭贺报喜,张亮基本觉大慰,却忽见左公脸上表情凝重,忽阴忽晴,料知其更有深虑,马上也就明白了左公之担忧,遂赶紧收摄心神,沉下脸来,拊膺长叹:
“城完实赖诸君,然空回龙潭一处不守,不能聚歼丑类,使其渡洞庭而北,祸必及于天下矣,我等忝居疆寄,上不能扫除群凶,下不能保全大局,任贼奔驰,翻山窜逸,不能灭贼而贻君父后忧,只望他日圣上不致严惩,尚忍言贺也?”
众人也不好再多言,亮基邀众文武大员一同登城查看敌情,料理解严善后事宜,左公却无心外出,遂留钟麟、教玉二人相伴,众人走出,又听的外面传来鞭炮声,想是百姓已知道战情,左公知道左右无人,遂低声对二人道:
“太平军诸将,果非庸辈,此次交锋之后,更觉不同寻常,虽说排兵布阵也多有疏漏,但战略谋划,恐还在愚兄之上也。倘若没有猜错,彼等主攻长沙之意本非破城,故而并不四面包围,使我城内可以方便请援,各路可调大军均已云集长沙附近,外围反而防守空虚,恰似调虎离山,数万人一夜之间有序撤退,我方却认为乃是窜逃,现如今无论西北之常德、东北之岳州,还是南面之宝庆、衡州,均防守空虚,必然难挡其之全力一击也。昨夜攻城,不过是故布疑阵,甚至能预料天将降雨,陷我方于忙乱之中,难以判断,如果其谋果如愚兄所料,此时定会派出小股力量朝各方向虚张声势,使我方不知其意图,待到官军那些滑劣之将缓过神来,其战略恐已达成也。”
钟麟望向教玉道:
“太平军营中中果有如此谋略之王?”
“据愚弟所知,东王与翼王谋略均深,其下林凤祥、秦日纲、李开芳等人亦均有所长,故而季兄所虑恐成事实,不过我等也无需悲观,毕竟季兄乃至中丞均无决策之权,否则战局早非此景,何况敌攻我守,敌暗我明,本已难占先机也。”
“勉兄所言极是,季兄,此处并无他人,可否推测一下彼等去向?”
“以某看来,两粤虽是彼等老巢,但一来经此大乱,新任巡抚劳崇光、叶名琛也算干员,防备必严,二来太平军党羽似已倾巢而出,已无根基,故而最不可能往南;至于东北与西北,均有优劣,西北常德一带,防备最为空虚,如其欲仿张献忠,图谋四川,则走此途最佳,常德往北可攻荆州、宜昌,往东沿江可下岳州,官军各处分兵,必无力往西防御巴蜀方向,不过四川偏安一隅,尚不致祸乱天下;往东北一带,岳州自是首当其冲,好在前番中丞已调云南昭通镇兵堵防,常南陔(湖北巡抚常大淳)中丞也已商请湖北提督博勒恭武亲自统兵驻防,岳州乃是要塞,水路行军皆速,敌情一至,但能守住三两日,各地援军既能来救,至时仍有全歼之机,不过岳州一旦为彼所破,沿江而下可直扑武昌,继而可北上中原,如若太平军欲效仿李自成,则必选此路也。”
“如此看来,岳州已成必争之地,天下安危恐系于博勒恭武一身也。”
“唉,为兄此时甚为矛盾,既担忧战乱荼毒天下,又隐隐期望其不甘偏安蜀中一隅,好使区枢震慑,方能痛改弊病,我等或也能更有用武之地矣。不过再想到千万百姓恐因此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又怎忍心图谋一己之欲乎。”
“季兄所言,愚弟深知也,为今我朝外不能御辱,内不能安邦,乃让我等乡野之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然自古即有一将终成万古枯之说,黎民百姓,乃至普通兵将,大多有如蝼蚁,但能听天由命而已,惟愿天意怜我子民,早降英杰,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方能救民于水火间也。”
正说间,有下属来报张亮基有请众人去城墙上商量军情,左公料想前方探报已有结果,就同教玉往南城墙而去,钟麟按照约定,已不再外出,独自留守深幕,也不多做挂怀,且和衣躺在床上冥思。
左公同张亮基、罗绕典、骆秉章、鲍起豹等众大员谋划军机,各人有主张南防湘潭、株洲一线,有主张西防宁乡、益阳之处,独左公力主北防湘阴岳州等地,然而一则左公本湘阴人,不好过于急迫,二来探报太平军大部往宁乡、益阳而去,更因城外各军均受徐广缙节度,诸人无从置喙,城内还要驻防,可调机动军马仅有瞿腾龙所辖一千余人,也难有作为,左公看透自己无能为力,也就不多争辩,但观事态发展。
太平军果如探报,大军冲过宁乡后往西一直攻战三百余里,直到十一月初一日,徐广缙才姗然抵达长沙,众位大员各呈礼节自不必表,单说这位钦差大臣兼署湖广总督浑不为耽误军机为意,但指派向荣、福兴两位提督,和春、秦定三、李瑞、王锦肃四镇总兵各辖人马前去堵截,将广东朱启仁所带潮勇、张国梁所带捷勇作后队均派往益阳方向,众军又各自迁延,还未到达益阳时,已报大股太平军出现在湘阴,继而北上,官军望风披靡,十一月初四,已有快马来报岳州已于上日失守,湖北提督博勒恭武、岳州知府廉昌、巴陵知县胡芳古等在太平军大队未至之前弃城而遁,城门大开等讯,徐广缙一改之前的镇定之态,方寸大乱,只后悔当初不听诸人所劝,致使龙回潭要地不守,才有如此大祸,众大员私下更是钦佩左公,然已悔之不及也。
却说次日又传出朱启仁所率潮勇抢民财物之事,张亮基大为恼火,却又不好发作,众幕僚劝其筹集几万军费,好同徐广缙商量裁撤,遣返原籍等谋,亮基亲自找徐广缙商议去,座上只剩左、江、谭三人,左公方道:
“难怪传言 不喜团练之事,常斥各处办理无效,反滋惊扰乡民,良莠不齐,易聚难散,有妨百姓。如今看潮勇行事,果然不服约束,劫掠乡村,此与粤匪何异也?”
钟麟忧道:
“此等行径一多,上达天听,必加大季兄筹谋新军之阻力,此亦提醒我等,将来无论如何团练新军,解决与百姓之矛盾当是要务,不得不防也,岷兄带勇众多,卓有成效,可为我等解惑耶?”
“为今无论镇兵,还是练勇,大弊有三,军法不严,军令不一,军心不齐也。前番我与徐爵帅通信即言此事,不曾想潮勇顽劣至此,听闻张国梁乃是盗贼,后受招安,所带捷勇却颇有章法,这朱启仁是有功名的,未知所练潮勇何以尽招些蛮盲之徒,作战时固然勇猛,但不知军令,不畏军法,难免尾大不掉,反受牵累,故而江某练兵,首重来源,统领自多知其根底,兵勇也是同族、同村或邻近之人,顽劣败坏之徒决计不收;二则严立军规,江某本有族规十条,加以增减,成为团规十条,众多谨守;三则楚勇薪饷不低,自用之外,足以养家,故而不会轻易扰民也。不过为今楚勇不过两千,若兴练数万,则不可同日而语矣。”
“岷兄所谋,与罗山先生所练湘勇虽各有千秋,但约束之道,颇有相似之处,只是楚勇已经驰骋疆场一年,久经历练,湘勇却尚未接仗,未经兵锋,不知战力如何也。好在岷兄与罗山公能先做尝试,可谓壮举也,而今惟望朝廷能早日得遂季兄心愿也。”
“文卿说起此事,左某忽然想到,如今长沙解严,粤匪恐直扑武昌,此处各兵必将大量外调,既然我等须为团练新军而计,此时楚勇、湘勇还不宜远调,当为其谋一藉口。”
左公一时停下,沉吟片刻,方又道:
“不如这样,前番有报粤匪所过之处,多有土匪纠集,为祸一方,为今粤匪既图谋江北,省内当须及时征剿,以防坐大,今日我即向中丞请命,调楚勇先查办各处土匪,安定百姓,方可无忧,如此则楚勇不需北上,我等也可从长计议,岷兄以为如何?”
钟麟见江忠源尚未接话,遂道:
“经此一役,足见吏治废弛已久,我省本多会、道、堂、门,此番必定啸聚一方,如今粤匪一去,致力征剿谅亦不难,倘任其兼并历练,党徒日繁,反难收拾。岷兄如若得中丞之命,一则可成安邦之功,再者杂乱土匪定无粤匪之战力,既可趁此历练新团,又可多有缴获,或者还可以收编降众,从中挑选精练壮汉,补充楚勇,岂不一举多得?”
“还是文卿所虑周详,一进一出之间,的确差之千里,江某养创三月,已然按耐不住,若非之前中丞强留,早就带军征伐矣,如今既有季兄深虑筹谋,自然全凭定夺。”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28 21:27:30
第二十章 周国虞聚众数万 谭钟麟暗访浏阳
湖北螺山王柏心一生究心水利,著作繁富,进士出身却潜心讲学,化育一方,咸丰二年,闻听两湖要塞岳州为太平军攻破,对官军大失所望,写诗调侃,今改数句以现时情:
敌来如风去无踪,五千戍卒先逃空。
连营十万但观壁,中军飞捷又争功。
长沙城内,徐广缙深知岳州失守,自己难逃罪责,只希望能拖延些时日,好向在京大员疏通,直到十一月初七的奏折仍不报岳州战事,殊不知湖北巡抚常大淳告急奏折早入京城,咸丰帝见折大怒,将徐广缙、罗绕典、张亮基、骆秉章均交部议处,并严令徐广缙速带兵北上,命张亮基查明岳州文武弁兵下落。这边张亮基等对徐广缙隐报军情之事极为不满,又有圣旨下来将徐广缙革职留任,将张亮基等降四级留任,徐广缙自己无颜留在长沙,听闻太平军已离开岳州,便去岳州驻节,骆秉章奉旨帮办湖北军务亦至岳州,罗绕典则授云贵总督暂赴荆州,帮办荆州将军台湧军务,防守荆州、宜昌、常德一带。
太平军在岳州收获颇丰,除了大批弹药钱银物资外,还有不少战船,就地休整三日,十一月初六一早水陆并进,沿江而下,破蒲圻(今赤壁),陷咸宁,十三日攻下汉阳府城,继而围困省城武昌。
单说湖南乃四塞之地,江河山峦纵横交错,本易酝酿豪杰草莽,太平军过境而去,一时鱼龙混起,拜会结盟,声势相连,各县州府道报上来有名目的就有哥弟会、天地串子、红教、黄教、白教、青龙会、白虎会、半边钱会等,更有无数未打旗号的。各处势力多与太平军联络,受其封号、令旗,甚至直接留下人员监军,左宗棠深知若不能迅速勘平,假以时日,定成太平军之后应,故而力主先行剿平纷乱,安定后方,才能发展壮大。
送走北上诸位大员,张亮基同幕宾均松了口气,此时长沙内外正规军队几乎全被带走,仅剩一些病疲年老之卒,但左公等均感觉到时机已到,少了各方掣肘,才有众才俊用武之地,此时黄冕丁母忧,朱教玉陪同王褒生致力于善化县衙,兼查访岳州文武下落,江忠源则带楚勇剿办巴陵土匪晏仲武一伙,连有捷报来传。这天张亮基正与湖南学政刘崐议事,却又接到急报,原来之前委派至浏阳查办征义堂的长沙通判裕林回禀,说该匪不听晓谕,已聚集数万人众,欲行不轨,张亮基不便离开,便派人送给左公。其时幕内仅左公、郭崑焘、谭钟麟三人,读罢来报,钟麟先道:
“前番罗山先生有言湘勇再练一两月可以出阵,为今已到时间,可否调其赴浏阳征剿该匪,也可历练一番?”
郭崑焘附和赞许,左公却思索良久,方道:
“此议不可行,湘勇即便练成,暂时也不可动,否则难成大计也。”
“季兄可否明示?”
“难道二位皆忘了,我等万事具备,但一直未到东风也。”
“季兄是说等待朝廷起用曾侍郎之事?”
“然也,如今重兵北移,湖南已是无兵可用,朝廷不会不知,然省内土匪四起,不能不剿,十九日才附片上奏盗贼会匪群起紧急之情,如不出意外,本月或可听到佳音。”
“但这与湘勇调用有何关系?”
“据某所知,曾侍郎对于现状虽种种适合,然为人稍嫌泥古,如今既是丁忧守制之身,难免为礼教束缚,而且也未必看的穿眼下之机遇,至时即便有朝廷谕旨,恐亦不肯轻易出山,还需一番口舌劝说,湘勇即是促其出山之大礼也。如今一旦以中丞之命调用湘勇,则其与曾侍郎即无太大干系,而若曾侍郎同湘勇一道前来,那湘勇便是其立业之本,罗山门下,英杰萃集,自然大有可为,以曾侍郎素称领袖湖湘士林之名,恐怕很难不心动矣!”
“唉,季兄成人之美,真令崑焘心折,倘若他日曾公知道今日季兄为其谋划,必视季兄为股肱也。”
“非也,今日谋划,还请二位守口如瓶,左某为曾侍郎谋划之事,决不能为他人知晓,否则来日定酿祸患,再有,为意诚兄计,来日也当辅佐曾侍郎,才能更快建功立业、出人头地也。”
“季兄应知愚弟非为名利而来,何必出言挖苦也?”
“意诚兄误会矣,左某以为,惟有掌握一定权力,方能发挥所具才干,影响时局,而左某注定长期深居幕内,难获高位,即便为乡梓计,又怎能不为我兄考虑矣?”
“崑焘还是有些糊涂,何以季兄定要成全曾公却又刻意疏远耶?”
“也非刻意成全曾侍郎,只是此事非曾侍郎振臂一呼不可,更非不愿亲近,只是不得不为将来谋划,意诚兄可以试想,倘使将来诸事顺利,我湖南大军一出,战力远在旗绿之上,朝廷与粤匪孰更恐慌?”
“原来如此,看文卿兄并无惊讶,想是也已筹谋良久矣。”
钟麟接口道:
“季兄之前确曾说及此事,且亦谋划许多,前番拜托意诚兄与令兄假装不知愚弟与季兄相识皆是为今后着想也,还需意诚兄成全。”
“文卿兄但可放心,季兄如孔明在世,算无遗策,定能运筹帷幄,不致有失,不过既然不能调用湘勇剿办征义堂,又该如何应对耶?”
“为今只能再辛苦岷兄也,巴陵剿匪恐还需数日,我等亦要先摸清征义堂情形,意诚兄还需总揽文檄,此事可由文卿着办,思勉兄暂在侠兄处也无要事,须请之周护文卿赴浏阳一趟。”
朱教玉和谭钟麟二人按照左公吩咐,借来商贾衣服,扮成客旅,念及左公谋如诸葛孔明,钟麟自称姓孔名钟文,教玉则称姓诸葛名玉,因口音略有差异,皆称郴州人士,乘舟来浏阳寻觅商机。
罗霄山脉绵延数千里,在浏阳之处称大围山,主峰七星峰乃湘东第一高峰,古浏水发端于此,后改称浏阳河,经百折千绕,汇入湘江,沿河冲积不少数里宽阔之平地,孕育了不少百姓,自上至下有白沙、大围山、官渡、古港、上东、下东等村镇,直到浏阳县城。朱谭二人一路打探,也不骑马乘舆,漫走了三日,仍未有太多收获,大多路人一听征义堂便三缄其口,有的甚至非常警惕,二人也不敢多语,只探听出征义堂设在古港乡高浒村,钟麟忽然想起,好友谭继洵曾有书函说其执教狮山书院,即在古港,忙向路人打听,结果听说狮山书院几月前遭受火灾,已经荒废,钟麟惦念继洵安危,索性同教玉往其家而去。
谭继洵家在东乡天井坡,一路打听倒也顺利,钟麟与继洵自上次京城一别,至今未曾相逢,又是首次来访,遂顺路买了几样点心,寻到住处,是一出两重的小院,十分朴素,钟麟与教玉立于门外通报,却见一年轻妇人抱个一岁多的孩子出来相见,钟麟说明来意,妇人邀请进去,厅堂甚小,家具也少,却拾掇的十分干净,妇人忙着去沏茶,钟麟见其抱子不便,忙拦住,自己沏起茶来,那妇人连表歉意,钟麟见其礼数周进,料想必是继洵内室,遂又答礼,那妇人方说起自己正是继洵妻室,姓徐,怀中之子名叫嗣贻,乃是继洵长子,原来继洵果然曾在狮山书院执教,只是遭火灾后就回了家,前几日方在东乡一位员外家得到私馆之职,每日早出晚归,谋求束脩之资。
钟麟知道继洵平安,大为放心,遂欲告辞,徐氏极力挽留,解释日已偏西,继洵当即归来之语。原来继洵多次提起钟麟,常有钦佩之意,李氏虽初见钟麟,但唯恐继洵回来怪罪,便定要留至丈夫归来方可,钟麟见李氏执意,不好推辞,便同教玉坐于堂内等候,钟麟暗叹继洵也是勤学克俭之人,虽已中举,依然贫寒。徐氏告了失陪,将孩子背起,去后厨准备晚饭,这妇人看面相要小继洵五六岁,但举止端庄,浑不以眼前为苦,钟麟又替继洵欣慰,转念想起自己的家人,自有一番心绪。
冬日昼短,天已渐暗,却说继洵别了东家,往回赶来,这员外之子全然不同书院学生,甚是顽劣,却又不好发作,姑且对付着,只是多些苦闷,心思重重回至家来,进门也不出声,快到厅堂了才发现椅上有人,但堂内灯光暗淡,也看不太清,便道:
“五缘(徐氏闺名),是有贵客上门了么?”
钟麟教玉忙站起来,向继洵施礼,钟麟道:
“子实兄别来无恙,可还记得钟麟否?”
谭继洵一听声音便记起是钟麟,忙快走两步,答起礼来,钟麟为继洵简单介绍教玉,三人遂挽手坐下,继洵道:
“愚弟如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养家糊口矣,不曾想竟得文卿兄与思勉兄亲到寒舍,内人照顾不周,万望海涵。”
朱谭二人忙又客气一番,钟麟道:
“今日冒昧来访,乃是出于突然,未能提前报知,还请子实兄恕罪才是。”
遂将此行探听征义堂消息及听闻狮山书院遭难担忧等情说来,三人自又感叹一番。徐氏过来说已备好酒菜,继洵忙邀上座,又是一番客气,教玉坐了上席,二谭一左一右,筛酒酌杯,边吃边谈起来,只听谭继洵道:
“如今这征义堂,声势的确浩大,听说将要派出两千兵马助守浏阳,现今长沙已经解严,再派兵马前来,其意如何,不难揣度。周围百姓,大多图个活命,哪管什么太平军、征义堂、白沙团?就是官军,也好不到何处,如今既然征义堂要来,谁还敢轻易招惹是非?故而两位兄长难以探听消息也。”
“不知子实兄可能知晓一二?”
“要说这征义堂,那也深有渊源,其首领名叫周国虞,曾捐了个九品职衔,家有兄弟三人,其弟名国才、国贤,自称乃史可法贴身侍卫周天赐之后人,愚弟儿时便有耳闻,传言周国虞能文善武,力大无穷,早先不过是在古港一带组织赛社(一种祭祀活动),每每与无业青壮饮酒作乐,后来渐渐成了规模,大约道光十三四年间,听说因其与广东一位天地会首领相识(据考应为罗大纲),就模仿其建立堂口,自称忠义堂,平日集会也无定所,多在高浒村的社庙内,也不过就是年头节末,酬钱饮乐,通个缓急而已,聚集了一批贫寒子弟,就连本村,都有人参与,近年来百姓困苦,该堂能略微接济,倒也算作义举,只是党众愈集愈多,各色人物纠集,难免做一些倚众欺寡之事,遂起声势。”
“如此说来,此众已有近二十年之根基,难怪声势浩大,只是既已早有端倪,官府为何不究?”
钟麟边说边含笑望向教玉,教玉知道钟麟示意与自己也有渊源。继洵闻言应道:
“此事说来话长,本县本不富庶,如今的县令赵光裕在任十余年,向以维护稳定为要,每次忠义堂闹乱,多以调和为主,大事化小。道光廿一年,崇阳钟人杰作乱,一度攻向浏阳,周国虞与手下邓万发、曾世珍等趁机成立团练,组织村民制械操习,自称防寇,保卫身家,并改名征义堂,于是日益强大,并与乡绅多起冲突,有人就上报了省城,时任湖广总督裕泰派员查办,将周国虞擒获,但其后不知为何又将其释回,周国虞一度宣称解散征义堂,收缴兵械,并将征义堂改成学堂,但传言其暗中并未停止联络,赵太爷估计也是为图省事,故意假装不知,征义堂经此一查,倒也收敛不少,直到粤西乱起,周国虞、邓万发等人再以兴办团练为名,公开恢复征义堂,听说其下划分新老堂口十八处,各有堂主,已有党徒两万余人,想我浏阳总共才有多少人丁?说平民中有两三成皆为其党都不过分。”
“那两万余人皆行团练,如何劳作谋生?”
“依愚弟看来,此言不过是夸大声势,本村自称加入忠义堂者,也大多还在务农,真正团练的恐只少数,更多党众不过为其裹挟,图谋生存而已。”
“若是如此,则有胜机,听闻之前粤匪过境,征义堂也与之勾结,何以未随其北上?”
“唉,一说到此,还同愚弟生计有关,据说粤匪来长沙之前,就已与征义堂联络,后来兵围长沙时,派出两员伪官来联络,传言一个姓唐,一个姓李,已经说动了征义堂诸堂主,但是二人再回长沙路上,被东乡团总王应苹带众拿住,搜出密信,这王应苹不是旁人,就是愚弟所栖身的狮山书院之院长,嘉庆秀才,后转廪生,也是个认真学究,前番早就对征义堂不满,还与周国虞结仇,此时定要告征义堂私通粤匪,借官府之力来报仇雪恨,殊不知此时长沙自顾不暇,怎有余力前来调查?也是合该老先生有难,那征义堂数次派人来要唐、李二人不得,竟派手下数十人持刀趁夜将王应苹杀死,救走二人,还顺带放火烧了狮山书院,继洵与众人侥幸不在书院留宿,得以幸免,乡团没了唐、李二人,又没有征义堂杀人放火之证据,赵太爷还是从中弥合,数番劝说当地的白沙团、东乡团等不要与征义堂冲突,但经过此事,周围众乡团早有防备,征义堂也就不敢贸然去奔匪营,成了如今之势。”
教玉见钟麟不语,遂接道:
“昨日中丞还说浏阳赵令素得民心,而今看来,不过是姑息放任而已,如此做法,非但不能平息纷争,怕还要酿就更大祸乱,至时再想解纷息斗,安静无为,恐已无济于事也。”
钟麟抬头道:
“弟之所思,还在其他,如今想来,终知季兄何以力主先定湖南境内,再谋其外之策矣,今见征义堂一呼万应之势,倘若任由各会道门堂发展下去,湖南恐再无宁日也,至时还妄谈兴练新军,岂非痴想?亦知如今粤匪何以愈演愈烈,无非民不聊生而谋求变化而已,粤匪某些行径,定是能得民心。今日之势,若非夷寇欺辱华夏,我族有灭顶之灾,愚弟倒乐看朝廷如何挡得住民心思变之势矣。唉,只是外辱尤险于内患,我等不得不维护朝廷也。对了,子实兄既然于私馆也不遂心,何不同愚弟等一起入幕湘府,以求建功耶?”
“文卿兄为国忧民,愚弟自愧不如,吾师南屏先生早有训谕:勿究兵谋,但读经史,尚可谋求科举,万勿贪图功名。继洵亦自知才略平庸,难当大任,惟求多读圣贤,习仿古人,或许还能有所裨益,将来能为国家出力也。”
钟麟见继洵言辞恳切,又有师命难违,料想不能强求,也就作罢,三人先谈起当今时势,复又说起征义堂之事,继洵倾其所知,尽为二人讲解,钟麟与教玉仔细留心,不懂之处一一辨明,尤其谈到古港、高浒一带地形,继洵都作草图以示,直谈至四更鸡鸣,方觉略尽兴致,继洵早嘱咐徐氏睡去,此时安顿二人留居后院客房,才自休息。
次日午餐后,二人同继洵作别,约好他日再叙,便不再耽留,复回长沙而去。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29 06:50:32
第二十一章 左宗棠熟虑军谋 曾国藩拒赴省垣
曾国藩为人谨小慎微,不喜张扬,流传诗作,多以老成见长,欲觅几句豪气澎湃之作,竟是难得,足见平日之内敛。咸丰二年其为吴敏树《送友人赴即墨》的长诗题词时,倒有几句令人眼前一亮,今采录而来,以飨读者:
忽出国门骑瘦马,去看东海掣长鲸。
放歌一吊田横岛,酾酒还临乐毅城。
咸丰二年十二月初四日,太平军攻破武昌,巡抚常大淳以下,两位提督,两位镇军以及藩臬司道各员或自杀,或被太平军处死,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进京城,朝廷一时乱如沸粥,天子直呼用人不淑,欲阵斩徐广缙,众老臣好歹劝住,旨令新启用的署理河南巡抚琦善任钦差大臣,严守中原,命两江总督陆建瀛、署江西巡抚张芾亲赴九江驻防,饬徐广缙、向荣戴罪围剿武昌太平军,又调蒙古郡王僧格林沁率蒙古骑兵防堵山东直隶,一时调令纷纭,绝未曾想,之前于十一月廿九日给张亮基的圣旨末尾的一句话,将挽救大清的命运。其旨云: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
当然,因道路阻梗,此旨要于十余日后方到长沙,眼前之长沙官民,乍闻湖北省城失守,震惊之余,皆觉侥幸,犹恐太平军再回攻长沙,其时湖南提督鲍起豹已驻防岳州,江忠源也在巴陵剿匪,城内已无防军,必不能守,张亮基亦觉恐慌,但见左宗棠镇定自若,只派人搜集征义堂的情况,这日又见左、郭、朱、谭四人谋划不停,便忍不住问道:
“季兄等不谋城防,是断定粤匪不回长沙乎?此时长沙空乏至此,但有数千匪众,老夫恐亦蹈常南陔(常大淳)之覆辙也。”
“中丞大可放心,武昌省城较长沙富庶甚多,人尽皆知,粤匪既破武昌,暂时定不屑于长沙也,而且武昌无险可守,粤匪定不久留,不久即可见其行动也。”
“最怕粤匪来一个回马枪,至时恐防备不及也。”
“定然不会,为今观粤匪大势,其后发展不过三策,上策为倾力北上中原,奔突冲直隶,趁朝廷惊愕之际图谋京城,则可速见其效,此策须其首领果敢明断,有成功成仁之志;中策则沿长江东下,图谋江宁,余杭一带,此处富庶,对大部分起于贫寒的粤匪众首领诱惑甚大,但那样必将割据一方,将来敌我定沿长江争夺,湖南仍是要地,我等将膺重任也;最下策则选择沿江西上,进入巴蜀,如此则终将为官军封锁,虽不难守住数年,但绝无争雄天下之可能也。倘若南下攻我长沙,纵然破城,亦无济于事,粤匪被剪灭不过三五载事也。”
“但万一匪首没有季兄见地,非选择南下,固然自绝其路,但我等仍难逃厄运矣。”
“哈哈,中丞岂能认为粤匪中缺乏善谋之人?前番战守长沙至如今陷我武昌,其才具令左某自愧也,倘若所有谋划决断皆出于那位伪天王,数年之后,吾等是否还是大清子民都未可知矣。”
张亮基听左公出言不逊,忙压低声音道:
“季兄还要慎言,以防祸从口出也。”
“哈哈,中丞说的是,不过左某绝非妄言,若不出意料,一月之内,上述三策即见端倪,但无论如何,这征义堂离我长沙不过百里,乃为肘腋之患,何况自古以来欲御外寇,必先平内患也,而且这征义堂一呼数万,可见民心之思变如斯,倘不及时清除,并整饬吏治,与民生息,必有更多枭桀之徒结党而起,后患无穷,至时将无可收拾矣。”
“季兄所言极是,亮基幸有季兄等襄赞,否则此刻哪还有章法可循,不过这征义堂既然有数万徒众,之前也有圣谕令老夫妥慎办理,不可稍涉鲁莽,激成事端,倘万一不能一举成功,岂不反为引火烧身?”
“中丞还请放心,我与意诚、思勉、文卿诸兄已多方调查,谋划数日,绝不会有失,现今岷樵兄既已困住晏仲武,不日当即凯旋,则可行动矣。”
“季兄既已谋划稳妥,老夫自然放心,不过纵使岷樵太守旋师,也不足两千人,去讨数万……”
张亮基住口沉吟,左公知道他心有不安,遂示意钟麟解释,钟麟接道:
“前番我同思勉兄亲到浏阳查访,再有多路探报,及当地名绅示书,综合判断,知其数万人大多乃裹挟良民,能战者不过两三千,而其中死党,更不过数百人,以楚勇锋锐之师,剿抚并用,定能收效也。”
“原来如此,季兄果然运筹帷幄,若需其他兵马协助,但请明言,各司定照言而行。”
“左某所计,此事务必保密,中丞万勿同各级文武说起,听说征义堂党羽已遍布各处,倘泄漏风声,则于我方不利也,只要不失先机,乌合之众,不足一战,不过为安全计,中丞可调总兵经文岱遴选五百兵勇至平江县驻守,防其北蹿与粤匪联络,另外,永州籍丁忧知州张荣组素有才能,当堪大用,可饬其就近带兵,以驻攸县醴陵一带,防匪南蹿,中丞传令时只需传其布防,不提征义堂则可。绿营中有一都司名曰塔齐布,前因守城有功,已擢为游击,此人虽是满人,但才能出众,有名将之风,只是性格耿直,数度得罪副将清德,甚至连鲍提军(鲍起豹)都曾顶撞,故而屡受欺压,为今人才匮乏,还请中丞大力提拔之。”
“此等皆非难事,有季兄在此,真乃天助,稍候还需同藩臬司议事,可还有不妥之事?”
“也无其他,还请中丞着手留心省内各级官员,此次粤匪过境,每每啸聚万人,小民不惜弃家舍业相随,其中尽是奸逆乎?乡民但能安居,何苦舍命作乱,甘膺大戮?可见民生困苦,已至极艰也,左某以为,此乱种种,盖缘各州县平时刑政不明,良莠莫辩,于奸民多所宽纵,因循讳饰,惟思苟且眼前,不顾国家大计,而于无权无势之良民,极尽欺压,大肆盘剥,毁其生机,迫其铤而走险。此次若想迅速平复战乱之损,非官民齐心不可,民心向背,关乎成败,若不能迅速起用廉明干员,对贪官劣吏严参厉劾,撤免惩戒,恐不能安我民心也。”
“季兄所言,同老夫不谋而合,方才正欲拟折,催新授按察使岳兴阿到省,其一到省,则即行查明举劾之。”
“远水难救近火,举劾参办并非定要臬司所为,中丞当知,为今紧急之势,如火燃眉,不能须臾耽搁,征义堂之事,左某一时难以脱身,还请中丞定要留心。”
张亮基点头答应速办,匆匆离开后厅,左公又对诸人道:
“我等再推敲一遍用兵方略,方才左某虽对中丞言谈轻松,然此役毕竟为我等首次着力调度,成败关乎今后在全省之名望声誉,更关乎今后各策施行之难易,不容有失也。”
钟麟先道:
“按之前季兄所言,首要务必兵贵神速,嘱岷樵兄旋师之后,不必回省,直接由平江小路驰赴浏阳县,到平江之前可假称追捕晏仲武余党,入浏阳后则扎营城东门外冯家岭处,假称奉中丞之命,赴援江西,暂在浏阳待长沙之饷,自平江至浏阳,若卷甲疾行,直抵要道,不需一日,可令其四五更起行,则匪必不及反应,楚勇三营,李辅朝一营略弱,可留冯家岭去县必经要道布置防守匪众扑城,以安县民之心,岷兄亲带刘长佑、江忠义两营设伏唐家岭,此处谷深道窄,可收地形之利,布置妥当后再大张告谕,令征义堂速将滋事各犯缚定献出,一面着令浏阳令赵光裕传唤周国虞,同时传知白沙团等集勇并力,克期会剿,征义堂死党闻言倘敢来攻,我方锐勇尽出,以逸待劳,一举破之。”
“嗯,还应提前分化其众,万不可与所有为征义堂裹挟民众为敌,若不问良莠,凡挂名征义堂者皆不赦,恐致良民畏葸,转坚从逆之志,反为不利。”
郭崑焘道:
“告谕可说明,虽是奉抚院之命剿匪,但绝不问征义堂与非征义堂,只问为匪与不为匪,良民若能将曾世珍、邓万发、朱兴祥、朱联石等匪首捆献者,照军功例给赏,其前误入征义堂之人,能擒献匪党者,亦给重赏,不问前罪,如此则其众必不能一心,纵然没有擒献者,也会扰乱其军心,使彼不能相互信任,以收功效也。”
钟麟道:
“意诚兄妙策,不过方才独不提匪首周国虞兄弟,可有深意?”
“周国虞虽是匪首,但查访下来,并无为匪确证,有传闻其在征义堂已无实权,且之前曾与赵光裕多有来往,至时,由该县传唤,倘若能招其投首,其于征义堂情形熟悉,则更易办理,倘传言不实,其为暗中主使者,则谕令独不涉周氏兄弟,或也可致其党羽生疑,更利各个击破也。”
朱教玉接道:
“以上谋划虽妙,但至时必然混乱不堪,如何识别良莠,不误伤平民或被裹挟之众?”
左公道:
“两处伏兵若有遭遇,则来者定为匪首死党,无需顾虑,此为难得之机,定要兜剿尽净,若一击事成,再进图其老巢,则必有思勉兄所虑之虞,可在告谕之时,多制标示印贴,凡来营自投或有乡绅保举者,每户开报姓名,填注印贴,令粘贴门首,以便识别,以免大兵进剿,玉石俱焚。”
“但如此难免有匪藏匿其间,恐留遗患也。”
“思勉所虑不错,只是此战我等虽对楚勇战胜有所把握,但从人数上看,终是敌众我寡,倘不能速战速决,一击致命,任其整顿,则反受牵制。自古用兵,难得雷霆之势,只要征义堂老巢被破,死党伏诛,即便有些须余党潜匿,终是失根之木,无源之水,之后由白沙团等尽心剿办即可,倘若不恤民情,滥伤无辜,非但伤我根本,失我良民,亦为天道所不容,故而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依计行事为妙。”
“原来如此,还是季兄所虑深远。”
“此次用兵,要在机密,某已嘱中丞严密,对岷兄亦不用札命,只用私信,托可靠之弁送达,嘱岷兄不到浏阳不可泄露,故而诸位定要慎言也。”
“不如就由教玉前去送信,如此可保机密。”
“如此最好,信达之后,思勉即随护岷兄左右,也就无需顾虑岷兄之安危也。”
众人正说间,忽听前厅一阵嚷乱,原来是有圣旨到,张亮基等在前厅人员都拜伏接旨,后厅诸人则移向门边屏声细听,来旨主要为区分湖广众大员职责,徐广缙、向荣等围武昌自不必说,琦善、陆建瀛等驻防也作晓谕,与长沙相关则曰:湖南贼匪与各县小股土匪,着张亮基鲍起豹尽数按捕,有须发兵剿办者,准其便宜行事,一切不为遥制等,其后又有关于起用曾国藩的旨意,后厅诸人闻旨大喜,齐叹果如左公所料。宣毕,张亮基将来使迎下照料,后厅诸人落座,郭崑焘压低声音道:
“季兄所要的东风果然已至,是否立即派专差去送咨文?”
“不可,意诚兄可还记得左某先前约定?我等不可操之过急,先冷两三日再说。”
其后朱教玉带数名亲兵前往巴陵传信等不表,单说腊月十三日,张亮基派专差快马前去湘乡送与曾国藩咨文,差员连夜赶回,回报曾公并未答应出山,并带回一封简函,其曰:
“石卿仁兄同年(张亮基与曾国藩同为道光十四年举人)大人阁下:
谕旨命弟在本省帮同办理团练乡民,搜查土匪事务,仍须商榷,弟在京数年,时常得睹圣颜,然每见圣上以团练办理多处无效,反滋惊扰为训。弟思倘应命而来,若认真督办,必须遍走各县,号召乡绅,劝其捐资集事,然湘省新罹兵灾,再出此语,负担深重,恐成累扰者十之八九,至时难保不生滋扰;若不认真办理,不过安坐省城,使军需局内多一供应,各官多一处应酬而已,实非弟之所愿,再三思量,无论如何办理,实无益于国事。况弟闻讣到家,仅有四月,葬母之事,皆未周全,尚思寻地改葬,家中诸事亦未料理,此时若遽出办理官事,则不孝之罪甚大,今欲拟折具奏陈情,恳请终制,来日还需兄能代为发折,弟亦嘱京中相好,万勿再荐,令我出而办事,陷于忠孝之难也,亦望仁兄勿再劳心致力也。书不十一,顺问台安,愚弟曾国藩敬上。”
张亮基阅罢来函,即示与左公等人,并商量如何回信,左公直言无需回信,其自有办法请其出山,亮基勉慰几句,又自忙去了。只听郭崑焘道:
“看来季兄所料不差,这曾侍郎果然不肯轻易来省,只是不知当世孔明神机妙算,有何奇招乎?”
左公看看郭崑焘,忽而朗声笑道:
“妙招就在眼前,莫非意诚兄自己反倒不知兮?”
郭崑焘忙摇头道:
“崑焘驽钝,看曾侍郎所言甚为决绝,何况他品阶甚高,又居京职多年,寻常人等哪能说动,崑焘去了,非被轰出门不可。”
“那日在白水洞,可是亲闻意诚兄劝某出山之高语妙论,此番何以如此谦逊也。”
“唉,愚弟早知季兄会有此言,那时一来与季兄相熟,无论成与不成皆无顾虑,二来还有家兄及仲兄(左宗植)同劝,何况季兄毕竟不像曾侍郎乃守制之身,是以当时季兄意虽坚决,亦不似眼前也。”
“那就还是有劳贤昆季一同前往,令兄位居庶常,亦算朝中一员,往来交情自也不浅,这侍郎大人总得给些面子矣。”
“可家兄也是托丁忧而未出,如何复劝曾侍郎耶?”
“也是,那就不如这样,好事做尽,此次连令兄也一并请出,贤昆仲即如前约,襄助曾侍郎建业立功,则大事尽成也。”
“季兄莫非说笑?就家兄那脾性,崑焘哪敢饶舌,何况明年二月,先父丧满三年,制成在即,岂能轻易夺情?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则可。”
“嗯,守制将满,确实不宜夺情,只是军情势如水火,哪能片刻迁延?此时楚军已至平江县,明日即抵浏阳,左某此时须臾不得离身,中丞更是片刻不许离省,不行便由文卿陪同意诚兄回一番白水洞,相助贤昆季,劝出曾侍郎在此一举也。”
郭崑焘见钟麟镇定自若,像是胸有成竹,遂望向左公,左公见他疑惑,不由笑道:
“莫非意诚兄不信?前番文卿可是一席话,将将黄南坡连人带身家都游说出来,文卿于天下大势之明晰,不在左某之下也。”
谭钟麟连忙谦虚几句,方道:
“愚弟自觉劝出曾侍郎也不难,只是如季兄所谋,恐不宜面见曾侍郎也。”
“然也,故而贤弟仅陪意诚兄走一遭,赴湘乡之事由筠仙兄去即可,愚兄即调侠兄两班官夫护送,可保无虞。”
“既如此,事不宜迟,钟麟与意诚兄明日即赴白水洞,季兄若有家书什物须携,或者其他嘱咐,亦可一并带上。”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29 21:45:53
第二十二章 谭钟麟以棋鉴人 郭嵩焘复为说客
湘阴名士郭嵩焘善为文,常以先后劝出左宗棠、曾国藩两位晚清名臣为荣,后随曾国藩办理团练,虽无巨功,但为文无数,江忠源、罗泽南、胡林翼、黄冕、刘蓉、曾国藩、吴敏树等人逝后文集序跋、墓表、行状等多出其手,亦是独到,今集其诗作四句,观之心性也:
寂寞无人言相士,满天风雨入平原。
须臾雾散群山静,啼鸟唤客观涛澜。
单说咸丰二年腊月十四日,谭钟麟与郭崑焘偕同四名护送兵勇往湘阴白水洞而去,前番太平军过境虽未侵扰此处,但两族人亦曾迁至湘潭避祸,上月底方才返回,近来本欲搬回湘阴,听到武昌城破,连忙打消念头,也在白水洞组织了族内几十名青壮练勇,以图自保。是日偏晌,六人已遇上放哨练勇,认得崑焘,忙回去通报,不多时,郭嵩焘与左宗植一起出来迎接,安顿好护送人员,请二人进了左宗植家,各自寒暄落座,倾诉别后挂念,守城安危,各有一番感慨,自不必表。
却说众人吃罢便餐,又饮茶数刻,闲谈不少,钟麟却迟迟不肯说出来意,崑焘自己又不敢提,自然暗暗着急,数度眼神示意,钟麟却假装不知,左宗植早已看见,便开口道:
“意诚兄与文卿兄值此繁忙之时同回白水洞,怕是不仅仅为送家书这等小事矣!”
郭嵩焘也早想到这两位定有使命,但应该不好开口,便接道:
“也是,文卿兄有何使命,但讲无妨,不知是中丞有命,还是季高兄遇到什么难处?”
郭嵩焘知道自己弟弟既然不好开口,估计还是与自己有关,所以只问钟麟,却见钟麟不慌不忙道:
“其实也无什大事,稍后再说不迟,之前早就多闻郭庶常手谈术精,棋艺高明,钟麟也曾从长辈那里习得一二,一时心痒,方才正在思索如何开口请筠仙兄指教一局才好。”
这郭嵩焘甚是喜欢围棋,棋艺也不算高明,但是下棋的人,往往越是水平不济,越是痴迷不已,尤其听不得别人恭维自己的棋艺,听钟麟一说,不由哈哈大笑,嘴上却谦道:
“都是外界谬赞,愚弟不过初入门径,素来羡慕古今隐士,多有卖弄而已,既然文卿兄也好此道,郭某入山以来,难觅对手,早已向往不已,敝庐尚有纵横格具,意诚也该先见家人,且邀诸位一行。”
众人忙叫声好,郭嵩焘在前,一行人出了左宗植家,往山里更深处走去,先前钟麟等虽在左宗棠兄弟处多有盘桓,但却未去过郭嵩焘兄弟处,此番跟随,山绕水转,别有景致,其时渐近年关,天已转暖,百草虽未萌动,但微风轻拂,流水淙淙,时有鸟鸣鹄飞,端是灵秀之地,只有一里多路,已看不见左公屋舍,眼前却是一处更为开阔之地,堂宇也更宏伟,郭嵩焘毕竟进士出身,财力更佳也不足奇,但见此处多植苗木,桃李尚秃,腊梅正旺,芬芳馥郁,恰似仙境,钟麟心道若不是外辱内患,真愿也觅一处桃园,耕读其间。崑焘先回自家,但因惦念进况,不到一刻即到兄长家来,堂上已经摆下棋墩,郭嵩焘与谭钟麟危襟正坐,左宗植也手捧一茶,在旁观战,郭崑焘忙坐下来。
郭嵩焘执白先行,起手便是北方坎位之星,古时围棋与今不同,双方先置对角星位各二,寓意对弈双方各在自家与对方占有一角,之后方谋取发展,星位乃是大场,起手星位极其正常,当时大多的下法也基本都是抢占除天元之外的四个星位,只见钟麟微微含笑,并拢食、中二指,夹住一枚黑子,便置于据自己最近的西方兑位之星。郭嵩焘陷入思索,大多初入门的弈者往往针锋相对,若彼起手在北,我定要南,如此则快速展开争夺,此时钟麟要了西面,郭嵩焘则面临东和南的选择,若选择东,则坎、亘、震三星呼应,虎虎生威,但西南坤位星必受黑棋兑、离二星钳制,急需展开,而若选择离位,则双方仍是同形,下一步才须变化,郭嵩焘当然知道钟麟此行并非为棋,定有深意,此次自家兄弟不敢开口,不出意外,恐是要劝自己出山,故而上来就要自己做出选择,只是不知道这位看上去镇定的年轻人还将用什么理由来游说自己。
郭崑焘见兄长只下了一手棋就停手不动,大为困惑,原本觉得钟麟此行既是为劝兄长,却非要先和兄长下棋,定是难以开口,而先套近乎,哪里知道钟麟却凭借弈棋,反客为主,上来即要兄长作出选择,此时见兄长尚在凝思,知道所思定不在棋局,或许,其已猜到了自己此来之目的,正在作出抉择吧,良久,郭嵩焘方出手,选择了东方震位,原来,嵩焘打定主意先要守住自己,静观时变,故而选择做大自己右下角的实力,反正左上暂时也不怕来攻。
钟麟又捻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拍在了自己左下角乾星上两行再左一行处,此处大有计较,对于乾星来说,叫做大飞,当时围棋理论有所不同,现今攻星位之角均以小飞或三三为常见,但那时认为距敌方太近,不能攻守兼备,故而攻守角多以大飞为主,郭嵩焘本以为钟麟必定会下南方离位之星,却不曾想他却先守了一角,如此自己只有三种选择,一是抢占离位之星,此为最大之场,二则同钟麟一样,也守一角,第三种则飞攻黑棋东南巽位一星,以攻代守,抽手之后再占离位之星,然而到底选择何处才好?此时定是钟麟再次考验自己,离星代表诱惑,守则代表不为所动,攻则代表继续待时而动,自己犹豫再三,除了逐渐排除守角之选外,另外两个着实难以抉择,自己如果出山,既不能完成守制,算是不孝,更有可能难挽危局,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身首异处,但如果不出山,眼看着别人建功立业,或将名载青史,自己终归籍籍无名,谭钟麟故意下出此手,定是暗示他的理由有足够的诱惑力,却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
那边郭崑焘和左宗植二人却摸不着头脑了,一会儿看看谭钟麟,只见钟麟凝视棋盘,面带微笑,再看看郭嵩焘,但见嵩焘亦是凝视棋盘,眉宇紧锁,二者已经各续了一杯茶,还不见嵩焘的动静,真是不知道这两位对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下一两手就如此思考,恐怕绝对不仅仅因为棋局,崑焘心中又自暗喜,想必钟麟已经把准了自己老兄的脉门。
大约又过了盏茶功夫,才听郭嵩焘长吁一口气,白子拍在了离星之上,看来他终于还是动了心思,如果理由足够充分,价值又非常大,何不尝试一下,何况人家也未必就是借棋来拷问自己,但一落下,忽又暗悔,此处乃是离星,莫非寓意当离此处。之后棋局进展甚快,钟麟已然明白此行定能成功,只需再润色一下自己稍后之言辞。单说棋盘上形式进展,不久布局完成,钟麟守稳了两个角,郭嵩焘也在东北方向地势皆收,虽然西南方愈显薄弱,但做活也并不难,进入中局,钟麟一子在白棋的东北势力打入三三试应手,见白棋直接跳攻做活急所,不肯放生,于是脱先转而攻击东南方白棋一子,白棋苦苦做活,仅得三目之地,黑棋却形成厚势,于是大肆侵消白方东北处的实地,因为郭嵩焘不肯让钟麟起初打入一子成活,面对侵消步步退让,钟麟得寸进尺,连扳三手,浑然不怕白棋双打,白棋权衡之后,没有选择激战,被钟麟回手虎住,白棋虽然也借机扳出,但黑棋退长,将对方压在二路上,用十几目实地换了个大模样,并得了先手,趁机围收,棋盘上虽基本都在东半边展开,但郭嵩焘见黑棋中腹已不可能打入并做活,而实空上已差了数十目,纵使后面如何借用,亦难挽颓势,遂中盘投子,连叹钟麟棋艺高明,钟麟赶忙谦辞,嵩焘指着当初钟麟连扳的地方道:
“都说棋如性情,文卿兄看似沉定,何以在此方咄咄逼人,下出此等险手,倘若郭某双打,拔掉一子棋筋,就不怕此处厚势全消乎?”
“筠仙兄以棋悟道,果然不凡,钟麟不过投机取巧而已,当时行棋至此,倘不能扳下,筠仙兄必守住三路,一消一涨,几十目棋差异,形势必然翻转,愚弟之所以冒险,皆是因为之前试出筠仙兄不肯让黑棋在自己实地之中活角,必然顾忌角落,是以放手一战,才侥幸获成功矣。”
“文卿兄果然锐利,季高兄之前常说郭某心胸尚欠开阔,计较小处得失,看来此局尽显其纰也。”
“筠仙兄过谦矣,此番愚弟随意诚兄同来,想必筠仙兄定已猜出其中缘由也。”
“喔?文卿兄不妨说来一听。”
“人皆言郭庶常好友及天下,知交遍三湘,如今虽是隐在青山,却能尽晓天下大事,不知筠仙兄可见重大机遇在前耶?”
“愿闻其详。”
“为今我大清外受夷辱,内生祸乱,朝廷已难以抵挡,武昌省城失守,各地震惊,《读史方舆纪要》曰,夫武昌者,东南得之而存,失之而亡者也,此次粤匪乃是逆势北上,已破坚城,必然祸及天下。但危乎机也,此时亦正是我湖湘弟子崛起之时,粤匪新去,短时当不会再来,此为天时;粤匪去时,带走湖南大多思乱之民,所留表面虽是残破,但毕竟尽多良民,有季兄亲自辅佐张中丞,定能及时平乱,廓清省内,此为地利;湖湘士子,英才荟萃,当此大难皆有奋起立功之志,有领袖群伦者,再得朝廷钦命,必将矢志不移,此为人和也,得天时地利人和者,定有大成,只是此事总欠东风,今着落在筠仙兄身上。”
“文卿兄所言不无道理,听来也是令人振奋,不过,郭某岂无自知之明,无论运筹帷幄,还是治国安邦,比起季兄之才,郭某差以千里,就算是在京城略有薄名,也不过区区一个庶吉士,怎么可能领袖群伦矣,文卿兄莫非取笑郭某?”
“可若非有朝廷圣命,再有振臂而呼者,我湖湘大地群龙无首,何以成事?”
郭嵩焘捻须略思,遂道:
“郭某记得方才文卿兄与意诚好似谈及湘乡曾侍郎之事?”
郭崑焘遂将左公谋划请出曾国藩来领袖湖湘的事,以及曾国藩坚决拒绝之意和盘托出,郭嵩焘闻言大笑,道:
“就说季兄哪能将大事寄于郭某之劣才也,原来是要郭某复为说客,这有何难?意诚还嗫嗫不言,岂不闻为兄最喜做这举贤荐才之事,他日为兄纵使了无功业,也能博个美名也。”
谭钟麟见郭嵩焘将劝出曾国藩之事看的过于乐观,遂道:
“筠仙兄舌生莲花,当然马到成功,只是这曾侍郎拒之甚坚,要动其心思,恐非一二日之事,而眼前形势紧迫,须臾不得耽搁,倘不能立成,恐反误大事矣。”
“文卿兄可知,愚弟与曾侍郎已订交十七载,道光二十年曾侍郎染病急危,还是郭某亲自护持痊愈,此番曾侍郎丁母忧,恰好也该吊唁也。”
“如此说来,筠仙兄定亦深知曾侍郎也是善辩之人,尤遵制达礼,恪守孝道,倘无充分之理由,定能立时劝出乎?”
“这,不经试过,郭某实无把握,不过总胜过不去一试也。”
“兵家有云,谋定而后动,此事无非较守制之道与夺情之需孰轻孰重而已,为促成此事,季兄已将湘勇作一大礼,然唯恐曾侍郎仍然不为所动也。”
“据郭某所知,的确大有可能,曾侍郎向以读书学问为要,对领兵攻战恐无兴致。”
郭崑焘插言道:
“领袖三湘士子崛起与护佑桑梓之情这般筹码亦不够乎?”
郭嵩焘道:
“曾侍郎本就领袖三湘士子,这算不得大筹码。”
谭钟麟接到:
“此处还有一策,今朝自顺治年间入关,已逾二百载,我汉民被迫剃发易服,极尽屈辱,无论在朝在野,汉人地位始终低于满、蒙一头,倘若此状能由曾侍郎改观,或许算一筹码。”
“如若真成,曾侍郎则是我汉人之领袖,只是文卿兄也知此状已有二百年之久,朝廷岂会轻易转变。”
“汉人与满人地位之差别,实因当时旗兵强悍而我汉将颟顸所致,而今旗兵已然堕落殆尽,而我汉人若兵强马壮,恐乃圣上一道旨意之事也。”
“文卿兄胆量实令愚弟佩服,竟欲凭此势改观朝政,不知季兄可知此谋?”
“此亦季兄之议也,不瞒筠兄,季兄之谋,还有更深之处,倘若练成精兵,辅以季兄之谋,外抗强敌,内平寰宇,乃是不世之功也。”
“有此二筹码,似觉当有一半把握说动曾侍郎,方才说时,愚弟又生一计,曾侍郎父尊竹亭公乃是旷达之人,常有豪迈之语,此番既去吊唁,大约能见竹亭公,若先说服竹亭公,以父命解曾侍郎守制之心,定能成功也。”
“还是筠兄善谋,不过纵真说服竹亭公,曾侍郎还有一成可能拒绝。”
郭嵩焘一怔,问:
“为何还有一成不能把握?”
“倘使曾侍郎曰:何以筠仙兄不一道夺情同出,则奈若何。”
“哈,原来文卿兄陪愚弟切磋棋艺是为此事,难怪开始即费心机试探,文卿兄既然早懂郭某心意,此事也不过要一应允而已,郭某答应,倘曾侍郎真以此言相问,定不惜行不孝之心,不过,曾侍郎向以宽厚待人,又与郭某交厚,即便真有此心,亦绝不会使郭某守制之举功败垂成也。”
钟麟又叮嘱郭嵩焘绝不可以提起此行与左公之关系,也不能同他人提起自己等,又做了一番解释,众人皆叹左公之谋,实不亚于孔明,无愧于今亮之称。其时天色已晚,郭嵩焘命家人摆宴,又聊了一个时辰才止。是夜钟麟随左宗植安排休息,次日清早,郭嵩焘、郭崑焘、谭钟麟三人一起动身,出来群山,即碰上左公安排的两班官夫相候,护送郭嵩焘自往湘阴而去,苦劝曾国藩出山不表。
单说钟麟,同崑焘及四名护勇因上日劳顿,并未急行,直到天黑方回长沙城,自小门进了巡抚官邸,直入后堂,却见左公一人正在门边倾听,见二人回来,示意不要说话,二人好奇,一起过来,正听见前厅一人大声道:
“只是如今湘省人心未定,无兵无饷,令遽举此大事而不使某知,何也?征义堂数万之众,一旦围我省城,岂非置我长沙百姓于水火之间,倘非赵大令血书来禀,中丞打算瞒我等至何时也?”
钟麟已听出此乃湖南布政使潘铎之声,料想定是江忠源按前计行事,却遭浏阳县令赵光裕所阻,又将信息传至长沙,潘铎等人才来质问。只听张亮基温言劝道:
“本院何曾不想与藩台大人、知府大人等商议,只是此间各署,均有征义堂间谍分布,倘若泄露,贼必先我而发,故密不告君,君等勿虑,江岷樵必了此事也。”
潘铎等人还是不肯罢休,有人抗议张亮基不信任大家,有人则抱怨,一旦失败,阖城危险等,直吵闹了半刻,只听张亮基怒道:
“诸位不欲张某剿匪,不惧被疑私通会匪也?什么阖城百姓安危,以某看乃是畏敌惧死也!张某乃一省之首,倘若朝廷怪罪,诸位但自脱干系即可,倘若贼破我城,诸位不妨持张某之头与贼求免也!”
众人听张亮基言辞激愤,大有雷霆之势,一时为之所慑,顿时没了声息,又有半刻,陆续辞别而去,左公低声叹道:
“胡润芝诚不欺我,张中丞实乃林文忠公一般人物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30 11:07:52
第二十三章 江忠源再展锋锐 曾国藩欲揽奇才
晚清湖南士子,受理学复兴之影响,多有建功立业之壮志,江忠源团练楚勇时,自不忘鼓励众人,把握机遇,奋勇杀敌,终成锐利之师,今录其诗句,以感其怀:
人生隐显只两途,不为廊庙即江湖。
蓬蒿岂合埋名姓,莫更因循误此躯。
曾国藩自道光十八年会试中第,由翰林七迁乃至礼部侍郎,可谓眷遇甚隆,然毕竟只是文臣,虽号称领袖湖南士林,但亦不过是讲读经籍而已,平时常伴天子左右,但多是安排祭祀、典礼、拜谒诸陵等事,每每参与乡试、会试,招揽人才,多为座师、房师,才有门下弟子无计之说。直至咸丰二年腊月十五夜前,哪曾想过练治大军,平叛乱,兴洋务,封侯拜相,终成晚清第一名臣,这其中郭嵩焘的劝说之功自然甚大,不过其能不拘泥于礼教窠臼,应时而动,把握机遇之抉择,也是必然。
拙作单记是年腊月十八日,郭嵩焘说出曾国藩,重返湘阴白水洞,途径长沙,自然不忘拜访巡抚官邸,张亮基早知其人,自然多有赞赏之词,但也知其行是为见左宗棠等人,刚好潘铎与仓景恬等进来,也就借机公务,不多打扰,郭嵩焘进入后厅,左公与郭崑焘、谭钟麟早已等候在门外,一见即握手感叹,客套不表,一行入内落座,左公道:
“筠仙兄定是为我等送喜讯而来也,否则何以面色红润至此。”
“哈哈,季兄目光锐利,愚弟有幸不辱使命,昨日即同曾侍郎自湘乡动身,先赴湘勇大营,曾侍郎与罗罗山还要商议团练大计,过两三日将一同来省,愚弟就先行一步,来报喜讯也。”
“如此说来,筠仙兄此行甚是顺利也。”
“非也,非也,幸亏那日有文卿兄提前谋划,否则愚弟真不知如何打动曾侍郎,经一夜彻谈,才见心动,惟辞以礼制,说什自操大清礼部,未有先不守礼之道,愚弟早说动竹亭公,父命一下,方欣然从命也,愚弟急来,实受曾侍郎所托,打听之前托中丞代上奏折可否寄出,倘还在此处,则无需再发也。”
左公等人闻言大笑,只见郭崑焘起身自案后杂物中取出一函,递与兄长,正是曾国藩亲笔奏折,仍存封严密,郭嵩焘叹道:
“看来季兄早已料到曾侍郎必会来省也,此前但知季兄料事如神,如孔明再世,可未卜先知,至今日方知绝非虚言也。”
“过奖过奖,若非筠兄从中劳碌,左某绝无把握请动曾侍郎也。再有,之前嘱托筠兄勿泄此谋之事,尚无疏漏乎?”
“一切但遵季兄所谋,只是曾侍郎即将来省,季兄定须多有交往,如若刻意而为,恐难免生硬也。”
“筠兄但可放心,左某自有计较,惟需谨记,此事只有我等四人与思勉兄知之,绝不能再多一人,左某谋划,如传出风语,为朝廷侦知,按上蓄意作乱谋反之罪名,则厉至诛族,为吾等身家性命所计,此事当永不再提,他日筠仙兄昆季乃至岷樵兄、南坡公等三湘士子当同罗山门下全力辅佐曾公,成我湖南大事也。”
众人齐声应命,话音刚落,忽听前厅一声“紧急军报”,有军情至,左公忙同郭氏兄弟往前堂走去,钟麟如约,止在后厅,此时他多以文书打扮,外人进来也只认为乃一普通书记之员也。
钟麟隐约听到前厅一阵乱声,屏气凝听,听到潘铎之声道:
“浏阳县城,不足五百楚勇,江太守(江忠源已授即补陕西知府)设伏唐家洲也不过千人,如何抵御征义堂五六千众来扑,倘一溃败,非但浏阳不保,长沙亦危矣。”
只听张亮基高声道:
“诸位莫慌,此报仅云刚刚接战,未言胜负,还请耐心等待一二。”
不知堂上是谁嚷道:
“匪众于我四倍有余,我方哪有胜机?中丞不见发匪来时,只数千人即溃我万人官军,纵使江太守楚勇善战,恐也难挡锋锐也。”
堂上仍旧议论纷纷,又有军报传来,张亮基让来人大声读出,却说扑县城近两千人已经与李辅朝营僵持住,我军坚守营垒,匪众数攻不利,只在营前叫骂,又说另股三千余人已入唐家洲伏圈,信使走时即将进攻。堂上更是哗然,有人论道:
“自古伏兵,多是以众伏寡,哪有以少伏多者?此行不啻以卵击石之为也……”
想是张亮基已是不耐,大声打断道:
“诸位何以慌张至此?莫非真盼我军溃败乎?详细军报未来之前,再有丧气之语,乱我心神,休怪本院拿问严参也。”
众人顿时收声,大约均已落座,唯有守候,众人直等到天色渐暗,还无新报传来,已有人约是不耐,告辞而出,直到天色黑透,终听一军士快马边驰边喊道“捷报”,在门前滚落下马,张亮基等迎出大厅,接过军报,边阅边大声道“好”。众人皆屏息听念,原来江忠源以数十骑将征义堂大队诱入唐家洲处深谷,三方伏兵顿起,征义堂部众毕竟缺乏实战锻炼,而且多有裹挟之众,一见遇伏,顿时慌乱,楚勇勇目何正杬大臂带伤后血流不止,仍然争先陷阵,楚勇士气高昂,征义堂诸首领见抵挡不住,慌忙逃窜,楚勇追杀二十余里,斩杀数百,生擒五十余名,只阵亡楚勇一名,众勇见征义堂部众逃远,遂收兵往浏阳县城掩来,声势浩大,李辅朝见江忠源得手,命楚勇出垒合力兜杀,又有不少斩获,查点斩杀征义堂堂主张大武及以下头目三人,割取其部众首级正在点验,楚勇有三十余人受伤,仍只损一人。
众人闻讯大喜,厅上一片道贺之声,什么中丞镇定有方,什么左先生筹谋得当,不绝于耳,张亮基也不多说,只言大家一天辛苦,吩咐于厅上着备便宴,一干文武直嚣闹至深夜方止。
次日陆续又有战报,楚勇会同当地各团连夜兜剿征义堂部众,下令良民领印贴并开具姓名者免死,一夜来营领取者万余人,征义堂势力大衰,死党已退至三平洞山口老巢,裹挟民众已经甚少,正准备继续进剿等语,其后江忠源整合浏阳各乡团练,挑拣壮勇,得数千人,分令候选知县伍煋、拣选知县赵瀚共带五百驻守溪岗要地,又令候选训导文鸿盛、在籍贵州县丞汪筠带五百守长泥岭,江忠源自率江忠义、刘长佑、李辅朝、杨承义、肖良植等带一千余人直扑古港,准备进攻三平洞。
张亮基难掩兴奋之情,命人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来答谢左公等人,亲邀布政使潘铎作陪,这潘铎二十年前即中进士,比张亮基还要大十多岁,本已顺利升任河南巡抚,为政一向老成稳重,谁知去年因所举荐之人犯赃而受牵连,降至山西按察使,前文已表,太平军广西起事后,长沙军情危急,调来湖南,也是受任于危难之间,故而自视甚高,起初看张亮基对左公言听计从,本十分不满,如今先有长沙守战调度有方,浏阳剿匪又初战大捷,方知左公才干高绝,既然张亮极力邀自己作陪,自然也就不吝赞美之词,左公嘴上作谦,却又忍不住纵谈国政大计,滔滔不绝,座上郭氏兄弟与钟麟皆暗暗赞叹不已,酒至半酣,潘铎忽道:
“既然左先生通晓各处典章,潘某遇一难处,可否指点一二。”
“不知藩台大人有什难处?还请说来一听。”
“其实本也不算大事,只是潘某才拙,总是无从着手,我湖南一省,按朝廷之命,例以淮盐为食,之前各州县因贼匪滋扰,票商裹足,盐船潜踪,如今发逆更是盘踞武昌,江路阻绝,省内存盐早已销售一光,每斤食盐已贵至百文,仍有不济,百姓本已困苦不堪,再受此盘剥,何以为生?不知左先生可有良方救我黎庶乎?”
“藩台大人恤民之心可鉴日月也,且此事绝非小事,要说盐政,起自管子“官山海”,汉武时推出盐铁令,迄今已近两千年,向为各朝利薮,而今大多沿袭前朝,乃我朝地丁之外最大入向,尤其淮盐,经敝亲家陶文毅公大力裁汰,改盐引为盐票,收入大增,朝廷断然不会轻革旧章,但如今淮盐既然难以入省,势必要觅非常之计,不知藩台大人可了解民间是否有私盐贩运之事?”
“怎会没有?前日还有宜章县、桂阳州、郴州等处报来查获大量私盐之事,正不知如何处理也。”
“是也,如今私盐利润高涨,必有猖獗,既然是郴州一带查获较多,则私贩必从粤东而来,此省产盐本就甚多,又未改引为票,多有乱象,朝廷为防其私盐侵夺淮盐之利,向来查拿甚严,但终难敌贪欲之心,何况各地牧守,亦不愿增民负担,故多充耳不闻,甚或与私贩勾结也。”
“正是如此,但朝廷终归立有严法,我等既不能解民困苦,又不能放任私贩不行约束,左先生既对盐政了然,未知如何化解也?”
“以左某之见,还需如实上奏朝廷,与其一任百姓违反禁令买食私盐,不如变私为官,即可使百姓食盐充足,更能抽提税纳,所得之利充实藩库,岂不两全其美?”
“只是万一朝廷不允,或者户部碍于旧例,迟迟不能定夺,民间仍是难待也。”
“此事还请藩台大人放心,这写奏折的事,左某还是心中有数的,到时有中丞与爵帅的联奏,并不难定,不过来回确实会有耽搁,不如这样,用一借字,奏明如果朝廷不允,则可待恢复淮盐之际归还,而我省即以徐爵帅之名义同两广叶制军先借两万引粤盐救济,此时朝廷忧急战事,当知缓急,纵使有变,亦不致问罪也。”
“左先生果然担当非凡,只是……”潘铎故意停语目视张亮基,张亮基当然明白潘铎所忧,便接道:
“振之兄无需忧虑,此事理应愚弟担当,既然百姓待盐急迫,不如即刻行动,愚弟稍后便修书,派人去商徐爵帅,奏章之事还烦请左先生等代劳,振之兄则与盐道着手细节,选可靠之人详议章程,妥善经理,民生所关,刻不容缓也。”
众人一致应是,再饮一圈,遂起身罢席,众人各自奔忙起来,左公下笔千言,写成《恳请借销粤盐折》,众人稍加议论润色,誊抄毕,当日即着人送往岳州,诸事已妥,郭嵩焘忍不住道:
“方才季兄言及盐政利润丰厚,又有取其利以用于团练防剿之心,何不直接同潘大人明说,只恐此利一入藩库,再出则难也。”
左公长笑一声道:
“筠兄果然善谋经济,只是自长沙解严,众军北上,黄南坡丁忧,军需局已经名存实亡也,此时与藩库分利,确无名目,反使人疑为贪财。候曾侍郎入省办团,恐为经费所困,至时由筠兄献计,必为曾侍郎视为肱骨也。”
“季兄取笑矣,嵩焘只会读些死书,哪有什么经济之才,只怕至时将令季兄失望也。”
“哈哈,筠兄何须过谦,左某以为曾侍郎能以罗山门下办团,再有老兄与南坡公等办理经济,定能速开局面也。”
次日郭嵩焘先回白水洞,有圣旨命张亮基择防守省城尤为出力者开单呈览,左公同钟麟、郭崑焘等商议,拟就名单,只候张亮基、徐广缙等定夺,左公又力主趁机奏明征剿征义堂情形,直忙了一天,腊月廿一日一早,有报曾侍郎已到省城,张亮基忙去迎接,这二人品衔相同,只是一位封疆地方,握有实权,一位常居中枢,负有钦命,相见自是多有寒暄,介绍了随行一干文武,众人自各忙公务,二人遂同行至巡抚府邸,执手进入大厅。
却说钟麟仍以文书打扮,避于幕后,左公则与郭崑焘候在厅上,原来左公先曾国藩一科中举,但其后三番会试不中,曾国藩也是考了三次,第三次幸运中得三甲第四十二名,自此轨迹截然不同,二人虽两度同科赴考,共居湖广会馆,却因性格差异极大,也不着意结交,后来一朝一野,各有名声,但曾国藩数十年不曾回省,此次竟是初次见面,曾国藩早闻左公策划镇守长沙,才能卓越,近日又剿办会匪,锋芒毕露,自己虽说奉旨帮办军务,但只是一个空衔,前番被郭嵩焘说的心动,也确实见到罗山门下所练三营湘勇可观,但毕竟不足两千人马,今后若想图谋大事,必得有左公般的人才辅佐才行,故而早想延揽,如今一见之下,不待左公施礼,连忙抢先一步,紧握左公之手道:
“久闻左先生才能卓绝,国士无双,为我湖湘翘楚,国藩早欲结识,苦无缘分,今日得见,果然英气逼人,气度非凡,国藩一介书生,不通军务,今后大计,还请先生悉心指点则可。”
左公早就端详曾国藩其人,只见他面貌清癯,双目沉毅,下颌瘦削,竟与钟麟有半分相似,更多几分老成,嘴角下弯,显然也是刚强之人,左公早听郭嵩焘、刘蓉等人说过其人倔强之状,如今却对自己礼遇有加,内心大为感动,但一想到他日定需与其分庭抗礼,便故作冷淡道:
“哪里哪里,曾大人才是领袖三湘士子之大才,宗棠不过一介村夫,全蒙中丞不弃,恬作幕僚而已。”
曾国藩闻言顿时一怔,听出了左公仿似并不打算亲近自己之意,遂讪讪的松手。张亮基不知左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之前深忧左公为曾国藩所招揽,自己便会失去臂膀,如今看情形倒大可不必担心了,急向前化解尴尬,郭崑焘同曾国藩之前早已相识,也忙寒暄起来,四人依序落座,只见左公虽居下位,但浑然不知拘谨,直问曾国藩道:
“曾大人手握钦命,能为乡梓安危而夺情出山,实令宗棠佩服,只是不知意欲从何着手也?”
曾国藩早就听闻左公狂傲不羁,一见之下已是深有感受,不过见他还能主动相问,说明并非漠不关心,或许只是性格使然,不如以退为进,先听其如何说,不过这左公大人来大人去的,显然过于生分,念及遂道:
“国藩还请左先生万勿再称什么大人矣,我等四位,皆当以兄弟相称,石卿兄、意诚兄、左先生意下如何?”
张亮基与郭崑焘连忙称是,左公也知不可过于做作,遂点头道:
“曾兄既然不以左某贫贱,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也。”
“季高兄客气矣,方才说到这帮办军务从何着手之事,曾某正苦于无所依仗,欲向季高兄请教也。”
左公听曾国藩直接改称字号,遂也改口道:
“左某以为,涤兄既然领袖三湘士子,第一要务当是开府设局,延揽人才;次则当迅速汇集全省大小团练,于长沙立一总团,以湘勇为班底,勤加操练,以成战力;其三,应着手经济之事,饷从何出,费由谁给,关乎今后发展,如此三事尽成,则涤兄当立不世之功也。”
“季高兄果然洞悉机要,着眼全局,只是曾某才疏识浅,哪堪成事,如有幸能请到季高兄总揽全局,实乃曾某之大幸也。”
原来曾国藩仍不甘心,试图拉左公为自己用,也不顾及堂上张亮基的感受。左公心道,自己可以给予任何帮助,但却必须划清界限,怎可能投身其麾下呢,抬头看张亮基,见其也正看向自己,料想张亮基对曾国藩明目张胆的挖脚之事也无可奈何,只能紧张的看左公如何打算,左公便朗笑一声道:
“左某心在山林,素无大志,虽受中丞礼聘,不过滥竽充数,一旦诸事稍有头绪,定将归隐田间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31 11:15:49
第二十四章 张抚台举劾州县 曾侍郎度岁长沙
一方民风,哺育一方生民,生民之中孕育英杰,英杰复化育民风。晚清湖湘文化独领风骚多年,自有其独到风气,今改罗泽南《春日偶吟》数句,以赏罗霄山下,湘江水畔的士子之风:
安贫守拙历艰辛,几箧残书略等身。
夜深敲句来风雨,飞鸿嘹唳楚江滨。
康熙三年,诏移偏沅巡抚驻地于长沙,后改称湖南巡抚,于贡院街(今中山路青少年宫)建衙门府邸,历经一百八十余年,不断扩建,至咸丰二年,已有房屋数百间,取名又一村,往南延至坡子街,并在此建射圃,供官员亲兵操习武艺,曾国藩入长沙办理团练,即在这射圃之中开府,自名存养书屋,后发展成曾公馆,随着曾国藩家族的发展,益见壮阔,可惜因九十年后一场悲壮大火之劫,今已难见盛景也。这存养书屋与巡抚府邸不过一墙之隔,曾国藩初来乍到,每日都往巡抚衙与张亮基、左宗棠等商量事务,谭钟麟刻意避闪,只能从左公、郭崑焘的话语中,了解大概,江忠源率楚勇于腊月廿三日进驻古港,其后数日,攻破三平洞,留下诸将收拾残局,自己同朱教玉先回省城汇报,曾江二人只差一岁,却早有师生之分,自然多有交流,这天曾国藩与张亮基亲去城外湘勇大营视察,左、江、郭、朱、谭诸人聚在后厅谈论,只听左公叹道:
“曾侍郎此人的确正派,勇于任事,亦有韧性,只可惜张口程朱,闭口礼制,才具甚不开展,且又不谙兵略,左某有心暗助其成就大业,只是倘若真由此公调度全局,与贼交战胜败有差,必将反复,恐难以遽了此事也。岷兄与其交往甚久,未知如何看待?”
“吾师乃曾子后裔,究心理学,饱读圣贤,致力于修身养性,自然不比季兄腹含古今,胸蕴天下,然而于今日之湖湘一省,要说一呼百应,舍吾师则必不及也。”
“正因如此,左某才多担忧,曾侍郎他日必将领袖一方,手握军政大计,然其性格谨小慎微,颇显优柔寡断,恐难以纵横捭阖,平定天下也。”
钟麟所思却又不同,此时插语道:
“季兄莫非心意已改,意欲佐曾公逐鹿天下也?”
左公闻言一怔,自己从未有过此想,当初在白水洞已决意助朝廷速平叛乱,何曾打算再起波澜?此时忙道:
“决然未有此想,文卿何出此言?”
“倘使真有既能一呼百应,又能纵横捭阖,决胜千里之智者,将来恐非将相之志矣。曾侍郎恪守礼制,当无非分之想,否则他日手握重兵,恐非朝廷之福,亦非天下之福矣。”
左公何等聪明,钟麟点出此语,马上便想到历史上屡屡出现的功高震主、重臣犯上之事,自己之前也一直谋划他日不为朝廷所忌惮,以防事端,如此想来,这曾国藩之缺点,倒恰是优点,何况自己眼高于顶,从未想过居于曾氏之下,又何必忧虑其才能略歉,说不定反倒能为来日自己脱颖而出创造便利,想到此竟豁然开朗,乃至哈哈大笑出来。众人不知左公已经想及深远,见左公大笑不止,皆有面面相觑之意,郭崑焘道:
“季兄为何发笑,可否为我等解惑也?”
“哈哈,方才经文卿提醒,方知之前的确过于苛求也,曾侍郎既能一呼百应,来日身边必然将佐如云,此公又能虚心下问,何愁不成大事也。唉,不过左某也才想及,确有求全责备之弊,这自视过高之病,每每作祟,幸有诸位不与左某一般见识,否则言语之间,恐早伤诸兄之心矣。”
说罢竟抱拳致意,江忠源知道自己与曾国藩存有名分,方才左公话语毫不客气,此时所含歉意,定对自己,忙接道:
“哪里,季兄明觉果敢,从不遮掩,品评往往一语中的,我等与季兄相处,从无忧惧,更无须防备心面不一之虞,甚是轻松,何况以季兄之才,当得上指点天下,我等谁人不知,季兄万勿自谦,倒显伪诈也。”
众人也是连声附和,气氛甚是融洽,正在此时,前厅忽报善化王知县求见,众人一听,忙起身迎接。这王褒生自从担任知县,一直忙于政务,因断事明正,深得众誉,又筹募一团练勇,平时难得一见,今见仍是神采潇洒,快步向前,与众人寒暄致意,互道近况,因年龄最长,被让至上座,左公笑道:
“侠兄果然擅长理政,日来已有王青天之美誉,中丞折上又有保举,来日官运亨通,非我等所能企及也。”
“唉,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之前但知悠然自得,不识民间疾苦,那知黎民困顿至此,某本无志于官宦,惟不忍百姓抱屈而已,此生能亲历一任父母官,已是焦头烂额,左兄等还要劝中丞万勿再荐也。”
“侠兄无需过谦,当日玄阳道长既是算出老兄还有功名,定然无错也。对了,中丞前日吩咐举劾各州县,意诚兄可有头绪?”
“愚弟正要同诸位商议此事,也难怪侠兄近来辛苦,各州县大多平时刑政不明,良莠莫辩,有几县积案数十年不理,小民多受盘剥,会匪、盗贼、痞棍等却肆无忌惮,多处州县牧令,但知讳饰瞒报,惟思苟且目前,哪管国家大计?如今粤匪过境,各处传报我湖南附逆者近十万之众,已成发逆主力,甚是心痛也。如今查访之下,各处仅湘乡朱孙诒,武陵胡镛等几员算得上勤干廉明,政声卓著,其余大都是因循守旧,碌碌无为之辈也。”
江忠源才从浏阳归来,此时亦有感叹,遂接道:
“意诚兄所言甚是,浏阳征义堂之所以凶横一方,皆因县令赵光裕无所作为,但知慈柔,慵懦姑息,总是苟且了事,使会匪坐大,那日还极力阻拦江某征剿,不惜以血书禀告省城,若早将此决心用于查拿,何至于成此巨患,如今征义堂虽已初定,但当时亦是凶险,幸有左兄运筹,倘每州每县均有这堂那会,我等即便分身有术,也难保不有疏虞也。”
左公道:
“这赵令昏庸至此,圣谕还说什闻该县赵光裕素得民心等等,可见朝廷耳目也多掩耳盗铃之辈也。”
郭崑焘道:
“听说此次圣谕乃是浏阳籍在京编修邹峻杰所奏,其人在京多年,仅是由亲朋书信中略知一二乡情而已,定然替赵光裕掩饰,朝廷能有耳闻已属可贵也。”
钟麟叹道:
“朝廷择员,其他姑且不论,这科道诸人,乃为耳目矣,非品端守洁之人何以正本清源,一有瞻徇私情,甚至招摇纳贿者,则是非颠倒,必多谬误,乃方今之大弊也。”
“文卿兄见识深远,只可惜朝廷不辨珠泽,之前左兄谋划文卿兄深居幕后,可是为他日在朝中布局而备也?”郭崑焘见左、谭均默认,心道左公果然经纬天地,思虑非常人能及也,不过有关当前,还是举劾州县之事,遂道:
“只是法不责众,何况各处皆堕落至此,怎可全数参劾也?这赵光裕虽是慵懦,但还算廉洁,名声不差,比他不足者大有人在也。”
“嗯,此事还需择尤为恶劣者严参之,以儆效尤,不改此风气,我等努力,终将付诸东流也。”
“季兄所言极是,经中丞几番派人查访,澧州吕裕安,芷江县王大纶,黔阳县张佐清,道州陈敬曾,署桂阳县陈济钧等数人甚是恶劣,当严参革职查办,方可举振风气,有所转圜也。”
朱教玉平时话语本少,往往多有异见,此时却道:
“只是中丞毕竟新来,之前忙于守城,发逆新去才一月,大举参劾属下,恐致各处人心惶惶,为今官场大多盘根错节,难免流言蜚语,中丞朝中又乏势力回护,恐欲速而不达也。”
郭崑焘道:
“勉兄所虑亦是,要比起朝中势力,中丞较曾侍郎则相去甚远,此事如由曾公严办,或许能有收效也。”
左公接道:
“曾侍郎乃穆彰阿门下,师从唐镜海(唐鉴),又在京经营多年,自然比中丞这种外臣势大,办事也更便宜也,只是毕竟初来乍到,一时难有作为,然而此时不趁粤匪新去之机,革新图治,来日一旦稍有安逸,恐更难办也,如此,意诚兄即起草奏折,先将贤劣之尤者,择二三人分别保奏参劾,使各州县有所顾忌,如若不见起色,至时曾侍郎有所参照,再做打算也好。”
郭崑焘点头应命,众人一时无语,钟麟道:
“侠兄公务繁忙,今日当非纯为闲聊而来矣。”
众人始觉方才谈论时政,未问及王褒生之来意,只见王褒生踌躇片刻方道:
“说来让诸兄见笑也,近几日常常梦回凤栖观,王某不及而立即舍别族里,嬉游天下,十余年来最与道长投意,一直视为师尊,数月来不通消息,年关已近,颇觉思念,是以入梦,然此处公务须臾不得离身,遂来问文卿兄或思勉兄可有机会代为一叙,也好安心也。”
左公连忙拍着脑袋道:
“不是侠兄说起,左某已忘此事,之前曾公有言为安民心,今年特在城中度岁,中丞家眷不在近前,自然要在城中,侠兄恐怕也是难以脱身也,故而左某亦打算效仿之,不过意诚兄可返白水洞一趟,征义堂征剿顺利,岷兄也要酌情安排休整,文卿兄有高堂殷望,理应回家探拜,只是路途遥远,又不太平,甚不放心,如今城内暂时无什大事,不如再请思勉兄同回茶陵一趟,代侠兄拜访道长,二位结伴,亦可心安也。”
朱教玉感激玄阳道长救命点化之恩,乐的从命,钟麟也确实想念老母与妻儿,稍作辞让,见左公坚决,遂答应下来。却说张亮基闻听几人离省度岁,各赠了二百两纹银作为幕脩,又答谢客气一番,钟麟与教玉将经手事务交代清楚,于腊月廿六日乘船往茶陵而来。一路倒也顺利,次日抵达虎踞镇,钟麟家眷尚在石床,宅舍由四弟镇麟夫妇打理,二人不顾疲倦,径往凤栖观而来,只见道观尚未掩门,玄阳道长正在居室与道童弈棋,二人进到门口方行通报,道长命道童收了棋局,又去准备茶水,三人忙各寒暄落座不表。
朱、谭二人同玄阳道长讲述数月以来情形,道长听的频频点头,直讲到请出曾国藩及清剿征义堂诸事,方听玄阳道长道:
“当日左公、侠采、文卿等一起弈棋,左公善布局,尤擅舍地取势,成就模样,占尽先机;文卿擅中盘,最长于缠绕攻击,从容不迫,嗅觉敏锐;侠采则最精收官,计算尤其严密,次序井然,多有反败为胜之作。常言人生如棋,棋透命理,左公之谋划甚是宏伟,如若真成,关乎朝廷命运与黎民安危,甚至影响我族命魄,只可惜欲振我华夏,英雄固然必须,却非有圣人出世而不可也。据贫道所知,无论曾侍郎还是罗山先生,毕竟当世大儒,思潮虽有不同,但多脱胎于程朱之学,鲜有别论,其余各派亦无创新,是以左公所谋,纵然振奋一时,亦仅权宜之计,能为我族争取时间,已算大功业矣。”
朱教玉之前与玄阳道长相处毕竟不多,闻言顿觉深奥,他本是前朝遗脉,多年来仅是为自己的身份而活,之前随钟麟等所行,一来意欲报恩,二来也算暂时躲避灾祸,父亲遭害,自己已是孑然一身,性格上变化较大,平时少言寡语,但对今后的路亦未深思,今见道长谈吐有定,道骨仙风,甚是向往,心道,难怪王褒生意欲拜在道长门下,自己如若有缘,能常得其指点,当也不虚一生也。只听钟麟接道:
“道长也说,圣人乃千年难遇,非要集聪慧敏觉于一身,还要博览群学,更能看透尘世,方能有所入门,而能自圆其说,又深入浅出,形成如《论语》般经典著述,不知何其艰难,然而时不我待,为今华夏内忧外患,岌岌可危,钟麟每一想及,不寒而栗也。”
“万事万物,总有定数,凡人既不能悖谬天理,亦不能听天由命,是以本家讲求道法自然,贫道何尝不困惑矣?儒家常言七十而从心所欲,贫道已经七十有四,致力参悟,仍不能得法,所谓从心所欲,恐不过妥协而已。”
说罢三人均沉默不语,朱教玉忽道:
“道长已然超凡脱俗甚远矣,令吾等晚辈望尘莫及也,教玉之前连遭不幸,甚是惶惑,此次再见道长,方觉觅到归宿,晚辈身无功名,亦无所长,今后可否长留观中侍奉道长也?”
钟麟与玄阳道长闻言均觉意外,但见教玉说的真诚,料无虚言,玄阳道长长叹道:
“贫道虽是不理世事,然并非超然物外之人,尤不愿误引他人虚掷年华,思勉与文卿年龄相仿,才及而立,大好年华,虽不图功名,但学识不浅,更有一身武艺,文卿还欲来日会试京城,思勉又怎可早早远离尘世也?”
钟麟亦劝道:
“勉兄连遭数厄,且又多日劳顿,定然心中烦闷,但不必过于消沉,不如这样,此处尚多居室,勉兄姑且住下,也可常听道长论辩,先同侠兄一样,做个俗家子弟,钟麟明日则要返家侍奉老母,来年初七日后,再商量怎回长沙如何?”
教玉默然点头,道长见天色已晚,便安排二人各处一间居室,又漫谈了几句,自行休息,想是两日劳顿甚巨,钟麟旋即睡着,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翻身起床,见门外已备好净水,教玉与道童正随道长在远处练功,竹影摇曳,晨辉撒到三人身上,煞是好看,只见道长身态轻盈,左腿右掌,干净利落的打出一式,教玉想是原也懂得太极拳道,出招更见力道,一念及自己竟睡至此时,暗叫惭愧,忙净了脸,收拾利落,远处三人也已练毕,道童来邀钟麟就餐,钟麟惦念家眷,吃完便行告辞,先回虎踞镇拜访了二兄一弟与几位乡贤,又与兄弟约好年前祭祖诸事,已是中午时分,借了匹好马,往石床而来。
所幸家中一切皆好,母亲依然精神矍铄,正在给宝箴讲故事,钟麟想起自己幼时即是在父亲的教诲与母亲的历代故事中成长,甚是感慨,想起父亲已仙去十五载,不觉双目湿润,颜氏先见丈夫立在门外,忙招呼宝箴出来迎接,一家人数月不见,此时倍感亲近,老母早已泪流不止,宝箴却只欲寻觅父亲有无带回好吃好玩之物,钟麟将备好的点心拿出,叫其分与祖母,宝箴自顾取了跑去门外,钟麟也不责怪,搀着老母坐好,自然少不得再把大致所遇描述一遍,各生一番感慨。其后钟麟又去拜谢岳父,祭奠先严,廿九日二兄一弟及年长侄子皆来石床祭拜祖先,大兄长子谭永德已经十四岁,虽只读了三年书,但举止颇为老成稳重,钟麟觉得喜爱,不由劝勉一番不表。
爆竹声声辞旧岁,香烟袅袅迎新年,变乱迭起的一岁在百姓家短暂的温馨中画上句号,风起云涌的新年即将拉开帷幕。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31 19:28:27
第二十五章 左季高离湘北幕 江岷樵援鄂分兵
传言当年樊燮受左宗棠之辱后,归乡(湖北恩施)隐居,严督二子读书,非要得了功名不可,其次子樊增祥,终第光绪三年进士,此子善为诗文,因诗作艳俗,被时人戏称为“樊美人”,但当他面对河山破碎、家国屈辱之境,亦不乏忧国忧时之佳作,譬如《中秋夜无月》一首,即为其代表,今录于下,以感乱世之悲凉也:
亘古清光彻九洲,只今烟雾锁浮楼。
莫愁遮断山河影,照出山河影更愁。
后话暂且不表,单说咸丰三年之事,谭钟麟奉母度岁,自少不得拜会岳父及族中乡间诸位贤长,变乱年代,诸事不易,寒暄间各有劝勉嘱托,虎踞镇因居要道,不似高陇乡安宁,钟麟三位兄弟与诸多亲朋皆在镇上,钟麟趁机一一拜访,员外周昌俊等格外热情,打探省城情况,大约想去省城避难,钟麟感叹如今省城未必如乡下安全等语,不觉已到了初八日,辞别老母等,按约去凤栖观邀朱教玉同回省城。
却说教玉同玄阳道长朝夕相处,颇受点化,深感自己过往处事太是浅薄,已决心随道长修行,钟麟相劝数语,仍是难以挽回,也就作罢,又在观中留了一日,同道长弈了两局,谈论些时事,道长反劝钟麟不必为教玉担心,一切境遇,自有因果,朱教玉、王褒生二人与其门各有因缘,其后自知,钟麟心中也即释然,告别叮嘱不必多表,钟麟复乘舟往长沙而来,天将黑方赶至湘潭,上岸住宿,次日方悠然赶回长沙,时已天晚,巡抚府邸诸人识得钟麟,也无需通报,径往后厅而来,却听见张亮基正急声道:
“老夫何尝不知季兄意有成人之美,原本季兄能答应相伴同赴北省,本不该再有奢求,但方今危难之际,发逆新离武昌,附逆之人未必全数尽随,倘有不轨之人潜伏,图谋滋事,我等事宜恐也难以着手也,自去年八月得承季兄筹谋,亮基自问每事必依,从无延阻,但此事必请季兄再多思量一番才可。”
钟麟稍稍驻足,又听见江忠源道:
“曾侍郎固为吾师,但不过名分而已,制军于某却是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忠源虽鲁钝,亦决然不肯贪图安逸,只顾功名也,季兄筹谋,自非吾等可及,然非要忠源舍弃制军,则绝非所愿也。”
厅内一时沉默,钟麟推门而入,众人见钟麟回来,连忙起身迎接,众人寒暄过,钟麟道:
“方才听见岷兄所言,似是有甚难决之事耶?”
郭崑焘介绍了十几日来的情形,原来因徐广缙久驻岳州,迁延不进,天子震怒,于上月廿六日降旨,革去徐广缙一切职务,即行拿问,命张亮基派人解交刑部问罪,同时授予两江总督陆建瀛、河南署理巡抚琦善、补授湖北提督向荣同为钦差大臣,分别处理江西、河南、湖北剿务,又命骆秉章署理湖北巡抚,潘铎署理湖南巡抚,升张亮基署理湖广总督之职(故而众人已改称制军),并命其即刻北上岳州,调度围剿湖北太平军事宜,圣旨于咸丰三年正月初四送达,其后才知太平军在武昌休整完毕,已于正月初二、初三两日水路并进,弃武昌而下。长沙绅民听说抚台要走,很是恐慌,好在张亮基与曾国藩等及时安抚,才渐平静,众人皆知此时湖南办理团练初有头绪,正须张亮基坐镇,左宗棠谋划,但圣命难违,不敢过多迁延,左公既不能投入曾国藩门下,又不忍归隐,遂在张亮基极力劝说下答应随张亮基北上,江忠源、郭崑焘、王褒生等人皆欲同行,曾国藩刚召集全省各处团练于长沙,准备挑选三千壮健,统一营制,正是用人之际,闻讯大急,连日来多在劝留,今日才离去不久,众人方有机会商议此事。钟麟听完也将教玉之事转述各位,自然又有一番慨叹,钟麟接道:
“季兄谋划,而今确是攸关之际,断不可轻废,不过季兄本欲避讳曾侍郎,则此时远离长沙,不需再多顾忌,亦算契机也。”见众人皆点头,遂接道:“季兄不愿团练大计受损,发逆已然远遁,是以不许岷兄带勇北上,不过制军与岷兄所说亦是紧要,之前制军孤身来湘之时,长沙尚是完城,只因难以指挥众军,尚且处处受制,季兄一时竟难措手,我等皆是亲见,而今武昌乃是破城,恐更需军力弹压,才能迅速抚绥,是以不可与当日长沙相比也。”
张亮基与江忠源皆点头称是,左公道:
“左某何尝不知北省需兵孔亟,若能将岷兄所率楚勇一并带去将有各种便利?只是为今所练诸团,惟岷兄所带战力可观,其余即便罗罗山等湘勇有所进展,但所有接战不过剿匪抚民而已,未经真正大战历练,若楚勇尽去,则其余各勇更无经验,何时方能练成,何时方能出军平叛御辱也?左某固心忧湖北,却更忧天下也。”
众人见左公慷慨激昂,自知难以说服,均沉默不语,钟麟也知左公断然不许楚勇全部离省,遂劝道:
“季兄大义,我等均知,故而不忍再劝,不过愚弟还有一策,或可周全,只是恐怕要委屈岷兄矣。”
众人闻言均目视钟麟,江忠源忙道:
“文卿兄思虑每异旁人,如有妙计,快请说来。”
“那就看岷兄是否可以割舍矣,如今楚勇不能不留湖南,又不能不出湖北,如想两全,唯有分兵也,只是楚勇乃岷兄一手所带,浑如一体,如若分兵,恐如割肉也。”
“哈哈,文卿兄莫要相激,为中丞与季兄效力,莫说割肉,即便割头,江某绝不眨眼也。”
众人皆知江忠源乃豪爽之人,闻言皆齐声叫好,左公道:
“先前左某不是未想及分兵之事,只是岷兄与楚勇感情至深,左某怎敢造次!”
江忠源见左公难消顾虑,遂爽然道:
“其实楚勇成军至今,已近两年,诸将中颇有独当一面之才,刘荫渠(长佑)、李相堂(辅朝)才能均在吾上,只因江某才庸,反致二将难升,倘留佐曾侍郎,必然可得重用也,如此反倒了了江某心事矣。”
众人见江忠源说的诚恳,纷纷盛赞其风范,遂又讨论分兵事宜,楚勇共有三营,江忠源欲带二营赴楚,左公只许一营,忠源只好退而求所带需全军中挑拣,定下事宜,又分配将领,刘长佑与李辅朝还是各带一营,归曾国藩调度,张亮基还欲将江忠源兄弟忠睿、忠济、忠淑等一并带上,左公不许,江忠源也知出省作战,颇有危险,故议定留其三位兄弟在湖南辅佐曾国藩,商毕张亮基着人去请曾国藩,众人移至前厅,钟麟仍不相随。
曾国藩见江忠源愿将大部楚勇及管带将领留下,虽甚是不舍左、江二人,但也知再难勉强,王褒生乃朝廷任命,定要留下,又强行将郭崑焘暂留,说是需交接诸事,郭崑焘答应一月后再北上,诸事商定,已是深夜,次日张亮基等人交接省内事务,左公等人拟好《剿办征义堂土匪竣事折》、《遵旨催调兵将前赴大营片》、《请调江守赴鄂差遣片》等,江忠源挑选一营精兵,同留湘诸将及自家兄弟一一叮嘱拜别,钟麟又去黄冕与王褒生等处辞行不表。
十二日一早,张亮基、左公、江忠源同城中文武辞行,钟麟仍是文书打扮,怀抱纸册,混于其中,张亮基虽仅在湖南执政四月余,然在左公辅佐下抵抗太平军数次攻城,守住城池,征剿土匪,理清诉讼,举劾各级官员,使湖南政令为之一新,留下重大影响,其后几十年尚为时人称道,亦奠定了日后湘军出省作战之基础。是日除曾国藩、潘铎等大员外,附近乡贤士绅亦来相送,场面甚是浩大,直喧嚷至中午,又摆了饯宴,吃毕方才起行,张亮基、左公、钟麟与十数名护送楚勇先行北上,江忠源自统一营精兵在后,并押运湖南所赠大米五千石,制钱五千缗,以赴北省救济不表,众人渡过湘江折而北行。
左公等人经过龙回潭,一齐想起当日徐广缙、向荣等不听劝告,未在此设重兵堵截,以致酿成大祸之事,正感慨间,忽见一匹快马追至,并远远听见左先生留步之声,众人停住,来人翻身下马,定睛看时,钟麟认出此人,名叫塔齐布,乃是镶黄旗满人,性格耿直,之前因无后台,三十余岁仍混迹于绿营,又因得罪上司,只能署理最低级之营官,左公偶遇之后,察觉其才具,先提拔为游击,又升至参将,遂对左公甚是感激,每欲拜其为师而不得,近日在军营听闻左公欲随张亮基离开湖南,也顾不得禀明上司,单骑追来相见,至此处才及,只听塔齐布气喘吁吁道:
“左先生随大帅北上剿匪,能否收留塔三在帐下用命,末将愿效死相报。”
众人见状忙皆下马,左公挽起塔齐布的手道:
“塔将军莫要着慌,非是左某不想邀你,而是湖南才是你的用武之地也。”
“湖南还是算了,那副将清德碌碌无为,打不得仗,还不许别人好好打,咱在他手下绝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咱倒也不是贪图升迁,只是受不了这般鸟气,听说左先生要去武昌,正是用人的时候,塔齐布才来相求也。”
这塔齐布读书不多,说话不似诸位饱读诗书之人,左公也不介怀,安慰道:
“为今湖南军令虽仍归鲍军门所辖,但很快将转归曾侍郎也,湖南诸将,凡左某相熟者,均已嘱托要助曾侍郎,塔将军距离太远,还未来得及通告,本打算到武昌后再写信相嘱,你不看湖南这许多将领,如今制军只许了江太守随行吗?”
“可是咱并不识得曾侍郎,而且听说这曾侍郎只喜欢文人,整日争来论去的,塔齐布是莽夫,恐怕难入法眼呐!”
“塔将军无须担心,你且记住,来日曾侍郎与绿营必有一争,将军不管原因如何,只是全力支持曾侍郎则可,左某担保,不需两年,你必不在清副将之下也。”
塔齐布闻言大喜,道:
“先生不是戏言吧,咱是粗鲁人,不会读什么诗书,也不与书生交往,惟对先生五体投地,来日也不求升官发财,只要能指挥一军而不受牵制,征战沙场就可如愿了。”
“哈哈,左某最喜塔将军之爽快,毫不掩饰,大丈夫者,理当如此,只要你记住方才左某的话,自有曾侍郎为你周旋,不过,左某对塔将军也有一求,来日定要全力辅佐曾侍郎,对左某则无须再如此恭敬了。”
“要是能为曾侍郎效力,那不必说,但咱心中,怎可能对左先生有半分不敬之心呢?”
钟麟见塔齐布没理解左公的话,便接道:
“左先生之意,塔将军来日投入曾侍郎门下,就不要再提之前与左先生的情谊了,塔将军的情谊,左先生心里清楚,留在心底就好了。”
“这是为何?”
“这是左先生的计谋,你听左先生则无错也。”
塔齐布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众人见了觉得好笑,左公知道也同他解释不清,遂板起脸喝道:
“塔齐布,你身为绿营参将,不曾奉令,擅离职守,今张制军在此,你该当何罪?”
塔齐布闻言也不细想,连忙就要向张亮基跪去,原来这清代军制,地方以总督为最高官长,其下依次才是提督、总兵、副将等级,塔齐布这参将还在副将之下,差了好多级,塔齐布知道自己有罪,又见左公严肃,就不由自主的要请罪,张亮基不待他跪,忙搀住道:
“真是位忠厚直爽之人,好了,左先生是同将军玩笑,将军别看老夫是总督,但有左先生在,诸事还需先生做主才行,你就信先生的安排,尽心为国效力,即是于先生最大敬重也。”
塔齐布看向左公,见左公正含笑看他,知道果是玩笑,遂也憨憨笑起来,左公道:
“塔将军可记得左某的叮嘱?”
“记得,一是惟曾侍郎从命,二是不跟人提同左先生的交情。”
“好,果然利落,你速回绿营,不要同清德之流过多纠缠,只要关键之时,帮上曾侍郎,保你前途无量也。”
塔齐布应命,翻身上马,原路返回而去,张亮基招呼护勇近前,众人耽搁数刻,又行上路,张亮基叹道:
“这塔齐布除了直爽与忠勇,也不见有甚过人之处,季兄何以断言其后必能腾达也?”
“他日大军练成,曾侍郎必遭毁谤,自本朝肇始,朝廷最忧汉人掌兵,为今团勇,多属私募,其与将领关系远胜绿营,朝廷要想分曾侍郎之势,定要从中提拔满人,以分军权,这塔齐布看似鲁莽,但是胜在忠勇,左某再着人点化,必将脱颖而出也。”
“哈哈,倘若朝廷提拔分权之人乃是曾侍郎之心腹,则曾侍郎并不受其牵制也,季兄可是如此打算?”
“正是此意,为今天下大乱,朝廷文武倘再不能和衷共济,国家将恐四分五裂也。”
“季兄一番苦心,真令张某感佩,更难得还要掩饰,将来恐怕湮没于史册矣,曾侍郎甚至一无所知,他日或许还多龃龉,却不能明言,季兄只能暗受委屈也。”
“凡事预则立,左某不如此做,来日与曾侍郎恐都难以善终,惟有如此,方能万全也。”
张亮基见后面步行的护勇已相距一段距离,忽低声道:
“张某偶听传言,发逆也曾派人请过季兄,可是真事?”
“这怎可能?左某虽久在山林,但还是知道朝廷法度的。”
张亮基意味深长的看了左公一眼道:
“果然只是传言而已,不过张某一有想及,总是不寒而栗,倘使季兄在敌方阵营运筹帷幄,此时未知老夫可有葬身之地也。”
“哈哈,制军尽作笑言,其实发逆军中,绝不乏谋略干才,之前左某想到其必不会困守武昌,今果如所料,已经弃城东下矣。”
钟麟道:
“记得季兄当初说发逆有上中下三策,如今见其所用,不过中策也。”
“中策岂非最常选择?下策固然拙劣,但上策危险与机遇并存,观为今之势,河南琦善在民间名声虽差,但能力尚可,之前连政敌林文忠皆曾称赞,文卿可是亲耳所闻。发逆就算突破河南,山东、直隶一代也布防了蒙古骑兵,速进谈何容易,而沿江东下,非但裹挟众多,朝廷更无水军应对防守,兼有江南无尽财富可夺,金陵、杭州均是半壁建政之处,落稳脚跟,再做图谋亦未尝不可取也,只是如此争夺必要漫长,百姓要多受苦楚矣。”
“黎民疾苦,几曾少有,君不闻曲中所道,兴,百姓也苦,亡,百姓也苦。”
“但我辈读书之人,总有修齐治平之志,但凡能有作为,必要尽心尽力矣。”
张亮基与钟麟齐声称是,宾主三人打马,往岳州而来。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1 08:34:22
第二十六章 二文士重登名楼 新总督感念民生
《读史方舆纪要》曰:夫武昌者,东南得之而存,失之而亡者也。咸丰二年腊月,王柏心隐居山间,闻听武昌失守,大恸失声,既悲官军羸弱,又痛百姓罹灾,作《七哀诗》稍抒心怀,今撷取数句,以观时情也:
仓促战散地,未阵先奔亡。连兵二十万,不能固金汤。
居人化白骨,守臣殉封疆。痛哭怀义士,使我多感伤。
秃笔单记张亮基携左宗棠、谭钟麟等一行自长沙起程,去武昌就任湖广总督,一路闲言不叙,咸丰三年正月十三日行至汨罗归义驿的屈子祠,徐广缙已派人将湖广总督关防大印与钦差大臣信物遏必隆刀送到,张亮基设香案拜领,是夜拟好《恭报接篆日期筹办抚绥防剿事宜折》,交由驿站寄出。
次日行抵岳州,徐广缙早率骆秉章、鲍起豹、程矞采等一众文武候在城外,张亮基宣读圣旨,即将徐广缙拔去顶戴,准备解交刑部,众人迎进城内,署理岳州知府贾晋亨本是张亮基提拔,亲领众人先回府邸,奉茶叙话,左公陪张亮基坐在主位,钟麟文书打扮,只坐于下首一边,不多时徐广缙与程矞采来访,众人寒暄自不必表,只听徐广缙道:
“老夫闻听武昌失守,已知难逃罪责,屏息以待雷霆,一月有余矣,今等来张制军,只待交接完事务,则可入京候斩也。”
“爵帅何必如此悲观,如今发逆嚣张,换谁来亦难撄其锋,爵帅乃股肱老臣,功勋卓著,尚不至问重罪,勿须过于忧虑也。”
“唉,赛中堂乃首席军机大臣,地位崇赫,备受宠信,并未致失省城重地,之前都已判下极刑,最终虽有众臣联保,得以活命,却也连累诸子,老夫已不作侥幸之念也。如今最悔当初不用制军之谋,严斥重兵防堵龙回潭,其后之祸,均由斯起,如今纵使百死,恐也难抵罪责矣。”
说毕已是老泪纵横,张亮基、程矞采等忙劝慰一番,张亮基询问贾晋亨在岳诸员,最后选定湖南候补知县师鸣凤,提标守备滕代麟二人护送(实为押解)徐广缙并遏必隆刀回京复命,程矞采又说及家人身在武昌尽数罹难,身心枯竭,向张亮基请辞粮员一职,回籍养疴等事,张亮基一一应下,三人不到半年间于湖广总督任上更迭,自各有一番感慨。送走二人,又有骆秉章,严正基等人来访,这严正基乃湖南溆浦人,以河南布政使办理广西粮台跟随徐广缙来到岳州,早与左公相交多年,深知其才具非凡,又是一番恭维谦逊,众人商量起裁撤广西、湖南粮台等事,商妥由张亮基上折请旨,又议定由骆秉章与严正基先行启程赴武昌,着手抚绥,张亮基等一交接完总督事务,随后即去诸事,直谈至天黑,方告辞回去准备行程,贾晋亨早着人收拾好住处,并安排了便宴,吃罢张亮基再约左公同钟麟在房中商讨,只听左公道:
“武昌、汉阳两城,夹江设郡,上控秦蜀,下连吴越,居南北之冲要,自古形胜最要之地,自康熙廿七年夏逢龙裁兵变乱以来,至今一百六十余年,休养生息,人物滋丰,不知金戈之事,此番遭此大难,城内外百姓必受蹂躏,抚绥之事乃当务之急,然当日城破,巡抚以下,学政、提督、总兵司道府县各官皆赴难以殉,案卷必然无存,就绪最缺人手,制军当先请旨简放各职,骆中丞虽可即去,然岳兴阿授湖南按察使,近半年不曾到任,今又升湖北布政使,尚不知何时能至,新调按察使张椒云(张集馨)亦不知身在何处,文卿说起当年林文忠公评其“文采有余,为政欠练”,恐也难以即来。以某所知,严仙舫(正基)颇为干练,又本任布政使,可请旨由其暂署藩司之职,岷兄前即有旨升候补道员,此时署理臬司也算合理,至于其他诸员,还需先到武昌再谋方可。”
钟麟忧道:
“抚、藩、臬乃一省最要之员,朝廷恐不易答应也。”
“无妨,我等拟折时可同请户部筹拨现银几十万两救急,以眼前形势,朝廷断然难有多余款项,是以定不应允,然而既授制军以重任,又不给钱银,也不给事权,怎能服人?是以此时正宜迅速提拔贤才,以振时局也。”
张亮基道:
“季兄谋划也合道理,只是当初季兄不允长沙诸贤相随,此时意欲提拔,也无相熟之人也。张某记得岷樵兄常言郭筠仙、刘霞仙(刘蓉)均为一时才俊,年初皆守制期满,可否邀来襄赞?”
左公深知刘蓉甚有才略,郭嵩焘也擅长经济,定将成为曾国藩的得力助手,如今团练大军正须彼等谋划,自然不能轻易离开,忙接道:
“制军既有爱才之心,何患无人可用也?据闻前刑部主事监利王子寿(王柏心)隐居附近,此人甚有文才武略,曾事林文忠公幕下,文忠甚为赏识,诸事稍有头绪后,左某即替制军请之,待至武昌,更可再行延揽人才,制军勿忧也。”
“还是季兄胸有成竹,幕宾之事可以无忧,可方才季兄也道,为今鄂省藩库,必已荡然无存,城中苟存百姓,恐亦搜刮一空,朝廷又断然不能筹拨银两,只靠南省接济一二,怕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然抚绥之事,刻不容缓,不知季兄可有计谋?”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等惟有先至武昌,察看实情,方有全盘谋划,想来车到山前,必有其路,制军也须留心岳州军营之中,是否还有能用之才,可一同带赴武昌备用也。”
“季兄所言甚是,不过之前向军门多次奏催各处兵马,岳州军营恐只剩老弱病残之卒也。”
“那也未必,就算有用兵马悉数带走,但或许还有过失获罪尚未发解或犹在待罪之员尚在军营,如其并无大错,又有才能,则可奏留之,其人感念制军搭救,反能全力以赴,可收奇效也。”
“既如此,明日即同徐爵帅等交接,我等尚需在岳州耽留几日,或许真有所获,也算快慰之事也。”
军营交接各种事务不表,这天傍晚,难得闲暇,钟麟邀左公再游岳阳楼,左公欣然前往,二人稍作交代,并肩往江边而去,一路上话也不多,这岳州城为太平军轻易攻破,除许多富户财产被洗劫一空外,其余损失并不太大,但历此一番惊吓,多数士绅商贾避之他处,街道集市已远不及从前繁华景象,二人不约而同的想起十五年前初会洞庭湖上的景象,那时钟麟尚无阅历,虽遭丧父之痛,行事不过少年不识愁滋味而已,左公却是感尽人情冷暖,历经世态炎凉,正是对科考功名之事心存鄙夷却又意犹不甘之际,不曾想时光好逝,如今竟是此般情形也。说话间二人已至岳阳楼前,说来也是巧合,这岳阳楼毕竟闻名天下,虽然时值战乱,但平时并不缺文人墨客,唯独那天傍晚,竟久无旁人登楼,二人面江而立,江风猎猎,衣衫随风浮摆,自是各有心绪。钟麟叹道:
“当年范文正公慨叹淫雨霏霏之心境,今日虽是夕阳明艳,却也满目萧然,感时事而忧急,愚弟自知断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之事也,是以一路能有季兄指教,何其幸哉,虽似无所事事,亦不至空叹心悲,此生若果能附兄之骥尾,自是死而无憾矣。”
“文卿此言差矣,愚兄虽不善相术,但朝夕相处,早知文卿外表虽内敛谦逊至极,心底实是傲然外物,志虑忠纯高洁,愚兄自知不及,此乃你我互为知己也。耦耕(贺长龄)先生二十余年前即勉吾曰,幸勿苟且小就,自限其成也。此语亦当寄予文卿,试想而今我等随张制军为事,虽有制军待我等至诚,勾画筹谋无不尽用,然此次张制军调命,还是让某深为震惊,所幸乃是武昌,不致前功尽弃;倘使别省,我等难以随行,愚兄无处再寻如制军之主用事,恐还是隐居山林者多,则国士之许,边疆之嘱,御辱之奋,安邦之志等尽成空言而已,后人观之,徒笑左某轻狂也。”
“季兄之大才,即便不说天下皆知,也称得上声震三湘,耦耕先生之许,林文忠公之嘱皆是事实,他人岂有异言哉?”
“哈哈,左某虽不屑沽名钓誉,但更知倘不能建功立业,所谓名声与期许,不过一时热议而已,百年千载以后,他人知道,仍是哂笑也。”
“为今曾侍郎以丁忧之身主持湖南剿防大局,应该最是稳妥,然而季兄不肯借助曾侍郎之势而动,倘真如兄所言,岂非憾事也?”
“为后人视作轻狂而哂笑,总好过兔死狗烹之悲叹,何况我等毕竟乃是汉人,倘不能借势兴我汉人地位,来日不但性命有虞,落个满人走狗之名也不冤枉,是以君子有所不为也。”
“如此说来,只能期许制军能久任湖广,季兄才能从容展开也。”
“所以才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成语也,不过文卿不同左某早已弃绝科举之心,是以总需谋划北行赴闱,此时如快马赴京,应能赶上会试,只是贤弟近来穷竭心力以助愚兄,定然无所准备,是以早想商量此事,却又犹豫不决也。”
“此事前番早已议过,愚弟何尝不知季兄美意,只是一来会试尚无把握,不愿来回迁延,二则即便中式,再读几年死书,从个县令、州官做起,于大势何补也?”
“哈哈,此言甚合我意,科考固然是一捷径,但亦是深渊,愚兄三次不第,几欲轻生,反倒那日泛舟湖上受玄阳道长点化,从此不思会试,潜心各学,才觉长进也。是以也曾窃想,文卿能在制军、岷兄等众位贤长之侧,熟悉政令科律,亦是历练,倘有朝一日得登杏榜,此般际遇定能令贤弟迅即脱颖而出,而少耽于训诂索引等无味之事也。”
“愚弟早知季兄美意,却不曾想及如此之深,实在五内感铭,若非季兄最不喜繁文缛节,愚弟须得大礼相拜方可。”
说毕已然抱起拳来,左公含笑握住钟麟之手道:
“愚兄所为,不过顺势而导,成就几何,当决于文卿自身,何况假以时日,或许反是愚兄要借重贤弟矣。”
“既如此,钟麟也立誓,绝不有负季兄之殷望也。”
“哈哈,哈哈,你我就勿要再自顾客套也,说来也是感慨,当日我等泛舟湖上,吟古诗,谈时事,彼时林文忠尚是大有可为之际,如今却已天人相隔也。文卿可曾记得当日我等所书之句?”
钟麟忆起当日,历历在目,当下便道:
“那日钟麟写的乃是杜子美之‘君知天下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而季兄就在钟麟之左写了太白的‘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好,左某自未及而立,眨眼已是不惑,但当日狂放之情犹在,文卿吟诗圣忧民之作,亦是性情使然,如今看来,已到关键之处,左某需把握住制军倚重之机遇,文卿也当留心会试之事,早日登入天子之幕,以图大事也。”
二人见天色已晚,遂约定他日再来游湖,之后几日,众人又忙于诸项事务,张亮基果然于军营中发现有广西随营候补知府谢继超以下将弁数人,因管带潮勇不利,经赛尚阿、徐广缙等参奏革职,正待发遣军台,张亮基保举奏留,几人自是感激涕零,誓为张亮基效死,遂计划同行,暂在楚勇营中听命,江忠源率一营楚勇押解钱粮业已赶到,正月十八日,众人办妥诸事,自岳州乘船渡江,进入湖北之境,晓行夜宿,往武昌而来,一路上多见各处凋敝,商旅稀少,自荆州府入汉阳府,难民哭声渐多,二十一日晚至汉阳府城,已是哭声相连,招魂野祭者无算,城中也不见官员士绅安抚,张亮基等不忍再扰百姓,就与诸随行幕僚兵将露宿空旷之处,时值初春,地冻风寒,诸人心情沉抑,一路所见,早戚戚然,此时个个危襟正坐,默然无语,好在有兵勇捡来枯木,生起火堆,江忠源邀张、左、谭三人围了,火星起处,张亮基凝视火焰,惨然道:
“老夫忝居疆寄,身受重恩,既不能为君父分忧,又不能为黎民解困,闻此哭号,更思亡亲,诸位可能不知,之前武昌城破,家姊殉夫,甥女不满二十,新嫁不久,归宁之际亦遭大难,至今不知骸骨所在,甥子年方十岁,亦不知消息,姊婿周祖贤署武昌同知,殉国也算死得其所,然周家几代单传,惟愿天佑其脉,能寻得幼甥下落,以慰其灵。”
说罢已经泪流不止,张亮基平时处事干脆果决,又面容威严,一丝不苟,常常使人觉得高大无比,此时看去,于众人中实际最为矮小,眉宇之间皱纹早深,须发已然半白,众人见状无不凄凉落泪,忙又劝将起来。张亮基自觉失态,举袖擦去眼泪,接道:
“老夫闻哭声失态,让诸位见笑,听此号哭弥漫,不幸者何至吾姊一家,千万黎庶正待我孔亟矣,我等明日一早即过江入省,骆中丞与严仙舫三日前已到,午间接到禀书,说武昌城内发逆虽已尽去,但尚有不少土匪乘机肆虐,更可恶者,竟有不少潮勇也不守法纪,乘人之危,大肆掠夺,而城中不见一官宣抚,不见一兵弹压,据查而今武昌附近,只有副将瞿腾龙所带两营可调,以季兄与岷兄之见,有楚勇协助,能否迅速了事?”
“比起财政,此事尚不算难,土匪不过乌合之众,多是贪才惧死之辈,见到官军,必然隐匿,过后需细细查访,定要严惩一批方能以儆效尤,潮涌之劣,由来已久,先前在南省即已成患,谢继超即因之获罪,不过此事还是由他去办为好,岷兄既要暂理臬篆,则可先带楚勇协助骆中丞等抚民为要,制军速调瞿腾龙带兵入城,协助谢继超率人收集潮涌,顺从者即由其管带约束,顽劣桀骜者就地正法,此事要快,制军可先签调令,天亮即可行事。”
张亮基答应下来,收摄心神,即在兵士捡来的破门板上签写调令,左公叮嘱江忠源留意张亮基外甥之事,四人又商讨了次日如何着手抚恤难民,安集流亡等事,直至深夜,江忠源命人铺了几方军毯,各人半铺半盖,席地而卧,以待天亮,此时早已夜深,半月皓然挂于中天,哭声便也渐渐不闻,除了远处偶尔的狗叫声与几位围火警戒兵勇的低语声,再无其他动静,钟麟凝视明月,思绪万千,回想起一路百姓之惨状,直至东方渐白,依然了无困意,干脆爬起身来,查看几人情况,只见左公与江忠源都已睡熟,呼吸均匀,张亮基想是反侧数次,虽也睡着,但军毯只盖住半边,钟麟忙将自己的军毯抱起,轻轻的覆在未盖严之处,再次细细打量这位年近五旬的老人,恍惚间看出了林则徐的几分影子,眼中早已湿润,不忍再看,便轻轻起身,坐在一边,往火堆中慢慢添了几块木柴,隐约之间听到警戒勇丁的聊天声,只听一个声音道:
“长毛既然到了你的姑姑家,却没有抢东西吗?”
“没有,听说这长毛军中也有军令,只准动富贵官绅人家,动了穷人家就会杀头的,我姑姑一家穷的叮当响,长毛去了不但没拿没抢,反倒送了不少东西呢,还说是以后长毛当了天下,要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均田地,共贫富呢。”
“那为何我听说这汉阳城和武昌城都杀了很多的百姓呢?”
“听说是因为长毛攻城时抵抗的凶,长毛要报仇呢,再有这些城里本来就富贵人家多,长毛围城前还有好多附近的有钱人家迁进来避难,没想到反而遭了难。”
“这么说来长毛也没有那么坏……”
正说间,火堆中的木柴爆了个响,勇丁好像看见了远处有人坐在火堆旁,料想定是官长,压低了声音,钟麟便再难分辨声音矣。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2 09:09:27
第二十七章 张亮基抚绥武汉 洪秀全剑指江宁
咸丰年间,太平军先后三次攻陷湖北省城武昌,大城每次易手,最苦难者总是那些无助的百姓,其中尤其以第一次武昌城破伤亡巨大,王柏心观其惨状,愤而赋诗多首,今采几句,以观时情:
鄂王城下骨如邱,黄鹄矶边战血流。
乱后江山空洒泪,春来花鸟不关愁。
话说咸丰三年正月廿二日,张亮基等人抵达武昌城时,距离太平军弃城顺江东下已近二十日,太平军一路摧枯拉朽,兵锋直抵江苏,沿途的江西重镇九江,安徽省城安庆分别于是月十一日、十七日破城,同样只掠不守,直扑江宁而去,只是情报传递尚需时日,此时众人尚且不知,骆秉章与严正基会同署武昌知府金云门正在调查武昌城破坏情形,得知太平军未至前有百姓七十余万,现今只剩十数万人,可见损失之巨。武昌各处官署府邸尽遭焚毁,所幸贡院虽亦洗劫一空,但房舍尚存,众人各就一间,用砖木瓦砾支了木板充当桌床,也算安顿下来,开始着办诸事。急务如修补城垣,收敛骸骨,抚恤难民,安集流亡,招徕商贾,查治土匪等,皆需一一措置,然而各处官员皆不在省,一时竟无人可派,只好先命丁勇召集附近各署同补诸员,次日人渐多起来,但又各守职务,诸事不好展开,左宗棠建议张亮基会同骆秉章、严正基、江忠源商议,命督粮道徐丰玉署理汉黄德道,主抓黄州府抚绥诸事,广西随员张汝瀛署理汉阳知府,松滋知县刘鸿庚署理汉阳知县,加上之前调署的武昌知府金云门等,总算搭齐诸级官长,众人各自领命,着手事宜。
谭钟麟依然不任职务,只奉左公之命查看武昌各处城垣,这日他身着文士长袍,带了两名便衣亲随,便往文昌门城墙而来,此处滨临长江,江水泛涨之时,每日侵蚀城基,最为脆弱,正是当日太平军以地道轰塌破城之处,据说有三处坍塌严重,钟麟等查看,果然有三处似是新砌,各二十丈有余,应是太平军入城之后所修,两名亲随正在测量长宽,忽听到一处哭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老妇正在焚纸,并朝城墙跪拜,钟麟见老人衣衫虽破,但质地上乘,料定之前也非贫苦人家,但如今孑然一身,无人陪伴,必是家门遭了大难,念及便向老妇走近,并躬身拜了三拜,老妇见有人来,已收住哭声,抬头端详,钟麟忙道:
“老人家怎么对着城墙祭拜呢?莫非有亲人当日守城时在此遭难了?”
那妇人也不起身,还跪在那里焚纸,沉默了一会儿,见钟麟也不走开,才叹道:
“唉,我老婆子也不是不懂礼数,看模样你也是才来这武昌城吧?长毛不是人,我家老爷和三个儿子都是本分人,也就做点绸布生意,与长毛并没有过瓜葛,无怨无仇,那日长毛冲进我家,搬东西抢钱财也就罢了,还要强行掳走我的儿子与媳妇,我家老爷就拼上命了,打了为首的一个什么官,结果老爷与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全被杀了,可怜小儿子才十五岁,孙子才刚会走啊,二媳妇还是被掳走了,至今也没有音讯,只剩下老婆子与挺着肚子的大媳妇,要不是盼着大媳妇给老郑家留根苗,老婆子早就投了河了……”
说着早已泪流满面,遂又放声号哭起来,钟麟虽未亲见当日情景,却已在脑海中浮现出个大概,自也深感凄惨,战乱至今,还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他一会儿暗恨太平军劫掠裹挟,一会儿又怨朝廷不知与民生息,致使生民无望,才酿如此祸乱,更伤感无论怎样,最苦难的还是这些平民百姓,不觉也已落泪,良久,见老妇哭声渐小,钟麟蹲下去,搀扶起来,劝道:
“老人家也不要太过悲伤,万一哭伤了身子,儿媳就更难了,如今官府已经着手赈济抚绥了,你可以到贡院去寻县太爷,说明情况,先记录在案,以后有了款粮,也能救济一些。”
“老婆子家中还有一些田地储粮,生活暂时也还好说,听你说话也是官府的人,既如此老婆子倒有一事定要请大老爷做主。”
说着就要跪倒,钟麟忙搀住,请老人但说无妨,只听老妇道:
“方才你就问为何在这儿对着城墙祭拜,就直说了吧,家里六口男丁的骨骸还全在这城墙底下压着呢!”
“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这城墙底下有什么隐秘之事?”
“唉,一听这话你也是才刚进城,城里的人都知道,那日长毛入城时,死人都快盖满了这武昌城,也不知长毛怎会那么歹毒,人杀了也就杀了,竟连尸首都不放过,将他们全都填了这几处城墙下的地洞了,这几段才修的城墙下面,全是尸首垫起来的,我家老爷和儿孙的骨骸,当时就被扔到了这些洞里,如今想要安葬也不能,还望大老爷能做主,安排人将城墙拆了,让百姓们来认领尸首,也好安埋呀。”
说着还是要跪拜,钟麟搀住道:
“竟有此等荒唐无耻之事,真是让人发指,老人家还请放心,我马上就去禀报,一定尽快拆开城墙,起出被埋尸首,老人家要备些棺木,好能成殓。”
那老妇见钟麟说的真切,又要跪拜,钟麟不许,安慰了一阵,老人才提了篮子,沿着城墙慢慢远去,钟麟收摄心神,却难抑悲凉,他也常读到史书记载的种种惨事,比如不算很远的张献忠屠四川,以及禁书中有关本朝初期的扬州十日,嘉定屠城等,但仅仅面对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描述而已,如今却要亲见如此情形,将是何等凄惨也?钟麟再也不忍注视这城墙,忙招呼亲随往贡院而回。左公正在同张亮基、骆秉章二人讨论如何招徕商贾,以转运接济,左公道:
“既然朝廷旨意,无银可拨,尤严禁截留军饷应急,抚恤资费令制军与中丞自行解决,那除了檄拨襄阳、荆州、宜昌等未遭兵祸诸州钱粮外,唯有迅速招徕商贾来此,才能有所起色,襄荆宜本非富饶之处,又有荆州将军台湧、暂驻襄阳的云贵总督罗绕典等阻耽,恐也不会有多少接济,故而制军与中丞应立即上书朝廷,请向陕西、河南、四川、湖南等处晓谕,至少免去两月之关税,好招致商民前来经商,武、汉两城,本是商贾云集之处,如不先行振作起来,怎能自救也?”
众人皆点头称是,左公见钟麟回来,只立在门外,面色凄怆,料定有事,遂起身托词先出来,张、骆二人继续商议抚恤诸事,左公示意钟麟一起进了自己的居室,钟麟将一早所闻尽向左公说出,左公闻言亦是大感悲戚,忙又同钟麟回到堂上,向两位大员禀报,张骆二人听钟麟说完,皆大怒,厉骂发逆不仁,骂毕,骆秉章始道:
“左先生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无论如何,城墙定要拆开,倘连遇难百姓骸骨都难收埋,任由其填塞一处,非但幸存百姓心寒,恐连上天都难饶恕,何况许多殉城官员骨骸也无着落,说不定就在这城墙之下也。”
“只是如今藩库并无任何经费,发放兵饷及设抚恤难民粥厂等经费都已左支右绌,如何雇人起出骨骸,还能再重建城墙也?”
张亮基捻须道:
“没有经费也要想办法,单从城墙来说,如不将尸骸起尽,并用净土填实,天暖之后,尸身一旦腐烂,城墙恐将自行倾塌,至时反误大事,最新军报说发逆已尽入安徽境内,武昌暂时不会大变,是以尽快拆修城墙,解除隐患,亦是当务之急,至于如何解决,不知季兄与文卿可有头绪?”
钟麟道:
“既然经费难出,恐怕只能求助于民也,毕竟城墙之下所填埋者,尽是城内城外百姓之亲朋,彼等也想认领尸首,不如就发贴告示,先召集义民,只管饮食,也不发酬劳,或许有踊跃之百姓,有数百上千人则可完成也。”
左公道:
“此事可为,不过也不必强调不给酬劳,可以注明酬劳暂且记账,待藩库收支好转之后再补,如此也能多招募一些义民,制军与中丞意下如何?”
“看来也只好如此矣,还是有劳季兄斟酌些个才好。”
众人又商量一番,定下召集义民拆修城墙之事由知府金云门负责,钟麟仍从中暗为监督,各处告示贴出,义民颇为踊跃,这些百姓主要来自城外,听闻太平军弃城东下后前来查看亲朋,果有许多不知去向者,见了告示,都前来贡院报名,理事一一记录,三天来已录有两千多青壮,众人颇觉欣慰,拟就下月初一着僧侣超度亡魂,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正式兴工办理。其余调拨购买湖南所制铁炮,恢复各州县驿站,修造各级官邸,殉难大小官员建祠供拜,招徕商贾,查拿水路盗贼,清查户口并抚恤贫民老弱孤寡残废等诸事各有着落,除了钱粮短绌之外,其余各有负责,众人虽忙碌不堪,但眼见城内景象渐渐好转,也自略觉慰藉。正月廿七日,军报安徽省城安庆已于十七日失守,安徽巡抚蒋文庆殉城,次日又报太平军已弃安庆而下,扬言欲下江宁。
这夜众人忙罢,稍有闲暇,张亮基又邀左公与钟麟闲谈,张亮基道:
“江宁乃六朝古都,江流险阔,气象雄伟,有险可依,两江总督陆仲白(陆建瀛)亲自坐镇,据传向军门也已直奔江宁助守,当不会蹈武昌、安庆之覆辙矣?”
“左某觉得并不乐观,前番发逆攻桂林、长沙省城不下,攻武汉还遇到不少抵抗,攻安庆据传只用不到半日,一则可见官军准备之不足,二者也可见发逆战力尚在不断提升,发逆对江宁之富庶早已垂涎,此番不在九江、安庆逗留,则对江陵定是志在必得,或许是图谋久留于彼处也。”
“季兄断定发逆会立足江宁,不会再沿运河或顺海而北上乎?”
“那倒并未断定,只是发逆既未自武昌北上河南而取京城,如今绕道江宁,固然可能因为水军坚利,但沿江东下是顺流,沿运河北上乃是逆流,沿海行船恐更不通,是以左某判断发逆甚有可能于江宁长期盘踞,制军也说江宁依山带江,九州天险之地,南宋李庄简(李光)有言曰:建康之地,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上下约略有六处险隘,实乃建都之良所,前朝明太祖即依冯郢国(冯国用)之谋拔金陵而定鼎,而后扫除群雄,天下始定,如今发逆恐打算效仿前朝,我等虽食君禄,为国谋事,然不得不说发逆此行算是明智也。”
“如此说来,季兄似对朝廷更为悲观矣?”
“也不尽然,之前左某早有了解,那伪天王洪秀全者,绝无明太祖之才略,在江宁这个富庶之地久居,未必算是好事,一旦丧失锐气,再有权力分配不公,内生猜忌,未必不是由盛转衰之处也,倘若以如今盛气直指京师,或许如李闯般改朝换代也未可知,而一旦与朝廷形成均势,则两方比较者即已不仅是战力也,至时取才之道,安民之方,御臣之术,治国之略等等,均有交锋,倘使左某不看好朝廷,何以还在制军之幕下乎?”
“季兄之谋深矣,老夫半年以来,受教良多,观乎封疆之臣,前有常南陔,后有蒋蔚亭,皆殉职省城,张某每有得季兄全命之感,何其幸哉。”
“良禽择木而栖,左某虽略有薄学,然非有制军之信任,又何能发挥一二,何况制军也非寻常官宦,能佐制军,实乃左某等之幸也。”
二人又相互客套了数句,最终张亮基慨然道:
“老夫既承林文忠公垂青而提拔,自然不吝于任用贤才,以倡林公之政举,倘能广募人才,救我国运民生,老夫虽死而无憾也。”
“制军果然心胸磊落,我等皆慕林公之望,自有林公在天庇佑,前番左某已经查访到前刑部主事王子寿,候选知县江陵林天直,本府的张裕钊等皆有才具,岷兄也推荐毛英勃等人,如今已用制军之名延请之,意诚兄也有信说下月即将来鄂,等总督府署初成之时,制军幕下定将人才济济,到时还望制军莫要吝惜官位才好。”
“哈哈,老夫最佩服季兄之处,乃是不吝举荐,从不揽功,日前老夫已经深思,待到府署初成,即将总督大印留在堂上,季兄可随时使用,只需前后同老夫告知一声则可也。”
“制军万不可如此,倘此情形传出,非但民间以为左某揽权,更恐朝廷法度不容也。”
“哈哈,朝廷法度乃是死物也,便宜行事,于事有补则可,此亦当日文忠公之风采,况且此事仅有季兄与文卿知之,最多再有意诚兄总揽文书时可知,无须担心其他也。”
“左某深知制军之气度,不过还是之后再议可好?”
张亮基爽快答应,三人又议了一番公事方各自歇息而去。单说二月初二这日,钟麟仍带两名亲随着便装来到文昌门处,知府金云门早已带人前来坐镇,义民在匠师指挥下分班拆搬城砖,进度颇快,中午时分已经拆了新砌部分的三分之二,众人饮食休息毕,下午时分,将砖石拆净,渐能闻到剧烈的腐臭味,金知府着人将提前准备的艾草香罩分发,才又继续铲掉浮土,果见城墙下有三个大坑,均填满了尸体,虽是冬季,也已开始腐烂,钟麟看的一阵阵晕眩不已,但仍强忍着不走,义民将尸体一具具抬出,面目完整者摆在一处,早有百姓前来等着认领,之前钟麟所见的老妇果然找到了家人骨骸,请人抬了,一路号哭而去;有些骨骸面目已经难辨,但衣着尚完整的摆在另一处,也有百姓前去查看,还有一些骨骸残缺难以辨认者放于一处,计议倘无认领者,则埋于义冢,一下午竟清出了数千具骨骸,终于见到了实土,天色渐黑,骨骸已有半数被认走,金知府着人在附近燃起几处火堆,又命胆大之人看着,防止野狗来损尸体。
钟麟回到住处,已是面色蜡黄,左公在大堂看见,忙过来安慰,钟麟难抑腹中翻滚,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直吐得肚中只剩苦水,才缓缓止住,左公早已料到钟麟定是看尽了死难百姓之惨状,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将钟麟慢慢扶起,钟麟已经吐得难以直腰,并且双目发昏,左公将他搀至屋中躺下,命人炖上银耳粥,便坐在了钟麟身旁,默默的看着他,钟麟擦掉眼角的冷泪,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朝左公凄然一笑,道:
“季兄见笑,之前也并非没见过骨骸,但如此之多,如此之惨,实在让愚弟触目惊心,难以忍受矣,数千人命,多是青壮男丁,想来一年前还各安居乐业,不知金戈之声,两月前尚生龙活虎,各抱希望,谁知道一日之间竟遭屠戮,无异于牛羊,难怪俗语称宁做盛世犬,不为乱世人也。”
“为兄早知文卿悲天悯人,素有慈悲心肠,这些百姓遇难,已是无可挽回,他日我等倘若得志,定要呵护黎民,拯救苍生,以不失书生之奋,不负圣人之期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5 22:19:52
第二十八章 江忠源急救南昌 张亮基亲察江防
咸丰三年初,太平军沿长江东下,所向披靡,三湘士子一片哀声,龙阳(今汉寿)举人(咸丰八年中举)易佩绅作诗感怀,今录其《癸丑书感》前四句,以观时情:
江淮频报失名城,湘泽余氛尚未清。
建业石头新喋血,武昌夏口旧连营。
咸丰三年二月十一日,太平军于仪凤门下深挖地道,火药齐发,轰开城墙,城内潜伏者亦群起响应,一举拿下江宁府城金陵,并将在此建都,改名天京。已革留任两江总督钦差大臣陆建瀛、江宁将军祥厚以下多名大员或战死、或殉城,咸丰帝闻奏失色,急命福州将军怡良改任两江总督,严斥钦差大臣向荣、琦善速至江宁会剿。向荣于二月十二日始率大军抵达江宁之北的六合县,又过了十来天,方进驻孝陵卫建江南大营,自广西至金陵蹑踪四千余里,虽几经革任,却也从广西提督升至钦差大臣主办江南军务,然而一路上与太平军接阵,几无胜迹,每每虚报瞒报了事,至此方发现,唯有新宁江忠源(时任湖北按察使)、乾州(今吉首)邓绍良(时任安徽寿春镇总兵)、善化瞿腾龙(时任湖北郧阳镇总兵)等几名湖南将领能与太平军抗衡,尚有些许胜迹,于是立即请旨,命此三将速赴江南帮办军务,朝廷值此慌乱之际,自然无不应允,先拔邓绍良为江南提督,并谕令三人皆赴向荣大营听命。
武昌城内,诸事方稍有头绪,临时官舍初步告成,城内土匪已渐肃清,潮勇也弹压收拢,交与谢继超统带,拟随瞿腾龙驰援江苏,而此时的江忠源,除任湖北按察使,还兼署盐道,职责重大,更关乎左宗棠谋定之大计,闻听调命,自然需要商量对策,这天,骆秉章与严正基等各忙公务,张亮基同左宗棠、江忠源、郭崑焘、谭钟麟一干心腹又在议事,只听张亮基抱怨道:
“发逆新去两月,城中损失殆尽,案卷旧例一无所存,关防印信自布政使往下失却数十处衙门,仅道员就有五处实缺,武、汉二城民心未定,通城又报发现土匪啸聚,廷寄还命查拿黄陂金鼓莲会匪作乱,朝廷非但未拨一两纹银,未救一石米粟,而今调走瞿腾龙也就罢了,还要调走岷樵兄,这新任巡抚崇伦乃是满人,也不知是派来帮忙抑或派来监督者,真令老夫举措无方,今日难得闲暇,诸位都是老夫依仗,未知可有良法解此窘境乎?”
左公也是面色凝重,见众人皆不开口,遂问江忠源道:
“不知岷兄意下如何,眼前可愿前往江南大营也?”
“唉,多难之秋,承蒙朝廷不弃,理应效死疆场,绝无半点苟安之思,奈何此去是要听向军门调命,诸位也知,江某于咸丰元年受赛中堂奏举,帮办乌武壮公(乌兰泰)军务,屡代乌公进言向军门而不得,后已与之势成水火矣,及至乌公战殁,江某自带一军驰援长沙,仍与向军门难以同心,后蒙制军提携,才在长沙解严后未随大军而去,而今诏命已下,断无抗旨之理,唯恐此去,将如缚翼之雀,折足之犬也。”
张亮基同情道:
“这向荣随杨忠武公(杨遇春)治天理教匪而起,按说一代名将门下,理该指挥有方,奈何如此颟顸,屡失战机,按理朝廷早该制以重罪,前年某即会同吴甄甫制军密劾于圣上,近来也听闻屡遭弹劾,却反而愈来愈受重用,殊不可解也。”
郭崑焘道:
“依崑焘来看,向军门固然颟顸,但尚算敢战之帅,半年间官军连失省城,地方大员殒身无计,钦差大臣屡屡问罪,恐怕朝内早就人人自危,再无敢战之将也,向军门与发逆对垒虽几无胜迹,但毕竟尾随千里,且无故意避战之证据,是以才得 看中矣。”
江忠源不屑道:
“他那算甚敢战?远的不说,就以我等之探报,发逆正月十七破安庆,向军门二十七日仍在九江,发逆二十八日围金陵,向军门次月十二日始至六合,大军赴援,如解燃眉之急,他却屡屡迁延十日之外,倘还算敢战,岂非贻笑大方也。”
郭崑焘笑道:
“岷兄所言固是实情,但比起徐爵帅,琦都统(时琦善革职留任)等人,向军门终久是最先抵达一线者,俗言道,矮子里面拔将军,向军门而今之势,也非无因也。”
钟麟见二人还要相争,忙插言道:
“以二位兄长所言,为今发逆之势已成,官军又是将懦兵骄,以向军门之行径,已是难能可贵,更见为今官军之不能用也,难怪季兄早就谋划团练新军以制敌也。”
江忠源道:
“江某看还是朝廷所用非人,各处将领自身就难恪尽职守,上用下效,自然战力全无,倘使今日江某能麾御几万大军,绝不至如眼下这般形式!”
众人一时无语,钟麟暗道,看来江公与左公虽是意气相投,但对当前形式而言,已有较大分歧,左公认为绿营兵将已经烂至根本,无可救药,私下常感叹其习气之坏,每每无事应对踉跄,临阵趑趄退避,论功则多方钻营,遇败则巧为推诿,求私而蔑公,已然积重难返也,非推倒重来不能与太平军相抗;而江忠源却乐观的多,只希望两位挚友不会因此而分道扬镳,不过当前圣旨已下,如何谋求转圜余地才是急务,念及遂道:
“既然岷兄不愿同向军门共事,不知可有转圜余地,眼下即要答复朝廷,季兄可有妙计乎?”
左公见众人目光都已集中过来,遂捻须道:
“既然岷兄不愿远赴江南,制军更不愿岷兄离省而去,而此刻发逆气焰正盛,兵家常言,制敌需避其锋锐也,岷兄着实暂不宜正面与其交锋,以左某所见,一二年内江苏、安徽、浙江三省,定是发逆全力经营之处,我等可坐定与之相抗者,则是湖南、湖北、江西三省,此三省虽不及彼三省之富庶,但毕竟还有朝廷与官军之牵制,或许二三载后,形式可以逆转,其时方是决战之机,是以岷兄无论如何,要记住左某今日所言,两年之内,不应离开湘、鄂、赣三省作战也。”
“季兄胸蕴天下,自是忠源所不及,理应唯命是从,只是方今如何能不离此三省,却又不担抗旨之罪也?”
“此事也无他法,只有一个拖字,制军先奏此时难处,省内有五处道员之缺,而岷兄又兼署臬司与盐道二处要职,本已繁忙,何况此刻武昌新复,急需臬司弹压,而江道阻塞,淮盐不通,借销川引,一切章程均须核议,千头万绪,利害攸关,非大员坐镇难以稳妥,再说谕旨中有言,令岷兄带楚勇赴援江南,而楚勇今只有一营在北省,其余都在南省会同王璞山之湘勇剿匪,等集齐兵员,总须时日,如今驿路不畅,六百里急报都需时十日,如此来回拖上一个月应无大碍,制军还可多与朝廷要人催钱,早在年前制军就奏调胡润之而不可得,倘若此次真能将润之调来,倒是好事,制军早知此人才能不在左某之下,有他相助,更能游刃有余也。”
张亮基点头道:
“季兄果然远略,与朝廷讨价还价,还不忘将上一军,只是如此也只能拖上一月,其后又该如何呢?”
“哈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找理由拖延,也不甚难,通城、通山、崇阳等县才报有土匪纠聚闹事,而黄陂的金鼓莲会匪,拿办惩治亦是急务,朝廷断然不会弃之不理,至时岷兄带军出剿,功成也须一二月,以发逆之行径,断然不会困守金陵,而该逆水军强大,依左某之判断,数月之内,定然回蹿安庆、九江等处,至时朝廷恐怕早已转变策略,顾不得催岷兄去江南矣。”
众人皆感佩左公之谋略,其后张亮基果然会衔骆秉章奏留江忠源,各事亦皆渐渐起色,二月廿七日湖北巡抚崇伦到任,众人在新葺的黄鹤楼为骆秉章送行,骆秉章交卸篆符后再度启程进京觐见,三月十八日却在汝宁府(今汝南县)又接到署理湖南巡抚的圣谕,遂又折返长沙。单说张亮基等人,于二月廿六日接报通城县西北乡土匪聚集,焚烧县汛衙署,抢劫典当,一时声势大作。
原来这通城、通山、崇阳三县,本是湘鄂赣三省交汇之处,山高谷深,地瘠民贫,百姓生活艰难,一遇灾年往往民不聊生,道光年间就有钟人杰等人起义抗粮,造成杀官占城之事,咸丰元年又有王尚志等抗粮事件发生,太平军经过此地,自然也有不少宣传鼓动,当年钟人杰的手下军师刘履元有个儿子叫刘立简,趁势登高一呼,又有葛柏相、罗经仁、何天进等各处首领群起呼应,一时啸聚万人,也打出了太平天国的旗号。
湖北巡抚崇伦新官上任,面临如此棘手之事,早就没有了主意,唯有听从张亮基号令,会衔共保江忠源带兵剿捕,守备马良勋,把总滕家盛等领一营楚勇,都司戴文兰管带开化勇三百五十名,及郧阳镇守备石清吉辖带官兵二百余名皆受江忠源调度,前去镇压,并札敕湖南,调刘长佑、江忠济等所带楚勇来援,等到剿抚渐有头绪,已是三月末。其时,署汉阳府知府张汝瀛也已带兵平定了黄陂县的金鼓莲会,禁不住朝廷严旨相催,张亮基调张汝瀛接手江忠源战事,命江忠源回省交卸事务,四月初,广济县(今武穴)又起变乱,江忠源会齐三营楚勇共一千七百余人于初七带兵东下,顺便剿办广济土匪。
到五月初,江忠源已是无法再拖,便于初三日从广济启程,初五抵达九江,正欲沿江快下,也是左公料事如神,太平天国定都天京(金陵)后,于四月初派出胡以晃、赖汉英率大军西征,经略皖赣,五月初四再破安庆,随即作为基地,胡以晃亲自坐镇,继续向西攻略,九江相距安庆顺流不过一二天船程,太平军先锋曾天养、林启容部战船已经出现在九江一代,江忠源只得驻扎九江,太平军见楚勇严整,也不纠缠,战船绕进鄱阳湖,五月十八已经大量出现于南昌外围,江西巡抚张芾深知省城危在旦夕,忙奏请留江忠源助守南昌,其时太平天国北伐大军也已在河南渡越黄河,与当地兴起的捻军呼应作战,逼近直隶,京师大骇,朝廷急授直隶总督纳尔经额为钦差大臣,率内阁学士胜保等堵截,又调瞿腾龙带兵北援,山东一带则派出蒙古郡王僧格林沁守御等,早已无暇顾及南昌,此时也知向荣之江南大营不能分兵,只好答应江忠源改道江西。
不说江忠源镇守南昌,单说张亮基在左公、王柏心、郭崑焘等人辅佐之下,几月来在两湖裁汰庸劣,举荐贤良,仅知县以上大员就举劾近四十人,又有骆秉章与崇伦的通力协作,二省风气为之一新。左公深知政事虽是根本,但也不能立竿见影,当前守住太平军的猛烈攻势才是第一要务,而太平天国在河南、安徽、江西均有大部军队活动,尤其河南,捻军已经大起,攻势咄咄,武昌危若累卵,左公先谋北面,在桐柏山和大别山一线设立警戒,多布哨岗,又在应山、孝感、黄陂、团风镇等武昌北面一路设立防线,由前任湖北布政使唐树义带三千兵勇亲自坐镇,自己则陪张亮基沿长江考察,图谋设立驻防要塞。
六月初一这天,张亮基带了署湖北提督阿勒经阿,署汉黄德道徐丰玉等大员及文武幕宾乘船沿江而下,行抵黄石港,众人早立于船首,以左公为核心站定,此刻只见左公连连摇头道:
“都说是纸上谈兵,贻误军机,前番又是圣旨,又是廷寄,严令制军扼守黄石港,想来如此可笑,诸位且看,眼下非是汛期,江面已有七八里宽,两岸平阔,此处如何能守?倘置重兵于此,恐成发逆口中之食也。”
王柏心道:
“季兄且莫心焦,或许古人选址时未考虑如今战船之利,从距离上来说,此处称得上是武昌之门户,而且从舆图上看,此处离道士洑约二十里,该处或有天险,我等先看道士洑如何?”
众人齐声应和,左公也不接话,张亮基见已过午,遂命暂泊船靠岸,安排便餐,钟麟见左公仍是眉宇紧锁,悄声劝道:
“朝廷大员,对实际情形多是耳闻而已,是以奏对献策往往难以实用,季兄之前不是还说,礼部尚书奕湘所奏两湖编造木簰乃是资敌之策矣,今番季兄既能亲自勘察,便有补救之机也。”
“唉,只怕并非每个统兵大员都愿亲自勘察地形,兵战凶危,未知几多兵士为庸官所累也,罢了,我等既为张石帅谋划,且管好此处,你莫提那个奕湘,他估计连枪炮是何模样都不曾见得,却勤于出谋划策,朝廷任此等人物奔走指画,非诸军之福也。”
众人就在船上用毕午餐,稍事休整后便又起行,不多时就见江面忽然弯曲,回折了个半环,南岸渐渐出现山石,江流也变得湍急起来,走了大约二十里处,已是危峰斗起,插入江干,形势很是险峻,王柏心示意停船,并得意道:
“此处便是道士洑也,古人诚不欺我,算得上个兵家要地也,倘若在此处驻以江防,安设木筏铁炮,再在上游驻扎陆军,两相呼应,势成犄角,发逆乃是溯流而上,必难破我此关也!”
已有几位随行人员随声附和道好,张亮基等齐看左公,他们深知,好不好还是要看这位真正的军师如何来讲,郭崑焘早忍不住道:
“我等眼力弗济,但觉雪翁言之有理,不知季兄以为如何?”
左公捻须沉吟片刻,道:
“诸位看北岸,可是叫作散花洲?”见王柏心点头称是,遂接道:“雪翁请想,这散花洲沙岸辽阔,此时虽入六月,但江水并不算盛,再过一二月,遇到江水大涨,对面沙岸恐怕也成江流,看此处地势,若江水弥漫,连成一片,江面之宽恐仍难以控制也。”
“季兄言之有理,如此说来,这黄石港、道士洑并不足守也。”
王柏心年长左公十几岁,此时见其能预想数月之后情形,由衷佩服,只听左公接道:
“那也并不确定,至少自武昌至此,尚无更好之处,至于之下有无妥处,也要察看天意,这山川地理,本非人力所为,所谓天险,天所成也,如今战事,敌攻我守,官军处于劣势,我等能择最优之处有效阻击,方有胜机,此次制军同军门等亲自访察,何尝不是忧心战守也。”
张亮基点头道:
“阿军门,你我索性沿江而下,看遍这湖北江岸,只是前路可能遇见发逆,不知阿军门可有顾忌乎?”
这阿勒经阿虽是旗人,但生性豪迈,勇武敢战,前在宜昌总兵任上,带兵会同江忠源剿办巴陵土匪,颇有战功,因原湖北提督博勒恭武弃守岳州获罪,署提督向荣又主办江南大营,张亮基便举荐阿勒经阿署理湖北提督,才上任不久,便从襄阳驻地到武昌拜见张亮基,此次见张亮基有意激他,便豪言道:
“属下一生以鏖战沙场为荣,至今尚无家眷子嗣,惟愿战死沙场,要是真遇上发逆,有属下命在,绝不让部堂大人有险也。”
“哈哈,军门果是豪爽之人,既如此,我等不必在此耽搁,且往下游看罢再说。”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7 14:38:18
第二十九章 徐丰玉驻守田镇 曾国藩移营衡州
咸丰三年秋,左宗棠应王柏心之邀在其“薖园”小住,文士相会,自然少不得吟诗作对,今留有王柏心长诗《赠左季高》一首,集其数句,以观左公风采也:
吾子天下才,文武足依仗。谈笑安楚疆,乾坤一洗荡。
从此下神兵,势出九天上。待子平贼归,结邻讬青嶂。
文接上章,说到张亮基携属下沿长江考察江防,左宗棠指出廷寄所命的黄石港、道士洑一带不宜驻军,遂沿江而下,其时太平军已经围困江西省城半月,九江以上至武昌自然早已戒严,然而江防并无一可靠之处,无异门户全开,众人忧心忡忡,多在船头默然不语,顺流缓行了两个时辰,走了约有百里水路,江面忽然南折变窄,岸边凸露矶石,远处更现出山峰,壁立江心,左公长舒一气,激声道:
“天佑我两湖也,眼前之处乃是江防天险,快请役夫速速靠岸,我等需看陆上情形。”
众人也觉此处江流变急,又见左公如此兴奋,自然也都讨论起来,船夫转帆掉头,激流中向西岸靠来,竟于一村民所用的小栈边靠住,下锚搭板,众人陆续下船,刚好遇见一位老渔夫,问后便知,此处属于兴国州(今阳新)境,鱼寨名为沙村,东岸正对则为牛关矶,据传水深三十余丈,乃是长江最深之处,远处之山则名半壁山,正因壁立江心而得名,其山对岸还有一座小山,名磨盘山,两山相夹,该处江面只有一里余宽,又加上水流转向,下游逆流而上甚是艰难,对面则为田家镇,属广济县境。
打听完毕,左公邀众人徒步考察江岸,一行人皆振奋精神,不顾西晒炎炎,沿岸来回行了五六里路,左公越看越觉满意,天色已是渐暗,众人乘船到达对岸的田家镇,借民居安下行营,收拾妥当,用毕便餐,又聚拢到张亮基帐内,张亮基坐于主位,见属下与幕宾均在,便道:
“诸位皆知,为今情形,朝廷最重金陵战事,分设江南、江北大营,精锐多为二营调度,发逆则一股北出安徽,经略河南,窥视直隶,一股沿江而上,以安庆为据点,围困南昌,震慑武、汉,眼下我等首要之事乃是守住江防,然而朝廷还要我分兵救援江西,湖北兵力本就不足,前番瞿腾龙带走两千,楚勇也被江臬司全数带走,而今全省堪用之官兵也就三千有余,河南发、捻声势浩大,北线不得不防,好在黄陂县团练尚为可用,唐藩司所带一千余官兵与之呼应,勉强凑足三千,暂属无忧;救援江西之事,我与左先生商量,由戴文兰领官兵一千,再加上前番收揽的广西溃勇四百,四川溃勇五百等,堪堪凑足两千,即日赴南昌听江臬司调遣,日前江臬司来信说围困南昌之发逆战船已逾千艘,据探尚有五百余艘正驶往南昌,可见发逆欲夺南昌之决心,然而江宁大营官兵,自顾不暇,南昌被围情形已是万分吃紧,专望两楚援兵,江西虽非湖广总督所辖,然毕竟与两湖接壤,关乎闽、浙、皖、粤,唇亡齿寒,不得不救,我已传檄湖南骆中丞、曾侍郎速增派援兵,而我武、汉门户,长江防线,而今可调之兵不足千人,情形实在比去年长沙守城还要艰险十倍,如今可以依仗之人,惟有诸位,是以还望诸位不惜心力,以度眼前之危也。”
众人连忙纷纷表心,阿勒经阿乃是爽快之人,大声道:
“部堂大人放心,我阿勒经阿愿带兵驻守此处,做我省城屏障,与田镇共存亡也。”
左公神色凝重道:
“以左某之见,此处由军门大人坐镇自是最好,不过军门大人此刻还是应回襄阳驻守,一则襄阳本是兵家要地,是以才成提督驻所,二则此时最缺兵员,襄阳一带战乱尚少,或者可以多补些兵力救急,未知军门意下如何?”
阿勒经阿见张亮基亦望向自己,知道左公虽然客气,但其实与命令无异,遂慨然道:
“属下但听部堂大人吩咐,不过此处既然重要,阿勒经阿愿抱必死之心,请部堂大人垂鉴。”
“阿军门之心迹,日月可鉴,左先生之意,非是不信任军门,而是所说之事的确更为重要,我鄂省西北之门户,可就拜托给军门矣。”
“阿勒经阿蒙部堂大人提携,早有效死之心,属下明日即返回襄阳,着办事务。”
徐丰玉(字石民)乃是安徽桐城人,先前受林则徐的赏识,调任黄平,随知府胡林翼清理保甲有功,受张亮基的密荐,去年即拔为黄州知府,年来已晋升湖北督粮道,如今因张汝瀛尚未到任,兼理汉黄德道,他与张汝瀛皆是张亮基一手提拔,前番曾跟随江忠源剿抚广济,也颇有见识,此番见张亮基不同意阿勒经阿镇守田镇,便慨然请命:
“部堂大人,属下既署理汉黄德道,此处亦是属下所辖,理应由属下镇守,虽然属下自问兵略浅薄,但敢死之心不渝,不知部堂大人可愿成全属下乎?”
其实大家心中皆知,太平军若全力来攻,以官军兵力,几乎不可能守住此处,但张亮基所选人才,向来勇于任事,此时见徐丰玉神情慷慨,大为欣慰,道:
“徐石民之才能,林文忠公生前早已看重,既然石民观察愿为我两楚把守门户,那我等身家性命,可就要拜托老兄矣。”
“部堂大人放心,徐丰玉誓与田镇共存亡。”
“好,老夫再把张汝瀛调来助你,至于如何排兵布阵,还是请左先生共同谋划也。”
“请左先生指教。”
左公点头道:
“观田镇情形,如同武、汉之锁,此处水流湍急,近来发逆战事,多仗船炮,我方就在田镇洲尾安设木筏,环列竹篓,灌实沙土,以防御敌炮,沙篓之中预留炮眼,每筏驻百名兵勇,以大炮向江轰击,江面均在射程,但能看准施放,定可得手,以左某所见,凭此处地利,只要炮火充足,发逆纵有再多战船,也难以从江面突破,所担心者,唯有陆路,此处洲上难以驻扎大军,虽有地利,也难防发逆偷袭,大营只能安在沙村,好在一江之隔,能够方便救应,只是兵力有限,如发逆倾力来攻,恐也难保周全也。”
王柏心忍不住道:
“那以季兄所见,我田镇雄关,能抵挡多少来敌?”
“倘若仅是水路,以我们弹药之充足,基本无虞,但是陆路来攻,最多守住三倍之敌也。”
“有这些山势助守,再辅以深沟固垒,只守不攻,也只能抵得住三倍之敌?”
“唉,原本凭借天险,守五倍之敌当不在话下,可是雪翁也知,自发逆占据金陵,已经立稳根基,有了后勤依仗,所出之兵战力已然大升,常常悍不畏死,此处虽有地利,但毕竟未筑城垣,若敌主将一旦识破我等陆路弱点,抵御三倍之敌,已是难能可贵也。”
张亮基叹道:
“以左先生之才,犹且如此悲观,看来我等性命,只能寄予天意也。”
钟麟因与左公有约,只在少数幕宾之间显露,此时虽一路跟随,不过充作文员而已,今见张亮基如此悲观,实在不忍,遂用眼色示意郭崑焘,郭崑焘心领神会,便安慰道:
“制军莫要心焦,季兄所言只是最坏情形,此刻发逆毕竟尚未来犯,兵战瞬息万变,过些时日,或者又是别样情形也。”
众人皆出口安慰,左公也觉方才所言过于悲观,方又接道:
“眼前形势,敌我有金陵、江西、河南三大战场,方才制军也已说明,发逆虽然骁勇敢战,但毕竟兵力有限,岷兄既说围攻南昌者有千余战船,则其兵力当有两三万人,眼前自是无暇顾及九江以上,因此只须在南昌与发逆展开拉锯之战,拖住敌军主力,我等即有暇余改变形势,是以首要者南昌不能失守,制军已檄令罗罗山等率湘勇救援南昌,但是两军若相持不下,日久也恐有变,一旦南昌解严,发逆必然调整方向,趁虚而来,南昌大军须立即来援此处,倘能赶在发逆之前,则此关即无虞也,只是我军战船甚少,陆路定然难以追及水军也。”
郭崑焘道:
“看来练治水军已是迫在眉睫,前几日家兄来信还说,岷兄屡次向曾侍郎建议练治水军,曾侍郎也已动心,或者南昌战守能为我等多争取些须时间。”
“练治水军乃是必然之道,只是白手起家,谈何容易?何况曾侍郎尚未拿定主意,所以制军只能再檄令岷兄,南昌一旦发现敌兵有退意,则务必兼程来此镇守,至于能否赶上,则看天数矣,当然,发逆围困南昌之心甚坚,守住南昌才是当务之急,另外,徐观察也要谨记,倘发逆来攻我田家镇,必然先走水路试探,至时不要操之过急,务必在水路给以杀伤,倘若能大量消灭其有生力量,也许会使其知难而退,不过兵行诡道,至时还需徐观察把控全局才好。”
徐丰玉再表决心,众人又议定了其后分工,除徐丰玉留下布置防务,等候张汝瀛所带大军外,张亮基带众文武坐镇省城,阿勒经阿则按约返回襄阳招兵,左公又叮嘱徐丰玉练勇御兵之道及布阵之法等,郭崑焘则与钟麟商议奏折之事,直忙到半夜才各安歇。
也是太平军全力围攻南昌,接下来两月湖北江防并无大战,阿勒经阿却因暑湿一病不起,竟于六月十七日病死于黄州,咸丰帝命张亮基暂时兼署湖北提督,公务更是繁重,好在有左公、王柏心等人全力辅佐,诸事也能料理,且说北线,自六月廿七至七月初九,太平军自河南罗山县攻入湖北,因为左公等早有预防,在唐树义统领下,汉阳同知张曜孙,署钟祥县知县李榞,署汉阳同知伍煋等各带数百官军,会同当地团练,及时防御,也因该部太平军队伍多为新招,战力不强,故而难以突破防线,官军除在团风镇大胜外,其余也多有胜迹,至于都司善保在宋埠之战中临阵退缩,宜昌千总王长安逗留不进,以及把总陈得茂运解军火不力,均被张亮基严惩,诸将闻讯奋勇应战,武昌暂时安定,话说时至七月底,曾国藩、骆秉章等多有来信,叙商湖南团练剿匪情形,这日张亮基出署公务,众幕宾又在筹谋,但听王柏心道:
“如此说来,曾侍郎仅因区区数十兵士之闹乱,就已束手无策乎!未知季兄何以如此看重这位侍郎大人也?”
左公笑道:
“据左某所知,雪翁当年与曾侍郎同在京城时,颇有私交也。”
“季兄真是博闻,老朽十年前的确与曾侍郎有些来往,要说交情,不过泛泛,当年老朽归隐,还曾得诗相赠,感觉尽是奉承,也就不能尽记矣。”
“哈哈,怕是雪翁眼光甚高也,要知这曾侍郎虽有不少缺点,但其性甚谦,其心至诚,其胆也壮,而又能得圣上垂睐,付以重任,更是领袖三湘,门生弟子遍及天下,可谓得天独厚,今观湖南一省,主办团练,练治大军,除了曾侍郎外,哪有更适之人也?”
“那何以连数十痞兵都奈何不了,竟至如此慌乱?”
“唉,也是难为曾侍郎,今年以来,身在长沙,日事讼狱,不法痞匪,辄予磔死,百姓承平已久,各级官吏更是往往敷衍了事,哪见过如此严刑苛法,是以杀人虽不甚多,还是得了个‘曾剃头’之恶名,名声虽是难听,只是乱世须用重典,我等谁人不知?而敢于决断,冒全省之大不韪者,左某自认不能胜之也,何况他人,其后又有重参副将清德等人无能而保举塔齐布之事,虽由制军与骆中丞会奏,但毕竟塔齐布已是曾侍郎亲信,人人皆知,故而更是得罪多人,这清德乃是湖南提督鲍军门之亲信,鲍军门岂能坐视不理,虽不敢与曾侍郎正面相抗,但还是借机发挥,竟然打了塔齐布的军棍,这一下曾侍郎也是大怒,扬言连鲍军门一并参奏,是以此次兵闹之事,看似甚小,但其背后,暗流汹涌也。”
“原来季兄对此事了如指掌,前番见季兄对曾侍郎屡有怨言,老朽还以为对其早有不满矣。”
“哈哈,或是左某过于心急,往往口无遮拦,曾侍郎之前一再来信催促江岷樵赴援江南,着实令人恼火,左某何尝不知其报国心切,想为圣上分忧,然而此事对全局缺乏统筹,不知变通,才有左某不逊之言,但此等事节仅是小疵,雪翁定是误会也。”
众人一时沉默,片刻之后,郭崑焘先道:
“听说此事早因七月十三日湘勇试枪时误伤一标兵长夫,造成兵勇校场对峙,曾侍郎已经严惩走火湘勇,此番又因这月初四镇筸兵军营赌博,经拿获后曾侍郎打算正法,而致标兵鼓噪,初六夜闹至又一村驻所,叫嚣哄闹,杀伤门丁,若非骆中丞及时弹压,恐难以收场矣,此刻如何了结此事,不致激起兵变,非须一番苦心不可也。”
钟麟接道:
“也是曾侍郎急公好义,若非前番南昌遭围,曾侍郎不遗余力出兵救援,接连派出罗罗山、夏憩亭(夏廷樾)、朱石樵(朱孙诒)会同令兄远赴江西,带走在省楚勇、湘勇大部精锐,而张润农(张荣组),王璞山又带兵剿匪在外,恐怕绿营痞兵也不敢造次,此番省防只有镇筸兵,故而目无法纪,再加上皆见鲍军门不满曾侍郎,知道会有包庇,巴不得将此事闹大,好用以邀功也。”
郭崑焘道:
“其他倒也无妨,只是曾侍郎前番与崑焘的几封信中皆显退意萌生,定是因为此时兵心不服所致。眼前季兄若不为曾侍郎打算一番,令其打消疑虑,倘若真的弃之不理,岂不功亏一篑也?”
左公点头道:
“此事确实紧张,我已思考良久也,左某曾记得前番令兄在省,建议曾侍郎练治水军之事,其后续令兄亦有透露,曾侍郎此番来信,言称‘长江上下任贼舟游弋往来,单舸只艘,轻帆独行,我兵无敢过问’,不无痛恨,当有练治水军之志,此番发逆猖狂,宜于避其锋芒,韬光养晦,练治劲旅矣。”
“家兄自从入幕曾侍郎后,主要负责劝捐之事,以解决兵饷财政之困,几经艰难,才有三千湘勇,两千楚勇之师,至于练治水军,曾侍郎虽然有心,但哪有多余财力可用也?”
“嗯,筠仙兄擅长理财,我等皆知,不过眼下对曾侍郎倒有一个机会,近日圣谕要制军着手置办水军,并且已经下旨自广东海关拨银二十万两经费,前已与制军商量,练军断不能速成,否则战力堪忧,徒劳无功,何况我等本乏水军之策,尚需积累经验,是以决定先购买渔船予以应付,这倒能省不少军费,此番银两先解湖南,可由曾侍郎截留,用于大练水军之需。至于眼前长沙之势,要想不致再有事端,曾侍郎恐难以久留,暂且退避乃是唯一之策。”
“可是曾侍郎既要练治水军,还要离开长沙,该到何处去耶?”
“左某闻听赛中堂与程制军获罪前一直驻守衡州,该处兵营设施应当完备,而且衡州本是兵家要地,其地势与宝庆互成犄角,又有刘仙霞辅佐奎荫亭太守(宝庆知府奎联)练勇,也算可用,何况衡州更在湘江上游,将来战守也便。意诚兄可致信曾侍郎,劝其移营衡州,一面练治水军,一面着王璞山再募湘勇数千,定能解此时困境也。”
众人见左公勾画谋策,有条不紊,均出言赞叹,郭崑焘果然着手写信,力劝曾国藩到衡州去练治水军,曾国藩也知长沙已非久留之地,就真的在八月移营衡州去了。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7 16:13:10
第三十章 张亮基忽调山东 左宗棠憾归山林
昔年左宗植游历湖北,于汉阳江边晴川阁隔江远眺黄鹤楼,只见浩荡江水东逝,感慨光阴如梭,又念及季弟左宗棠身怀旷世之才却不能施展,赋诗而抒,今改其数句以观之:
万里孤云数行雁,晴川楼上依斜阳。
江湖一剑无人识,影落奔涛望潇湘。
咸丰三年八月廿六日,曾国藩祭毕孔子诞辰,行抵衡州,除了直接调度湘南张荣组、王錱、周凤山等各军之驻防,更主要则一面于衡州、郴州、宝庆、永州等处求贤纳才,一面计议在宝庆、湘乡再募勇六千,与江忠源所管带四千楚勇、湘勇合为一万,统由江忠源管带,以成气候,日后的湘军名将如彭玉麟、杨载福(后由曾国藩改名杨岳斌)、鲍超等渐渐开始崭露头角,再加上罗泽南门下诸弟子,江忠源兄弟,刘长佑叔侄以及曾国藩自己的兄弟等,逐渐形成了湘军的将领体系,为日后的建功立业打下了基础。
且说湖北,就在左宗棠等人踌躇满志之时,却不料朝廷又来添乱,原来因林凤祥、李开芳等率太平军逼近京城,官军作战不利,直隶总督纳尔经额被革职,山东巡抚李僡却骤然病逝于任,朝廷顿觉失去屏障,慌乱之中于八月十一日议定由张亮基调补山东巡抚,而其署理的湖广总督之职由云贵总督吴文镕调补,此一变动非但让左宗棠心志受挫,更因统帅交接之时军心大乱,田镇一役遭受重创,其后有太平军两年两破武昌,湖广总督、湖北巡抚数位殉职之事;而张亮基在山东却因与僧格林沁、胜保等人不和,被参劾去职,发配军台,幸有给事中毛鸿宾,御史宗稷辰等据理力争,才得以释回,其后虽在咸丰八年再启用为云南巡抚等,但因种种事由,终究再难有两湖之作为,可惜一代名臣,沦为寂寂,今人观史,多有上层自毁长城之叹,张惠肃公(张亮基谥号)之遇,为一例也。
单说那时情形,八月下旬这天,督署无事,左公见雨后天气清爽,一时意兴飞扬,破例邀谭钟麟乘马同游黄鹤楼,平时二人几乎形影不离,但除少数亲近之人知左谭二人乃是至交外,旁人多以为钟麟是贴身随从,也是钟麟谦逊内敛,甚至连姓名都不为外人知也。这天二人先是于无人官道上打马疾驰数里,又缓行至黄鹤楼,栓定膘马,也不卸鞍,即携手登上黄鹤楼,新建楼上尚有木漆气味,也无游客,但见江水奔逝如故,左公叹道:
“都说岁月如梭,渐行渐疾,不觉间我二人已在张石卿幕下整整一载,平时每多奔波,屡遭艰险,几乎难有闲暇,而今南昌已被围三月,田镇虽陆续增兵至四千,但愚兄仍是不甚放心,有传言称杨秀清将派石达开亲驻安庆,经略安徽,指挥赣、鄂战事,此人谋略远非胡以晃、赖汉英等人能比,又携有攻势,江岷樵恐将遭遇劲敌,而愚兄也要耗尽心力方有望不落下风,今日这种闲暇恐怕难得再有也。”
“季兄心系天下,既要为眼下谋划,还要为将来打算,既要悉心平定内乱,还要思筹一雪外辱,诸般为难之事,却多不能与外人所道,愚弟有幸近身观瞻,才知季兄之宏愿,不过近日来,却见季兄行事不若从前一般笃定,想是又有重新考量,弟虽愚钝,难助季兄纤毫,惟愿一闻季兄心事,好与同忧也。”
“知我者,文卿也,愚兄刻意不露忧色,也从未言及,还是为文卿看破。一年来你我兄弟忙于诸事,虽朝夕相处,却也再没有当日在白水洞同侠兄、思勉那般指点天下之意兴,当时诸位随我出山,本以为会力挽狂澜,扭转乾坤,速定叛乱,未曾想一年已过,处处被动,太平军中不乏能人,这倒也不难预料,只是官军兵将,不但战力低下,一触即溃,还勾心斗角,极力倾轧,相互拆台,镇筸兵竟在三江口杀伤湘勇十余人,懦于御敌而勇于自相戕害,真令人心寒至极也。”
“原来季兄还是为近来曾侍郎等遭遇而不平?”
“远不止于此,最早官军在永安若能齐心协力,敌军势不能出广西,倘在长沙时我等城内坚守,城外官兵能反围之,不留龙回潭等缺陷,敌军亦不能出湖南,自从岳阳弃逃,武昌沦陷,我方已经不占优势,再到金陵失守,此消彼长,官军虽名为剿,实则只能疲于应付,此次南昌被围数月,湘勇援赣,罗罗山新勇但用于剿匪,从未与太平军正面作战,出师不利,初战就有右营谢邦翰、易良翰、罗信南、罗镇南四位将领战殁,诸人还在悲切,竟有楚勇骚乱逼饷之事,之前但忧官兵之不堪,如今见练勇亦且如此,怎不心寒耳?”
“好在岷兄亦云事态并不严重,经过安抚,已经平息矣。”
“管中窥豹,一叶知秋,饶是江岷樵能征惯战,统御有方,仍有此种事情出现,所谓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如今各处练勇不过数千而已,倘至数万乃至更多,亦复如此,则如何能成百战雄兵?”
“看来当日王璞山所言练勇须先练气之意,还是早有见地也。”
钟麟忆起上年与王錱的一些交流,便随口而说,左公闻言接道:
“唉,处处皆是难题,你说到王璞山,前番愚兄偶从曾侍郎之书中,觉出其虽对王璞山深为依赖,但又颇不满其目中无人、口多狂言之习性,曾侍郎虽位高权重,但真要部署战阵,则差之甚远,自古能者多倨傲,倘来日王璞山不能为曾侍郎所容,则恐埋没一员大将也。”
左公虽与王錱几无交流,但却深觉与其趣味相投,故而多有留意,钟麟安慰道:
“季兄过虑矣,毕竟有罗罗山从中弥合,想来不致有事。”
“但愿如此,湘人练军,方兴未艾,倘若三湘士子合力一心,或许有成,若一开始即有龃龉,则难有所成也,罢了,且不去想,眼前愚兄所忧虑者甚多,此不过些须小事,愚兄更忧者,乃是太平军之变化,恐使我等胜算更少也。”
“季兄可又察觉一些端倪?”
“然也,洪杨等人攻破金陵之后,派兵经略河南、安徽,原属正常,其所派主将仅是林凤祥、胡以晃这种战将,不过试探而已,太平军交战也多以掳掠为主,冲州撞府,满是流寇之习气,故而不足为惧,然而此次倘真派出石达开坐镇安庆,此人如今地位仅在洪、杨、韦之下,又是其统兵首选,足见彼等已于金陵立稳脚跟,准备与朝廷割据对峙矣。需知流寇虽如李自成之蛮勇,也不足几年平定而已,但洪杨一旦摆脱流寇习气,则必会出现当日愚兄最忧之局面也。”
“天下割据混战,蛮夷趁虚而入,礼法分崩离析,百姓暗无天日,有亡国灭种之虞也。”
钟麟缓缓说来,语调甚是凄凉,左公则双目紧闭,一声长叹,久久不语。眼见日已偏西,钟麟提议回署,左公仿佛还未从沉思中抽身,恍恍惚惚上马,缓缓往回骑去。忽然远处一阵尘土卷起,一人快马往跟前而来,钟麟看出正是郭崑焘,忙与左公勒马,郭崑焘亦远远勒马靠近,只见他一脸焦急道:
“季兄,大事不好,朝廷有谕旨要调走张制军矣。”
“什么!”左公大惊道。郭崑焘怕左公未听清,又接道:
“圣旨调石卿制军为山东巡抚,湖广总督则由云贵总督吴甄甫(吴文镕)制军调补也。”
钟麟正要搭话,互听左公大叫一声“不好!”,也是情急之下,竟然随之一掌拍到马身上,健马受惊,前腿立起,左公本就有些恍惚,一时间竟没有坐稳,摔下马来,所幸马匹向前冲出,才不至踩伤,但左公已经摔至不省人事,二人急忙下马搀扶,郭崑焘猛掐左公人中,钟麟则捏虎口,才渐渐醒来,郭崑焘忙道:
“季兄可算醒了,都是崑焘不好,让季兄焦急,才有此失,不知道可有伤到?”
左公缓缓活动全身,但觉右掌因适才着地时出力支撑,手掌与小臂已难活动,右肋也隐隐作痛,想是跌落时有所损伤,不过慢慢活动半刻,感觉未伤及骨头,才长舒一气,依住钟麟缓缓坐起,凄然叹道:
“左某已经年近半百,竟然还是改不掉这鲁莽习性,唉,制军调走不过使我心血尽毁而已,尚不至于殉命,何以竟慌乱至此也。”
郭崑焘道:
“制军命我来找季兄,就是商议对策,看能否还有转圜之地也。”
“此事不同岷兄当初,制军乃是封疆大吏,朝廷最为顾忌,那里还能转圜矣?其实年初制军北调之际,左某即有今日之预感,不过真到此时,还是倍觉失落,战守如此关键之际,竟有此令,真是匪夷所思也。”
钟麟疑道:
“莫非向军门记恨岷兄不赴江南,从中挑拨乎?”
郭崑焘道:
“那倒未必,如今安庆、九江诸处战事正急,若有疏失,向军门等压力只会更大,怎可能自掘坟墓!圣旨说发逆、捻匪在河南、直隶、山东一带甚为猖獗,山东巡抚一职非肱骨之臣不能稳妥,才调制军而去也。”
左公叹道:
“唉,朝廷一帮庸臣,那看的出何处才是胜负之要地,但知慌乱而已,只是张制军这一去,左某此生恐再难遇此良主也。”
“季兄不打算再随张制军北上?”
“胜负关键在赣、皖,我等根基在湘、鄂,怎可能北上耶?”
“那季兄何不同到衡州,襄助曾侍郎练治大军?”
“唉,此事左某尚未想妥,也罢,先回署再谈。”
钟麟见左公右腕已有肿起,想是挫伤筋骨,忙招呼郭崑焘将左公扶上自己的马,然后挽缰而行,郭崑焘则牵住两匹马在后随行,左公自上马后,双目紧闭,眉头深锁,想是已在忍痛谋划对策,二人也不打扰,只缓缓往回步行,直走至天已近黑,才回到总督府署,张亮基与王柏心早已候在厅外,见左公衣衫带土,行动不便,询问原因,郭崑焘将情景叙述一遍,张亮基忙同众人将左公扶进内室,去掉长袍,又搀其半躺在床上,见左公面色尚可,方才叹道:
“真是祸不单行,老夫正因圣命突至,六神无主之际,季兄却又遭此创痛,眼下军情如火,政务繁巨,没有季兄运筹襄画,如何是好?”
钟麟自外室搬了几张木凳,让张亮基、郭崑焘、王柏心等坐下,自己又嘱咐仆人准备稀粥、骨汤,之后才坐在床边,众人环绕左公,只待他开口。只见左公先是表情凝重,渐渐又转至平静,忽然长叹一声,苦笑道:
“制军也不必焦急,从好处说,眼下发逆在江西攻势汹汹,但有岷兄竭力御防,不会有失,之前左某尚担心其弃围南昌,转从九江逆扑田家镇,制军即将身处险境,这般也好,自此处调离,正好躲过此祸,或者亦是天数也。”
张亮基急道:
“季兄稳重之人,老夫引为知己,奈何出此谬言?亮基身受重恩,眼见得湖北将有大战,怎忍心遽然离去?亮基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也?”
“但圣命岂可忤背?朝廷最忌疆臣坐大,制军纵是因军情而为圣上心忧,亦不能违背圣旨,眼下直隶山东告急,正须制军坐镇方能安定人心,此乃圣上对制军之信任看重,又岂能轻易辜负乎?”
“唉,季兄所言皆是实情,但眼见一年来我等呕心沥血,湖广两省方有起色,就弃之不理,岂不半途而废也?”
“是以才云尽人事而听天命也,天命如此,制军纵有不甘,又能如何耶?如今就看是吴甄甫制军先至还是发逆先至也,宗棠坠马亦是天意,一伤之下方悟我等终是凡人,哪能违抗天命耶?”
“那季兄今后有何打算,随老夫北上守卫京城门户,还是留吴甄甫幕下继续未竟之大业?”
左公犹豫片刻,忽然凄声叹道:
“左某已是身心俱疲,气血耗竭,实在难以再参戎幕,之后自当销声匿迹,转徙荒谷,不敢复以姓字通于尘界矣。”
张亮基也早知左公断然不会随自己赴任山东,不过见其也不愿入吴文镕之幕,好继续筹谋守护湖北,竟欲隐归山林,着实难过,但见左公已是疲惫不堪,也知其心志高绝,与吴文镕并无交情,自是不肯轻居其下,遂叮嘱左公静养身体,让钟麟悉心照料,便示意王柏心、郭崑焘退出,又连夜商量如何复旨等事,钟麟则亲自端来粥饭,目视左公单手举匙,忍不住问道:
“季兄真任由心血无归,一走了之不成?”
左公低声道:
“处世之道,需知进退,姑且不谈吴公其人如何,我等求之入幕,纵能为其收留,又怎能如张公幕下般,诸事但听谋划,与其再生龃龉,不若洁身自好矣。何况愚兄也需时间思考眼下大势,岂可尽为俗物缠身,不过你与意诚等倘若别有打算,愚兄定当尽力推荐也。”
“季兄哪里话?愚弟岂能不随季兄行动?之后如何,但凭季兄吩咐则可。”
二人又说一阵,粥饭已尽,钟麟扶左公躺好,转身出来,见张亮基等人仍在商议,也不打扰,自去内室吃些干粮,躺在床上,一年来的情景历历在目,甚是感慨世事难料,久久难以入眠。
其后数日,左公身体渐渐起色,除了右臂疼痛,难以握笔之外,行动已经无碍,本欲同钟麟等立即辞归湖南,又为张亮基挽留,答应候到吴文镕一到武昌便走,诸人自少不得助张亮基处理临走前的种种事务,好在各人也无任职,无须交接。九月初,朱教玉忽然来访,原来是打算至山东滕县的玄武观,从玄诚子学习武艺,左公等劝其稍留,随张亮基同赴山东,也好有个照应。
说来也是巧合,太平军就在八月底弃围南昌,大军自九江猛扑田家镇,徐丰玉、张汝瀛、杨昌泗等人率军抵御,八月三十,九月初一、初二这三日均守住江防,太平军多有伤亡,便暂停攻击,休整水军以待战机。再说那吴文镕乃是曾国藩座师,其人也算忠勇,圣命一下即与罗绕典交接符篆,自昆明启程,至湖南长沙稍留几天,也顾不上等待曾国藩来见,便又启程武昌,九月十三日一早便抵达武昌,张亮基携在省文武大员前去迎接客套等亦不表。
单说十三这天下午,左公、王柏心、郭崑焘、钟麟四人收拾好行囊,张亮基在黄鹤楼设宴饯行,众人酒过数巡,自少不得感慨一番,但皆心事重重,也不能尽情表达,酒到酣处,张亮基执住宗棠左臂,道:
“季兄乃天下名士,愚弟一见之下视为臂膀,今日一别,不知此生能否再度相会,关于前路,还望季兄再指点一二也。”
“制军客气矣,制军待以至诚,左某从未疑虑,只是胆识薄劣,不能为制军解忧,还须担待,说到之后,左某以为,愈近京城,则政事愈难也,制军在此,虽也有崇伦、台湧等掣肘,但毕竟官职最高,一到京郊,则诸多王公大臣,个个自以为是,权势利益交错勾缠,稍有不慎,即会招来种种是非,制军纵是一省之首,却要左迎右却,推行政令,恐远不如此处畅通矣。”
“那该如何应对方为稳妥也?”
“想来唯有隐忍二字,只是制军向来果敢明觉,又岂肯自污焉?不过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即便为此受牵,又有何愧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7 18:23:25
第三十一章 王柏心薖园宴客 谭钟麟黄陂说军
咸丰三年,太平军围攻南昌三月而不下,遂弃江西,顺湖北上,还在江西巡抚张芾等庆幸保住南昌之际,江忠源早知湖北形势危急,不顾疲倦,带大军冒雨急援田家镇,陆路追水路,极尽辛苦狼狈,郭嵩焘随行,其间颇有诗作,今集数句,以观其时情形:
险路更添三日雨,炎天浑似九秋凉。
枹鼓已援形势异,鸣镝弯弓赴敌场。
且说这年九月十三日,左宗棠、郭崑焘、谭钟麟诸人辞别张亮基,连夜乘舟沿长江而上,次日抵达监利,王柏心盛情相邀,诸人便同到其“薖园”小住,王柏心乃道光廿四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却因潜心学问,无意仕途,竟在任职一年后辞归,受聘于荆南书院,太平天国军兴之前一直致力于经史,作有《枢言十八篇》,同时留心地舆、水利等,著有《导江三议》、《导江续议》等,并有大量诗作在藏,左、谭等人甚有兴致,埋首阅读,几至废寝忘食,恍惚间似已忘却时政危机矣。
倒是王柏心有地主之利,门下弟子不少,消息遂也陆续传到,说来也巧,就在众人辞归那日,田家镇失守,原来自八月廿二日南昌解严后,江忠源即同郭嵩焘率同李辅朝、朱孙诒、音德布、戴文兰等大军急援湖北,廿九日抵达九江,府城已失,忠源为分敌兵,便命李辅朝带楚勇精锐屯兵九江城外,自己率亲兵及官军、湘勇沿江上行,见兴国州已失,难民遍野,又分朱孙诒湘勇在兴国安民振恤,自己同音德布、戴文兰率几千官兵赶赴田家镇,九月十二抵达后却发现早已开战,徐丰玉、张汝瀛、杨昌泗等率军凭借田家镇地利之势以及充足火药,已经多次挡住太平军的战船上行,不过太平军也据兵力之优势,将对岸陆营攻下,江忠源所率军队竟一时无法渡江,几经周折方率数百人抵达田家镇,其余则由戴文兰统带设法过江。
然而九月十三日东南风大作,太平军数千帆船蜂拥而上,官军连日作战,早已精疲力竭,虽有诸大员亲在前线督阵,也是渐渐不支,劳光泰、陈禧之炮勇中有被太平军收买者先是多放空炮,而后又鼓噪呐喊,官军由是崩溃,张汝瀛、徐丰玉皆死于乱军之中,江忠源由亲兵护送败走,直到广济唐树义驻所才摆脱追兵,脱离战场时,身边只剩下十余人,幸好郭嵩焘等幕客均无大碍。
九月十八日,郭崑焘收到其兄急信,方知江、郭等人安危,郭嵩焘信中说江忠源准备二十一日进驻黄陂,以收拢各路溃兵,会同唐树义进保武昌,并已上奏自劾,郭嵩焘则准备待江忠源稍微安定即返回湖南,众人见信甚为震惊,钟麟叹道:
“兵战凶危,岷兄与筠兄此一战竟如此之险,好在吉人天相,有惊无险也。”
郭崑焘道:
“家兄生性谨慎,胆量有限,虽名为带兵出援江西,实则仅在幕内筹划,此番遇险,心神恐已受损,我同季兄、文卿兄本就计划再隐白水洞,不如候家兄到来,一同归去可好?”
左宗棠沉吟良久,方叹道:
“唉,江岷樵虽才智高绝,善于统兵攻御,奈何过于节烈,临阵每每冲锋在前,需知我三湘练勇,才方兴起,岷樵资历威望乃是首屈,曾侍郎也打算将所练大军悉数由其统御,乃是我湘楚未来三军之主帅,岂可轻易临险耶?”
原来左公自从上年长沙遇险为朱教玉所救后,虽再未亲临战场,但多思战阵之要着,主将安危乃是首要,但左公自与江忠源深交一年多来,早知其性格,所以更是担忧不已。钟麟安慰道:
“所幸岷兄等并无大碍,经此一役,以后或能更多谨慎也。”
“唉,都说本性难移,岷樵之性情,乃是刚烈如火,一般对阵,倒是颇能鼓舞士气,但若处于劣势,则容易为敌所伤,孙子兵法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奈何岷樵能攻之、战之,却绝不肯轻易逃之、避之,容易陷入死地、围地、圮地也。”
众人一时默然,毕竟当日困守长沙时江忠源身受矛创乃三人所亲见,此次仍有此险也。良久,郭崑焘方道:
“看来季兄还须再去书叮嘱一番,崑焘也托家兄再亲自劝说才好。”
“怕是无济于事,我等都知岷樵之性格,就算有人在其身边时时劝说,恐也难改其志,何况几封书信矣!此事还要再作思虑才行。”
是夜天气晴朗,月尚近满,钟麟洗漱毕后却思绪起伏,久久不能入眠,索性又穿好便装,推门出来。这王柏心的“薖园”虽不大,但假山怪石,错落有致,再引了一池活水,间植奇花异木,煞是精致,钟麟移步其间,月下清辉,但闻秋虫嘶鸣,仿佛也带了点悲意,正自感伤时,忽见水池边的石桌前坐了一人,细看原来是左公正在桌边凝思,竟未发现钟麟过来。钟麟怕惊了左公,便故意加重脚步,并咳嗽数声,左公察觉,邀其坐下,钟麟先问了左公伤势,答曰仍是臂痛,不能握笔,复又谈到江忠源身上,原来正为其忧心,只听左公道:
“岷樵身系练勇大计,又与愚兄性情相投,此刻似有不祥之感,偏偏无能为力,即便愚兄亲自往劝,恐怕亦难有所改变也。”
“冥冥之中,尽有天意,倘岷兄不行事坚定果敢,何能练成楚勇,倘不是刚猛勇武,何以使楚勇名震朝野?岷兄能成今日之岷兄,皆因其性情,季兄所忧者,亦是岷兄之性情,此事本不能两全,季兄大约也只能放宽心矣。”
“唉,愚兄何尝不知,只是总觉心忧,倘不是受伤,行动甚不便利,真想去黄陂一趟,哪怕不能强行携之回来,也要试一下方能甘心也。”
“季兄身体着实急需静养,再者,季兄也需时间静心思考天下大势,以眼下太平军之凌厉攻势,恐也难有多少缓暇余地,故而更不宜分身,倘若非要一试,不如由愚弟代为效劳可好?”
“这……愚兄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来战乱纷繁,不欲贤弟轻易涉险,二则愚兄去了亦觉无什成算,文卿前去多也是徒劳,故而甚是犹豫也。”
“既然关乎兴亡大计,钟麟虽是愚钝,却也有心报国,而为季兄分忧,自是分内,何况愚弟也算经历不少,必能设法自保,季兄就不必再犹豫矣。”
左公沉思良久,方无奈叹道:
“也好,就由文卿姑且一试,不过贤弟需要谨记,倘身陷险地,必以自保为要,文卿身负大任,万勿鲁莽,以致酿成大错也。”
两人又谈了许久,左公数次叮嘱钟麟,钟麟则托左公将积蓄银两自长沙寄回家中以供度用。次日,左公、钟麟一并同王柏心辞行,郭崑焘则留下再候兄长,诸人皆托钟麟带了书信,几人各道珍重,左公雇舟南下,监利本与岳州不远,一路顺利,廿二日即抵湘阴,次日入白水洞见其仲兄等不表。
单说钟麟,先乘船往汉阳府去,半路上船家因听说汉阳已现太平军战船,断然不肯前行,钟麟遂弃船沿陆路绕过汉阳府城,直奔黄陂而去,所幸当时太平军大军尚未攻至,一路倒也无扰,廿五日觅至江忠源大营,钟麟自称乃是左公信使,众兵勇皆知左公之名,通报进去,郭嵩焘亲自出来迎接,见是钟麟,大为欣慰,二人虽大半载不曾相见,但当日一局之谊颇深,忙寒暄客套起来,钟麟将总督交接,幕客南归诸事简要说明,说到郭崑焘尚在监利相候之事,郭嵩焘面露急色,恨不能即去相见,说了片刻,嵩焘将钟麟邀进营帐,见江忠源正同唐树义、杨昌泗等人议事,遂在账外徘徊,忠源看见钟麟,便同二客交代几句,二人起身告辞,钟麟同嵩焘迈进大帐,忠源连忙上前,拉住钟麟之手道:
“听说张制军已然北上,季兄将率幕宾南归,未知现下情况如何?”
钟麟又将近况简述一遍,并将诸人书信取出,江、郭二人阅了数遍,亦复感慨天心难测,郭嵩焘提出次日即要回湘,可能二人之前早有商讨,江忠源也不多做挽留,钟麟自也提出欲在军营耽些时日,以观军法,忠源甚是高兴。是夜,忠源仍多战守安排,也顾不得摆宴,三人仅就些便饭,便安排钟麟于营帐安歇,钟麟本不欲张扬,只以左公信使自称。忠源理完公务,已梆敲二更,见钟麟帐中尚有灯光,便来闲聊,二人索性灭灯而出,外面皆是营帐,除了少数点灯外,其余多已沉寂,哨兵认得清主帅,也不出声,二人借了星辉,踱至营盘所依的湖边,忠源道:
“文卿兄此次亲来大营,定要留营观察,恐是季兄还有安排矣。”
“不瞒岷兄,愚弟乃替季兄来当说客,季兄若非有伤,定自亲来也。”
“江某能猜出季兄所思,定是忧心愚弟会再次轻敌冒进,身履绝地矣。”
“岷兄多虑,季兄所忧,此刻曾侍郎正在衡州大练水军,而罗罗山师徒亦在扩募湘勇,军成之后,统帅一事唯有岷兄堪任,是以老兄安危,关乎天下大计也。”
“盛名之下,难副季兄厚望矣!罗罗山英才盈门,涤师更是纳贤无数,江某不过中材,何德何能耶?”
“岷兄何必过谦,军兴以来,我湖南团练,堪与发逆匹敌者,首数楚勇,战多胜迹者,唯有岷兄,岷兄性格,亦是当仁不让也,何况曾侍郎亦甚看重,兄虽以师礼待之,其必以‘岷老’相称,是以总率三军者,已是非兄莫属也。”
“唉,非是愚弟自轻,衣着光鲜者,内多败絮,个中隐情,刻意隐瞒而已,文卿兄非是旁人,愚弟方能言及肺腑,数月前江某还自认可御数万兵将,甚至惭思多多益善,孰知此次南昌守城,各路兵马云集,果由江某调度之时,方知其难,江西官军不服客军倒也不足为怪,各路其他官兵难以调御亦不难想,谁知就连江某一手练治的楚勇,也出现哗变之事,刘荫渠(刘长佑)树刘字旗,非某所愿,乃是迫不得已也,李相堂(李辅朝)军留九江,名曰牵制,实乃楚勇不堪行军之苦,无奈而为之也,刘、李皆是江某之股肱,都已生罅隙,何况其他各路将领乎?”
“此次楚勇闹饷之事,难道还有隐情?”
“倒也并不复杂,绿营本是定额,闲时亦有饷银,战时仅是略多一二,各处团练乃是乡民,闲时并无入账,战时自然饷银就高出绿营许多,之前分别治饷,也无大碍,如今统一调配,就使得兵、勇之间互不满意,也是江某不慎,此次南昌苦战之际,为了鼓舞官兵士气,江某出言各处将士饷银一致,官军战力倒是有升,奈何饷银本就奇绌,必然会有此盈彼缺之困,江某心想楚勇乃是家乡子弟,必能体谅难处,是以先顾官军与湘勇,发至楚勇时已经不敷,未曾想有生事者鼓噪饷银为我兄弟私吞,于是多方寻衅,幼陶(江忠淑)所部还伤了多人,难以收拾,想我江忠源一心报国安民,每战皆抱必死之心,岂能看重蝇蝇小利,侵吞公款乎,旁人疑我倒也无话,却是家乡子弟叱问,江某何其心寒也!”
“刘、李二将,乃是岷兄一手所拔,何以另立旗号,莫非也是心生不满?”
“心生不满倒也不至于,不过这二年来,江某以一在籍举人连受升擢,已是实授三品臬司,刘、李二人本是江某至交,向来以兄弟相称,军命多以商量口吻,奈何二人官职未随江某尽升,不过以我等交情,此二人断然不会有怨,只是其下属营内兵勇不明就里,再加上此次闹饷之事,不少壮勇擅自离队散掉,有些就汇集于二人之下,江某只好因势利导,商之荫渠,另立旗号了之。”
“原来如此,之前愚弟与季兄还不解救援田家镇时何以只带官兵,原来岷兄真是有苦难言也。”
“唉,家丑岂可外扬,此事向未同他人解释,文卿兄乃是沉静之人,愚弟才能一吐为快,是以方才说起湘勇三军欲以江某为帅,江某自愧不能也。”
钟麟眼见江忠源情绪低落,忙安慰道:
“此事也怨不得岷兄,其时情形,但以守住南昌为要,其他乃是末节,至于之后变故,多因岷兄经验不足而致,经此一番,也是历练。季兄之意,曾侍郎虽领袖我三湘士子,是为根基,可以谋定大略,却不宜直接指挥阵仗,而岷兄终究乃是曾公门下,又名震朝野,是以岷兄仍是众军首帅也。”
江忠源沉默片刻,二人见已沿湖走出甚远,遂又折回,再踱数步后,江忠源方道:
“如今江某实任湖北按察使,又受任统帅一省大军,无论如何,断不能坐视武昌省城于不顾,想必季兄也知,只是未知尚有其它谋划耶?”
“季兄之意,如今武昌必然要救,不过早在岷兄赴援南昌之前,朝廷先命岷兄赴江南大营,后又令岷兄救援安徽,只是因南昌之军情甚急而未成行,如今南昌既已经解严,恐怕还有调命,季兄仍以为,湖南乃是我等根本,湖北、江西唇齿相依,有变也能倾力相救,其他安徽、江苏等地,人生地遥,决不能贸然而去也。”
“季兄多虑也,田家镇失守一役,江某已上奏自劾,朝廷纵然不行革职查办,也必不会再令执掌大军矣。”
“话虽如此,只是天心难测,何况田家镇一役,岷兄千里赴援,本是无奈为之,情有可原也,倘若再有旨调岷兄赴援江南则如何处之?”
“季兄可有锦囊妙策乎,还是用那‘拖’字决?”
“这次还需再添一计,季兄予一‘病’字也。”
“这……江某乃是磊落之人,岂可与人示怯,恐怕难以从命也。”
“岷兄之磊落,谁人不知,只是此事关乎大计,还望岷兄能委屈一时也。”
“此事江某还需再思,不过既然天心难测,不妨先顾眼前形势,今日已接吴甄甫制军手札,令解省城之围,至于其后之事,唯有待圣命至后再说矣。”
钟麟见江忠源不肯骤然答应,也不好再劝,两人又说了一会,已有三更时分,便各自回帐歇下。次日郭嵩焘果然辞别,江忠源、唐树义、杨昌泗等送出数里,叮嘱安全,并派出五名亲兵护从等,之后又各忙于公事,因禀报汉阳、汉口先后失守,江忠源早派戴文兰带两千官军赴援省城,当时只有唐树义所领一千余人未曾溃退,江忠源等将陆续收集的兵勇三千余人重新编队,因士气低落,先挑五百稍好者交已革副将张金甲管带留守黄陂,再挑选出一千交已革总兵杨昌泗管带赴援德安,自己与唐树义带所余官兵攻打孝感,欲收复之后再图汉阳。
九月廿七日,在距孝感不远的杨店驿站,江忠源接到廷寄,果然令其赴援安徽,不过发出时间尚是田家镇失守之前,江忠源等便也不去理会,准备全力攻打孝感之太平军,之后形势,又有一番变化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7 18:23:47
第三十二章 江岷樵慷慨赴险 谭文卿寻访名儒
故北大文学院长齐思和先生以“倡经世以谋富强,讲掌故以明国是,崇今文以谈变法,究舆地以筹边防”评价魏源,一代大儒形象,如在眼前,而其与林则徐、龚自珍等友情真挚,常跃然于诗作中。林则徐遣戍伊犁时,与魏源约见于镇江,林则徐赠《四洲志》译稿,嘱其作《海国图志》,两人均知来日渺茫,互赠长诗数首,今集魏源五言八句,以沾贤息也:
与君宵对榻,相逢一语无。聚散凭今夕,商略到鸥凫。
万感苍茫日,岁月笑龙屠。方术三年艾,河山两戒图。
咸丰帝自登基以来,纷乱迭起,常常心忧如焚,却总六神无主。兵法所云兵贵神速也,然与太平天国之交锋,京城与前线本相距甚远,文报谕旨往返常须二十日以上,怎能事事调度?然而向荣、琦善、讷尔经额等钦差大臣也多不堪,是以朝廷每每乱下谕旨,前有张亮基关键时刻被调离之事,今番则说江忠源被调入绝境之状,及思其后何以江南江北大营均溃,朝廷舍官军而委全权于曾国藩调度,反而数年间迅速勘定大局,一则太平军自身之失误,二则湘军、淮军、楚军等战力确实胜出旗绿两营,三则国际列强态度转变亦是要因,然而事权划一,不受遥制,临阵调度,随机应变等战场要着,更是一主因也。咸丰一朝,国无宁日,天子弃都,崩于京外,虽有种种因果,非一人之罪,然而身为华夏最后一任实权君主,其行径断非无关也,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单说当时情形,江忠源转战桂、湘、鄂、赣,勇于战事,颇多胜迹,奏疏条陈也甚合帝心,天子以为得获神将,欲倚为股肱,故而屡有擢拔,咸丰三年九月十九日,连越数级,直升江忠源为实授安徽巡抚,试图以一臣之力,扭转危局,从而将江忠源送上绝路,事后再悔恨不已,何其昧懵也。是年十月初三日,江忠源在孝感行营接到晋升谕旨,当即恭设香案,往京城方向叩头谢恩,短短一年之内,由知县衔在籍举人帮办军务荣膺封疆大吏,自是心生豪迈,意兴飞扬,然而身侧之谭钟麟却暗暗心急,心中直呼大事不好。直到天黑,军中来贺将员方行离开,唐树义也实授湖北按察使,以接替忠源之职,二人于大营又交接攀谈数刻,送出营门,回来才见钟麟仍是文书打扮,默默坐在后帐,江忠源早看出钟麟脸上之忧色,只是无暇顾及,此番方笑道:
“江某今日乃逢大喜,文卿兄却面有戚戚,莫非还为江某不听季兄之策而不悦也?”
钟麟长叹一声,道:
“愚弟视岷兄乃为至交,怎会不满岷兄,只是这封疆之域,不是两湖,也非江西,偏偏是安徽,彼处短兵少将,民心不稳,距离湖南更远,救援难及,发逆又盘踞安庆甚久,着力经营,岷兄一去必有恶战也。”
江忠源踱了数步,忽然长吟道:
“鼙鼓声旋彻九霄,孤军争奈虎狼骄。
生无奇策歼狂寇,死有忠魂翊圣朝。”
“此诗听来波澜壮阔,令人心潮澎湃,愚弟从未听过,未知是哪位忠臣赤子所留也?”
“哈哈,文卿兄当然不会听过,此乃愚弟所作,听来虽矜,却非矫揉,彼时年少,游历沅州府(今怀化),在黔阳灵佑伯周元龙(周文晔)祠前,出此感慨也,灵佑伯之视死如归,早埋江某内心,平生恨不能追随之。而今有圣上眷遇,不以田家镇之失下罪;百姓浮望,早待新抚统筹救援,正乃江某杀身成仁之际,是以近日此数句常萦耳旁,文卿兄倒也不必过忧,两军相争,胜负之数或未可知,江某也算身经百战,不作殊死一搏,岂能言弃也。”
“只是有传闻发逆已由伪翼王石达开亲自坐镇安庆,此人狡悍著闻,素得众心,其才智出诸贼之上,季兄亦以之为劲敌也,此番岷兄千里赴援,贼众以逸待劳,若再兵单将薄,身履险地,实为兵家大忌也。”
江忠源沉默片刻,转身又在书案中翻出一页纸,交给钟麟,展开看来,却是江忠源前几日送别郭嵩焘时所作,只见里面有“千钧拌一掷,吾死独少缓,死生寄戎马,来生会有期”等语,已知忠源早存杀身成仁之决心,心颇凄然,也知多劝亦难有用,只好试图缓之,叹一口气,将诗稿置于书案之上,轻声道:
“岷兄忠烈如此,愚弟实不忍再劝,不过眼下贼屯汉阳,围武昌,又岂能坐视不理,而转走千里之外乎?”
“此事同唐臬司已有定议,我等眼下既已收复孝感,当速赴汉阳攻剿,必要先解武昌之围再赴皖省,所辖兵员,终究多属湖广,舍近救远,弃亲不顾,自属不义也,我已扎催相堂、汝州(江忠济)速带亲信楚勇前来武昌救援,一来可厚省垣兵力,二来也可多带战力赴皖,倘有我三千楚勇精兵为驱,纵是石逆狡悍,江某难以力挽狂澜,使安徽攻守相易,也能守一城垣以自保也,长沙、南昌之守,去日不多,文卿兄当有信心矣!”
“只是眼下相堂、汝州二兄距此甚远,断非三五日可抵省垣者,城内诸军惟戴文兰营战力尚可,吴制军新来乍到,断然不能允其赴皖,是以依愚弟私情计,反倒希望发逆多困武昌一些时日,好能使岷兄等到楚勇尽集也。再者,岷兄就不能缓图汉口,以争时间乎?”
“江某历来以为,大军赴援,如解燃眉,前番不屑向荣、琦善之所为,今番何以如此来劝也?倘一迁延,安徽省城有失,江某恐成千古罪人矣。”
其后江忠源率军先至汉川,十月初五日又驻滠口,与太平军交战,小胜,次日一早,太平军战船竟撤离汉阳、汉口,江忠源派兵沿江追下数十里,因无战船,抬炮射程不够,也是无可奈何。江忠源、唐树义等先行进省,吴文镕、崇伦等督抚大员自是额手称庆,吴文镕更因前番弹劾江忠源不听调令急救武昌而先攻孝感救德安而数次致歉,忠源也不以为意,城内大员均为前臬司骤升抚臣而来道贺,忠源本欲即日赴皖,吴文镕等以贼情诡诈,难保不乘间回蹿之由挽留,钟麟也趁机劝说忠源等候楚勇汇集,江忠源便暂留武昌,一边协助安排城防,一边重编溃勇,鼓舞士气,转眼已到十月十日,江忠源见李辅朝、江忠济所带楚勇仍无音信,便扎催二将直接带勇绕赴庐州,自己则执意同吴文镕辞行,吴文镕虽有曾国藩等关系,但终究愧疚前番误劾忠源,是以也难强留,遂定好次日起行。钟麟劝江忠源带戴文兰营赴皖,却得吴文镕答复须太平军全部出鄂方可放行。
十月十一日,江忠源自汉口启程,仅同云南鹤丽(今鹤庆)镇总兵音德布将前番收集的田家镇溃兵一千二百名重新编练随行,往黄陂而来。江忠源深知此行凶险,本绝不肯带钟麟随行,钟麟托词听闻魏源可能在皖北颍州一带参与军务,欲访名儒,方与忠源同行。因江路多为太平军占据,江忠源带军经黄陂绕道麻城,十月十八自鄂北进入安徽六安州。途中接到廷寄有旨令江忠源暂留武昌调度,但是情形再难回师,钟麟每每懊恼未能力劝忠源多留湖北几日,否则或能避开此后之惨事矣。单说江忠源一路劳顿,又淋秋雨,感了风寒,廿六日行抵霍邱县洪家集时,身体冷热交作,又强行奔驰八十余里,至六安州城时已经难以行动,急忙请医诊治,说是急火攻心,必需静养,钟麟反倒略觉安慰,暗中叮嘱医生不必用急药,可以慢慢调治。
然而该月三十日,江忠源接到舒城失陷,在籍工部侍郎吕贤基投水殉难之讯,又是痛愤填膺,几欲昏厥,原来曾国藩与吕贤基交情颇深,曾有信曰安徽可用者有吕贤基(字鹤田)、吴廷栋(字竹如)、李鸿章(字少荃)三人,其中吕贤基尤其名著望深,可以借其延揽安徽人才,此番还未相见,已然殒身,又怪自己不该治病,六安距舒城仅一百二十里,若不在六安耽搁,定能救下吕贤基。钟麟暗自心惊,自不敢多说,不过江忠源终究病的不轻,也难遽行。
这一耽搁,已经到了十一月初八,署安徽巡抚刘裕鉁闻听江忠源病在六安,派人将巡抚关防等送来,江忠源只得拜领。在六安十天,江忠源虽重病在身,仍然着当地官员会同音德布募勇二千余人,不过仓促之间,战力难成,便议定自己亲带四川兵及新募两千壮丁赶赴庐州防御,由音德布率所带云南兵及新募七百余勇在六安团练,既守六安,又准备随时与江忠源夹击舒城太平军。是夜议罢,天已全黑,钟麟在幕内听得真切,急在心头,候得众人离开,方自转出,劝道:
“庐州乃是新立省城,城墙薄弱,多年未经攻守,难以完备,城内定然缺兵、缺饷、缺器械,外围又无得力援军,岷兄孤军深入,甚为不妥也。”
“江某深知文卿兄关心之情,只是庐州百姓殷望已久,自古未有弃民之守能成忠臣良将者,我辈心志,前番在孝感行营已表,如今病躯渐起,庐州尚未沦陷,实乃天意,江某不得不与之共存亡也。”
“发逆狡诈,焉知不是故意停攻庐州而待岷兄入彀乎?”
“哈哈,倘真如此,江某倒该高兴,石逆既才智出众,却专为江某一人设计,死亦何憾?不过文卿也莫总长他人志气,石逆既在安庆,江某不信其能算无遗策,如今既然予以机会,城墙有总比无强,对战时守总比攻易也。而且泸州知府胡元炜禀称城内兵力已厚,饷亦充裕,朝廷更已有旨调陕甘总督舒兴阿、江南提督和春、兵科给事中袁甲三各自督率大军来援,何况还有楚勇精兵将至,涤师也称将练成湘勇五六千人来作后援,倘江某能守住庐州一两月,各处援兵将发逆反包围之,将有望一举全歼,至时乘胜而下,安庆有望光复,甚而天下大势,或由此转也。”
“唉,岷兄也知,近日传言朝野言必称‘南江北胜’,盛赞惟有岷兄与钦差大臣胜保是能与发逆对战之人,发逆恐亦早知,是以岷兄还要小心其诈术,而胡元炜待援心切,所言未必如实,外路舒、和、袁各军,除和军门外,也多无交情,至时来援未必尽力。非是有意气馁,愚弟本非行伍之人,所见亦是寡陋,只望岷兄能三思而后行也。”
“文卿兄所见本无差池,非是江某不愿稳妥也,只是形势迫人,君子有所必为也。明日一别,今生或难再见,江某还有事要请文卿兄……”
钟麟忙插言道:
“岷兄义无反顾,钟麟何惜一命,明日定要与岷兄同赴庐州也!”
“哈哈,文卿兄莫怪江某自作主张,此行凶险若何,江某自有分寸,身为一省之抚,殉身省城乃是命数,文卿身无一职,何须赴险?何况文卿兄此行本是代季兄来阻履险,总不至既不从命,反要牵累也。文卿兄乃季兄倚重之人,以季兄之知人,可知将来不可限量,前番汉口起行,本就不欲同来,只是一来仰慕老兄为人,不愿骤舍,二来老兄执意查访魏默深(魏源),想必也有要事,是以江某一直留心打听,前番已自其挚友邹汉勋处得知公本随周敬修(周天爵)制军在颍州剿匪,后周制军病逝,便回江苏兴化县隐居,魏公任职兴化、高邮一带多年,想来不难寻访,只是道路不通,必有艰险,江某以为,不如先回湖南,日后再访亦可。只是无论如何,明日总要一别也。”
钟麟当日说要寻访魏源只是随口之说,未曾想江忠源竟信以为真,此时眼见忠源断然不许自己随去庐州,又不忍辜负其留心查访,便接道:
“魏公乃是当世名儒,亦是我湖南俊杰,林文忠公引为知己,愚弟早有寻访之意,今既有岷兄已得确信,则定要走访一回,不过方才岷兄说有事要托,不知乃是何事?”
“当世英豪,除了涤师之外,吾首重左季高兄也,是以此番倘若有幸生还,倒也无事,倘死得其所,惟愿能由季兄作文以略述行状也,文卿兄、季兄、雪翁、胡润之太守、张石卿制军等皆能亲沐林文忠公之风姿,眼下文卿兄又将与魏默深相晤,真是羡煞江某也,惟愿来日能在地下,得见文忠之英灵,也算了一憾事也。”
“岷兄万自保重,愿文忠公在天之灵,能够护佑忠臣,使岷兄处处化险为夷也。”
咸丰三年十一月初九日,江忠源带病进驻庐州,次日,太平军大兵压境,围困省城。单说钟麟,于当日辞别江忠源,北上凤阳府,绕开战场,从寿县瓦埠镇登船,沿瓦埠湖入淮河,又在五河县换舟渡过洪泽湖,一路均是顺流,行程颇快,再自运河至宝应,才弃舟直奔兴化,只见此处地势凹陷,河道密集,其时已是初冬,路上行人颇少,碰到几个人,打听魏源住处,均没有消息,钟麟略觉失望,眼见又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迎面过来,看打扮不像粗人,钟麟忙立住作揖道:
“这位老丈,晚生这厢有礼了。”
老者忙还礼,钟麟问道:
“老丈博闻,晚生此来觅访邵阳魏源魏默深先生,他还有一号称作魏良图,方才打听数人,竟然了无消息,不知老丈能否指点一二。”
老者仔细打量了钟麟一番,方道:
“听口音贵客也是来自湖南?谈吐不凡,当是读书人矣。”
“不瞒老丈,晚生来自湖南茶陵,道光二十九年举人,曾与林文忠公有些渊源,魏默深前辈乃是文忠挚友,晚辈行至此处,想要一瞻名儒风采也。”
“原来小友竟与林青天林则徐大人有渊源,老汉失敬了,林青天主政江苏多年,乡人莫不怀念也,不过如今战乱迭起,世道不平,魏老爷隐在兴化,朝廷和长毛都经常派人寻他,但百姓感念他往日之恩,都不愿轻易透露,是以老汉也不知详细位置,不过你沿这条路走,再有十几里路就到了一处大堤,号称范公堤,不远处则有一座范文正公祠,听说百姓打算在那里为魏老爷立生祠,去到那儿,应该可以打听到老爷的住处。”
“老丈所说的这范公堤,莫非和范文正公、魏默深先生皆有渊源?”
“那是自然,这范公堤原来叫做捍海堤,你看现在此处离海有百里之远,但在范公主政兴化时,还在海边,范公带领百姓测量海基,修成大堤,取名捍海,其后由于淮水淤积,黄河改道,海岸渐渐远离,已至百里之外,这道堤就以范公堤称呼了,再后来运河重修,就依了这条大堤便宜,修建了泄洪大坝,以前每当雨季高邮湖、洪泽湖水涨之时,就要开堤放水,以防阻碍运河畅通,小友也能看出,此处甚是低洼,一旦开坝,兴化、高邮、宝应、东台数县即成汪洋也,百姓甚苦,难以为继,魏老爷任职兴化后,力保大堤,救了不知多少百姓,是以百姓要建生祠来为老爷祈福,小友到那范公祠周围打听,就可知道当日情形了。”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8 06:57:57
第三十三章 范希文遗风犹存 魏承贯佛门禅深
“年来水旱与兵戈,南北东西事渐多。”魏源一生忧国忧民,先为外辱所激,后又历经太平天国之乱,与很多清政府官员不同,他对农民起义抱有一定同情,在其诗作中频频可见,譬如有“吁君之难民之恫,维贼犹存三代公”等句,是以晚年堕入佛门也算合理,今采其诗作四句,以观当时民生也:
国家大政食与戎,漕穷肇兵相激舂。
豪民豪胥维蠹同,鹬蚌相持乃相攻。
却说谭钟麟一路寻访,找到范文正公祠,但是祠内仅有一位老人看护,并没有之前老者所说的热闹景象,问起来才知,原来魏源严词拒绝了为其建立生祠的提议,众人无奈,便各散去,钟麟同老人攀谈,方知魏源何以民望甚高。原来道光廿九年六月,丁母忧守制三年后的魏源受任署理兴化知县,其时恰逢夏雨连绵,洪泽、高邮湖水暴涨,漕督河官急欲开坝放水以保运河,但其时坝下七县数十万亩早稻已经泛黄,一旦放水,必然颗粒无收,魏源来不及去县衙报道,即直奔大堤,凭借自己的学识,得出可以通过开邵北到清口二十四闸泄洪而保坝的意见,得到时任两江总督陆建瀛的肯定,魏源带兵民守护大堤,危机时分,河官必要开坝,魏源伏在坝前,誓与大坝共存亡,下游七县十余万百姓深受鼓舞,竭力同风雨搏斗,终于保住大堤,陆建瀛闻讯亲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匾相送,是年七县稻米大丰,百姓皆称水稻为“魏公稻”,是以魏源虽一年后即升高邮知州,但在淮扬一带,尤其在兴化,名望甚隆,被誉为“淮扬保障,千载寡俦”,几能与名臣范仲淹互为辉映也。然而当时魏源已经五十六岁,经此一役,落下疸疾,身体每况愈下,百姓闻者无不落泪,是以才有建生祠以祈福之念也。
谭钟麟打听到魏源的住处,心底渐安。再仔细看这范公祠,祠堂本不大,钟麟却觉巍峨,其门上方有一匾,上书“文正流风”四个大字,内有塑像,只见范仲淹端坐大堂,眼望远方,表情刚毅,虽是泥塑,仍能体会其先忧后乐之风范,仿佛数百年来,无论朝代更迭,治乱交替,都一直在默默看着世上每一位有良知的读书人,头上则有大匾书做“明镜高悬”,钟麟看的入神,怔怔然忽想到近世名臣陶澍、林则徐、魏源等皆在此处从政多年,莫非其浩然之气正是范文正公所遗乎?之前钦慕先贤,不过得自千古名篇《岳阳楼记》等,如今亲见范公遗迹,自然别有一番感受也。
闲话少叙,且说钟麟经守祠老人指点,寻到了魏源的住处,却是大门紧掩,看情形,此处虽不繁华,但也绝非偏僻之处,院落不大,但雕梁画栋,颇觉精致,不过砖墙苔痕浓郁,柱檐红漆剥落,显见年代已久远,估计是自他人处所买,钟麟展了展衣襟,敲门求见,不多时,出来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文士,谭钟麟通报名号,被领进前堂相候,文士自称乃是魏源之子,名耆,字英甫,称父亲近来多在清修,不愿见客,钟麟解释自湖南而来之艰难,魏耆方答应通报一声,其父是否愿意见客,全凭老人做主,随后奉上茶来,魏耆轻步自向后院走去,不多时,只听后院似有人声,渐有脚步靠近,钟麟忙站起身来,后堂门开,一位灰白长袍的老人由魏耆搀住出来,看见钟麟,不待行礼,先问道:
“贵客可是林少穆常提起的茶陵谭文卿也?”
钟麟深揖行礼道:
“正是晚生,斗胆鲁莽,冒昧叨扰,打扰老先生清修,万望赎罪。”
魏源示意魏耆答礼,钟麟直起身来,魏源又打量钟麟一番,方请就做,魏耆再倒了一杯茶,自行到后院去了,只听魏源道:
“一闻乡音倍觉亲,只是老夫近来身体不便,连作礼都难,文卿莫要相怪。”
见钟麟又欲起身作礼,忙示意其坐下,再道:
“林少穆生前有书,同老夫论及我湖南英杰,施政一方而有大成者自然要数陶文毅公,次则贺耦耕,国之股肱可挽颓势者首推湘阴左季高,其次益阳胡润之,而少年才俊者,当数茶陵谭文卿,今日一见,果然相貌不凡,老夫身患重病,行将殆矣,今能有缘,也是了却一憾也。”
“愧杀晚生矣,老先生身居湖南六名士之首,著作等身,晚生望尘莫及,怎敢受老先生如此隆赞也。”
“哈哈,既如此,你我也就无需再多客套,文卿既以林少穆为长辈,看年龄也当与耆儿相仿,便依叔侄相称如何?”
“钟麟谨遵世叔之命。”
“哈哈,哈哈,文卿有所不知,自安徽返回后,老夫即潜心学佛念经,近来已有多日不苟言笑也,今番见到贤侄,总觉心情大好,这身体也仿佛轻了不少,对了,如今战乱不休,道路阻滞,文卿怎么来到敝处,是顺道起意乎?”
谭钟麟便将自己随江忠源赴皖及为江忠源所逐之事简要述说一遍,魏源不时插言询问,钟麟则把湖南、湖北形势及曾、左等人情况约略告诉,魏源听得津津有味,亦对江忠源之境况忧心,直聊到日已偏西,魏耆亲自问询晚饭,魏源命其准备客房,要留钟麟住些时日,闲话自有诸多,钟麟便在魏府住下,约略翻看魏公著作,因为《海国图志》、《皇朝经世文编》、《圣武记》等名作早已刊行,钟麟也常浸读,此刻多阅未刊著作数十种,着实博大精深,几令废寝忘食。这天早上,天晴气暖,魏源感觉身体大好,竟邀请钟麟去游沧浪亭,这沧浪亭就在兴化城内,距离不甚远,一路上边走边聊,不觉就已到达,只见两亭位于沧浪溪畔,互为犄角,另一亭名书曰濯缨,钟麟好奇道:
“此二亭一名沧浪,一名濯缨,莫非还与三闾大夫有关?”
“文卿果然聪慧,此亭乃是当年范文正公所建,再之前,方志有载唐朝之时此处曾有三闾大夫庙,内祭屈子与女须,后来毁于战火,范文正公敬慕屈子风范,任兴化知县时便修了这两亭,取《渔夫》之文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而名之,流传后世也。”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世叔,愚侄突有一奇想,屈子赴水,乃立我华夏士子之风骨,范文正公乃得屈子之传,是以成就名臣,而林文忠公又得范文正公之传,方成今朝之英雄,天下文人皆敬仰之,是以人生虽是苦短,但一种精神,却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凝成我华夏命魄之所在矣!”
“文卿之言,真令老夫刮目相看,当今世人,皆以至圣先师为尊,其下朱子、王阳明各有千秋,但如此看重屈子者,真不多见也。”
钟麟不好意思的笑道:
“或是因为生在湖湘,日夜得沐屈子风气而致,愚侄绝无诋毁至圣先师之意也。”
“嗯,不过文卿一语,倒使老夫更思一事,儒家一门独兴,虽使我华夏延祚两千年而不衰,却也因为排斥异己,使其他流派不能兴盛,而致当下西夷技艺远胜于我,老夫虽早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之策,然而如今反思,却疑惑纵是习得其技,亦不过是皮毛也,西夷穷其心力研习技艺之风骨何在也?恐非至圣先师所能解也。”
一席话说的谭钟麟目瞪口呆,自己的确从未想过这个方面,虽然之前也读过《四洲志》、《海国图志》等介绍西夷的书籍,但其中只描述其技艺如何先进发达,却从未介绍这些技艺是从何而来,倘若不知道西夷技艺革新动力之所在,纵然仿制了如今先进的技艺,但仍不能发展创新,一段时日后,必然又将落后于西夷,此状早在林公在世时,玄阳道长便已提及,只是经历一番战火纷乱,早已抛诸脑后。念及遂道:
“那依世叔所见,儒家经典已是桎梏也?”
“这个老夫尚无法断言,毕竟典籍释义,浩瀚无边,老夫才读过几何?不过有一点倒可以肯定,西夷如英吉利、弗兰西等处恐无儒家经典可读也。”
钟麟把当年玄阳道长所论种种回忆一遍,心中不禁更加惶惑,一时竟呆立不语,魏源见状,反劝慰道:
“文卿倒也无须过忧,夷夏虽不相同,但也未必水火不容,只是眼下我等对西夷知之甚少,可惜老夫已是将死之身,否则倒真想再去看看西夷之种种也。”
“据钟麟所知,世叔除了未到西域,其余全国各省均有所及,连香港、澳门这种夷人聚集之地都去探访,在我朝万民中,恐无一人可与世叔比肩,何以世叔还道知之甚少耶?”
“老夫曾听夷人说过一句,大意是凡一人知之愈多,则未知更多也,古人常用一叶障目、坐井观天等形容视野之局促,如今看来,我泱泱华夏,岂非尽是井底之蛙乎?”
“难怪林文忠公曾对钟麟说世叔乃是我族睁眼看世界之第一人也,听世叔一言,才知我族已甚危矣,世叔可有救世良方乎?”
“唉,不瞒文卿,自从发觉仅靠师夷长技无法改变根本以来,老夫心中甚是懊丧,至今尚未想通,抑或永难想通矣,是以近来心向佛门,绝非有意叛孔也,老夫取法名曰承贯,实想寻一孔径而得贯承也,只可惜天性驽钝,且又老病缠身,此生恐已无望矣。”
“世叔过谦矣,想来此事定非易事,先父好友玄阳道长曾说能另辟蹊径,再使儒家经典适应当世者,恐与朱子并肩,倘能创一新说,更胜儒家者,则非至圣先师般高才不可也。”
“这位玄阳道长确是高人也,林少穆生前也常提起,只可惜老夫此生恐难得一见矣,要说圣人出世,非千百年孕育而不可得,但只要我族命魄不断,终将能有机会,可眼下战乱愈演愈烈,身侧还有夷寇窥视,不解除此般隐忧,百姓朝不保夕,又何谈孕育大才耶?”
“说到眼下局势,不知世叔如何看待?”
“这个真是难以预料,你可知老夫为何在高邮知州任上获罪罢职乎?”
“听闻因被参劾传递文报不力,不知是否属实?”
“此因固然也有,但非实质也,老夫在任内即发现,官僚贪腐,积重难返,溃兵逃勇,祸害百姓尤深,百姓听闻长毛来了,反倒没有官军来了恐惧,老夫在任上严惩了多次溃勇闹事案件,但却未着意参与剿匪,实因先取急所也,不过溃勇之中,各有官长,受惩者难保不会诬陷,是以老夫才被参劾了事,不过倒也正合心意,后来还被周敬修制军携至安徽剿捻,不过纸上谈兵罢了,耆儿打听到京中有为老夫鸣冤者,或者能使老夫开复,但依老夫心志,又是残命之年,绝不再入官场也。”
“如此说来,世叔是对朝廷不抱希望也?”
“或者将来有人能扭转乾坤亦未可知,不过老夫既然心向空门,已无须关注,倒是文卿不知可有打算?”
“眼下仍是打算追随左季高先生,左先生此时大概亦是隐居山林,但其雄心壮志不减,定有一番计较,钟麟但赴骥尾则可也。”
“左季高声名嚇嚇,这种打算倒也合适,不过依靠他人,终非长久之计,以文卿之才智,将来独当一面应该无忧也。”
“只是为今尚不知前路何方也。”
“屈子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等虽方向不明,但亦知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也。有屈子、范文正公气节于胸,且埋头走将下去,或者能有豁然开朗之日矣。”
之后几日,钟麟继续埋首魏源著作,将《诗古微》、《书古微》、《古微堂四书》、《诗比兴笺》、《老子本义》、《元史新编》以及《古微堂诗集》等当时未刊行的著作大致读过,虽是囫囵吞枣,但也感触颇深,想来魏公平时为外人知者多是平静淡泊,不追名逐利,然而内藏赤子之心,犹如烈火,难怪能做出以命护堤之事,而著作中更能见其品性,将来或者能够刊行天下,影响后世,则其功业,未必逊色于林公也。
只是山中无日月,魏源所居虽非山林,却悠然自得,不觉已是腊月中旬,钟麟心忧江忠源安危,却苦于并无半点消息,又见年关将至,遂向魏源告别,魏源有意挽留,但见钟麟所言亦是急务,也就答应下来,十七日这夜,设宴饯行,魏耆作陪,魏源因入佛门,便以茶代酒,与两位晚辈互敬,酒过数巡,钟麟为叨扰之过作歉,魏源自是宽言,魏耆更道:
“也是愚弟不孝,文兄来居这些时日,家父心情大好,身体也有起色,想是贤兄定与家父志略想通,性情契合,愚弟甚为驽钝,不能开悟,今番文兄一别,更不知何以宽展家父之心也。”
说罢竟抬袖拭泪,甚是感伤,钟麟敬佩魏耆之孝,先安慰几句,方道:
“英兄甚是抬爱,愚弟才疏学浅,能得世叔才气之万一,则幸至矣,那堪与世叔相提并论,若非身有要事,真想同英兄一起奉侍也,更可笑愚弟一来,就埋首世叔著作,未尽半点心力,实在有愧也。”
魏源见两位晚辈还要客气,呵呵笑道:
“你二人也无需客套矣,耆儿有几分功夫,老夫心中早已有数,先前心情抑郁,非是不满耆儿,只是心忧时局,苦于束手无策也,近来着力整理佛家经典《净土四经》,受文卿贤侄启发,忽而顿悟也,世间万事,皆有定数;人之一生,倏忽之间,何必执着也,经世也罢,济民也好,尽力而为之,然而诸多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孟子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与佛家追求之自度者相似,至于舍己为人,名垂青史者,亦须因缘也。”
钟麟闻听此言,暗道魏公可能已经全身心投入空门之中,今后恐无心于世俗,静默片刻,举杯道:
“恭喜世叔得窥法旨,钟麟邀世叔一杯。”
魏源举杯道:
“贤侄莫以为老夫所为乃是逃离凡尘,其实儒道佛法各有所长,老夫年轻时即有心借佛家而经世,只是尘世繁华诱人,难了功名之心,近来才能约略斩断此缚,于佛家恐已难有长进,惟期望他日能有贤者略受启发,则当含笑九泉也。贤侄际遇非凡,又怀才气,品性尤佳,来日大有可为,只是情感真挚,唯恐将来律己过严,有伤体质,倘略习佛经,或可解脱也。”
钟麟饮毕,自斟了一杯,又道:
“钟麟愚昧,此刻方知世叔身虽向佛,然仍怀家国也,此处当浮一白。”饮毕又道:“愚侄自幸有缘得林文忠公与世叔垂青,虽难获才名之万一,但有生之年,定当竭力效仿,不负世叔之殷望也。至于此躯,倘若能死得其所,亦所愿也。”
魏源见钟麟心志倔强,也就转移了话题,三人又煮酒添菜,直饮至三更,魏源挥笔写了几句诗:
人神孰波涛,天地谁钟鼓。誓回屠龙技,甘作亡羊补。
海风吹梦凉,白月涤尘语。息心浮妙香,回光照今古。
并道:
“此数语乃是当年别龚定庵时所作,定庵作古已十二年也,写与贤侄,聊寄情思罢,明日由耆儿相送,今番且就别过矣。”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8 07:00:32
第三十四章 石达开安庆易制 江忠源庐州投水
江忠源逝前数年,苦于连年征战,身体屡屡透支,每多重恙,咸丰三年病倒江西时,心情自然郁郁,更复感忧时局,倍觉孤掌难鸣,遂写诗抒情,今集数句,乃观其生前之志:
孤城保障吾何敢,大局艰难剧可忧。
危时抱病多忧愤,中兴谁是岳韩俦。
事接上章,谭钟麟辞别魏源,沿来路返回,自运河经高邮湖、洪泽湖入皖,再沿淮河而上,在凤阳府弃舟登岸,往南步行,一路多见大军调动,打听下来有陕甘总督舒兴阿节制的陕甘绿营,来救庐州,有归江南提督和春指挥的江南大营部分,本欲北上拱卫京城,却因京城附近天降大雪,僧格林沁调整战略,与太平天国北伐大军战局已经好转,遂又奉命回援庐州,只是当时庐州战守情形,尚不可知。
钟麟欲抄近道赶往庐州附近打探,腊月十九这天,已经离了凤阳府有八九十里,此处甚是偏僻,人烟不多,良久方遇到一处略为繁华的村落,钟麟腹中饥饿,干粮也已不多,欲寻一富足人家借食,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逡巡间忽见两个六七岁的孩童唱着歌跑来,因为方音浓重,只听得好像有江忠源在里面,忙拦住询问,孩童也说不清楚,正疑惑间,一位身穿长袍,年纪约有五十多岁的老者已走过来,孩童边喊着爷爷,边躲到了身后,老者警惕的看着钟麟,高声道:
“敝处偏远,民风淳朴,贵客无论是哪边之人,还是不要为难孩子吧!”
钟麟忙作揖行礼,面含微笑道:
“老丈误会了,晚生并非军人,更非刺探军情者,不过是行路至此,腹饥难耐,欲买些干粮却无门径,方才听到令孙唱到江忠源,不知是否指现任安徽巡抚江忠源,晚生因与江中丞有数面之缘,遂好奇询问,不妥之处,还望老丈海涵。”
老者听说钟麟与巡抚是朋友,又见其一脸正气,说话彬彬有礼,戒心渐消,便回礼客套,自报姓李,钟麟也报了名号,老人便邀其到住处待客,其院落倒是宽敞,只是家具等均显老旧,想来也非显赫人家,两个孩子喊着祖母奔向后堂,老者邀钟麟就坐,亲自沏茶,又嘱咐后堂弄些饭食来,方再搭话:
“家门素寒,犬子夫妇又在外经营,照顾不周,贵客莫要嫌弃。”
“哪里哪里,当此乱世,晚生与李先生本是素昧平生,冒昧叨扰,还请先生莫要嫌烦才是。”
“的确是世道渐乱也,老夫虽未得过功名,但也是读了些书的,贵客既然是巡抚大人的朋友,希望将来多劝大人,能够爱惜民力,速定战乱,百姓也不贪求什么荣华富贵,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就意满心足了。”
钟麟听李先生既如此说,则表明并没有江忠源的什么坏消息传来,心下略安,不过方才听童谣里面有江忠源,怕也有什么不妙之处,既然提起,便接着问:
“方才晚辈听令孙的歌谣里好像有江忠源如何,只是听不真切,不知先生可知一二?”
“知道,就是小孩子瞎唱,这歌谣在村里传唱总有二三十日了,来源却不得而知,至于内容,既然是巡抚大人的名讳,老夫恐怕不便直称也。”
“先生无须避讳,不瞒先生,我与江中丞也是一月多前才相别的,当时与发逆交战已甚凶险,此次赶往庐州也是探听其安危,我同中丞都是湖南人,眼下已至年关,盼望回乡时能带个确信回去。”
“既如此,老夫便得罪了,这歌谣对巡抚大人甚是不敬,不过这音节确实也朗朗上口,才被小儿传唱,具体好像是这么几句:
江忠源
将终皖
翼王到
尽忠完”
钟麟听得一阵心惊,江忠源与将终皖的确接近谐音,莫非冥冥之中已有天数?这无论如何都非吉兆,不过既然歌谣已传了二三十日,倘若那时已遇不幸,昨日所遇兵勇就不会前来救援了,料想此谣必是太平军散布出来,影响官兵军心的,才又渐渐收摄住心神,正想时,一位老妇自后堂端来一碗蛋炒饭,两个孩子又吵嚷起来,老妇再去安慰。老者见钟麟脸色数变,料定其果是巡抚的朋友,遂又谨慎道:
“贵客还是莫要心忧,且就些粗食再说。”
钟麟点头并致谢,两人又客套一番,遂端起碗来一顿狼吞虎咽,也是的确饿了,竟将一大碗饭吃的粒米不剩,方觉渐饱,钟麟取出一块碎银,作为答谢,又请老人帮忙弄些干粮,老人推辞一番,也就收下,嘱咐了老妇,还陪钟麟饮茶,钟麟询问了些家常,知道老者的儿子媳妇在附近镇上经营一处茶舍,维持生计,如今兵乱渐起,多有为非作歹者,已是难以为继。钟麟装作无意间说道:
“虽说这长毛军称逆称匪,其实官军也好不了多少,倘若他们怜惜百姓,少些胡作非为,恐怕亦不会有方今之乱世也。”
“贵客虽说是巡抚大人的朋友,不过说话倒也公道,什么官什么匪,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罢了,就说歌谣里说的什么翼王,我看不像个坏人?”
钟麟奇道:
“莫非先生认识那翼王?”
“这如何可能呢?也就听说是个年纪不大的首领,不过老夫无意间看到一张翼王的布告,说是奉天安民,照旧纳粮,剔除了不少苛捐,觉得还是甚为爱惜百姓的,依老夫看,倘若这长毛真像翼王所说的爱护百姓,这天下到底姓啥还真难说……”
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说话的冒失,老者突然停住,脸上也有些恐慌之色,钟麟看的真切,忙道:
“先生说的并无过错,的确,倘使官家对待百姓还比不上贼匪,无异是逼民造反,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官府不能秉公,只能盘剥,又不听百姓之疾苦,自然会落到此种境地也。”
老人闻言面色缓和许多,但也不肯再多说话,不久老妇又端来两张饼,钟麟拿包袱裹起,便起身告辞而去,一路留心,果然见到不少太平军的布告,大约都以“翼王石达开告某某县良民训谕”为题,读来除了一些宗教说法,以及安抚民众外,竟然还有类似于保甲的制法,比如五家一户长,二十五家设两司马,百家设卒长,五百家设旅帅,之后还有师帅、军帅等,时间大都是太平天国癸好三年十月以后,钟麟虽也对太平天国将癸丑改作癸好觉得可笑,但更感觉到太平天国的首领们已经开始摆脱流寇习气,试图建立各级政府了,只是不知道是石达开一人独在安徽施政还是天平天国的全面转变,无论如何,当初左宗棠最不愿看到的对峙局面恐怕已经无法避免了。
却说钟麟加紧脚程,第二天未到午时,已达距离庐州不到百里的瓦埠镇,一月前曾到过这个镇上,人烟颇密,此刻看来却略显萧条,为探听消息,便寻了镇上最大的饭馆,老板过来招呼,钟麟见远处一桌围坐着数位绅士模样的人,窗边一位立着身正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忙向这桌靠近,到了只隔一张桌子的位置坐下,只听那人道:
“要说这戴文澜,也真是仗义,从湖北千里行军,到了庐州,见各路援军都进不了城,就自己挑选了五十多名死士,各背了军饷,趁夜竟冲进了城,可是你想啊,这庐州城被长毛围定了,你几十人进来也是送死啊,所以,现今真就求仁得仁了。”
一个年纪略小一点的人也举着杯子站了起来,与立者碰杯互敬,原先立着的坐下,这位便道:
“要我看,这戴文澜怕是被功名迷了心窍了,人家江忠源一年之内成为封疆大吏,他不过一个都司而已,那江忠源自己亲兄弟都顿兵城外杀不进去,他这么着急还不是想邀个头功哪!”
有几个人附和称是,这人刚坐下,却听一位年长者清了清嗓子道:
“各位还是积积口德,莫要论死人的是非了,虽说这江忠源带兵来咱安徽是有些以客欺主,颁布的政令也是霸道,但毕竟是在咱安徽尽了忠……”
听到这儿,脑袋一片声响,早听不清那人说些什么,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连忙收摄心神,分析情况,看来江忠源真的已经遇难,否则作为一省之抚,百姓士绅断然不敢乱说,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不知道当时情形怎样,钟麟强抑住悲痛,擦一把湿润的眼睛,恰好小二端上菜来,也无心动箸,再留神听那桌的谈话,却发现那群人已放低了声音,隐约听到一人道:
“不是说李少荃所率练勇也去了庐州城吗?为何没有出事?”
“李家兄弟个个鬼精,怎么可能陪着送死呢?那六百团勇是进了庐州城,可李少荃借口添募团勇,根本就没留在城内,想想也是可笑,这城一破,才发现那庐州知府胡元炜是个奸细,有人说可能还跟长毛的攻城主将叫什么胡以晃的是本家呢,尽忠的反倒全是些几个月前还不相干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藩司刘裕鉁可是来了十个月了……”
“啊,对,不过池州知府陈源兖,同知邹汉勋,都司戴文澜、马良勋等可都是陪着江忠源死了的……”
钟麟对这些名字都非常熟悉,比如陈源兖是他的茶陵同乡,道光十八年进士;新化邹汉勋是魏源挚友,几天前还曾谈起;更不用说戴文澜、马良勋等都曾朝夕相处过,不曾想竟然全部遇难,而江忠源果然是受了胡元炜的蒙骗,自己当初担心的太平军不围庐州而引诱江忠源入围之猜恐是事实,钟麟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忙结了账,冲出饭馆,直奔到无人之处,放声痛哭起来。
之前钟麟虽是担心江忠源安危,总还抱有侥幸,是以也未觉如何,如今直到阴阳相隔,才发现其在心中,已是兄长般情感,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却已永不能再相见,钟麟之伤心,堪比父亲去世,直哭喊了一刻时分,方渐小下去,转为抽噎,脑海复想起当日左宗棠早就料定此时情景,恨不能肋生双翅,去报讣信,转念间却又幻化出一个模糊身影,年少英伟,指挥若定,竟是太平天国翼王的形象,据朱教玉所言,这翼王不过二十出头,出镇安庆仅仅数月,出手之间竟然已将最苦之敌斩杀,真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倘由其领导华夏士民以御外辱未知又有几成胜算矣。
远处一声老鸦长鸣,钟麟悚然从幻觉中惊醒,心下苦笑,这翼王毕竟是敌营主将,其才能愈高,则自己亲友愈难而已,此生亦不会有相见之可能,臆想种种又有何用?当下遂长吸数气,心情已略平复,想及眼下情景,已没有必要再去庐州,不如先回湖南再说,想定不再犹豫,便往西南而去,是夜投宿在六安。
廿一清晨,钟麟天未亮即起赶路,辰巳时分过了苏家埠,距离霍山县已不远,觉得脚乏,便在道旁一块大石上休息,只听一阵蹄声由远及近,一人褐衣黑靴,打马疾驰而过,扬起一阵风尘,钟麟忙掩面躲避,歇了半刻时分,正欲再走,却见方才那人又返回来,数丈之外已然喊道:
“路边可是湖南谭老爷?”
听口音应是宝庆一带人士,钟麟大奇,忙站起身来正欲施礼,来人已至跟前,跃下马来,略一端详道:
“果然是谭老爷,您若无恙,我家大老爷黄泉路上也就安心了。”
说罢竟哭了起来,钟麟好奇,也顾不得端腔作势,忙问:
“你如何认识我?你家大老爷又是谁?莫非是新宁……”
“谭老爷不认识小的,小的可认识谭老爷,小的正是新宁江大老爷的亲随护勇,上月还在军营里见到谭老爷呢,那时候谭老爷苦劝大老爷不要进庐州,小的就感激,可大老爷就是不听,如今可是遭了难了。”
钟麟一听这话,再去端详,果然有几分面熟,依稀记得姓郑,不觉又是悲上心头,也落下泪来:
“你们大老爷真的已经遭难了么?会不会还有奇迹出现?”
“老爷不知,大老爷遇难时小的就在跟前,亲眼看见大老爷咬了阿七的胳臂,阿七没忍住痛,大老爷就挣脱下来,投了水,就再也没出来,阿七他们想救,但被长毛掩了过来,杀将起来,大多都随大老爷去了,小的因为要为大老爷送信,拼命逃到僻静处,换了百姓衣服,所幸长毛盘查不严,才逃出城外,见了二老爷和刘老爷,大家哭了一夜,才想起要寻大老爷尸首,可是现在长毛据了城,哪能那么容易,小的就将大老爷投水的地方画了下来,等过几天再想办法,二老爷让小的先回新宁报信去,可怜我家老太太……”
说着已是泣不成声,钟麟强抑泪水,安慰护勇,又询问详情,原来已是四天之前的事,太平军攻入庐州城,眼看分守各门的刘裕鉁、陈源兖等相继战败被杀,火光已然冲天,江忠源吩咐从弟江忠义率主力突围后,便欲拔剑自刎,亲兵护勇忙夺下佩剑,由勇目蔡阿七背着准备突围,若以亲兵战力,或能杀开一条血路,如几月前田家镇般化险为夷,奈何此次江忠源已抱必死之心,行至水关桥时,突然猛咬蔡阿七胳臂,阿七事出意外,就没有揽住,一迟疑间,江忠源已经奋力跳到古塘之中,众人来不及相救,太平军已冲了过来,亲兵护勇大多战死,眼前之人名叫郑安,亦是亲随,江忠源在蔡阿七背上时嘱咐了他几件事,才使他未敢恋战,逃了出来。
“郑兄弟,你家大老爷都嘱咐了什么,可方便说与我听?”
“这有什么不便?大老爷城破之前还多次提到谭老爷您呢,说他辜负了您和左大人的美意,惟有来世再报,还曾经托邹汉勋大人打听您的消息,说如果您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大老爷在地下都无颜相见等话,所以刚才小的看见老爷安好,才说大老爷泉下也可安心了。”
“你家大老爷向来倾慕屈原,如今投水而死也是气节,谭某人能与这等英雄相识,三生有幸也,郑兄弟等护勇也是忠义无比,谭某人深感佩服。”
说罢施了一礼,郑安乃是粗人,此时也不顾别扭,慌乱答礼,连称不敢,又道:
“刚才老爷问我家大老爷的嘱托,主要有三件事,一是要我转告老太太,大老爷说他求仁得仁,请老太太千万莫要伤心,尽孝的的事就托给二、三、四老爷了;二是杨姨娘早有身孕,如若生下小姐,也请族内人帮忙照料,姨娘青春年少,未曾得大老爷照顾,命苦不易,如果有幸生下少爷,则取名作效棠(后改名江孝棠),希望长大后能有湘阴左宗棠大人一般才识,也替大老爷报答故人之情,最后就是嘱托家里几位老爷还有刘老爷、李老爷等带兵要和睦,要听曾侍郎的调遣,总共就是这么三件事,小的害怕忘了,这几天一直在心里嘟囔呢。”
谭钟麟更是感叹江忠源之孝义,又嘱咐郑安小心行事,路过长沙时要先报巡抚衙门,托他们再报曾国藩、左宗棠等,自己则决定先不去长沙,抄近路入江西,乘船回茶陵度岁再说。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8 09:40:54
第三十五章 谭钟麟驰送讣告 左宗棠计安筹饷
咸丰三年腊月十七日四更时分,太平军攻破庐州外围水西门,趁势入城,守城兵勇再也无法弹压,乱作一团,江忠源见大势已去,不顾家有老母在堂,妾有遗子在腹,慨然赴死,消息很快传回湖南,三湘士子多为扼腕,曾、左、胡、郭等皆有挽诗挽联传世,今择江忠源好友严正基挽诗数句,再缅相惜之思:
一朝将帅推文吏,八千子弟气纵横。
疆残母老留余憾,大星痛陨皖中城。
咸丰三年腊月廿四日,陕甘总督舒兴阿上报庐州失守的奏折摆到咸丰帝的面前,天子览奏大惊,愤懑之至。当即革舒兴阿职,复又谕令其回旗;赠江忠源总督职,予祭葬世职,入祀昭忠祠,并于安徽建立专祠,谥曰忠烈。消息传回湖南已是次年正月,十三日,曾国藩在衡州得闻消息,跌足后悔不已,给胡林翼信中直称“阁下治军鄂渚,为甄师(吴文镕)喜,为两湖喜;岷樵殉难之信,为天下忧,为吾党忧”,然而两日后其座师吴文镕兵败黄州,亦赴水而死,曾国藩正月廿八日于悲痛中率军北援湖北,开启了其屡败屡战的军事生涯。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单说谭钟麟归心似箭,自安徽入江西,乘船沿赣江逆上至庐陵,又换舟至永新县,不顾劳顿,翻越罗霄山,竟于除夕之日赶回茶陵石床的家中,陈氏正在缝衣,母亲与颜氏却在逗乐宝箴,宝箴个子又见长高,不过憨态如故,当时正对着大门背诵诗经,背不出来急的抓耳挠腮,看见父亲回来,一声欢呼,跑至跟前,钟麟顺势抱起,转了两圈才放下来,陈氏忙搁下针线来接行礼,钟麟着急赶路,包袱里仅有几本书籍,几块碎银和一件旧袍,倒也不重,此时方想起也未买些点心之类东西,一家人却甚是高兴,原来之前左宗棠托人送信说钟麟人在安徽,家人均料想难以赶回,如今竟在除夕之日团聚,自少不得嘘寒问暖,钟麟约略述说一年情形,直说到江忠源殉难庐州,颜氏未见过世面,已吓的哭了起来,反倒是宝箴还傻乎乎的询问当时情形,钟麟又安慰了家人,才方罢休。其后自又要拜祭祖宗,各种节俗无须赘述。
转眼已是正月初八,钟麟惦念左公是否已知江忠源消息及眼下如何打算,遂辞别家人,先拜了玄阳道长,道长已近八十,仍是精神矍铄,钟麟颇觉宽心,谈起一年来之经历,又是几度感叹,尤其江忠源的赴死,道长也多安慰,说起魏源遁入佛门,道长则引用王重阳之“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来解,乃形容佛、道、儒本如红莲白藕青荷叶般,虽各有风骨气象,但其实也有共通之处,譬如都希望世道安宁,百姓乐业等。最后又说起朱教玉,原来玄阳道长感觉教玉于道教领悟并不十分敏慧,倒是武功超群,遂建议教玉暂且不必出家,又因师弟玄诚子武艺远胜自己,方嘱托其去山东学武,才有武昌相会之事,之前也有来信,其护送张亮基至山东后即潜心武道了。
钟麟留了一日,往长沙方向而去,顺水乘舟,两日后已抵达,竟仍听见传言曾国藩将出兵营救江忠源的事,暗奇江忠源殉难已二十余日,长沙士民竟然还未得消息,既如此恐怕左公也还不知,无奈天色已晚,便于驿馆租了一匹健马,觅店留宿,第二日天未亮即出发往白水洞而去,正月十一日这天方及午时,钟麟已经入山,所幸道路熟悉,便自顾打马而前,却又被团勇拦住,交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一个认识的勇目,原来左公与郭氏兄弟重隐此地后,联合当地村民,扩大团练规模至二百余人,当值团勇不识钟麟,致有耽搁。过了关卡,又快马驰了半个时辰,日渐偏西,才来到左公住处,却见屋外无人,便自己将马牵到柱边,刚刚拴好,就已听见左公洪亮的声音传出:
“如此说筠仙兄是怀疑左某因记恨曾侍郎勒捐陶家,才不愿出山乎?如此也未免太小瞧左某人也!”
“季兄千万不可动怒,嵩焘怎会不知季兄视金钱名利如粪土?只是此刻乡梓危急,兄怀旷世之才,不宜作壁上观,何况人言可畏,为季兄稍作计较罢了。”
“左某坠马伤及手臂,又非虚情,奈何还要相逼?”
“季兄有伤,众人亦知,不过伤筋动骨,不过百天而已,季兄伤本不重,休养将近五月,此说恐难再来服人,何况季兄伤势如何,嵩焘日日相处,又何必托词矣,季兄与岷兄一般英雄,岷兄当日腿受矛创而不惧临战之况,犹在眼前也。”
左公一时无声,钟麟觉得好笑,他明知左公不愿入曾国藩幕乃是别有策划,却偏又不能直接同外人说,但郭嵩焘毕竟也是擅长口才者,此时窘境,虽未亲见却也不难想象,钟麟正待开口,却突然又听左公大声道:
“不说江岷樵也就罢了,这江岷樵是他曾涤生密折所举荐,此时身陷绝境,为何又不遵圣旨率水军赴援,非但不愿亲去,连王璞山出境都从中阻梗,到底是何居心?”
钟麟暗道左公果然擅长诡辩,此时既然不易为自己开脱,索性将战火烧到对方身上,且看这个说客如何应对,同时也为郭嵩焘暗暗叫屈,当初可是左公力主其劝出曾国藩的,如今他再替曾国藩劝说左公出山,总有一种两头受气的感觉,但郭嵩焘也非等闲之辈,丝毫不因左公质问而慌乱,只听他徐徐道:
“湘勇战力,此时能有几何,恐怕季兄比曾侍郎更为清楚,而今发逆占据安庆、九江,上扰武汉,湖北戒严,曾侍郎大军远征,能否通过湖北都是未知,何况庐州远在皖中乎?”
“那王璞山三千湘勇滞留长沙又作何解释?”
“嵩焘也甚困惑,前日我已去信质问曾侍郎,且看他如何答复,此事纵是季兄不提,嵩焘也要问个明白。”
“不是早有传言,曾涤生听信吴坤修谗言,再加上嫉贤妒能,所以出军不携罗罗山,战守不用王璞山嘛?”
“此乃谣言也,曾侍郎因衡州地处要冲,衡宝永郴一带土匪四起,无得力之人镇守不能脱身,环顾众将,非罗山先生不能担此重任也,至于吴竹庄(吴坤修字竹庄)亦非挑拨小人,王璞山在湘乡出入鸣锣,大肆招摇之事未必虚言也。”
“大军作战,瞬息万变,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王璞山乃罗山门下第一良将,的确心高气傲,但此时须才孔亟,若因此般小瑕即弃而不用,如何扭转劣势也?”
“季兄所虑甚是,……”
正说间,忽听有人说:
“果然是文卿兄回来了,方才团勇来报,崑焘还不甚相信也。”
钟麟本凝听窗内左、郭二人谈论,转身方见郭崑焘与左宗植并肩走来,边说边抱拳行礼,钟麟忙回礼,左公听到声音,早已一跃而起,瞬间来到面前,执住钟麟之手,激动道:
“文卿竟真在窗外,愚兄好是一番惦记也,昨夜还有入梦,快来说说别后情况如何?岷樵可有消息?”
钟麟方才听见左公声音,太过亲切,听得忘神,竟忘记了此行最大目的,此时才又想起,脸色顿时变了,早有泪水夺眶而出,四人一见如此情形,也就明白了大概。左公身手自如,可见早已伤愈,此时见钟麟悲伤,自己虽亦不免悲切,但还算冷静,深知钟麟性情至真,往往悲痛伤身,忙搀住,几人拥进室内,扶了坐下。难过了足有半柱香,方饮了一杯热茶,将数月来种种情形约略说出,说到江忠源慷慨赴险,众人为之击节,说到殉难之状,众人皆为落泪,说完良久,众人仍是默然无语,直到天色渐暗,周夫人过来问询晚宴,才渐渐开口。众人之中,还是郭崑焘最为冷静:
“庐州之行,我等早知凶多吉少,岷兄自也能知,但仍义无反顾,乃我辈所不及者,如今求仁得仁,也算英雄一世,我三湘士林当为楷模也,只是方今官匪对阵之势,本就此消彼长,却骤然失却栋梁之才,恐大为不利,而今发逆盘踞长江,北省深受袭扰,亦不知能坚持多久,咸丰二年长沙被围之事,恐复再来也。”
郭嵩焘频频点头,随即接道:
“北省自张石卿卸任,吴甄甫实任湖广总督,与崇伦颇有龃龉,督抚不和,虽是常事,然而当此危急之时,不能同心协力,非吉兆也,前番曾侍郎信中言及崇伦胁迫青麟(时任湖北学政)共同弹劾吴甄甫,谓其株守武昌,不思进取,谕旨切责之,吴甄甫亦难忍满人欺压,独自带兵驻守黄州去矣,季兄早有论断,武昌以下,九江以上,惟有田镇算是有险可依,如今发逆在田镇经营半年,黄州地势不利,恐亦缺兵少将,怎挡得住发逆急攻,至时一旦武昌不保,湖南再无屏障,就是这白水洞、梓木洞,恐也难以平静矣。”
说罢一声长叹,左宗植已经五十多岁,早已安知天命,此时却也忍不住同其他三人一起将目光集于左公身上,只见左公双目紧闭,嘴角牵动胡须,频频微动,显是正在沉思,气氛一时安静至极,屋外风声嘶嘶,斜阳近山,冬鸦凄叫,就如当时之天下,一片喑萧。忽然张氏喂马之声打破沉寂,左公长叹一声道:
“江岷樵溘然就义,宗棠虽早有预料,然而此刻却仍觉六神无主,辅佐曾侍郎之事,筠仙兄暂不要再提也,不过书信之间,还望多能劝勉。”
“还请季兄明示……”
“曾侍郎如今水陆练勇,名为水军五千,陆军五千,但不在其内的长夫、随丁、雇船、水手以及各路员弁、丁役之和绝不下于五千,还有王璞山练勇三千,大军出境之后留守衡州之勇等,如此众多之人,其兵饷仅靠劝捐勒捐,何以为继也?”
“此事众人亦觉不妥,安福(今临澧县)蒋家乃世家大族,天下闻名,湘北鄂南产业无数,自然该出力;不过长沙常家,常文节公(常大淳)尸骨未冷,英灵不远,且是为国殒身,此着的确令人心寒;至于安化陶家,陶文毅公生前领袖湖湘,三湘士子谁人不受恩惠?何况还有季兄与润之兄姻亲之关系,如今一面苦求胡润之率军相助,一面迫其翁家,着实有违常情矣,可是曾侍郎也不避讳,在信中竟直称定要勒捐三家,如不达目的,势要拟折参奏也。”
钟麟知道郭嵩焘故意将曾国藩说的不堪,好使左公无法再横加指责,果然一张名嘴,心中不由暗笑,果然听得左公道:
“左某何尝不知曾侍郎之困难,当时张石卿督湖广,我等惦念二省,还能于艰难处,省点银子接济,而今朝廷不拨一两经费,还要练成强军,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已,不过,此乃杀鸡取卵之道,劝捐倒还罢了,勒捐行径一开,上行下效,再有人从中牟利阻耽,甚至挟私报复,无非激化矛盾,而且纵是三家捐出十几二十万,也不过支撑大军三两月而已,之后又能如何?左某最担心之处,他日曾侍郎恐怕迫于饷银困窘,急于求战,而正中发逆下怀,师出不利,则再无转圜余地矣。”
“所以曾侍郎才苦求季兄出山,此时情形,非季兄之才何以化解也?”
“左某也无陶朱之才,不过此时发逆气势正值盛极,纵然攻守有所变数,但对峙之局已成定势,大军需饷,一日不可缺断,而方今朝廷焦头烂额,圣上虽对曾侍郎有所期待,但户部绝不肯拨一两纹银,所以筹饷必取有源之水,方能循序渐进,等待逆转之势,倘只顾竭泽而渔,必成孤注一掷之状,此乃曾侍郎之急务也。”
“季兄竟能运筹至此,非亲历断然不能相信,曾侍郎之前信中亦说眼下已是竭力经营,若饷项不继,饥疲溃散,则从此更无望矣。季兄未览此书,却鞭辟入里,如能寻到这活水,实乃我三湘之幸,天下之幸也。”
“左某也无独特之处,虽自诩攻读杂博,亦不过河工、盐政、荒政、田赋以及山川地舆等,如今能有利可图者,惟有盐政一途,其本质不过与商人争利而已。”
钟麟忽然想起在江苏时听魏源随口所提一事,此时或有助益,遂接口道:
“魏默深前辈曾云,去年夏天刑部左侍郎雷以諴帮办琦善江北大营军务,用湖州名士钱江之策,在淮扬一带设立厘捐,于水陆要道劝捐助饷,对行商、坐贾视其买卖之数,每百文捐纳一文或二、三文不等,或规定米每担捐钱五十文,豆类每担三十文,鸡鸭每担八十文,魏公担心民众疾苦,自是深恶痛绝,尤其对钱江颇有怨言,二人原本在林文忠公府上相识,钱江还曾随林公戍守伊犁,本属志趣相投,却因此不屑,是以其后钱江因罪伏诛,魏公叹其咎由自取,当时无意间说与愚弟,为魏公计,本不该说出,不过眼下军情紧急,季兄或可参考也。”
众人听得一时怔住,左公转而长笑数声,道:
“文卿兄真乃雪中送炭也,左某已是苦思多日而无头绪,此法既是刑部侍郎所用,必然为朝廷所允,也算有例可循,他日时机成熟,以厘捐之策,辅以盐课、劝捐,乃至日后军出有成,再向户部索要,约略能够长期维持也,只要我湖南一省励精图治,绅民安业,此等抽提也不过分,却能支撑大军作战,这厘捐之策,还妙在即便出省作战,亦可就地筹饷也。”
钟麟见左公一时眉飞色舞,竟浑然忘了江忠源之噩耗,但见郭嵩焘也是跃跃欲试之状,料想众人苦恼已久,此刻都在振奋之中,心下反倒略觉欣慰,恰好便宴已经备好,左公邀众人堂上坐了,先举杯道:
“这一杯同敬江岷樵,岷兄急公好义,不畏艰困,忠肝侠气,常照吾心,身虽驾鹤,遗志长存,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众人一同举杯,倒在地上,默思片刻,方行进餐,酒过数巡,话才渐多,众人好奇钟麟见闻,遂多询问,钟麟则多为详述,左公尤其对石达开的相关讯息倍感兴趣,不肯放过任何细节,只可惜钟麟也只是略知一二,左公却表示,此人恐成发逆兴衰之标志,钟麟暗道二人或成瑜亮,以后即便不直接交手,也必会在暗中较量,各自潜藏孕育的一种力量,已经若隐若现。待说到江忠源临终遗言之事,众人虽觉伤心但亦慷慨,说起江忠源给遗腹子留名效棠,左公则直呼惭愧,众人饮了足有两个时辰,已近子时,酒意皆深,左公又道:
“江岷樵之行状,当由左某人执笔,广济之前,量无人能比左某亲近也,至于广济以后之兵事,还请筠仙兄多为留意,就算左某不日要出白水洞,也要先有个草稿再说。”
“如此说来,季兄愿意出山相助曾侍郎也?”
“非也非也,左某已有计较,筠仙兄替我拒绝了罢,此刻曾侍郎缺的是粮饷,老兄绝非仅有口舌之利,理财经济亦是大才,眼下正有用武之地也;老兄还可再荐黄南坡,南坡公亦绝非仅善造火炮,曾侍郎筹饷大计有二位当足矣。”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9 11:47:43
第三十六章 曾国藩御军北征 骆秉章妙策延宾
左宗棠酷爱书籍,行军途中亦勤读不辍,虽因性格直爽及政治或统御下属之需,给人以偏狭之感,然其温文尔雅之态,总能于其流传不多的

诗作中显现一二,今择其数句,以体情怀:
纾国暂筹盐铁论,忧时还听鼓鼙声。
偶缘岩壑着闲趣,更对琴书发古情。
咸丰四年正月,曾国藩屡屡信催郭氏兄弟出山,言词已是愈来愈激,比如其正月二十信中尚能与郭嵩焘辩驳为何不满王錱等事,廿五日已愤

言“诸友弃予不顾,予亦含笑而死”,更在与郭崑焘的信中质问郭嵩焘乃为词臣,特授翰林院编修,岂得秦越视之,而谓国事于己无与,置之不

闻不问之列?曾国藩亦连上奏折,奏请朝廷派员专办劝捐,计划由郭嵩焘、夏廷樾经理湖南,黄赞汤、朱孙诒专管江西,胡兴仁、李惺负责四川

,湖北尚在戒严,准备奏由王柏心、胡林翼承担。郭嵩焘闻知消息,料定不得不出,又听曾国藩定于正月廿八日自衡州启程,赴援湖北,途中必

经长沙,遂与刘蓉等计划在长沙会齐,一道而行。曾国藩在衡州发布《讨粤匪檄》后,鸣炮启程,二月初至湘潭,闻听湖北按察使唐树义在武昌

鲶鱼套战死,汉口、汉阳三度失守。太平军于二月初一突破岳州,初六下午攻至湘阴,随后数千战船沿湘江进入靖港、乔口一带,距长沙仅有五

十里。骆秉章派出王錱、朱孙诒、曾国葆、塔齐布等在省各将带兵分头堵截,曾国藩初八日至长沙,情势已是危急。
单说谭钟麟即在左宗棠家住下,平日里除了与左氏、郭氏两家兄弟闲谈外,仍不忘攻读,间或拟文试贴,众人读了均觉上佳,只是会试之期

按制还需两年多,遂也不急于进京。钟麟自曾、郭往来书信中得知江忠源之妾杨氏果在除夕之日生子,颇觉欣慰。时间已是二月初,这天一早众

人送别郭嵩焘后,左公单邀钟麟游山,二人便顺了谷口,往上游而去,直登上一座较为挺拔的山包后,均已气喘吁吁。只见山顶怪石嶙峋,并无

树木,枯茅根部似有萌动,微风拂面,略有暖意,已是惊蛰时分,一个新的春天悄然到来。二人各选一石坐下,钟麟道:
“曾侍郎的《讨粤匪檄》,文采斐然,不逊骆临海(骆宾王)之《讨武瞾檄》也,言洪杨作乱乃开辟以来之奇变,孔孟痛哭于九原,着实切

中要节,令天下儒生动容也,读来大气磅礴,汹涌澎湃,若非季兄早有计划,钟麟也愿投身曾公幕下,为一书郎亦不枉然。”
“哈哈,文卿想是不满愚兄久居深山,不理时事,故意相激也。”
“唉,愚弟心思,怎逃季兄法眼?只是不解,当此山雨欲来之时,季兄却稳坐山林,恐非仅为江忠烈公之行状矣。”
“哈哈,俗言道时势比人强,愚兄不过在等待一个绝佳之机会。”
“季兄可愿为愚弟解惑?”
“那是自然,时势须等,但亦须人来推动,我之计谋,还需文卿相助,怎能相瞒也?之前我等佐张石卿幕,所痛快者乃石帅磊落豁达,尽用

良策,是以心情舒畅,更能一展勾画之薄才,不啻伯乐之恩,然则伯乐并不常有,愚兄出山,哪能忍受他人处处掣肘也?然一旦出山,再以归隐

索权,则失公心,之后更难掌控,是以谨慎也。愚兄日日钻研忠烈公生前行状,一要总结两年来之功过教训,二要沉心静气,全力筹备出山也。


“可是季兄已明言不肯辅佐曾侍郎,莫非还有其他计较?”
“愚兄不能入曾公门下,乃是必然,凡人只见眼前之危急,怎能预料日后之险情?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关系微妙,愚兄屡次鉴史,反复思琢

功臣生存之道,昔汉高帝、明太祖出身低微,诛杀功臣情非得已,而光武帝、唐太宗能容留功臣,因为君之才量尤胜诸臣也,而历代君弱臣强者

,君臣必反目, 虽属勤勉,但才智庸庸,否则不致如今情形,既如此,他日曾侍郎倘有幸戡平战乱,亦必成君弱臣强之势,曾侍郎生存

之法,要么取而代之,要么自污辞隐,前者必然再生战乱,且不说百姓疾苦,众夷怎会不趁火打劫?后者纵是曾侍郎甘心,也未必安全,何况愚

兄还欲乘机建立御辱之精锐,倘随曾侍郎,则大军必被肢解,此生万无遂志之理也。”
钟麟听过左公这种论断,但显然较先前更有新见,想是左公正在谋划一盘大棋,于似乎绝无可能之处破局,钟麟只能再次暗叹左公之雄略也

,念及隧道:
“季兄心念我族,大气磅礴,愚弟愈觉钦服,平生仅在林文忠公身上可见,倘此生能为季兄之谋略尽绵薄,则无憾矣。”
“文卿心性质朴而率真,却能隐忍而沉稳,亦是愚兄所不及也,此时愚兄亦无须故弄玄虚,我之出山,必入骆吁门(骆秉章)中丞之幕,眼

下太平军气势正盛,我之要务乃是保住湖南一省安定,再图谋鄂、赣,至于江、浙、皖三省非大势逆转而不能遽进也,兵家曰盛极而衰,只是不

知这太平军气势何时能到盛极也。”
“季兄似有顾虑之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愚兄顾虑之处甚多,眼前最急者,一则如何能让骆中丞如当年张石卿般信赖愚兄,此亦愚兄迟迟不出之要因;二则

一旦入宾骆幕,则如何确保骆中丞能长留湖南,不似张石卿般被朝廷遽然调走而致前功尽弃也;三则如何暗中助力曾侍郎战守,使其绝无溃灭之

虞,直至大势逆转,愚兄则必如蛟龙出水,实现平生之志也。”
“季兄壮志已令愚弟心驰神往,只是这三处顾虑,貌似都是听天由命之像,既让季兄棘手,则恐难以置措也。”
“所以愚兄才说须尽人事而听天命也,不过为了有更大把握,愚兄必须有所布置,其一,欲使骆中丞入彀,必要他来求我,须有非我不可之

志,而我还要表现勉为其难之状;其二,欲保湖南官场稳定,非朝中有人不可,但我等身在江湖,又岂能左右朝堂耶?此事尚无头绪;其三,若

要曾侍郎不致溃灭,非举荐大批贤才不可,眼下能有独挡一面之才者,胡润芝、刘霞仙、罗罗山三人尚可,塔智亭忠勇有余,智谋不足,王璞山

尚乏历练,其余尚不足论也。”
“后两者皆需长远计议,不过第一事季兄大概已有良策也。”
“知我者,文卿也。眼下有一时机,骆中丞因处理前益阳知县陈应台弃船资敌又复规避一案不妥,交部从严议处,已有旨革职降五级留任,

当下正值棘手,长沙却又突然戒严,想必已是方寸大乱也。骆中丞前番多次来信邀我而被拒,怕是已经气馁,故而愚兄须演一出苦情戏方能入幕

也。”
钟麟听得好奇:
“季兄果然身在林壑却通晓天下时事也,只是这苦情戏如何来演,莫非来一出打黄盖?”
“哈哈,也差不多,陶少云眼下正被曾侍郎勒捐,先前认捐一万两而不许,非要三万两才行,愚兄已去信嘱少云故意拖延,配合演戏,眼下

只要有人点拨,则骆中丞即可羁留陶少云而迫我出山,愚兄则可半推半就,甚至答应只待三两月,如此骆中丞若欲倚我出力,则必然尽听我之方

略也。”
“季兄此计妙哉!只是如何能点拨到骆中丞呢?”
“此即欲请文卿兄之事也,愚兄当然无法出面,更不能对人宣扬,此计也仅能你我知晓,若为他人侦知,则显愚兄狡诈,为人不齿也。”
“可是骆中丞早知钟麟与季兄关系,怎好前去劝说?”
“哈哈,此事文卿也不能出面,不过事也好办,文卿只需无意间在意诚兄前提起,恐怕骆中丞处很快就能有消息也。”
钟麟会意,心情大畅,二人又约略谈了些天下大势,俨然一派指点江山之气象。转眼又是数日过去,这天下午钟麟去找郭崑焘弈棋,故意招

法错乱,连输了三局,推枰作罢,连连叹息,郭崑焘道:
“文卿兄棋艺远胜愚弟,此刻恐是怀有心事矣?”
“意诚兄误会矣。”
“老兄何必托词,愚弟又非痴傻,岂能毫无觉察,倘文卿兄不嫌愚笨,姑且说来听听?”
“唉,也无它事,只是感怀乱世艰难而已,就说安化陶家,几年前还是我三湘士子钦仰之处,可战乱一开,就为了几万两捐输,弄得人人侧

目,陶少云整日来往省城,如今兵荒马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令人痛惜也?”
“这,文卿兄与陶家非亲非故,莫非是替季兄担忧?”
“果然瞒不过老兄,愚弟借居于季兄之处,日日聆听教诲,屡有收获,倘若再能长进一二年,还有雄心再往京闱一试,可如今季兄情系陶家

,每多分心,愚弟如何平心静气也。”
“季兄对陶少云真可谓尽心矣。”
“然也,当年陶文毅公青睐季兄,季兄颇以知遇之恩视之,又有其恩师贺公嘱托,陶少云虽为季兄外子,实则视同己出,关怀之情尤胜孝威

兄弟,愚弟最担心之处,倘有人借陶少云来要挟季兄,季兄恐乱方寸也。”
“文卿所虑也是,不过陶家按说不至于为三万两拮据,何以如此迁延,致有此虞也?”
“按季兄所云,陶家前几年已将多数积蓄置成地产,如今乃是乱世,土地不易转手,一时困顿,也是情理之中,陶家并非不捐,只是略求暂

缓,奈何曾侍郎势要强迫,季兄颇为郁闷也。”
两人又聊了数句,见天色已晚,钟麟便告辞而回,将方才之语说与左公,左公哈哈大笑,称赞钟麟不露声色,钟麟面有惭色。果然十数天后

,陶桄在省城被骆秉章以捐输不力而扣住,还扬言若不迅速完成捐输,定要下狱,消息传回白水洞,左公与钟麟相视会心,倒是郭崑焘见了钟麟

常有愧色,钟麟暗中好笑,却又不能说破,左公也不着急,又拖了几日,直到三月初七,左公携钟麟缓缓来到长沙,觅店住下,次日便是清明节

,一大早二人直往巡抚衙署而去,门丁通报进去,不多时,已听见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人未到声已出:
“左先生真的到了?如何不请进来,尔等这些不长眼的,要是得罪了左先生,本院非打尔等板子不可!”
到门前果然是骆秉章,三人均早熟悉,此时只见左公板起脸,怒颜相向,故意不看骆秉章,也不说话,骆秉章走到跟前,先同钟麟抱拳示意

,钟麟答礼,骆秉章一把拉过左公的手,握住道:
“左先生尤胜南阳卧龙,骆某三次遣使入山敦请而不能得见先生一面也,今番终于盼来了先生,尔等还愣着作甚?赶紧吩咐备宴,我要为先

生接风!”
左公气冲冲道:
“接什么风?左某一介村夫,也未打算在这衙门里逗留,此来不过是想问中丞大人,何时能放小婿归家,今日乃是清明节,陶府上下等的心

焦,中丞大人真要将小婿下狱,恐怕还得给个说得过的理由矣!要是堂堂巡抚面前都没有王法,左某人倒要进京伸冤也。”
左公有意要折骆秉章气势,遂故意将话说的粗鲁,毕竟周围有不少下属,左公语近斥责,骆秉章果然觉得尴尬,但是仍然没有松开手,而是

赔笑道:
“先生莫要生气,此事定有误会,我与令贤婿一见如故,已成忘年之交,近日留在敝处做客,怎么,外面竟传如此之谣言?刘成,你给我查

查,是谁胡说八道令左先生误会了,查出来定然饶他不得。”
身旁一位下属应声领命,骆秉章托住左公的大臂道:
“骆某与左先生、谭文卿在张石卿属下供职,相别不到一载,虽说不上交情深厚,但也倾慕先生已久,如今左先生贵躯既然来了,无论如何

要到府内一叙。”转身又对刘成道:“还不去请陶公子出来相见!”
钟麟强忍笑意,也不敢看左公,低头默默发呆,骆秉章已经强携左公过了府衙门槛,只见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公子在刘成陪同下走出来,面相

英伟,一身华贵,钟麟虽不认识,但也猜出应是陶桄,来人见到左公,果然加快脚步过来,就要跪拜,左公甩开骆秉章去搀扶,上下细细打量了

一番,方道:
“少云在此少不了受委屈,走,老夫送你回安化,看有谁敢拦你。”
说罢竟拽住陶桄往外走,骆秉章忙拦住道:
“左先生,还请稍缓,令贤婿真是自愿留在敝府,此刻即可对质也。”
“不必了,中丞若未为难少云,那就请恕左某鲁莽,不过家中早已惦挂良久,还是先回去再说。”
“唉,如此怎成耶?就算左先生不给骆某面子,但令贤婿真是骆某座上之客,如此匆匆出去,骆某也无颜见人不是?陶公子,还请劝劝令翁

,便宴已经备下,无论如何要请赏光一叙也。”
陶桄果然相劝,左公才渐渐消气,忽然转向钟麟道:
“文卿兄,你我腹中早已饥饿,姑且同去吃上一席,吃完即回白水洞去。”
钟麟忍笑答应,骆秉章知道钟麟虽是随从打扮,但左、谭二人并非主仆关系,忙向前邀请,一众人进了后堂,宴席已然摆齐,看去甚是丰盛

,骆秉章却只邀了钟麟和左公翁婿,旁人皆在堂外伺候,四人坐定,骆秉章关切道:
“之前风传发逆欲入梓木洞以得左先生而甘心,先生与令兄可曾遭受骚扰?家眷总要妥善安置才好。”
“劳中丞费心也,白水洞本在深山,左某又是一介村夫,何惧之有?”
“非也非也,先生大名在外,咸丰二年长沙攻守,咸丰三年设防田镇,哪件不令发逆大吃苦头?所以其怀恨在心也非意外,先生总要小心才

是。”
“多谢中丞提醒,左某回去,即觅新所,小家小户,不过十数人口,林深壑远,总归可以应付。”
“先生如不嫌弃,可将家眷接来长沙,眼下省城虽已戒严,但城防较前年更固,定无差池,先生空闲时也可指点骆某一二如何?”
左公遽然立起,大声道:
“中丞莫非是嫌扣我女婿尚且不够,如今还要扣我家眷乎?”
骆秉章一愕,转而赔笑道:
“先生误会了,骆某怎可能有此念想也?既然先生怀疑骆某,则骆某在此对天发誓,今后绝不为难先生一分,家眷的事自是先生自己做主,

还望先生看在张石卿的份上,莫再心生芥蒂也。”
左公闻言缓缓坐下,语气平和了不少:
“左某此行也是为陶家求情来了,少云就在跟前,左某也不讳言,陶家认捐数额,绝不推脱,不过请中丞宽容时日而已。”
“好说,好说,这勒捐陶家的事,都是曾侍郎的主意,骆某并未参与,曾侍郎如今有圣上准予单衔上奏之权,骆某也是无奈,不过只要左先

生愿出山助我保全长沙,安定湖南,莫说是勒捐陶公子家银两由骆某想法开脱,就是再出三万两作为先生之聘,骆某也定竭尽所能也。”
“如此说来,左某是非要听命于中丞而不得脱身也?”
“岂敢,岂敢,骆某才智虽不及张石卿,但亦愿一切仍如张石卿所待先生之例,听凭先生赞画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9 11:49:45
第三十六章 曾国藩御军北征 骆秉章妙策延宾
左宗棠酷爱书籍,行军途中亦勤读不辍,虽因性格直爽及政治或统御下属之需,给人以偏狭之感,然其温文尔雅之态,总能于其流传不多的诗作中显现一二,今择其数句,以体情怀:
纾国暂筹盐铁论,忧时还听鼓鼙声。
偶缘岩壑着闲趣,更对琴书发古情。
咸丰四年正月,曾国藩屡屡信催郭氏兄弟出山,言词已是愈来愈激,比如其正月二十信中尚能与郭嵩焘辩驳为何不满王錱等事,廿五日已愤言“诸友弃予不顾,予亦含笑而死”,更在与郭崑焘的信中质问郭嵩焘乃为词臣,特授翰林院编修,岂得秦越视之,而谓国事于己无与,置之不闻不问之列?曾国藩亦连上奏折,奏请朝廷派员专办劝捐,计划由郭嵩焘、夏廷樾经理湖南,黄赞汤、朱孙诒专管江西,胡兴仁、李惺负责四川,湖北尚在戒严,准备奏由王柏心、胡林翼承担。郭嵩焘闻知消息,料定不得不出,又听曾国藩定于正月廿八日自衡州启程,赴援湖北,途中必经长沙,遂与刘蓉等计划在长沙会齐,一道而行。曾国藩在衡州发布《讨粤匪檄》后,鸣炮启程,二月初至湘潭,闻听湖北按察使唐树义在武昌鲶鱼套战死,汉口、汉阳三度失守。太平军于二月初一突破岳州,初六下午攻至湘阴,随后数千战船沿湘江进入靖港、乔口一带,距长沙仅有五十里。骆秉章派出王錱、朱孙诒、曾国葆、塔齐布等在省各将带兵分头堵截,曾国藩初八日至长沙,情势已是危急。
单说谭钟麟即在左宗棠家住下,平日里除了与左氏、郭氏两家兄弟闲谈外,仍不忘攻读,间或拟文试贴,众人读了均觉上佳,只是会试之期按制还需两年多,遂也不急于进京。钟麟自曾、郭往来书信中得知江忠源之妾杨氏果在除夕之日生子,颇觉欣慰。时间已是二月初,这天一早众人送别郭嵩焘后,左公单邀钟麟游山,二人便顺了谷口,往上游而去,直登上一座较为挺拔的山包后,均已气喘吁吁。只见山顶怪石嶙峋,并无树木,枯茅根部似有萌动,微风拂面,略有暖意,已是惊蛰时分,一个新的春天悄然到来。二人各选一石坐下,钟麟道:
“曾侍郎的《讨粤匪檄》,文采斐然,不逊骆临海(骆宾王)之《讨武瞾檄》也,言洪杨作乱乃开辟以来之奇变,孔孟痛哭于九原,着实切中要节,令天下儒生动容也,读来大气磅礴,汹涌澎湃,若非季兄早有计划,钟麟也愿投身曾公幕下,为一书郎亦不枉然。”
“哈哈,文卿想是不满愚兄久居深山,不理时事,故意相激也。”
“唉,愚弟心思,怎逃季兄法眼?只是不解,当此山雨欲来之时,季兄却稳坐山林,恐非仅为江忠烈公之行状矣。”
“哈哈,俗言道时势比人强,愚兄不过在等待一个绝佳之机会。”
“季兄可愿为愚弟解惑?”
“那是自然,时势须等,但亦须人来推动,我之计谋,还需文卿相助,怎能相瞒也?之前我等佐张石卿幕,所痛快者乃石帅磊落豁达,尽用良策,是以心情舒畅,更能一展勾画之薄才,不啻伯乐之恩,然则伯乐并不常有,愚兄出山,哪能忍受他人处处掣肘也?然一旦出山,再以归隐索权,则失公心,之后更难掌控,是以谨慎也。愚兄日日钻研忠烈公生前行状,一要总结两年来之功过教训,二要沉心静气,全力筹备出山也。”
“可是季兄已明言不肯辅佐曾侍郎,莫非还有其他计较?”
“愚兄不能入曾公门下,乃是必然,凡人只见眼前之危急,怎能预料日后之险情?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关系微妙,愚兄屡次鉴史,反复思琢功臣生存之道,昔汉高帝、明太祖出身低微,诛杀功臣情非得已,而光武帝、唐太宗能容留功臣,因为君之才量尤胜诸臣也,而历代君弱臣强者,君臣必反目, 虽属勤勉,但才智庸庸,否则不致如今情形,既如此,他日曾侍郎倘有幸戡平战乱,亦必成君弱臣强之势,曾侍郎生存之法,要么取而代之,要么自污辞隐,前者必然再生战乱,且不说百姓疾苦,众夷怎会不趁火打劫?后者纵是曾侍郎甘心,也未必安全,何况愚兄还欲乘机建立御辱之精锐,倘随曾侍郎,则大军必被肢解,此生万无遂志之理也。”
钟麟听过左公这种论断,但显然较先前更有新见,想是左公正在谋划一盘大棋,于似乎绝无可能之处破局,钟麟只能再次暗叹左公之雄略也,念及隧道:
“季兄心念我族,大气磅礴,愚弟愈觉钦服,平生仅在林文忠公身上可见,倘此生能为季兄之谋略尽绵薄,则无憾矣。”
“文卿心性质朴而率真,却能隐忍而沉稳,亦是愚兄所不及也,此时愚兄亦无须故弄玄虚,我之出山,必入骆吁门(骆秉章)中丞之幕,眼下太平军气势正盛,我之要务乃是保住湖南一省安定,再图谋鄂、赣,至于江、浙、皖三省非大势逆转而不能遽进也,兵家曰盛极而衰,只是不知这太平军气势何时能到盛极也。”
“季兄似有顾虑之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愚兄顾虑之处甚多,眼前最急者,一则如何能让骆中丞如当年张石卿般信赖愚兄,此亦愚兄迟迟不出之要因;二则一旦入宾骆幕,则如何确保骆中丞能长留湖南,不似张石卿般被朝廷遽然调走而致前功尽弃也;三则如何暗中助力曾侍郎战守,使其绝无溃灭之虞,直至大势逆转,愚兄则必如蛟龙出水,实现平生之志也。”
“季兄壮志已令愚弟心驰神往,只是这三处顾虑,貌似都是听天由命之像,既让季兄棘手,则恐难以置措也。”
“所以愚兄才说须尽人事而听天命也,不过为了有更大把握,愚兄必须有所布置,其一,欲使骆中丞入彀,必要他来求我,须有非我不可之志,而我还要表现勉为其难之状;其二,欲保湖南官场稳定,非朝中有人不可,但我等身在江湖,又岂能左右朝堂耶?此事尚无头绪;其三,若要曾侍郎不致溃灭,非举荐大批贤才不可,眼下能有独挡一面之才者,胡润芝、刘霞仙、罗罗山三人尚可,塔智亭忠勇有余,智谋不足,王璞山尚乏历练,其余尚不足论也。”
“后两者皆需长远计议,不过第一事季兄大概已有良策也。”
“知我者,文卿也。眼下有一时机,骆中丞因处理前益阳知县陈应台弃船资敌又复规避一案不妥,交部从严议处,已有旨革职降五级留任,当下正值棘手,长沙却又突然戒严,想必已是方寸大乱也。骆中丞前番多次来信邀我而被拒,怕是已经气馁,故而愚兄须演一出苦情戏方能入幕也。”
钟麟听得好奇:
“季兄果然身在林壑却通晓天下时事也,只是这苦情戏如何来演,莫非来一出打黄盖?”
“哈哈,也差不多,陶少云眼下正被曾侍郎勒捐,先前认捐一万两而不许,非要三万两才行,愚兄已去信嘱少云故意拖延,配合演戏,眼下只要有人点拨,则骆中丞即可羁留陶少云而迫我出山,愚兄则可半推半就,甚至答应只待三两月,如此骆中丞若欲倚我出力,则必然尽听我之方略也。”
“季兄此计妙哉!只是如何能点拨到骆中丞呢?”
“此即欲请文卿兄之事也,愚兄当然无法出面,更不能对人宣扬,此计也仅能你我知晓,若为他人侦知,则显愚兄狡诈,为人不齿也。”
“可是骆中丞早知钟麟与季兄关系,怎好前去劝说?”
“哈哈,此事文卿也不能出面,不过事也好办,文卿只需无意间在意诚兄前提起,恐怕骆中丞处很快就能有消息也。”
钟麟会意,心情大畅,二人又约略谈了些天下大势,俨然一派指点江山之气象。转眼又是数日过去,这天下午钟麟去找郭崑焘弈棋,故意招法错乱,连输了三局,推枰作罢,连连叹息,郭崑焘道:
“文卿兄棋艺远胜愚弟,此刻恐是怀有心事矣?”
“意诚兄误会矣。”
“老兄何必托词,愚弟又非痴傻,岂能毫无觉察,倘文卿兄不嫌愚笨,姑且说来听听?”
“唉,也无它事,只是感怀乱世艰难而已,就说安化陶家,几年前还是我三湘士子钦仰之处,可战乱一开,就为了几万两捐输,弄得人人侧目,陶少云整日来往省城,如今兵荒马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令人痛惜也?”
“这,文卿兄与陶家非亲非故,莫非是替季兄担忧?”
“果然瞒不过老兄,愚弟借居于季兄之处,日日聆听教诲,屡有收获,倘若再能长进一二年,还有雄心再往京闱一试,可如今季兄情系陶家,每多分心,愚弟如何平心静气也。”
“季兄对陶少云真可谓尽心矣。”
“然也,当年陶文毅公青睐季兄,季兄颇以知遇之恩视之,又有其恩师贺公嘱托,陶少云虽为季兄外子,实则视同己出,关怀之情尤胜孝威兄弟,愚弟最担心之处,倘有人借陶少云来要挟季兄,季兄恐乱方寸也。”
“文卿所虑也是,不过陶家按说不至于为三万两拮据,何以如此迁延,致有此虞也?”
“按季兄所云,陶家前几年已将多数积蓄置成地产,如今乃是乱世,土地不易转手,一时困顿,也是情理之中,陶家并非不捐,只是略求暂缓,奈何曾侍郎势要强迫,季兄颇为郁闷也。”
两人又聊了数句,见天色已晚,钟麟便告辞而回,将方才之语说与左公,左公哈哈大笑,称赞钟麟不露声色,钟麟面有惭色。果然十数天后,陶桄在省城被骆秉章以捐输不力而扣住,还扬言若不迅速完成捐输,定要下狱,消息传回白水洞,左公与钟麟相视会心,倒是郭崑焘见了钟麟常有愧色,钟麟暗中好笑,却又不能说破,左公也不着急,又拖了几日,直到三月初七,左公携钟麟缓缓来到长沙,觅店住下,次日便是清明节,一大早二人直往巡抚衙署而去,门丁通报进去,不多时,已听见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人未到声已出:
“左先生真的到了?如何不请进来,尔等这些不长眼的,要是得罪了左先生,本院非打尔等板子不可!”
到门前果然是骆秉章,三人均早熟悉,此时只见左公板起脸,怒颜相向,故意不看骆秉章,也不说话,骆秉章走到跟前,先同钟麟抱拳示意,钟麟答礼,骆秉章一把拉过左公的手,握住道:
“左先生尤胜南阳卧龙,骆某三次遣使入山敦请而不能得见先生一面也,今番终于盼来了先生,尔等还愣着作甚?赶紧吩咐备宴,我要为先生接风!”
左公气冲冲道:
“接什么风?左某一介村夫,也未打算在这衙门里逗留,此来不过是想问中丞大人,何时能放小婿归家,今日乃是清明节,陶府上下等的心焦,中丞大人真要将小婿下狱,恐怕还得给个说得过的理由矣!要是堂堂巡抚面前都没有王法,左某人倒要进京伸冤也。”
左公有意要折骆秉章气势,遂故意将话说的粗鲁,毕竟周围有不少下属,左公语近斥责,骆秉章果然觉得尴尬,但是仍然没有松开手,而是赔笑道:
“先生莫要生气,此事定有误会,我与令贤婿一见如故,已成忘年之交,近日留在敝处做客,怎么,外面竟传如此之谣言?刘成,你给我查查,是谁胡说八道令左先生误会了,查出来定然饶他不得。”
身旁一位下属应声领命,骆秉章托住左公的大臂道:
“骆某与左先生、谭文卿在张石卿属下供职,相别不到一载,虽说不上交情深厚,但也倾慕先生已久,如今左先生贵躯既然来了,无论如何要到府内一叙。”转身又对刘成道:“还不去请陶公子出来相见!”
钟麟强忍笑意,也不敢看左公,低头默默发呆,骆秉章已经强携左公过了府衙门槛,只见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公子在刘成陪同下走出来,面相英伟,一身华贵,钟麟虽不认识,但也猜出应是陶桄,来人见到左公,果然加快脚步过来,就要跪拜,左公甩开骆秉章去搀扶,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方道:
“少云在此少不了受委屈,走,老夫送你回安化,看有谁敢拦你。”
说罢竟拽住陶桄往外走,骆秉章忙拦住道:
“左先生,还请稍缓,令贤婿真是自愿留在敝府,此刻即可对质也。”
“不必了,中丞若未为难少云,那就请恕左某鲁莽,不过家中早已惦挂良久,还是先回去再说。”
“唉,如此怎成耶?就算左先生不给骆某面子,但令贤婿真是骆某座上之客,如此匆匆出去,骆某也无颜见人不是?陶公子,还请劝劝令翁,便宴已经备下,无论如何要请赏光一叙也。”
陶桄果然相劝,左公才渐渐消气,忽然转向钟麟道:
“文卿兄,你我腹中早已饥饿,姑且同去吃上一席,吃完即回白水洞去。”
钟麟忍笑答应,骆秉章知道钟麟虽是随从打扮,但左、谭二人并非主仆关系,忙向前邀请,一众人进了后堂,宴席已然摆齐,看去甚是丰盛,骆秉章却只邀了钟麟和左公翁婿,旁人皆在堂外伺候,四人坐定,骆秉章关切道:
“之前风传发逆欲入梓木洞以得左先生而甘心,先生与令兄可曾遭受骚扰?家眷总要妥善安置才好。”
“劳中丞费心也,白水洞本在深山,左某又是一介村夫,何惧之有?”
“非也非也,先生大名在外,咸丰二年长沙攻守,咸丰三年设防田镇,哪件不令发逆大吃苦头?所以其怀恨在心也非意外,先生总要小心才是。”
“多谢中丞提醒,左某回去,即觅新所,小家小户,不过十数人口,林深壑远,总归可以应付。”
“先生如不嫌弃,可将家眷接来长沙,眼下省城虽已戒严,但城防较前年更固,定无差池,先生空闲时也可指点骆某一二如何?”
左公遽然立起,大声道:
“中丞莫非是嫌扣我女婿尚且不够,如今还要扣我家眷乎?”
骆秉章一愕,转而赔笑道:
“先生误会了,骆某怎可能有此念想也?既然先生怀疑骆某,则骆某在此对天发誓,今后绝不为难先生一分,家眷的事自是先生自己做主,还望先生看在张石卿的份上,莫再心生芥蒂也。”
左公闻言缓缓坐下,语气平和了不少:
“左某此行也是为陶家求情来了,少云就在跟前,左某也不讳言,陶家认捐数额,绝不推脱,不过请中丞宽容时日而已。”
“好说,好说,这勒捐陶家的事,都是曾侍郎的主意,骆某并未参与,曾侍郎如今有圣上准予单衔上奏之权,骆某也是无奈,不过只要左先生愿出山助我保全长沙,安定湖南,莫说是勒捐陶公子家银两由骆某想法开脱,就是再出三万两作为先生之聘,骆某也定竭尽所能也。”
“如此说来,左某是非要听命于中丞而不得脱身也?”
“岂敢,岂敢,骆某才智虽不及张石卿,但亦愿一切仍如张石卿所待先生之例,听凭先生赞画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12 09:34:58
第三十八章 左师爷从长计议 王统领折心明志
羊楼司岳州一役乃王錱生平唯一败仗,咸丰六年九月,王錱复率军防御湘北,驻守岳州,回想两年多前之惨烈,愧痛不已,连呼靦然人世,生而负疚,当即率诸将士备酒肴而祭奠罹难诸友、勇夫及随行人员,今观祭文,其苦、其悲、其愧、其不甘,犹撼人心,择其数句而鉴:
睹岳城血泪迸流,望羊楼悲肠寸断。
展哀悃罄竹莫诉,冀灵爽与天长存,呜呼痛哉!
文接上章,单说咸丰四年三月十九天黑时分,谭钟麟同王錱将五名护勇及马匹安排于衙门外的客栈,从侧门进入湖南巡抚府署,直奔后厅,钟麟示意王錱等候,自己走向厅门,就听见左宗棠道:
“中丞在京故交甚多,需多留意朝廷动向,左某既然出山,则不愿再如前番石卿幕中一般半途而废,最终左某无功而返,张石卿也辗转获罪,发配军台。今乃二百年来未遇之变局,利害攸关,天心难测,非多方准备不可也。”
“季高兄所言极是,现如今朝廷对汉人仍抱戒心,督抚大员多信满人,前番吴甄甫遭崇纶、青麟二人弹劾,逼致出城赴难,如今台涌升为湖广总督,北省大员,总督、巡抚、学政、将军无一不是满人,南省骆某同刘韫斋(时任湖南学政刘崐)百般忍耐,虽堪堪保住要职,但也多受弹劾,岌岌可危,如今曾侍郎又出师不利,一旦满员再有从中作梗之事,张石卿之前车,骆某人之后辙也。”
钟麟听二人谈话紧要,不好打扰,就示意王錱暂候,只听左公道:
“中丞倒也无须过于忧虑,北省诸人,左某大多有所了解,崇纶有鸦片烟瘾,一贯欺软怕硬,如今武昌被围,恐怕早在思虑脱身之计,青麟虽是耿直,但才智平平,武昌之势,断非其所能了,彼等以为,逐走吴甄甫即可高枕无忧,殊不知乃是作茧自缚也。至于台涌,已经老昏,身为总督,不图周密布置,竟以防贼北蹿之名,躲至武胜关,如果左某所料不差,按发逆之攻势,一年之内,此三人皆难于北省立足也,倒是荆州将军官文,新由荆州右翼副都统升任,据传性格沉敛,用人不分满汉,他日或能与我等共图功业。眼下状况,曾侍郎岳州一败,虽是锐气尽折,但与其出省作战,为他人做嫁衣,不若在省内历练,等待时机,好能一战成名也。”
“但是发逆再次占我岳州,上窜靖港,探报还说可能会绕过长沙,图谋湘潭一带,骆某身家性命,全靠省垣之坚固,以季高兄之见,长沙不会有失吧?”
“中丞但请放心,如今长沙外围,水路大军云集,发逆虽是势大,但是多为裹挟乡民,久战精兵不多,不足为惧也,不过曾侍郎用兵,稍欠谋略,又是新败,眼前战守甚是关键,中丞可趁机占取强势,左某方能顺利调度,以逆转局势也。”
“湖南之事,一切全凭季高兄运筹,京城打探,骆某即刻着手准备,现今只要肯出钱打点,也不算甚难事,至于曾侍郎,早有书帖过来,这一两日定要入城商议,骆某自会按照季高兄谋划,抢占先手之势也。”
钟麟又候了片刻,见二人已无要紧之事,便推门入内,示意左公,自己已将王錱请到,看要不要避开骆秉章,左公呵呵一笑道:
“中丞待我等推诚置腹,我等自也无须避讳,还未通报中丞,方才文卿兄出城去请王璞山来府,此刻想已请到矣。”
骆秉章先道:
“此等事情,全凭季高兄做主则可,眼下是否需要骆某回避耶?”
左公道:
“哪里哪里,王璞山本是中丞爱将,虽经大败,但世间少有不败之将?中丞也该亲自抚慰一下才好。”
骆秉章亦是聪明之人,一听此话便知左公欲为王錱开脱罪责,心下已然有数,此时二人不再说话,皆望向钟麟,钟麟便从门外招呼一声,王錱随即靠近,进入门来,看见骆秉章在座,顿觉羞愧,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
“卑职战守不利,大挫军威,辜负宪台信任,万死不足以塞责,请宪台大人治以重罪,卑职绝无怨言。”
骆秉章不等王錱说完,快步来至跟前,拉住王錱肩膀扶起,道: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只要王统领能平安归来,就不难东山再起,此次岳州一败,本台也负有重责,已准备在奏折中自劾,当此危急时分,我等更须齐心协力,万不能心萌退意,方能共度时艰也。”
“都是卑职无能,害的宪台大人也要受过,卑职本无颜生还,实乃不知如何安置所余八百残兵,才觍颜来见也。”
“三千湘勇,本是精锐,而今只剩八百,本台焉能不痛?但汝等经历此番冲杀仍能不乱战阵,亦非凡俗也,现如今首先要收集溃亡,查明生死下落,激励士气,勉图后举也。”
“宪台大人教训的是,卑职回去就办。”
“好了好了,此般事情王统领自会妥善处理,快先来见过左先生,今后省内诸事,全凭左先生赞画,王统领向来心气高绝,可不许违抗左先生之调令也!”
王錱转身朝向左公,一躬到地,曰:
“左师爷乃家师至交,请受王錱弟子礼。”
说罢就欲作势跪下,以为左公必然会来相扶,却见左公表情冷峻,根本未打算起身,已然收势不住,只好跪了下来,左公有意挫折王錱心性,良久仍是闭口不言,王錱一时不知如何才好,汗水很快渗出额头,骆秉章和谭钟麟见场面如此尴尬,互使眼色,正欲开口相劝,忽听门外传来一声“礼部曾侍郎求见,候在前厅”。骆秉章深怕曾国藩见王錱在此,更显窘迫,忙向左公道:
“王统领之事,全凭先生做主,骆某先去前堂接待曾侍郎也,”
见左公微微一点头,便整理一下长袍,往前厅而去,王錱跪地暗道,之前只听说左宗棠架势大,未曾想竟然能大到连巡抚都要受其胁迫,不知这左宗棠到底有多大能耐,自己之前虽是桀骜,但至少不会明目张胆的对抗上司,如今看这巡抚后厅,倒好像骆秉章才是师爷一样。钟麟见厅内一时安静至极,虽明知左公心意,却又不忍王錱尴尬,往前扶起王錱道:
“璞山兄先起来说话。”
王錱身体本就单弱,跪了这许久,双膝竟已麻木,踉跄了一下,钟麟忙将其扶到一侧椅上坐下,又见王錱双目已经满含泪水,想是一生从未受此折辱,忙朝左公道:
“季兄也莫要生气,璞山经历此番挫折,已经知道悔改也。”
左公朝钟麟微微点头,再朝王錱道:
“王錱,你可知岳州一役,败在何处?”
王錱听左公竟然直呼其名,心下愤然,早已后悔之前盲目答应钟麟愿为效命之事,原本还想谦虚几句,此时早已浑然不顾,激道:
“卑职以为,败因有三,一则不明敌情,城外平民多有虚言妄语,致使作战仓促;二则备战不足,岳州收复数日,城内不备粮草,致使守城窘困;三则曾侍郎不该早早退缩,未在岳州城外布置反围之势,致失一举克敌之机也。”
“一派胡言,听尔如此说来,责任全在他人,你王錱就无错?那又何须在中丞面前谈什么辜负信任等言不由衷之语?都说罗罗山教徒有方,可教过尔等推诿责任乎?”
王錱知道方才自己说的冒失,本已有些气馁,而今却听到左公辱其老师,再也忍不住,哭道:
“那请左师爷指教,王錱此战是不该收复岳州,还是不该坚守岳州?”
“那好,左某也说三处,说你王錱为何乃是此败主因,一来尔无论与曾侍郎有何嫌隙,都不能执意不听主帅调命,作战全局,军令不一,乃兵家大忌,枉你还在各营之中奢谈练气之道,尔自己即不遵调令,如何使各营官、队长尽听号令?”
见王錱意欲争辩,左公不让其开口,道:
“尔是否想说曾侍郎调度全军欠妥,不如由尔调度?那尔若觉得当今皇上不够圣明,是否就该抗旨不遵矣?不如造反算了!自古战守,不听调令,擅作主张者皆是死罪,难道尔等营规中没有此条耶?”
王錱见左公早就看穿自己所想,顿时泄气,暗想自己果然自视过高,而犯了兵家大忌,自己纵然看不上曾国藩,但不该不受调令,自己之罪确实太大,不过方才既然骆秉章并无怪罪之意,那自然已与左宗棠达成共识,而旁边谭钟麟还面带笑意,莫非眼下左宗棠之行为乃是故意试探自己,想到此处,心中已是有数,此时也不待左公再说,离开椅子,又朝其跪了下去,嚎啕大哭起来,一时泪如雨下,哭声中夹道:
“是我害了三千湘勇,无数故交,王錱罪该万死,再无颜面见家师与父老了,请左师爷杀王錱以谢天下……”
左公见王錱如此表现,反倒一怔,转而马上明白,王錱果然聪明,已然看穿自己的表演,才马上化愤怒为苦情,看来自己已不必再继续演下去了,便趋步过来,与钟麟一人一肩,将王錱扶到椅上,见其仍伤心不已,抽噎不止,只好安慰道:
“罢了罢了,璞山毕竟还是年轻,心高气傲也是在所难免,经此一败,反倒能使今后更为慎重也。”
钟麟亦出言宽慰,王錱才渐渐平复,见左公面色早已缓和,眼中甚至似有笑意,忙擦干眼泪,又起来行礼,左公以平辈身份答礼,王錱心下顿安,想及左公此前从未见过自己,竟然了如指掌,不由大为佩服,念及方才左公才说了自己败因之一端,还有两处,忙道:
“还请师爷再指点王錱败因。”
说话时犹带哭音,委屈之情顿显,钟麟不由失笑,左公早哈哈笑出声来,王錱也笑起来,场面顿时亲密起来,只听左公敛住笑声,徐徐道:
“岳州败因,其二乃汝等未能知己知彼,先是过于相信百姓之言,虽然湘阴城外杉木桥一役,受利于乡绅指引,但此系偶然,发逆作乱数载,百姓早已不似从前质朴,是以今后军情,必须由可靠之人亲察,方能做到知彼;而岳州城内,并无粮草,实乃死地,不能坚守,而一旦被围,绝不能全身而退,强不可守者而守,是谓不能知己也,不能知己知彼,谈何谋胜也?”
“谢左师爷教诲,之前总听人说左师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番才能亲见,深为感佩也,今后王錱定将听从师爷之命,绝不违拗。”
“好说好说,不过既然璞山也非寻常人物,这左师爷的称呼听来甚是别扭,文卿兄貌似与璞山年纪相仿耶?”
“钟麟虚长璞山兄两岁也。”
“既如此,以后璞山就同文卿一样称呼即可。”
王錱忙道:
“此事万万不可,左师爷乃是家师挚友,无论如何要高王錱一辈。”
“唉,这世俗也是莫名,前番为胡润之书信亦是如此,甚是烦恼,左某同他相识数十年,年龄相仿,非要以姻丈相称,左某数度纠正,仍不能避开世俗,文卿,还是我等兄弟相称畅快也。”
钟麟见左公话题一时没了边际,忙笑道:
“既然季兄觉得璞山兄称呼师爷别扭,那就改称先生,之前璞山兄即如此相称,也算妥切。”
“好好,方才说到战守,岳州一役,败因最大之处左某尚未言及,那就是骄兵必败也,湘勇团练以来,屡次剿匪,无往不利,杉木桥岳州初战,又皆顺利,是以形成湘勇自统领及至兵丁,无不自满骄矜,蔑视发逆战力,乃至措手不及也。”
“发逆虽然人多势众,但每多裹挟,王錱仍觉其战力平平,难道左先生另有高见?”
“哈哈,这还是败在不能知彼之上,据左某所知,而今湖广交战,为发逆称作西征,主帅乃是伪翼王石达开也,前年白沙洲一役,向荣差点全军覆没,即是拜其所赐,半年前田镇失守,三月前江忠烈公殉难庐州,两月前吴甄甫制军命丧黄州,难道还不能见其端倪乎?”
“先生莫非以为,这石达开才智较江忠烈公犹胜一筹?”
以当时湖南士子无不为江忠源惋惜之态来看,众人皆觉世间已少有更胜一筹者,连王錱都不敢自大,左公敛色道:
“江忠烈公之败,虽有诸因,但绝不能因此而低估这石达开也。”
“久闻先生心性高绝,王錱一向视为榜样,不想先生竟会如此重视这石达开,那以先生亲执三军,总能与其一战矣。”
“哈哈,璞山这焦急性格倒真与左某相似,需知战守之道,非仅主帅心智所定胜负也,兵家常曰天时地利人和,非三者齐具不足以谋必胜,自去年发逆占据金陵后,攻守之势已然逆转,我方处于守势,如今纵使左某再有十倍才智,亦无法迅速战而胜之也。”
“所以先生才甘居幕后,等待天时逆转?”
“如此论断也无不妥,不过时势亦须有人来造,左某早在去年即已断定,眼下惟有守定本省,力图控制鄂、赣二省,与发逆对峙,等待时机也,在战守之势未能逆转之前,败不能失湖南,否则再无根基,胜不能出三省,否则徒劳无功,江忠烈不听吾言,殒身庐州也不意外,眼下长沙戒严,形势不利,头绪万端,左某须能守住湖南根基,方可立于不败之地,璞山如愿助我一臂之力,则一省军事,尚需君等统领也。”
王錱本就聪慧,方才虽是一波三折,但是左公所分析之事乃是高屋建瓴,确胜自己甚多,他一向豪迈不羁,早将左公有意折辱之事抛在脑后,决然道:
“王錱愿为先生驱使,万死不辞,只是岳州一败,损折甚重,虽有先生与宪台大人开脱,恐也难抵曾侍郎责难,今后恐怕已难服众也。”
“唉,要说到损失,此一役的确惨重也,两千练勇倒在其次,数位营官及帮办皆是贤良之才,却连连损折,作为一军统领,需知千军易得,良将难求,如今营中除了钟氏两位营官,其他损失如何?”
“都怪王錱孟浪,除了两位营官,有大小功名帮办军务者还有钟禹廷、钟凤阁、王嘉猷、刘青轩、蒋碧生、朱献生、龙奏文这七位战死,葛敦仁、易鸿陆、刘恪臣三位突围之际不知下落,恐怕多已遭厄。”
“损失竟有如此之重?想我湖湘俊才,尚未到一展宏图之际,竟然纷纷殒身,殊为痛惜也,璞山今后定要慎重,谋定而后战,绝不能再有如此折损也。”
“先生教训的是,王錱经此大败,引为奇辱,倘度过眼前一关,尚能带兵,以后再有鲁莽,绝无颜苟活片刻也。”
“眼前一关无须担心,曾侍郎自然由左某来说服,就算朝廷知道,也不会治以重罪,军务繁忙,你须尽快回营,按中丞之命收集逃亡,重编营伍,恢复士气,等待调命,眼前虽然战事紧张,但新败之军,不能急于求战,倘时机合适,左某自会安排汝等助剿,届时须把握时机,多立战功,将功折罪也。”
“晚生多谢先生成全,绝不再辜负先生与宪台之厚望也。”
左公又叮嘱了数句,王錱起身告辞,钟麟再从侧门送出府衙,已是满天星斗,约有二更时分,王錱如释重负,决定次日一早便回军营,二人闲聊几句,王錱又谢过钟麟,互相道了珍重,且往客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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