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到了，想起去年发表在《心跳》的一篇短文。

旧楼是你的梦，叶月是你梦中的女人。
在讲这故事的时候，你已经老了，生命的烛光即将熄灭。也许，过了今天，这个故事就永远成为秘密，不为世人所知了。但这都不要紧，这个故事你只想讲给一个人听，只有她才听得懂。为了讲这个故事，你等她已经等了六十年。
你咳嗽着，望向窗外。窗外的桃花林开满了桃花，但你已看不清了，那里肯定像一片粉红的海洋，跟六十年前一模一样。
你相信，在这个春天，她一定会来到这里，这是她的宿命，也是你的宿命。
此刻，她在哪儿？在来这里的路上吗？她会不会在桃花林中迷路？
你没有见过她，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但当你一闭上眼睛，就可以感觉到，她离你很近很近，而且越来越近了。
你必须撑下去，在你没死之前，对她讲这个故事。
楼外传来脚步声，是她来了！她果然到这里来了！你欣喜万分，六十年啊！你们终于可以见面了。
你热泪盈眶，强忍住病痛，从躺椅上坐起来。
楼下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请问，屋里有人吗？”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有点羞涩，又有点恐惧。是她在扣门！每一记都像敲击在你的心头，让你的灵魂颤抖。你很激动，甚至连疼痛都好像消失了。
“请进来吧！”你说。
门推开了，又被关上，接着听到上楼的脚步声。这楼太老了，比它的主人还老的多，楼梯发出咯吱吱的响声，
一个朦朦胧胧的白色身影出现在你的视野里，你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她的模样，但无论你怎样努力，眼前总像遮了一层纱。
其实她长什么样，对你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来了。
你知道她也在看你，你是个垂死的老人，这样子会吓着她吗？
“老爷爷，不好意思，我在桃林里迷路了。”她说。
“这桃林是个迷宫，梦是个迷宫，人生也是一个迷宫，我们都会在其中迷路。”你缓缓说道。
“迷宫？老爷爷，你说话真有意思。”她有些不解。
“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很熟悉？这旧楼，楼里的摆设，这桃花林，这儿的一切，是不是经常出现在你的梦中？”你咳嗽，喘着气。
她不说话了，你知道她的心里肯定会很震惊，就像六十年前的你。
于是你让她坐下来，开始讲述六十年前的故事。

旧楼是我的梦，叶月是我梦中的女人。
六十年前，我还是个刚刚从学堂毕业的学生，那时候到处都在打仗，我随着逃难的人群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有一天，我和队伍失散了。我至今也弄不懂是怎么回事，那天我一觉醒来，发现所有的人都走了。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被抛弃的孤儿，绝望和恐惧包围着我。
我在山野间疯狂地跑着，想追上队伍，但任凭我怎么追赶，也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等我筋疲力尽，跪倒在路上时，我发现了这片桃林。这里未经战火，桃林开满了桃花，远远看去，就像粉红的云海，美得令人窒息。
望着这片桃林，我忽然有一种没来由的感觉，觉得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和亲切。我渐渐被它吸引，像梦游般走入桃林，在漫天纷飞的桃花间，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以前来过这里吗？我自小生活在寒冷的北方，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大面积的桃林。为什么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儿的一草一木，满天的桃花，花瓣上的细纹以及沁人的香气，都是那样熟识，仿佛这儿才是我生活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乡。
在林间走着，心中泛起莫名的激动，似乎有种声音在冥冥中召唤着我。我加快了脚步，在经过了迷宫一样的曲折后，终于在林子的最深处，发现了一幢木楼。那是很古老的旧楼，不知经历了多少世纪，很多地方都毁坏了。但我一看到它，我的心就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是它！那幢让我魂牵梦绕的旧楼！
它就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在很小的时候，它就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模模糊糊，仿佛记忆最深处的东西。但最近，关于旧楼的梦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清晰。梦中的旧楼里，出现了一个叫叶月的古代美女，这是个谜一般的女人。虽然每次醒来后，我都记不清她的面貌，但我相信，她就是我一生想要追寻的女子。在梦中，我们恩恩爱爱生活在这幢旧楼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甜美幸福的夜晚。
现在，梦突然变成了现实，那么，这楼中神秘美丽的古代女子，也会成为现实吗？
我抚摸着木门的每一条纹路，伤感得几乎落泪，仿佛一个久别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扣响了木门。
“屋里有人吗？”我喊道。
过了良久，旧楼上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请进吧，门没锁。”是个老太太的声音，我的胸头涌上来一股温暖，就像听到最亲的亲人在呼唤。
我推开门，迎面是摆放得整齐有致的古老家具，这些摆设跟我在梦中的所见的一模一样。我甚至知道那些雕花柜子里有些什么用品。
但我已无暇顾及这些给我异样感觉的家具，我迫不及待地想去见楼上的人。我的脚步声响在楼梯上，显得有些落寞孤寂。
突然间我有一种幻觉，仿佛看见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少年郎和美丽的叶月从楼梯上携手而下，欢笑着隐入桃林。
我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发呆，然后感伤地回身，继续向楼上走去。
我终于见到了楼上的那个人，但她并不是叶月，她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躺在一张旧得发紫的藤椅上，用干枯如柴的手努力撑着半个身子，在看着我。
“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沙哑。
“对不起，老奶奶，我无意中来到这里，打扰你了！”我微微鞠躬，但跟老太太目光接触的刹那，我觉得脑海深处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虽然她的眼睛是那么空洞无神，但我却感到它有着从来没有过的亲切和甜蜜，同时却也饱含悲哀和伤感。
“我看不清你的模样了，但我知道，你就是他，我等你等了六十年，你终于来了，没有负了我们的约定。”她欣慰地笑了。
“六十年？约定？老奶奶，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我说。
她的眼角滑下一行清泪，泪水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闪动。她让我坐下来，然后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她说：旧楼是她的梦，陈阳是她梦中的男人……

你向那个姑娘讲完这个很长的故事，天已经快黑了。那个姑娘听得入了神，因为，这是个只有她才听得懂的故事。
你知道你的时间不多了，死神已经离你越来越近。你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接下来，又是漫长的六十年。
你从怀里摸出一幅古画，在她的面前慢慢展开。
画上有两个古装的少年男女，在桃花纷飞的林子里，含情脉脉而对，似在依依惜别，又像私订誓约。桃林的背景间，隐隐是一幢雕梁画栋的红楼。
当年，那个老太太向你展开这幅画时，一刹那，你所有的记忆一下子全复苏了。你明白，你就是她梦中的陈阳，而她，就是你梦中的叶月。以前生生世世的记忆，全都回到了你的脑中了。
此时，那姑娘也已泣不成声，
“为什么当年你一去就不复返？只留下这张画给我，让我苦苦等了六十年！为什么？为什么上天会如此残酷？让我们生生世世这样守候？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扑倒在你的怀里，哭泣道。其实你也很想找到这个答案，但答案就像梦一般难以捉摸。但你知道，你没有对不起她，在她临死前的那一天，作为后一世的你回到她的身边。从此，为了与爱人重逢和相守，循环开始了。你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但每一世，都有相同的开始与结局。

脸说。
她的泪水打湿了你的手。
“我会的，六十年后，我在这楼上等你来！”她紧紧握着你的手说。
你感到无比温馨，多想生命再延长一点，哪怕几天也好，但这世界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在眼前一片桃花纷飞中，你仿佛回到了久远的年代，在那个时候，你叫陈阳，跟一个叫叶月的女子彼此深深相爱。

你死了，但你们的手还紧紧握在一起，你知道，六十年后，姑娘已是白发苍苍，她将会对一个青年男子讲述同样的故事：
旧楼是我的梦，陈阳是我梦中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