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小说评介|《夜曲》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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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5-01 05:53:42 更新时间:2021-05-02 19:35:17

楼主:王栩的文字  时间:2021-04-30 21:53:42
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作品:《夜曲》,白先勇 著,收录于《纽约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一个暮秋的午后,吴振铎医生在自己的公寓里忙乎了一下午。他忐忑着不安的心绪,频繁地朝窗外眺望。窗外,令人心旷神怡的秋景并未能平复吴振铎内心那一份期盼中的紧张。小说《夜曲》就在一个年已半百的中年男人坐立不安的复杂心绪下舒缓地拉开了故事的帷幕。

吴振铎这份不安与紧张交织而成的心绪得自于这个男人内在情感的复苏。与前妻珮琪分手后,有两年左右的时间,吴振铎的日子过得低沉、苍白,直到受了珮琪的鼓舞,吴振铎才在重新开始的层面对生活“跃跃欲试起来”。珮琪有着“美国犹太人勇敢直前的精神”,离婚后,不仅收学生重新教起了钢琴,并且开始交男朋友。吴振铎真心替她高兴之余,自己也添置了几套新衣,“胡髭头发也开始修剪得整整齐齐”。

作者不嫌罗唣的描述吴振铎的日常,意在铺陈出这个男人有悖年龄的心性的激荡。在珮琪离婚后成绩斐然的个人生活的鼓舞下,吴振铎怀着将信将疑的心理自问:“半百人生,难道真还可以重新开始?”这就有了一个中年男人情感的复苏,它托起了小说抑扬顿挫的叙事基调,仿若一首柔熟的夜曲,在温热的仲夏夜里汩汩流淌。

吴振铎的记忆里,这首夜曲是一个“侧影嵌在晕黄的窗框里”的东方女郎弹奏的。那是吕芳。吴振铎与之认识后,发觉其虽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却“带着几分燕赵儿女的豪俊”。吕芳出身音乐世家,其所擅长的倒“并不是夜曲那一类纤柔的作品,而是肖邦那些激昂慷慨一泻千里的波兰舞曲”。吕芳曾经在钢琴比赛会上,凭借一首肖邦的《英雄波兰舞曲》而赢得了优胜奖。小说在涉及吕芳的音乐才华时,作者用抒情与陈述并重的文字,勾勒出一个有见解、有胆识的女子旷达、豪爽的面貌与气质。这份面貌在吴振铎的记忆里是夜色下弹奏肖邦夜曲的吕芳,那份气质则蕴含在吕芳胸怀大志,早早就立下了“用音乐去安慰中国人的心灵”这一宏伟的志向里。前者让吴振铎对其产生了爱慕,后者是吴振铎对吕芳更加敬爱的情感呈现。故而,吴振铎对吕芳一往情深,投契相知。

可吴振铎却有着几分软弱的一面。这一面在一同留学美国的高宗汉的讥刺下,被其笑话成“小布尔乔亚的温情主义者”。高宗汉耿直热心,这一点倒和吕芳性情相近,也让吴振铎怀着嫉恨疑心吕芳回国后一直不给自己写信是同高宗汉好上了。吴振铎的疑心与他温情的心性相得益彰,共同构成了这个男人心思细腻而又略显怯懦的个性特征。小说开篇,吴振铎细腻的一面在煮咖啡、布置居室这些日常行为的铺排和展开上表露出一个事业达到巅峰期的男人惬意、优游的生活情趣。住在枫丹白露大厦宽敞的寓所,年已半百的吴振铎仍然非常俊雅。岁月于他身上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却蕴育出一派悠闲自在的从容。

生活在悠闲与从容中的吴振铎“又踱到客厅的窗边,去眺望下面的街景去了”。这个许久都没有品尝过忐忑和不安此等滋味的男人这天一反常态的失去了往日的风度。因为“吕芳就要来了”。收到吕芳迟到了二十五年的信,情感复苏的吴振铎一边为迎接吕芳的来访而细心地布置着,一边任由思绪在脑海里肆意驰骋。那些看似漫无边际而又与吴振铎的日常息息相关的思绪里无一不见吕芳的身影,展现了作者高超的对故事结构总摄全局的技巧和功力。

为了招待吕芳,吴振铎特地取出了珍藏多年的一套银具。在交代女工罗莉泰用锌氧粉把这套银具擦亮之际,吴振铎记起了吕芳对咖啡的嗜好。吕芳爱喝苦咖啡,“……苦得难以下咽。吕芳喝起来,才觉得够劲”。这暗合了吕芳豪爽、旷达的心性。在高宗汉和吴振铎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吕芳谁也不偏袒,只是笑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苦咖啡。那时的几个好友泡在咖啡的浓香里,高论国家兴亡,日子过得快乐而丰富。随着作者笔峰的流转,吕芳对菊花的喜爱经由吴振铎的记忆也映入了读者的眼帘。吕芳喜欢菊花,“而且是那种拳头大圆滚滚的大白菊”。吴振铎这天早上出去,买了十二枝大白菊,插在一只釉里红的花瓶里。在这番文字的渲染下,白菊飘散着淡淡的幽香,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份难以忘怀的情意,却也象征了如同吕芳这般知识分子所共通的孤洁的品质。

吴振铎当年临离开上海时,父亲吴老医生嘱咐过他:

一定要把医术学精;学成后,回到自己的国家,医治自己的同胞。他父亲的第一个愿望,他达到了,第二个却未能履行……(P43)

曾经的四个好友,吕芳、高宗汉、刘伟毕业后一同回国,吴振铎还记得自己前往码头送别他们的一幕。那天,“三个人并肩立在甲板上,笑得那般灿烂”,如同明艳的秋阳一般。这是好友留给吴振铎的明媚的记忆,它代表了一段青春岁月在这个中年男人脑海里的定格,也是小说叙事由舒缓至凝重的过渡。

当吴振铎打量着如今这个“头发并没有变白,只是转成了铁灰色”的吕芳时,这里,作者用浸润着悲悯的文字掩饰了岁月给予吕芳的那令人揪心的沧桑变化,冲淡了吴振铎对吕芳的打量之下,于“乍看去”这一瞬间所产生的暗自心惊。

吕芳却笑着夸赞吴振铎,“上了点年纪,你倒反而神气了”。吕芳对好友从容的夸赞让情节的铺垫达到了极致,叙事也就自然的归于平淡。这让平淡中饱含的凝重越发具有了撕心裂肺的痛。它来自于吕芳的回忆,一段对吴振铎说来似乎熟悉却又陌生的可怕的往事。

这段如烟的往事吴振铎听过与之相似的讲述。那是女工罗莉泰的故事。这个古巴难民,“卡斯特罗把她的咖啡园没收了,儿子又不放出来”。罗莉泰常常哭诉自己的遭遇,起初吴振铎“还礼貌地听着,后来她一开口,他便借故溜掉”。吕芳的故事,吴振铎却听得那么认真,认真的无所适从。对吕芳所讲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事例漠然置之,吴振铎显然做不到,可他在吕芳的回忆里毕竟是个局外人,因此,吕芳的那些沉重的回忆吴振铎唯有以“含糊”、“喃喃”回应之。

吴振铎对吕芳流于浅显的回应揭示了这个男人个性里的软弱,却也通过吴振铎自责式的剖白表现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能随时随地认清自己的勇气。

吴振铎的自责里包含了其嫉恨高宗汉的一层原因。“他有勇气回国去了,而我却没有”。这是吴振铎的一块心病。尤其在吕芳讲道高宗汉回到国内,因为个性遭忌,成为历次运动中的反面教材,最终“在自己的国家里,死无葬身之地”时,一股酽酽的凄怆在文字间堆集、聚合,久久难以消散。在这心绪低沉的一刻,吴振铎对高宗汉回国的勇气敬佩不已,自责中,又反观自己像个临阵脱逃的逃兵。一番剖白,让吴振铎释放出内心埋藏了多年的痛苦。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是个肺结核专家,救过许多人的命。他一直是要我回去的,去医治中国人的病。你看,吕芳,我现在是有名的心脏科医生了,可是我一个中国人也没有医过,一个也没有——”(P57)

父亲的嘱咐成为压在吴振铎心底深深的愧疚,吕芳却淡淡地为其添上了注脚:“中国人的病,恐怕你也医不好呢”。这般超脱的淡漠不是吕芳的有意为之,实是这个历经劫难的女人在对国人心怀慈悲的透视下褪却了往日热情的寒心。当个人抱负如吕芳似的受到质疑和羞辱,生命似高宗汉这样遭受摧残和荼毒,尊严好像刘伟那般被轻贱和戏弄,寒透了心的吕芳对“中国人的病”也就在平淡的讲述下挥别了一个不值得回望和复述的过去。

那个过去对吕芳而言是一场梦寐以求的别离。“全靠得了病”,吕芳“才请准退休,设法出来”。当年,回国后的吕芳,没想到自己“回去后,等于是另外一生的开始。”如今,她的愿望终于达到了,“又回到了纽约来”。吕芳的愿望里透着这个女人历劫后的欣悦。只是,吕芳的欣悦缺少了欢声雷动的热烈,只有生活复归正常后的平静与舒心。

故事结尾,穿着深灰大衣的吕芳走在中央公园西边大道上,“转瞬就让那一大群金黄奶白各色秋缕淹没了”。曼哈顿璀璨的夜景映照出“吕芳那袭飘飘曳曳的深灰大衣”,也映照出她来时这一路上所背负的沉重的底色。那些色彩鲜艳的“金黄”、“奶白”是奔泻在汹涌人潮里的热情,它们燃起了一片开放的空间,淹没了吕芳那袭深灰大衣的同时,势所必然也会淹没一个遥远国度里内在的封闭。在作者于小说结尾所蕴含的“开放”寓意的主导下,伫立在秋意更甚的曼哈顿街头,吴振铎感到“外面真的很冷”,这般感受加快了严冬来临的脚步,却也寄寓出对春归的瞻望。

(全文完。作于2021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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