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跪在地上，没有我的命令不敢起身。我只让他们跪着，也不说话，结果玉梨递上的茶盅，一下一下地刮着浮沫。一时间，整个厅里鸦雀无声，只有茶盅清脆地敲击声。
估摸着这个下马威差不多了，我将茶盅放下，这才吩咐平身。待他们都站好了，我才又朗声说道：
“今日叫了诸位过来，想必大伙儿心里也都有着疑问，何以本宫入主这紫灵宫半年之久才想起见面。本宫的出身和来历，诸位都是清楚的，这厅上站着的，有随我从灵界来的，也有原本就在天宫各处侍奉的，可如今既都聚在了这儿，也未尝不是一种缘分。不管诸位先前是从何处来的，在这紫灵宫里，便是我名下的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到此处，我略停了停，扫视众人一眼，才又继续。
“先前不曾召集，是想着大伙儿都是初来乍到的，彼此不熟悉，多少怕是有不适应之处，不好共事。如今半年过去，想必彼此间都已有所了解，对本宫的性情也有个数了，都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还是那句话，既到了紫灵宫里，便是我的人，只要安分守己，做好自己的活计，本宫定不会亏待你们。”
我突然将声转冷。
“可若是让本宫知道有谁吃里扒外，骑着墙头随风倒，在我这儿弄些个歪门邪道，到时候可别怪本宫眼睛里不揉沙子，不念主仆的情分。”
一通恩威并施，天宫的奴才们都有些变了脸色，这正是我要的效果。
所谓“阎王易躲、小鬼难缠”，自古多少英雄豪杰，纵横捭阖、指点江山，最后却被个无名小鬼暗算了。别看这些奴仆下人身份低微，也没什么大见识，可就是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身份越高，行事往往便越多掣肘，难免瞻前顾后。反倒是这些个小鬼，却是无所顾忌，又总在周围出没，更令人防不胜防。
我话音一落，面前众人立刻又呼啦啦地跪倒在地，口中连呼：
“奴才们自当忠心侍奉娘娘！决不敢做半份对娘娘不敬的事！”
我满意地笑笑，让玉梨派下赏赐，待众人谢恩后，又接着说：
“这半年，本宫虽不曾过问，可这宫里方方面面的事儿还是看在眼里的。谁勤快老实，谁好吃懒做，谁不安于室，各人心里总有一本帐记着。今儿我先不说，各自回去好好想想，诸位都是聪明人，在宫里的时日不短，看东西自然透彻。过去的就过去了，没必要追究，可今后怎么做，诸位还得仔细打算打算才是。”
我在天界，手中并无多少可用之人，从灵界带来的这些固然是可靠的，却始终顶着外族的身份，多有不便，还是要在跟前选些有资历有见识的帮手才好。今日一番敲山震虎，聪明的就应该懂得审时度势，分清利弊。
后宫之内，在别人身边安插眼线是惯常的手段。送到我这里来的这些人里，十个怕是有八个都身负使命的。好在他们都各为其主，彼此间定然也相互提防，倒不至于联合起来对付我，否则更让人头疼。
“该说的话，本宫也就说这么多了。打今儿起，望你们时刻心里头记着，自己是紫灵宫的人，坐卧行止都要有紫灵宫的气势。我不乐意有人打着我的名号恃强凌弱、为非作歹，可也瞧不上自己手底下的人窝窝囊囊地让人随便欺负。”
“好！说得好！”
一个娇俏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我吃了一惊，抬眼看去，只见门口出现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正朝着我用力鼓掌。

９.　瑶姬
只见那女子，一身水红色绣五彩祥云广袖云霞锦宫装，头戴鎏金红宝石的牡丹歩摇，耳垂明珠琉璃翠，颈上挂着七宝吉祥锁，明眸皓齿，艳丽无双。
“我早就耳闻灵界女帝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见我看过去，她索性爽朗一笑，迈步走了进来。
“叩见瑶池圣母！”
领管等人此时又都跪了下去，朝她请安。
“嗯，行了。我是来看灵后的，你们该干什么就去吧。”
丽人随意地挥挥手，笑盈盈地来到我面前。
“初次见面，我是瑶姬，从瑶池来，以前他们都叫我瑶姬公主，如今则称我瑶池圣母。”
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靓丽容颜，随面上不露，可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努力平复了一下心境，我也微笑起来：
“你好，我是龙云筝，从灵界来，以前他们都叫我灵帝陛下，如今则称我灵后娘娘。”
瑶姬的笑容猛地滞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本的爽朗，主动拉住我的双手摇了摇：
“你们灵界来的人都是这么对我的脾气吗？真好，真好！”
说着话，眼圈儿竟一下子红了起来。我见状，只做没注意，一边扭身拉着她朝内殿走，一边笑着说道：
“瞧我，一下子来了贵客，倒忘了礼数了，真是罪过。圣母快请如内殿用茶，咱们也好坐下慢慢说话。”
领着瑶姬进到内厅，她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朝我一笑：
“刚才一下子想起一位旧时的好友，竟控制不住伤感起来，让娘娘看笑话了。”
我接过暗眸手中的茶，亲自送到瑶姬跟前，见她似又有些出神的样子，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怎么会呢。圣母如此重情，我佩服得很。想必圣母的那位朋友得知，一定也会十分感动的。”
瑶姬，是真的，谢谢你还能记得我。
“娘娘……”
瑶姬看着我，似乎在思量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猛地一甩头：
“哎呀，咱们也别圣母、娘娘的了，听着怪别扭的。我最讨厌这宫里头的假模假式了，你就叫我瑶姬好了。”
“好，那瑶姬也称我云筝如何？”
我含笑点头，以稀仿佛当年的感觉。
那时，初入天宫的我和年少任性的她在御花园相遇，周围明明都是花，我俩就偏偏为挣一朵芍药打了起来。一个是天帝的宠妃，一个是天帝的幼妹，在毁了大半个花园后，我们却大笑着成了朋友。
“我叫瑶姬，哥哥叫我小妹，父王母后叫我瑶儿，其他人都叫我公主，我就住在南边的章云馆。”
“我叫火凤，大哥叫我凤凰儿，灵界人叫我凤主，这儿的人都叫我灵妃，我住在前面不远的紫灵宫。”
还记得，当时残阳如血，映得她灿烂的笑容分外炫目。
“其实……”
闲聊了一会儿，不过是瑶姬讲些她瑶池的风光，我说些灵界的逸事，倒是颇为融洽。她却突然面露尴尬，低下头来。
“其实，云筝，我原本过来。是想寻你的晦气的。”
我见她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瑶姬啊，几千年过去，你的性子还是依旧冲动，永远在事后认错呢。
“那我倒想问问，是哪里做错，竟恼得瑶池圣母千里迢迢前来亲自问罪？”
“哎呀，我也不是冲着你来的。”
瑶姬一甩手，双手一拍。
“既然我自己开了头儿，索性就说出来吧，不然可要难受死我了。不过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我微微笑着，点点头，玉梨便带着暗眸暗瞳到外面守着去了。
“唉……说起来，若不是听人说起，紫灵宫又住进人了，我是说什么都不愿再回这到这个冷冰冰的地方来的。”
长叹一声，瑶姬打量着屋子，絮絮地讲了起来。
“想必你也是知道一些的，在你来前，这紫灵宫是一直空着的。当初建这紫灵宫，是为了迎娶灵界的火凤，封为灵妃。我呀，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整天到处的疯，结果就跟她撞上了，不打不相识。”
说到这里，瑶姬抿着嘴笑起来，眼神却有些恍惚。

“你别看这天宫里走到哪儿都有人，可若想找个真正知心的朋友，却比什么都难。我运气好，遇上了她，那些日子，是我过得快乐的时候。只有她能懂我，理解我，只有她在知道我爱上一个凡人后不仅不嘲笑我，反而帮我。我一次任性，却害了我们两个。我被罚在瑶台思过一百年，她也被皇兄冷落了，最后竟……。”
我沉默着，看着瑶姬的眼中涌出泪水，我知道，那是为我，也为她自己。
瑶姬，昔日我迷情于帝俊，便想着你也该有情人终成眷属。却哪里想到，帝俊终还是弃了我，一杯毒酒将我打落凡尘混沌千年，那个凡人也到底负了你，贪生怕死舍你独囚瑶台性情大变。无论是当日的我，还是你，都是被情字谜了眼的苦命人罢了。
瑶姬啜泣许久，才渐渐平复，擦拭一下泪水，又开了口。
“听到她被处死，我什么也顾不得了，赶回天宫，却只看到一座空殿。我实在恨这地方，更恨我皇兄薄情，从那以后，我便一直住在瑶台，再不愿踏入这天宫一步。”
我伸出手，覆在瑶姬不自觉紧紧攥住的拳上，轻轻握住。
“都过去了。她若知道瑶姬你的这番心意，定然也觉得满足了。”
“你知道吗？我在来紫灵宫的路上，想了好几十种打骂你的方法，可是却在听到你说话的那一刻全忘记了。”
瑶姬反手握住我的手，深深叹息。
“不喜欢欺负人，却也绝不能被欺负。你说这话的气势，跟她真像。还有，你学我的样子介绍自己的时候，那神情，那笑容，也好像。就连这脸也……”
猛地闭上眼，再睁开，瑶姬勉强苦笑。
“瞧我，一说起陈年旧事就没完没了。你如今尚属新婚，我实在不该同你讲这种事情的。”
“那有什么呢？能见到瑶姬，我很高兴啊。”
我微笑着看着昔日的好友悲伤，能做的，不过是替她换上一杯热茶。
“天帝陛下驾到——天后娘娘、兰妃娘娘驾到——”
厅外突然一阵喧哗，玉梨和暗眸暗瞳迅速回到我身边。
没一会儿，帝俊便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羲和与兰妃。
“瑶姬回来了，真是难得。”
一走进来，帝俊便笑着朝仍径自端坐品茶的瑶姬说话。
“多年不见，瑶姬公主风采依旧啊。”
羲和端庄娴静地微笑，却只换得瑶姬一个白眼。
“到底是灵后娘娘有面子，瑶池圣母不拜见陛下与天后娘娘，就急匆匆地先来看您了，倒要陛下与天后娘娘得了消息再往您这儿赶。”
兰妃举袖掩口，声音娇滴滴的，不胜风流，可吐出来的话，却是十足的歹毒。
“啪！”
瑶姬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然后微微侧头，对着兰妃冷笑：
“我自然是来看她的。这紫灵宫空置了那么久，总算又有了配得上的主人，我不来看她，难不成还来看你吗？”
说着，瑶姬可以斜着眼上下打量兰妃，满是不屑的样子。兰妃一直受宠，又有天后撑腰，在后宫里向来霸道，现在被瑶姬抢白，气得她脸色发青。
“哼，不过是座废宫罢了，谁稀罕。”
“是啊，当初还真不知是谁，巴巴地想要搬到这宫里来住，到了门口又被撵回去了。”
瑶姬一甩广袖，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也配觊觎这里。”
这话一出，不只兰妃气得说不出话来，羲和与帝俊也变了脸色。羲和胸口剧烈起伏几次，硬生生了压下去。

１０.　折兰
“真没想到，瑶姬公主与灵后倒是合得来，才认识就这么投缘。”
这次不等瑶姬开口，我便抢先说了话：
“缘分这东西，跟认识多久倒是没什么关系。有些人一眼看见对方，便觉得喜欢，心有灵犀一点通。可有些人，就算纠缠相守了几万年，照样同床共枕梦不同。”
“不错，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云筝，你果然是我的知己！所以说，我看这紫灵宫，也只有你配住。”
瑶姬拍手大笑。
“若是旁人想来弄脏这里，我宁可一把火烧了。”
“够了！”
帝俊突然暴喝一声，阴沉着脸瞪着我俩。
“执掌瑶池的圣母，未经通报擅闯天帝后宫，不知拜见兄嫂，还在这里胡言乱语，成何体统！还有你，即为灵后，就要做后宫的典范，怎么也这么不知礼数！”
瑶姬却猛地拍案而起，刚要开口，却被我死死拉住了。
这个时候与帝俊顶撞，实在不智。
这时，兰妃却凑了上去，媚笑着伸出手去抚摸帝俊的胸口：
“陛下息怒，别为了些个不相干的人生气。”
“你也给朕住口！”
可惜她这次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帝俊甩手将她推到一边，险些滚倒在地。
“朕与灵后和圣母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妃子插嘴？左一句废宫，右一句不相干，这些话岂是你配说的？可是想朕废了你的嘉兰宫，从此不相干？”
兰妃被骂得脸色乍青乍白，想哭又不敢，全身发抖，不住地朝羲和那边看，想要她说两句好话。却没想到她这一看，却又将帝俊的怒火烧了过去。
“你看看，这就是你管教出来的！”
帝俊黑着脸，冲着羲和咆哮。
“执掌后宫多年，管教出来的就是这种不知尊卑的东西！朕看你这个天后也是白当了！”
面对这样严厉的指控，羲和的脸色也苍白起来。但她的骄傲仍让她挺直了腰背，就连头也不曾低下半分。
“是臣妾失职，臣妾这就带她回去思过。”
说完，羲和便带着已经吓哭了的兰妃僵硬地走了出去。帝俊站在那里仍旧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一时间，谁也不再说话。
“我走了，没的让人心烦！”
突然，瑶姬出声，一甩袖子，一阵风似的刮出去了。
“瑶姬！”
顾不得帝俊的脸色，我忙追了出去。听到我叫，瑶姬停住脚步，转头朝我歉然一笑：
“云筝，我还是回去了。只要看到他，我就想到小凤，实在是……”
我摇摇头，用力地给瑶姬一个拥抱。
“云筝，这房子若是给你住，我倒也不说什么了。只是有句话你记得，这宫里头不是豺狼就是虎豹，没一个好相与的。话说得再甜，你也不要相信，将来若是在这儿不顺心了，大可到瑶池去找我，千万别为那薄幸的臭男人伤了自己，不值得的。小凤已经被他们害了，我不想你再有事。”
我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拥抱着瑶姬。
谢谢，瑶姬，谢谢。
我将瑶姬一直送出紫灵宫的大门，她临走时，捧着我的脸不住地叹气：
“哎……几千年才又出这么一个对我脾气的，怎么就又落到他手里去了。你记着，将来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一定到我那儿去，千万别想不开。记住啊！”
看着瑶姬的身影越飞越远，直到看不见了，我才转身返回，他也不在了。
晚上，我派人去把祥云叫了过来。
“今儿是怎么回事？怎么瑶池圣母才到我这儿，陛下就带着人急忙忙地来了？是怕我怠慢了贵客？还是觉着我这个灵界来的妖后见不得人？”
“哎哟，我的娘娘，您这说的是哪儿的事儿啊！陛下不就是听说圣母来了，所以带着天后娘娘和兰妃娘娘一起来见见嘛。”
祥云把头要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故意不看他，手里捏着一根银挑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桌上熏炉中的香料。
“祥云，你说本宫是聋了，还是瞎了？”
眼角的余光看到祥云眼珠子一转，不等他开口，手腕儿一甩，银挑子敲在紫金的熏炉边沿，“叮”的一声脆响。祥云被这冷不丁的一声惊得抖了一下，到嘴的话也说不出了。
“哼，你当我白天没瞧见你在角落里一个劲儿朝瑶姬使眼色吗？下午兰妃和瑶姬两个分明都是话里有话，你道我听不出来吗？莫不是要本宫亲自去问陛下？”
祥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
“娘娘，您就当可怜奴才吧。陛下今儿已经发了老大的火了，奴才服侍陛下三千年，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
我冷冷地看着爬在地上的祥云，嘲笑道：
“也是，妹妹、妻子、宠妾，一个都不省心，还当着他的面儿吵成一团儿，他没直接废了我，已经是恩典了。”

“娘娘快别这么说。陛下哪里是真心要训斥您和圣母，不过是做个样子，免得单单斥骂兰妃和……太醒目罢了。”
祥云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忙不迭地解释。
“不过说到底，陛下还是向着娘娘您的。听说瑶池圣母突然驾到，直朝着紫灵宫来了，怕她乱来伤着娘娘您，丢下一桌子的奏折就往这儿赶。虽说也朝娘娘您说了两句重话，那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兰妃和天后娘娘都被禁足了，陛下还专门下了口谕，另罚兰妃半年的奉资。对娘娘您，陛下可再不曾多说半句。”
“你倒是忠心。”
我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声，让他起身。
“听闻兰妃在陛下跟前向来得宠，长久不衰，今日也是联袂而来，可见一斑。一句话不中听，说恼便恼了。兰妃梨花带雨的模样，便是本宫，看着也觉得心疼呢，他倒是舍得。‘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真是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一声叹息袅袅而出，与香炉中的轻烟一同散开。
“娘娘可别这么妄自菲薄，兰妃与您怎可相提并论呢！”
祥云果然是对他主子忠心耿耿，一心替主子着急。
“陛下哪里是带着兰妃来的，不过是天后娘娘带着兰妃在路上碰着了，便一同跟来的。要说这兰妃，蛮横无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陛下素来不喜，不过是看在她娘家是功臣之后，又与天后娘娘有亲，所以容忍着。”
说到这儿，祥云偷偷瞧我的脸色，见我依旧面沉似水，咬咬牙，扑通一声复又跪下，五体投地。
“按说奴才不该妄议朝政，如今为了娘娘，奴才便斗胆一回吧。近日天罡星君密奏，要查刑部弊案，只怕兰妃的兄长劲松大人脱不了干系。陛下为这事本就已不满，兰妃却不知轻重，以下犯上，陛下心里自然不快。若不是顾及天后娘娘在场，立时打入冷宫也未可知，否则不会回去又加罚禁足、奉资。娘娘冰雪聪明，后面的话想必也不用奴才多嘴了。奴才犯了宫规，回去便自行到思敬堂领罪，以后不能再侍奉陛下与娘娘了。不过若是奴才一条贱命，能换娘娘陛下和睦，纵使万死也值得了。”
说完，趴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得了，别装了，知道你忠心，少不了赏。”
我说着，退下手上的缠丝玛瑙手串丢给他。祥云抬起身子伶俐地接住，脸上笑嘻嘻的，哪里有半分泪痕。
“奴才就知道娘娘菩萨心肠，必定舍不得奴才为难。”
我已得了想要的消息，便不再跟他啰嗦，摆摆手叫他下去。祥云犹豫了一下，跪在地上却不起身。
“怎么？还在贪心不成？”
不等我说话，暗瞳已经先开口奚落了一句。祥云笑咪咪地看她一眼，嘴上说着：
“姐姐可冤枉奴才了。奴才这么忠心，自然是为了陛下。娘娘，陛下如今还在御书房里呢，从回去就在长吁短叹，觉着让娘娘受了委屈，寝食难安啊。”
一边说着，一边又是捧心，又是皱脸，扮出一副苦相。
“奴才说的句句属实！今儿晚膳的时候陛下就没吃几口，奴才出来前也曾按例问过宵夜用些什么，陛下仍说没胃口。看陛下这样，奴才实在忧心啊。”
我会意一笑，招手叫玉梨到跟前：
“你今日做的火腿咸酥卷跟荷叶红豆糕挺好的，一样备一份，再配上一碗珍珠牛奶酪，只需淡淡的甜就好，让祥云带回去，请陛下也尝尝咱们灵界的点心。”
祥云端着点心喜滋滋地走了，我换了衣裳，才走入寝室，就看到一大束蕙兰插在墙角的花瓶里。
“暗眸，把花连瓶子一起扔了。”

１１.　常仪
第二天起身，紫灵宫里的兰花已尽数撤下，换上了百合与火鹤，大气端庄。外面院子里种的兰花兰草，也尽数挖掉了，只余一个一个的土坑。
“奴才金海给娘娘请安！”
领管正吆喝着杂役们将挖出的花草搬走，见我出来，忙不迭地过来见礼。
“昨夜娘娘命人撤了屋内的兰花，奴才斗胆揣测，也觉得这兰花虽美，却太过小家子气，配不上娘娘的风华气度，所以自作主张，将咱们宫里的兰花兰草都撤了。稍后就去吩咐花房，让他们换些别的过来。不知娘娘可有什么喜爱的花草，奴才好让他们送来。”
“领管有心了。”
我朝着金海和煦一笑，轻轻点头。
“本宫对花草倒也不拘什么偏好，只要风骨别致即可。如萱草、琼花之类便很好。”
金海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下去了。
我眼尾扫到一旁，就看到常仪正朝这边快步走来，料想她有事，索性站定等她。
“常仪宓凝见过娘娘。”
待她见了礼，我便悠然开口：
“常仪前来，可是有事？”
“奴婢是为宫女的分配之事前来。”
宓凝的声音很平和，纯粹公事公办的语气，完全不似金海那般热切。
我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女子，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中上之姿，眉目清朗，颇有精干之风。昨日我训诫宫人之时，也曾留意各人的神色，有惊疑的，有茫然地，有盘算的，有思量的。连金海都眼珠子转个不停，唯有她，一张脸始终古井无波，却在随众人跪下表忠心的时候，突然抬眼看了我一下。只那么一眼，我心中已悄然一动，一个愚钝之人，是不会有如此伶俐的眼波的。
“本宫正打算到御花园里转转，常仪既然有事，不如陪本宫一同走走吧，边走边说，顺便也好为本宫解说一二。如何？”
“奴婢遵命。”
宓凝依旧波澜不惊，淡淡地领命，恭恭敬敬跟在差我半步的位置，往宫外走去。
“常仪觉得，咱们今日去哪一处赏玩合适？”
走出紫灵宫，我信口问道。
“娘娘只唤奴婢贱名便是。”
宓凝在我身后恭敬地回话。
“这个时节，正值潋翠园的紫藤萝盛开，娘娘或可去那里坐坐。”
“好，既然宓凝这么说，今日便去赏赏紫藤萝。”
我灿然一笑，摆驾潋翠园。
潋翠园内花草不多，其内种着丛丛翠竹，以青石铺成蜿蜒的小径，小径两边架起藤架，紫藤萝攀缠其上，串串紫花垂下。微风吹过，翠竹婆娑，滕花摇曳，别有一番情趣。
走了一会儿，我选了处石凳坐了，与宓凝说话。
“宓凝想说的宫女分配之事，倒是怎样的？”
“回娘娘，昨日娘娘既有训示，奴婢思量着，娘娘是要重振紫灵宫的威仪。”
宓凝垂着眼，言语得体，不卑不亢。我于是含笑点点头，让她继续说。
“既要彰显娘娘灵后的身份，身边伺候的人总不能少。如今娘娘近身侍奉的只有三位，奴婢受命统管紫灵宫宫女，私以为不妥。以娘娘的身份，内室侍奉的应有常仪一名，大宫女一名，一等宫女两名，内殿安置一、二等宫女四名，一等宫侍三名，外殿安置二等宫女三名，二等宫侍三名，另一等杂役十二名，其余则在偏殿及本宫各库当差。”
见她三言两语便将后宫礼制说得一清二楚，条理分明，可见平日里就头脑清晰，思路敏捷，越发让我喜欢了。

“既然这样，那若按宓凝的意思，该如何分配才好呢？”
我这一问，便是挑明了对她的信任和器重。这宓凝倒是好气度，宠辱不惊：
“宫中分来的十个宫女中，并没有大宫女。原本各宫娘娘入宫时，必定带一两个陪嫁随身，但不算在宫女之列，待身边的人用熟了，再擢升一个大宫女。娘娘得天帝厚爱，除三位随侍，另有陪嫁十二名。”
说到此处，宓凝停了停。
“娘娘的陪嫁姑娘，身份自然与奴婢等人不同，便说是算得半个主子也不为过。奴婢看各位姑娘，也是各个灵秀，随便哪个挑出来，都是极妥当的，更不用说娘娘身边的三位随侍。若是由她们伺候娘娘，自然是最贴心不过的了。只是奴婢窃以为，若如此，恐有那见识浅薄的要拿娘娘对两界的亲厚来嚼舌。”
宓凝说着，朝我行了一礼。
“故此奴婢斗胆进言：娘娘身边的玉梨姑娘，听闻过去便是一宫的总管，自是当得常仪的位份。且委屈暗眸、暗瞳两位姑娘充了大宫女的等级，娘娘再自外庭宫女中选一两个老实本分的进来充个下手，也好堵了那些闲言碎语。奴婢浅见，还请娘娘斟酌。”
一番话说完，不仅我十分欣赏，便是向来沉稳的玉梨，也抬头不住打量宓凝，眼神中颇有些赏激之色。
“好！难为宓凝为本宫考虑得周全，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伸出手，我拉住宓凝的手，将自己腕上戴的羊脂玉贵妃镯套在她手上。宓凝连忙要跪，被我一把扯住了。
“宓凝你如此为我着想，我又怎能再视你为仆婢。以后没有外人的时候就不必这样拘束了，你看看，玉梨她们几时在我跟前跪过？”
我连自己的尊称都不用，拍了拍宓凝的手，以示亲近。
“宓凝你已想得十分周到，不过，我倒另有个打算。”
宓凝何等伶俐，当下也不再跪，只微一屈膝，低头答道：
“奴婢自然听候娘娘吩咐。”
我对她的表现格外满意，点点头：
“你顾虑得不错，总不能让人找着由头说我亲故土而远夫家。既然如此，索性咱们便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我一甩袖子，粉蓝色袖子上金线密绣的凤尾蝶飞舞起来。
“宓凝你大方得体，行事也谨慎，常仪一职当之无愧。玉梨是打我出生就在身边的，自然离不开，仍算陪嫁，不按宫女计。至于暗眸和暗瞳，她俩一直贴身保护我的，如今不过是暂领了随侍的差使，不如借此卸了，以护卫身份在我身边。剩下的，宫例定的是几个宫女，宓凝你便安置几个宫女，人选你做主便是。”
对于我这样的安排，宓凝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便掩饰住了，静静地等待我的下文。
“至于我带来的人，先前请宓凝教导她们规矩礼仪，是怕因她们风俗不同与别人生出什么误会，倒没打算让她们服侍。不过既然不担差使，吃穿用度便只从我自己的奉资里支吧，绝不多占天宫里一分一毫。”
“娘娘公正贤德，思虑深远，宓凝今日才真长了见识。”
宓凝朝我又一躬身，这时，旁边的竹丛里突然传出一阵笑声，紧接着，一位美人带着几个宫女款步而出。
“我道是这潋翠园里今日怎么格外的赏心悦目，原来是灵后娘娘驾到了。臣妾丽妃蓉蓉，见过灵后娘娘。”
美人儿说着，袅袅下拜。
“丽妃客气了，既是出来散心，就不必太过拘束了。”
我微笑着点头，示意宓凝前去搀扶。丽妃就势起身，看了宓凝一眼，竟然“咦”了一声，似是颇为惊讶的样子，宓凝的脸却一下子白了。
“你……你不是原本在兰妃宫里的宓凝吗？”
听到丽妃问话，宓凝的脸色更白了，却还是点头：
“是，正是奴婢。丽妃娘娘好记性。”

１２.　宫妃
丽妃又看了宓凝两眼，突然一甩手帕，咯咯地笑了两声，朝我走过来：
“娘娘，臣妾看那边的竹子长得不错，不如过去看看如何？也好说说体己的话。”
我看看她，又看看仍低着头的宓凝，点了点头。
将其他人留下，丽妃搀着我慢慢走在竹林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臣妾听说，兰妃昨日在娘娘宫内颇为放肆，被陛下禁足罚奉了，实在是大快人心啊！那兰妃平日里仗着陛下的宠爱，在宫中向来横行霸道，这样受罚还是头一次，可见陛下有多疼爱娘娘您呐。”
“兰妃出言无状，冒犯了瑶池圣母，陛下自然要责罚她，倒与本宫没什么相关。”
我淡淡撇清自己，可丽妃自然是不相信的。
“娘娘今早将自己宫内所有的兰花都撤了，想必也是不喜欢那起子轻浮东西。”
我依旧淡淡的，不置可否。
“本宫确实不太喜兰花，个人喜好不同而已。”
“宫里的奴才也都是些办事不利的废物，摆花的时候竟然也不知道先问问娘娘您的喜好，真是该打。”
丽妃做出愤愤之状，仿佛替我不平，焉知她心里又是什么盘算。
“他们原本也没伺候过我，自然不清楚。不过是几盆花草，哪里就值得这么大的气性？头回当差，便是错了也不打紧，以后长着记性就好了。”
我用手抚摸旁边的翠竹，细滑的竹皮在指尖下凉簌簌的。
“就怕那些奴才不记娘娘您的好，心心念念只记自己主子的吩咐，终日里谋算着要害娘娘呢。”
丽妃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沉的，凑到我跟前儿，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娘娘恐怕还不知道吧，您身边那个宓凝，原本就是兰妃宫里当差的。今日臣妾猛地见她在娘娘跟前，着实吃了一惊。兰妃向来阴险，心狠手辣的，这回她宫里的奴才居然被送到娘娘这边儿，难保没有什么阴谋。”
说到这儿，丽妃喘了口气。
“臣妾实在是担心娘娘的安危，还请娘娘仔细斟酌，万事小心呐。”
“有劳丽妃费心了。”
我笑笑，却不证明回她，反身往回走。
“出来得也够久了，本宫也该回去了。”
丽妃将我送到潋翠园外，临分手，又瞥了宓凝一眼：
“娘娘宽厚，臣妾感佩非常。只是还请娘娘多留神身边，别将那夹着尾巴的豺狼错当成了忠狗，才好。”
待丽妃走后，我转身看看宓凝和暗眸、暗瞳：
“差不多到午膳的时候了吧？咱们也回去如何？”
宓凝似乎欲言又止，我见状也不理睬，反身朝紫灵宫方向走去。
快到紫灵宫，就见前面不远处一名衣着华丽的宫装女子正指使着身边的两个侍女照着一个跪在地上的少年脸上抽打，她那颐指气使的骄横模样，令我不由得皱眉。不远处几个宫卫远远的看着，却不敢过来阻止。
“娘娘，那是乌珍夫人。”
宓凝在我身后小声说道。
“乌珍夫人？”
我印象中，当年天宫里并没有这样一号嫔妃。
“乌珍夫人原是七百年前瀛洲水神献上的一颗黑珍珠，在陛下书房中摆放久了，竟也沾染了仙气，五十年前幻化成人形，陛下便给纳了。娘娘入宫前，最受宠的便是她了。”
我闻言，微微点头。今天倒是个黄道吉日，一出门便连着遇着两位嫔妃。

羲和表面端庄贤淑，实则妒性极强，这后宫里的宫女嫔妃们各个受她管束，莫说宫女们各个素面朝天的，便是不甚得宠的嫔妃，也都不敢装饰得太过鲜艳。那丽妃容颜俏丽，穿一身橙红的宫装，却不甚华丽。能在这宫里装扮得如此明艳华丽，又行事如此嚣张的，必定是宠妃了。
“不过是个和亲的妖精，陛下哄哄她而已，算得个什么东西！你们倒真当她是正经主子奉承起来了！”
本欲绕开这些是非，哪知才转身，就听到那乌珍夫人尖锐的声音传过来。
“这碧昙本宫说要你们不给，如今倒巴巴地往那妖精宫里头送！好，本宫今日就砸了它，看你们倒是送什么！”
这乌珍夫人，美则美矣，言语却颇为粗俗，行事更是霸道。听她话里，竟句句都是针对我，竟像是仇敌一般。
随着她一声令下，两个侍女立刻如狼似虎地朝跪在地上的少年扑过去，那少年挨打的时候倒是老老实实，现在却死命挣扎起来：
“不行，不能砸！这是师父的心血啊！天上地下，就只这么一株！不能砸！您要打就打奴才吧，千万别砸碧昙！您打奴才吧！”
少年一边哭喊，一边拱起身子爬在地上，显然在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什么。两个侍女用尽力气也拉不开她，于是对着那瘦小的身子拳打脚踢。
“夫人开恩，夫人开恩哪！”
少年哭得凄惨，却始终不肯挪开身体，而乌珍夫人的侍女也就一直用力殴打，不肯稍停。我越看越怒，这条路乃是往我紫灵宫去的必经之路，她此番分明是堵在这里寻事，想要让我好看。
真真是个无知的愚妇，仗着得了些宠，竟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了。
历来后宫之中打压、倾轧的事情不少，明争暗斗的更多，可表面的尊卑等级却从来都维持得体体面面，丝毫不得逾越的。天帝后宫虽不似人间位份多，却也分出三六九等，以后位为尊，其次称天妃，再次为妃，其下为嫔媛，之后方是夫人，再低则称美人，其后便是嫔妃中最末一等的贵侍。这乌珍夫人与我位份差了数级，却这样明目张胆地跑出来撒野，显然是仗着得宠肆无忌惮。
好，你想在我门口逞威风，我倒要拿你杀鸡儆猴，立我灵后的威风了！
带着暗眸、暗瞳和宓凝快步朝着仍在施暴的乌珍妃等人走过去，我高声断喝：
“住手！”
乌珍妃一伙被我一喝，吓了一跳，暗眸在我身后趁势高声斥道：
“灵后娘娘驾到，还不跪下！”
两个侍女被她的气势镇住，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乌珍妃晃了一下神，身子蹲了蹲，猛地又刹住了，站直了身子怒视我，颇有挑衅的姿态。
这会儿功夫，我已走到近前，眼神儿顺着她一溜，先看方才挨打的少年。
他此时已经直起身子跪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盒子。走进了看，他身上已经一片脏污，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不少地方肿得厉害，恐怕身上的伤更多。
“你是哪里当差的，为何在此挨打？”
“回娘娘，奴才是花房的学徒，奉命给灵后娘娘宫里送花儿。”
少年虽伤得重，口齿倒还清晰。
“这盆碧昙是奴才的师父花了上百年才育成的新种，只此一盆。乌珍夫人在路上拦下奴才，叫送到珍珠楼去，奴才不敢违抗师命，冒犯了夫人，所以受罚了。”
我点点头，移开视线。乌珍夫人从我走近，便越发高昂了头，撇嘴斜眼地作态。可她越是这样，我倒越不理睬她，眼神儿从她身上扫过，又转到那两个侍女身上。
“好大的胆子，身为宫女竟敢不知检点，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打人，真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不如发落了去做贱奴。”
我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两个宫女吓得发抖，双双扑在地上磕头求饶起来。
见我始终不理睬，乌珍终于按捺不住了，自己开了口：
“她们是本宫的人，轮不到别人做主！”
我故作惊讶，好像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上下打量她一番，便轻蔑地撇开了脸。
好一个乌珍夫人，我正盼着你先开口，你便嚷嚷上了，既然这般配合，本宫不好好拿你开刀，岂不是辜负了你这番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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