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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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3-18 15:43:36 更新时间:2021-06-24 21: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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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叹财乏海塞示警 悲疾苦丁戊奇荒
光绪三年二月十六日,浙江巡抚杨昌浚涉杨乃武案革职,次年四月廿八,因刘典病重难愈,左宗棠请敕杨昌浚帮办新疆善后事宜。光绪四年腊月初八日,杨昌浚至兰州,不久赴肃州大营拜见左公,亲观西北官道路侧之柳(今称左公柳),已然茁壮,虽值酷寒尽叶落,犹矗寒风显婀娜,遂写下传世名作《嘉峪关七绝》,今录此诗,略观左公伟业:
上相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却说同治十三年底,天子染上天花,腊月初四,左宗棠知悉后率西征文武诣甘肃万寿宫行叩进礼,并命谭钟麟及潼商道谢质卿亲到华山西岳庙进香祈福,谭公尚在路上,已传来同治帝于腊月初五驾崩之讯,载湉继位,改元光绪。这月初十,谭公因筹拨粮饷军火接济西征大军之功,由金顺奏请得赏头品顶戴,光绪元年二月十五日,邵亨豫因病开缺,调曾国荃为陕西巡抚,五日后,曾国荃改调河东河道总督,上谕陕西巡抚着谭钟麟补授。三月初八,邵亨豫传来圣旨,谭公请旨觐见,至四月初四,奏折批回,谕该抚毋庸来见,四月初七,西安府知府李慎、抚标中军参将胡得成将巡抚关防、王命旗牌以及文卷送至,谭公设下香案,叩头上任。与此同时,三月廿八日,谕令左宗棠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为了使左公政令畅通,以金顺替换景廉为乌鲁木齐都统,帮办新疆军务,招袁保恒回京供职,西征粮台着陕西藩司经理。这日,袁保恒还京路过西安,来访谭公,两人遂攀谈起来,只听袁保恒道:
“世人皆言人心无常,想我袁某人自同治七年奉命来此,草创西征粮务,可谓筚路蓝缕,捉襟见肘,袁某人以侍讲学士区区三品之衔,奏催欠饷,屡屡呵责封疆大吏,不计罪疚,方使大军后顾无忧,数年以来,纵无功劳,亦有苦劳也,某公新登相位,不念旧情,竟以区区口舌之争,奏劾以归,忒是狭促,令人齿寒矣!”
谭公因与左公信函频密,已知其中缘故,当初袁保恒从淮军突调西征粮台,自有情由。约略李鸿章欲扩充淮军势力,一度安排不少文武,诸如刘铭传等人率淮军数十营驻扎乾州之事,前文有述。之后刘铭传图谋陕西巡抚而不得,左公也力主起用刘锦棠,度过金积堡刘松山战殁之危境,平定甘肃。淮军徒耗军饷,又起哗变,境地尴尬,不得不裁撤,刘铭传亦获罪革职。然而同治十三年底,因日本屡扰台湾,李鸿章上《筹议海防折》,云新疆“即无事时,岁需兵费尚三百万,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卮,已为不值。”“新疆不复,于肢体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心腹之患愈棘”,提出移西征军饷加强海防,得到军机大臣文祥的支持,丁日昌、钱鼎铭等均为附和,并有新兴起的《申报》推波助澜;另一面,湖南巡抚王文昭、山东巡抚丁宝桢等则上奏声称俄国贪鄙无厌,意欲鲸吞疆土,必须倾力塞防,此论得到“清流”派朝臣支持,两派论战甚嚣尘上,即晚清著名的海塞之争。此种境况,左公应命密奏,提出“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连,形势完整,自无隙可乘,若新疆不固,则蒙部不安,匪特陕、甘、山西各边时虞侵轶,防不胜防,即直北关山,亦将无晏眠之日。”“武事不竞之秋,有割地求和者矣,兹一矢未闻加遗,乃遽议捐弃要地餍其所欲,譬犹投犬以骨,骨尽而噬仍不止也。”“此可为叹息痛恨者矣”,“此时即拟停兵节饷,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于海防未必有益,于边塞则大有所妨”并推测“泰西诸国之协以谋我也,志专在通商取利,而不在土地、人民”,从历史角度直言“周秦汉唐之盛,奄有西北,及其衰也,先损西北以保东南,致国势浸弱,以底灭亡”,最终“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的思想,为两宫太后接纳。至此,左、李二相政见决裂,近来因海塞之争,李鸿章、沈葆桢、郭嵩焘等先后来信抱怨左公,谭公计较轻重,之后西征筹措,还需交涉,也就语焉暧昧,略作附和,想是袁保恒误以为谭公亦是反对塞防,故而前来诉苦,当下也不能说破,只好笑道:
“关外偏僻荒远,旁人多是避之不及,筱乌兄不畏艰险,毅然西行,拳拳之心,朝野共知;而今天子幼冲,两宫劳辛,召老兄入值內垣,自是倚之重任,相较塞外烟尘,未尝不是美事一桩也。”
“多承文卿兄吉言,这个粮台职任,愚弟倒也无所栈恋,只是某公当面呵责,背后指摘,实在令人难忍也。”
袁保恒出身世家,其父袁甲三与李鸿章父子交好,左公早就心知肚明,又因其生性圆滑机敏,豪侈骄矜,原为左公不喜,只是同治十二年前,左公令其专司开单奏催协饷及咨函分致各省关之事,饷到即交沈应奎、岳钟琪等人,数年间袁保恒对左公唯命是从,也无明显过失,故而相安无事,谁知自从袁保恒因功授一品顶戴,升任礼部侍郎后,一改姿态,许多事务不报左公,而私自调动军饷,挪作他用,深为左公不满,之前言谈之中,又支持海防一派,更为左公所不容,故而上奏朝廷,调其回京。谭公没少听左公抱怨,当下心中暗笑,嘴上却道:
“爵相行事素来不甚圆通,愚弟亦深受其苦也,前番因俄官索福一行之事,来书直斥愚弟不通时务,杞人忧天,筱乌兄可观此书,愚弟这两日正头痛该如何回复也。”
说着拿出一封左宗棠的信来交给袁保恒。原来俄国总参谋部的索思诺福斯齐上尉正率领俄国探险与贸易考察团在中国考察,前些日子传言他们将由陕西汉中西行,经甘肃、新疆回国,谭公听说索福每到一处,即对山川进行图绘,观察虚实,故而担心将来万一两国开战,会有损失,连忙给左公写信,探讨此事对策。而左公自打在浙江之时,已深知洋人绘学、算学之精深,开办福建轮船局及兰州制造局时,皆雇佣不少洋人出力,正打算取其所长,而为己用,故而对洋人并不抵触,反而还打算从索福口中探听俄国对新疆的态度,故而认为谭公所忧大可不必,并严令谭公勿行阻拦,确保安全也。该年七月,左公果与索福多次会晤,探明俄、英存在争夺新疆利益的重大矛盾分歧,二者不可能采取联合行动,从而解除了后顾之忧,左公更是借助索福,自俄国购买粮食数百万斤,保证了作战粮草,此乃后话,略过不表。只是左谭两人素来无需遮拦,故而信中用语直白,谭公亦无隔阂,此时拿出此信,无非是安慰袁保恒,袁保恒读罢此信,果然对谭公大为同情,道:
“未曾想文卿兄位列开府,封疆之臣,犹遭此辱,唉,愚弟一去,反倒轻省,老兄之后,恐还要再受煎熬也。”
两人正说间,宝符引了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进来拜见,原来此人乃是袁保恒的族侄,名世凯,字慰廷,去年袁保恒归家探亲时,见世凯聪慧,特意带了军营历练,谭公当下问了几句收获,听袁世凯对湘军、淮军等建制说的头头是道,并提出不少见解,无不切中要害,当下由衷高兴,连连夸赞,并鼓励他多行历练,将来为国家建功,说的袁世凯不停点头,兴高采烈的同宝符又玩去了,谭公犹向袁保恒道喜,说些此子不可限量之类的话。
眨眼已到光绪二年,谭公执一省之权,整饬军队,筹办匪徒,审查案件,催提欠饷,考核职员,尤可称道者,除安民兴学外,当属收回陕西官票一事,原来自回民起事,陕西藩库入不敷出,便于俸饷发放之时,只发二至三成实银,其余以官票撘凑,至光绪元年谭公巡抚陕西,十四年来已有官票一百五十余万两在外,因当时几乎无防伪技术,只能靠存根核对,票根繁多,效率低下,更有不法者私造假票,造成损失严重,民怨鼎沸,谭公决意剔除此弊,力主改放实银,官票只收不放,通省士民交口称赞。朝堂之上,文祥去世,内外震惊,谭公也少不得寄赠挽联;至于家事,钟氏诞下一女,取名福梅;宝箴由附贡生遵筹饷例报捐同知;二兄锡麟来游西安,叙说陈氏安葬茶陵情形,谭公好是一番感伤。该年秋季,收成中稔,谭公着令各地兴办义仓,储备粮食,这日,正与吴丙西、谭钟钧二人聊天,只听吴丙西忧道:
“中丞支持西征大军,不遗余力,藩库挪借三十余万两,已然艰难,而今却要动社仓之粮,社仓乃通省备荒之需,今年收成虽然不坏,然明春如何,无人能料,近年来直隶、山东、山西、河南一带屡报旱情,一旦三秦也现灾荒,舆论必对中丞不利;至于西征军粮难继,本因各省协饷拖欠所致,中丞并无责任,今挪用备荒之粮,实为欠饷各省开脱,事成无人言好,事败有人追责,在下以为权衡利弊,还需慎重也。”
“子越兄所虑极是,只因西征大军,需粮孔亟,饷银不到,尚可拖欠,粮食不到,则志士赤子如何征战?彼等塞外远征,狂沙荒漠,衔刀浴血,实非我辈所及,又岂能坐视不管,令万千将士寒心矣!”
“可是纵观时势,各省协饷拖欠,屡催不至,一则的确困难,二则或因并不热衷塞防,尤其东南一带,为今只有浙江一省尚算出力,但杨石泉中丞却陷身杨乃武案,有传言某人实欲借此打压爵相,乃使西征不利,以全力于海防也,倘果真如此,中丞纵竭陕西一省之力,恐怕亦难有为也!”
“东南一带,地邻海域,为自身安危计,必执着于海防,如《申报》者,运笔皆江浙人也,热衷海防不足为奇,但子越兄既处西北,为西北安危计,不该有此疑也,何况新疆之地,乃我无数男儿热血生命所拓,岂可轻言放弃?”
“据在下所知,新疆地域虽广,但除少数地方,多是荒漠戈壁,又交通不便,就说这粮食转运,兵战频年,人畜凋耗,陆运五千余里,运夫一路所食耗,乃所负粮食之十九也,如此艰难,究能值否?”
“子越兄之言缪矣,有新疆在,则陕甘皆有屏障,若失新疆,陕甘必当其冲也,至时边塞狼烟,我陕西又何谈安宁也。何况新疆地大,虽不盛产粮食,但焉知其地下没有矿藏乎?如今洋人所恃之术,诸如冶铁、造船等,无不依赖于矿藏,君不见去年索福一路考察,实乃俄人久有觊觎之心哉?至于交通不便之事,更难料定,千百年来,世人皆视海行为不便,风高浪急,如何交通?然洋人却自海上而来,有洋轮巨舰,竟成坦途矣!老夫亦亲见海运之便捷,深有体会也,焉知数年之后,陆地不会有如轮船般速行之器?我辈浴血捍卫疆土,为留有种种可能,倘一旦失去,之后唯有追悔莫及也。”
吴丙西一时沉入深思,谭钟钧接道:
“中丞所言,毕竟是未来之事,眼下,却务必要为灾荒储备粮食,自古以来,荒政皆是地方首务,如今社仓储存数百万担之多,寻常荒灾可保无虞,一旦挪作西用,则再无依仗,子越兄之忧,不可不防也。”
“所以老夫才令各地兴办义仓,如此两难之际,老夫唯有祷祝未来几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则是华夏之福,老夫一人得失,何足论矣;倘天意乖戾,不恤百姓,弄成廷斥民怨之势,也只好由老夫来当这独夫民贼也!”
谭钟钧为谭公之决心折服,一时无语以对,三人沉默了盏茶功夫,谭钟钧才道:
“爵相说要大举筹借洋款逾千万两,未知可有眉目?”
“说来也是寒心,筹借洋款,本沈幼丹制军首倡,而爵相欲凭海关担保,两江、闽浙二督却屡屡推诿,尤其沈制军,既有林文忠公渊源,又有爵相荐举之德,本该为西征饷事鼎力,奈何却与爵相龃龉,殊为不解也,为今只有寄望胡雪岩观察,能够多多出力,倘若借款事成,则底定新疆之事,自然无虞,倘若不成,处处掣肘,无若之何也!”
“中丞既已决意,在下定与子越兄全力以赴,只是运粮之事,中丞务必与蒋方伯(布政使蒋凝学,字之纯)统一口径,隐密行之,以免物议,倘此事一旦宣扬出去,恐怕会有歹人蛊惑,百姓难辨真相,陡起波澜也。”
“秉卿兄所虑甚妥,省垣之社仓粮储,惟藩属知悉,蒋方伯素服爵相,此事当可隐秘为之。”
不表左公兵发新疆,缓进急战,连战连捷,终复南北二疆之功勋,单说这年冬天,同州府蒲城等县一冬无雪,光绪三年春季少雨,夏麦歉收,蒲城告灾,五月整月,关中更是滴雨未见,秋禾无法下种,六月同州、西安二府渭北地区仍未落雨,同州七县告灾,之后仍是雨量偏少,直至光绪四年秋,干旱天气持续两年,全省已无完地,田中收成了了,百姓疾苦难当,因这两年分别为丁丑、戊寅年,史称“丁戊奇荒”,又因彼时山西、河南二省民情最苦,亦称“晋豫奇荒”。
光绪三年初,灾情初现,谭公乃凭公私之交,八方求援,户部拨银五万两,左公因得胡光墉借得洋银,首先拨还陕西藩库三十万两,又借给二十万两,再捐一年养廉,在甘肃募捐数万,并命与陕相邻之平庆泾固道魏光焘、巩秦阶道谭继洵就近招抚陕西流民助赈,自军中调派得力干将饶应祺前来帮手。谭公请旨大开捐输,募银九十余万两,挪借商票、商款及催调各省历年欠饷等,加之前述共约三百万两,用于采买粮食,赈济灾民,陕西因谭公等人竭力支撑,救灾情形虽远好于晋、豫,亦有不少百姓饿死,可见当时灾情之重也。
这日,谭公收到胡光墉回信,云阜康钱庄有谭公存银本息逾十万两,并自己所捐三万两,已全数派人解来陕西,自己还欲捐五万两买米。数年来因西征粮饷,与胡光墉书信密切,得此确信,正自欣慰间,有报门外饶应祺求见,谭公忙迎了出来,只见饶应祺满面尘灰,显是快马奔来,尚未停歇,即来拜见,饶应祺欲行跪礼,谭公连忙搀住,命人打水准备洁面,携住其手即往抚署而来,边走边道:
“老夫盼子维到来已有时日也,此行一路顺利否?”
“禀老师,还算顺利,只是一路驱驰,未及梳洗,来见师尊,未免恐慌也。”
“又非外人,何须囿于俗礼,子维一来,恐将立当重任,莫要辜负老夫之依仗也。”
饶应祺长揖一礼,正色道:
“自奉檄后,应祺即誓拚一己之功名,救百姓之性命,能活一人即算一人,其他非所计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04 16:19:24
第八十章 救黎庶挚友殒命 表孝心爱子夭折
旧时社会,医疗水平低下,常见子女夭折之事,故而将老来丧子与年少失怙并称人生之大悲事。比如左宗棠长子孝威于同治十二年染病而逝,时年二十八岁,令左公大为伤痛;曾国藩四女婿、郭嵩焘长子郭依永不治于同治八年,年仅二十一岁,郭嵩焘悲伤欲绝,其后二十余年,每每作诗纪念,今择其一,略感斯人心境也:
故惬遗衾尚泪痕,馀思感激到庭阍。
残年独洒思儿泪,暮雪凄风更断魂。
光绪二年十月十八日,年近六旬的郭嵩焘不顾守旧势力的嘲讽与诋毁,毅然自上海启程赴英,成为近代中国第一位驻外大使;四个月后,二十五岁的严宗光(严复)与同学刘步蟾等自马尾启程赴英,成为中国第一批海军留学生,光绪三年四月初一,宗光与郭嵩焘相会于伦敦,一见倾心,结为忘年之交,乃是晚清一宗佳话,谭钟麟知悉情由之后,甚是欣慰,当即去信郭嵩焘,建议严宗光等除了学习驾驶等,更应学习西方制度与文化,以为来日国家富强之基。刚刚封好信,有报门外一位姓郑的求见,谭公心念一动,出来迎接,果见郑庆庄立在抚署外,连忙紧走几步,上前握住郑庆庄的手道:
“静兄,何以突然来此?京城的生意怎得脱身?”
郑庆庄微微一笑,指了指嘴,谭公见他嘴唇干裂,显是长时间没有饮食所致,连忙请进内堂,命颜氏打水上茶,郑公洗了脸,又坐下连饮了两杯茶,方才道:
“还请文兄恕罪,之前未经同意,愚弟私自做主,已将汲雅斋盘出,得银共计近二十万两,除在秀水置地建屋以及各种杂项,动用了两万余两外,剩余银两全部购成浙米两万余担,雇船队沿江而上,现今已运至均县丹江口,因水浅实在难以通舟,故而只能暂存于均县,想改为陆运,却已无钱雇佣车夫。本想给文兄一个惊喜,没成想反倒成了麻烦,匆匆前来求助,真让文兄见笑了。”
谭公闻言既喜又忧,忙道:
“静兄诺大产业,如何说弃就弃,令郎年甫十岁,如何不留予将来经营?”
“文兄莫要再说,此事已成,难以挽回,而且犬子虽幼,但其禀赋已显,断难支撑此业,与其将来赔本,还不如逢高舍弃,如今愚弟既在秀水置地办产,足保其母子终生所需,也就无所牵挂也。何况文兄对愚弟恩同再造,如今有难,愚弟如不倾力相助,何以为人也!”
“可是,失去汲雅斋,静兄如何在京城立足?今后又将何去何从?”
“哈哈,今番前来,本就打算留在陕西,为文兄分忧解难也。愚弟一路过来,所经之处,亲见许多百姓家徒四壁,衣衫褴褛,贫病交迫,回想文兄之前书中所述,自知老兄之忧急,故而决意,纵是舍弃性命,也要倾力相助,倘若有幸度过此难,愚弟再回秀水归田隐居,便也此生无憾矣。”
谭公肃然起身,双目含泪道:
“静兄之侠心义胆,薄于云天也,愚弟代我三秦父老,先行谢过了。”
说罢深深一躬,郑公早已起身,也即躬下道:
“有文兄之侠义,复令庆庄多在世间二十余年,为我郑家留有血脉,无愧于祖宗,此生无以为报,惟将一腔热血,略尽绵薄也。”
单说当时陕西情形,同州府本是回民起事之源,破坏最大,此番又是受灾最早,虽然谭公已请旨停征蒲城、大荔、合阳、朝邑、韩城、白水、澄城、渭南、临渭诸县钱粮,奈何百姓疾苦,民情堪忧,各地频传刀客横行,抢劫绑票,以致蒲城知县黄传绅被屈继仁率刀客所戗,谭公只好调动军队,命抚标中军参将胡得成至合阳;彝字营参将吴元璋,留陕直隶州知州青胜蓝至韩城;游击蒋占元、任廷贵,都司雷天源至渭南;仁胜右旗知府王毓芬,总兵姚文广,副将龚长春赴富平;副将巢端驻临潼以剿办,之前恰饶应祺到来,即命其署理同州知府,拍马上任,如今郑庆庄以举人之身,携粮两万余担来助,刚好华阴县令因备荒不利,已革职拿问,便令郑公署理华阴县令,散赈救济之外,兼管粮道通畅,确保淅川至关中约一百二十余里运转。眨眼已是光绪三年秋,仍无透地之雨,这日,谭公在京好友、在汴同僚、前山西布政使张瀛(字十州)奉旨帮办赈务来省,谭公约布政使蒋凝学、按察使裕宽、署粮道李慎、署盐道沈应奎等在省大员来商,只听谭公道:
“省城食粥饥民,分起部署,均各安帖,不致拥挤滋事;回坊居民及安插河南陕西流民三千余口均计口散粮,不许混入粥厂。渭北、同州县属各在城厢设厂煮粥,乡间则计口授粮,诸位还要严令,各属以稽查丁口为第一义,盖少一分浮冒即多活一穷黎也。只是秋禾至今未种,人心惶惑,渭北饥民至摘树叶草根以食,闻之心伤,谭某已将养廉积蓄全数捐出,还望各位大人殚竭血诚,督率属员,联络绅士,悉心筹划,以共度时艰也。”
众人纷纷附和,表态捐资,张瀛、蒋凝学等认捐数千两不等,谭公示意吴丙西一一记录之后,再接着问张瀛道:
“州兄,陕省近岁收成尚算中稔,百姓存粮不应如此匮乏,尤其同州一府,查来竟至十室九空,州兄久居蒲城,可知详情否?”
“文兄有所不知,此事只缘上年晋豫阻饥,同州界临二省,去冬贩运粮食者甚多,小民不知远计,贪得重价,罄其所有而售之,焉有备荒之略?如今忽罹旱歉,才有十室九空之事,而今莫说以原价购买,即便翻倍,亦无粮可买也,眼下非拨济数千担不可,蒲城士绅均是束手无策,闻听愚弟奉命而来,联名呈请,亟望文兄纾困也。”
按察使裕宽乃是满人,平日骄纵惯了,没什么学问,更不解民间疾苦,之前被谭公勒令督办粥厂,本不情愿,方才被裹挟捐款一千两,更是心疼,此时闻言插道:
“张大人说的轻巧,你也不看看这省城粥厂,设了七处,每日就食者已三万余人,你知道每天要用多少粮食吗?就这样,还要保证回坊居民,还要安插河南、山西流民,中丞大人要是把粮食给了同州府,这省城恐怕立即就要造反了。”
张瀛讪讪道:
“中丞大人之难,鄙人何尝不知,不过裕大人何必危言耸听,说什么造反的话?”
“危言耸听?你没有听说江南纸人剪辫的事情么?什么白莲教、小刀会的,可都等着算计我们满清的江山呢!罢了罢了,你在家里养老,估计也不知道,但你总知道你们蒲城的知县老爷被土匪宰了的事情吧?对了,不正是因为此,太后才让你来这儿的嘛!”
谭钟麟见裕宽纠纠缠缠,理说不清,便意欲将其支开,遂道:
“对了,裕廉访,方才有人举报南关粥厂典史兰继书沟通麦铺,收少报多,还请裕廉访迅速查清此事,如有侵渔之事,当严惩不贷也。”
裕宽一听,马上瞪大了眼睛,道:
“在本官的眼皮子底下,竟敢行这种勾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咱这就去查。”
说着向谭公一拱手,也不理会旁人,就转身出了大堂,众人相视苦笑一番,谭公才道:
“裕廉访本是粗人,倒也无甚心机,方才出语无状,冒犯州兄,还望海涵也。”
“文兄哪里话,只要能救得百姓疾苦,张某人就是跪地求饶又有何妨?”
“同州一府,的确最是危急,之前饶子维太守赴任前,愚弟与蒋方伯已经商量过,除了在省城设局外,同州必须另设一筹赈局,所迟疑者,唯有主持人选,省垣藩、臬两司难以抽手,现今由署粮道李观察,署盐道沈观察驻局,会同两司办理,委员采买转运,催饷催捐,粥厂散赈,也难脱身,前番函请阎侍郎(前工部侍郎阎敬铭,朝邑人)主持,尚无消息,今闻听阎侍郎将奉旨稽查晋省赈务,故而想到老兄,如今却亦有皇命在身,既然是帮办一省赈务,恐怕难以专司同州一府,如之奈何也?”
众人一时无语,还是谭钟钧出主意道:
“倘使张方伯不介意,倒有个折中之道,一来中丞上奏朝廷,恳留阎侍郎留陕办赈,主持赈局,二来请张方伯自东路稽查渭河以北各县赈事,一旦阎侍郎赴晋,则张方伯可以就近主持,再辅以同州知名士绅,则赈局可成也。”
张瀛道:
“如此甚好,老夫愿意稽查州县,兼顾赈局,只要中丞能拨到粮食,老夫必定鞠躬尽瘁也。”
谭公接向蒋凝学道:
“粮食乃是第一要务,藩司属于各地存粮是否已经厘清?”
“据各地汇报,凤翔仓粮尚多,可支数月,乾、邠二州也基本能维至明年四月,山南雨水尚可,基本可以自给,西安府之礼泉、泾阳、三原、高陵均不乐观,存粮不足今年腊月,同州惟大荔捐麦较多,可支至来年四月,其余各县,最多至二月,有的仅能支到腊月,北山一带,旱情最重,延、榆诸县均难以为继也。”
“粮食采买可有眉目?”
“爵相命徐韦珮来助,现已命其赴包头买粮,之前听闻山西诸员已先至包头,遂又改奔平凉、庆阳、宁夏等处采买,不过此数处本不丰产,又路途遥远,供应北山诸县尚可,同州府恐怕远水不解近渴也。”
张瀛急道:
“那该如何是好?”
谭公道:
“州兄莫急,愚弟托湖南候选道雨田(朱昌琳)观察,湖北候补道若农(王加敏)观察采买湖米,秉卿兄近来可有消息?”
谭钟钧道:
“已经买到,而且湖广总督、湖南湖北河南各巡抚已答应采买米粮免收厘金,不过眼下又有一难,乃是如何转运,丹江、汉江皆因久旱水小,不能船运,米至老河口则不能前,在下与两位观察正商量,仿前番郑静轩大令,自老河口改由陆运,一由荆紫关,一由漫川关入陕,只是如此则运费陡增也。”
“运费再贵也得运来,须知一石粮可活一人之命也。钱的事情,老夫再同蒋方伯商量,州兄可与饶太守考察,能否以工代赈,开挖荆紫关水道,以减轻运费,沈、李二位观察则请加紧雇佣夫役,尽快将粮食运到。”
众人齐声领命。却说因为救灾紧急,本地绅士以晋豫截留京饷办赈为例,纷纷呈请,翰林院编修李寅等十二人更是联名请奏截左宗棠西征款八十万两以用,谭公以“前敌饥军与此间饥民相似,何得辄行截留?”为由,断然拒绝,李寅等见山西、河南拨银拨米,而陕西独无,遂以玩视民瘼、雍于上闻之罪名,由内阁侍读王宪曾等遣抱都察院,谭公也不辩驳,幸亏慈禧太后等对谭公深信不疑,仅将奏折录寄谭公,令谭公明白回奏了事。谭公亲自督查各地赈情,对玩忽职守者严惩不贷,比如将署富平知县刘志同,署高陵知县陈衍昌即行革职,候补知县汪凤沄摘去顶戴;省城南关粥厂候补知县何廉、费景范,候补典史兰继书、王寿臣均行革职查办等,其中即有冤枉者,也不惜矫枉过正,以儆效尤,至灾情结束后方予以平反开复。
却说谭公因缩减用度,家人饮食等一律从简,颜氏忽而得病,竟至不起,光绪四年春一命呜呼,把宝符哭的死去活来,加之营养不良,竟然也染了病,谭公心疼不已,命将宝符和福梅及钟氏的饮食调整,自己与丫鬟仆从伙食仍是减半,这天谭公刚写完札令,宝符穿着素衣过来,伏在谭公腿上道:
“父亲,符儿身体已愈,今后伙食应与父亲相同。”
谭公看了一眼宝符,虽见他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但仍有病容,便安慰道:
“符儿身体要紧,你母亲临终嘱托,你可记得?现今只有先康复了,才能令你母亲泉下欣慰,万不可意气用事也。”
“父亲赈事焦劳,公务繁忙,耗费心力,却为省下用度,缩减饮食,符儿枉然读书数年,却不能为父亲分忧,实乃不孝之至也,如今符儿身体已逾,饮食用度怎可逾于父亲?符儿不愿做那不孝之子,万望父亲成全也。”
说着竟抱着谭公的腿哭了起来,声音呜咽,好令谭公心酸,眼角也早湿润起来,只好摸着宝符的头轻声道:
“好了,好了,符儿大病初愈,不可过度悲伤,为父答应你就是了,快不要哭了。”
之后宝符声称需刻苦攻读,几乎不上前堂,谭公也忙于公事,竟至数日不见一面,有时担心,去后院查看,见宝符面色虽不佳,但能静心读书,也就没有在意。二月上旬,传来署华阴县令郑庆庄已于初一日病逝之讯,下旬,又知赈务帮办张瀛于十九日病没于富平,六月廿六,布政使蒋凝学因病开缺,七月初八即病逝,三位好友为救灾渐次操劳致死,好是一番悲伤,所能做的,也只有请旨优恤而已。光绪四年春夏最为艰难,左公之前提出在陕开井种、区种二法,以工代赈,譬如于赈粮之外,开一眼井给银一两,区种则是挖深沟,于沟底种植,如此以不致颗粒无收,二公信函频密,商及赈抚诸事,有迹可查,毋庸赘言也。却说刚过中秋,传言礼泉县城东门外饥民死者山积,已掘万人坑掩埋,谭公当下率新任布政使王思沂(字雩轩)等僚属赴礼泉查看,果见城外有两巨坑,腐臭阵阵,询问百姓,知道掩埋饿死者虽不及万人,但亦有数千人,谭公闻言血气翻涌,几欲昏阙,乃怒问县令所在,称已赴九嵕山昭陵前祈雨,谭公转头去看,天朗气清,极目百里,九嵕山傲然立于数十里外,想唐太宗倘若有灵,何以不保佑礼泉百姓也,心下忿忿,招呼一声,众人往昭陵而去。
才到烟霞镇,忽然凉风乍起,不多时阴云密布,众僚属连呼贞观有灵,忙劝谭公留在烟霞镇遥祭唐太宗,并等待礼泉县令下来,免的淋雨,谭公正色道:
“诸位即在英国公(徐世绩)墓前设坛祭拜祈雨,老夫率仆役六名至陵前再拜,倘果淋雨,则老夫希望能成落汤之鸡,以解我三秦之困也!”
王思沂、裕宽及谭钟钧、吴丙西等欲要同去,被谭公制止,却说主仆七人携带部分祭品,往陵山而来,距司马道尚有二里余时,已有豆大雨点落下,谭公哈哈大笑,迎雨快步而行,奔至毕沅立碑处时,衣服已经淋透,见一群人在六骏之侧数丈外的一处茅屋中避雨,正是礼泉县令一众,那县令认得谭公,连忙不顾大雨,来请谭公,谭公挥了挥手,命仆役摆好祭品,令所有人回到茅屋,自己跪倒祭坛废墟前,三拜九叩后,高声喊道:
“太宗文皇帝在天有灵,体恤万民,后世小子谭钟麟愿以残躯,换取百姓生机,请将惠霖遍及三秦,请保我大清,来年丰登。谭钟麟奉职无状,致遭天谴,地方罹此旱灾,又复办理不善,致百万人民困顿,数万百姓饿毙,请将此厄,施于谭钟麟一人之身,勿要裹挟小民,则谭钟麟虽死无憾也!”
说完复又三拜九叩,再喊一遍,如此三遭,大雨已似倾盆,互见一人骑马而至,见谭公不在茅屋,问了一声,才在雨幕中看清谭公犹跪于地上,连忙奔到跟前道:
“大人不好了,二公子升天了!”
谭公茫然回头道:
“什么?”
“今日中午二公子已经咽气了!”
谭公只觉眼前一黑,当即昏厥扑倒于地上。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05 11:07:39
第八十一章 李姑娘万里报恩 邓小姐绝食殉夫
旧时代,女性思想遭受禁锢,竟有许多大好年华之人殉身道统,比如谭钟麟少时好友谭椿祥,娶好友攸县龙汝霖之妹龙季眉,后以病英年早逝,季眉竟吞金自尽,其父龙襄尧伤心欲绝,却又无可奈何,今录其书予爱女之挽联,以观斯人悲痛也:
恸数旬噩耗传来,北瞻燕阙,南望湘流,老父双泪已枯,沧海也叫成眢井;
料此去蓬山不远,郎比吹箫,女同弄玉,或者仙缘同证,人间何用唱刀环。
却说谭钟麟操劳赈灾,身体已在极限,一日内忽而大喜大悲数度交错,又兼之为暴雨所激,晕厥过去,众人抢下,用车运回抚署,又有高烧,兀自昏睡了两日多,幸钟氏悉心照料,强将药汤灌下,方渐渐退烧。谭公醒来,顿觉左肩疼痛难当,双目浑蒙,视物不清,见风泪流不止,铜镜照影,已然须发皆白,医生诊为肝气郁积,开了几味药来煎服,又两日方能下床,开椁见到宝符尸身,竟已开始腐烂,又痛哭了一场,命将梓棺寄于香积寺,待时机合适,运回茶陵下葬。在省大员无不殷勤慰问,饶应祺担心老师安危,更是快马来见,侍奉数日方回。省外好友疆吏,也各有书信,尤其左宗棠,于新疆事务略定,全力交涉伊犁事宜之际,闻知谭公病情,关怀备至,今录左公书函一通如下:
久未得书,正深盼系,顷吉田廉访函报,知近抱西河之痛,骇悼何言!文郎早慧,天性肫厚,忽闻此耗,知有难以为怀者。弟自威儿化去,意绪无聊,频年期功之丧迭见,偶有所触,形神惘惘,辄不知此身复在何所?亲好慰解书来,亦不忍竟读。每思亡儿,则愈思愈妍也。度兄此时心境,当复如是。欲烦词宽譬,恐忧从中来,反益枨触。则且进一词:恩生于害,害生于恩,为人世应有之事,则生死一也,安必生之为恩,死之为害乎?跖久不死,渊竟不生,视为人世不齐之事,则寿夭同也,安必寿足乐,夭之足悲乎?况备位抚部,作镇一方,亿万苍生皆其赤子,其不以私爱而牵其博爱之仁,尤贤者所当自勉,愿留意焉。忧能伤人,中年以后,志虑血气不禁郁结,稍有所苦,必有所伤也。
光绪四年十月廿六,左公犹有信来安慰曰:
得九月三十日惠缄,敬悉所示。书词虽仍常度,而意绪愁苦已见楮墨之外。忧能伤人,实非中年外所宜者,幸于无可奈何中加意排解,千万自爱,以慰众望。迁居南院,以免触目感伤,未尝不可……尊恙非药饵所能为功,心病还宜心药,非自为排遣不可。
所庆幸者,该年八九月间,屡降大雨,以致影响秋禾籽粒,但毕竟酷旱扫尽,百姓生机已转。谭公担心百姓穷苦数载,难以越冬,继续划拨赈米,又奏请延缓征收多处钱粮,回想这数年情景,每每心惊肉跳,加之双目、左肩之恙,几至心灰意懒也。眨眼已是十一月初,这日正在怔怔出神间,报门外数人求见,谭公略整衣容,出门来看,却见当首是杨昌浚,次乃一白发道人,正是德贞道长,身后还有一名十来岁的道童,生的眉清目秀,再后是一名女子,虽然穿着朴素简陋,但肤白貌美,只含羞低头而立,看不出来年纪。谭公之前与左公通信,知道杨昌浚西行将经西安,却没想到德贞道长竟能同行,当即快走两步,迎了上来,见过礼后,引至大堂,落座奉茶,才说起行程,原来今春玄阳道长已经安然仙化,德慎道长远赴山东侍奉玄诚子,德贞道长便打算趁身体尚能走动,来西北游历一番,见见左公、谭公等好友,也就一生无憾,行程之中,恰碰上杨昌浚一行,便同道而来。谭公先与杨昌浚聊了一程,说及杨乃武葛毕氏(小白菜)一案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天下无人不知,不由一番慨叹,杨昌浚因涉案其中,更是愤恨余杭县令刘锡彤、教谕章浚等欺蒙行径,此案乃晚清四大奇案之一,读者皆知渊源,略过不表。几人叙了一会儿话,杨昌浚因随从尚在驿馆,急于安排,约定晚上再叙,便起身告辞。堂上只剩两人,谭公想起门房还有一道童与一女子,不由好奇问:
“侠兄周游万里,带个弟子侍奉,倒也合适,只是方才见那道童年纪最多十岁,岂非过于艰难?另外,怎得还有一女子相随?”
“哈哈,此事说来,皆因居士,造化缘源,天机难料也。”
“此话殊不可解矣!”
“哈哈,居士可曾记得,二十余年前,曾在京郊与德慎师弟救了一名女子么?”
谭公右手加额,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是咸丰五年初的事,因此事还结交了郑庆庄,阴差阳错又与肃顺相识,也是近来感伤惯了,一想起肃顺授首已近二十载,郑庆庄也于今年二月病故,不由得悲从中来,双目湿润,发起呆了,良久,方为德贞道长的嗽声惊醒,忙道:
“侠兄见笑了,方才又想起陈年旧事,失了礼度。”
“哈哈,居士与贫道相交四十载,还论什么礼度,那名女子可曾想起?”
谭公点头道:
“记得此女姓黄,对了,是李黄氏,还携了一名两岁之男孩,怎么?”
“唉,说来令人唏嘘,师弟护送她救回丈夫,便不再从商,耕居宛平长辛店,一家和美,又育了一女一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前些年闹瘟疫,夫妻双双染病而死,这李黄氏临死之际,就将居士当年相救之事说出,希望子女报恩,可是居士当年又无留下名姓,只有一块玉佩乃是贴身之物,上面刻有‘茶陵谭’字样,便将这块玉佩交给女儿,当时女儿年方十五,尚未许人,李黄氏要求女儿一定寻到恩公,至时作奴作婢,也要报答恩情。这女儿也是不凡,葬了母亲后,竟真的辞别长兄幼弟,往南寻来,身上既无财物,又不识字,哪能知道茶陵在何方?一路打问,只能讨食活命,混在花子群里,用了四五年时间,竟然寻到了茶陵,可是仅靠一个谭字,不啻大海捞针,或许精诚所至,寻觅之时,恰为贫道遇上,留居凤栖观中,说起种种缘由,德慎师弟判断乃是居士,当时恩师尚在,我与师弟还须料理,本打算将其送至令郎府上,可是此女坚决不肯,非要再来关中寻人,贫道既久有游历西北之心,遂将其留在观中一年余,做些缝补浆洗的粗活为生,此番西行,便将其带上,一路而来。至于那名道童,乃是此女在河南行乞途中遇见,连父母是谁都不可知,便与之姊弟相称,一同南下,贫道见其聪慧,又孤苦无依,便收在观中,做了道童,现今带了出来增长见识,实非要其侍奉也。”
谭公听得称奇不已,转而忧道:
“此女既年逾二十,早该嫁人年纪,侠兄将其带来,岂不为难愚弟也?要不这样,先令此女住在蔽府,愚弟收为义女,尽快为她寻个夫家如何?”
“这个,贫道可就做不得主了,不过此女主意甚坚,居士不如直接问她。”
谭公命将二人请至大堂,那道童叫一声师父,就偎在了德贞道长腿边,那女子垂首立住,偷眼端详谭公,脸上一片娇红。谭公问其玉佩是否仍在,那女子自衣袂之下解下一块,谭公仔细观看,只见那环佩通体浅绿,间有白斑,刻着“瑞云绕栋”四字,下面小字“茶陵谭”,正是当年岳麓山上爱晚亭畔左公所赠,再问其姓名年龄,答曰姓李,闺字安慧,生于丙辰年九月。谭公听得更是挠头,在当时,女子一般十五六岁嫁人,此女寻找自己多年,竟然已长至二十二岁,心下既心疼又感激,却也想不出来有谁适合许配,当下只好先把方才的打算说来,李氏听罢,双目含泪摇头道:
“奴婢不当什么义女,也不嫁给什么人家,奴婢这一生,只侍奉恩公一人,就是死了,也不肯侍奉别人。”
谭公一番劝慰,李氏始终不为所动,只好命钟氏安排住处,好在抚署空房尚多,灾荒已过,也不差一口粮食。是晚宴请杨昌浚,邀来王思沂、裕宽、吴丙西、谭钟钧等人作陪,又说起此事,众人连连称奇,谭公犹自苦恼,杨昌浚笑道:
“这有何难?此女既是奇女,则必将能行奇事,文兄不如遂她心愿,收为侍妾,或许还有惊喜也!”
谭公连忙摇头道:
“老夫今年已经五十有七,周身衰聩,须发皆白,而且孙女即将出阁,哪里还能行这纳妾之事也!”
原来之前刚收到长孙女将嫁与尹铭绶之信,吴丙西与谭公处的久了,早就不再避讳,眼见的最近东尊郁闷,心想办个喜事也许能有转变,当下笑道:
“在下犹记得颜氏夫人殡天之际,曾请中丞纳了她的婢女为妾,中丞可是答应下的,怎么至今也无动静?依在下之见,干脆,两房一起成礼,各有渊源,亦是趣事佳话一件耳。”
“这,当时夫人行将咽气,老夫如何拒绝?不过随口应下罢了,子越兄何以当真?”
“中丞之言差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婢女必然早就知道此事,倘若中丞久久不愿提起,是否会令人寒心也?何况据在下所知,此婢年龄恐怕已近三旬,总不能再嫁出去矣!大人倘若真能纳了二女,无论如何,总算有个名分,也算的成人之美也!”
众人皆出声附和,谭公仍是推辞,裕宽已经略有醉意,大呼小叫,引得钟氏携刘氏、李氏二女出来相见,裕宽也不避讳,指着两位女子问道:
“中丞大人打算纳你们两个为妾,又怕你们不肯,今儿当着诸位大人的面,你们亲口说说,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
说毕哈哈大笑,众人见裕宽虽然犯浑,倒也喜他直爽,均含笑望向二女,只把谭公急道:
“裕廉访,老夫什么时候说过打算纳妾了?”
刘氏、李氏之前齐看了一眼谭公,见谭公面色囧急,均脱口道:
“奴婢愿意。”
声音恰与谭公重叠,众人一齐大笑,裕宽更是笑道:
“看看,看看!说话都这么默契,就像约好了似的,这还不是注定的缘分么!好了好了,二位太太可以走了,咱就等着喝喜酒呢。”
谭公见众人起哄,只好应下,命二女下去后道:
“今年以来,符儿母子先后溘别,老夫岂能急急纳妾,至为外人所不齿也。”
裕宽道:
“既然今年不合适,那就明年,反正中丞的喜酒咱是吃定了,哈哈,咱们陕西度过大灾,正须喜庆,今年要过个热热闹闹的年,中丞就来个双喜,啊不,三喜临门,咱老兄弟们也好好乐呵乐呵。”
原来裕宽在按察使任上已经四五年,尤其近年救灾期间,亲见谭公行事,大为钦佩,竟已摒弃满汉之别,与谭公亲密起来。半月之后,谭公将裕宽升任河南布政使的圣旨传到时,裕宽仍不依不饶,要吃谭公喜酒等事,乃是后话,略过不表。单说次日,杨昌浚急欲西行,在省大员便与之饯行,德贞道长欲游历关中,倒不紧迫,便打算再住些日子,且说送走杨昌浚,谭公与道长聊起昨夜之事,并将自己当年为筹军粮动用社仓,以及拒绝截留军饷救灾以致陕西饿毙万人的遗憾和盘托出,又将数月前昭陵祈雨之事分析,只听谭公凄凉道:
“定是因愚弟不顾百姓生死,一意孤行,致遭天谴,降灾挚爱,符儿母子才先后辞世,愚弟本打算灾情过后,即辞官隐居,了此残生,哪有心情再行纳妾行聘之事?”
“居士之言差矣,此次灾荒,乃有清一代二百余年来未见之凄凉、未闻之悲痛也,晋、豫二省较陕西更甚,饿毙更多,鲁、直、苏、皖均受其害,又是谁惹了天谴?所谓天灾,不过自然之情罢了,至于动用储粮解救前线,更是无可指摘,同是守家卫土,难道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不避生死者合当受饥,而后方黎民以口粮助军乃致饿死者不谓牺牲矣?不应留诸汗青矣?观我华夏一族,而今国弱民疲,备受凌辱,然我官民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护我疆土完整,后世子孙当应以之为壮哉!至于天谴降于居士一身,更是无稽之谈,倘真有天意,那李姑娘更有缘法,七载苦觅,义无反顾,行程万里,终于得见恩人,而且还有一巧,此女出生之日,恰是居士高中会试之年,是否也有天意?居士是否顺应天意,妥为照拂,方是善策矣。”
“可是愚弟心力耗竭,血虚肝燥,左肩、双目均有外征,谁知还有几时阳寿?二女方二十余岁,恐怕也难熬得一男半女,未来人生漫漫,殊为不忍也。”
“居士之患,只在腠理,至于悲意,不过心境而已,居士既信天命,则二女之将来,何不安于天命乎?”
谭公于众人劝说下,半推半就,遂定下次年正月纳了二妾。谁知腊月突有邓廷楠书信传来,原来谭公因宝符夭折,去信亲家,望邓公为其女另觅夫君,心想好在尚未行礼,不致耽误青春,没成想邓家小姐得讯之后,竟然绝食而死,来信询问何时将棺椁运至茶陵同穴合葬,直看得谭公痛哭一场,双目约有两日视不见物,又欲毁纳妾之约,刘氏闻听,欲寻短见,幸被救下,谭公再不敢提,只立下字据,说一旦自己辞世,绝不许有人殉随,否则即于地下,亦不相认,直逼的刘氏、李氏亲口答应,发下毒誓才了。
眨眼冬去春来,新年喜庆,巡抚署更是欢闹,不必细表。这李氏跟随玄阳道长一年有余,识了不少字,又阅历广多,见识独到,心性聪慧,将谭公服侍妥切,心境大好,闰三月时略觉不适,竟然诊出身孕,谭公直奇年近六旬,老树新枝,哪料的之后十年,李氏屡有所出,将为他诞下三个儿子!且说关中夏麦长势良好,丰收在望,谭公已渐将赈灾出力者请功嘉奖,将何廉、费景范等当时受冤者平反开复,事务日少;而因左公西事已定,与俄国交涉之事还需朝廷主张,后路基本无虞,可以从容支持关陇事务,自己则屡受京城翰詹清流张佩纶、梁经先等人弹劾,求全责备,朝廷虽屡屡回护,从未追究,但毕竟流言蜚语,难以释怀,故而奏以病势加剧,恳求开缺回籍,朝廷不许,降旨慰留,并赏假两月调养。谭公一向认真,虽有假期,仍是事无巨细,躬行处理,身体倒也渐渐好转,五月十二日西北数省地震,陕省受灾较轻,赈事迅速。病愈销假之后,以任满四年余,遵例恳请觐见述职,五月十六,圣谕“谭钟麟着来京陛见,陕西巡抚着王思沂护理,钦此”,因为当年乡试临近,谭公把科场诸事布置妥切,方将巡抚印务移交王思沂护理,光绪五年七月二十日,谭公启程赴京,月底,抵达华阴。经过郑庆庄祠堂,由当地官员百姓陪同,祭拜亡友,回想往日种种,很是一番凄伤,又招饶应祺来见,询问同州事务,殷殷叮嘱自不可少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05 11:40:37
第八十二章 返故地巡抚两浙 悸灾荒兴建大仓
发源于巴蜀,经刘禹锡变为诗体之后的“竹枝词”,成为深具影响力的民间传唱歌谣之一,颇能反映吏风民情,有时可与正史互为印证。今择晚清丁立诚所集《续东河新棹歌》中竹枝词数句,以观当时谭钟麟主政浙江,兴修仓储之功德:
大仓可储粟三十万石。向章推陈出新,先经官办,立法未善,谭文卿中丞命绅董之。
常平遗法有穷时,官样文章出有司。
今日积储三十万,无忘城陷绝粮炊。
光绪五年八月下旬,谭钟麟入京述职觐见,两宫太后勉慰有加。谭公感激朝廷不以谏坛弹劾苛责;两宫则宽慰,汝之行事,朝廷悉知,勉尽乃心,勿畏多口。词垣翰詹,多未经历练,好持官吏短长,胸中并无泾渭,譬如张佩纶所劾,声称抚臣于奏折内“哓哓置辩,语多失当,恐开骄蹇之渐”,终属求全责备,毕竟张佩纶阅历甚少,不知地方事务之艰,然朝廷如何不知,是以谕“该抚向来认真办事,特予优容,不以摺内语句,苛以相绳”。说的谭公五内感铭,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也。数日之内,先后觐见三次,撤帘垂问,询及新疆善后,琉球事宜,东南沿海防务等,谭公均有所对。原来这年初,日本将大清藩属琉球国王尚泰强制流放东京,改琉球为冲绳县,琉球国使臣向清廷求援,中日矛盾大有升级之势,东南沿海自是首当其冲,谭公来京后,两宫太后以谭公老成明敏,抚镇海关为宜,八月廿九日,圣谕命浙江巡抚梅启照来京另候简用,调陕西巡抚谭钟麟为浙江巡抚,以刑部左侍郎冯誉骥为陕西巡抚。彼时巡抚多加兵部侍郎衔,为显恩宠,特加谭公为兵部尚书衔。
谭公写信托陕西巡抚标派人护送家眷赴杭,京中好友又有一番应酬,工部尚书翁同龢等同年挚友宴请回请自在分内,尤其刑部尚书兼署礼部尚书潘祖荫,因大盂鼎等事对谭公很是感激,也为郑庆庄的病逝感伤良久,不必多表。且说谭公九月底陛辞出京,十一月初二日于拱宸桥畔登岸,依稀能见杭州十余年前风貌,只是更显热闹繁华,当即旅居客栈,着人通知梅启照。次日,杭州知府龚嘉侨,抚标中军参将唐湘远将巡抚关防、盐政印信、王命旗牌、文卷等送来,当即设案遥拜领命上任,原来梅启照自圣旨到后,早就着手,一俟谭公到来,完成交接,便要启程入京,接风饯行,又忙了两日。谭公搬进巡抚署,再两日家眷及谭钟钧同行抵达,谭公谢过护送千总兵丁等人,与家人互叙数月别情。李氏腹部高隆,已将临盆,好在路上安稳,并无差池,各自安排妥当,刘氏当年服侍谭公、颜氏知杭,还算熟悉,少不得引众家眷游览一番名胜古迹。
眨眼已是腊月十四夜,谭公将《兼兵部尚书衔谢恩折》誊抄毕,又阅了一通王闿运的信件,已是三更时分,双目困乏,竟伏在案上睡着,忽而见一华服老者进屋,倒头便拜,谭公询问,答曰乃道县何凌汉,谭公大惊,原来何凌汉乃是嘉庆进士,官至户部尚书,早在道光二十年即已去世,谥号文安,其长子乃是自己长辈何绍基,也已于同治十二年病逝苏州,左公还曾赠有挽联,如今来拜自己,如何使得?连忙起身欲跪倒还礼,却赫然警醒,原来身体已由案几滑倒,方觉乃是一梦,正恍惚间,才听见内堂嘈杂一片,似有婴儿啼哭,心念一动,不顾腿脚麻木,奔向后堂,只见刘氏正在后堂指挥下人收拾,见到谭公,连忙道喜,说是添了一个少爷。谭公进来,见李氏躺在床上,闭目睡去,钟氏以红绸裹了一个襁褓,正在摇晃,婴儿方止住啼哭,乌溜溜的眼珠四处乱看,谭公看的欣喜,接过来抱了一会儿,李氏醒来,欲要坐起,谭公忙止住,李氏问孩子名字,谭公思筹了一番,方道:
“既是男丁,之前本有打算,起名宝璐,只是方才赫然一梦,或有寓意,李文安公乃三湘先贤,不可唐突,或因寐前阅王壬秋之函,感其才华而入梦也,既如此,此子暂起名为延闿,取延续壬秋才华之意,宝璐则作为族名以用,至于字,就用祖安吧,感念何文安公也,至于叫来是否顺口,以后也可再改,老夫当年就自己改的名字呢。”
钟氏、李氏、刘氏一致点头称好,谭公将延闿交给李氏,叮嘱一番,才回卧房,思忖何文安公梦中来访之事,直到五更时分,方睡过去。在省官绅闻讯自然来贺,尤其胡光墉,才从外地回来,亲自送了一份厚礼,又攀谈了半个时辰,约好来日宴席方去。门外忽报余杭章浚来贺,谭公不由皱眉,原来前番杨昌浚路过西安,说起杨乃武一案,深怨章浚之欺瞒,当时杨乃武重刑巫服,编造自仓前钱宝生药铺买砒霜交葛毕氏毒死葛品连,但仓前镇并无钱宝生,仅有一药铺老板姓钱,名钱坦,县令刘锡彤为做成铁证,除令师爷陈湖对钱坦威逼利诱外,还请时任县学训导章浚写信,劝钱坦大胆承认,决不拖累,如不承认,有杨乃武供词为凭,要加重治罪。因钱坦与章浚同为仓前人士,深信章浚,才做了伪证,钱坦随后病逝,章浚书信反成翻案铁证,最终导致一名巡抚、一名学政(已升至礼部侍郎)、两名知府、两名知县、三名候补知县以及涉案仵作、门丁等近百人受牵连治罪,浙江官场一时风声鹤唳。章浚本因谭公缘故,与杨昌浚关系颇佳,此时却累及上司,自己也被革了训导之职。谭公本以为章浚当无脸来见,没想到如今却靦颜立于门外,当即面色铁青,往外走来,心中早想好一些辱骂之词,谁知还没待出口,就见章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后还有一个孩子,也作一深揖,跪了下来,谭公看时,那孩子最多十一二岁,却生的眉额凸起,双目炯炯,嘴唇紧抿,显是一副刚毅之貌,心下一动,又怔了一会儿,已然忘了辱骂之语,再想措辞,却没了方才怒气,只好长叹一声,道:
“楞香兄,故人重逢,何必如此,还请起来说话。”
章浚犹自匍匐在地,不肯抬头,却见那孩子抬起头来,跪直身子,朗声道:
“家父深知所作所为,辜负大人厚望,无地自容,只是片刻不敢忘却当年耳提面命之恩,今番来贺大人喜得贵子,无颜以面目相见,只请大人纳了薄礼,我父子即回。”
谭公见他虽童声犹在,话语却从容有度,铿锵有力,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人才,当下欲搀起这孩子,他却不肯起身,谭公只好作罢,温声问道:
“你这孩子,何不起来说话,你告诉老夫,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平日是谁教你读书?”
那孩子仍是跪直,从容答道:
“父亲有罪,犹在伏地,儿子岂敢起身,回大人的问话,小子名叫章炳麟,今年十一岁了,平时跟随外祖父念书。”
谭公知道章浚娶海盐庠生、名儒朱有虔之女为妻,当下释然,遂对章浚点头道:
“楞香兄,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何用?惟愿老兄今后以此为鉴,多做善事,莫再有违天良,方能安心也。唉,看令郎如此懂事,也算欣慰,门前人来人往,老兄如此行为,甚不好看,快些起来,堂内叙话罢!”
说着来搀章浚,章浚方抬起头,脸上已满是眼泪鼻涕混合尘土,谭公不由苦笑,命人打水净面,折腾了一阵,方在堂内落座,谭公对炳麟甚感兴趣,问些简单经史典句,竟对答如流,良久,章浚才讪讪道:
“犬子本名学乘,字枚叔,取枚淮阴(枚乘)之雅,之后在下一时糊涂,行了那无耻之事,更想起中丞大人当年谆谆告诫,后悔莫及,遂为犬子改名炳麟,乃学中丞之正直无阿,坚定果敢之高义,而鉴其父之耻事也,只是唐突大人名讳,万望见谅也。”
谭公未曾想这孩子名字竟与自己有此渊源,更是添了几分喜欢,当下耐心勉慰一番,其后又将其荐之俞樾门下,就读诂经精舍,最终成长为著名学者、思想家、革命家,因章炳麟素来仰慕顾炎武,遂自号太炎,世以“章太炎”而闻名,读者自有法鉴,就此略过。不觉已是光绪六年,谭公渐渐着手政务,聘请俞樾好友王廷鼎(字梦薇)等入幕,派军擒拿盗匪,查勘修复海塘工程,裁减各处厘卡,整饬沿海防军各营事宜,此外奏调左公属下爱将黄少春(字芍岩)回浙就任提督以办海防,于宁波城外天宁寺设支应局,制造枪支炮弹,陆续查修宁波、镇海、台州、温州等处炮台,谭公数次亲自检阅,也不详述。单说谭公亲经陕西旱荒,心有余悸,尤是关注粮储,这日,邀同布政使德馨(字晓峰)来谈,谭钟钧与王廷鼎陪同,只听谭公道: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弟经关中一役,流言四起,自谓痛心疾首。现今两浙富庶,却不可忘十数年前,犹有众多钱塘百姓饿毙之事,晓峰兄久处江浙,当有耳闻乎?”
这德馨乃是满洲镶红旗人,嗜爱优伶,迷耽梨园,不学无术,平时对上只有唯唯诺诺,忽而说到漕粮上,原来承平年份,浙江需供京城漕粮三成以上,德馨推脱浙江漕粮任重,难以再建仓储,谭公知道这德馨难有指望,便不再多说,等到德馨走后,方道:
“漕粮的确也是要务,不能大意。明史云,漕为国家命脉攸关,三月不至,则君相忧;六月不至,则都人啼;一年不至,则国有不可言者也。但老夫绝不以此推脱,非要储粮备荒不可,二位老兄可有妙计?”
王廷鼎叹道:
“漕运条例曰:粮数不足,米色不纯者,罪之。由是历任抚藩大员,无不以漕运为重,尤其这数年来,北方多有天灾,德方伯深谙为官之道,所虑也非信口也,浙江虽无灾歉,然海防任重,还需解送各省协款协饷,藩库早已穷于应付,断难再有余力办事也。”
“梦薇兄所言甚是,老夫亦知库款支绌,官办殊为不易,备荒仓储,还需以民间义仓为主,只是这办理形式,如何协调兼顾,多方获利,官府又如何参与,须妥善斟酌也。”
谭钟钧思忖了一时方道:
“在下倒有一策,既然漕运每年需输百万余担,何不使漕运与义仓联合,义仓储米,官绅同办,每年漕运粮米自义仓起解,仓有余粮,既无需为漕粮征收孔亟疲惫官吏,而仓粮每年更新,无论驱虫防腐,也易措置。倘各府县义仓储米,供漕粮记录,则漕粮征收亦可免遭蠹吏从中把持,勒折浮收,肆意侵渔,能纾民困也。”
谭公与王鼎丞皆抚掌赞叹,几人又策划如何开捐,计较一番。这日,谭公宴请胡光墉,坐上皆是熟人,酒过三巡,只听光墉道:
“中丞与爵相为咱这顶子如何尽力,咱是不会不知的,就说这黄马褂,没有中丞的折子,定然是不敢想的,不过中丞于十年之前,就预言咱能穿上这黄马褂,可真说得上是神机妙算了,这样,中丞既是贵人,咱别的也没有,就是还有点钱,中丞凡是需要筹措,但可开口,咱一定不遗余力,哈哈,来,咱敬各位一杯。”
“雪岩兄前番不惜破费,助关中百姓度过灾荒,乃是大恩大德,愚弟上折保奏,不过是循例行事,老兄何须挂怀?”
“唉,咱就知道中丞大人看不上这点阿堵物,这样,咱在阜康钱庄给你老兄开个户,再存点银子如何?”
“不用不用,听说雪岩兄欲开办缫丝厂,与外资洋商一争长短,此乃关系国运之大事,一来想劝雪岩兄慎重考虑,二来愚弟既无力资助,又岂能多添累赘也。”
“啊,是为这事?也是洋商欺人过甚,每年生丝获利数百千万,却不肯多出一点关税,是料定咱不能不从,咱就想拼了一死,也卡卡洋人的脖子。之前咱已估算过,我朝每年产丝数百万担,倘全数收下,总须两千余万两,这些钱固然不少,倒也可以筹措,只要押住一年,洋商必然屈服。眼下咱最担心的,倒不是洋人玩什么花样,就怕到时候自己人使绊子,来个釜底抽薪,挤兑商号,就没法收拾了。”
“都是大清子民,连枝同气,不至于吧?”
“哼,人心难测,爵相远征万里,为我大清基业赴汤蹈火,但从中阻梗破坏者还少么?某些人总是那番德性,困难当头需要支撑时畏畏缩缩,不敢向前,别人舍命担当不计生死时却又唯恐别人建功,抢了风头,得了利益。要是人人都跟爵相、中丞这般坦荡,大清能走到今天这样么?”
谭公听得心情沉重,点头道:
“既如此,雪岩兄也不必冒险行事,毕竟这许多年来经营基业,殊为不易也。”
“谢中丞大人,咱不是不知这其中风险,只是这种事情,总要有人来做一回的。爵相出关之时,饷窘粮竭,无人敢言成功,然爵相义无反顾,何哉?以一己之身,舍生赴义也。咱虽然没什么学问,但这些年蒙爵相与你老兄提携,也多少知道些人生在世之道,要说这荣华富贵,咱也算尝尽了,浮云而已。故而若能为大清争口气,就算要咱性命,也是死而无憾,咱将来自然比不得爵相那般青史留名,但后世子孙,但凡知道胡某的,总不能说咱只贪财趋利,见钱忘义吧!”
“雪岩兄风骨,真令愚弟刮目也,既如此,就要祝老兄旗开得胜,为我大清扬眉吐气了。”
“承你老兄吉言,不过呢,这恩是恩,仇是仇,知恩总是要图报的,咱姓胡的要不趁着现在手头宽裕,报答你老兄中丞一下,等以后折了本,那就后悔终生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再成全咱一次。”
“也罢,既如此,愚弟倒真有一事请老兄出力帮忙。”
于是便将准备在运河沿岸修建义仓储存漕粮之事说出,希望胡光墉带头发起义捐,胡光墉爽快答应,之后果然尽心竭力,募捐精米十余万担之资,陆续采买,分别储存于永济仓、仁和仓,两仓无法装下,扩建之后,仍有捐款未购成粮,谭公便沿河考察,见仁和仓南一里多处露清巷衙湾一地,西临运河,东临江涨桥,南接御码头,交通便利,是个好处,当即购民地十亩,兴建新仓,遴选官绅董之,规划为四列三进,共八十间廒房,可容谷物五万余石,内设碾坊,碓房以及司事者居所,先后拨银一万一千余两,至谭公离浙时尚未建成,群绅因谭公发起,请予名号,谭公以仁和仓取意“以仁致富,和则义达”,便取名“富义仓”以呼应。之后历经风雨沧桑,富义仓发挥了重要作用,民国以后,曾先后改用于军火库、营房、宿舍等,终于公元二零零七年濒临拆除时为有识之士保护修复,建成公园,成为杭州唯一古粮仓遗址,矗立运河之畔,供后人参观感念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05 19:41:09
第八十三章 护百姓痛惩恶吏 续典藏重建文澜
号称九省疆臣,一代文宗的乾嘉朴学大师阮元,在浙江任学政、巡抚十余载,影响深远。阮元素重文教,于西湖孤山上构屋五十间,集士纂书,后改作诂经精舍,聘王昶授词章,孙星衍授经义,广育英才。谭钟麟抚浙时亦重文教,常访精舍,今录谭钟麟题阮公祠对联一副,以观彼时心境也:
当代共仰经师,远绍旁搜,冠冕文章钦宰辅;
此间三持节使,畏神服教,馨香俎豆映湖山。
冬去春来,眨眼已是光绪六年,五月初一这天,谭钟麟同幕宾说起左宗棠为伊犁事亲出嘉峪关,正在感慨左公老当益壮时,忽听得门外一片嘈杂,差役回报,说是钱塘县四乡百姓纷纷入城,环跪于辕门外,控告该县钱库书吏陈辅庭、何秉仁营私舞弊,无度科派,致使民不聊生情事。谭公忙同谭钟钧、王廷鼎一同出来,果见辕门外已跪了数百人,见到谭公,齐声呼冤。谭公命众人起身在外相候,邀同最前头十余名年老士绅模样的人堂内说话。进的堂来,行礼问询,当首一名老者道:
“抚部大老爷可要为小民等做主呀,小老儿叫郑瑞廷,钱塘乡民,自打十二年前大老爷离开杭州,没有一天不念着大老爷的好,可也是自打大老爷走后,有些人便开始为非作歹了,俺们钱塘有两名库书,叫陈辅庭、何秉仁,尤其那个何秉仁,十几年前大老爷还没来时就欺负百姓,大老爷来后,为民做主,雷厉风行,收拾了不少坏人,他就收敛了许多,谁成想大老爷一走,又现出了本来面目,还变本加厉,就说他平日包征钱漕,那是百般勒索,在正供漕米一石耗米二斗五升外,还要加收五斗折漕,一石索钱九千枚,完银一两,另需送饭米一斗,有以洋银折钱的,每圆少作八十文,另外还有抽丰、串票每户还需收银二百八十文,若不能完成,则百般逼迫,小民等实在忍无可忍,告了县太爷,谁知却不了了之,来年继续威逼。上年听说大老爷您重来咱们这儿,俺们都说救星到了,想着何秉仁、陈辅庭他们必定不敢再胡作非为,没成想今年上忙开征,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还要摊荒入熟,更加重了负担,乡民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推举小老儿等入城来诉冤,惊扰了大老爷,请大老爷恕罪。”
说完与身后十余人一同跪了下去,谭公听得明白,回想起当年余杭县杖毙书吏一事,不由暗叹一番人在政在,人亡政息。当下命人送上茶来,又详细询问些情况,见众人说辞基本一致,便劝他们先回家听信,自己很快将会给予答复。众人又跪下磕了头,才千恩万谢的回去。谭公与二人商量,这何秉仁等的事情,王廷鼎多少有些耳闻,便将一些旧时传闻说来,很有一些逼死人命之事,谭公听得火起,当下命杭州知府龚嘉侨速将陈辅庭、何秉仁逮捕到案,并严讯从重惩办,五月初十,龚嘉侨将审理案卷送到,乡民所控基本属实,遂亲自提审二人。这晚谭公坐在大堂之上,见两犯带了枷镣,畏畏缩缩的跪倒,当即拍了一下惊堂木,怒喝道:
“大胆革书,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无法无天,本官在此,可还有话要说?”
话音未落,只听咕咚一声,陈辅庭倒在了地上,想是他早知道这位巡抚大人的作风,料定难逃惩罚,竟然惊吓过度,晕厥过去,衙役上前,抚了半刻胸口,才醒转过来,已是气息奄奄,只好退堂,次日牢头来报,陈辅庭因犯了痰征,已经死在狱中,谭公暗道让这厮死的便宜,命牢头看好何秉仁,不能让他轻易死了,随即与幕宾商议,将何秉仁交由藩臬两司复审,自己最后审批便了。两司复审之后,将供词呈来,谭公见何秉仁供认不讳,当即批饬杭州府会同巡抚标中军参将,立提何秉仁绑缚市曹处斩,张贴公告,着令钱塘县今后钱粮,均由花户自封投柜,不准书办包征,从前徵收钱漕一切陋弊,予以裁革。谭公待事情毕了,才上折汇报朝廷先斩后奏之事,并严参准调石门知县署钱塘知县陈国香,于本境荒产并未分晰查明,任听书办蒙混,肆意侵渔,毫无觉察,昏愦糊涂。回旨将陈国香就地革职,发往军台赎罪。百姓闻听,一片叫好,合省大小官吏,无不引以为戒,浙省吏治,为之一清也。
七月初一这天,仍有钱塘乡民来送万民伞,谭公讲了半天道理,婉言谢绝,方回到前厅,门外又报侯官严宗光求见,谭公定了定神,才想起当年紫盖山上所遇少年。前番与郭嵩焘通信,知道其一年前即已回国,任教母校福建船政学堂。原来光绪五年正月,因与副使刘锡鸿龃龉不和,遭翰林院编修何金寿参劾罢职,在与继任公使,曾国藩之子,袭封一等毅勇侯曾纪泽(字劼刚)交接事务后,郭嵩焘黯然归国,之后蛰居乡野,终生再未任职。郭嵩焘于信中大肆褒扬严宗光,不惜贬低世交姻亲曾纪泽,虽有被代怀恨之嫌,但宗光之才能,已见端倪,只是郭氏亦评价自己这位忘年好友恃才傲物、锋芒毕露。光绪五年六月,因船政大臣吴赞成上奏船政学堂须才孔亟,请调宗光充当教习,于是归国,成为第一批海军留学生中唯一一名未上舰实习者,最早结束留学生涯。谭公心想这严宗光不守在船政学堂,如何来了杭州?念下不及多想,迎了出来,只见门外立了一名书生,肤色略黑,长面短须,依稀能见当年模样,当下急上两步,握住严宗光之手,低声道:
“又陵兄,如何得闲能来杭州?老朽刻意隐瞒当年福州一行,看来还是为小兄勘破也。”
“老前辈再造之恩,宗光没齿不忘。英国一行,承蒙郭公筠仙大使厚爱,赐下陕西抚台关怀之恩,当时便猜是老前辈名讳,只是无缘印证,这次奉命北上,路经杭州,冒昧一试,竟然得偿所愿,真乃万幸也。”
当下客气几句,携入后堂叙话,严宗光先行大礼拜过谭公,方落座道:
“当年即猜老前辈非是凡人,今番终于释然也,老前辈政声远播,莅任数省,乃国之柱石,却不忘扶弱助贫,奖掖后进,可谓光华四耀,隐于滴露也。晚生幼时何其有幸,竟得垂顾。”
“哈哈,又陵兄过奖也,老朽本就资质平庸,今又年迈体衰,须发颓然,不若小兄恰似朝阳,辉芒万丈也。此次北上,定是奉了朝廷谕令,即将一展宏图矣。”
严宗光忽而面现忧色,顿了一顿方道:
“晚生正有一惑,游移不定,还望老前辈不吝指教。”
“所为何事?”
“唉,晚生十数年学业,承蒙船政学堂所资,无时无刻不感念左侯相之大恩也,如今学业半成,固不能赴西域报候相之恩,也应安心在船政学堂教习,但自打上年底沈文肃公(沈葆桢)驾鹤江宁,船政学堂人心惶惶,皆恐为北洋所并吞。今年三月,李伯相已命宗光赴津听调,宗光深知二相恩怨,又惧李相门下鱼龙混杂,故而不肯相从。而后出洋同学,纷纷归国,其中杰出者如邱宝仁、刘步蟾、林泰曾,已命与邓世昌(未留洋)分别统带镇东、镇南、镇北、镇西四船,并入北洋海军,驰骋海域,而宗光彼时成绩,不弱诸人,却迟迟不能为国出力,着实愤然也。最近李伯相又来札曰欲开设北洋水师学堂,急命宗光北上,筠仙前辈也数度来信相劝,势难默不作声也,宗光亦深恐再不从命,更无报国之地,而一旦北上,或将陷入勾心斗角之争,辜负左相之恩,不知前辈如何见解?”
谭公皱眉思索了片刻,他自然知道左李海塞之争等事,也知道李鸿章近年广揽名士,不惜大挖各处人才,一度引起彭玉麟、刘坤一等人的不满,好在左公不甚计较,反谓李相善于提携下属,不似自己部将多数一贫如洗,连跟随多年的帮办大臣刘典都家徒四壁,逝后没钱办个像样的丧礼,人才去投李相,终是为国效力,算不得坏事等等。当下舒眉对严宗光道:
“左李二相恩怨,乃国事之争,非私怨也,又陵兄不必过于挂怀,侯相当年创办船政学堂,亦是为国育才,绝无殄域之分,总有好事者持南北洋之别,其实同是我大清御敌之股肱,小兄视事于船政抑或水师,亦皆为我华夏之栋梁也。至于邱、刘、林、邓诸管带巡弋数海,固是为国征战,而又陵兄委身学堂,化育人才,亦是为国效力也。小兄当年学业第一,洋文最好,虽未必要学魏良图纂《海国图志》,警醒世人,但亦可整理洋国见闻,比较中西术、艺之别,取长补短,化为我用,以继林文忠公遗志,未必逊于疆场杀敌也。”
“老前辈高瞻远瞩,实非晚生所能及也。出洋数载,亦曾处处留心东西之异,宗光以为,与其说术、艺相距甚远,不如说其人所思所想、所依伦常,更是去之千里,彼辈诸多习以为常之事,在我朝看来,无异大逆不道,此乃我族断不能所用也。”
当下举了几个例子,比如西方重商重利,比如西方师徒之间,可以激烈争论,而无门第之囿,甚或父子、夫妻之间,可持相反政见等,并简略介绍亚当斯密的《原富》、达尔文的《天演》等名作宗旨,直说的谭公惊异连连。只听宗光道:
“不言三纲而曰平等,不提孝道而重公道,以老前辈之远略,亦可见东西差异,不啻天堑,宗光怎敢贸然鼓吹西学耶?”
“又陵兄所述,果然惊心动魄矣,老朽一时难以明晰原委,不过彼等既然存在久远,我辈也不可熟视无睹,老夫愚见,小兄闲暇之际,可将经典书籍原文译之,不掺政见,待时机成熟,公示于世人,纵然不可学之,亦可知己知彼也。”
严宗光怔了一会儿,忽然热泪盈眶道:
“晚生常念郭筠公乃是平生知己,其实老前辈更知宗光之心,宗光愿辞李伯相之征,追随老前辈骥尾也。”
“万万不可,兄之才气,非为私用也,何况小兄欲觅志同道合者,总须彼处气候土壤也,学堂授课,少年子弟心性聪悟,正须培植,非老朽等顽愚所能比。”
两人又叙了良久,谭公一再叮嘱不可泄露两人相识情形,直到有报富尔逊(字兰生)将军求见,方依依作别,互道珍重,谭公将其送出后门,怔了一阵,才来见富尔逊。事因这年六月,慈禧太后圣体违和,病情渐重,诏命各省集天下名医诊治,谭公举荐出身名医世家的薛宝田(字心农)、仲学辂(字昂庭)自上海乘轮入京,富尔逊来为饯行请示。七月十二这天,谭公约同一众士绅为两人送行,只听谭公道:
“心农兄以古稀之年,入都施治,不啻医国也,昂庭兄祖述仲景,善用古方,齐名心农兄,二位北上必能解此国忧。只是两位冒暑遄征,艰辛无比,洋轮漂泊,尤为不易,谭某冒昧举荐,劳累两兄,还请万望赎罪,今自罚一杯,并祝两位药到病除,早日荣归也。”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众人齐举杯陪饮,客气一番,酒过数巡,谭公再次敬酒毕,道:
“明日两位启程,谭某还有些俗务,就由富兰生将军代为主持了,此次劳累二位,另有一求,万望应允,两位妙手回春,倘果真有效,圣颜大悦,可借机为我浙江求一盛事也。”
“谭大人请讲,我等自必承命也。”
谭公立直身躯,待众人皆目视于他,方道:
“众位也知,我浙江乃东南人文渊薮,杭州首之也。近来老夫常访诂经精舍,每立于孤山之上,远观西湖秀丽,何等旖旎委婉,惟南麓白堤之右,残垣断壁,莫名心伤,知是文澜阁旧址,毁于庚申辛酉之乱矣,阁中所藏《四库全书》,流落民间,损失殆尽。十余年前,老夫便知八千卷楼主丁竹舟(丁申)、丁松生(丁丙)昆仲抢救阁书万册之事,左侯相抚浙时,亲题《书库抱殘图》以嘉其行也。近年来,两位贤昆仲仍细致留心,屡有收获。前番托人来说,希望凭借官府之力,重建旧阁,并照目录,遍觅底本陆续补抄。老夫因其苦心孤诣,大为感动,愿成全之,今番二位入京,倘有机缘,可借文渊阁或文津阁目录誊抄,以为比对,避免疏漏也。”
众人闻言一片赞叹,原来乾隆朝纪昀等主持修纂《钦定四库全书》,当时仅成书七套,分藏七处。先是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毁于太平天国运动,后来圆明园文源阁又毁于一旦,咸丰末年,杭州数度城破,文澜阁亦化为废墟,当时只剩紫禁城文渊阁、承德文津阁、沈阳文溯阁尚为完备,倘使果真能修复文澜阁,恢复旧制,自是一大盛事,众人均觉欢欣鼓舞,纷纷建言献策,唯独布政使德馨,显得闷闷不乐,待众客纷纷散去,只剩下谭、德二人时方道:
“文卿兄,这藩库你也知道,应付差事尤且拮据,哪里有钱修那个什么藏书阁?誊抄书籍更少不得大把的银子,老兄您一句话说得高兴,可筹措资财的事恐怕又得落到咱身上来,这数万的银子,该从何来?”
“哈哈,晓峰兄,老夫知道此事又要为难于你,不过呢,老兄久处官场,自知为官之道,藩库的银子怎么花都是花,只要账目清楚即可,不过这花了银子办的事,可就有讲究了,如果尽去填那些无底的窟窿,最多不过是得个苦劳,但如果花一点点银子,却能够博得天心大悦,老兄将来的前程,可就是自然之事了?”
“有这么玄,就修那么一个什么藏书阁,就能天心大悦了?”
“哈哈,老兄啊,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是个普通的藏书阁吗?这是乾隆爷钦命所修,赐了字,题了碑的,那是皇家的威严,你看那圆明园,洋人一把火烧了,废墟就撂在那儿,你说天子心疼不?咸丰爷因为不忍看那情景,宁可待在承德驾崩,同治爷早就想修复圆明园,可是能有那个钱吗?所以才大修颐和园以图弥补。老兄看这文源阁、文宗阁,文汇阁都是一片废墟,若是这文澜阁独独在废墟上重建起来,那皇上和太后怎么想,晓峰兄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又将如何?”
“可就算你老兄说的全对,可这也是全浙江的功劳,德某人能分得几毫?可筹银子这苦,却只有咱自己个儿受了。”
“晓峰兄多虑也,老夫早就打算好,这工程具体事宜,由老兄全权负责,待丁氏兄弟规划毕方案,直接找你老兄汇报,到时候上奏朝廷,折子再交老兄起草,怎么会埋没老兄的功劳呢?”
德馨被说的激动无比,原来谭公早知德馨会有此种担忧,已想好对策,只要能修复文澜阁,使那些宝贵的书籍得以传承,俗名利禄尽让德馨占去又能如何。之后德馨果然殷勤筹款,保证了工程的进度,书阁仍仿宁波天一阁重建,于次年完工,将《四库全书》遗本转入,聘请文士,誊抄补备,谭公又以养廉银购《古今图书集成》一套,翻刻陆心源《所安遗集》等多卷善本,丰富文澜阁所藏,之后民国元年将《四库全书》迁入浙江图书馆,从此阁、书分离。而今文澜阁仍立于西湖之滨,历经风雨冲蚀,点点斑驳之见证,读者自有雅鉴,现择《中华竹枝词全编》中颂扬谭钟麟此举之诗转录,略赏端倪也:
崔嵬杰阁建文澜,阁上图书一大观。
复睹翠华临幸地,北山路下水流丹。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06 09:20:49
第八十四章 守西陲甘肃开府 获良觌旧侣拜别
朴学大师,道光三十年进士,俞平伯的曾祖父,德清名士俞樾主持诂经精舍三十余载,门下有章太炎、吴昌硕等高徒,以五百卷《春在堂全集》之皇皇巨著而传世,声名斐然,今择谭钟麟由浙江巡抚升任陕甘总督时,俞樾所作送别诗中数句,略感名士风度:
帝以西陲付重臣,相候而后更何人。
金城郡下银川水,定比西湖别有春。
谭钟麟于浙江巡抚任上两年,清查土地,核实漕平,更定厘税,治浚河道,鼓励商运,整顿武备,周历海口,筹办防务,种种事务,难以细表。岁月如梭,不觉已是光绪七年,阳春三月,省垣大小官员,旗绿营将,文人雅士,豪绅耆老,自又各来抚署打探,事因这月十九日乃是谭公六十大寿,彼时对整寿甚为重视,又恰文澜阁新成,合省文武欲要办成一件盛事。谭公屡屡出言告诫,杜绝铺张,直斥“朝廷旰食宵衣,乾乾若惕,封疆之臣,引咎不遑,敢言庆乎?”,众人才各自收敛,只弄些酒席,吟诗作对一番了事,这日,杨葆光代绿营及士林分别送来颂寿诗文并序,俞樾也代表文人墨客作下寿序,谭公大略看过,洋洋数千言,可谓骈文典范,文采斐然,只是甚多褒美之词,言过其实,甚觉汗颜,兀且置酒宴客,自是一番热闹,方饮毕送客,又报胡光墉来贺,两人攀谈了许久,便转到左公之事上来,只听光墉道:
“朝廷恶习,积重难返,侯相屡屡同咱抱怨无聊,恐怕难以久居中枢,若外放实权总督还好,倘果真开缺回籍,咱恐怕就没了依靠,看来这生丝之争,需提上日程了。”
原来光绪六年七月初六,有旨以时势孔艰,俄人意在起衅,正须老于兵事大臣以备顾问,谕令左宗棠来京陛见,左公接旨后决定由刘锦棠接任钦差大臣,杨昌浚护理陕甘总督,是年十月十二日与刘锦棠交代好新疆军务、饷事、采运等,离开哈密大营,腊月初四,与杨昌浚商妥后路事宜,检点案卷后,自兰州启程东行,光绪七年正月二十七日至京觐见,次日入值军机处,在总理衙门行走,管理兵部事务。然而,左公因常年带兵,运筹决断,一力筹划,除军饷艰难外,几无阻绊,入京之后却是不同,一来东阁大学士排名本在文华殿(李鸿章)、武英殿(宝鋆)、文渊阁(空缺)之后,何况还有总理衙门、清流党及恭亲王、醇亲王等多方势力杂处,故而一月多来虽频频召对,备受眷隆,却又深感掣肘,难以开展,遂于二月底奏请兴修畿辅水利,干脆打算做些实事,疏浚永定河去了。左公尚在入京途中就命胡光墉提前一步入京,二人见面后就筹借洋款、购水雷鱼雷等事先行商量,以备召对,胡光墉在京又待了一段时日,顺便整理钱庄事务,最近才回浙江,自为左公种种束缚情形而不平也。
单说左公在任十四年的陕甘总督一职开缺,光绪七年二月初一,谕以山西巡抚曾国荃补授陕甘总督,曾国荃因病体衰溃,又家事不顺,不愿西行,始终未曾动身,屡屡奏请开缺,直至八月廿四日,圣旨准予曾国荃开缺,以浙江巡抚谭钟麟为陕甘总督,福建布政使陈士杰为浙江巡抚,实授杨昌浚甘肃布政使,仍护督篆,谭钟麟着即赴任,毋庸来京请训。彼时谭公正在衢州阅兵,接旨后上奏谢恩,因知道西北战守紧急,当即着手交卸事务,九月廿六日,命杭州知府龚嘉侨、抚标中军参将唐湘远将王命旗牌等送交德馨护理,办竣诸事。譬如为重修文澜阁的丁申等人请功,又因王廷鼎不愿离浙,便请了个丽水县丞的虚职,自也少不得一番迎来送往,恭贺宴请饯别诸项杂事,终于十月初八日携同家眷及谭钟钧一家,自拱宸桥登舟北行,沿运河而上,在江苏清江浦登陆,却有胡光墉使者追上,通报左公已辞京职,授两江总督及南洋大臣,定于十月十三日启程南行,因已请假两月,归乡扫墓,计算时日,十一月初可抵郑州,当与谭公相会,务请在郑州相候等等。谭公谢过使者,恰李氏已有三月身孕,不宜颠簸,便放缓行程,取道徐州、归德、汴梁西行,十一月初一抵达郑州,宿入约定客栈,也拜了几位旧友,初四日,左公亦到。两位好友已有十五年未见,彼时尚豪气干云,如今却皆须发皓然,不由的执手泪眼,各自抽噎了许久方能言语,二人不顾劳顿,秉烛夜谈,问到身体,只听左公道:
“文卿本生性豁达,身体强健,只是三年前劳心过度,又兼丧子之痛,落下肝疾,如今康复如何?”
谭公回应大有起色,自然也就关心左公,左公叹道:
“至于愚兄,病状如故也,自东南征战,落下病根,至今有增无减,衰老余生,何能望其康复?眼下风疹反复,两足浮肿,胸膈下痞积成团,益形坚硬,两颊下均有痰核,双耳重听,健忘日甚,恐报国之日无多矣。”
“季兄乃国之柱石,万万不可闪失,此次移节两江,兼理洋务通商,更是命魄攸关,好在江南气候,更近三湘,乃养人之所,老兄须得安心调理,弥补气血也。愚弟这两年身在杭州,温润之下,并无疏虞,唯有双目,仍是见风泪流,时有模糊,好在也无大碍,只是此次头白临边,垂念横被恩宠,感荷何言,愧无报称也。”
“西域风沙狂虐,不比江浙,文卿务当珍重,至于天心,实乃众望所归也。曾沅甫侠心虽胜乃兄,然颇多意气用事,前番与鲍春霆又有龃龉,身体亦欠佳,不宜西行也,文正一家,栗诚(曾纪鸿)逝后,子嗣多故,殊为恻然也,幸劼刚(曾纪泽)俄国一行,于时局大有裨益,中外倾心,愚兄本欲荐之以自代,奈何两江乃半壁要职,朝廷不敢超擢矣。彭雪琴同刘岘庄(刘坤一)二人互诋已深,自不必论,杨石泉又因浙江一案,牵连过深,虽愚兄百般回护,稍见起色,偏偏慈安太后晏驾,短时恐难再获天心,黎简堂(黎培敬)欲开漕督缺,未知能为石泉一谋否!是以西守人选,无论以老成所计,抑或明敏决断,再为朝列推服者,已非贤弟不可也。”
“说起石泉兄,愚弟以旧属忽忝上台,殊极悚愧,因告以朝廷以鉴悉种种,可惜天心难料,如今新疆善后事宜,又非石泉兄帮办不可也,季兄曾否与其通信,解析此情耶?。”
“此处不必忧心,石泉与贤弟本极融洽,每诉倾慕之语,何况还有数十年来渊源,万不会因此虚名生厌。而今新疆底定,伊犁索还,新疆善后,必设行省,以求稳固,前番愚兄屡次奏请而不得,还需文卿继之也。”
“新疆建省之事,诸多阻拦,皆因各方利益难以平衡,季兄何以如此执着?”
“西域自汉代以来,皆因俗而治,承袭至今,军府制中杂合以州县制、伯克制、扎萨克制,弊端百处,之前数十年间动荡,内忧外患,无不因此也!乾隆廿五年,荡平准格尔,杨松门(杨应琚)试图改革而不能,之后道光年间张格尔再起事端,浩罕军队、阿古柏入侵作乱,皆因为此,由是魏默深倡议郡县,龚定庵作西域置行省议,林文忠公西行倍加留心,才有当年湘江托愿之事,而来陕甘绥靖,出关平叛,幸得毅斋(刘锦棠)、和甫(金顺)、朗斋(张曜)三帅用命,将士浴血,方能克服万难,以少胜多,底定新疆,自光绪三年以来,愚兄五次上奏,已逾万言,权衡轻重,筹划建省,奈何朝廷顾虑重重,至今尚无明谕,倘新疆不能建省,再有闪失,非特辜负西征将士之热血,亦愧对举国百姓,譬如三秦忍饥受饿之众也。愚兄略知文卿深得太后之倾心,思忖将这未了之事,转托贤弟矣!”
谭公听得心潮起伏,林则徐、魏源的身影萦纡脑海,自己虽无缘见到龚自珍,但四十余年前年在华山之巅吟诵的“不拘一格降人才”之句犹在耳畔,如今却见左公衰迈之躯,双目润湿,动情道:
“愚弟定承季兄所命,上任之后,立即上奏此事,必革从前弊端,以报林、魏、龚三位先贤之宿愿也。只是忽而想及季兄远略,总为他人误解,每与朝廷各方抗争,二十年来大事,季兄一肩任之,而今又要整理洋务,劳心费力,万要保重身躯也。”
“文卿言重了,咸同中兴,除了帝家励精图治外,简拔人才不在少数,胡文忠公、曾文正公自不必提,就说而今李伯相,设制造局,购铁甲舰,修建铁路,铺设电缆,办北洋水师,此数项功业,倘由愚兄来做,恐怕未必能胜之也。”
“可他李伯相也得了个‘宰相合肥天下瘦’的美名,倘使季兄,绝不致如此也。”
“贤弟此言差矣,愚兄性格耿直,不善圆通,看这二十年来,每每为粮饷作难,而当时刘省三(刘铭传)于乾州闲陈大军,却粮饷无忧,可见李相筹财之能也,愚兄幸亏有胡雪岩从中襄助,雪中送炭,否则西征无以为计矣。这半年余来,因浚永定河诸务,与李相晤谈数次,也略知其时苦衷,而今意见已融,无复从前偏执意态也。”
“季兄胸襟实令愚弟愧服,想外间流传季兄与曾文正、沈文肃、郭筠仙、李伯相等种种不和言论,皆抨季兄气度,季兄却一字不驳,甘受诋毁,殊为不值也。”
“哈哈,良相为国,良将为疆,良吏为民,唯有庸劣之人为名也,愚兄筹谋正事尤且心力不足,哪有功夫去辩驳彼等闲事?”
“不过筠仙兄与季兄本是世交,又是姻亲,此次归乡,当为之转圜也,四十余年情谊,怎可弃之不顾?”
“哈哈,文卿言之有理,老筠不畏时论,西渡重洋,较愚兄更有魄力,至于从前恩怨,二十余载未曾谋面,今已垂死之身,总该释怀矣。”
之后左公果然亲到郭嵩焘府上致歉,并于两江总督任上数度邀请其往游金陵,奈何郭嵩焘仍是不能平静,观其日记可见端倪,直到四年之后左公逝世福州任上,郭嵩焘竟先送挽联曰:
世须才,才亦须世;
公负我,我不负公。
不忿之情尤且不浅,稍后可能自己也是觉得过分,唐突逝者,又命人再送去一联,尚算平和,其曰:
平生自许武乡侯,比绩量功,拓地为多,扫荡廓清一万里;
交谊宁忘孤愤子,乘车戴笠,相逢如旧,契阔生死五十年。
再过六年,郭嵩焘也便作古,一对老友黄泉相逢,未知嘴上官司如何,皆是后事,略过不表。且说左、谭二公又聊到时势,左公犹自感慨不通外国情形,譬如这年正月廿四,曾纪泽方签伊犁条约之后七日,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刺身亡,可见俄国内政矛盾已深,之后更渐知与俄争夺伊犁时,俄国与土耳其关系紧张,即将开战等,倘若知悉一切原委,或有不同布置等,只可惜朝廷内外,每多故步自封,于他国信息避之犹恐不及,今后怕也难有改观。继而想到当年玄阳道长所论,感喟九州生气,终无惊天动地之大才出世,华夏犹自浑蒙,所为仅是维持而已,只听左公叹道:
“唉,沧海横流,总是人才不出,为之奈何也?”
谭公见左公意兴萧索,心下不忍,只能安慰道:
“自林文忠公振臂一呼,而今不过四十余载,西北干戈,季兄运筹帷幄,实于万千艰难中,力守疆土完整,遍览枢机,复有何人堪替?至于千载难遇之大才,岂是朝夕可见也,我等各尽人事,安待天命而已。”
说罢一番唏嘘,左公又道:
“西事经迭任整理,眼下已渐入佳处,西北人才之杰出者虽不为多,而就中推择,不乏其选,非若两江之虚有其名。之前曾文正公于洋务尽诿之人,沈文肃公踵而行之,以为得计,幸各保令名,戛然而止。现惟尽心力所能到者图之,冀免更张之迹,而稍施补救,衰病馀生,能否有成效可睹,固不可必矣。”
“季兄声名赫赫,历来为洋人所赞赏畏惧,两江开府,定能洗刷一番,以扬我国威也。”
之后左公果然不顾病躯,多次巡视上海等处,西方各行各所倍加尊敬,全数悬挂龙旗而迎,几为晚清所仅见。只可惜左公也因此感受风寒,身体强自支撑,每况愈下,待到中法战事起时,已是膏肓之势,留待后表。两位老友又谈起当今年轻人才,各省大事,以及共同好友近况等,久久不愿歇息,干脆并榻抵足再谈,也是左公劳累,不久竟鼾声如雷,谭公却久久难以入睡,自四十余年前相识洞庭湖的事情想起,左公的赫赫功业如在眼前,而今却是壮士暮年,殊为隐恻,而自己也不知尚能支撑几年,直想到雄鸡报晓,反而睡着。次日晌午才醒,左公早已起身相候,谭公忙着好衣服,洗手净面,一起用过便宴,两人相约至黄河岸边一游,下了马车,日已偏西,所幸风不甚大,只见黄水东去,浩浩荡荡,左公感慨道:
“杨文宪公(杨慎)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观这黄河之势,亦如猛兽之口,衔吞凡人如蝼蚁也,真不知我辈耗尽心力,所为能值否?”
谭公揉了揉眼睛,亦叹道:
“十三年前,荥泽决口,愚弟恰居豫臬,亲观这河水之狂虐也,然我华夏先祖,恰恰肇始于此,也不知这黄河,到底是我族之幸,抑或我族之害也?”
“肇始之功,绝不可没,灾难之重,或因人事也,愚兄以为,只要这黄河不绝,我族之命脉魂葩,就将延续不止,而今时逢危局,我辈应抛下是非功过,为前人之不敢为,行古人之不能行,方有望逆转乾坤也。愚兄自知命不久矣,与贤弟此别,恐成永决矣!观吾子弟之间,鲜有杰出拔萃者,倒是贤弟身体硬朗,祖安才方三岁,明岁又将添子,虽逾花甲,仍大有可为也,他日愚兄别去,还望贤弟不忘初心,为我华夏而计也。”
谭公听左公竟有托付后事之意,心下凄凉,只能强自安慰道:
“愚弟不才,有生之年,绝然不负厚望,季兄碧血丹心,亦不必如此颓唐,有天之幸,当佑季兄寿祚,来日再与老兄泊舟洞庭,重上岳阳楼也。”
“哈哈,人生百年,转瞬即逝,此生能与文卿相识相知,情同手足,了无遗憾也。”
之后谈到胡光墉欲在沪开办丝厂,决同洋人一争长短之事,既壮其志,又忧其行也,两人慨叹许久,方同车回去,吃毕晚餐,左公兴致所来,挥笔书就一副对联相赠,至今真迹仍为安徽博物馆所藏,其联曰:
偶看绿草盈阶,认是自家生意;
试拟瑞云绕栋,好培此际萌芽。
回忆往事历历在目,寄言未来化育一方,联中深意,读者诸君自可体会。十一月初六一早,两位好友长跪拜别,谭公亲扶左公登车,双目又已湿润,久久难以平静,直到车辔渐小渐无,仍是怔怔发呆,最后谭钟钧出言相劝,才登车西行,一路过潼关,经西安,腊月初二日,终抵兰州,次日,杨昌浚命兰州知府恩霖,督标中军副将郑连拔将总督关防、王命旗牌等送到,谭公当即设案叩首上任。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06 09:50:23
第八十五章 新疆定议置行省 兰州裁撤织呢局
左宗棠少时读龚自珍《西域置行省议》,备受鼓舞,钦佩其经世抱负,从此心系边疆,之后更有与林则徐湘江夜谈之奇缘,率军收复新疆之功业。道光十三年,左宗棠年甫弱冠,首次入京会试,面对锦绣河山,吟成组诗《燕台杂感》八章,其中便有涉及新疆置省之篇,今集数句,以感英雄之心境也: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且说谭钟麟上任陕甘总督,深知责任艰重,仅关内外之军饷,每年就需五百余万两,而甘肃困蔽,几无所出,只能依靠各省协饷,谭公一面奏请杨昌浚仍帮办新疆善后事宜,一面会同刘锦棠,裁撤勇丁四千余人,变通驿站章程,设官车居,以节饷费。光绪八年二月,谭公上《请分设新疆南路各城职官折》,缕陈新疆不得不设行省情形,督促朝廷定议,并奏定于喀什噶尔、阿克苏两处各设巡道一员;之后又有刘锦棠、张曜等分别上折,请裁多处伯克,仅留顶戴,替以州县牧,渐次改革新疆官制,以期长久安定之计。甘肃日常政务,谭公因念西北贫瘠,近年又连遭天灾人祸,元气未复,自于减免税收、安抚回众、劾撤庸劣、简拔贤能等处倍加留心;文教方面,本是历来所重,期间非特扩建贡院至四千余间,亲临乡试闱场监考,更在在甘州建立河西精舍,在兰州兴办求古书院,先后邀名士刘光祖、安维峻等人授课,各府州县广立义塾,以求教化。光绪八年五月,李氏诞下一子,倚延闿序,取名恩闿,阖家欢庆不表。
当时甘肃大吏,因陕甘总督驻兰州,历来不设巡抚,布政使由杨昌浚担任,按察使为魏光焘,二人与谭公均为旧识,尤其光焘,每因少时受谭公指点而感喟,三人合作自是无间,光绪九年二月廿九,杨昌浚升任漕运总督,魏光焘继任甘肃布政使,按察使一职则由巩秦阶道谭继洵接任,自又一番迎来送往,庆贺饯行,忙完已是三月底,春芽萌动,暖风宜人,这日谭公理完事务,天色尚早,便又带上督标几名亲兵,着了便衣,直奔望河楼而来。此楼因在黄河岸边得名,乃是前些年左公修建,并亲题联曰:“万山不隔中秋月,千年复见黄河清”,彼时自己虽未亲见,但近来每每把玩手迹,便如身在其间,仿佛左公犹在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虽常常由此感伤时光荏苒,故交几多飘零,却又每每长坐,乐此不疲。远远望见楼亭,正自恍惚间,忽见楼侧人影晃动,仔细再看,却见一少年正在舞刀,只见他身着白绸长衫,腰束灰带,衣袂飘飘,身手矫捷,单刀不时带出劲风,伴随声声清叱,与背后滚滚黄河交融,端是一番美景,不由想到当年洞庭湖畔结识左公时,自己也是这般年岁,屈指数来,呼呼已四十又五年也。也不知是因见风,抑或引起感伤,谭公只觉眼眶模糊,双目迷蒙,那少年舞完一通,见不远处众人观看,就想往前答礼,走到近处,认得乃是谭公,当下深鞠一躬,跪倒在地道:
“愚侄嗣同拜见伯父,方才起兴乱舞,未察觉伯父大驾,万望赎罪。”
谭公忙抓住衣襟,将双目拭了一通,才看清面前所跪少年,双目炯炯,鼻梁高挺,薄唇棱角分明,依稀能见当年模样,原来,光绪四年谭继洵来甘肃上任时曾经过西安,留了一日,那时谭嗣同才十四岁,宝符尚在,两个孩子外出玩了大半天,谭公仅见了嗣同一面,如今算来,已近冠礼年纪,身材更见颀长,面目也更清秀,当下喜爱不已,连忙搀扶起来叙话。谭嗣同自光绪五年秋回到浏阳读书,直到去秋才再回甘肃,当时谭继洵在秦州任所,还未及与谭公等相见,便承父命再回浏阳成亲,岳父李寿蓉主持操办婚礼后,觉得女儿还须在谭继洵面前成大礼,便又命嗣同再来甘肃,并将李闰随后送到。嗣同先到秦州,恰值父亲升迁,便又赶来了兰州,昨日晚间才到,今日起身还未来得及拜访亲友,便孤身来此欣赏黄河之壮美,见到左公题字,更生豪情万丈,舞起刀来,只听谭公道:
“方才见贤侄刀法纯熟,似是名家所授,未知所承何人也?”
“让伯父见笑,还是光绪二年之事,那时小侄年方十二,京中瘟疫肆虐,嗣同一家连丧六口,先慈、长兄、二姊等先后蒙难,小侄也已昏死三日,却幸运醒转,家父方为小侄起字复生,也即此年,家父有幸结识江湖人物,乃是通臂猿胡致廷(外号胡七),请其教授小侄剑术,不为临战杀敌,只为强身健体,后来胡大侠云小侄材质不宜练剑,又荐了王五爷教单刀,练了年余,也没什么长进,只习了些花架子,真是辱没师门,要不是伯父垂问,小侄定然无脸说起。”
“你说的这个王五爷,可是沧县有名的镖头大刀王五,本名王正谊,字子彬的那个?”
“伯父也知师尊?小侄不敢提师尊名讳,不过伯父所说,正是师尊。”
谭公早些年就听说京城直隶一带,出了个著名的镖师,人称沧县王五爷,就猜想是否是二十余年前所遇到的小伙计王正谊,今日才得验证,传言他每每急公好义,乐善广施,也算没有辜负当年的一番劝说,当下清了清嗓子,笑道
“哈哈,常听令尊说,贤侄抱负奇特,行迹疏放不羁,方才见贤侄言行有度,举止温雅,看来近年长进甚多,令尊也该欣慰矣,不知贤侄近来都读些什么书?”
“禀伯父,小侄心性并无更改,恐也难以更改,此事亦是源自当初大病,家父既为小侄赋字复生,则小侄即以为之前已度一生,此生自有别用,是以读书不求精湛,务为广博,多属泛览,不愿醉心科举,不喜试贴时文种种,但求经世致用也。”
“嗯,贤侄所思未必不合现世之情也,老夫曾细思当年罗忠节公门下,科举不过诸生,然功业赫赫,独当一面者竟有十数人,此皆源自忠节公经世致用之学也。贤侄以为,当下之世,何以经略也?”
“当世之事,应为霸王之道,外攘强敌,内安九州,振刷纲纪,力求仁政,方能有所转圜也。”
“而今洋务大兴,洋人学说纷杂,贤侄又如何看?”
“小侄以为,西洋学说,微不足道也,我等当以上古墨家兼爱非攻、老庄大道无为思想,揉和张横渠、王船山之近代思潮,另立新说,方能成霸王之道也。”
谭公本以为嗣同会受洋务思潮影响,未曾想却囿于经典,鄙夷西学,虽壮其志向远大,却也略觉失望,思忖半刻,方道:
“当下形势,临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兼通中外,方能知己知彼,贤侄或应多学些算术、天文等西洋格致之道,毕竟彼等较我远胜,如此将来新说之中,方能融会贯通,有的放矢也。”
嗣同听得也是一怔,原来谭继洵年龄虽比谭公小上一岁,但因久居京城,深受“清流”一派影响,思想较谭公保守的多,每每与儿子谈论,于西方学术之事无不深恶痛绝,嗣同本以为谭公也是如此,今听其劝说自己读些西学,难免吃惊,对这个伯父则是另眼相待了。却说这年四月初三日,谭嗣同与李闰再行大礼,因李寿蓉没有度陇,就请谭公主持母家事务,谭公见义女已然出脱得容颜娇美,亭亭玉立,一面高兴,一面回忆起宝符与邓家小姐的往事,不由落泪连连,倒也应了慈父嫁女的景致,二谭关系更近了一层,自不必表。
这年虽在西南中越边境与法国小有冲突,终究还未破裂,西北也算安宁,百姓收成尚可,平稳度岁,光绪十年正月,吴丙西携家前来,更是热闹一层,这日,谭公邀同谭钟钧、吴丙西座谈,只听谭公道:
“左公远略,本非我等可比,于万难中,办成织呢局,可谓破天荒也,然而自上年锅炉爆裂,局事已然形同虚设,着实忧心,秉卿兄近来查勘此事,可有主张?”
谭钟钧长叹道:
“侯相大刀阔斧,力求创新,于我西北不毛之处承办洋务,本有培育萌芽之功,万古不可泯灭也,本地官商士绅乃至百姓平民,无不感受新奇,更有新进有识之士,立志学习技艺,发展工商,振我国势,富我黎民。然织呢局之败,已成定论,究其缘故,一来本地绵羊品种异于西洋,所产羊毛品质甚差,虽一斤不值两钱,可谓价廉,但能织上等呢者仅十有其一也,非特使毛价倍增,更须大量人工选捡,成本已高过洋呢;二来水源严重不足,水质碱重,难以保证洗涤,漂染更是不济;三则所织毛呢,品质仍不能与洋呢相抗,御寒尚可,精细远逊,再加之西北百姓本即贫寒,对毛呢成品几无问津,自无销路也。蒸汽炉爆后,停工待修,然而资金并无所出,理事者亦觉纵然修好,仍是入不敷出,故而拖延至今。”
吴丙西接道:
“织呢局一事,在下也早有耳闻,究其关键,还是人才不济,当初料定德国洋匠如能实心任事,认真教授,不需三年,便可教成艺徒若干,谁知前年洋匠方走,去年即出锅炉爆炸之事,可见学业远远未精也。”
谭钟钧道:
“子越兄所言甚是,不过织呢局一事,人才牵涉过多,从采煤到取水,次及加工诸端,无不需求精湛技艺,德国匠师声称自幼时即浸淫其间,皆已潜修数十载,我辈半路出家,短短三载,约略学个皮毛尚可,哪能学得根本?就说这锅炉破裂,乃因水锈过厚所致,但兰州水咸,如何解决,皆是束手无策也,是以人才一事,非自孩幼学起不可,更非三五人才即可成事也。”
谭公听得难过,摇头叹息数声,悲道:
“凡此种种,理事者皆难料定先机,是以技艺故是一败,然章程制度甚或理念更是不足,我辈徒叹奈何,了无指望也。”
吴丙西道:
“东翁莫要悲观,万事皆有因果,无侯相之先出一步,则种种弊端自无从展露,既不展露,则必无从着手处方也。东翁平生最服林文忠,而林文忠之虎门一战,损兵折将,一败涂地,终至国门洞开,我辈耻辱,莫不始于此,然世人皆服林文忠,何哉?盖因林文忠敢于揭开疮疤,才不致我辈横被蒙蔽,溃烂致死也。至于如何振作之举,自林文忠以下,有识者无论成效如何,皆不忘尽心竭力,侯相若此,东翁亦若此也。”
“话虽如此,然织呢局一案仍需妥策也,老夫有心裁撤,一来害怕寒了理事众人之心,二来所购机器,恐怕再无用途,更害怕辜负重托,左公近来为筹建恪靖定边军而操劳,骤然议论裁撤织呢局,恐徒引伤感;然若不裁撤,又无从开工,各职均难任事,每月徒费俸禄,莫说我甘肃地穷民困,即便富庶之处,长此以往,亦无法向朝廷等交代。”
谭钟钧安慰道:
“侯相乃磊落之人,断然不会枉顾实际,行无计之事,何况以东翁与侯相情谊,怎会不知苦衷?织呢局理事者也不难于安抚,赖云亭(赖长)乃侯相爱将,焉能置侯相于蜚语之间,至于机器,可令赖云亭拣择质优价昂者,带同艺徒,运赴江南,金陵为各省通商之区,招商集股,开办织呢,易于集事,采办各项亦便,较之闲于兰州,未尝不是好事也。”
吴丙西接道:
“侯相洞悉要务,果决处置,自非常人所能及也,此次筹募定边军,乃是料敌先机,绝然不似李伯相等只顾求和示弱也。”
谭公念下忽然一动,想及另外一事,便道:
“甘肃境内无事防营现存一万两千余人,徒耗军饷,又裁之不得,倘若能调赴前线,既能改由他省协饷,减轻西北负担,更可使彼等疆场杀敌,图谋立功,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谭钟钧道:
“只可惜湘中友朋来信曰,王朗清(王德榜)招募定边军已近完成,近日即赴粤边,东翁难以遂愿也。”
吴丙西笑道:
“恪靖定边军已经招募完成,但难保不需其它营务,东翁只须留心,此事无非早晚之分也。”
二月中旬,谭公上折裁撤兰州织呢局,由此,左公所创中国第一所机械织呢厂宣布倒闭,其所留机器,于清末一度恢复织厂,之后时办时停,演变为西北毛织厂,即后来的兰州第二毛纺厂,其所留房舍,则改为学舍,今演变成兰州一中,左公艰难创举,使西北乃受文明洗礼,可谓影响深远也。之后法军与清军在广西境内交战,法国索要巨额军费并扬言攻击京津,一时战声再起,六月底,谭公奏请亲率精兵五千,或直捣谅山,或拱卫京师,朝廷自然不许,但也因此着令谭公选调合适将弁,率兵入直隶防御,谭公商量在省军政大员,定议由固原提督雷正绾抽调马步十一营东行,并承诺供应四月军饷,从而有效缩减了甘肃兵员。该夏,因受内外夹击,胡光墉生丝经营失败,亏耗白银逾千万两,随后,阜康钱庄遭遇挤兑,宣布破产,十一月廿八,清廷下谕将胡光墉革职,并命左公追查其欠款,用心甚险。
光绪十年正月十二日,左宗棠以病重开缺,三月十二日,署两江总督曾国荃抵达江宁,左公得以卸任,然仅隔一天,慈禧太后借中法战事之不利,以“委蛇保荣,因循日甚,壅蔽萎靡”等罪名,将全班军机大臣恭亲王奕訢、大学士宝鋆、协办大学士李鸿藻、兵部尚书景廉、工部尚书翁同龢,皆尽罢职,史称“甲申易枢”,自此,晚清重臣恭亲王奕訢走下了政治舞台。左公忧心国事,害怕朝廷动荡,不顾身体困顿,抱病北上觐见,五月二十日入京,二十五日出任军机大臣,并管理神机营。七月初三,因朝廷正以李鸿章与法议和,严令船政大臣何如璋等约束福建水师不得出击,使法国远东舰队得以偷袭马尾港,福建水师十一艘军舰全数覆没,初六日,清廷打破议和的幻想,对法宣战,十八日,授左公为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左公到任后,战事已转至台湾,当时台湾防务本以台湾道刘璈等湘军为主,偏偏朝廷命刘铭传以巡抚衔督办台湾军务,湘淮二系本有不和,形成二刘并立的局面,不能协同一心,致使基隆等处一度失守,所幸法军因瘟疫流行,失去战力,清军浴血奋战,守住淡水沪尾,待到次年初法国援军到后不久,西南战场在两广总督张之洞的支持下,老将冯子材率领清军,由王德榜所率的恪靖定边军与刘永福所率黑旗军协助,取得晚清对西洋作战仅见唯一的镇南关大捷,李鸿章等决定乘胜议和,签订《中法天津条约》,草草了事,其中胜败得失,历来论者,见仁见智,无须笔者赘述矣。
受台湾不成一省,将帅不和,政令不一,致使贻误战机的教训,再加之刘锦棠等人一再奏请,光绪十年九月三十日,清廷终于定议于新疆建省,十月初一,任命刘锦棠为首任甘肃新疆巡抚,魏光焘为甘肃新疆布政使,谭继洵为甘肃布政使,几代人数十年的努力,终于使新疆建省成功,成为华夏不可分割之一部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06 15:47:08
第八十六章 不羁少年砺漠风 忠苦老臣殒榕城
谭钟麟的得意门生饶应祺,恪尽职守,奋力边陲,成为新疆第四位巡抚,在左宗棠去世十五年后,执意将三女饶舜仙嫁于其孙左念恒,乃左公后裔中罕见之与时任高官结亲者(左氏家规不许与现任官吏结亲),今录饶应祺撰于迪化(今乌鲁木齐)左公祠神龛长联,再观左公生平之赫赫功业矣:
建中兴百世之勋,平吴越、靖燕闽、定关陇,出将入相,伯仲在伊吕间,尝自比孔明,论远猷,窃谓过矣!
开西域重新之局,验狄夷、置郡县、字番回,文德武功,超轶于汉唐上,知己怀鲍叔,瞻遗像,岂能忘哉?
光绪十年冬,中法激战于桂越边境及台湾等处,西北则相对平稳,新疆设省后,谭钟麟继续裁汰冗军、粮台以及军需局等,减轻负担,又兼天公作美,收成中上,百姓生活渐有起色,每多欢声笑语,这日,百姓感激雨水充沛,于兰州重修龙王庙落成,城内耆老携同百姓,齐请观礼,谭公欣然从命,并草书一联“水深急涉游时乐,春去花面过后香”,走笔潇洒如龙,引来阵阵喝彩,百余年后,竟成书法瑰宝。不表当日如何盛宴,单说谭公因身体原因,虽只略抿几盅,毕竟为眼前欢腾感染,也是逸兴遄飞,忆起少年时候,与谭继洵等人泛舟洞庭之乐,宴罢便漫步往布政使署而来,还没进门,却先传来谭继洵高声喝骂之声,谭公听清是因嗣同,不由苦笑,门吏见到总督,询问是否现在通报,谭公笑着摇头,说声无需通报,便迈步进了门,循声来到花园(即憩园),父子二人正在一亭内,亭柱上新添一联“云声雁天夕,雨梦蚁堂秋”,落款正是谭嗣同,谭公见此联意境辽阔,书法自有格局,不由暗自感慨少年天性豪爽,而自己已是垂垂老暮矣。谭继洵尚未发觉谭公进来,只见他手握一指头粗细的木棍,向着跪在面前的嗣同骂道:
“你说你年幼留心读书,不想过早成婚,所以直候到了十九岁,才与闰儿成礼,但如今也快两年,怎能如此冷落人家?你岳父篁仙世丈乃湘中名宿,闰儿自幼读书识字,聪慧贤淑,模样又好,远近闻名,能嫁入我谭家,乃是谭家祖宗修定的福分,你尽可在家好好念书,享那红袖添香之福,将来求个功名,也算的立业成家,可你倒好,这两年来,每日与那些顽劣子弟声色犬马,斗酒纵横,互相戏谑,整日家都不着,回来也弄个一身狼藉,还躲着不见媳妇,你是要让闰儿守活寡吗?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狠心的不孝子来?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才了!”
说罢又抡起棍子,往嗣同背上狠狠打去,只见谭嗣同衣衫破烂,头发乱蓬,脸上满是尘灰,还有几道结痂的浅伤,跪在那儿,紧闭双口,咬紧牙关,一语不发,就任父亲打骂,谭继洵打了数下,见其仍不发声求饶,显然对自己的话没当回事,直气的胡子乱翘,脑袋发晕,差点摔倒,谭公本想扶住,无奈距离还有数十步,行动又不灵便,嗣同倒是眼疾手快,连忙起身搀住,缓缓坐在旁边椅上,却也发现了隐在旁边的谭公,忙施礼拜道:
“不知伯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谭继洵也看到谭公,急道:
“文兄……”
挣扎着欲要站起行礼,谭公忙将其按在椅上,笑道:
“已是花甲之人,何必如此动怒,敬兄(继洵号敬甫)岂不知忧伤肺,怒伤肝?愚弟几年前落下的肝疾,可是至今难平也。”
谭继洵长叹一声,道:
“文兄在此,愚弟更是无颜以对也,闰儿是文兄的义女,又是文兄保媒,犬子不肖,冷落令爱,愚弟教子无方,无地自容也”,转头朝向嗣同,怒喝道:“还不给你伯父跪下认错,承诺今后改过?”
只见谭嗣同嘴角一扬,低声道:
“跪下无妨,无错可认。”
谭继洵又要动怒,谭公忙阻止,示意嗣同先退下,嗣同观察父亲闭眼不来看他,耸了耸肩,转身离去。谭公见继洵犹自呼哧呼哧喘气,忙安慰道:
“敬兄快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我甘肃一省的钱粮,全凭老兄运筹,岂可为了晚辈们的小事而不顾万千百姓之厚望也?孩子们的事情,就让彼等自己应对,何况愚弟观复生风度,磊落不羁,器宇轩昂,将来成就,未必在你我之下也。”
“就他,能不给家里惹祸就不错了,还指望他有什么成就。说来也是怪事,光绪二年那场大祸之前,这孩子算的上温文听话,全家皆寄以厚望,可自那事后,性情忽然大变,整日吊儿郎当,放荡无束,专同些不三不四之人结交,本以为是因年幼无知,想着过几年便会好转,谁知道如今已行过冠礼,却仍是顽劣不堪,殊难解也。”
“唉,那场灾祸,的确于敬兄家影响巨大,复生的母亲、长兄、二姊毕竟都是平日最亲近之人,复生自己又是九死一生,老兄当年给他取复生这个字,不就已经参透了嘛!”
“说来文兄可能不信,这逆子虽在外口口声声说是愚弟给他取了复生这字,实际上这字是他自己所取,愚弟只是不屑辩解罢了。”
“哈哈,其实也无需区别,不过既然是死而复生,那么敬兄就更该看淡着些,什么父慈子孝,什么功名利禄,倘不复生,若兄之贻儿、淑儿(继洵长子嗣贻次女嗣淑),弟之符儿,早早往游仙山,遑论什么肖与不肖也。”
谭继洵长叹一声,道:
“文兄教训的是,其实愚弟真未曾奢望这孩子能功名如何,只要安安稳稳的生活也就罢了,可是看看如今,别的也还好说,这样对待闰儿,实在令愚弟难以自容也,闰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寻常人家若娶得这般妇人,都该祖宗面前日日供香,宠着敬着,可他,行礼已近两年,至今恐怕尚未圆房,要不是今日文兄亲眼见了,愚弟哪有颜面说起此等家丑也?”
“竟有这种事情?那闰儿也真是可怜,这样,愚弟见见闰儿,姑且安慰几句可好?”
“理该如此,还劳文兄费心,真是苦了这孩子,愚弟近来都觉得无脸相劝矣。”
当下继洵引谭公至李闰卧室,敲了敲门道:
“闰儿,你义父来看你了。”
过了片刻,房门打开,谭公只闻得一股淡雅的檀香透出,再看李闰,着一件淡青夹袄,粗布棉裤,脚着绣鞋,笑着向二老行礼,只是眼睛犹见红肿,显是哭过许久所致,二老见过礼,继洵退去,谭公踱进房内,李闰捧上了茶,道:
“父亲请坐,女儿不孝,未能经常回家请安,还劳父亲费心,请父亲恕罪。”
说着又要行礼,谭公忙摆手止住道:
“不必此般俗礼,我儿也坐下吧,为父本该早来看你,只是净为琐事牵绊,今日才来,让我儿受苦了。”
“父亲怎有此话?女儿在此并未受苦,父亲不必担忧。”
“唉,不必说了,我儿的情况,令翁已经说了,复生生性颖慧,抱负奇特,为人处世不拘不羁,难免行些常理之外事情,古人云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就是苦了我儿了。”
说毕眼睛有些湿润,要说这李闰,确实相处不多,不过也怪,总是倍觉亲切贴心,或许自当年行礼认父之际,就已当作亲生女儿,之前宝符病逝,邓家小姐殉夫,事后谭公一面伤心,一面也略略庆幸当初没有答应李寿蓉的亲事,更庆幸谭嗣同劫后余生,也隐隐觉得这烈妇殉夫之事过于残酷,之后才有与刘氏、李氏约法之事,并且不着急为福梅、延闿、恩闿等结亲,免得再生悲剧。李闰也是目含泪光,哽咽道: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儿既嫁给谭家,无论郎君如何,都会认命,父亲大可不必难过。”
说毕已有两行清泪滑下,直看得谭公老泪纵横,两人且默默哭了一阵功夫才罢,李闰忙拿了棉绢为谭公拭泪,安慰道:
“父亲本有眼疾,怎可为女儿如此流泪?倘若再多闪失,女儿则难以安生也,快请父亲莫再伤心了。”
谭公长叹一声道:
“难道复生这二年,就没有同我儿好好叙些热乎话?”
“也不尽是,本来大礼之后,郎君还算亲热,只是没过多久,也不知因何惹怒郎君,就慢慢冷淡起来,以至于一年多来,竟然极力躲着女儿,就算偶然遇见,也不过点头示意而已,直如陌路之人。”
“我儿觉得可有说错何话?行错何事?”
“女儿自认通的女则,来陇之前,家父更是将三纲五常教授明白,平日恪守礼教,从无逾越,真不知是何言行,触怒郎君,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谭公点头道:
“我儿一人独守空房,可还读书?平日都做些什么打发?”
“禀父亲,女儿待闺时的确读了些书,嫁来之后,谨遵家父之命,已经不再读书,平日做些针线女红,打发时间,对了,女儿这一年多来纳了不少鞋垫,给父亲带上几双。”
说毕起身去橱中取了一个包裹,打开了,果是数十双鞋垫,翻拣来看,多是蝴蝶、鸳鸯等图,李闰匆匆拣出五六双绣了花卉、山川图案的,红着脸递给谭公看,谭公接过,见那牡丹图富贵雍容,山水图峻峭灵动,一针一线,细密绵延,显是用心之功,不由又是一阵难过,连忙揉了揉眼,道:
“我儿喜欢读书,还是读些书来,复生常常高谈阔论,倘我儿能应之一二,或许反有转圜”,说毕又沉思了一会儿方道:“复生不喜儒家经籍,常称释道墨等旁家,近来也能留心西洋学说,这样,待会为父派人送些书来,也算谢过我儿这几双绣垫,我儿尽管读读,今后也可与复生辩上一辩,就算无用,也能打发时间,总强似流连于鸳鸯蝴蝶之梦,未必能宽心胸也。至于复生,为父再同他谈谈,看他也非无情之人,或许是有什么苦衷罢。”
“女儿谨遵父命,父亲也要保重身体,无须为女儿太过操心。”
且说谭公辞别布政使署,次日午后,谭嗣同在门外求见,显是受父亲所命。谭公迎出来,行过礼后,又约嗣同稍后到望河楼中一谈,嗣同打马先去,谭公不敢见风,乘了厚呢轿子,随带六名侍卫,缓缓往黄河而来,一老一少在楼前见过礼,谭公落座于一个避风之处,忽然道:
“前番见贤侄迎风舞刀,矫健如龙,至今犹难忘怀也,未知今日贤侄可愿为老朽再舞一次?”
“这有何难?只是小侄今日未曾带刀,要不就借侍卫大哥的刀一用。”
说毕起身向侍卫走去,果然借来佩刀,就在楼外舞了起来。看的谭公频频点头,围观侍卫则连连击掌喝彩,一路刀法舞毕,嗣同额角已有汗珠,谭公命楼内饮茶歇息,只听谭公道:
“贤侄风姿,实令老朽刮目也,只是有一不解,贤侄之性情,也自豪爽磊落,不知闰儿有何过错,致生芥蒂,以令贤侄不喜也?”
“禀伯父,小侄并无不喜,拙荆所为,也无过错,小侄只是不满这沉沉礼教也,以拙荆之聪慧,本该与小侄携手同游,笑傲湖光山色之间,或者并马齐驱,沐浴猎猎漠风,以成平生快事,却偏偏要恪守什么三纲五常,看那小足裹缠,连几步远路都难走得,更莫要说什么谈古论今矣,小侄每有意兴,说的热血沸腾,彼却毫无波澜,浑似寒冰一块,只懂得端来茶水,谁人要喝茶水?是以小侄宁愿厮磨于市井之间,与所谓不入流者相伴,或者驰骋塞上,独立苍茫,听那马嘶驼鸣,闻那雁唳狼嚎,或者控弓引弦,逐鹿射雕,任凭飞沙走石。数日前小侄一人驰骋于漫漫朔雪间,遍历峰峦重叠,岩谷深阻,了无人迹之处,凡七天七夜,行程一千六百里,何等舒爽。大丈夫既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总须放浪形骸于江湖也。”
嗣同声音愈来愈高,终至慷慨激昂,谭公料想李闰必是屡在此种时刻不动声色,故而惹得嗣同不喜,当下也不动声色,只目含微笑,看着嗣同,嗣同由开始说话时的心有顾忌,到最后旁若无人,谭公中间既不打断,过后亦不评论,嗣同反倒有些惊奇,沉默了片刻,方讪讪道:
“伯父怎不赐教?”
谭公沉声道:
“方才贤侄也说,闰儿所为,非因本人,乃因三纲五常之道,那么错乃三纲五常,缘何由闰儿受过?”
谭嗣同怔怔思考了片刻才道:
“小侄就是不喜这礼教之道,彼既尽为礼教之事,为小侄深恶痛绝,故而实在难以平心静气也。”
“贤侄是否想过,此种行径乃是逃避责任,非大丈夫之所为也?”
“可如何才算不逃避耶?是要嗣同洗心革面,做那科考八股的无聊之事?还是强迫拙荆,不守三纲五常之道?愚见惟有摧毁这礼教,方能了结此事也。”
谭公心下震惊嗣同之宏愿,虽不及思考对错,仍有意激发,故意冷笑一声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贤侄做事,有所预否?所预之事,有所为否?既是不齿三纲五常,欲摧毁旧制,救万千妇人于水火,如此英雄了得,可先能救得了闰儿?”
“彼自幼受岳父熏陶,要去其桎梏谈何容易!”
“贤侄从未试过,焉知行与不行?难道贤侄只是嘴上说说,绝非身体力行之人耶?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贤侄倘若连闰儿这般读书女子都不能改变,又如何改观芸芸天下之妇人?”
谭公自来声音高亢,近些年修身养性,本来渐为平和,今日与嗣同辩论起来,俨然恢复当年翰林院舌战群儒之势,直说的嗣同哑口无言,一时安静下来,良久,才见嗣同赫然离位,跪于座前道:
“多谢伯父指教,小侄若无力说服拙荆,此生将闭口不谈变革之事也。”
说毕叩头三下,起身上马而去,斜阳将飘起的衣袂染成金色,也染黄了谭公的银髯与微微上扬之嘴角。其后,嗣同携李闰归湘,伴读浏阳,竟成神仙眷侣,英雄来日之事,留待后篇续讲。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已到光绪十一年,二月初七冯子材率军取得镇南关大捷,消息传来,谭公与僚属置酒庆贺,之后却闻《中法天津条约》已定,气的谭公直叹“国事自兹将不复振矣”。六月初九夜间,左宗棠在福建痰涌气喘,一度昏迷,六月十八,左公于病中上《请专设海防全政大臣折》,又奏请台湾设省,以福建巡抚驻台湾,刘铭传成为第一任福建台湾巡抚,七月廿七日,左公弥留之际,口授遗疏,曰臣督师南下,迄未大加挞伐,张我国威,遗憾平生,不能瞑目,是日,一代名臣病逝于福州,享年七十四岁。清廷追赠太傅,破非翰林院出身不能谥“文”之例,加恩予谥“文襄”。谭公闻讯,顿作挽联曰:
廿余年将相兼资,正色立朝,威望允孚文潞国;
数万里欃枪并扫,鞠躬尽瘁,平生自许武乡侯。
再读左公最后一信,上有“有生之日,则皆报国之年”等语,现今终逝于任上,不由悲从中来,嚎啕大哭,触发眼疾,近乎失明,两月之后,胡光墉病逝之讯又来,谭公再哭一场,病情便更重矣。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06 16:17:14
第八十七章 遇神医瞽目复明 奉电旨古稀入京
光绪十一年,甘肃乙酉科乡试在兰州举办,谭钟麟增修贡院至四千余间,亲自监临,坐于观成堂内,回想自己中举,转眼三十六年,左公初建此贡院也已十载,而今左公,却已驾鹤西去,心下感叹,欲激励考生,为个人前程及国家民族命运而奋争,遂撰联曰:
秦陇分闱以后,坐聚教训,偻指十年,几番星使披罗,得士期为天下用;
国家吁俊之序,经策诗文,扃门三试,休道风檐辛苦,吾曹亦自个中来。
却说谭钟麟在陕甘总督任上,力求稳固,兢兢业业,清廷自然放心,无奈本有目疾,却又因左文襄公、胡光墉相继逝世等事伤心流泪过度,自光绪十一年后,右眼已经不能辨字,左眼也愈加浑蒙,数步之外,看不清人面目,阅览禀牍更是一片模糊,虽有幕宾襄理协助,无奈其生性认真,事必躬亲,兼之对镇南关大捷后朝廷急欲求和之举隐隐不满,遂生退隐之心。此后约略每隔三两月,谭公便奏请一次开缺归籍养病,朝廷则每赏假两三月,安慰一番,不许开缺,假满之后再次上折称目疾难愈,仍请开缺,再次等来赏假两三月之旨,或者赏根老人参,或者赏盒拨云散,如此竟然拉锯了三年多。谭公虽多在假期,但实在不忍耽搁任何军政之事,故而并未清闲一二,好在西北基本安靖。所不幸者,幕宾兼好友谭钟钧(自号古潭)病逝,谭公搜集其生平诗作,见有“安得生擒吐谷浑,壮士长驱入玉门”等壮阔之句,甚为感慨,遂集成《古潭诗集》二卷,并刊刻行世,聊作慰藉。所喜者,长孙冠宸已在长沙行婚礼,而李氏于光绪十四年三月又有身孕,光绪十五年正月于兰州诞下一子,取名泽闿,当初德贞道长云,李氏定有奇缘,如今看来,当时同纳二妾,刘氏一无所出,李氏却连诞三子,泽闿生时,谭公已近七旬,曾长孙谭寿曾已然诞生,可谓奇事也。
光绪十四年二月廿五日,上谕谭钟麟向来办事认真,深资倚任,前因目疾,屡经宽予假期,并赏药饵,以期速愈,兹据缕陈病势日剧,万难任事,情词迫切,未便拂其所请,谭钟麟著准其开缺回籍,安心调理,一俟就痊,即行来京陛见。调闽浙总督杨昌浚为陕甘总督,以湖南巡抚卞宝第为闽浙总督,前户部左侍郎王文韶为湖南巡抚。因交接事务繁杂,兼之福州与兰州相距甚远,杨昌浚又请假归乡省亲,待到抵达兰州时,已是光绪十五年二月十三日,二人交接事务,叙述经历,谈及左、胡诸人,一番抱头痛哭。十五日杨昌浚接篆,十六日,正式启程归乡。谭公自同治十年丁罢母忧,起复为陕西布政使,离开湖南已十八载,一朝去官致仕,虽双眼几乎不能视物,犹倍觉轻松,官道两侧,左公柳已然壮硕,才过春分时节,柳枝初萌嫩芽,微风拂过,袅袅娜娜,一片生机盎然,犹如左公英魂在侧,甚觉欣慰。福梅年已十四,延闿十一,恩闿也已八岁,三个孩子一路叽叽嚓嚓,再加上尚在襁褓的泽闿啼哭之声,好不热闹,护送弁兵皆是多年亲兵,类似家人,谭公也不着急赶路,就这么吵吵闹闹,往东而来。
无论甘肃陕西,每经一城,譬如平凉、邠州、永寿、礼泉、西安等,自有当地官员士绅置酒宴饮,邀游大小古迹名胜,谭公已卸重任,也就无需避讳,偶尔写写牌匾楹联等,彼时谭公早已是书法大家,当世闻名,虽之后西北历尽劫难,所留佳作几多湮灭,却也有数迹可查,凡此种种,略过不表。如此走走停停,不觉竟已到六月末,谭公一行方行经华阴,谭公怀念亡友郑庆庄,便在驿馆住下,准备于郑公祠处耽搁几天,此后便将东出潼关,离开陕西,至于此生能否故地再游,恐已难料,心下恻然。华阴令早就命人洒扫驿馆、祠堂等,自又少不得与一众耆老贤绅们来拜,这日送走众宾,谭公即在驿馆闭目休息,忽报一老者求见,家丁问其姓名,只说姓杨,谭公心情不坏,也未多想,就请了进来,只见那老叟鹤发银髯,面目清秀,不过谭公双目浑蒙,也只能看个大概,觉得并不相识,待得答礼就坐,只听谭公道:
“杨老先生可与谭某有什渊源,何以谭某竟记不起了。”
“哈哈,老朽与谭大人素未谋面,只是听闻大人声名赫赫,既然途经此处,也就好奇,想来一睹风采也。”
那老者声音清朗,中气饱润,若不是须发及着装,说是只有四五十岁也有人信,谭公听说此前并无渊源,只为看看自己,不由好笑道:
“谭某年近七十,老眼近瞎,恐怕没几日好活了,那还有什么风采?至于声名赫赫,更是无从说起,虽经朝廷看重,赏了个小小官职,也不过因循守旧而已,如今一见,恐让老先生耻笑了。”
“非也,非也。老朽观谭大人中庭开朗,阳气盛足,寿数尚早,嗯,活到老朽这般年纪当是无虞。”
“哈哈,谭某倒好奇了,未知老先生高寿?”
老者屈指嘟囔了半天,道:
“老朽今年虚岁已八十四了。”
谭公本来看不清其面目,听声音觉得应该较自己年轻,是以方才笑问老者年纪,未曾想却已如此高寿,当下正色道:
“人生七十古来稀,谭某兄弟四人,而今已是仅存,哪能奢望耄耋之年?近四五年来,每日迷迷瞪瞪,几有大去之意,老先生所言,恐怕戏语也。”
“哈哈,谭大人近年遭遇,老朽略有耳闻,悲观之意,乃由心生也。古人云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大人本是性格刚硬之人,却偏偏又待人真诚,用情极深,是以肝火易积,近因好友陆续谢世,每每催动,才有双目之象也;但大人光明磊落,胸中并无过多郁气,故而虽悲不伤,肺气不亏,心、脾、肾气亦健,不必忧心也。哈哈,何况今年才诞公子,虽不及张安陆八十之后,屡有所出,但亦属梨棠之妙,远胜旁人也。”
说的谭公脸上一热,原来当时高龄纳妾之事并不罕见,但高龄诞子之事却不常闻,老者借用苏东坡戏谑好友张先“一树梨花压海棠”之典故,不知是否有意讥讽,只得呐呐道:
“肝疾之论断,谭某早知,也有名医问诊着药,无奈难有改观也。”
“哈哈,肝脏五行属木,非金不能克也,然泛泛医者,岂敢用金?”
“如此说来,老先生可治谭某?”
“唉,大人之目疾,十数年前因我陕西苍生黎民而起,今既要离陕而去,老朽不才,岂忍大人载疾而归,不过老朽还有一言相寄,万望大人三思。”
“还请老先生示下。”
“大人已近七旬,该当看透世情冷暖,万物生灵,各有天命所归,何况人事,今后,万不能再行悲喜过度之事,尤不能以泪洗面也,否则,纵是老朽有回天之术,恐怕也难保大人双目矣,譬如大人定要再去郑公祠,难免落泪,可老朽经手之后,最忌落泪,如此怎生是好?”
“多谢老先生金玉之言,只是谭某有一不情之请也,倘老先生没有急事,可否明天再治,今日……”
谭公欲言又止,只听那老者朗声笑道:
“今日,还需拜别郑公,哈哈,也罢,老朽留此三日,明日再治也好。”
谭公命人准备客房,那老者道声不必,健步而去,谭公看的称奇。是日傍晚,谭公命将置办的三牲祭品,摆于郑公祠内,之后亲自上香,拜了三拜,说也奇怪,谭公虽将郑公生前行状细思一遍,却无悲伤之意,反倒觉得,郑公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地,尽合孟夫子之二乐也,何尝不是人生幸事?与之相同,无论林文忠公、江忠烈公、胡文忠公、左文襄公等,乃至肃顺、石达开、魏源、胡光墉等曾为之痛哭之人,一生所为,即便不能如屈子、罗霄、范文正公、文忠烈公等青史灿灿,亦皆有可取之处,较自己不知强了几多,应当为其高兴才对,又何需悲伤流涕。想到此处,不由微微一笑,思忖原来这杨姓老叟,非但要治自己的眼疾,还要痊自己的心病也。
且说次日一早,那老者求见,请了进来,老者命谭公闭目仰卧床上,平静呼吸,自怀中锦盒内取出一枚金针,长有数寸,在右手捻弄了片刻,左手拨开谭公左眼双睑,金针自目左角射入,迅疾如风,立即抽出,有一层薄膜附在针顶。谭公立即觉得左眼中有了影像,只是发红,连老者的银髯亦成红色,老者急命谭公闭眼,将一块提前用药浸湿的净巾覆在眼上,只令闭目休息,午后方能睁眼,右目则需明日再针,然后也不留宴,告辞而去。谭公索性闭目睡着,待醒来时,日已偏西,早有钟氏及福梅侍在身旁,谭公睁眼来看,竟然已经复明,当下大喜,命将家人全数叫来,一一辨识,阖家高兴无比,皆称遇到了神仙。再一日,老者仍是早早到来,谭公方看清老者面孔,果然鹤发童颜,目光炯炯,有如神仙一般,忙欲跪下道谢,那老者连称不敢当,撑扶起来。谭公屏退家人,依上日状,仰卧床上,老者叮咛稍后施针,万勿睁眼,谭公答应,便仍如前医治,谁知刚刚入针,谭公觉得眼前一亮,眼珠转动了一下,原来右目多年来早就一片黑暗,连光都看不见,如今骤见光明,难免震颤了一下,只见眼角渗出血迹,那老者针已拔出,忙命谭公闭眼,取药巾覆盖,仍叮嘱午前不能动弹,然后告辞,谭公待要挽留,又无法起身,只要求明日再行拜谢,老者答应下来,也便离去。谭公只觉右眼有些粘稠,仿似什么东西流出,过了两刻,方自行止住,午后醒来,却见药巾上粘了不少血渍,闭上左目,单张右目来看,竟然较左目更为清晰,直叹瞽者复明,犹如再生也。
次日,谭公命置下盛宴,并邀同不少士绅贤耆作陪,专等那杨姓老者前来,谁知等到中午,仍未见到,众人询问杨叟面貌打扮,听后均言从未见过,一时议论纷纷,有说定是神仙下凡,有说或是华山仙宿,有说可能是郑公显灵,总之都是为报谭公于西北之功德,也有一年轻人说大概因为右目下针时见血,恐怕医治失败,而畏罪逃走者,被众人斥了一顿,谭公也是觉得奇怪,心想或许老者为它事耽搁,又候了三日,并令众人四处查访,竟然不见踪迹,众人连连称奇,谭公只得在郑公祠前设宴,焚纸遥谢一番方了。
不表谭公东出潼关,南至襄阳,雇舟而下,一路流连秀丽河山,双目倍觉清朗,几番高兴,待舟抵长沙,已是中秋节后,家丁飞去报信,宝箴携三子来迎,谭公见宝箴早已不惑之年,却长的肥头大耳,一副憨厚之态,之前捐到了试用道,也不图谋赴任,只在家中教儿弄孙,与延闿、恩闿等精灵古怪决然不同,不由想起苏东坡远谪黄州所作《洗儿》一诗,曰“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念下再看宝箴,竟是越看越顺心,也是一件美事。且说府第之内,早就收拾清楚,众人各自住下,自又有一众好友、官绅来拜,少不得热闹了半月,方安静下来。宝箴住在戏子桥,相距荷花池甚近,寿曾已咿呀学语,端的是四世同堂之乐,宝箴本定下每日携子孙来问安,谭公嫌得啰嗦,便也止住,得闲便读些书目,并将曾公、左公等来往信件整理送还其后人,以备集结刊刻,之后九月初四湖南巡抚(已升云贵总督)王文韶六十寿辰,十月初七、十一分为左文襄公、曾文正公冥寿,自也少不得出席张罗,王文韶与邵友濂交接巡抚,又是一番迎来送往。平日与李寿蓉、郭嵩焘、王闿运、王先谦(字益吾)、陈湜(字舫仙)、陶桄等熟识之人轮流坐东,宴谈不休。临近年关,又带了宝箴、延闿,以及冠宸、辅宸回到茶陵祭祖,拜扫先茔,虽眼见的幼年熟识之人几多凋零,亲生兄弟皆已过世,心有落寞,倒也未曾凄惶,只认定人各有命,凡人功过成就大小,非生死可以湮灭也,心下释然,也就不再如从前每每流泪不止。兄弟后人,二哥、四弟均不旺盛,倒是迁居洮水的大哥之子谭永德,生了三男三女,年节也带了儿子竹柏、竹松、竹青归来祭祖,言谈之间,本极欢愉,只是听说父子四人都吸鸦片后,甚有不喜,但又不好严斥,只重重劝说了几句。
闲暇之际,谭公访了自己五十年前曾就读过的白沙书院,之后索性考察起家乡文教,携孙婿尹铭绶先到其曾就读的幼学书院讲了一日,之后周历崇文、明道、明德、云阳、洣江、雩江、文江、芦江、鳌峰、月岭、梓林、东都、凤岗、正学、朝阳、范乐、洮水、象湖等茶陵州诸书院,鼓励在读师生,每以同乡李文正公(李东阳)为范,自也少不得题字刻匾,譬如文江书院一匾,今日仍有迹可寻,之后又筹资翻修李东阳墓,刊刻其文集。德贞道长精神健硕,依旧善谈,所带道童早已长大,面貌清秀,悟性甚佳,已取法号智掩,每日陪了师父读书练功等,也不多说。返回长沙后,仍是见客读书,为福梅结亲陕西按察使善化县唐树南之长子唐赞慈,又为门生王定安校点《湘军记》,期间闻知曾纪泽、杨岳斌等先后谢世,自须吊唁。不觉就到了光绪十六年十月,廿七日这天,湖广总督张之洞传来总理各国衙门之电报曰,十月廿二日奉旨谭钟麟前患目疾,闻已渐愈,着令来京陛见。经过一年余赋闲,谭公心境渐平,虽对朝廷失望,却还欲尽己所能,办些实事,而且也不好违旨,便同家人商议行程,因为可能还将外放,冠宸又染急病,便定下只带延闿、辅宸及刘氏入京,于腊月廿七由长沙乘船启程,之前自须再回茶陵省视先茔,启程这天,恰好曾国荃梓棺入城,谭公先去拜唁,后出大西门,与宝箴、恩闿、李氏等家人及几位老友拜别,登舟北行,洞庭湖船上过了新年,沿长江转运河,再在淮安清江浦登岸,雇车北上。
光绪十七年二月十七,谭公抵达京城,借居于长安门外晋阳寺中,京中好友闻讯多来拜访,自又数番感慨,尤其同年翁同龢,虽才刚入花甲,却形神憔悴,竟是一场大病初愈,两人执手感慨,丙辰科进士同年二百有余,诸多凋零,在京者竟再无旁人也。谭公自又回拜诸友,也不忘到潘文勤公(潘祖荫)等已逝好友灵前墓畔行礼,廿一日奉旨觐见,天子倍加抚慰,太后又招至颐和园叙话,设宴款待不表。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07 10:19:24
第八十八章 王五爷义解纷争 翁帝师相托重事
晚清名士,同治十三年榜眼,南海谭宗浚(字叔裕)因不畏强豪,对抗权臣岑毓英之倾轧,名噪京城。其在翰林院读书时,便深慕谭钟麟当年之刚正行径,引以自比,后入川督学行经陕西时,专程拜访,并留下《谭文卿前辈钟麟招饮节署奉赠》一诗,今录其前四句,以同读者共品名士之风骨:
终南山色抱城来,持节元戎幕府开。
旧疏威严真御史,高牙辉映大行台。
光绪十七年二月廿二日,上谕谭钟麟加恩在紫禁城骑马,赏谭公之孙谭辅宸以主事用,四月十六有旨谭钟麟以尚书衔补授吏部左侍郎,谭公见一时难以离京,便作书命众家眷入京,可惜长孙冠宸不幸英逝,钟氏又在路上染病,五月十一病逝于汉口,家丁护柩返回,其余除宝箴一家均乘船抵达京城。五月底,翁同龢将东安门外烧酒胡同一处宅院半送半卖与谭公,一番整理,于六月初七搬入,众人少不得又要庆贺宴饮,八月初七谕令谭钟麟兼署户部左侍郎兼管三库事务,户部、吏部乃六部最有实权之职,谭公一身兼任两部,可见境遇之隆,连徐桐、徐郙、李鸿藻、孙毓汶、张荫桓、祁世长等重臣,都争相结交,更不用说本是好友的翁同龢等人了,一时竟有疲于应付之势,再加之好友郭嵩焘于六月十三病逝之讯传来,写信寄物,直忙至中秋节后,才渐宽松,谭公不避劳苦,勤于职事,胥吏为之悚惕,不敢怠忽。
不觉九月过半,这日方回府中,忽报有道人求见,谭公心下一动,迎了出来,果见来者正是德慎道长,道长面貌变化不大,只是须发也是尽白,身后还跟了两年轻道人,谭公认识较年长者乃是德贞道长的爱徒智掩,德慎道长介绍另一人道号智涵,已跟随自己十几年,当年遭遇“丁戊”奇荒,全家饿毙,此子年方五岁,侥幸倒在玄武观前,为道长所救,之后便跟随道长,学道练武,颇具天分,如今的功夫,已甚突出;至于智掩,则是受德贞师兄之命,前来学武,顺便历练一番,德慎道长想及与谭公不相见已二十余载,便决定再游京城。谭公与老友相会,自然高兴,命将安顿于客房,当夜摆素宴款待,次日下午,谭公了完事务,早早回家,见德慎道长已无劳顿疲色,便邀其出游,三道一俗坐了马车,自灯市口往南,过东长安街,由崇文门出城,往西折向琉璃厂,见当年的汲雅斋早已更换门庭,改了行当,自有一番感慨,几人逛了一会,皆觉无趣,便又向先农坛驶去,之后叮嘱车夫等在宽敞地方,徒步往陶然亭而来,其时天已渐黑,所幸明月初升,影影绰绰,别有一番风味,谭公与德慎道长边踱边谈,智掩、智涵则跟在后面三丈处,绕过苇塘,已能看见陶然亭模样,隐约之间听到有人声,再走近之后,方发现亭南空地上聚了两群人,各有近百,中间站了三个,正在说着什么,蓦地有一人高声道:
“既然回回子不肯认错道歉,我们也不用再费口舌了,今儿咱爷们本来就是来茬架的,回回子既不给五爷面子,那咱爷们还客气个什么呢!”
“吆,谁怕谁呢?事情是你们汉人二东子惹起的,凭什么要我们道歉认错?”
“二东子撞了人是无意的,你们打人可是有意的吧?不认错也行,今儿爷们就让你们这些回回子见见血。”
谭公听见五爷二字,又看见旁边的一口大刀,顿时想起一人,果然就听那人急道:
“既然王五的面子不够,可咱又绝不能让两家伤了和气,那王五愿用一条胳膊来化解恩怨如何?”说着就张开左臂,右手去扯刀准备往胳膊上砍去,两方人群皆出声惊呼,谭公看的急声道:
“阁下且慢!”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的谭公的声音并未止住王五的动作,却见一道人影飕的一下蹿了上去,出手已将大刀带偏,王五待要再举刀,却顿感一股巨力涌来,刀柄连同右手已被那人压住,饶是王五本就以大力著称,竟然抬不起来,抬头却见一白发道人含笑望他,正是德慎道长,谭公见道长身手依然矫健,甚是欣慰,连忙也往前走来,只听王五道:
“你这道长为何阻止咱,咱用一条胳膊,能换两方和平,乃是心甘情愿,还请道长成全了吧。”
德慎道长含笑看向王五身侧,谭公已到跟前,揣摩了一番,只见他紫红脸膛,额上爆着青筋,也不知是不是当年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王正谊,便正色问道:
“阁下可是人称大刀王五的王子斌大侠?”
王五皱了皱眉,端详了一下面前的老者,只见他同样须发全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曾经见过,当下疑惑道:
“老先生认得咱?”
“哈哈,你我不用急着计较渊源,眼前这事,老夫也听了个大概,双方既然剑拔弩张,阁下就算断下一臂,恐怕也无益处,不如由老夫调解一下试试?”
王五点点头,德慎道长已松了手,王五便将大刀又插回原处,只听谭公清清嗓子道:
“各位英雄大侠,父老乡亲们,请听老夫一言可好?”
两边人群均骚动起来,有人喊道:
“你是谁啊?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就是,从哪里冒出个白胡子老头?多管闲事”
“看他谱儿那么大,大概是官家的吧!”
谭公咳嗽一下,朗声道:
“诸位先别管老夫是谁,老夫绝然没有恶意,今日只想问问,诸位可听说过华州买竹事件?”
此言一出,回族那边声息顿小,渐渐已经安静,汉人这边依旧喧嚣,有人叫道:
“什么是华州买竹啊?”
谭公便将同治年间的陕甘动乱大致讲了一遍,尤其强调了一下当初仅仅因为每斤定价几十枚钱的一片竹林的买卖,竟引起了汉回死亡遭难人口多达千万的悲剧,直说的汉人也是瞠目结舌,半晌才听一名汉人道:
“你说的这么清楚,亲眼看过吗?不是说了吓唬咱们的吧?”
谭公沉声道:
“方才诸位问我是谁,老夫名叫谭钟麟,在西北待了二十载,如今暂在京城做个侍郎,诸位如若不信谭某的话,明日可以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说谎?”
忽听回民那名首领惊道:
“这位大人真是曾任陕西巡抚,陕甘总督的谭大人?”
谭公点了点头,那人忽然朝谭公跪了下去,道:
“草民不知您是谭大人,咱们阿訇早就传话,天下凡有谭大人的地方,咱们回人打死也不闹事,这是所有回民都应感念的,既然您谭大人做主了,我们绝不会有什么怨言。”
身后的回民呼啦啦全都跪倒,齐喊:
“愿凭谭大人处置!”
谭公眼角湿润,这几年因双目旧疾,决然不敢落泪,此时却哽咽道:
“多谢诸位的信任,其实无论回汉,都是大清的子民,都在我华夏土地上生息,今日纵不是碰上老夫,大家也不应为些须小事自相残杀,时下我大清外忧内患,诸位多是平头百姓,维持生计已然艰难,要是再酿成陕甘一般的悲剧,如何能够承受?”
转头又对汉人道:
“父老乡亲们,老夫知道大家都爱争一口气,不愿忍气吞声,可咱们年纪大的,估计也都经历过庚申之变吧?知道那是何等悲惨么?这些年京师尚算安稳,可洋鬼子们对咱们一直虎视眈眈,咱们为这么点小事就要血溅当场,要再引起什么大事,被洋鬼子们趁虚而入,是不是因小失大呢?今日就算不看老夫的面子,也不看王五爷的面子,是不是也不该再争了?回人们可以不争,咱们呢?”
那个汉人带头的道:
“大人说的在理,这事因为我们汉人先撞了回人,是我们先不对,我先代替汉人向回人认错,回头将二东子绑了给回人出气。”
那回人头目抬起头,挺直了身子道:
“我们回人先打了人,是我们的不对,二东子已挨了揍,也不要绑了,回头看伤了哪儿,药费我们承担,赶哪天咱们在清真寺摆个羊头宴,算是赔罪和好吧。”
众人一片叫好,谭公忙将那回人首领搀了起来,再让跪着的全都站起,劝大家散了归家,又同双方首领交代了几句,方目送他们远去。王五命四名小厮抬了大刀回去,一时亭前只留下三道二俗,当下恭敬的对谭公道:
“大人说与咱有渊源,又姓谭,又说什么洋鬼子的事,莫非是三十年前沧州饭馆中给咱指路的谭大人?”
“哈哈,王大侠既然还能记得,也就不必多说了。”
王五一听,喊声“恩人”,就要跪下,谭公忙搀住道:
“王大侠义薄云天,声名赫赫,就不要如此多礼了,何况谭复生既曾拜你为师,他叫我一声伯父,我们也算平辈,无需行礼?”
王五道:
“大人说的不对,咱们一码归一码,当年没有大人指点,咱王五哪会有今天,这般恩情,如同天高,这许多年来,咱一直探访大人,始终没有消息,没想到今日却碰到了,又救了王五一次,这一礼,大人一定要让王五行了,再说咱同复生兄,名义上是师徒,其实是好友,咱教他武艺,他教咱识字认理,谁都不算谁的师父呢,大人就不要阻拦了。”
见王五如此坚持,谭公只好松手,王五行了跪叩大礼,方起身说话,当时月已挂枝,五人坐于陶然亭中交谈起来,才知道王五因为拜了李凤岗为师,而李凤岗信穆斯林,便就跟着信了教,而自己毕竟还是汉人,所以汉回矛盾,才义无反顾的充当了调停的角色,方才若不是谭公等及时出现,真有可能就折在了这里,然后又感叹起德慎道长功夫出神入化,邀请其到自己位于西半壁胡同的源顺镖局中作客,指教拳脚,道长颇喜欢这位直爽汉子,含笑答应切磋。几人坐了半个时辰,见天色过晚,城门将闭,才起身告辞,谭公忽而想起近几年谭嗣同常发惊人之语,隐隐担忧,便叮嘱王五有机会应当开导一番,两年之后,王、谭二人重逢于京,王五果然劝说,奈何谭嗣同壮怀激烈,如何肯听?此乃后话,略过不表。
却说谭公依然每日公务,德慎道长师徒盘桓了两个月,方离京返鲁,延闿、辅宸也渐渐在京交游,尤其延闿,聪慧过人,深得翁同龢等人喜爱,夸奖不已,不觉又是一岁,谭公从延闿处得知广东有名康有为者作《新学伪经考》,否定刘歆以至程、朱诸贤,提倡大发求仁之义,讲救中国之法,听得暗暗摇头,却也并不禁止延闿了解,反倒常常关心。不觉已是光绪十八年三月初六,上谕谭钟麟署理工部尚书,谭公遍览诸项,核减工费,惹得周列不怿,谭公也倍感官场恶习,朽锢已久,自己一人努力,根本无济于事,遂借五月初六参阅朝考试卷之机,提出告老出都,六月初五,内阁奉上谕,闽浙总督着谭钟麟补授。谭公命延闿带母亲赴宛平拜祭,延闿欣然从命,这日天色已黑,用毕晚餐,翁同龢携了一套葛衫来访,说是送给延闿为礼,两位老友一番寒暄,携手来到后堂,谭公命上了茶,屏退仆从,便交谈起来,起初不过一些客套,忽而听翁同龢道:
“文兄肯定听过民间流传的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这副妙联吧?”
谭公一时略觉尴尬,他当然听过此联,不过正是因为联中讥讽的对象恰恰就有自己这位同年,而李鸿章虽因与左公不和,自己并无过多好感,但毕竟也常有书信来往,是以自己也只在左公面前主动说过,如今翁同龢自己说出,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停了片刻,方呐呐道:
“民间戏谑,禅兄何必计较……”
“文兄无需遮掩,此联故是戏谑,但常言曰枳句有巢,空穴来风,自非平白无故之污也。”
“这……不知禅兄何意?”
“唉,我常熟翁氏数代为官,小心翼翼,未曾想同龢终究落下如此骂名,想来也是愧对祖宗了,只不过自古以来,忠孝难以两全,愚弟就是留下千古骂名,亦在所不惜也。”
“禅兄似有难言之隐。”
翁同龢犹豫片刻,方道:
“他李合肥任人唯亲,中饱私囊,落下骂名也就罢了,愚弟身列清流,自诩爱惜羽毛,只是伴读天子,总须为天子计也。”
“禅兄父子侍讲三朝天子,自非愚弟可测也。”
“说起愚弟这骂名,想来还是因主张建颐和园而来,的确,为建这个园子,挪用太多银两,算是劳民伤财,可不建好这个园子,不讨得太后欢心,怎么换得来天子亲政耶?”
“原来还有此般曲折,禅兄果然忍辱负重,想必后人知晓各种缘由,自然会还老兄清白。”
翁同龢摇头道:
“愚弟并非在文兄面前鸣冤也,今日是有事托付,还望文兄应允。”
谭公正色道:
“禅兄有何差遣,愚弟必将不遗余力也。”
“唉,文兄也莫急着答应,此事自有为难之处,方才愚弟提到建园子的事,老兄可能没有深想,如今天子虽已亲政三载,其实处处为太后掣肘,而今太后康健,恐怕来日帝后之间,必有一争也!”
谭公倒吸一口冷气道:
“竟有如此严重?太后不是宣称不理政务了么?”
“独揽乾纲三十载,焉能轻易放手,不瞒文兄,外放闽浙,就是太后做的主,有人在太后面前诟病,恰恰文兄还要告老,好在太后深知文兄乃难得疆臣,逢闽浙出缺,便有了眼下情景。”
谭公忧道:
“无论太后还是 ,都对愚弟瞩望深甚,倘果真有宫闱之变,如何抉择?老兄所托莫非……可一旦再有纷乱,岂非又为洋人所乘也?”
“文兄莫忧,愚弟并非要文兄站队,而恰恰是要文兄中立,来个默不作声如何?”
谭公思虑片刻,方道:
“难道没有转圜?最好莫要到此地步才好。”
“唉,天子本非太后所生,太后深有防范,可 又不甘做一木偶傀儡,不满之意愈来愈显,当然,愚弟也期望,过几年太后果真能够放手,颐养天年,则是我大清之幸也,可又岂能仅寄希望于此矣。”
“愚弟答应禅兄,倘果真不幸言中,彼时仍在其位的话,将只做大清守疆之臣,绝不参与其中,不过禅兄也应多劝导天子,负重忍耐,毕竟太后即将六十大寿,今后或许渐渐变化,就是真有打算,也要缓行徐图也,绝不可以轻举妄动,否则首当其冲者,定是老兄这个帝师矣。”
“多谢文兄,愚弟自会小心计议,至于个人安危,愚弟早已置之度外也。”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翁同龢一再要求不可将今日之语传之第三人,反复答应之后,方才放心离开。谭公渐次收拾行装,拜别旧友,于闰六月初二日陛辞,初三日出京,翁同龢等自各摆酒饯行,无需再表,此亦翁、谭最后一别,中日战后,为打击后党,翁同龢支持光绪帝重用康有为等人,维新变法,终因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囚禁天子,帝党惨败,多人遭难,翁同龢侥幸未死,但亦遭革职,永不叙用,后郁郁而终于原籍,翁、谭二人,同年情谊颇深,又在书法上相互推崇,衍生不少佳话,方家自可查阅,不再赘述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07 10:49:47
第八十九章 谭钟麟暗访船厂 严宗光再赴乡闱
光绪十一年举人,贵州末任巡抚,沈葆桢第四子沈瑜庆,号涛园,其女沈鹊应乃戊戌君子林旭之妻。严复感念林则徐、沈葆桢等数代爱国之心血,与这位同乡关系密切,今集严复《送沈涛园备兵淮扬》中数句,以观其不忘入福州船政学堂之初志也:
尚忆垂髫十五时,一篇大孝论能奇。
得志当为天下雨,惭负先生远到期。
单说谭钟麟,携同家眷,于光绪十八年闰六月初三出京,航海赴闽,十八日抵福州,廿一接收关防就任。闽浙皆为海疆要地,彼时台湾新设行省不久,日本与西方列强均虎视眈眈,谭公自然不敢怠慢,上任即着手选调人才,整军经武,购炮筑台,察吏安民,改革盐税,清剿德化县等处匪逆,采买湘米平粜救荒,至于文教方面,更是出资,如刻《明大政纂要》、《马端敏公奏议》、《主征君方书》、《武英殿聚珍版》等并各自写序作跋,不觉已是数月。这日略有闲暇,便邀同福州将军希元,记名道杨正仪及林承谟、杨永年等海军诸人去马尾考察船厂。这马尾船厂每年拨海关项下数十万两,自三年前福靖穹甲快船粗成后,竟再无一船下水,谭公想及甘肃织呢局,揣测马尾设厂近三十载,必有更多奸猾之徒宅窟其间,视为利薮,肆意侵吞,才会久久未有进展。然而诸人一进船厂,却听炉锤之声轰然于耳,一时大惑,有主事者来迎,谭公问及工期,却总言艰难,例数员绅薪水、学堂经费、匠夫吏役工食等月支如何,修理厂坞、采办煤铁、添配器具零星费用月支如何,总之是没有银子,是万万办不得事的。谭公见匠夫挥汗如雨,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能陈述福建藩库艰难情况,鼓励诸司勤勉出力,众人齐声答应。
归署之后,谭公立即将辅宸找来,命其次日着家丁粗衣,带些碎银,谎称去船厂寻访亲戚,以作暗访,辅宸依计而行,大方出手,获得船厂门丁好感,从而探出蹊跷,原来这造船厂内平日几乎无人干活,只把那锅炉烧的很旺,专门等候各级官员巡察,有人守在地势高处,远远望见成群着官服的人来,便马上将那锤子、扳手的敲打起来,弄得叮叮当当震天响,其实不过做做样子,直说的谭公怒极反笑,又一日,谭公干脆也换了便服,乘车至厂外数里,孤身自往那船厂走去,待走进门房,才亮出总督身份,门丁慌忙欲报,被谭公厉声叱住,并命其与自己同行,直进入船坞,所见果如辅宸之言,当下斥叫主事,主事识得总督,顿时汗如雨下,跪在地上,该死饶命的乱呼一气,谭公当下命将所有船厂在事领俸名单取来,冷哼一声,扬长而去。且说方回署不久,学政沈源深,布政使潘骏文,按察使张国正及在省各道司大员纷纷来访,谭公命将请进大堂,自己在后堂将名单细细看了一遍才出来,堂上已有十数人立待,见谭公神色严肃,皆不敢出声,谭公环顾一遭,方痛声道:
“今日诸位不请自来,想是已知缘由,昔年合肥傅相论造船之事,称造不如买,老夫尚嗤之以鼻,以为傅相贪些浮费,如今所见,是傅相早已看透眼下情形。我马尾船厂,起于艰难,倾承左文襄公、沈文肃公之心血,筚路蓝缕而来,耗资千数百万,进程却是这般,要老夫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福建百姓交代?也罢,当年老夫既裁得甘肃织呢局,如今也唯有启奏朝廷,再裁撤马尾造船厂,方能革此弊端也,至于文襄、文肃诸公之殷望,尽由老夫黄泉路上再领罪去罢。”
众人连忙来劝,有在闽多年之人回忆,说自沈葆桢离闽之后,造船厂的确日渐堕落,不过至今仍是大清唯一能造巨轮之厂,裁之实在可惜,左公前番来闽之际,本欲大兴改革,只是与法战事吃紧,未及腾手便已去世,后任者的确有心无力,不过现今谭公即来,所有在闽大员愿听谭公吩咐,尽心改革,以复当年之观。谭公知道,此人所说亦是实际情形,便慨叹道:
“诸位也知,这马尾船厂,虽衣食于我福建,但外间亦颇有微词,本来泰西制造之雷、快、甲船,即日新月异,我闽厂之前制造各船,闽江一役,不堪一击,沉毁殆尽,近年所造之‘平远’钢甲,历时最久,需费最多,北洋验收,较西人所造,仍相差甚远,其它如‘伏波’、‘琛航’等,马力仅二百匹,载勇运煤尚不及西人商船也。然而,若令闽厂追步泰西,改造新式巨舰,各位自问可有把握?何况当年左文襄公即定计,造船以煤铁为先,矿务为亟,机器料件必须潜心考究,逐渐仿造,方能自成杼轴,此乃左公之伟见也。而今一切购诸外洋,经手分肥,运脚、保险诸般费用浮多且旷日持久,无怪乎朝堂之上,久有裁撤之论也。非但如此,我学堂学生出洋期限短蹙,粗知门径便自诩成才,在工员绅,于西法知之更是了了,即便勤于监察,亦莫测精微,工匠招之既难,散之更难,此种种弊端,岂老夫所凭空捏造也?”
谭公见众人一时低头无语,良久,方又道:
“当然,朝廷之所以未兴裁撤,既念我文襄、文肃呕心沥血,更因我大清海疆辽阔,船政为自强之本,籍此成就人才,认真制造,庶几权操在我,不必仰给于人也,诸位大人皆为我朝廷栋梁,务要同心协力,方可为继也。”
诸人连连附和,其后谭公不顾外间怨言,着手整饬,严核要工,追缴借款,裁汰冗员,删节浮费,至调赴两广,不到两年时间,造成两船,可惜继任者再无此般尽力,再后洋务渐败,终至光绪三十三年,谕令马尾停止造船,其后几经变化,至今惟剩废墟一堆,令人唏嘘也。
转眼已是光绪十九年,康有为所著《孔子改制考》已传至闽省,延闿、辅宸等常有议论,谭公也读了数页,隐隐觉得其寻求变革之意图虽好,但全数否定之后诸贤,一来定然树敌太多,二来方向未必正确,恰该年恩科秋闱,谭公命延闿回乡应试,而严复则自京回乡入闱,完结之后,投贴来访,谭公与之深谈数次,更觉迷惑,这日闲暇,携了恩闿、辅宸,邀严复重游紫盖山,廿五年前旧事,恍若隔世,几人上了山路,人渐稀少,恩闿、辅宸脚力健旺,早奔向前,只听谭公边行边道:
“昨夜拜读诗作,见有‘无双岂独楚王信,千秋无复文信侯’,倍觉慷慨,只是又见‘末流岂肯重儒术,可怜论语供烧薪’之句,大惑不解,又陵兄既已看轻科举,缘何数度乡试?”
“恩帅见笑,宗光归国之后,满怀一腔热情,意欲改革,然而庙堂乡野,一如从前,宗光百呼不应,由是妄图科举求事,以成抱负,奈何功力不济,乙酉科、戊子科、己丑恩科皆落孙山,今科自觉更是无望,本不欲自觅其辱,只是北洋学堂总办之职,根本不预机要,百无聊赖,是以借此南行,一来可以拜祭先人,二来再受恩帅指教,抑或略有差遣,再则,久闻张香帅(张之洞,号香涛,时任湖广总督)锐意改革,或许能有用武之地也。”
谭公点头道:
“又陵兄之心境,亦属常情,不过老夫以为,总办一职,看似不预机要,其实非同寻常,今小兄所以百呼不应,盖因我民对西洋诸事知之甚少,中土士大夫欲通西学,而以习其言语文字为畏途,又无速化之术,北洋水师学堂虽小,然已聚集大半有心于西洋事者,小兄之所知所讲,必潜濡默化,孕育于诸子之心也,来日诸子师承小兄,肩我华夏,岂可看轻矣?班孟坚(班固)曰:不能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群而不足,争心将作,以小兄之聪悟,断可参透矣。”
严复怔怔想了片刻,方慨然道:
“恩帅果有化朽之力,如此一想,倒也觉得有所用武也,难怪恩帅始终不愿差遣宗光,是因早有远见矣。”
“哈哈,又陵兄谬赞,老夫不过是想,林文忠、左文襄等虽有赫赫功业,然其最益于华夏者,乃首创诸务,力图改革,引领一时潮流,想数百年后,功业虽不至湮,而首创之功必显也,小兄倘能首创泰西诸务,自是功德无量也。”
严复忽而呐呐道:
“可惜宗光辜负恩帅厚望,前几年苦闷无比,无聊染上吃烟恶习,今听恩帅提及林文忠,羞愧欲绝也。”
“嗯,小兄吃烟之事,老夫略有耳闻,当时亦颇失望,不过想及小兄久以英雄无觅用武之地,难免郁郁,便也了然,只望今后小兄能力图刷新,以不负才望也。”
两人停于一块大石之前,坐下喘息,谭公见严复犹在自责,便打岔道:
“郭筠老生前以为小兄最通中外之事,以小兄之见,我华夏者,天府之国,土广民众,有数千年之教化,何以顾今之局,屡屡受制于人,饮恨受辱也?”
“唉,愚以为木老而枯,人老而病,国之教化,盖已老矣,千年以来,日见凌夷,代不及代。观之风气,随波逐流,不复能有树立之意。将欲如汉之党锢,唐之牛李,宋之蜀洛,明之东林之争,而亦不可得焉,岂能与泰西诸国比哉?”
谭公点头道:
“太史公曰:物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穷变通久,使民不倦,古人诚不我欺也,小兄以为,眼下可有变法之机?”
“所谓机缘,看似天意,实则人为。夫以数千年之教化,以成今日之风俗,欲革两千年之积习,而救四万万之同种,断难骤行,然国之危亡,未必不迫眉睫也。宗光今绝科举之念矣,即谓科举,亦今日危势之一由也。科举之道,取今日之人材,而人材墨守八股,难有警醒之觉,而不若此之人,其挫折困死于此世者,不知其几矣。愚观泰西之事,穷而知变,故能与世推移,而有以长存,中国倦不思通,彼所守者,不过流俗之习气,为己之私心耳。观今日之风俗,世人多有宁视其国之危亡,不以易其一身一瞬之富贵矣,人臣之罪,莫过于此也。”
“小兄谓之大势岌岌,不治将亡也,我华夏有四万万之众,地大物博,所谓瘦死之驼,小兄之言可有悚听之嫌?”
“宗光留洋之际,备查西学,有英国达尔温(今译达尔文)氏曰:生灵存行于世,托物以养,不能不争,既争,则优胜劣败,劣者之种灭而优者之种传,既传,则复于优者中再争,而尤优者获传焉。如今寰球人种,夫白种、黑种、棕种、红种,皆有异于黄种也,我华夏人虽有四万万,然代复一代,代代劣败,则何足为恃矣?自虎门一战,迄今五十余载,恩帅岂不知人多势众,在枪炮之前不堪一击耶?此氏之作,曰《物种起源》,三十年前刊行后,寰球皆为震撼,泰西之学术政教,一时斐然也,故西人谓之耳目一新,更革心思,甚于奈端(今译牛顿)氏之格致天算也。观泰西之日进千里,而我泱泱大国,固于旧学,彼进我退,恩帅前番恼于西人造船之术,日新月异,不过冰山一角矣。”
谭公咋舌道:
“泰西变化竟是如此之巨也,老夫自诩开明,犹闻所未闻,然总理衙门,合肥相国等应当熟知,为何不为广播耶?”
“唉,方才恩帅亦曰,中土欲通西学者,以其言语文字为畏途,以宗光自认略窥门径,读《物种起源》犹倍觉艰涩,何况从未接触者,而所谓总理衙门,不过为权贵把持,通晓一二更是寥寥,想来无论郭筠公,曾劼候,乃至区区在下,归国之后,并不重用,乃庙堂之上毫不重视矣。”
提起郭嵩焘、曾纪泽,均已陆续过世,不由感叹一番,两人坐了一程,重又往山顶攀去,只听谭公道:
“又陵兄既学贯中西,这《物种起源》,可否为我民译之?”
“承蒙恩帅抬爱,这《物种起源》一书,涉及巨广,宗光即便倾尽心力,恐怕亦难成事,不过西方有一赫胥黎氏,乃达尔温氏门徒,其作相对通俗易懂,译之约略为《天演论》,宗光倒可试之,也算略尽绵薄矣。”
“这赫胥黎氏尽得达尔温氏真传?”
“愚以为其深度及广度虽皆逊,然言语胜之,赫胥黎氏厌极哀生悼世,而喜沉毅用壮,与荀子所谓制天命而用之略同也。譬如恩帅方才引用班孟坚‘能群’之说,赫胥黎则云:人之由散入群,原为安全便利,与兽禽下生无异,夫群之既为安利,则天演之事,物竞之烈,将使能群者存,不群者灭,善群者存,不善群者灭,灭者,不可见也,故而所剩人皆能群也。而群者之众,民既成丁,功食相准,民各有畔,不相侵欺,而人与群两害相权,己轻群重也。”
谭公皱眉道:
“由此说来看,与班孟坚之说无异于本末倒置也,该氏能自圆其说乎?”
“达尔温氏之思想,概括言之,无非‘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物竞者,物争而自存,天择者,存其宜种也,非特人类,天下生灵万物,尽皆法之,达尔温氏之论,乃凭寰球采集诸多实证而出,铁证如山,令人不得不服,赫胥黎氏继承其说,自然亦非凭空矣。”
说话间,二人已登上一峰,当时秋高气爽,放眼望去,江山青秀,村郭井然,而谭公心间,却似一片阴云,自恨已是垂垂老矣,否则定要环游泰西,以见真章也。正沉思间,恩闿与辅宸叔侄却已自前返回,辅宸担心祖父劳累,便劝归去,严复也附和相劝,谭公自觉体力不济,不再固执,只对辅宸道:
“汝与三叔(指延闿)皆奉康南海所论为圭臬,殊不知严子之论,又成一家,迥异于康氏,而更有新意矣,趁如今严子尚未北行,汝等当该拜入门下,聆听真言也。”
严复忙道:
“岂敢岂敢,今日所论,实乃恩帅言语所激而至,平日并无此番思想,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当然,若只听些泰西趣闻,他国风情,倒可以博得一笑,鄙人陋舍,随时欢迎贵客也。”
“又陵兄也无需过谦,试问我大清子民,于泰西之见解,可有人能与小兄齐驱也?老夫以为,小兄也该学学康南海,自成一说,于当下形势,将大有裨益也。”
“多谢恩帅看重,宗光归家之后,必深思之,以不负恩帅之厚望也。”
当下几人沿路下山,谭公又将林则徐、魏源、龚自珍等一系列睁眼看世界之行径渊源,约略说出,鼓励严复继承之,直说的严复热血沸腾,当即潜心译书,并以“信达雅”之论,成为后世翻译之成例。两年之后,《天演论》脱稿,尚未正式刊刻,已抄行于世间,成为经典,加之其于天津《直报》所刊诸文,成为维新思想根基之一,终至为天子召见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07 11:14:30
第九十章 起风云备兵台海 寄和谈北洋覆没
翻译之学初兴,许多人并不尽心翻译西方哲学、科学要著,却忘情于言情小说等,以图牟利。终致严复不堪忍受习气,决然辞去译书局总办一职,并写下《甲辰出都呈同里诸公》长诗,慨叹“乾坤整顿会有时,报国孤忠天鉴之”,今择改其中数句,以观名士心境:
诸君且尽乘时乐,皂袍演说恣登堂。
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华夏荡子肠。
且说光绪十九年福建乡试揭榜,严复果然再度名落孙山,遂绝意科举,这日来同谭钟麟辞别,谭公邀至内堂,攀谈起来。只听谭公道:
“严子此番北上,必已踌躇满志,老夫本应奏乐设宴,广邀宾朋,奈何家国危累,你我均是忧心忡忡,怎堪靡靡之音!由是只摆便宴,还望又陵兄莫要责怪也。”
“恩帅何必客气若此?宗光本是无名之卒,承蒙恩帅高看,虽九死不能略报一二,此躯唯愿献与家国,略膺厚望也。”
“小兄志向高绝,思虑深远,老夫虽是病躯残年,尚有甚多头绪不得其解,今日一别,未知此生尚有机缘聆听发聩高论否?”
“宗光惭愧,日前所论者,亦非晚生独创,不过剽窃西人之说,略加敷衍尔,要论高瞻远瞩,恩帅与左公、沈公数十年前之举,启宗光等孩童之萌,方属实至名归也。”
“哈哈,我等莫再落入彼此吹嘘之嫌也,这数日未见,未知小兄精进如何?”
严复敛容沉声道:
“恩帅过奖,晚生近来思索,读书德智,尚在其次,惟能以宇宙为我简便,名物为文字者,斯真学耳。大宇之内,非有神也,无非质力相推,万物皆赖其质,力亦如此,然无力为驱,质无所动也,是以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也。自达尔温氏所论,进者存而传焉,不进者病而亡焉,一家一国之中,无论人之多少,倘不进取,智力如故,则近亡灭矣。华夏欲有所起色者,必用众子民之才力心思,与外斗,与内斗,而终胜者乃日昌也。”
一番质力之论,甚是艰涩,谭公一时难以洞悉要旨,只好皱眉道:
“如何能用四万万子民之才力心思,同力合志,联一气而御外仇耶?”
“一言概之,无非结百姓之心,而破把持之局也。遍览史册,自秦以降,两千余载,为治虽有宽苛之异,而大抵皆以奴虏而待吾民,上既以奴虏待民,民亦以奴虏自待,特形势骤变,无可如何已耳,非心悦诚服,有爱于其国与主,而共保之也。正如方才愚言,我华夏欲奋起直追,非全民致力不可,然民不自由,何以奋起?国何以自由也?民之无权,国何以有权也?民智若开,则下令如流水之源,善政不期举而自举。不然,则虽有善政,迁地弗良,淮橘成枳,一也;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极其能事,不过成一治一乱之局,二也。是以才成我华夏两千年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势矣。”
谭公想及林公、左公乃至自身诸事,果有人存政举,人亡政息之情,怔然良久,方转而道:
“严子之论,殊为激烈也,较康南海之语,犹有过之。”
严复哂然一笑道:
“康南海之论,糊弄自幼饱读至圣先师书论者,犹自不能。其主旨无非强调夫子主张革新变法,而非守旧复古,此亦无甚大错,只是其断言后代曲解原意,两千年来皆读错了书,乃是不能与时俱进,恐难服众也,至于《新学伪经考》等所举张,仍是夫子万能论,殊不知,西人数千年并不知有孔氏哉!是以有谓西学以新为贵,中学以古为贵,此两者判若水火。我辈之人好古而鄙今,西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却在寻求学术政化之极则,以使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也。”
“只是我族传衍至今,圣人之学已植入骨髓,又陵兄推崇之张香帅,亦有中学为体之论也。”
严复点头道:
“晚生何以不游说恩帅激而进之?非时宜者也。泱泱大国之中,知晓危难者庶几?恩帅与香帅等列位其间,已属难能,如康南海等振臂而呼者,更是少之又少,故而晚生从不论其是非,盖因其所作所为,开蒙意义重大也,倘数万万子民尽沉迷于天朝上国而不自知,畏变革如蛇蝎,遑论其何体何学乎?”
谭公连连点头,继而叹道:
“朱子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然儒学亦经竹帛烟销之巨灾,而今就算仲尼复生,犹未知尚须几多血泪纷争也。”
严复亦叹道:
“其实西人亦曾深历黑暗矣!其三百年前始知地为行星,而非居中恒静,是以民智大为进步,彼时为此说献身者不知凡几;如今终知人类者,亦为生类之一种,为天演之一境,而非上帝特造也,此说初立,世人亦大骇,守旧者,不惜杀人以灭其说,然证据厘然,弥攻弥固矣,乃知其不可撼也。”
“惟愿此变,能温和为之,莫使我华夏英杰,徒流血泪矣!”
严复亦慨叹附和,少时酒菜齐备,宴饮祝词,不必细表。其后严复虽参与维新运动,但与康有为等始终未曾合一,戊戌政变后,论康曰:“轻举妄动,虑事不周,上负其君,下累其友。”辛亥之后,思想渐趋保守,反对革命,大约即是不忍流血过多,殊不知其事态已非热血不足以转圜矣。严复之译著众多,振聋发聩,醒世之功,绝不可没,民国十年十月廿七日,严复病逝于福州,遗嘱仍告诫子孙:事遇群己对待之时,须念己轻群重也。今录其为《大清国歌》所作之歌词,顺拜先贤百年之祭矣:
巩金瓯,
承天帱,
民物欣凫藻,
喜同袍,
清时幸遭。
真熙皞,
帝国苍穹保,
天高高,
海滔滔。
不觉秋尽冬来,又是一载,光绪二十年甲午,恰值慈禧太后六十寿辰,自有一番恩施,正月间加谭公太子少保衔,又赏寿字蟒袍、福寿字蟒袍褂料各一,荷包、大缎帽等物繁多,少不得具折谢恩一番。然而,其后方才知道,恰是该年正月间,属邦朝鲜全罗道爆发的东学党起义,埋下了华夏近代史上最屈辱的年份之一的甲午战争的导火索,方家早有论断,无需赘言。今略引严复于直报发表的《原强》一文中数语,以观有识士子之忧也:
“华夏极弱不振之势,深耻大辱,无可讳焉,日本以寥寥数舰之舟师,区区数万之人众,一战而翦我最亲之藩属,再战而陪京戒严,三战而夺我最坚之海口,四战而覆我海军,而今畿辅且有旦暮之警矣,则是民不知兵而将帅乏才。殿阁宰相,六部九卿,廿四行省之督抚将军,无一人足以胜御辱之任者。”
单说谭公一线,先是四月孙婿尹铭绶得中会试榜眼,作书去贺,谁想六月廿一,风云突变,日本于丰岛海域偷袭北洋水师运兵船,不宣而战后,年少气盛的光绪帝在翁同龢、李鸿藻等人支持下,不顾后党反对,于七月初一与日本明治天皇同日发出宣战上谕,战争爆发。朝廷事先已电命各海口预筹战备,谭公总督闽浙以来,早将闽海一带探查清楚,在福州口以芭蕉尾、长门、电光山三处连设三道防线,命福宁镇总兵曹志忠率兵严守;厦门海口,则命福建陆路提督黄少春提五营兵力亲自坐镇。谭公深知,自同治十三年试图侵占台湾失败,到光绪五年吞并琉球,日本始终对台湾心存觊觎,当即与台湾巡抚邵友濂筹划,命福建水师提督杨岐珍亲率兵勇三营赴台,后又续派两营,给饷银六万,毛瑟枪一千五百杆,马梯尼枪五百杆并炮弹军装等以支援,又拨银两万四千两及枪支数百于南澳镇(时属福建)总兵刘永福,令其再募黑旗军数营,以图保卫。恰七月十九日,福州将军希元病逝,朝廷电令谭公兼署将军一职,七月廿三日接印,于是浙、闽、台三省军务,总肩一身,谭公素来小心认真,此时焉能不殚精竭虑,勉力支持哉。这日,布政使黄毓恩来谈,说起军费支绌,欲借洋款,只听谭公道:
“当此危急之时,此举自也无可奈何,只是前番所借洋款,赔贴磅价,可谓负累无穷,老夫前闻上海德华洋行不论磅价,藩台是否已着人迅速联络?”
“谨遵制台吩咐,已有音信,此番来与制台通报数目,计眼下所需,以八厘起息,借规平银五十万两,分作五年十期归还,当可周转,制台以为可否?”
谭公点了点头,见黄毓恩有所支吾,欲言又止,便道:
“黄大人有何话语,明言便了。”
“是,属下听闻合肥傅相严令北洋水师避战不出,莱山尚书更是得承太后懿旨,力言战不可恃,我福建本就弱小,藩库更是异常空虚,何不效仿京畿之道,保船以守之也?”
所谓莱山尚书,是指谭公会试同年榜眼孙毓汶,与状元翁同龢素来为敌,此人乃慈禧太后最宠之汉臣,为探消息,不惜与李莲英结下兰谱,因其每每代表太后,坊间戏称其语为“小圣旨”,甚至有“圣旨遇上小圣旨,自然只能更小”之传言,谭公在京师虽与之多番委蛇,却也属实不喜其人性格。如今见黄毓恩将其搬出,当即沉脸道:
“老夫前番已上折奏,宜合南北洋兵船,先据朝鲜以攻日本海口,不能坐待失机,朝廷既不能用,又岂能折老夫之志哉?”
“可北洋财大气粗,都取保船之道……”
谭公怒极反笑道:
“我马尾船厂日掷万金以制船,所为何意?即为今日也!倘若不能略收一效,何以谢天下?何况船既不能战,保船复又何益?”
“可是……”
“罢了,黄大人莫再多说,只要老夫还在此间一日,就绝不做什么保船避战之事,台湾孤悬海外,本即难援,一旦停船,与弃之无异,如此,将使我一省赤子作何感想,谭某将何颜苟活于世间?”
说罢一挥左手,乃是送客之意,黄毓恩悻悻而去,延闿自后堂进来,见父亲气息犹自难平,忙劝道:
“父亲千万保重,莫要气伤身子!”
谭公愤然道:
“你也听见了,都是些什么话?难道当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果真已折断彼等脊骨耶?”
延闿忙道:
“父亲请勿大声,谨防好事之人小题大做,四处播扬,孩儿听说,彼等避战,皆因秋来十月为太后筹备的大寿庆典,父亲身受太后重恩,恐怕也不宜过于声讨,免的多生事端。”
“哼,为父受的是朝廷之恩,非私恩也,若为一己私欲,而误万里河山,彼等终将万死难弥其咎也!”
“父亲……”
谭公不耐道:
“好了,汝也不必说了,让为父清净一会儿!”
延闿只好应声,低头退出,谭公瘫坐椅上,不免长吁短叹,旁人倒也罢了,谁想延闿年仅十五,时时跟随身侧,却学得如此圆滑,不由想起宝符逝时也是此般年纪,其天资虽未必及得延闿,然性格品质却是可贵至极,倘使活在世上,已逾而立,恰是杀敌报国,血染征衣年纪,那曾想天不假年也。最可气那个袁世凯,当初也曾同宝符肆耍过,却偏偏投靠李鸿章门下,这次处理东学党事件,忒是不力,中了倭寇奸计。转而又想日本国既然早就处心积虑,袁世凯恐怕也无法左右时局,而自己又如何能左右时局呢?方才黄毓恩所说也是事实,自己闽、浙、台三省本在要冲,偏偏福建水师仅两舰能用,从事联络及转运物资算是聊胜于无,至于作战,航速、护甲、舰炮等远逊北洋,恐不能与敌人随意一舰匹敌,至于藩库军费,更是捉襟见肘,远不及西北贫瘠之甘肃也。想到甘肃,近年基本安靖,自己与杨昌浚交接时,藩库尚存一百余万两,当时即交代此项为防西域之专用,今又六年,就算积累不到两百万,也差不太多,而常备甘军仍嫌臃肿,倘拨出马步各四五营,银三五十万,足以用一年余,无论是拱卫京师,抑或驻防辽东,总强于闲置也。当下腹中拟折,并如何与杨昌浚措辞也想了一番。许是方才大发雷霆,一时竟无人敢来打搅,不觉天已渐黑,也懒得点灯,竟昏然睡了过去,恍惚间觉得人影晃动,有光亮起,睁开眼来,却见堂内已燃起一盏灯,延闿正跪在脚前,李氏方将灯芯挑亮,见谭公已醒,忙也过来跪下。谭公揉揉眼睛,端直身子,只见李氏拿肘撞了撞延闿,延闿温顺的磕了三个头,方道:
“孩儿方才出言无状,惹怒了父亲,并连累母亲,请父亲责罚。”
原来延闿退出以后,觉的父亲发怒,有些忐忑,他自小孝顺无比,便去后堂告诉了母亲。李氏自光绪五年初与刘氏同日为谭公所纳,虽连诞三子,却始终以奴仆自待,钟氏过世后,甘愿听刘氏吩咐,吃饭都不肯上桌,浑然已无之前万里报恩那种坚强决绝,平日教育三个儿子,倒是严厉,当下便命延闿候谭公晚饭时认错,未曾想天已大黑,饭菜热了两回,还不见谭公回后堂,便带了延闿而来。谭公暗想延闿现今之怯懦心性,或许由于李氏自小严教而来,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方道:
“不必了,你年纪尚小,阅历不深,为父也有不妥之处,先扶你母亲起来吧。”
延闿望了望母亲,不敢动弹,只听李氏道:
“老爷若对闿儿不满,请以家法严教,或者吩咐下来,妾身自有惩罚,绝不可姑息了他,走上歪路,更不可为他生气,晚饭都不肯吃,伤了身子,妾身要悔愧无及了。”
谭公温声道:
“好了,老夫方才想事情有些乏,就睡过去了,与延闿无关,更与你无关,走,去后堂就餐。延闿,快扶你母亲起身,你也长大了,以后别将这些琐碎烦扰母亲,害他受累。”
“知道了,父亲!”
之后令延闿送福梅归适善化唐赞慈,八月成婚,并顺便应乡试,是年中秋,虽天朗气清,谭公也因国事艰难,不许铺排,果然之后没几天,便传来八月十八中日舰队攻战于黄海大东沟之讯,北洋舰队有赢有输,超勇、扬威、致远、经远先后沉没,福建船政学堂杰出学生黄建勋、邓世昌、林履中、林永升等诸舰管带与近千名官兵同为存亡,从容赴义,谱写了华夏儿女抵御外寇不屈之篇章,我辈永不能忘。旗舰定远、镇远在刘步蟾、林泰曾指挥下,面对五艘敌舰之包围,奋力还击,等来“靖远、来远修竣归队,平远、广丙鱼雷各艇亦俱折回”,军威重振,迫使日舰仓皇而逃。只可惜陆军主帅叶志超等作战不利,平壤大败,溃退至鸭绿江边,主和派占据上风,李鸿章严命北洋水师龟缩于威海卫内,不许出战,终致刘公岛失守,提督丁汝昌自杀报国,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矣。危难之际,清廷见淮军无可依仗,方又想起湘军,遂命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刘坤一为钦差大臣,率湖南巡抚吴大澄等湘军诸部远赴辽东,终也未能挽回败局。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11 15:09:12
第九十一章 订耻约蒙辱马关 奋浴血饮恨台湾
光绪二十年,甲午战争爆发,丁忧在籍的湘军名将魏光焘率军随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南巡抚吴大澄奔赴辽东,次年二月初七,在牛庄以三千湘军对战两万日军,血战一日,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要塞,几近全军覆没,上演了五十年湘军为国征战最后的悲壮,光焘字午庄,此即“午庄战牛庄”的典故,今将彼时魏光焘激励将士之诗录下,以观英雄之品性:
东洋小丑犯牛庄,士尽争先血染冈。
大炮长枪何所惧,要凭胆剑斩豺狼。
单说谭钟麟,正着手调派福建候补总兵廖得胜、海坛协副将佘致廷、福建候补道杨汝翼等各带兵勇赴台,欲同台海共存亡之际,却于光绪二十年十月廿三日收到总理衙门电报:昨日圣谕调谭钟麟为四川总督,闽浙总督着边宝泉补授。谭公闻讯大怒,猛拍几案,竟至左臂挫疼至不能举抬。慨叹当日陕甘任上,听闻对法国大捷后却要赔款求和,本对朝廷不抱希望,六年前既已辞归,偏偏又应诏入京,以致今日再度失望之境也!显然自己于闽浙之所为,已为求和派所难容忍,调去四川,剿匪安民,远离海疆,总不至再影响“大计”。谭公甚是不甘,转而想起左公当年为船政拖延于闽浙之事,心下渐有主张,当下不回总署电报,专待圣旨,之后谢恩时再请求入觐,大约不许,但圣旨来回,总能拖上一两月,再等待新任总督边宝泉及福州将军庆裕各自莅任交接,能留一时是一时,暗中去信翁同龢等,四川一行或有转圜;另一方面,考虑到之后战局难测,发密信命南澳镇总兵刘永福择机隐蔽渡海来署,打算当面嘱托,以做最坏之打算。
尚在谭公任陕西巡抚时,边宝泉即在属下任督粮道,保障西征军粮,出力甚多,屡次保举,之后又于谭公总督陕甘时升任陕西巡抚,渊源深厚,自然深知谭公心性,自己近来本就疾病缠身,又值危急之际,乐的推诿拖延,一拖竟近半年。谭公则加紧政务处理,彻查闽海关税,缕陈船政情形,息借商款,蠲免盐厘,不觉已是冬去春来,海陆清军节节败退之讯不断,哪有心情度岁,元宵节后数日,日本占领刘公岛,刘坤一虽率湘军尚在辽东挣扎,但战争胜败已成定局,正月十九,李鸿章正式赴日议和,不久日本新编“南方派遣舰队”出现在澎湖一带,日本侵台之心昭然若揭。二月初,终于等得刘永福深夜来访,谭公忙命请进内堂,各行俗礼后,只听谭公道:
“上月廿七,海底电线中断,便再无台湾消息,老夫心急如焚,刘将军一路所来,可有日本兵船动静?”
“禀制台,前番已报有日舰出没于澎湖周遭,虽暂无干戈兴起,但恐迟早生变,这水线之断,定是倭寇作祟矣!台湾孤悬海外,饷需本就不足,一旦澎湖有虞,洋面为倭寇封锁,必成困守之势,制台应早做打算才好。”
“唉,刘将军,非是老夫推卸,调离闽浙的圣旨已颁下三月有余,老夫也不知尚能拖延几日,命你秘密来此,其实是做最坏之谋划也。”
刘永福瘦削而又刚毅的脸颊抽搐了几下,方道:
“不知制台大人所言之最坏,要到何种情形?”
“刘将军方才也说,日本对台湾志在必得,其实老夫最怕的,并不是其军舰凶猛,毕竟台湾东西近三百里,南北近八百里,山林层叠,沟壑曲折,易守难攻,倘果真倾我闽浙台三省之力,有将军等赤子奋力,有全岛数百万士民用命,未必不能一战。然而,此情此景,不能不令老夫想及当年,将军大捷镇南关后,有左文襄公等极力抗争,都难防有人暗中赔款求和,终成不败而败之局。眼下战局远远劣于从前,更无左公再世,我华夏恐要倍受其辱也!传言某相已经东渡求和,至时必有一番割让。日本欲鲸吞我大陆河山,尚要顾忌西洋诸国阻绊;但若谋我海岛,大约有人并不吝啬,至时无论两江、两粤,还是我闽浙诸省,条约之下,恐都难以接济,将军等要么承旨悄然撤退,要么陷身绝境,孤立无援,都难免我河山残缺,子民凌辱也。”
一番话早说的刘永福目眦欲裂,原来自打中法停战,清廷赐予其“依博德恩巴图鲁”称号,后任其为南澳镇总兵,实际相当于羁縻于小小海岛之上,弃之不用,已七八年矣,刘永福倍觉寥落,上年接到谭公札敕,调其赴台驻防,正打算一展雄风,杀敌疆场,哪甘心不发一枪,窝囊退出,当下牙关紧咬,沉声道:
“属下只是一介武夫,没有朝堂之人的见识,但白白将我数百里江山,拱手送人,不作一丝抵抗,则是我武人之耻也,久闻制台大人与左文襄公情意相投,必是同般人物,当不会令我束甲而返矣?”
谭公凄然一笑道:
“老夫就算再有不甘,又岂能抗旨不遵也?何况,至时老夫还不知身在何处,未必能与将军谋也。观十余年来形势,朝廷每作息事宁人之举,当年左文襄公挟西域之雄功伟业,对中法和谈如何抵制,也终未扭转乾坤,老夫恐怕更是不及先贤也?”
永福闻言怒道:
“那以制台之意,属下等惟有抱首鼠窜之一途?”
谭公忙摆手道:
“将军莫急动怒,倘果真如此,老夫年前即可西赴蜀中,又何必赖此不走,更无须拦下朝廷北调将军之令,而至密召将军来商矣。”
永福重重的点了点头,又思考了片刻,方道:
“制台大人说要做最坏之谋划,莫非已有计较?如需属下行动,尽可下令,属下愿以此躯,与台湾共存亡!”
“将军壮哉!老夫的确有一构想,不过却有强人所难之嫌,思来想去,四海之内,唯有将军可以托付,所以才自年前即嘱将军来此一会,将军军务繁忙,今日方能相见,倘将军果真有所触动,则我华夏之幸也!”
永福听得迷惑,连忙道:
“属下愚昧,还请制台大人明示。”
“其实远在十数年前,老夫虽与将军尚未谋面,但已听闻壮举,深感将军于越南之所为,颇似朝初郑延平之于台湾也,未知将军对郑延平是否熟悉?”
“制台是说郑成功么?属下所驻的南澳镇曾为其本营,有众多其人事迹传说,赴台以后,驻扎台南,更有延平郡王祠,所以对其行径,尚算熟悉,制台之意,莫非要属下学郑成功,再度起兵反清?”
谭公连连摇头道:
“将军误会了,老夫绝非要将军出尔反尔,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郑延平乃以前朝之名对抗本朝,将军可以类比,于台湾而言,倘一旦割让,是否我大清有似前朝,而日本则似当时之荷兰也?”
“属下明白了,制台之意,无论朝廷如何旨意,属下皆坚守台湾,与倭寇决战到底,倘朝廷不许,则可如郑成功般,自立一军,抗击外寇。”
“将军明鉴。老夫以为,台湾在将军手中,总强似在日本手中,纵是朝廷明旨不许,暗中也乐的顺水推舟也。”
“只是,属下虽经几番扩充,兵力也不过区区二千余,而最锐利者,黑旗军旧部,仅剩三百人,如何能有胜机?欲要广为买马招兵,又何来饷械等?”
“上月廿八,电旨曰户部已拨台湾军饷一百万两,令福建腾借,老夫以为,将军可截下此项,用于扩充,不过,台湾本即贫瘠,仅靠此项亦不能维持长久,还需再增几份筹码也。”
“请制台赐教!”
“将军与唐维卿(台湾巡抚唐景崧)中丞渊源深厚,当年于粤西便有情谊,他日形势一旦不幸为老夫言中,将军可首先尝试劝其自立,纵是不成,也应颁令各地,广开团练,以成百姓义军也。将军再凭名望,联系本地士绅,譬如工部主事丘吉甫(丘逢甲),颇有声威,诸生林碧玉(林昆冈)、客家人徐云贤(徐骧)、吴绍文(吴汤兴)等均有才气,倘能各练义军一支,与将军互为呼应配合,或许可收奇效。至于眼下台湾驻扎各营,除将军属下外,以新楚军营官杨紫云最为任侠义气,将军可以预为相约也。”
永福重重点了点头,而后磨拳道:
“制台谋划果然周密精细,实令属下感佩由衷,如此一来,属下敢夸口,纵是一二万倭寇来侵,也可无虞,至时要让倭寇知道,我华夏江山,绝非唾手可得之地。”
谭公赞赏点头,继而忧道:
“将军也不可过于乐观,日本既对台湾垂涎已久,难保不会倾巢而出,而台湾失去各省及朝廷支持,有似无源之水,将军用兵,最忌过刚过猛,恐为强敌一击得手,还宜采用守势,步步为营,伺机反袭,消耗敌寇,至时英、法等国倘若对日本不满,或许还有调停,是以纵使日本大军压境,将军若能长久坚持,拖入消耗之战,局势或亦有望也。”
“制台高瞻远瞩,属下谨记,永福定不会令制台失望,倘使台湾果真有失,定在永福横尸之后。”
谭公闻言已是热泪盈眶,五六年间,其因眼疾,素来清心寡欲,平抑七情,然而面对拳拳赤子,愿以生命而付家国,如何能不感动。这刘永福早年参与天地会,起兵反清,成立黑旗军,后为广西提督冯子材所败,避入越南,中法冲突之际,能搁弃仇怨,接受时任吏部主事唐景崧的联络,归入清军抗法,决战之时,在西线宣光城外堵河打援,可谓横刀立马,几经浴血,拼死抵挡,拖住大批法军,为东线冯子材等在镇南关、谅山一线的大捷创造了机会。而今再番置生死于度外,何其勇哉!在谭公心底,虽暂未与林则徐、左宗棠等并论,但其肝胆之忱,如何不感喟至热泪横流?不过想起江忠源、罗泽南等殒身沙场,又是何等痛惜,当下抹了一把泪水,握住永福之手,颤声道:
“刘将军要做郑延平,绝不必要做田横也!倘果真事不可为,多死无益,定要留得有用之躯,再报家国也。”
“这,还请制台体察,属下绝不愿做退路之想。”
“非也,非也,老夫并非要将军思考退路,只是希望将军审时度势,切莫做无谓之牺牲也。”
当夜用毕简宴,竟已鸡鸣时分,谭公亲乘马车送刘永福至码头,一路谆谆叮嘱,直目送永福登上洋轮而去,才依依回转,掀开车帘而望天空,星光璀璨,想及黑旗军乃以北斗七星为令旗,不由默默祷念一路。且说清军于是年二月初八失牛庄,十一失营口,十三失田庄台,辽东已无险可守;海军方面,廿七日,日军不顾瘟疫横行,以绝对优势兵力攻占澎湖。次日,李鸿章在马关遇刺,日本担心列强干涉,宣布承诺休战,双方就条约反复谈判,日本以战胜者姿态,又截获了李鸿章与清廷来往电报,知晓了清廷的毫无底线,光绪廿一年三月廿三,丧权辱国之《马关条约》签订,清廷赔白银两亿两,割辽东半岛(后因列强干涉,以三千万两赎回)、澎湖列岛、台湾岛及所有附属岛屿(包括钓鱼岛)于日本,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四地为通商口岸,日本国民免税于通商口岸从事工商行业等,我华夏已毫无颜面自称也!廿八日,康有为作“上今皇帝书”,随后在京会试的十八省举人群起响应,一千二百余人联署,于四月初八提出变法自强之口号,史称“公车上书”,其中争议,自有史家论述,读者明鉴。
仍表谭公一线,于二月十七日交卸福州将军,三月初命延闿回湘与江西布政使方汝翼之女方榕卿成亲,而对台湾战备等正事,仍是不懈,直至即将解印,仍奏请将刑部主事俞振明、试用道赖鹤年等留于台湾差遣。三月廿二日,许是见《马关条约》已经谈妥,对日投降大局已定,上谕谭钟麟着调补两广总督,署直隶总督王文韶当即来电告知,廿五日,边宝泉姗姗行至福州,谭公遂交卸督篆、盐务及船政诸项,两位老友自少不得数番议论,几度叮咛,谭公一边等候圣旨,一边收拾行囊,终于四月中旬起行,乘船于四月十八日由香港行抵广州,两日后,前总督李瀚章命人前来交接印信,当即上任。
略述台湾一省情形,自三月廿四日唐景崧致电反对割台,廿六日以湖广总督署两江总督张之洞反对与日议和,四月初一,再请废除马关条约,却换来一纸电谕:
现在和约既定,而台民不服,据为岛国,自己无从过问。惟近据英德使臣言,上海、广东均有军械解往,并有勇丁由粤往台,疑为中国暗中接济,登之洋报,或系台人自行私运,亦未可知。而此等谣传,实于和约大有妨碍。著张之洞、奎后、谭钟麟、马丕瑶,饬查各海口,究竟有无私运军械勇丁之事,设法禁止,免滋口实。
四月十四,清廷正式批准马关条约,十六,日本准备武力夺台。廿八,清廷谕令台湾文武官员内渡。五月初二,在丘逢甲倡议下,台湾文武士绅推举唐景崧为总统,刘永福为大将军,五月初六,日军两万人在三貂角澳底登岸,初十深夜,李鸿章之子李经方在淡水海上与日本海军大将桦山资纪秘密签订台湾交割手续,次日,日军占领基隆,再次日,唐景崧逃往大陆,随后,丘逢甲亦离台,十五日,台北失守,刘永福率军节节抵抗,五月三十失新竹,闰五月刘永福接张之洞密电称坚守两月以待列强调节,各地义军遂齐聚新竹至苗栗一带,苦战五十余日,于六月廿四失苗栗,七月初二,血战大甲溪,初七,台中失守,初九,彰化失守,清将吴彭年、义军吴汤兴殉职,十一,失云林。刘永福组织精锐反击,十三收复云林,十四复苗栗,围攻彰化近一月而未克,日本陆续增派兵役七万余,将领杨泗洪战死,八月十九,云林再失,次日黑旗军七星队首领王德标率军于嘉义城外重伤日本近卫师团长北白川宫能久亲王,令其四日后毙命,随后两日,嘉义、苗栗再度失陷,九月初一,徐骧、柏正材、林义成殒身台南最后一道防线曾文溪,王德标、简精华下落不明,精锐尽失,台南已是无援孤城。
清廷既已明谕不准援台,谭公自也难以公然抗命,于闰五月最后一次接济台湾旧枪两千杆、银三万两,称作“撤勇善后之用”,并去书好友谭继洵解释曰:“此次三万,以资助在台兵勇撤退为词,与札敕刘将军回任南澳镇之文,同解朝廷,当不以为非,此正而诘也,不可屡试。”八月十九,刘永福特使吴桐林抵广州,来见谭公,述说台湾饷尽粮绝之惨状,谭公之前听闻张之洞所筹资金竟被朝廷截扣,更知台南三面受敌,已无回旋,当下支走吴桐林,密令义民携银一万两,转交台南刘永福之手,并函嘱永福尊诺以留有用之身,九月初二,永福见信,亦知大势已去,仰天捶胸,号啕痛哭,众将齐劝,无奈只能将银两分发,搭乘英国商船内渡,一百四十余日的台湾与日血战无奈而止。今择录刘永福彼时之诗数句,以念当时英雄无奈之境地也:
师亡黄海中原乱,约到马关故土捐。
四百万人供仆妾,共吊沉沦甲午年。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11 16:25:36
第九十二章 涤风气禁赌两粤 假昏聩暗护义首
在上海筹饷的晚清名士吴桐林闻听台湾失守,极力打探刘永福下落,之后二人历经波折,相会于广州,生死患难之后,得庆生还,把袂呜咽,良久无言,悲从中来,以泪洗面。吴桐林奉命将留台及内渡详细情形撰稿呈明谭钟麟,以求善后,主宾回忆往事,不胜感慨,吴桐林当即作诗以记,今择录数句,以感情景也:
三千士卒埋锋镝,百万生灵葬海波。
漫说兴亡归气数,空使将军唤奈何。
且说光绪廿一年九月初,谭钟麟公务甚是繁忙,更兼宝箴、延闿二子皆带了家眷才从长沙来穗省侍,一时不可开交。初七这日,方就毕晚宴,正欲挑灯阅禀,忽报署外有姓刘者求见,谭公心下一动,不顾更衣,即向门外走来,果见署外立了三人,均是风尘仆仆,当中一名瘦脸汉子,正是黑旗军首领刘永福,谭公急走两步,上前来握住永福之手,摇动不已。刘永福目含热泪,痛声道:
“职镇折兵失地,罪无可恕,还请制台大人赐罪!”
说毕就欲跪下,谭公连忙搀住,颤声道:
“渊亭兄切莫自责,老兄为我华夏浴血,耿耿丹心,何罪之有?”随即将其身后已经跪倒的二人逐一搀起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快随老夫堂内叙话。”
“职镇败军之将,制台开恩不杀,愿已足矣,岂敢登堂入室?”
“今日之事,乃朝廷主张,老兄以一旅之师,外无救援,内无策应,纵是武侯复生,亦当束手,今既已平安归来,乃为喜事也。”
当即拉着永福,往大堂而去,命刘氏亲自奉茶,准备家宴,又命延闿、辅宸均来作陪,永福则介绍相随二人,较年轻者为其义子刘成良,较年长者则为部将陈树南,主宾各行过礼,才听谭公接着道:
“前日闻听台南失守,忧心渊亭兄之安危,而今完璧归来,可谓吉人自有天相,老夫心中这方巨石,也算着地也。”
永福起身离座道:
“职镇有负制台重托,非但未能保全河山,反致所部近乎覆灭,本该以身殉国,方不被耻笑,今觍颜苟活,却怎敢劳大人忧心!”
谭公起身将永福、成良、树南三人又一一按至座上,示意说话不必再立起,方道:
“渊亭兄差矣,切莫说日寇此次侵台,乃是穷凶极恶,倾其精锐,先后用兵近八万,老兄仅以数千死士,辅以万余义军,节节抵抗,坚守近半年,仅论战绩,能毙日寇亲王师团长一名,以及旅团长山根信成以下近五千人,战果已远胜黄海与辽东之和也,渊亭兄乃以孤军,成此巨功,试问天下人谁敢耻笑也?”
“只可惜仍不过是折兵失地矣!”
“渊亭兄切莫妄自菲薄,台湾一战,虽非凯旋而归,然足以令洋人知晓,我华夏江山,寸土寸血,绝非砧上鱼肉,他日中国子民,几番砥砺,必能重振雄风,一雪前耻。老兄之壮举,亦必能名垂史册也。”
正说话间,忽有巡抚署家丁来报,说马大人自觉大限将至,需请总督代递遗折,谭公听得大惊,忙对永福等道:
“渊亭兄且慢慢用膳,老夫去去就回,延闿,你平日就说敬慕刘将军,饭毕多同将军亲近亲近,等为父回来。”
众人应下,谭公示意辅宸跟出厅外,命其速去粤秀街公馆,命人洒扫房舍数间,以请刘永福等暂住。安排妥当,便带了侍卫匆匆往巡抚署而来,两署距离不远,不久便到,一路迎进去,直进了内室,只见广东巡抚马丕瑶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早有子女跪在两侧落泪,谭公见马丕瑶未醒,只低声问其次子翰林院编修马吉樟道:
“令兄尚未赶回么?前番皆说只是着了风寒,怎得如此严重?”
“禀宫保大人,家兄尚在路上,家父本有呃逆旧证,自来广东,对濡湿久不能适,又兼公务繁忙,常常夙夜不寐,气血早已亏空,半月前吴质卿(吴桐林)前辈来说台湾之事,家父忧愤无比,半夜吐血,初时也未上心,只按旧证下药,谁想愈来愈重,都是晚生不孝,侍疾不谨,以致天谴也。”
说及此事,谭公想起当初吴桐林来见,自己因诸事不便直说,便将其支到马丕瑶处,未曾想竟引起此事,不由暗自歉疚。这马丕瑶,较自己还小十岁,乃是同治元年进士,分发山西知县,丁戊年间,在山西救灾,颇受阎敬铭倚重,屡屡谈起,更多几分敬意,后来迭经升迁,上年丁完母忧,恰辽东战事吃紧,广东巡抚刚毅蒙召觐见,入值军机处,便令马丕瑶补授,今年正月方到任,目睹广东官场粉饰因循,民间赌盗成风,抢劫掠杀之案,时有发生,当即要行治理,无奈当时两广总督李瀚章并不支持,直到自己四月上任,才能一改前任习气,督抚合力,痛为整治。
只是当时形势,广东藩库虽年入近五百万两,略次于苏、浙、川三省,但仅马关赔款,即每年摊派广东二百余万,还需每年归还洋款百余万两,再加上各种协饷、捐派开支,根本入不敷出,自十年前张之洞主政两广,即视赌博行业为利薮,继任李瀚章更是贪得无厌,渐渐形成所谓“四成报效”之说,赌博行业每年公开捐效六七十万两,而私下贿赂官员、兵营各处之数,还在更多,可谓广东大小官员,几乎无不食利其间,于是纲纪法度,荡然无存。当时谭公会同马丕瑶,数番上折禁赌,但终因阻力太大,不得已开了“闱姓”一途。此种赌法,乃以闱姓商者,每逢会试、乡试、府试等际,取与试士子之姓为和,听人下注,谓之卜榜,最终某姓所中最多者为胜,赌商为了盈利,竟至以巨资疏通,左右科考地步,足可见其败坏。谭公最终主张,各种赌法,以闱姓最大,难以骤禁,但破除官商勾结,至少能正风气,遂奏请裁革“四成报效”陋规,令闱姓巨商承包,每年输资一百六十万者充之,而自总督以下不得更索一钱。至于其它,诸如花会、番摊、白鸽票、斗蟋蟀等各种赌博,全数取缔,风气初见好转,却也有大量充斥于赌场之流氓混混一时失业,四处啸聚,蠢蠢欲动,督抚二人正抓紧查办,哪曾想马丕瑶一病不起,眼见的难逃大去,之后广东政务,恐怕又要一番起伏矣。
正沉思间,却听马丕瑶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谭公忙上前握起手,触之冰凉,心下一紧,凄声道:
“玉山兄,愚弟来迟,万望赎罪也。”
马丕瑶挪动了一下头,又叹了口气,才有气无力道:
“愚弟已是油尽灯枯,这身后之事,要拜托宫保多多照拂……”
边说眼角边看向旁边,马吉樟忙起身,拿来一份草折,谭公约略一看,知道乃是遗折,心下不忍道:
“玉山兄大刀阔斧,锐意改革,乃我广东砥柱,而今才见起色,万不可萌生退意也。”
马丕瑶嘴角抽动,勉强做了个微笑的表情,才道:
“广东政局,本凭宫保支撑,愚弟愧不能再效驱驰之力矣,惟念天恩未报,地方事宜尚未就理,今后就更须宫保劳累也。”
说毕气息已是不匀,谭公连忙道:
“玉山兄莫再说了,且闭目休息片刻。”
马丕瑶微微摇头,缓缓道:
“愚弟大限已到,归去即在须臾之间,眼下还有一事担忧,万望宫保慎重应对。”
“玉山兄公忠体国,愚弟自惭形秽,老兄但有嘱托,愚弟一定谨记也。”
“唉,之前随同宫保全力禁赌,也曾料及,广东十数年赌风,一旦禁止,必有诸多游手好闲者啸聚……当时定计,宫保派军扫荡通省匪患,这省垣安危,则由愚弟负责……前番李芷香(李家焯)大令已经探得,有人近日欲在省垣作乱,今愚弟已无能为力,宫保不可不防也……”
说完最后几句,已是再无力气,缓缓闭上双目,谭公轻轻呼了两声,不见回应,摸见脉搏虚弱,恐怕已近弥留,自己在此,家属毕竟不便,遂向吉樟、吉梅兄弟告辞,一路忧心忡忡,回到督署,听见刘永福犹在与延闿等高谈台湾事,进的堂来,众人瞬即止声,延闿见父亲脸色极差,便低声问道:
“马中丞他?”
谭公摇了摇头,遂瘫坐在椅上,刘永福等几人连忙起身告辞,谭公精力不济,难以挽留,便着辅宸领永福等入住公馆,几人走后,又想起什么,便叫来幕客,命将自己账下养廉银拨三千两,送与永福公馆以用不表。众人走后,延闿搀住谭公,往内室走去,服侍卧到床上,正欲退出,只听谭公道:
“祖安,为父还有话要问你,你先坐着。”
延闿忙应一声,轻轻坐在塌前,良久,谭公才缓缓道:
“前几日要你暗自打听结交孙文一事,可有进展么?”
“回禀父亲,尚未见到孙文本人,不过,已经见过其一名同乡,号称是其左膀右臂。”
“怎么称呼?”
“此人名叫陆中桂,字献香,以号皓东闻名,自称与孙文儿时同学玩伴,无话不谈,孩儿已经取得此人信任。”
“嗯,你可转告这陆皓东,广州城内,统带巡防营卓团李家焯可能已经闻得风声,近期莫要轻举妄动,这李家焯同南海知县李征庸皆是刚毅所信任提拔,如今刚毅在太后面前风生水起,又有藩司(广东布政使成允)支持通气,如若被彼等捉到把柄,为父也将无能为力也。”
“知道了,父亲,我明日即去办。”
“这陆皓东知道你的身份吗?”
“父亲放心,孩儿对其自称谭三,是总督署一名杂役之子,并未引起怀疑。”
谭公点了点头,方道:
“万事还以谨慎为妥,你先去歇息吧。”
且说次日一早,巡抚署家丁来报,马丕瑶已经过世,谭公忙命人随带银两,前去吊唁,忙完已是中午,方回到督署,疲惫不堪,就报巡防营卓团统带求见,传了进来,只见一人满面精明,信步入堂,正是李家焯,谭公坐着拱手道:
“芷香大令可有急事?本座方自巡抚署归来,困惫已极也。”
“禀大帅,属下已侦得逆党行踪,彼等欲借明日重阳节扫墓之机,在省垣图谋作乱,大帅不可不防。”
谭公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方问:
“你说的消息可靠么,不知这匪首是谁,竟有如此大胆?”
“禀大帅,消息是彼等同党告密,应该可靠,这匪首,正是孙文也!”
“什么?孙文,哈哈,其乃狂士,好作大言,焉敢造反?芷香大令恐怕有些杞人忧天了。”
说着又是一个哈欠,竟闭目装睡起来,任凭李家焯唤了几声,故不应答,李家焯无奈,只能拱手行礼出去,谭公连忙唤出延闿,延闿闻讯早已着急,原来谭公自来广东,就闻听孙文大名,其人习得医学,在广州开中西药局,行医卖药,因西医见效快,治了不少急患,遂与尹文楷并称“杏林双帜”。孙文凭着职业之便,结交人士,才于年初创办农学会,听延闿讲,其在香港还创办兴中会,以振兴中华,挽救危局为宗旨,谭公颇有好感,遂命延闿私下着意结交。前日香港议政局议员韦玉派人送来密信,说是探得兴中会成员欲在广州作乱,已在香港聚集敢死队数百人,近日将乘船潜来省垣,汇合高州、惠州等地匪徒,以及当地帮会人员,攻打督抚等署。谭公接信暗笑,高州、惠州、潮州等处土匪,之前经派出广东陆路提督张春发坐镇,署提督总兵衔惠州协副将刘邦盛、记名提督吴次汉、署潮州镇王孝祺、署高州镇潘瀛、署高州府萧炳堃等率兵剿办,可谓一荡即平,如何能成气候,之前即闻粤俗好谣,每因小故转相附会,张大其词,以摇惑人心,不逞之徒则乘机撞骗掠夺,如今感慨果如所言也。然而昨夜经马丕瑶一番遗言,今日又有李家焯来报,估计孙文等事,亦有空穴来风之意也,谭公虽仅对孙文一知半解,但念其素来鼓吹振兴中华,也算有识之士,不忍其白白丧命,遂在李家焯面前装糊涂,以拖延时间,好让延闿悄悄透露出去。
挨得延闿走后两刻,谭公才命人请李家焯,这李家焯约略心有不甘,是以并未走远,听得传令,片刻即到,再次行礼拜见,谭公答礼后道:
“老夫精力实在不济,方才竟然昏睡过去,让芷香大令见笑。”
“大帅日理万机,恰值抚台大人薨逝,操劳过度,之前属下不知详细,冒昧求见,还请大帅恕罪。”
“哎,大令乃我广州护佑,军情紧急,何罪之有?方才一觉醒来,隐约记得大令说什么人要在广州作乱,情况如何,拿获了没?”
“禀大帅,作乱首领名曰孙文,据密探报,彼等首目将在双门底王家祠汇集,等候香港匪目杨合吉(杨衢云)所率会党敢死队以船抵达,乘明日重阳祭祖之机,谋反作乱也。”
“消息果真可靠?”
“大帅放心,此次告密者乃是孙文会党之一员,名曰朱淇(实为其兄朱湘担心受牵,假名密报),情况当属千真万确也。”
“既如此,传老夫札令,迅将双门底的黄家祠围起来,抓捕匪首,芷香大令,老夫当为卓团向朝廷请功。”
谭公故意将王家祠说成黄家祠,当然也猜测孙文等定然不在祠中,刻意显露老庸,李家焯闻言连忙阻止道:
“大帅且慢,此时彼等尚未现身,不宜打草惊蛇,属下已命人暗中盯住这处匪巢,待匪首一旦出现,立即拿捕,绝不令其遁逃。”
“芷香大令果然深谋远虑,是老夫考虑不周,哈哈,我省垣有大令这般善为运筹之人,彼等还敢作乱,不啻以卵击石也。”
“大帅过奖,属下此来,除了禀报军情,还请大帅务必下令,堵截香港来省各客、货轮船,一旦彼等所谓敢死队潜入省垣,四处安插,则难以收拾矣。”
“大令言之有理,防患于未然,实乃上上之策,只是,大令属下卓团,兵员紧张否?”
“人手尚算宽裕,属下已令千总邓惠良率勇赴王家祠匪巢,见机缉拿,至于来省客轮、货轮,属下已令把总曾瑞璠暗为留意,不过这登船搜查之事,非得大帅手令才不致多生事端。”
“这有何难,大令稍待即可。”
当下手书札令两道,着李家焯率邓惠良、曾瑞璠等查拿要犯孙文,所涉广州一切士、民、客、商并官厅给予配合,李家焯得令,满心欢喜的离去。谭公甚是疲惫,闭目靠于椅上,双目涩极,心潮却颇汹涌,此事情由,一旦被朝廷侦知,其后果无法设想,也不知自己所为,是否妥当,好在延闿处事灵便谨慎,应当不会有差错,心境渐为平静,不觉竟已睡去。再醒来时,日已偏西,延闿正在旁边摹字,谭公忙问情形,延闿答曰一切妥当,那陆皓东十分重视此讯,立即将同孙文商量对策,并且承诺,待稍后时机成熟,便将延闿引见于孙文,以了其愿望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11 16:58:37
第九十三章 悯志士计毁名册 献热血自入罗网
谭钟麟一生服官五十载,不乏文稿、诗作、书法等佳作,却罕见流传于民间,仅能从他人集册之附诗、附信、附文、序跋以及被珍藏的书法、碑刻、楹联、牌匾等作品处略窥一斑,今集其附于曾任甘肃学政的陆廷黻之《镇亭山房诗集》中诗作数句,略观其人豪壮品性也:
火尽薪传好共论,千波阖闢法乾坤。
狂澜须仗回澜力,如徙泑泽泻昆仑。
单说光绪廿一年九月初九重阳节这天,广州城内双门底王家祠内的云冈别墅周围,早自天亮之前,就已剑拔弩张,管带巡勇知县李家焯率千总邓惠良等隐于暗处,静待孙文等人到来,谁曾想直等到日已偏西,除了个别无名小卒出入外,竟然毫无动静。谭钟麟安心处理公务,直待得天已傍晚,才率督标中军副将斌成等往双门底而来,李家焯见总督亲来,连忙迎了上来,谭公问明一日情况,故意沉下脸道:
“芷香大令,巡勇这等阵仗,岂能隐秘,该匪生性狡猾,又焉得毫无察觉,看来今日事机已泄,大令再兀自等下去,恐怕已无必要矣!”
李家焯面带囧色,却又心存不甘,只嘟囔着解释道:
“密报所陈,匪等皆有短枪器械,属下不敢不多带人马,否则一旦接战,未必能稳操胜券……”
谭公哼了一声,打断李家焯道:
“老夫又没要怪罪,大令何必急于托词!”
这李家焯也是久居官场,焉能不懂察言观色,当下连忙躬身道:
“属下不敢,此次围捕,确是属下思虑不周,愿向大帅领罪。”
谭公见李家焯态度已软,料定已能掌握局势,脸色转即平和下来,悦声道:
“大令哪里话?老夫已经说过,并未怪罪于你,巡勇劳顿一日,纵无功劳,亦有苦劳,这领罪之说,就莫要提了。”
“多谢大帅宽宏,只是接下来该当如何,还请大帅指教。”
“事机既泄,却也不能无功而返,还是应该入这匪巢,看看可有蛛丝马迹能用。”
“遵命,邓将军,你速率一队,破门搜查。”
邓惠良等遵命而去,不久便进了云冈别墅,谭公朝李家焯摊了摊手,道:
“我等也莫枯立于此,不如去见识一下这匪巢何等模样。”
李家焯忙陪笑道:
“理该如此,大帅请。”
谭公当先而行,斌成及李家焯一左一右,进入屋内,却见是屋崇短大厘,能容千人,李家焯早将一把椅子扶正,请谭公坐下,看众勇丁搜索,谭公皱眉扫视,李家焯见状忙问:
“大帅可是觉得不妥?”
“彼等大可不必如此粗暴,此状与匪类何异?”
李家焯闻言忙又吆喝众人,仔细搜查,不要破坏器物等,不多时,便将一些嫌疑物品搜出,谭公看去,不过是一些报纸、草图什么的,有一张纸上竟然画了总督署和巡抚署的概况及冲击路线,心道之前密报竟也不虚,随即又搜出一旗,上面不书文字,只将旗面作蓝色,旗中置一射出叉光的圆形图案,颇有日照青天之像,深有寓意,正自端详,忽而又有人报在墙内暗格中搜到名册一本,拿来看时,却见上书“乾亨行”商号往来名单,翻开来看,除孙逸仙外,杨衢云、尤列、陈少白、陆皓东、郑士良、杨鹤龄等分然在列,这些名姓早为众人所知,皆是孙文一党骨干,只是名册之上,还有数百人,其中不乏省垣士商名流,更有那个戴罪潜逃的刘学询,格外显眼,谭公知道,倘若按名索拿,广东城内必是一番腥风血雨,端是不忍,不由想起爱徒饶应祺曾私讲一事,说其父饶廷梅早年在施南府衙做幕宾,咸丰初年查到康某造反,捕获首领后,还搜出名册四大本,上面勾连牵扯太深,饶廷梅于心不忍,竟趁众人不注意,将名册悄悄沉进了粪坑之中,最后官家查不到名册,只能处置了匪首,其余则不了了之。当下也有心毁坏此册,只是自己位居高位,哪里去寻这么个饶师爷去?想了许久,才只想出个缓兵之计,当下见勇丁搜查渐毕,乃对李家焯道:
“芷香大令,虽说搜出了这本册子,不能算是无功,但其上所画姓名,如杨衢云等,有谁不知,彼等闻讯远遁,其余之小角色,又未必属实,索之无味,实在令人不甘也!”
“大帅是否还有妙计示下?”
谭公点了点头,故意沉吟了片刻,方道:
“老夫倒有一计,不过还要大令再受累一番方可也。”
“大帅客气了,两粤文武,皆由大帅节辖,但有吩咐,属下等皆愿效犬马之劳。”
谭公点头低声道:
“老夫此计,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泄露,否则仍将无功也。”
李家焯忙将众人斥远,谭公才低声道:
“明日可将搜查情况早早通报,其他均如实,只是不提这个名册之事,方才老夫见彼等将名册藏得十分隐秘,其见到通报,或会误以为名册尚在,必定图谋来取,而能知道此隐秘之处者,绝非一般角色,大令就留上几名得力之人,守株待兔即可也。”
“大帅英明,只要能拿几个有名头的匪首,属下也就不会令大帅有失颜面也。”
“大令哪里话,无论是否有功,老夫都以大令为栋梁,哪会失什么颜面,不过,为了稳妥,老夫以为,还应该将屋内摆设恢复原样,以免引起怀疑,彼等若令无关人员来看,也不易泄露事机,除非确保来人能知这名册所在之处,方可下手擒拿,大令以为如何?”
“谨遵大帅吩咐。”
当下李家焯严命众勇丁将屋内整理,亲将那名册放于暗格之中,谭公见其面露阴笑,强抑厌烦,待得布置完毕,方对李家焯道:
“大令等着实辛苦异常,今日伙食,由督标升格款待,稍后听斌成副将安排,不过老夫还要提醒大令,明日之事,成败攸关,切不可再操之过急也。”
且说当晚总督标中热闹,谭公亲去敬了三杯,稍见闲暇,悄把延闿叫来,说明当时情况,命其速与陆皓东联系,设法销毁名册,延闿自去不表。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接到总理衙门电报,有旨广东巡抚着谭钟麟暂行兼署,谭公才卸了兼署广州将军不久,转又身兼督抚二职,却也难辞辛苦。直忙道午后,谭公正打算休息片刻,李家焯急匆匆亲自来报,接请进来,顾不得行礼,便兴奋道:
“大帅果然神机妙算,刚刚拿获了三人,其目名曰陆皓东,乃是孙文最信赖之匪目,听说于匪党内情无所不知,属下等详细审讯,必将彼等一网打尽,以了此事也!”
谭公闻听拿获的竟是陆皓东,当即心下暗自吃惊,自己只是想让彼等觅机销毁名册,谁成想却祭出如此重要人物,这陆皓东既被拿住,恐怕已难幸免,也不知名册是否销毁,心下有些着急,不觉厉声道:
“那名册是否仍然安在?”
李家焯闻言怔了一下,方惴惴道:
“禀大帅,这陆皓东忒也狡猾,先是派了两拨人前来探查,属下也的确按照大帅吩咐,没敢轻举妄动,这匪目来时,化妆成之前探查人员,入内后就直奔名册,等到属下等冲进去,名册已经化为灰烬,匪目还要举枪顽抗,被属下一脚将枪踢飞,才没有损伤。”
谭公当然对如何捕拿毫无兴趣,听准名册已焚,心下略安,但还要应付这李家焯,便故意沉吟道:
“唉,老夫昨晚久不能寐,总觉着何处不妥,方才想起来了,当时应该用一假名册替出,就不会有此闪失了。”
“大帅千万不要自责,都是属下托大失职,没能保护好名册,倘若真用假名册,保不准有人泄露消息,则不能令其上钩也,如今匪目既然就擒,只要严加审讯,与有名册也无差别。”
“嗯,也只好如此想了,对了,大令准备将这匪目交由谁来审讯?”
原来按照旧制,李家焯乃是军人,只管拿人,审讯之事,还要交给官府,谭公心想如果这陆皓东能交给自己指定的人,或许还有转圜,就算难逃一死,也可少受些折磨,所以才有此问,实指望李家焯请自己来定夺,谁知李家焯想都没想,接口道:
“属下已将匪目押送南海县衙,交由县令李特生(李征庸)专审!”
谭公看了李家焯一眼,心知陆皓东既然交给同为刚毅信任之人,自己已无能为力,遂点头道:
“如此甚妥,大令办了此事,还要严防香港潜来之会党,莫要使其再生变乱才好。”
“属下领命!”
送走李家焯,谭公久久不能平静,这陆皓东既然明知是一圈套,竟然自投罗网,其勇气,着实可嘉,只可惜自己虽贵为总督,却备受掣肘,无从相救,遂暗下决心,定要铲除刚毅一股势力,恰好次月,布政使觉罗成允一病不起,不久开缺,谭公将失去庇护的李征庸寻由撤任,降为通判归部铨选才了,此乃后话,略过不表。且说谭公将情由说与延闿,延闿亦甚着急,却也深知乃父难处,只能捶胸顿足,谭公看的不忍,遂劝道:
“此事懊恼已是无济,眼下还需谨慎,一来这陆皓东落入李征庸之手,必受酷刑,是否会熬受不住,吐露内情;二来陆皓东是否知晓汝之底细,而有牵连,此二事务必要私下打探清楚,早做应对,万不可再失先机,落入被动之地。”
“父亲放心,陆皓东乃是血性之人,既是自愿入瓮,必怀死志,至于孩儿底细,也从未向其透露,可以确保无虞,打探之事,孩儿定办妥切。”
谭公点了点头,转而又道:
“这陆皓东既折,汝与孙文结识之事,恐怕也将无功而返矣,眼下风声正紧,孙文必将逃离广州,汝等也需谨微慎行,暂时不得与其再有瓜葛。”
延闿点头道:
“大兄初次来穗,省垣尚不熟稔,孩儿与辅宸打算陪同畅游几日,至于结识孙文,本来还有一途,不过眼下情境,恐怕亦未必有用也。”
“唔!还有什么途径?”
“就是昨晚,孩儿与那陆皓东分别之时,其曰自己若有闪失,孩儿倘还有心结识孙文,可在南关咸虾栏天主教堂门外的石桥第六柱下置信一封约见,此处只有其与孙文知晓,不过孩儿听说今日咸虾栏李公馆也拿获两名乱党,孙文恐怕已不敢再去此处也。”
谭公心念一动,却又无什头绪,只沉吟道:
“嗯,此事且容他想,为父还需去趟粤秀街公馆,回来再看。”
原来谭公前日深夜将刘永福等安排下,昨日上下忙碌,未来得及去拜,直到李家焯来报,事情也便告一段落,遂带上侍卫,往粤秀街公馆而来,刘永福迎接进去,一番客套,谭公见永福气色大好,心下高兴,攀谈了一阵,犹未尽兴,便携手往粤秀山而来,此山虽是不高,却难得能窥广州全貌,谭公已数次登临,每每或立于南越王台,或者镇海楼上,感慨万千。而此次不带侍卫,仅由刘永福及属下几员武将相随,众人皆是便装,难得轻松,自是有说有笑,待得看见广州城依山跨海、地势雄伟之像,永福又难免想起台湾,众人感慨一番,谭公怀有心事,面色也自悒悒,永福焉能不察,当下示意众将先下了南越王台,分散四周把守,独剩二人,只听永福道:
“云帅(谭公自号云觐)似有难言之隐,卑职不敢妄揣,倘有能尽绵薄之处,但请吩咐则可。”
谭公长叹一气,方道:
“昨日省垣有匪党作乱,渊亭兄可曾听说?”
永福听得一怔,不解道:
“有所耳闻,说是抓了四五个人,起获洋斧十几把,这种小事,早年两粤时有发生,一个外委把总(九品)即可弹压,又何须云帅烦心也?”
“渊亭兄有所不知,此次乱党首领乃叫孙文,老兄可曾听说。”
“有所耳闻,人送外号孙大炮,四处鼓吹要想强盛,必先打倒朝廷,须变革天命,建什么民主国的,没有几个人将其当回事吧?”
“老兄觉得他的话无甚道理么?”
“这——卑职乃是粗人,不懂此等说法,也不去论什么大道理,此生若能尽职于守土卫疆,愿已足矣。”
“渊亭兄乃是直人,老夫也不绕什么圈子,仅就台湾一事,老兄能对朝廷毫无怨言?”
“怨言又能如何,之前云帅曾说,绝不令卑职做那出尔反尔之人,卑职料想此生也不会再做反清之举,莫非云帅——”
谭公做了个停住的动作,打断道:
“老夫已行将入土,又怎会有此妄想,只是对于孙文等心怀同情,彼等并非寻常烧杀抢掠之匪类,而且大多年青志壮,热血感人,老夫就算不能苟同其主张,也绝不愿广为屠戮也。”
永福连连点头道:
“云帅仁义为怀,永福也绝不愿当这等刽子手矣!云帅莫非是要打算,将昨日所拿之人保下,却又担心朝廷为难,故而心忧?”
“唉,昨日所拿之人,老夫恐怕已无能为力也,老夫虽居此高位,但毕竟才来不及半载,根基甚浅,而如今电报迅疾,昨日之事,朝廷恐怕早已洞悉,断然再难回旋也。老夫所忧者,乃是这孙文若不肯就此罢休,迟早要弄个满城风雨,至时必将成为老夫大敌,是以左右为难也。”
“云帅所忧,的确如此,不过永福既是粗人,如今又无权势,云帅相商此事,当是另有主张也。”
“知我者,渊亭兄也,方才老夫上山途中,想到欲解眼下困扰,非得当面劝谏孙文不可,然而此事一旦泄露,定下个勾连匪类之罪,老夫阖家,恐怕都将不幸也,是以想到能助我担当者,恐怕非老兄不可也。”
“云帅放心,永福入台之前,已深敬云帅为人,区区性命,原为大帅所执,只是,卑职对这孙文,毫无消息,如何联络也?”
“渊亭兄之高义,亦乃老夫所深敬,既蒙老兄垂爱,老夫也就尽力一搏也,孙文之联络,勿须老兄费心,但这避人耳目之事,却非要劳烦渊亭兄率属下操持不可。”
“卑职所率,但听云帅吩咐。”
“好,老夫是要确保,明、后两日午后至上灯时分,除手持谭三名帖之人,绝无他人能登这粤秀山,老夫就与其约于这南越王台上,看能不能见上一面,只是,无论结果如何,个中情由,万望老兄保密也。”
“云帅放心,卑职属下尚有数十得力将弁,此山仅有两路,守住各口,绰绰有余,至于隐秘,卑职起誓,若永福此生胆敢泄漏半字,当天打五雷,延祸全家。”
谭公连忙止住,叹道:
“渊亭兄言重了,老夫信得过!”
当下两人又就孙文谈论不少,其后,刘永福果然终生守密此事,而对于孙中山等革命党,也是大起同情之心,甚至有传其于晚年,加入同盟会之举,可惜至今尚无确证,不过,其热心搭救革命党人王和顺之事,早有史家备述。民国之初,刘永福曾应胡汉民之请,就任广东民团总长,之后因年老告还,而闻听《二十一条》签订之后,竟以年近八旬之身,通电反袁,慷慨陈词,请缨抗日,足见黑旗军魂赤子之心,堪垂千古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11 17:28:14
第九十四章 表苦衷谭公说理 订密约孙文离粤
光绪廿一年九月,兴中会干将、青天白日旗设计者陆皓东被捕遇难,拉开了仁人志士以鲜血铺洒近代革命之路的大幕,被孙中山誉为中国有史以来为共和革命牺牲之第一人,赞曰:皓东沉勇,其节之烈,皓气英风,仰止无穷。从那时起,华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今且录谭延闿民国十四年所作孙中山挽联一副,略观革命先辈之心境:
先觉觉后觉,先知觉后知,其自任天下之重;
有饥由己饥,有溺由己溺,微斯人吾谁与归。
孙文,同治五年生于广东香山,十三岁就读檀香山(夏威夷)教会学校,受基督教义中平等、博爱思想启发,又酷崇美国国父华盛顿之事迹,遂萌美式民主思想,十八岁回乡,复就读于香港维多利亚学院,入基督教,取“日新”谐音逸仙为号,廿一岁始学医广州南华医学堂,次年入香港雅丽西医书院学习五载,受《法国革命史》和《物种起源》等影响深刻,毕业后在澳门行医,再回广州开东西医药局,一在西关,一在双门底,开展革命思想宣传,光绪廿一年首谋广州起义,不幸胎死腹中,史家确证,毋庸赘述矣。单说是年九月初十情形,广州府巡防营统领李家焯对孙文一党大肆搜捕,兴中会秘密成员,“镇涛”舰管带程奎光等在咸虾栏被捕,次日,香港保安商轮船搭载兴中会敢死队员四百余人抵达广州,被李家焯率曾瑞璠等尽数拦捕殆尽。
谭钟麟早知香山县程奎光与其兄程璧光乃是福州船政学堂所出,程璧光更是曾率“广丙”舰浴血黄海海战,腹部中弹而不退,重伤日舰“西京丸”号,并回援定远、镇远,迫使敌舰逃跑,只是随着清廷割地赔款求和,北洋水师官兵俱被革职,前番程璧光回乡时,谭公爱其忠勇,亲自接待,并打算待其伤愈而重用之,未曾想兄弟二人因同乡之缘,竟与孙文结党,此番兄长远遁,程奎光被捕,谭公甚是不忍,却也毫无头绪,只是命延闿留言孙文,冀望粤秀山一会。
九月十二午后,谭公理完公事,复着便服,再到粤秀山南越王台等候,刘永福同上日一样,陪至台下,又与属下把守路口去了。谭公时而长立,时而久坐,不觉日已偏西,心下有些焦躁,默叹天意难料,幸好秋风渐爽,不致过于难耐。忽的见到永福往台下走来,身后跟了一人,斗笠遮脸,心下大喜,忙将椅子朝外放稳,端坐其上,只留下背后一头银发,随风微拂。顷刻,脚步声自台阶来至身后,来人抱拳道:
“末学孙某,谨遵吩咐,前来相见,敢问前辈,可是鄙友所识之谭三先生?”
谭公听其吐字铿锵,虽带有两粤口音,且语速不慢,但腔调尚圆,足以听清,谭公仍不回头,只冷笑一声道:
“当真是胆量不小,而今奸谋败露,全城通缉,竟然不思遁逃,还敢赴约,孙先生就不怕老夫拿了你问罪么?”
“前辈不是谭三先生?”
“哈哈,谭三有老夫这般老么?”
“那你是谁?”
“是谁?是你孙先生最想杀而后快之人也!”
“前辈说笑了,孙某身为医生,救人唯恐不及,何来想杀之人?”
“没有想杀之人?孙先生真健忘尔,之前筹划五人一队,配备枪械炸弹,由府署后攻入官眷住房,将我等或诛或执之详谋,莫非是虚?老夫亲见那路线图,总督、都统、巡抚、水提等,何等详细,老夫能排于孙先生谋杀名单之第一位,何其荣幸也!”
“你是两广总督谭钟麟?谭三与你是何关系?莫非他已将孙某出卖于你?”
“哼,谭三若要出卖你等,你等现今除了尚在香港那三五人,其余恐怕已都在南海县之深牢矣!”
“难道,大人有意放过孙某等?既然如此,那陆皓东、程奎光是否尚有生机?”
“幼稚!老夫乃是大清重臣,你等谋反之事,早已播扬万里,过不了几日老夫还将受朝廷缉捕不力之斥责,敢去公然搭救匪首,莫非是嫌老夫阖家数十口人性命过长矣?”
身后一时沉默了片刻,方叹道:
“无论如何,还是感谢大人手下留情,不过晚辈不解,大人此为是何意图?”
谭公长叹一声道:
“唉,老夫一生,自诩以华夏命魄为己任,听闻尔等纲领,不忍遽然绝之矣!”
“原来大人也算是志同者也,如今既已与晚辈等有了瓜葛,恐怕早晚为朝廷察觉,酿成大祸,不若干脆与孙某合作,促成两广独立,成立共和国,孙某必推举大人为总统也!”
“果然不负大炮的名号,谁都敢来拉拢,还敢空口许愿,老夫做了总统,那杨衢云怎么办?幸好老夫与先生志虽同,但道不合也!孙先生是不是还想威胁,如若老夫不从,除非今日灭口,否则将宣扬出去,以裹挟老夫也?”
“难道大人并不惧怕?”
“哈哈,孙先生而今乃是著名匪首,如果将大清朝廿四行省督抚将军们逐个泼些脏水,是否这大清的官僚体系,要自行崩溃也?何况,孙先生连老夫是何模样都不知,此种威胁有用乎?”
“大人可是近在眼前!”
“老夫本还有话要说,孙先生倘若非逼老夫灭口,倒也不必说了!”
“孙文不敢,非是孙文胆大妄为,实是而今我华夏政治不修,纲纪败坏。朝廷则鬻官卖爵,公行贿赂;官府则剥民刮地,暴过虎狼,盗贼横行,饥馑交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呜呼惨矣!大人履任以来,禁止赌博,虽是正清风气,却更使流民陡增,此皆有目共睹者也。孙文起事,不为一己之荣华富贵,但为天下生民耳!”
“话是不错,但孙先生振臂一呼,果真即可使华夏富强耶?”
“大人说笑了,孙文虽狂,却也未曾多做妄想,但我兴中会之呼吁,绝非空言。中国积弱,非一日矣!上则因循苟且,粉饰虚张;下则蒙昧无知,鲜能远虑。近之辱国丧师,群藩压境,使堂堂华夏不齿于邻邦,文物冠裳被轻于异族。有志之士,能无抚膺?夫以四百兆苍生之众,数万里土地之饶,固可发奋为雄,无敌于天下也。乃以庸奴误国,茶毒苍生,一蹶不兴,如斯之极。吾辈不禁大声疾呼,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也。”
“然起兵造反,必将大乱,昔年太平天国之乱,荼毒生灵,蹂躏地方之惨,实所罕有,且恰起源于两广,老夫既曾亲历,则断不会放任之,天下大多士民亦不愿之,故而孙先生等,纵使一时成功,亦难存根基也。何况在两广成立共和之国,固非空中楼阁,亦乃分裂之举也,老夫履迹陕甘、闽浙,无不以维护河山一体为首务,故而无论如何,孙先生所为,必是老夫大敌也!”
“可陕甘还是丢了伊犁之西,闽浙还是失了台湾、澎湖!”
“台湾一事,老夫已经尽力了,奈何朝廷百般掣肘,实难作为!”
“所以之前丧师失地,均由朝廷政治不良所致,大好河山,昏庸者窃而居之,而刘渊亭等名将无从施展,饮恨台湾,尤令人痛心疾首也!长此以往,我华夏状况之危,明眼者无不心忧,我等若不起而自救,顺天应人,何以提倡大义也。”
谭公颔首问:
“先生识得刘渊亭?”
“晚辈无缘,未曾识得!”
“所以说外人讥讽先生好出狂言,非是说先生言之过大,而是指先生未免鲁莽,规划难以操作,言论缺乏凭据,方才先生以刘渊亭侃侃而谈,却不知刘渊亭就在省垣,更难以想象,方才引至此处者,正是刘渊亭也。”
谭公听孙文没有做声,知道已经怔住,遂接道:
“你我同是汉人,同为国家民族,本宜协助之,然而,你我所见大有差池,方才孙先生也说,外敌对我窥视已久,倘再有类似太平天国之变乱,其必趁虚而入,则华夏有亡国之虞也,是以老夫以为,孙先生起事太过暴力,未必及得过康南海的改良之策矣。”
孙文闻言叹息道:
“孙文以前也有改良之论,然最终认清,朝廷已病入膏肓,如何改良,又如何革除弊病?其实上年还曾冥思苦想数十日,作成上李傅相书,细数富国强兵之道,化民成俗之规,冀望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兴冲冲入津求见,送上拜帖书信,却成泥牛入海也!康氏所谓维新改良之举,所列富国、养民、教民诸条,不见得高明于孙文,只是所谓改革,无不触动权贵利益,他日就算试行,也必有百般阻挠,大人不见商鞅车裂,文公(王安石)夺配?纵是寄望于改良,亦少不得一番腥风血雨,是以孙文以为,还不如彻底推翻旧制,革新天命也!”
“去年战事吃紧,李傅相日理万机,冷落了先生,也未必是有意为之,先生或许只是误会了。”
“非也,正是去年战事进行,断了孙文之期望,试想以我大清之国力,原本可与东洋一战,正是他李傅相临断不决,调度筹谋不周,任用奸猾钻营之辈,急于赔款求和,才奇耻大辱也!凡此种种,无不见专制独裁之弊端,而与在下谋求之共和民主背道而驰也。是以就算这一战侥幸未败,最终也不过是人在政在,人亡政息罢了。”
“嗯,又是人在政在,人亡政息,老夫于此论并不陌生,侯官严又陵早有论断也。”
“侯官严又陵?原来在我兴中会之外,仍有志同道合者,多谢前辈提醒,改日定要访晤之。”
谭公听孙文无时不以结党为要,不由的摇头苦笑,至于光绪三十一年,孙文果然在英国拜访严复,深谈救国之道诸事,乃是后话,亦不多表,单说谭公笑道:
“孙先生莫要急着结同纳党,今日你我冒险相约,绝非仅为谈论这些,老夫还有一二要求,须得孙先生应诺方可。”
“前辈于孙文乃至兴中会施有大恩,但凡不悖于我辈志向者,孙文无不承命也!”
“好,这第一事,孙先生今明两日必须离开广州,最好离开大清政令所及之处。”
“这,孙文志在起事,而且会内要员,身陷囹圄,孙文岂忍独自潜逃?”
“巡防营正在严密搜捕贵会成员,先生就不怕一着不慎,束手就擒么?”
“孙文心伤鞑虏苛残,生民憔悴,早就立下必死之心,遂甘心赴汤蹈火,当仁不让也!”
谭公心下生敬,颇想回头看看这个年轻人的模样,却又忍住,默然片刻方道:
“先生大志,壮则壮矣!然则空做无谓之牺牲,并非明智也,陆皓东与程奎光等断然已无生望,老夫竭尽所能,或能保其全尸,至于保安轮上所获众人,好在并无确证,老夫尽力施救,应当可以保全。至于先生所谓起事,根本远未成熟,暂且远避,偃旗息鼓,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方是可行之道也。”
“敢问前辈,何为时机成熟?孙文行事,又有如何不智之处?”
“哼哼,先生又何必动怒,且看这三日事情,老夫事前所得讯息来源,既有香港密探访查,又有港督照会,更有贵会成员出卖,相互印证,已经确然矣,故而巡防营早有准备,你等所谓西南、东北二路早被监视,既称密谋造反,这密在何处?二来谭三早已明示双门底祠堂乃是陷阱,有去无回,还令陆皓东这般要员前去,是为鲁莽也;三来事情既已败露,早已满城风雨,保安轮船竟能误时两日之久,居然还能载人而至,计划不周、政令不达若此,如何造反?”
“这……前辈指教的是,兴中会内叛徒,孙文至今未知,想来前辈也不会明示;至于陆皓东一事,一来当时情况紧急,知晓具体位置者不多,为确保毁坏名单,皓东毅然前往,可谓求仁得仁矣,前辈意思是,我等可派普通会员前去,殊不知我会志向,历来呼吁平等,如何事到临头,先自退缩也?保安轮的确是一大错,杨衢云先是索要总办一职(起义成功则为大总统),因其筹措多数经费,孙文甘心让贤,谁知三日前突然来电曰要延迟两日,至于因由,至今未知,由此一事看来,兴中会谋划半载余,一朝惨败,确因孙文筹谋不周也。”
“起事尚未成功,就已索要回报,贵会之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可见一斑也,老夫大致看了贵会之名册,见到刘学询等竟列显要位置,此人承包闱姓,大坏广东风气,平日行止卑劣,性格狡悍,交通官府,倚势凌人,侵吞捐项,鱼肉乡里,早为言官参奏,士林不齿,圣谕查办,老夫到任后,追查其亏欠公款,多达一百三十余万,追回四十万后,竟匿逃香港,屡传不到,此般见风使舵人物,焉能不为渔利侵吞之事?”
“刘学询乃是孙文同乡,其承诺供给军资,的确乃是为己,欲得天下自专其事也,多自视为朱元璋、洪秀全,因晚辈曾慕范文正公‘出为良相,退为名医’之语,而视我为徐达、杨秀清。然孙文以天下为公,欲将中国格外振兴,志在使大清律法,换作天下人的律法,保护天下人也,岂能成为他人牟利之工具矣?不过兴中会之初起,必以壮大为要义,是以肯为中国尽力者,皆得入会也。孙文尝言曰:三教九流,皆可共语;竹床瓦枕,安然就寝;珍馐藜藿,甘之如饴。此亦孙文所谋共和民主之夙愿也!”
“然而造反之事,关乎无数生命,岂可儿戏?先生所谓众生平等之愿望固好,然天赋资质,有天然之优劣,公德私范,有生性之高低,而贪图名利、好逸恶劳乃凡人所共有,先生方才所谓令贵党成员人尽其用,岂非正须长久积累之处?至于所谓时机,无非情势变化,彼消此涨,则需先生深虑之也。”
孙文思考良久,方沉声道:
“多谢前辈指教,孙文答应,今夜既离开广州。”
“香港亦不可居,两日之内,老夫要在广东遍贴缉捕兴中会首要之悬赏花红单,五日之内,老夫将照会港督,许以重酬,要求引渡孙先生等,如此方可向朝廷交代。另外还需先生承诺,只要老夫未离任,先生不可在两粤起事,莫要逼迫老夫行那赶尽杀绝之事。当然,老夫已经七旬有四,恐怕也难以久居此位矣。”
“孙文答应前辈,最后还有一请,临行之前,可否面见谭三先生?”
“不必了,谭三既同情先生,终究可得机缘,日后再为先生效力,今日之事,除了你我,只有谭三与刘渊亭将军知晓,他二人均已起誓守密终生,望先生亦永不为他人道也。”
“晚辈不愿起誓,但亦将守密终生也!”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谭公本想转身目送,谁知在椅子上坐的久了,竟然已经麻木,只能瘫坐在椅子上,直到刘永福送走孙文,过来相见,才搀扶起来,永福也不多话,只问了谭公身体,便护送回府,之后果然直到谭公离任两广近一年后,孙中山等方在惠州遥领第二次起义。再之后延闿更是追随孙中山,披肝沥胆,职至国民政府 ,逝后饰以国葬。据载民国以后,某次孙中山主持陆皓东公祭,特意要谭延闿撰写祭文,大约是想让其澄清乃父当年苦心,以洗刷彼时所谓刽子手之骂名,然延闿至纯至孝,严守父命誓言,将祭文一事,转托汪精卫以了,而今谭公已逝百余载,笔者叙来,姑充逸事趣闻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12 10:59:24
第九十五章 抒浩气英雄赴义 立言论赤子明心
晚清疲敝,有志之士奋勇而起,救亡图存,最可歌者,当属浏阳谭嗣同,然限于彼时眼界,其欲卖边疆诸省于英、俄之议,为时人攻讦,至今仍有非议者,当是妄顾时代之背景矣。今集改其早时所作《六盘山转饷谣》中数句,以念彼时百姓疾苦,并察谭嗣同思想萌生之一端也:
朔雁一声天雨雪,轴折人跌未肯歇。
不思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
自光绪廿一年九月中旬,谭钟麟以两广总督,兼署广东巡抚,政务繁多,先是上奏革掉了刘学询的功名,又就两广裁减兵制局费、考核钱粮、整顿厘税、重拟盐引,以及海关诸务进行督导,还要抚恤揭阳等处地震灾民,忙的难以开交,二十日这天,方将朝中言官参劾马丕瑶劣迹昭著一事与惠潮嘉道联元交代毕,忽报南海知县李征庸求见,放了进来,见过礼数,原来是就陆皓东等人定刑之事请批,谭公看过公文,心念一动,道:
“老夫倒要看看这陆皓东是何等嚣张人物,李大令这南海县牢可许得老夫进去?”
“大人莫要折煞下官,待要见那陆皓东,下官命人带到臬司大堂便了,何须劳动大人贵躯。”
谭公摆摆手,命人备轿,叫了延闿同行,不多时,便与李征庸前后乘轿往南海县署而来。下了轿,直奔大牢,只觉血腥之气扑面,忽听惨叫之声传来,李征庸解释说李家焯犹在用刑审讯,谭公努了努嘴,李征庸忙去通报,不一会儿二人便出来迎接,一番客套礼节自不必说,谭公无心纠缠,便命二人前头带路,自己由延闿扶了进来,却见陆皓东单独拘于一间阴暗狭室,油灯照出,脸上伤痕累累,已然面目不清,身上更是血迹斑斑,尤其手指脚趾,皆尽溃不成形,惟剩奄奄气息,兀自昏睡,谭公看的一阵心痛,延闿更是掩面欲呕。正恍惚间,李家焯命人将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陆皓东竟悠悠醒来,也不睁眼,沉沉叹了口气,谭公故意沉声道:
“大胆逆犯,死到临头,还不肯如数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陆皓东缓缓睁眼,将众人看了一遍,看到延闿时怔了一怔,继而厉声道:
“生有何欢,无非受尽鞑虏凌辱,死亦何惧,终将不负中华男儿也,尔等甘为满清走狗,就别再妄想获得什么,好去主子面前邀功了,倒是前番写下那几页纸,也算得上良言相劝,希望尔等迷途知返也!”
想是陆皓东受刑时门牙被打落,以致声音有些含混,谭公知道其意,乃是告诉延闿自己绝不会贪生畏死,将其出卖,便不忍多问,只望向李家焯,李家焯忙道:
“逆匪说要招供,结果给了纸笔,只顾胡言乱语,大人不看也罢……”
谭公不想啰嗦,故意咳了一声,李家焯忙从桌上翻了一通,取出几页递过来,只见淡黄糙纸上血迹斑驳,字却龙飞凤舞,谭公细观,除了叙述自己姓名、籍贯、年龄外,多是大骂满清朝廷,以及诉说其与孙文起义之必要,末了说“公羊既殁,九世含冤,异人归楚,吾说自验。”前半句是借用公羊传中“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约是讽满清自顺治入关以来,历经康、雍、乾、嘉、道、咸、同、光,恰好九世,当可以复仇矣;后面半句,殊不可解,未知化用嬴异人之事,是何用意,不过陆皓东经此酷刑之下,竟然还能书此壮语,果真铮铮铁骨,令人动容,当下思忖片刻,将纸交给延闿,方对李家焯道:
“逆犯果然嚣张,既然不肯供述附逆同党姓名,姑且将孙文匿藏何处,或在香港何处可供落脚等情问明也可。”
原来谭公心知这陆皓东已是必死,自己此问,是告知孙文已经脱险之情,也算略有安慰。果然陆皓东听闻此言,哈哈大笑,良久方道:
“一我可杀,继我而起者岂可尽杀!吾言尽矣,请速行刑!”
谭公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众人随了出来,直至县衙大堂落了座,李征庸起身哈腰道:
“大人也见了,此逆顽嚣异常,芷香大令已是用尽刑罚,也未得甚消息,下官以为,明日处以凌迟,以警示穗城百姓,莫作非分之想如何?”
谭公故意沉吟道:
“此逆既然不惧酷刑,凌迟时若毫不胆怯,胡言乱语,反使逆党更受鼓动,何况如今洋人报纸,总是诬责凌迟诸刑,有违人道,乃是野蛮行径,还不如施以斩首,也免得落人口实。”
“大人高见,其他……”
“邱四、朱桂铨乃是孙文死党,该与此逆一同处置,至于保安轮船上那数百人,既是愚民,受蒙骗蛊惑,不知事情缘由,老夫已令藩库拨银几百圆,遣散了事。对了,那程奎光曾受李伯相提拔,颇有渊源,就勿须惊动朝廷矣,如今中堂受累马关,时运不济,再因此事遭受牵连,怪罪你我,也讨不到好处,就说其人犯了军规,由芷香大令用以棍刑,留个全尸,对各方皆算有个交代。”
“还是大人想的周到,下官等随后就办。”
“对了,悬赏缉拿孙文等人的花红,就劳烦两位大令时时关注了。”
“大人放心!”
一番刑令签署无需多表,直到延闿陪同谭公回署,进了后堂,谭公方道:
“陆皓东之供词,祖安可背下了?”
“当无差池,父亲的意思是?”
“唉,有志献身,亦算英雄,临死绝言,浩气四溢,不可湮灭也!姑且录下,以后或可流传,也算一番心意。”
“多谢父亲成全,孩儿尚有一事不明,杨衢云等地位还在孙文之上,为何那悬赏花红中,杨衢云等无人超过二百,唯独孙文悬赏一千?父亲既无意为难孙文,缘何又出此重赏,平添其风险也。”
“唉,据为父所知,兴中会一党诸首,郑、陈、尤、杨等,要么资历、气度不够,要么怀有私心,惟有孙文,虽言行冒失,但贵在一心救国,故以其赏格,远超诸人,其党徒方知真正首领是谁,不啻于借助官方,暗助其成领袖地位也,至于拿获风险,不在赏银多寡,而在于其行事周密与否矣。”
却说谭公依然忙于政务,参奏了一批庸官劣吏,为请辞归家的刘永福宴别等,毋庸赘述。不觉时日迅捷,先是十月十六有人奏劾谭公缉捕孙文会党不力,廿一日有人再劾,不久江西道监察御史王鹏运更上《疆臣笃老昏瞀措置乖方请饬查办以安海疆折》曰:“两广总督谭钟麟,自履任以来,措置诸多未协。查广东地滨大海,为南洋重镇,夙称难治,近复盗风日炽,匪党潜滋,若以老迈昏庸之员,滥膺疆寄,设有疏虞,关系非浅。”“今年九月,土匪谋攻省城,聚集多人,军械炸药,无所不备。经香港洋员电知,该督置之不理,逮营员请兵截缉,该督尚斥其勿为洋人所愚。至十一日,匪党千余,搭港轮抵省举事。洋员再行急电,该督始仓皇布置,致令大股及头目等尽行逃逸,仅获余匪四十三人,正法三人,余俱释放,该头目等至今未获,亦遂作为罢论。事关谋逆,全省几震,乃知而不备,备而不严,且如此巨案,并不奏闻,昏谬可想。”所幸朝廷仅是申斥一番,谭公仍得上折自辩,继而有人弹劾谭宝箴弄权总督署,谭公一笑置之,更有污陷谭公收刘学洵巨额贿赂,乃致刘学询遁逃香港等事,令谭公苦笑不得,毕竟刘学询包办闱姓,乃是谭公亲手扳倒查处之人,可谓水火不容,言官胡乱联系,恐怕还有其他缘由。便去信京城,着意打探是否得罪了权贵,几番书信往来,却是大为吃惊,疑点一致指向康有为。传言从前康氏久居南海,谋求刘学询之“点石书局”要职而不可得,更兼言语不和,由是留下恩怨。今年三月,《马关条约》传来,康有为在京联名会试举子一千二百余人请愿,一时名声大振,史称“公车上书”,而后中得进士,虽未点翰林,仍连番寻求上书天子,呼吁变法维新,更是发起强学会,从者云集,《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刊刻几有洛阳纸贵势头,其主张已经广为人知,前文略有言及,随着康党日益壮大,除了讲学论道,着手创办《中外纪闻》、《强学报》等宣传刊物外,还试图在政界寻求突破,首先想到了沐浴西洋风气最早的广东,然而,时人皆知谭公老成持重,深受太后信任,镇守两粤,难有机会,便鼓动言官上奏弹劾,甚至有后世史家考正,王鹏运一折,即是出自康有为亲手,渊源可见一斑,至于将刘学询一并攻击,约是顺带而为也。
其实谭公并不抵触变法,譬如维新领袖黄遵宪,写成《日本国志》已近十年,难以刊行,还是谭公到任广州后,关照富文斋刊刻,力赞其条例精详,寓意深远,堪比《海国图志》;是年底,谭嗣同结识梁启超后,俨然已成维新砥柱,其父谭继洵屡屡来信,诉说担忧,抱怨难以管束,谭公每每回信安慰,为嗣同说话;平日更是常与幕僚、延闿、辅宸等讨论变法图强之道,虽多以老朽自居,却也算不得顽固。转眼又是一年,四月许振祎到任,谭公卸任巡抚兼署,才算少些事务,夏秋延闿回湘应科考,与三孙谭继祖皆取拔贡,年底返穗前,手抄了谭嗣同尚未刊行的《仁学》五万言,常常捧读,爱不释手,谭公也便细细品了一番,这日,父子两个稍有闲暇,便议论起来,只听延闿道:
“复生兄自号壮飞,果然能出壮语,竟敢剑指三纲五常,宣扬众生平等,难怪敬丈(谭继洵自号敬甫)不满,此论一旦公之于世,惊世骇俗,必成众矢之的,虽其常持佛门“我入地狱”之论,然恐株连宗族,后果殊难料及也。”
“复生师从节吾先生(欧阳中鹄),身承船山衣钵,自以经世致用为任,其心怀壮志,锐意进取,革故鼎新之端倪,为父十余年前已知之矣,而今既能成说,也算刻苦,然而论中驳杂矫揉佛、儒、道、墨甚或基督、真主诸多说辞,断难融汇,言辞又颇生涩,甚或幼稚,远逊严子《天演论》之体系一脉也,难有醍醐灌顶之觉,不过假以时日,仔细打磨,真能有所贯通,也算开一先河,未必不成气候矣。”
“孩儿仍觉复生兄锋芒太盛,其欲将西人所谓科学、宗教、伦理之学融于一体,倒也豪壮,但所谓只有使新旧两党流血遍地,中国方有复兴希望之论,恐是危言耸听之词也。”
“唉,为父初见此言时,亦有同感,不过这两日重读商君书与商君列传,对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一语,更有感喟,而见卫鞅终以车裂而殉法,故对复生此论,亦有新解也。”
“可至时果真血流遍地,与孙文等革命流血之论,又有何差别?”
“自然大有差别,孙文之革命论,其意在鼓动造反,推翻朝廷,无论成败,必将裹挟黎民,汝来回湘粤数遭,岂能不知黎民疾苦,又焉能受的太平天国一般动乱?而康、梁以及复生等辈,意在维新,纵是流血满地,亦仅在朝堂之内,不致有损民生也。”
延闿点头沉思,片刻之后方道:
“孩儿闻听,康南海在去年会试大成之前,亦曾鼓吹保中国不保大清之论,未知是否会走上谋反之路?”
“以为父判断,康南海此人心胸略显偏狭,行为处事难免徇私,绝无复生之豪侠任气、一心为公之志,之前语出惊骇,不过是因科举受挫,发发牢骚而已,而今杏榜题名,更以维新领袖自居,天下士子为之侧目,可谓意气风发,岂会自断前程?何况明眼人皆知,当今天子已亲政七载有余,急图摆脱太后牵制,更欲为甲午年力主开战酿成大败之名洗刷,再加之西学东渐,应会重视革新言论,康南海等必将乘此风气,奋力一搏,以图施展抱负也,至于谋反,非到走投无路,绝不可能尝试,而真到走投无路之时,必已难兴波澜矣!”
“康氏屡屡为难两粤政事,父亲又不满其品性,甚至不看好其能成就功业,缘何还要孩儿等重视其言论也?”
“哈哈,古人早有戒云,事出为公,不以私德僭论,眼下我中国困顿已久,林、左诸公励精图治五十载,仍难免甲午惨败,是以无论康氏维新或是孙氏革命之论,皆应运而生也,世人亦知华夏非变不可,只是在于缓图、急进还是另起炉灶之别,即对应复生所谓新旧两党以及孙文之谋也。维新一派所取尚属折中,无论功业如何,其宣扬西学,培育风气,汇聚有志之士,使诸多华夏赤子视救国强国为己任,功莫大焉。是以严子虽不屑党争,仍乐于执笔登报,言论支持,为父亦打算邀请蔡鹤卿(蔡元培,后有书信邀约,因故未成行)来粤传授新学,以开我广东习气,对了,还有一位故人之子,颇有渊源,此子名曰章炳麟,乃为父知杭州时幕客章楞香之子,俞曲园(俞樾)高徒,近来新学思想已成一派,前番曲园来书说是欲承康南海所请,主持强学会之《时务报》,如此种种蒸腾气象,岂能因康南海之私德而罔顾矣?至于为父,早逾古稀,若两粤安定,免遭洋人觊觎,亦该引退矣,又怎会为言官之辞介怀!”
“孩儿受教,不过复生兄所论中国心脉枝叶之说,父亲仿似不喜也。”
“唉,这心脉枝叶之论,早在二十年前已有争论,当时左文襄公与李伯相就新疆一事,各自章奏条陈,李伯相即以为新疆等地乃是枝叶,旷日征战,得不偿失,然而为父支持文襄,间接酿成丁戊奇荒时陕西之困顿,而今一旦如复生所言,将新疆、西藏诸省卖与俄英,则湖湘子弟浴血西域,关中百姓忍饥挨饿,甚至你二兄宝符以死明志,岂非均成无谓泡影也?”
延闿一时语塞,见父亲大有伤感之意,方又安慰道:
“复生兄此论,也是为马关赔款所逼,毕竟两万万两白银断难一朝赔出,光利息都已掏空国库,又何谈富强诸论?”
“个中缘由,为父何尝不知,马关赔款,广东每岁担负二百余万两,还须归还西洋各款,可谓捉襟见肘,但土地未失,外债总有还清那日,而一旦开了卖地之先河,新疆、西藏可卖,蒙古、青海自亦可卖,殊不知诸省一卖,甘肃,陕西乃至京师,均成边塞,若干年后,复成新疆、西藏之况,继而卖之,我华夏先祖,将无祭祀之地矣!”
“然新疆、西藏现为西陲之地,既为俄、英觊觎已久,倘彼果真肇衅,以我大清国力,自也无力对抗,至时恐怕连钱银都换不回。”
“此言差矣,文襄当年既能对抗强俄,乃是早知西洋诸国,各怀私心,彼等顾虑国际舆论,纵是侵吞,亦不敢明目张胆,倘中国一朝富强,尽可取回,然一旦卖与彼等,白纸黑字,法理在人,则再无转圜之机会矣!”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12 15:20:01
第九十八章 耻懦弱以病请辞 忧时局衰身赴京
华夏先祖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方为子孙后世开创而今基业,为血脉之延续,为文化之传承,为屹立且茁壮于寰球,无数仁人志士孜孜探求,几多英雄儿女默默牺牲,就说那历代守土卫疆之兵士,不正以青春与热血,见证这万里锦绣江山之不易乎?今集谭钟麟于陕甘总督任上所作诗数句,同感守土卫疆之艰难也:
西风捲尽枯荷叶,回飙送到天山雪。
玉龙战酣寒侵肌,塞上征衣冷如铁。
光绪廿五年十月廿八日,因不满清廷对法懦弱,谭钟麟上折极力请辞,十一月十七日,谕旨谭钟麟迅速来京陛见,两广总督著李鸿章署理,未到任以前,令德寿暂行兼署,谭钟麟著遵旨克日束装启程。接到总署电文,处理完手头要事,于廿一日将关防印信,王命旗牌等委人交于广东巡抚署后,谭公不愿立即进京,上奏请赏假以回湘就医。当下命李氏、延闿等收拾行装,同时私电李鸿章,图谋上海一见,约定之后,宴别同僚幕宾,乘船北上,至上海停驻驿馆等待回旨,随即收到发回原折并朱批:赏假两个月,假满来京陛见。腊月十二日,李鸿章抵达上海,当夜秘密来访,行礼客套,落座奉茶,只听李鸿章道:
“愚弟俗务缠身,行程迟了两日,方才又被几位旧友截去昌言报馆,几番敷衍,始能摆脱,令老兄此番久候,实乃罪过也。”
“哈哈,少荃兄故僚旧属遍及天下,然马关一役,兄全力为国担辱,不知受了几多腌臜,而今终又重获天心,来日必定再掌枢机,自是可喜可贺,老兄岂忍冷落,也好,冲冲这几年的晦气。”
“唉,云兄面前,愚弟断然不敢卖老,只是这副皮囊,去兄甚远,早觉时日无多矣,哪还计较什么喜气晦气,前几载于贤良寺中得了一句,曰:受尽天下百官气,养就心中一段春,视为右铭,聊以自慰,先兄鹤行之后,更是寂寥无端,今后亦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愚弟与令兄在杭州、广州皆有相当渊源,八月底突闻噩耗,也是一番凄然,不过生死有定,老兄不可过度哀伤,徒损气血矣。”
“云兄教训的是,平素与云兄难得谋面,不该说此等伤感之事矣,倒是老兄北上,或理六部,或参军机,未知如何打算也?”
“不瞒少荃兄,遂溪县与法国交涉一事,自坏长城,愚弟已然失望至极,前日刚得了赏假恩旨,明日便归籍养患,择机再求开缺,也可使老兄尽快实任也,至于此前等候于此,却是两桩私事,当面恳请为宜,还需劳烦少荃兄心力矣。”
“云兄老成谋国,深受太后倚重,恐怕不会轻易应允养闲,至于两粤诸事,若有差遣,尽可吩咐,以愚弟所知,老兄所谓私事,恐怕亦是公事也!”
“哈哈,老兄豪爽依旧,愚弟就不客气矣,这第一件事,是为李平书大令,苏子熙(苏元春)星使,周炳勋观察,因遂溪之事,均对平书大令心有不满,甚或记恨,愚弟一旦开缺,难以相护,彼等恐行不利之事,是以还请老兄施以援手,以保平书大令周全。”
“老兄安心,李平书赤胆忠心,为国御辱,声震寰宇,乃是忠良之士,愚弟断然不会置之不理也。”
“第二件事,是为刘耦耕(刘学询),此人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败坏风气,勾连孙文等逆匪,本是愚弟全力缉拿之人,之前却接到电旨,曰此人已交与老兄差遣委用,不知是何缘故,老兄可否实情相告,以解愚弟疑惑也!”
“哈哈,老兄真是嫉恶如仇,刘耦耕与先兄的确有些渊源,不过此旨也的确并非愚弟本意,此人近来受刚子良(刚毅)所荐,出使日本有功,得以开复,本有旨交与张香帅差委,恐怕是其自知老兄不耻于他,是以未回广州,然而愚弟此次赴粤,太后所嘱首要任务乃是弹压康党,刘耦耕在京扬言能设法拿获康梁诸人,故而太后才做主改为愚弟差委,是想用其所长,未曾想老兄如此介怀,既如此,愚弟就上奏朝廷,仍着他投香帅去矣。”
“罢了,既然朝廷有意用他,愚弟焉能阻止,不过此人贪婪无度,胆大包天,老兄还需防其蛊惑矣!”
“多谢云兄提醒,朝廷的意思是,愚弟到了广州,先着手铲平康梁祖坟,弟以为此事颇为棘手,此人倒是合适人选,至于其它,愚弟断不会任其轻易染指也。”
谭公知道李鸿章八面玲珑,既然他执意要用刘学询,自己多说也是无益,遂说了几句闲话,方又问道:
“少荃兄了解外情,今为太后寄以厚望,可真能拿得到康梁、孙文诸人?”
“哈哈,哪有这般容易?此等事务已属国际争端,老兄与香港交涉时,恐亦有掣肘之感,何况日本国早已申明态度,这几人绝然不许引渡,是以惟有暗中剔除,然而朝廷在日本的人员远远不及康、孙二党势众,日本政府又着力保护,是以言官才有铲坟这种无聊之奏请也。”
“老兄对康有为此人如何看法?”
“唉,实话实说,愚弟以为,康有为此人私德或许有亏,但于国家富强大有见地,而且甚有魄力也。愚弟之前赋闲出游,横跨三洋,行程九万,周历俄、德、法、英、美、荷、比共计七国,考其民情国政,方深知洋人之先进,而我大清之落后如斯也,此已绝非所谓奇技淫术所能掩盖,老兄未曾见洋人所建高楼巨栋之雄伟,我大清真如老屋废厦矣,纵是再加粉饰,也绝难与之相较。故此中国守旧已绝无通路矣,诸公言必称祖宗旧法,若旧法真能富强,则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至于废制更议之事,愚弟欲为数十载而不能,康有为以六品之官,竟决然为之,大有声势,只可惜操之过急,每想及此,不尽感喟矣!”
“也是,愚弟忽然想起昔年郭筠仙使西归湘,谓中国之于洋人,尽可用怕、诈、蛮、蠢四字概之也,愚弟曾极力辩驳,今听老兄游历之所见,方知郭老所言亦非尽虚也。”
“郭老虽有呆气,然于洋务确有见地,而今想来,发捻平定之初,内有贤王,外有名将,清平大难,本该宏赞中兴,愚弟一不该与清流党意气相争,二不该参与塞海之论,若三十载前便能周历列国,或许于洋务一事能有作为,不致甲午诸战一败涂地,而今贤王作古,名将尽殒,而中国士大夫依然昧于时事,万重云雾,朝堂之内,大肆鼓吹可借拳匪之力对抗洋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幸好老兄极力请辞,才使愚弟借机离京,否则非为拳匪所戗不可也!”
“唉,听老兄一说,非但我等已将风前残烛,大清也早暮气沉沉,而我华夏更是摇摇欲坠矣!”
二人均觉一片凄凉,良久方才重又攀谈起来,不表闲言,却说谭公次日登船,沿江而上,至长沙时,已是腊月廿九,宝箴早携家人候在码头,接进府第,就有亲友来拜,次日除夕更少不了一番扫祭,年后更是应酬不断,直忙到初八方稍安静,谭公早就听闻谭继洵罢官归籍后,身体大不如前,心下挂念,遂带辅宸及仆役携了礼当,乘船往浏阳而来。次日午后如期抵达,谭继洵迎了出来,二公自陕甘别后,虽书信电文不断,却已十余载未见,今执手相看,须发苍苍,顿见凄凉,抑不住各流下泪来,众人劝解一番,才接进正堂,落座献茶,攀谈起来,或忆六十年前旧事,或说同在京城时光,也少不得西北风沙岁月,直聊至宴席备齐,二公携手入座,好一番觥筹交错,饮到天黑方止,谭公自在客房歇下,次日一早,李闰便来请安,接进房中,只听李闰道:
“父亲昨日劳累,女儿未敢相扰,今早特来行礼,还请父亲恕罪。”
当下跪倒身前叩首,谭公仔细端详,见李闰鬓角竟已斑白,当下一阵心痛,不觉又已落泪,李闰行毕大礼,端小凳偎坐于谭公脚前,见谭公悲伤,忙又安慰起来,良久,谭公才止住眼泪,哽声道:
“这年余来,着实苦了我儿,复生罹难后,为父最是担心我儿,几番与令翁谈起,说是已命传炜(嗣同二兄嗣襄之子,过继嗣同)兼祧,才略心安,我儿当用心养亲抚子,万不可有多余念头矣。”
“父亲教训的是,女儿知道分寸,纵是没有传炜,也绝不会有短念,夫君生前最恶礼教,早嘱咐女儿,绝不能轻生,务要死得其所,女儿之所以取字臾生,并无他想,一来为念夫君绝诗之意,二来与夫君同笃佛理,须臾即刹那也,人生在世,刹那而已,女儿还要安待世道变革,替夫君略尽生前信念也。”
谭公闻言心下大安,不禁默默感慨,要化育天下,必先化育身边之人也,嗣同果然不负自己当年所望,至少李闰已绝不会如宝符之妻一般也。辛亥之后李闰果然迈出女性解放之步伐,与创浏阳女子师范及浏阳育婴堂,所育英杰众多,在华夏文化巨变中谱写下光辉一页,配得上康、梁所赠“巾帼完人”之美誉,而谭嗣同夫妇之际遇境界,伉俪情深,终成一段可歌可泣之佳话;然而是年四月,林旭之妻,林则徐曾外孙女沈鹊应却因哀毁过度,廿四年华,香消玉殒,谭公闻后,自又一番感伤矣。
却说谭公回到长沙,居家休养,这日又接王闿运请帖,便去赴宴,席间王闿运提到一事,说是上年延闿、恩闿、泽闿三兄弟请自己门下齐渭青(以号齐白石传世)刻章,已刻就十多方,不知听了何言,竟又通通磨掉,另请别人重刻,此事在三湘士子间传的沸沸扬扬,自己也是难以下台,还请谭公问问缘由。谭公也是心下不满,原来打从年前回来,就觉得自家宅第修的过于铺张奢华,这几年延闿三兄弟渐大,谭公已有意减少约束,不想竟滋生了诸多纨绔习气,宴毕归家,便说与李氏,李氏哪敢怠慢,把三兄弟唤来痛责一番,再命到谭公面前请罪,谭公见三子跪倒在地,认错态度诚恳,也就不想再行责罚,只沉声道:
“为父家法疏于左文襄公远矣,然我祖辈家风淳朴,不可到尔等一世毁却,你大兄虽无甚大志,但性格敦厚,为人谦恭,颇称我意,当为尔等楷模。”
三兄弟齐声应是,谭公停了片刻,又道:
“尔等才华远胜大兄,自当发奋求学,略建功业,才不负为父之望也,万不可学那些浪荡子弟,败坏门风,齐渭青乃是湘绮门下才子,湘绮多有称道,之前作品纵不称心,又岂能当众磨石羞辱?为父命尔等务要当面致歉,可听下了?”
三兄弟哪有异言,之后果然登门致歉,解开误会,反成了至交,之后还请其为谭公画了遗像,即《齐白石画文勤公像》,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乃后世渴慕谭公形象者不可多得之参照也。
光绪廿六年二月十二日,光绪帝三旬寿辰,上谕一品大员两广总督谭钟麟年近八旬,精神强固,供职克勤,堪为熙朝人瑞,着赏戴双眼花翎,以示优礼。湖南巡抚署送来电抄,谭公不得不上奏谢恩,眼见的两月赏假近满,却不好请求开缺,只好又请假赴茶陵省视先茔,以拖延时日。等回到茶陵石床,洒扫一番,自又少不得一番宴请,这日,侄子谭崇德来拜,还带了才四个月的孙子,说是三个儿子,都婚娶多年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孙子,请谭公赐个名字,谭公端详这孩子,长得眉眼开朗,却莫名想起母亲生前说的父亲为起名字犯愁的事情,心下一动,便问孩子有无小名,谭崇德说叫吉娃,谭公思考半天,说不如就叫“吉华”吧,预示华夏逢难化吉,又将当年自己改名的故事讲了一遍,说这吉华长大了,要是有想法,没准也会如自己般改个中意的名字呢。
眨眼已是三月中旬,谭公回长沙前,自又到凤栖观住了两日,见德贞道长虽逾九旬,却精神矍铄,远胜自己,心下甚慰,这天午后弈了一局,谭公中盘落败,只听德贞道长笑道:
“观居士棋中心绪,很是烦乱,莫非久困难解之事?”
谭公便将圣旨命自己速行北上觐见,而自己却心灰意冷,不愿入京之状说出,只见德贞道长抚须长吟,半天方道:
“之前智掩来书,说德慎师弟已经携诸弟子入京也。”
“这,德慎道长亦近八旬,此时直、鲁一带拳乱不宁,又何苦冒险北行矣?”
“哈哈,居士有所不知,德慎师弟,早被义和拳邀为上宾,广收弟子,教授武艺,师弟说虽不愿扶清,但如能灭洋,倒也愿意倾力矣!”
“唉,出家之人,反倒比愚弟还要多几分热忱,实在惭愧,只是洋人绝非易与,德慎道长年事已高,恐有危难也。”
“时也,命也,先师在时,早说师弟际遇难料,总不断红尘之事,如今行径,未尝不是天意也。”
“那依道长高见,这义和拳能成事否?”
“贫道早年周游两粤,见识洋人器械之妙,数十年来,定然又有改进,义和拳用以蛮力,定无胜机也。”
“那道长何以不劝德慎道长,反命智掩道长北上相随?”
“贫道数十年来苦思,之前太平天国一事,于华夏而言,可谓千载不遇之大劫难,然其果无天数矣?非也,太平军以暴烈之事,诉诸洋人,我华夏子民,倘真有亡国灭种之虞,绝不惜鲜血性命相搏,此乃华夏子民不同于南洋印度,亦乃我华夏至今未如印度、爪哇般沦为洋人附庸之本因也。而今三十余载已去,世人或淡忘抗争之志,拳民复又举事,纵是血流遍地,相较束手待毙,亦未必不是好事也。”
“可于我百姓而言,恐怕又是一大劫难也。”
“凤凰浴火,方能涅槃,倘谭复生之热血,亦不能唤醒我中国,那只能洒以更多之热血,以图唤醒也!何况今年乃西历一千九百年整,倘我华夏气脉不绝,经一百年来磨难孕育,当在未来百年,得遇绝世英杰,一扫寰宇,奋然而崛起矣!”
谭公听得血气上涌,仿佛数十年前心境,一朝又回,想自己衰身残躯,何足顾惜,当即决心再赴京城,纵于时局难有裨益,也好过无动于衷。且说谭公回到长沙,便着手北上之事,定为由恩闿、辅宸相伴,月底登船,于上海换乘洋轮,为绕开天津一带乱象,自秦皇岛登岸,复又乘车而西,四月廿三日,抵达城外候召,见得不少腰束红带、首裹红帕之人来往,知道拳民已至京外,次日闻听直隶总督裕禄招拳首张德成、曹福田等,向朝廷荐为拳民可用,再次日,有旨召见,谭公遂入宫觐见,天子见谭公行动艰难,遂命内侍扶掖,礼毕问了些路上情况,谭公如实相告,又以年迈体衰,恳请开缺,天子点了头,又问答几句,便叩谢出去。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5-13 09:29:41
第一百章 蕴英杰罗霄显瑞 祈崛起华夏睁眼
满清二百六十年,湖南科举人才丰硕,却无会元,至最后一科(甲辰)会试,谭延闿终于夺得会元,消息传来,三湘士子无不振奋,一时成为美谈,湘潭名士王闿运身处其中,感慨不已,颇有诗文记述,今录其中一幅所赠谭钟麟之联语,略观彼时情形:
湘中诸帅独文通,五十载旧学商量,依然晋馆联镳意。
洣上巍科承雅步,二百年天荒缺憾,亲见郎君夺锦回。
光绪廿六年九月初四,慈禧太后及光绪帝抵达西安,谭钟麟也回到长沙,平日以老谢客,绝口不提世事,只愿同呀呀孩童为伴,忽忽两年过去,延闿应乡试中举,才热闹了几日。廿九年春,因庚子京城贡院毁弃,之前停办的壬寅科会试与癸卯恩科一并在开封贡院开闱,延闿北上,既至才知僚婿胡翔林(字海帆,与延闿同为方汝翼家女婿)任会试提调官,例应回避,于是不入闱场,次年三月,甲辰科再于开封贡院开闱,延闿应试,发榜中第一名贡士,即会元,四月入都殿试,列二甲三十五名,以翰林院庶吉士用,因父亲已八十三岁高龄,七月便请假南归侍养,八月到家,长沙士林好是一番庆贺,忙了半月才渐平歇,这日晚餐,李氏仍在边上侍候,谭公看的不忍,遂命入座,李氏起初不肯,谭公晓之母因子贵,非要执意,反令外人看轻延闿等语,方始一同就坐。李氏从光绪五年以来,素怀报恩之心,自视甚低,二十余年始终小心翼翼,唯恐外人疑其心志不纯,自此方肯不以侍妾自持,民国五年,李氏去世之前,仍遗言不敢与丈夫合葬,椁自偏门出,不走正门等语,延闿至孝,却又深为不平,遂于出葬之日,伏于棺上,曰自己已死,请走正门,族人无奈,才走了正门,延闿约是自小亲见母亲地位之低,进而愤恨纳妾之事,之后虽为国民政府高官,而方夫人榕卿早逝,却既不续弦,亦不纳妾,专心子女,从一而终,实为民国之一奇景,至于彼时曾有传言,孙中山欲将妻妹宋美龄相许,美玲及宋家均无异词,偏偏延闿以与方夫人情深为由而拒,反撮合其与蒋介石之事,坊间逸闻,略博雅笑也。
转眼中秋节后,又到月底,这日天气凉爽,谭公在后堂逗了会孩童,觉得精神尚好,施施然往前院而来,就听厢房里有人压低声音说话,谭公停步凝听,只听一人道:
“此事劳畏公费心了,府上老太爷与陆元鼎(时任湖南巡抚)、王先谦等或有往来,千万不能泄露也。”
只听延闿的声音道:
“克兄放心,家父已绝少与彼等来往,对诸位更无敌意,前几日还询问老兄消息,叮嘱安全,否则也不敢冒昧请老兄来此也。”
“唉,难得老太爷如此开明,畏公身列湖湘三公子,而今壮飞遭戮,散元(陈三立)隐居,其尊长均已惊辱仙逝,独畏公与令尊安然无恙,可见德配日月,乃为天数也!”
“哈哈,承蒙克兄吉言,今日一别,未知何年才能复见,东洋水咸,克兄亦要保重身体也。”
“放心,不出十年,我湖南革命一定成功也,届时还需畏公出马,主持时局。”
“克兄竟能如此笃定?”
“所谓时也势也,今就湘省而论,军学界日见发达,市民亦潜濡默化,孕育发展,且排满会党久已蔓延,惟相顾莫敢先发,待吾辈引火以后燃也,如今虽长沙举义事泄,但不过推后几载矣。想我华兴会中常德宋钝初(宋教仁)、衡山刘霖生(刘揆一),乃至同志之新化谭石屏(谭人凤)、邵阳蔡松坡(蔡锷)等,皆一时英杰也,吾人发难只需雄踞一省,则各省必纷起而效之,至时满清必如经风之败叶也。”
谭公已猜出屋内之人定是黄兴,有意见识,遂故意咳嗽一声,屋内一时静了片刻,门方打开,延闿迎了出来,谭公点头示意,走进屋内,只见一人年纪较延闿要长几岁,身形略胖,圆脸细目,剑眉耸立,鼻梁高挺,嘴唇抿起,虽略显拘谨,却也不至慌乱,谭公沉声问道:
“贵客即是前番图谋趁太后七十大寿而谋逆作乱的华兴会头目黄克强?”
“不敢欺瞒伯父,黄兴志在振兴中华,满清窃我华夏已两百六十余载,愚侄等所图乃是拨乱反正,算不得谋逆。”
谭公本想说满汉终将融合,共同御辱,却又忍住,只点头道:
“听闻你曾赴日留学,此番密谋泄露,仍将避难东洋么?”
“愚侄有此打算,今番亲来感谢令郎资助,才知伯父亦在暗中斡旋,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今以大礼,权表心意。”
说毕跪拜下去,磕了三头,谭公示意延闿扶起,又道:
“你可识得同在东洋的孙文?”
“孙文与兴中会名声在外,愚侄尚无缘得见。”
“嗯,延闿便以谭三之名,将克强荐与孙文,你等既然均以振兴中华为志,当可勠力同心,只望将来莫贪权势,学那杨衢云索要总办之故事,或可果然成就中华之事业也。”
延闿、黄兴闻言均大喜,连忙称是,谭公也不多说,背手踱了出去。数月后,孙、黄二人果然一见倾心,不到一年,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等合成中国同盟会,黄兴成为孙中山的第一助手,直到民国建立,黄兴病故,其间自也一番风云际会,此乃后话,略过不表。又过了数日,谭公觉得身体略定,就兴意趁能行动,再回茶陵祭扫先茔,众人苦劝不住,只好由辅宸陪了同去,一番洒扫,几多凄凉,邀宴乡贤耆老,亲朋故交,无需赘言,了却诸事,已是秋深,略有几分萧瑟,谭公挂念德贞道长,便顺路往凤栖观而来,德贞道长已近百岁,仍是精神矍铄,更胜谭公几许,二人执手长谈,无数感慨。这日德贞命智掩带辅宸领略灵龟盛景,两老则在房内弈棋,两局罢了,谭公已觉疲惫,闲聊起来,说到九州兴衰,又复滔滔不绝,谭公将与孙文、黄兴等人渊源诉说一番,直听的德贞道长连连点头,忽而叹道:
“先师生前曾云居士乃平生所遇最是忠纯之人,而今看来,果真时时虑我华夏气脉,不遗余力,真令贫道难以自容也。”
“道兄出家之人,性情闲适,焉能同愚弟这般尘世禄蠹相较矣?只是愚弟虽如枯槁,仍存一大憾事,即是未能见我华夏之起色也!”
“哈哈,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朝少年胜老朽。近来罗霄山屡现吉瑞,氤氲不凡,贫道断言我华夏气脉强盛,绝然不会久蛰于世,居士已然尽力,其余大可顺其自然而已。”
谭公点头称是,遂又说些见解,亦不多表。次日一早,二老依依惜别,谭公泪盈双目,好是一番伤感,想起当日与左公、德贞、德慎等秉烛连床,议论民生,忧愤时局,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而今惟余两头白发,经此一别,想必再无重逢之日,纵然舟已驶远,仍是恍恍惚惚,直到雷家市镇换了湘江大船,方命辅宸取书来读,日头偏西时靠在椅上迷糊睡着,醒时见船已停靠,辅宸问船上过夜还是岸上就宿,原来是到了湘潭县城,谭公忽然心下一动,想起王闿运前番亦说要回乡祭祖,也不知是否仍在湘潭,便让辅宸岸上打听,不一会儿回话,原来王闿运乃湘潭名人,一举一动均易知晓,说是前番才定了两日后回长沙的客船,谭公心想干脆结伴而回,遂命辅宸投贴,天渐擦黑时王家轿子来接,两位好友自又一番客套不表。次日王闿运大举宴客,县令以下名望官绅皆尽到场,谭公自然坐了首席,应承了数杯,直到晌午才散,由辅宸扶进客房,又取出一卷《胡文忠公全集》,读了数页,甚觉困倦,便斜躺在床上睡着,辅宸悄悄给祖父盖了薄被出去。
却说谭公迷糊间,看见左公与曾公、胡公在城头高谈阔论,忽然就不见了胡公,左公便拉着自己去找,直找到一座荒山前,也未见到人迹,左公高喊“润之”,自己也就跟着急切喊叫,刚看见云端缥缈间仿似有人降落,却听得一阵喧嚣,原来乃是一梦。谭公遂起身出院,就见众人皆在门外,王家的仆役正在训斥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只见这孩子额宽头阔,眉浓目亮,鼻翼挺拔,只是嘴噘的老高,显是甚为不服,那仆役举手欲打,王闿运咳了一声止住,看见谭公出来,忙作礼道:
“劣仆鲁莽,惊扰文兄好梦,恕罪恕罪。”
谭公还礼道:
“客气客气,老夫睡了许久,也该醒了,不过说到梦,还真是奇怪。”
当下将梦境说了一番,王闿运附和感叹一番,谭公道:
“那云端之人也不知是不是润之,何以就自云端……”
正说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润之,谭公怀疑是幻,凝神来听,却是真切,王闿运等显然也已听见,正吃惊间,就见街角闪出一位二十余岁的文士,声音正是他所呼喊,不过听清之后,似乎喊的又是“咏之”,却见方才噘嘴那孩子大声道:
“表哥,我在这富豪蛮横人家门口被扣下了,你回去告诉我爹,让他去大牢里保我吧!”
谭公与王闿运等均哈哈大笑,谭公方问缘由,原来这孩子在王闿运家门口,盯了许久,也不离开,仆人见他穿着简朴,以为是有歹意,便欲驱离,这孩子却口出狂言,说琉璃瓦的宅子又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搜刮穷人家得来的,总有一天他要把这种宅子全给拆了,仆役也是火大,便起了争执,谭公听得一懔,暗道此子竟有如此志气,当下又端详一番,却见他面对一群大人,振振有词,浑然不惧,顿生爱惜之意,遂柔声道:
“小兄弟,方才你表兄叫你的是润之还是咏之,那是你的名字么?”
那孩子打量了一番谭公,方道:
“咏是贺知章咏柳的咏,芝是芝麻的芝,不是你们说的什么润之,这是我出生时先生给取得表字,你们方才说的什么润之,很厉害么?”
谭公点头道:
“小兄弟,以后多读书,就知道咱们湖南读书人,都晓得这个润之的厉害呢!看你表兄也是个读书人,年轻人,可知道胡文忠公胡林翼么?”
那文士连忙点头,那孩子却仿佛没有听见,只道:
“能有多厉害,敢拆你们的房子么?”
众人摇头大笑,谭公道:
“劝你读书,你怎得光想着拆人家房子呢?”
孩子指着那仆役道:
“谁让他那么趾高气扬的,还不是仗着你们有钱有势,欺负我们。”
那仆人欲要辩驳,谭公止住,又对那孩子道:
“仆人不对,小兄弟大人大量,就不要一般见识嘛,这样,老夫给你赔礼怎么样?”
“不是你的错,你赔什么礼,表哥,咱们走,我爹在米店等急了吧。”
“等等,小兄弟如此大度,老夫也该表示一下,辅宸,你取我包裹中的那几本书来。”
辅宸应声而入,王闿运欲言又止,遂转身同那文士答话几句,才知竟是文忠烈公(文天祥)后人,这孩子则是文家的外孙,此次陪同姑父卖米,孩子头次来城里,看的新鲜,便跑丢了,自己寻了一阵,才寻过来。二公不由感叹,难怪此子虽幼,竟有如此志气,恰好辅宸将书拿来,谭公将书递给那孩子,道:
“老夫路过此处,书是随手带的,只有这套《校邠庐抗议》是全的,已经随身老夫四十载,那润之的《胡文忠公全集》总共有几十卷呢,可惜没有带全,这儿只有两卷,你也拿去姑且读读,将来你若成了润之这般大人物,就去长沙府把谭宅给拆了,那里可比这儿还阔呢。”
众人大笑,那孩子显然酷爱书籍,当即大喜接过,就往怀里塞下,临走又道:
“那好,回去我也改叫润之,看我两个以后谁更厉害!”
众人自又大笑,目送二人走远,方才回至堂内,献茶就座,谭公渐次说起平生所遇,例数王正谊、魏光焘、饶应祺、严复、章炳麟等渊源,慨叹方才此子,也未必不成大器,只可惜忘了问他姓什名谁,只得了个表字,王闿运又是一番恭维不表。一夜无话,再次日,二人同船而返,谭公自有一番设宴答谢种种。
转眼已是年关,正月初一这天,谭公尤且亲自研墨,誊了会儿书稿,忽然就想起了五十年前所见石达开的面容,进而想到捻军起事、回民起事,乃至谭嗣同等维新党,孙文、陆皓东、黄兴等革命党,以及义和团等,孰对孰错,真是难以明辨,而自己所作所为,到底是功是过,又有谁人说的清楚,自己竭力维护朝廷统治,在后人眼中,是否成为阻逆潮流,危害华夏崛起之罪人呢?这些书信,以及议论,当初写时,觉得毫无置疑,而今看来,却也不过是盲人摸象、坐井观天,留下所谓文集,未必不是贻笑大方。恰好女眷正在焚纸点香,不由心下一动,叫翊宸、寿曾、颐曾帮忙,将所有书信文稿,置于一个大盆边上,点火焚烧起来,翊宸、寿曾顽童年纪,只觉得好玩,寿曾稍长,觉得事关重大,寻机跑去说与了父亲辅宸,辅宸不敢劝阻,赶紧报父亲和延闿,两人正在商议今年如何给谭公过寿,闻言赶忙来看,看见盆中一片火焰,无数文稿付之一炬,灰烬已有大半盆,旁边还堆了些许,谭公受了烟熏,正在不停揉目,两个顽童则不断往盆中添纸,玩的不亦乐乎,宝箴看得傻眼,不知如何是好,只教训孙子不能玩火,还是延闿反应快,忙去搀了父亲,说是烟大伤目,将谭公直搀到了前院大堂,才问缘由,谭公说了半天,并且郑重叮嘱延闿,自己不愿再刻什么文集,最好在史书上除名,免得辱没祖宗。又见延闿无言苦笑,只好叹息道:
“为父知道尔等不舍得那些文稿,既然已经撞破,也就不好再焚,剩下那些,你兄弟分了,留些念想罢了,切莫示与外人也。”
延闿连忙应下,之后王闿运等来访,谭公犹将此事念叨了几遍。宣统二年,延闿等刻印家藏《谭文勤公全集》,仍整理幸存诗文五卷,友朋送返电稿、函牍各十卷,又得朝廷开恩,赐录奏稿二十卷,因秘不外示,世间仅传《奏稿》,略窥一斑,其余文、牍、稿等,是否仍有硕存,殊难意料,至于民国九年,《清史稿》撰成(王闿运曾任清史馆长),竟无谭公之列传,难合体例,时人倍觉诧异,其中缘由,众说纷纭,一时成为公案,至今仍有数种见解,方家可觅真章,不作赘述矣。
三月初,谭公胸腹噫气渐重,百般郁积,自知心神已是强弩之末,遂拒服药饵,宝箴日夜苦劝,说是这月十九,即到寿辰,阖家热闹一阵,冲冲喜,即可将病灾冲去。谭公早已看破生死,每道天数已定,不必劳烦,日间只进些稀饭清粥,余多闭目凝坐,每每于眼前幻现出一生际遇,父母兄弟妻妾子孙诸亲自不需说,咸、同、光三帝以及两宫太后身影容貌也宛如眼前,更有林、左等诸多英雄贤达每每言语豪壮,时而也有苦难生民哀嚎之声,战阵兵士呐喊之音萦绕,也分不清是梦幻、是回忆,谭公知道,不久之后,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渐渐湮没于历史长河,惟愿备经苦难的华夏民族,终有一天迎来不世出之英雄,引领子民洗刷振奋,崛起于世间。
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十二日亥时,谭公于长沙府内端坐而终,享年八十四岁,遗折入告,以总督例赐恤,谥号“文勤”,赏子孙官有差配,次年二月葬于善化白泉荷叶塘,其处已成长沙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今有封土,神道碑亭及碑数通,以王闿运所撰,黄自元所书之《谭文勤碑》,工整遒劲,洋洒千言,最是值得一赏,只是也已倾斜,如同被久忘了的英雄们一般,渐多了岁月的痕迹,至于当年所立的石翁仲等,历经数番劫难,早已不知所终。行文至此,怅然无语,且于纸上乱涂曰:
浮生百年随风逝,功过千秋难评及。
惟撷旧事敷简传,姑听拙作枯燥词。
(本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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