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之夏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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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6-16 15:57:50 更新时间:2021-08-03 19:12:55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1-06-16 07:57:50
人们习惯于将夏天的南京武汉重庆称为三大火炉城,其实,长江流域,尤其是长江沿岸的城市在夏天,其酷热程度不在三座火炉城之下,甚至有的还过之而无不及,比如上海九江泸州等,不仅热得人一脸无采二目无光三焦无正四体无力,还多了一层令人无比烦躁的元素:闷。在这些蒸笼一般闷热的城市中,我较为熟悉的是杭州,一边是杭州湾,一边是钱塘江,一边是西湖,夏日暑气腾腾,如蒸桑拿,冬日寒风敲骨,如坠冰窖,几乎就是冬冷夏热的标配城市(有人以为,冬寒夏热的城市,世风纯正,多豪爽耿直之人,究其原因,便是极端天气所致。不过,我对这些说法不以为然,豪爽耿直跟脾气暴躁、嗜好吹嘘还是有相当大的区别的,说的一套做的一套,才是常态),要不是有西湖在三四月份呈现出的那份缱绻的诗意、唯美的韵致和柔软的风味,“人间天堂”可以说是名不符实。
但就我这个不怕热的人看来,上面例举的火城炉市,都得让位于另外一座城市,那就是长沙。长沙具备了所有火炉城市的高温,湿度也不遑多让,看看湘江,洞庭湖和数不清的水道,它们毫不吝啬地将水汽和湿度提供给了长沙。除此之外,长沙的酷热闷湿还有一种其他城市少有的特色:金属性。也就是说,长沙的高温高湿度中,还包含着一层坚硬的质地,就像一块质地优良、导热性能极佳的黄铜,吸纳了所有让人焦躁不安的酷热的元素,硬梆梆地放置在天地之间,残忍地贴在人的皮肤上。
长沙的夏天就是一块被炭火烧得红彤彤的黄铜,让长沙和跟三伏天的长沙有关的人事等元素,就跟囚犯或战败的对手被强行执行炮烙刑或骑上铜马一般,顷刻之间就化作了焦炭,那股刺鼻的臭味很快便聚集成低矮的天上那一堆堆饱湿含热的云。古代,炮烙和铜马两种酷刑都跟铜有关,前者是铜柱子,后者是用铜做的马状物,腹中空空,其中燃起炭火,逼受刑者骑上去。前者的发明者是商纣王,后者的积极倡导者是朱元璋。商纣王周厉王都是商周时期有名的暴君,但真正意义上从肉体到心灵都堪称暴君的,是朱元璋,当然,他不是唯一。铜马,就是朱元璋惩治不听话者和战俘的主要刑具之一。想象带给人无穷的审美情趣,联想也有这样的功能,每每深陷长沙的大热量之中时,我就会想到“炮烙”“铜马”四个字。
这种酷热带给我的印象,当然还有包括长沙人在内的湖南人的群体属性。湖南人较之于其他地域的人,在性情上属于强硬、冷峻、坚卓、善战、多韬略却少幽默的类型(湖南卫视的那些风格轻快的节目中的爆笑段子,大多不是幽默,只是单纯的搞笑而已),那句“要是中国灭亡,除非湖南人死光”的话,以及岳麓书院大门门额上“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八个字便能让人领略到湖湘子弟的某些性格特点。
除了民族属性,当然还包括饮食带给人的强烈狂热感,在某些地区,对饮食的吹捧几乎就要达到宗教狂热的程度,尊卑贵贱者,美丑善恶者,都得先满足口腹之欲嘛。湖南人嗜辣,湘菜最具代表性的风味之一就是干辣味,有湘人曾说,在中国,唯有湘菜的辣劲,接近变态辣。我是四川人,自然会说到川菜。川菜名头太大,四川之外的人一说起川菜,嘴中常嘣出的一句话就是:“川菜不就是辣吗?”先不说这句话概括得准不准确,单说辣,全中国就不止四川一家,贵州云南重庆湖南江西湖北福建等地,都嗜好辣椒,某次在海南,忘记是哪个地方,好像是博鳌或兴隆,那里的人吃辣也厉害,就差叫嚣“老子们吃辣天下第一”了,另外,陕西饮食中的辣也不能小觑,油泼辣子,还是有些辣劲的,遗憾的是,不香。随着去的地方多了,饮食也品尝得不少,辣味确实不是四川人独有的饮食爱好。湖南人和江西人根本就不将四川的辣味放眼里,他们最多表示对四川菜味道的首肯,尤其是对川人吃麻的劲头感到由衷的敬佩,但一说到辣味,他们嘴巴就撇上了,口舌犀利者还会说:“川菜的辣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博采众家之长是无数美食的经营之道,川味的辣可能是所有美食中最为丰富的,最为有名的比如麻辣,香辣,酸辣,甜辣的,但固守自己的本色,是以前的四大菜系(现在是八大菜系)的安身立命之本,但没有列入当初的四大菜系的湖南菜,湖北菜,江西菜,贵州菜等,都极为严肃且带着宗教信仰一般的情绪充分发挥着自家的辣味,诠释着属于他们的饮食文化,坚守自己的人文属性。在文化意义上,这种保守其实就是坚守和自信,有时候饮食文化比建筑、服饰、教育等,更能体现一个区域中的人文精神和民族性格。
在长沙游玩的过程中,我自然要品尝湖南美食,除了名震寰宇的长沙臭豆腐,即使各色辣味十足的湘菜,只要碰到,都来者不拒,价钱也不算贵。长沙美食多出现在大大小小的街巷之中,包括长沙第一师范不远的那条著名的美食街,都能吃到正宗的湖南菜。虽说无法跟市面上的变态辣相提并论,但在追求单一的辣味的湖南美食体系中,我每每都要三思而后行,因为第一次去长沙时点的那道干辣子鸡,辣得我这个四川人到了第二天腹胃都还痛,不是隐隐作痛,而是翻江倒海暴雨倾盆飞沙走石的痛,折腾了不少的时间才完事。加之那几天长沙都被一股灰白色的、劣质纱巾般的层云当空盖着,白花花的阳光烤着,花腔女高音的蝉子闹着,再被辣黏着,整个长沙的天空都是辣椒素,那条朝北滚滚而去的不是湘江,而是辣椒水。即便喊出了“娱乐至死”的湖南卫视,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有“装死”,或在冷气里活蹦乱跳。娱乐的本质就是将真正的艺术往“死”里整,深刻的永远是少数,只能摆在图书馆里充当人类文明的屏风或符号,而绝大多数人则因为庸常而获得肤浅或浅薄的平安系数,只是那些愿意成为凡庸的精华者,常常在真正的文艺和真正的庸常之间走动,获取的名利秒杀一切“屏风”们,也让庸常的绝大多数羡慕嫉妒恨。推而广之,咱们各个领域的存在态势基本如此。
在岳麓书院背后的山林中,绀碧油绿也变成了青铜,甚至失去了冷色的调子,变成一片片绿汪汪的油气。文章中常见的“绿油油”在这里获得了加倍的“充实”。小径,空地,林木的罅隙,星星点点的野花和行色匆促或慢腾腾的行人,都是历经岁月的恣肆侵染和极致氧化之后变成的颜色斑驳的锈迹。
湖南大学的足球场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坩埚,几个赤膊,浑身犹如披满了古铜色之光编织的“衣裳”的留校学生,远看去就像几块即将融化的金属。几个教师模样的人走出教学楼,他们的前额就像不事稼穑的黄土高坡,或湘西某段刚刚发生了泥石流的山坡。自卑亭不远处一个摊贩躺在两根长板凳上露出肥大而黄亮亮的肚皮酣睡,一只被热晕的未名之鸟落在他那铜一样的肚皮上,立马又被烙了爪子一般飞走了,那摊贩竟然没有被整醒。通往岳麓山的那条颇有些坡度的道路像一道白金的溶液,从绿得发青的山上流淌而下。
湖南人湖北人普通话中的第四声说得忒重,且拖得很长,跟我老家方言的第四声刚好相反,我们是将普通话的第四声变成了一声或轻声,面对炎热,似乎通过声调的变化就能让难受感觉减轻一些似的。但听两湖的人说起念四声的字,炎热闷人的感觉更甚。好在湘人说话简洁干脆,那种感觉不会在听话者的耳朵里停留过长的时间。
我不知道黄铜在高温中熔化的样子,但每次经过湘江一桥,不管是乘车,还是步行,都以为在哄哄嚯嚯地朝天空直冒的热气中横跨湘江的大桥就是铜即将熔化的样子,便担心公交车出租车一不小心就要陷进软软的铜泥之中。最惨的是步行,桥面明明是坚硬的,踩上去的感觉也是那样的,可那感觉始终不实,鞋底与桥面之间还没形成真空,有些虚空,脚心真切地感受到了空气的形状和硬度。走到桥中央时,脚下持续发软,越走越不清楚是脚发软,还是桥面发软。恐惧由此形成:这霸气十足的大桥眼看就要熔化了,人和车辆都将迎头栽入水中,当然,最好是等我过了桥以后再软化,再坍塌。当然,每次走过大桥都要忍不住回头一望,米黄色的空气中,大桥变成了黄铜一般的长沙城中的一条巨大的划痕。有时,洒水车带着一股子痞气哼着“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的曲子喷出的凉水,无数飞驰的车辆喷出的气体,与横亘在湘江上空的灰白色云雾交媾在一起,大桥就变得模糊起来,眼前是一片黄压压白花花灰蒙蒙交叉组合的景状。
在一些区域,街景在恍惚之间让人进入了金黄色的纳米布沙漠,那些车辆就是在其间艰难行进的蜣螂,车头就是一团团粪球。
直到我某天黄昏离开长沙去湘西时,我才发现自己不是变黑,而是更黄了。那天,当我走进因为防控而安检甚严的火车站候车大厅,猛然被一股强劲的冷空气袭击时,我连续打了几个喷嚏。那个安检的年轻人,立马放行,还说:“长沙热吧?!”我站在巨大的玻璃门前,望着那些在车站广场和附近的马路上皱着眉头,蔫耷耷或匆匆来去的人,除了那点毫无恶意的幸灾乐祸之外,便滋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直到火车已经开出长沙半个小时,空调已经将车厢的污浊和闷热调整到了令人,尤其是令胖壮者舒服得满脸都是弥勒佛笑意的地步,但我仍然感到脸色发烧,身体其他裸露部位的皮肤有一种被灼伤的感觉。
“硬热天”,是我屡次经受长沙夏天的暴热之后,自造的一个词汇。
是的,长沙就是一件卓越精美的青铜制品,一到冬天,便省略了尘世全部的热量,三个字:冻死你。一到夏天,便利用其卓越优良的导热功能,将太阳光线中最狠最烫最硬的部分全部导给了人们,三个字:烙死你。

在离开长沙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的阅读被一声重物或人摔倒在地时才有的巨大的轰隆声打断,我还没来得及从读者杂志中那些带着强烈阳光、爱、友情、幸福、快乐、美梦和正能量的文字和情景中回过神来,一阵阵近似动物的咆哮声,手脚在地上或空气中抓扯的声音从对面座位的侧下方传来。
一个中年男子口吐白沫,在车厢潮湿肮脏的过道上疯狂地扭曲着。我身边那个胖女人腾地一声站起来,浑身每块饱含脂肪的肌肉都在尖叫:“他发羊角风了!”
一个癫痫病患者。
他两眼翻白,朝额眉方向死死地瞪着,瞳仁眼看就要被眼白给推到眼眶后面去。他大张着嘴巴,呼吸又粗又重。他一会儿收紧了肚子,曲肘,将双臂死死地按在胸上,紧握的拳头抵着喉咙,一会儿身子猛地弹开去,双腿踩水一般胡乱地蹬踩、踢踏,双手伸出去,十指呈弯钩状,凶猛地在空气中抓来抓去,似乎要用利爪扣住他想要抓住的东西,一会儿四肢摊开去,呈一个大字,脑袋猛地朝上顶,脖子拉得老长,脑袋被拉住,顶不出去了,便朝后仰,致使脸面倾斜,脖子弯曲,喉结突出,随时就要断开似的,而后脑严重收缩,跟地面抵触的,便是天灵盖,还不停地撞击,发出嘭嘭嘭的声响,一会儿两眼紧闭,四肢又收紧了,下巴超前一伸,嘴里的白沫噗嗤噗嗤地往外喷,一落到地面上,便成了水,一会儿身子不停地抖动,恍若打摆子,皮肤紧一阵松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红一阵黑一阵,一会儿侧身向右,双手在地上抓,一会儿侧身向左,身子蜷成一团,酷似一个超大号的婴儿,嘴里的白沫从口角流出去,肥皂泡一般黄,一会儿他身子突然伸直,仰躺在潮湿的过道上,双手上举,双腿猛蹬,脚尖勾起,脚后跟重重地,一次次地朝我身边这个胖女人蹬来,胖女人大惊失色,身上的每块肉都朝身子内部收缩,但它们实在太肥大,彼此之间拥挤着,业已达到饱和状态,无法缩小,只得朝我挤来,将我压扁,贴在了车厢墙壁上。这还不算,只见胖女人比平常时节快十倍百倍的速度和力量,从男子双腿上空跳过去,将一个过路的男人撞得一屁股坐在一个打盹的男子怀里。那熟睡的男子被惊醒,极为恼怒,双手一推,将那男人又推回到胖女人身上,胖女人稳如泰山,没被撞开,倒是那男人却也获得了定力似的,竟然站稳了。他原本要发作的,但见地上疯狂抽搐的病人,他的怒火便很快熄灭了,过道上发病的男子将他的猎奇心、想象力和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这时,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女孩带着哭腔尖叫一声,从座位上跳下去,叫了一声:“爸爸!”然后双手将男人不停晃动的脑袋死死地抱在怀里,一边拿一双怯生生又恐惧的眼光望着围观者。男子尽管企图继续通过摆动减轻痛楚,或者从小女孩的手臂中挣脱出来,但女孩子根本不松手,那男子的脑袋的摆动就逐渐微弱,直到慢慢安静下去。女孩子的动作看起来毫不费力,就像抱着一个极为值钱的物什或别的一个令她无法罢手的心爱的玩具一样。这样的情形对于很多身体康健的人来说是稀罕的,但对于这个女孩子来说,或许业已习以为常。
由于挣扎,男子的胸腹完全然裸露出来,一副瘦骨嶙峋的形象。女孩子想腾出手,将男子的衣服拉下去,想将他被疾病和贫穷折磨得只剩一张皮的身子盖住,但她又迅速收回了手。在她手臂的力量开始转移的时候,他的父亲似乎受到了某种指令,脑袋和身子又被电击一般胡乱狂暴地挣扎起来,不间断地抽搐和痉挛。
男子那张凹陷进肋骨以下部位的肚皮白得吓人,肚脐眼就像一只深不可测的天坑的洞口,不停地吐出一股股冷气。这张属于穷人的白色的肚皮,与一个小时前在繁华都市的酷热中见到的油光水滑脑满肠肥的肉体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我之所以要在这里强调一个发病男子的身子,全在于它与它的主人和主人的女儿那种极为真实的不幸带给我的冲击。这种冲击并非来自于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助病人的尴尬局面,实际的情形是,所有车厢里的人不是被病人吓着了,就是带着冷漠阴沉的神色,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却又带着一丝猎奇者才有的神色,一刻不停地观望着,也没有见到一个列车员出现,也没有人想起通知列车员,只有另一节车厢里,一个推着铁皮小车兜售商品的女列车员在跟几个买者说着话,看样子是在讨价还价。不,不是这些,因为诸如此类的情形已经成为常态,但凡独立能力强或从小就笃信他人即坟墓的人来说,不给别人增添负担是他们的追求之一,而我也仅仅只能对那女孩子说了几句安慰鼓励却毫无意义的话。因为帮助和鼓励不能解决实质性的问题,在我们这个崇尚实利的国度里,真正的不幸基本上与利益无关。但在我看来,人生的不幸首先是肉体上的,然后才是通过肉条延伸到精神和灵魂上去的。
对于这个癫痫病患者来说,最大的不幸是他的女儿。生活中,总有一些人从一来到人世起就不得不承受不幸,怪命不好也罢,怪老天爷不公也罢,不幸者只有默默承受这一条道路可走。那个被逐渐恢复了神志和精力的男子带走的女孩子,也恢复了一个七八岁孩子的精气神,跟着她的父亲下了车。但她无意中回头看了看车厢他父亲发病的地方,那一丝隐含在她双眼中的神色,让人心碎,或许,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早已接受了这个不幸,而且已经开始承受,命运让她没有任何抱怨,任何绝望,就跟她半个小时前只用搂抱保护他发病的父亲一样。这比那些养尊处优,日进万金,身体健康,学富五车却经常性唠叨他们所谓的不幸的表现方式要真实得多,也让人感动得多。中年男子和她的女儿既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幸,却也没有唠叨自己的不幸,更没有借助这个不幸而掩饰他们生命中更大的不幸,他们是坦然的。但那些在语言上翻云覆雨的不幸,不过是真正的不幸或不耻行径的挡箭牌,最大的动机不过是掩饰其人性的虚伪,矫情,做作,伪善,以此获得支持、信任和帮助,尽管他们深知这一系列的行为不过是虚伪跟虚伪之间的互访、苟且而已。
但那男子似乎又是幸运的,或者说他在肉体带给他的极端的不幸之中,获得了一丝幸运,至少他在清醒和身体处于良好状态的情形下,能感到被亲人爱着,理念上和实际上都不悲观。至于诸如火车上那种被群体性冷视甚至是无视的情景,似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随即出现的情形,让人性和场景再次进入平和状态:他身体的发病元素渐渐疲倦,神经和血液慢慢趋于正常,肌肉获得了健康态时的弹性,皮肤不再呈现出灰白之光,气息变得均匀,轻缓,眼睛一睁一闭,目光都呈现出一个正常男子应有的那些力度和光度,乱踢乱蹬的手脚有了正常的节奏,第一个动作就是将衣服拉下去,将裸露的胸腹遮住,然后双手一撑地,便坐了起来,左手肘靠在座位边侧,一手将嘴边的口沫揩干净。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元气,还得在地上再坐一会儿。他低下了头,不停地用手摩挲着脑袋,恍若做了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似的,还看了看周围的人,随即又将脑袋别开去,右手又在嘴巴上抹了几下,确信由癫痫病带来的口沫完全揩干净之后,他才站了起来,看起来没任何异样,一屁股坐在座位上,一把抱起女儿,让她坐在自己的旁边,让她紧紧地拉着自己的手。当火车到站,他站起来,领着女儿,跟着一群人下了车,留给人一副略带尴尬又满不在乎的气色。当然,这种气色和神情,只是对于妇女俩来说,是极为真实的,或许他们可以因自身的秉性和生活的磨砺而将世态炎凉忽略,甚至连疾病也等闲视之,但对于别人来说,却往往做不到。
茫茫雨夜,这挂挣脱出极端炎热天气的火车,进入比炎热更具金属硬度的黑暗之中,那里照旧是贫穷、疾病和不幸的象征,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景象,只不过我们中的很多人不知道是因为面子还是别的什么,总爱回避这样的社会景象。在此,我愿意再说一遍,真正的善者和恶者都是极少数,中间占据八九成的是麻木冷漠者,却也是安全系数最高的群体。
不幸像夜光一样在物体表面流淌,雨水不过是不幸里面充斥着的恨或无奈,与血液的最高级形式相同。

还有一种酷热,属于贫穷。贫穷是生活的疤痕、断崖式存在和虚荣与面子的“敌人”。跟其他地方,尤其是大中城市一样,没有人乐意提起“穷人”这个存在主题,尤其是那些曾经是穷人,而今业已成为中上层人,最低程度是属于有车有房一族的人。这是自从有两脚行走的灵长类动物生成以来,就普遍存在的现象,即便是书读得少的人,都懂得,而且表示理解。
“贫穷”是离每个人最近的东西,没有哪一个人愿意跟这个“近亲”套近乎,这跟自我是距离自己最远的东西刚好形成对照,后者非常愿意“亲近”,最终形成这样的局面:人类最终还是贫穷,成为精神的乞丐;他们总是以一种虚假的方式亲近自我,最后却把自己弄丢了。
只因贫穷是大多数人的事情,穷人们便不觉得自己真的穷了,或者想方设法去让别人变得更穷,而不是让自己变成富有者。当绝大多数人都这么对待同类,达到一定的饱和度时,他们终于用不同的方式,但是同样的德行和心力追名逐利,成为如今我们司空见惯的群体式拜金,也就是大家一起抢钱的模式。
在会议室,图书馆,教室,花红柳绿的公园和被中年男女占据的广场和僵硬的广场舞形式之中,我们很难观察和体味到贫穷的真正含义。
最好在寒气渗骨的南方冬天和冰棱锥眼的北方冬天。
最最好在如入蒸笼,如行“炮烙”,如骑“铜马”的长江流域的夏天。
我无意在此夸大贫穷实际上,连我们的恋爱对象,亲友们都在贫穷跟前露出了人性最为本真的一面,谁愿意沉浸在这样的话题中,乐陶陶呢?日本的那个宣扬清贫思想的哲人,其“清贫”的深刻涵义与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中的贫穷,到底还是有很大的差异的。
情景照旧:四十摄氏度的气温,极高的湿度,毫无遮拦的阳光,飞扬的灰尘,永远以一种冷漠和傲慢的姿态与人类相依又对峙的各色高楼那高高大大、让所有生活在底层的人不敢直视的形象,洒水车毫不讲理的喷洒,木制清洁车一路溢流的浓烈的馊臭味,一群群从火车站汽车站来去的满脸油汗的赶路者,被生活压制在城市背后阴暗处的,赤膊工作的民工(他们一旦将城市建造完毕,就失去了容身之地;当他们将城市清理干净之后,留给自己的永远是污汗),收入不菲,却被压力压得失去了快乐的无数既得利益者。
只有一样东西超过高温:金钱。
当金钱成为人们追逐的唯一目标,生存的唯一指望,再热的天,再热的地,都不算什么。
因为他们清楚,当物质利益成为人类唯一迷恋的对象,当金钱主宰一切的时候,犯罪越多,就不是犯罪,越下作,与下作本身无关,市侩到了极致,就不存在市侩主义,一如这铜制的酷热,热多了,即便烧起来了,只要习惯了,就不是酷热了。是的,不论罪恶,还是炎热,只要习惯了,就好了。
因为人们还清楚,金钱不会流眼泪,物质本身不存在怜悯与同情,即便是人心,只要被物质侵染,肚子里装满了金钱,就不可能再装下同情,脑子里塞满了利益,就不再渴望区分贫富善恶美丑。
是的,我们一直都在说,现实是骨感的,但生活嘛,本质上还是好的嘛,再说啦,谁会嫌票子多、房子宽、面子大呢?

太阳在正午时分感觉越来越低,越来越小,但光度却越来越狠,越来越硬,仿佛它不仅仅是一个巨大而充足的光源体,而且还能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像放大镜一般,将所有的光集中在一点上,朝地上射来,时下,长沙似乎成了它发泄怒火或抒发其热情的唯一对象。
空气变得浓稠,因为有更多的灰尘和湿气充斥。有时空气变得凝固起来,连一片镶了一道如刀片一般锋利的金边的怪状云层,也露出固体的质地来。风以固态的方式横亘在天地之间。有时几片叶子就像树梢叫嚣不休的蝉子的声线一样掉在地上,几个爱美的女性就跟踩中了地雷似的跳开了去,但地雷没有爆炸,接近爆炸的是她们被毒辣的阳光刺伤的皮肤,至于炎热本身,蝉子锥心的叫嚣,倒成为极为次要的东西了。
空气里充满了湘菜极为单一却辣嘴焚喉烧心灼肺的辣味,臭豆腐极具侵略性的香臭味,进口的热带水果湿热却又绵软悠长的芳香味,某些区域被强拆后的那股夹杂着霉味、石灰味和泥土的腥味混杂在一起的极具穿透性的味道,无数为生存而艰辛地奔波劳作的人身上那股浓烈袭人的汗味。
我看到了无数滤镜中的人事物景。
空气被编织成一件件金缕玉衣,披在每个出现在它的空间中的元素身上。
崇拜太阳的人不见了。或许崇拜这一行为方式本身,就包含了自欺欺人或叶公好龙的成分。
人类的黄金时代早已消亡,如今,我们看到的是人类黑铁一般的心,黄铜一般的脸相。

在一座高架桥旋转的铁质梯道上,我将一张十元的人民币递给一个光着干皱、近似锈化的古铜一般的皮肤的上身,却用有一头艺术家灰白相间的头发,五官尽管在岁月的冲刷和时间的折磨中变得有些苍老却仍然掩饰不住其俊朗,盘腿坐着的老年乞丐。
我听到身后传来两记声音,一个是路人发出的那种自己不做事却专爱对别人品头论足的声音,另一个是老年乞丐发出的。
原来那老年乞丐将那张十元的人民币展开,呈四十五度角举起来,伸向空中,露出他腋窝下面两丛湿漉漉的黄色腋毛,一脸是那种得到了好处的笑意,两眼死死地盯住纸币,酷似通过反光检验其真假或希望找到他一生都在寻找的秘密似的,那张近似伏尔泰的嘴巴孩子似的咧开了,但话语含混,我没有听清楚,只见那只仍然酷似伏尔泰的下巴朝前伸出去,配合着嘴唇的蠕动。
行人比我更好奇但极为冷淡地一边上上下下,一边扭头看着他。只有一个小女孩强行拉停了她不耐烦的母亲,说要看看,但那女人显然被乞丐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和辣椒水一般的天气给折腾够了,气呼呼地抱起女孩,咚咚咚地走开了。
人们就是爱如此这般地流露出热爱生活,关心现实的神情,保持着对人生足够的猎奇心,尤其爱在他们关注的人事跟前来去,却总要拿捏出一副严肃、高冷和傲慢的样子来。只是这种形式比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不仅不给予帮助,而且还极其擅长粉饰现实生活的形式要好得多。
一个将一件散发着汗臭味的衬衣搭在肩头,露出半身牛皮纸皮肤、磨刀石身材、面目有点扭曲的男子,带着嘲笑和厌憎的双重情绪对我说:“他就是一个脑子出了问题的傻子,你也要给钱?!呵呵!”
汗臭男子其实是在变相骂我傻。他咀嚼槟榔的嘴巴发出很响的声音,两片嘴唇乌黑,两只奇大的耳朵一只大,一只小,小的那只是因为耳垂没了,估计是小时候打架被人给咬掉的,那齿状的痕迹相当明显。
那老年乞丐终于将双手收了回去,胳膊肘顶在两肋上,似乎那两个地方不舒服。然后他将纸币小心翼翼地折起来,仿佛在告诫过往者,这可是钱呐。当他把折叠成三角形的钱币放进口袋里之后,他身子重新萎缩下去,腊肠衣一般的皮肤绷着的身子弯曲下去,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不再见到一个长发飘飘或顶着鸡窝一般又脏又臭头发的艺术家,伟大而温文尔雅的伏尔泰,也不再见到一个老年的、却近似于将生活和梦想混搭的、有着某种高于正常生活和追求的梦想的男人,我见到的,就是一个在我近三十年的旅行中司空见怪的乞丐。
抛开乞丐这个身份,单就老年这一存在形式,就让每个人气短,心生挫败感,因为那是每个人共同的归宿。只不过还不到耄耋之年这份上的人,在肉体和精神两方面赋予了太多的虚假性能。而半老不老者往往又擅长以“最美不过夕阳红”来安慰自己即将老化的身子和心灵,顺便也说给业已在墙角或病床上孤独地等死的人。不管是虚假性能,还是那句诗意化十足的话,究其实质,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每个苍老者的可怜,就在于他们真正触摸到了可怜的实质,而且被时间不由分说地塞了进去,在那里,他们看到了曾经被他们在青壮年时期忽视或厌弃的长辈们等死的画面,那一刻,可怜与可怜划了等号,获得了相应的理解,也就算公平了。只是未老的人们,还在未老的情境中营造未老的场景,但他们大多聪明而又愚蠢地将那些未老的场景或言辞当成了真的未老,甚至不可能老的东西。其实,一切光鲜活乱和不可一世的存在,都是悲剧的前提,除非人们在那些东西还未形成时,就在思想和行为上杜绝它们降临人世。
当苍老者不幸成为一个乞丐,那就比被抛弃、破产、溃败和死亡更让人痛苦。但仔细一思量,任何一个不得不成为生命末期的挣扎者的老人,从某种角度看,何尝不是在乞讨呢?衮衮诸公们有几个见过孝子孝孙们像他们的长辈一样倾其所有地照料他们的呢?天性,使得长辈无条件地成为子孙们的奴婢,而只有靠修养和只惦记子女而以往长辈的天性的后人,大抵充当的就是在曾经充当过讨债者的父母跟前充当起了讨债者,父母等长辈只有通过“乞讨”才能换回物质帮助,而在感情等方面,有幸的父母不多。当然,这些苍老的“乞讨者”在年轻时是如何对待他们的长辈的,他们自己也清楚。这样看来,老天爷可真的是公平的。唉,这个问题我已经说过多次,那就不多说了。
回转的时候,那老年乞丐在一个警察的注视下,慢腾腾地,面带微笑地朝铁梯下走去。显然,那警察是有让他赶紧离开,不要影响市容的要求的,但他只是远远在站着,用执法者严肃冷静的神色注视着老年乞丐,并没有做出驱赶的动作,我看出在他冷静的面目背后,态度还是温和的。对很多因为各种原因生活在底层的人来说,执法者温和的态度就是他们唯一希望得到的东西。或许湖南人就有这么一个特点,他们普遍拥有一种强硬的生存态度,甚至具有超强的革命性和正义感,大事小事极其认真,不由分说,口气生冷,但要说欺负人,真不多见。在很多自诩豪爽、大气和充满正义感人情味的对方,欺负人的现象却非常严重,嫌穷爱富看起来还算有点文明素养的。
入夜前的这段时间,就像一堂课,一场教育,一个可写可不写,却让人始终难以割舍和忘却的素材。
各色灯火,高温下嘈杂的市井之声和黄昏在江面上最后的绝望的颤栗,让各种情绪和欲望杂糅在一起,组成了人类在这一刻极为生动的画面,不停地向并不存在却始终存在于人的意识深处的老天爷乞求清凉和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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