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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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8-23 21:21:03 更新时间:2021-08-31 20:23:53

楼主:三叶虫lg  时间:2021-08-23 13:21:03
《离人传》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
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7.8日,晴。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宁愿蹲在路边就着凉水啃冷馒头,让人像挑牲口似的品头论足,也不愿打开那扇门遇见那个人。造化女神的促狭,欲界因果的淬炼,紧紧地把他啮合在命运的齿轮上。夕阳下,古窟中。他如同一条渺小的刍狗,趺坐在河西走廊里一尊巨大的卧佛前。佛的垂眸凝视,让他沦陷在回忆中。
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当肚皮开始咕囔囔抗议闹革命,兜里又没钱的时候。他想,脸上的这块尊严能换来一根萝卜吗。
一根萝卜五毛钱,可他的兜里干净的让虱子都鄙夷。望着忙乎招倈顾客,不屑的斜睨自已的菜贩,他下意识的捏紧了干瘪的口袋。
不远处,一个叼着烟卷儿,满头黄毛穿得花里胡哨,抖着脚满口脏话的家伙。搂着一个柳细腰前凸后翘的女人,戏谑地对他嗤笑。哎,那个黑乎乎的家伙,给我女朋友擦净鞋子,给你一块钱。男人听见后,抬头望向黄毛贴搂的女人。
嫩直的长腿勾勒出一条宛转的曲线,紧裹的丝袜闪出朦胧暧昧的光。高高的鞋跟走起路来,摇曳出诱人的风尘,猩红的嘴唇抿出一丝残存的羞涩。
略一迟疑,他快步跑到女人跟前,蹲下身去,捧起皮鞋,让女人的脚踩在自已的膝盖上。轻哈一口气吐在鞋面上,手拽袖口,像擦拭珍贵的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地轻抹去上面淡淡的一层灰霾。好啦,好啦。才一会儿功夫,女人便匆忙抽出自己的鞋子,娇嗔地催拥黄毛小子赶快离开。一枚钢镚在空中跳跃了一根弧线,啪的一声砸在地面上,抖动摇晃了几次后,如坟墓中的灰烬般安静地伏趴在地上。男人抖着手,抠起了沉甸甸的硬币,转身扔给漠然的菜贩,一块粗壮的萝卜随即摔在他手上。
黄毛搂着女人,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随后消失在斑斓的夜色中。一座富丽堂皇灯光璀璨的高大建筑横卧在美丽的河滨之畔。门僮轻点按钮,恭身礼请两人进入金色华贵的电梯,指示灯交替闪烁,电梯静静上升,空气安静的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女人略显紧张,抬起脸惶恐不安地的问道,你朋友不是在海鲜馆等我们吗,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听说消费很贵的。黄毛略一皱眉,拍拍女人后背。安慰道,不要担心,朋友已租下这里,先上来喝杯茶再去吃饭。电梯门缓缓打开,转过围屏,一条笔直的通道延伸向前。淡橘色的壁灯散着温馨的光,踩在墨绿色厚实的波斯地毯上软绵无音。四周更加静谥。女人愈加挽紧了黄毛,眼睛落在脚尖上不敢挪开。黄毛满不在乎地搂着女人,拖揽着向前走去。一串串烫金的数字晃过眼帘,最后黄毛翘着下巴站在了最霸气的一串数字前。偷瞄了一眼攥在手心中皱巴巴的纸条上一行歪扭潦草的字符,深吸一口气,果断地按响了门铃。
一张连络棕毛肥硕的脸,猛得出现在门口,吓得女人捂嘴轻呼了一声,黄毛不满地斜瞥一眼。棕毛脸含糊着僵硬不清的声音报怨,怎么才来。塞车,塞车,黄毛讪笑道。棕毛脸侧着肥胖的身躯让两人过去,窈窕苗条的女人走在前面,丰满鼓胀的胸脯牢牢地抓住棕毛脸的眼睛。一双发泡肿胀的鱼眼在白晰深邃的乳沟中垂涎流连,棕毛脸贪婪的轻咽了口唾沫。黄毛紧随其后,在经过棕毛脸的刹那,一沓厚厚的东西闪电般落入黄毛的手中。女人刚走进宽敞奢华的大厅,电话铃声恰时响起。出去接个电话,黄毛抬起下巴对女人说道,转身出去顺手关上房门。刚走出不远,从身后传来一串凄厉愤怒的喊叫,黄毛你个混蛋,杂碎,啊,别碰我,黄毛别扔下我……走廊昏沉的灯光中,闪映着一张冷漠的脸。

7.10日,晴。
许多年后,他还记得在学校操场边的角落里,那个让他成为妻子嘲讽为“废人”的刻骨铭心的一幕。
那是他的青葱岁月,飞扬荡漾的黄金时代。像许多蠢动的鸟儿一样,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他恋爱了。对,偷偷的恋上对方而无法自拔。没有上前表白的勇气,没有抒写浪漫情诗的文采,孤僻的性格更没有要好的朋友帮忙传递情意。纵使外表高高大大,可木讷平庸的他没有一丁点儿闪光的地方,去吸引她的注意。他只能在黑夜里独自煎熬。她也从来没有关注过蝼蚁似的他,她不乏众多的追逐者。高傲的她只留意那些能让她生活熠熠生辉的人,她从来没有感觉到有一双热烈的眼睛始终在默默地追随她。他像一粒渺小的沙子,淹没在浩翰的沙漠里。
知了鸣叫的伏天让人沉闷欲睡,大家或躲在安静的图书馆里,享受免费的清凉。或是三五成群结伙出游消暑避伏。沉默的人,从来没有人邀请他凑任何的热闹。
午后,宽阔的操场角落里传来一阵调笑声,他假装没听见,快步走过。不要碰我,你个坏蛋。熟悉的声音让他猛然停住脚步,心猛地扑腾扑腾跳了起来。他踮着脚一步一步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挪去。懦怯的他感觉心就扑腾在嗓子眼儿,手心紧张的全是黏腻的汗水,憋胀的脸像块烧得暗红的铁。
学校早些年为了响应政府的绿化号召,在操场周围栽种了很多生长又快又高,又价钱便宜的穿天杨。浓密繁茂的树荫里,是学生们午后私约的地方,这早已成了大家心照不宣公开的秘密。可孤僻的他从来不属于这里,哪怕他暗暗地爱她爱得发了狂。
嗔怒的声音渐渐变成了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偶尔传来一两下换气声。他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他终于挪到了操场上的树丛边,隔着一棵粗壮的白杨树,前面的树身下似乎有两个交溶起伏的影子。他换了一个角度,悄悄地拔开眼前树枝,踩在一块破砖头上,努力地向前伸望。
一支白粉的脚踝踩着高跟凉鞋,反蹬在壮硕的树干上,另一支脚则插入两条笔挺的西裤中间。一双能写出漂亮毛笔字的柔荑没入西服里不知所踪,只能看见一双粗壮的大手环绕在树干后面。
像有一双巨手猛得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猛然啊了一声。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了正在奋力纠缠的影子。两人惊慌地转头四询,发现了窥视的他。两人对视了一眼,由惊慌失措渐渐平定下来,彼此捊平了衣衫,甚至她还为他侬情地擦拭了嘴角。那个男人拢紧腰带,漫不经心的向树丛外走去,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甩在他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瞬间惊呆失神。女人恨恨地剜了他一眼,紧随男人身后向树丛外走去。在他耳里的嗡嗡声还没有消散时,女人一个狠狠的膝顶,猛地撞在他的小腹上,突来的剧痛让他弯下腰去。女人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出乎意料的一幕,让他惊愕愤懑,猛然的一击让他萎靡到底。男人的猥亵阴毒,女人的冷酷无情让他感觉天崩地陷,一切美好的事物在他心中都瞬间归于丑陋。一股精气似乎从身体里抽出,让他从此变得混沌无用。
毕业以后,普普通通的他进入了一家工厂老老实实的上班,不管外界风雨如何变化,他始终安分守己的在这家不大不小的国营工厂里没有生过一丝挪窝的心。
车间热心的大姐们看他是一个踏实肯干的“傻小子”,便将同样老实本分的车间主任女儿介绍下嫁给了他。一切都平淡而俗套。
新婚不久,在参加一次人丁寥落的同学宴上,大家伙儿不知怎么七嘴八舌的八卦起她来。毕业前半年,正当大家焦头烂额蚊蝇似的赶赴一场场招聘会兜售自己时。男的西装革履白衬衫,蹬着锃亮的皮鞋,活像一个个光鲜的新郎倌。女的浓妆艳抹短裙低胸衫,足踩高高的尖头高根鞋,媚笑地洒下一轮轮秋波,希望收割到考官的青睐。
而高傲的人从来不屑于此,早在毕业前半年,她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据一位与她私交较好的闺蜜讲述,她早与一位神秘的大老板飞赴遥远的南方世界捞大钱去了,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取那张薄薄的烫金毕业书。
除了心中荡起的一丝波澜外,男人神色萧索。在留下了足够的份子钱后,男人悄悄地离开了嘈杂的宴会。
每当他与妻子欲行周公之礼时,脑中便油然闪出那个午后的“暴力”画面,让他未抵城门之前,一泻千里。长而久之,妻子从最初的谆谆诱导到最后的落寞索味,一次次的失败让妻子堆积愤怒的火焰。往后的日子里,哪怕妻子对他在人格上,精神上,甚至肉体上进行了无休止的恶毒攻击,也无济于事。旗杆依旧没有挺立昂扬,无法让征服的旗帜迎风飘荡。对妻子的怨恨羞辱也渐渐麻木,这种无谓漠视的态度,深深刺伤了妻子最后的尊严。又一次失败后,愤怒的妻子像决了堤的洪水,发了疯般砸光了家中所有的值钱物品。抛下一张薄薄的离婚纸片,绝望的摔门离开。从此,他与妻子陌路两隔。
回复单身的他,心中甚至没有起一丝波澜。他没有后悔,彷徨,痛苦,只是觉得以后从两个人同餐共床,变成了一个人吃食堂下馆子,生活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变化。
生活的车轮依旧滚滚向前,当男人以为他会像大多数人一样,结婚,生子,上班,日复一日直至光荣退休。渴望正常生活的妻子无法忍受无能的丈夫,宣泄一场后唾弃了他,他提前成了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在经济不景气的大环境下,工厂愈发艰难。很多人入不敷出,好在离婚后闲暇无聊的他练就了一门“手艺”,靠着这份额外的收入,他居然过得有声有色滋滋润润。
上帝想让你与一个人有缘分的时候,无论远隔万里还是时过多年,总会用命运的绳索将人们彼此疏连。到了该聚首的时候就会收紧绳子,将飘泊四方的人拢在一块。徒劳的挣扎只会让绳索越来越紧,直至勒进你的灵魂里。
经济萧条,整个工作大环境都不好。他所在城市的街道上,挤满了下岗待业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小牌的中年人,生活的重担迫使他们放下了昔日的尊严,像旧时头插草标自吆自卖一样,用琳琅悬挂的牌子出售自己为数不多的糊口技能。
他所在的工厂虽然没有在汹涌的大潮中倒闭,但也效益不佳连续几个月没有发薪了。好在他一个人,平时花销不大,略有些节余,偶尔也会出去干点儿私活,生活倒也滋润。平时也能拌个三丝,啃个鸡架,炒个肚片,躲在杂乱狹小的酒馆里,靠在肮脏的墙壁上喝下一大口老啤酒,惬意地打个酒嗝。望着门外寒风中跺脚徘徊等活儿的人,他居然勾出了一丝优越。
老式筒子楼改造的小酒馆隔音不太好,到处露出细细的歪扭的缝隙。楼上嘈杂的声音,总是不时的漏下来,像年老无齿的人,怎么也兜不住从缺齿处淌出的汁液。
呯的一瓶酒摔在了小酒桌上,将男人低廉的同情心砸了回来。男人嗫嚅着嘴唇,低眉顺眼的不敢看向酒瓶的上方。“喝,喝,喝”喝死你个王八龟蛋。望着悻然离去,背影依旧风姿绰约的老板娘,男人嘴角勾起了满足的微笑。
男人经常回想起那一个神奇梦幻的秋日午后,不时咂嘴感叹上帝的伟大。应一位“顾主”的私求,他打开了一个老旧小区某单元的房门。也许信息有误,房间里并没有什么让顾主感兴趣的东西,不死心的顾主顽强的在余下不多的狭小房间里搜寻。
按往常惯例,在开门之后,男人会立刻离开,不再多停留一分钟。可那天不知怎么了,他突然间心烦意燥,跑到离门口不远的单元门边,蹲地上抽起烟来,还没有吸完,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叫。他赶忙没由来的慌忙冲入屋里。
小小的卫生间浴缸里,蜷缩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倒剪到背后的双手上勒着一双鞋带,已经狠狠地勒入肉中,手腕处浮起淤肿的青紫。嘴上缠着厚厚的黄色胶布,从头发里流出的鲜血覆在脸上,眼睛紧紧闭着不知死活。两人对视了一眼,顾主猛然转身跑出了房间消失无踪。他踌躇了一下也打算离开,回身的一刹那,眼角忽然瞟到浴缸里的女人胸部在微微起伏。他毫不犹豫的返身蹲到浴缸前,掏出随身带的小刀割开紧绑的鞋带,松开女人的双手。再把女人费力地靠浴缸扶正,轻轻扯掉一层层的胶带,顺手拿起挂在墙上的毛巾擦净了女人脸上的血迹。
一张逐渐清晰美丽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男人忽然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次仔细端详而来,昔日朝思慕想的沉疴根源蓦然重现,男人忽然泪流满面。猛地抱起浑身湿漉漉还昏迷不醒的女人,向门外跑去。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昔时高高不可攀的顶峰,有一天会因为飞机失事把你扔在了峰顶,你就这么毫发无损离奇的爬上了梦想的顶峰。
女人有时候在床上推搡着问他,你那天怎么出现在我家里,为什么不问问我的过去。每到这个时候,男人总是咧嘴傻笑,不回应女人的任何一个问题。男人不想问那些在他看来无聊透顶的问题,徒增烦恼罢了。他不知道这只临时栖身在他这颗老桑树上的凤凰,有一天会不会飞到另一颗高大的梧桐树上。他珍惜当下。
得不到答案的女人,常常气得恨声离开,很久都不愿搭理他。可是隔一段时间男人总是恬着脸到小酒馆里去寻她,女人总是嗔怒心软的又接纳他。两人就像热恋中的小青年打打闹闹分分合合,又彼此纠缠在一起,两人乐此不疲,暂时忘却了俗世的疤痕。

7.18日,晴。
秋天的落叶打在人的脸上,凭添了岁月的忧愁。
他漫无目的在大街上行尸般挪走,急速驶过的车辆不时躲闪咒骂这个虎了吧唧的“山炮”。他充耳不闻,还是在没有灵魂的走。他曾想到情人的小酒馆里去坐坐,可繁忙的情人在掏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钱款,付清了房租水电后,又不耐烦地赶他离开了酒馆,回身笑脸奉迎那些更重要的主顾们,口袋干净的他似乎有些碍事。
一声长长的吆喝声引起了他的注意,路口边一个担菜进城贩卖的小贩,将满满一萝筐青翠欲滴的鲜嫩疏菜一溜儿的摊在地上。男人不禁询声走过去,驻足翻看起来。青绿鲜脆的萝卜引他吞咽下口水,秋日的阳光还是热辣不减,长时间的挪走让他口渴难奈。小贩翻着眼睛厌恶地盯着这个不着边幅胡子拉茬的人,在翻拣了许久后,小贩恶声恶气道,你翻来拣去的到底买不买。男人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身上早已被搜刮干净一毛钱也没了,男人一下子怔住。等了一会儿,男人嗫嚅着低声探问,能否赊欠取钱后再补。小贩猛得抢下男人把握良久的萝卜,鄙夷的挥手让他离开。
男人无视菜贩的奚落,还是驻足不愿离开。眼角忽然瞥见一个黄头发的小子,正站在不远处勾着嘴角哂笑地看着自己。黄毛搂着一个女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努嘴撅向男人。随着一枚硬币的落地,饥渴难耐的男人不顾别异样的目光,埋头吃起了青翠的萝卜。望着扬长而去的黄毛,男人有些怔怔出神。
出了酒店的大门,捏了捏裤兜里厚厚的一沓纸币,黄毛露出了邪魅的笑。得胜的猫儿欢似虎,得意的黄毛丝毫没有察觉到一条斜长的影子,正不紧不慢的幽幽的吊着他。黄毛哼着小曲颠着脚后跟向酒店后面的小巷走去,那里暗藏着一个隐秘的地下赌档。每次黄毛得手后,总要去那里再去碰碰运气,虽然每次都输得一干两净,但他还是沉迷难拔。
狭长幽深的小巷,由于处于三不管地带,很少有人去清理打扫。地面上满是油渍和垃圾,靠墙的大垃圾桶上塞满了乱七八糟的秽物,桶边缘里不时上滚着一串串腐烂的气泡。
一阵冷风突然吹向黄毛的后脖颈,黄毛猛然警觉。长年混迹于市井的经验,让他本能地偏头向前猛窜,同时一脚蹬向后方。冷风嘎然而止,快速改向,顺着黄毛的脊背快滑向后踢的脚上。一击即中,黄毛吃痛就地一滚,慌忙往墙璧躲闪。冷啸的风紧追不舍,狠狠戳向黄毛的后心。凭着深巷一点幽暗的光,黄毛瞥见一缕寒芒直迫心脏而来,情急之下急忙抬臂格档。“喀嚓”一声骨裂的脆响,一股寒气穿透了黄毛的手臂。
巨大的疼痛让黄毛瞬间弓起腰来,痛喘不止,来不及再次躲闪。只觉得一阵轻凉抚过自已的脖颈,黄毛感到好似从脖子里流淌出许多冰凉细小的铅沙,流过裸露的皮肤直到脚底,冰冷而酥麻。眼前微黄的光逐渐模糊,他使劲想睁开眼睛,可沉重的眼皮强行覆合上他的双眼。黄毛手脚摊开,屈直了身体渐渐安静下来。
一点燃起的光,伴着缕缕烟雾忽闪忽暗。黑暗中一双冷峻的眼睛,盯着黄毛不时痉挛的身体缄默无声。
一声尖厉的鸣叫响彻大街,随后不久大批闪烁的警灯汇集在小巷口。一台威猛霸气的警用吉普上,走下一个神色匆匆的警官。浓密的短发,中等偏胖的身材,胖嘟嘟的圆脸上自带喜感。身姿灵活而矫健,快步走向躺在墙角垃圾桶边,仅露出一头黄发的受害人走去。
圆脸翻了翻黄头发的眼皮,指压了一下颈动脉,看着满地的鲜血。回头与匆匆赶来拎着工具箱的法医对视了一眼。
看来凶手很老道,并不想致他于死地,手下留了情,擦主动脉而过。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命硬不硬了。
法医俯身检视了一遍,点头表示赞同圆脸的看法。
看着黄头发脖颈上微圆的创口,及手上按压动脉后留下的几滴水珠,圆脸陷入了沉思。看来凶手很特别,用了一样别致的凶器,这勾起了圆脸极大的兴趣。特殊的案件总能让他兴奋起来,这又是一个有趣的案子。圆脸眯起眼睛,捏着下巴,不经意的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圆脸起身挥手招来几名警员,将黄头发抬上后面的救护车。警笛声再次响彻天空,闪烁的灯光鱼贯而散,小巷口再次恢复了平静。
沉默的黑夜即将散去,喧嚣的黎明将要到来。

7.22日。晴。
全楼最后一盏灯火熄灭,站在楼下的男人望着手中沉默良久的手机,轻叹了口气。
天空淋淋漓漓地飘起了小雨,打湿了痴站了许久的男人手上拎的纸袋。里面有她最爱吃的蛋糕和卤食,还有一瓶浓浓的红酒。
男人木然的沿街行走,随意的上了一辆不知目的最后一班公交车。车子缓缓向城外驶去,暮色愈发浓重。
界牌关,好奇怪的站名。男人不禁多看了两眼,暗忖何时出现了这么个鬼地方。
车门吱呀着艰难打开,浓寒的秋风闯入车厢。男人下意识地抱臂裹紧了衣领,倚身头靠车窗微盹着。等待了良久,也不见一位乘客上来。男人有些诧异,根据多年乘坐公交车的经验,汽车要么在暴燥的驾驶员驱驶下谩骂离去,要么在乱哄哄的乘客们嘲讽中无奈而逃,决不会耐心地痴等许久。
男人无聊地抬头打量起满厢乘客來,人并不多,稀稀落落不过三,五人。隔着上车口,在他的前面坐着一个尖脸干瘦枯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此刻正靠窗打盹。自已身后则是一对缠绵悱恻的恋人,从上车的一刻开始,两人就没有彻底分离过。左前方不远处,坐着一位身穿一袭白衣,挽着高发的年轻少妇。身体挺得笔直,双手叠交在膝上,优雅的仪表透出温婉的气质。少妇的旁边紧挨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扎着羊角辫,忽闪着大眼睛,正埋头啃着手中的玉米棒,周围诡异的一切都没有打扰到她吃的兴致。举目前伸,前路在夜色的笼罩下似乎有些模糊不清。驾驶仓的位置被一圈防护栏隔离,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里面端坐着一个人形。
残阳如血,天边最后一点光亮将要被黑暗吞没。荒郊驿外,乌鹊乱飞,凄凉的呱叫凭添了渗渗的惊悚。
男人胡思乱想起来,界牌,界牌。阳间以牌为界分国境,阴间以牌为界定生死。老话常说,过了界牌,一只脚是丰都阎老儿的,另一只脚是你积世的功德,是福是祸“崔珏”才判得。男人暗紧了双臂,伸手入怀。眯眼仔细打量起离自己不远的上车口,在暮色的遮蔽下,一股浓稠白练的雾气在车厢口翻滚。
正当男人不耐烦之际,一根铁尖木柄的拐杖,砰的一声戳在了车厢进口的台阶上。一个满脸胡茬须发半白,眼睛上斜带一只遮眼罩的阔脸老者登上了台阶。男人抬头细瞧,一身分辨不出年代洗的发白的旧式军服,一只沉重的军用水壶斜挎在身上。步履虽蹒跚却铿锵有力,挪腾着向男人方向走去。在厢门即将关上之际,一位身着朴素,面容清秀,脚穿布鞋的少女,欺身挤上车来。
太公,你等等我,慢点嘛。少女轻轻嗔呼。太公杵着铁头拐,一步一点奔向男人走去。及到近前,低头深吸一口气,随后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哎,你个小子,手里拿的什么,太公举起拐杖戳向男人。
男人微皱眉头,闭目不予理会。太公勃然性起,抬起拐杖猛得戳向男人。太公,身后的素衣少女一声轻呼。伸出两指快速夹向杖头,在杖尖堪堪点中男人之时,两指稳稳地夹住,凶狠的杖尖不能再前进分亳。
丫头,为何阻我。我是在度他,三世混沌,留些酒肉何用,不如快活于我。
太公,少女松指娇喝,挽住老人往旁边坐下。
老子出川浴血十载,瞽目残肢食糠咽土,吃他个龟蛋酒食也是造化他。太公不满地嘟囔道。
男人用感激的目光看了少女一眼,松开了紧箍的手臂。少女漠然无觉,紧挨老人坐下。
汽车打了一声响鼻缓缓起动,离开了诡异的界牌关站,向暮色深处驶去。
人们常常念叨,人生七十古来稀。满月而降,十岁而总角及笄,廿岁弱冠而桃李,三十而立,六十花甲,八九而耄耋。人生匆匆弹指一挥间,如白驹过隙。
慢腾腾的公车像人生的胶片,定格在不惑之龄徘徊蜗行。
男人心中越发不安起来,如此漫长的公交车让他焦躁难奈。
吱的一长串嘶声厉吼,是老式的鼓式刹车盘与蹄铁啮合的尖声磨叫,扰得每个人都捂起了耳朵。
少妇轻皱眉头,女孩停止了啃食。打盹的山羊胡睁开了眼睛,身后的情侣骤然分离为双。太公瞪眼吹胡不停地咒骂,少女则继续闭目假寐。
猛得刹车停顿后,从驾驶室前门晃上来一条人影。
男人尽目观察,夜色掩盖下也只能看出是一个细高削瘦,肩背挎包的男子。
你又来了。驾驶员对瘦高个道。
是的,又见面了。瘦高个道。
你不应该再来。驾驶员不满道。
该来的总会来。瘦高个嗤笑道。
希望你是最后一次。驾驶员不忍道。
天道往复,阴阳消长。瘦高个打禅道。
界牌无隘,勿沾因果。驾驶员感叹道。
你心太重了,难怪难修正果。瘦高个讥讽道。
正果随缘,善恶自有公论,希望你免堕恶鬼。驾驶员规劝道。
休要啰唣,鬼母也证菩提。瘦高个鄙夷不屑。
驾驶员沉默不语,瘦高个随即踱入车厢。
一番低语对话,男人大致听了个七七八八。对从前车上车的男人警惕起来,双手再一次环抱入胸隐忍不动。
紧随瘦高个上车之后,又上来两个膀大膘圆的彪形大汉,一双双虎目闪烁凶悍的光芒。
哎,小子。再不吃,你那一点快发馊的破烂,小鬼也不会闻一闻了。老太公刚说完,趁其不意猛地夺过男人放在身边的食品袋。扯开袋子,掏出一只卤猪肘大口嚼咬起来。又将那瓶殷红沉酿的高档红酒,用斑黄腐臭的牙齿咬开,大口大口灌入肚中。
男人的注意力已被从前门上来的三人吸引过去,对老太公的无礼冒范,也懒得理会。

7.24日,晴。
瘦高个偏过身子,两个大汉从旁边挤过。径直奔向男人身后的刚刚还如胶似漆的两个男女。女人微胖,鼻孔两边有几颗暗淡的雀斑,一袭深V的黑衣长裙裹着丰满的身材,一颗硕大的心形宝石坠在胸口,在夜幕微弱的光芒折射下,闪出淡淡的红光。男的看起来比雀斑小好多,嘴角边还能依稀辨出稚嫩的茸毛,一双倒立的三角眼里迸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狠戾的光。
一个大汉伸出粗壮长着浓毛的手抓向女人,女人惊呼一声紧捂胸口。一点寒光扫过,三角眼男子抽出一把匕首猛得扎向大汉伸出的手。大手轻巧的翻腕躲过,顺势抓住雀斑的头发,向后猛拽。女人惨叫中被瞬间抓离座位,随后被抛向另一名大汉身边。另一名大汉轻松接住女人,扯下女人胸口昂贵的吊坠,翻掌捏在女人后颈,轻轻一按,女人便瘫软在地上。
三角眼睁红了双眼,猛兽般咆哮着扑向前面的大汉。大汉轻蔑地上撇嘴角,一手格开剌来的匕首,一脚闪电般地重重踢在三角眼下腹。三角眼嚎叫一声,痛苦的趴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这个头上泛着青油亮光的光头大汉,踱到趴在地上的三角眼前方,探身察看三角眼死活。
一股风声袭过,三角眼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跃身翻转用匕首狠狠扎向光头大汉。光头猝不及然,脚根猛蹬车厢板向后快速滑去。终是慢了一步,寒芒划破光头单薄的外衫,划破左助下皮肤,点点血珠刹时从线状伤口渗出。光头下意识的抹了一把渗出的血珠看了一眼,用指上沾染的血迹,伸入口中咂尝了一下。眼中突然暴出狠芒,反手从后腰抽出一根三指宽背有锯齿的牛耳军刺。手腕攸翻,刀尖反挑向三角眼握刀的手筋。三角眼沉着的微撤刀柄,下压刀身硬格挑来的军刀。呲的一声,两刀荡开。军刀余力不减,借势刺向三角眼下腹。三角眼凌空跃起,两腿横劈开,脚踩通道两道两侧的椅背上,底盘下空堪堪躲过追刺的一刀。车厢内空间狭小,两人立即欺身肉博,不多时身上便各多了几个血洞,腥血四溅,车窗上,坐椅上,点点滴滴。在夜幕下如鬼魂哭泣的眼泪。
一切的变故,不过电光火石间。男人不禁向窗边靠紧身体,躲避双方的缠斗。目瞪口呆中身体有些微微颤抖,伸入腰间的手抓的更紧了。
另一个方脸短胡茬的壮汉,抱膀站在后面静静观战,不动声色的眼里,看不出有一丝变化。瘦高个淡然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甩手叼在嘴角。啪的一下,清脆的声音响起。瘦高个弹指打着了钢制的ZiPP,长长的火焰映红了漠然的脸。透过轻吐的烟雾,一点寒芒在眼中一闪而过。
汽车在车围栏里的人影操控下,不徐不急的稳稳前行,对后面的打斗充耳不闻,甚至都没有回瞄一眼,仿佛他在驾驶一辆无人的空车。
山羊胡老头还在继续微盹着,也许年纪大了,耳朵有些不好使了,听不到后面的声音。
大口啃玉米的女孩子,已啃完了手中的棒子,拍拍手上的残渣,将啃得光秃秃的玉米棒子小心地放入旁边早已备有垃圾袋里,这是一个不随意丢弃杂物有教养的孩子。随后又从带来的大包里扯出一袋暑片,又开始大吃大嚼起来,似乎什么也干扰不了她对吃的兴趣。孩子身边的白衣女人,嗔怪地斜瞥了孩子一眼,嫌她吃个不停。
老太公依旧在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快活的不行。不时丢弃的骨头,总是恰巧地扔在博斗的两人脚下,让两人的身形不时一滞,几次悬悬避过将要刺中对方要害的刀锋。少女仍在闭目养神,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对车厢内安之若素的众人,令瘦高个有些意外。平静的场景有些吊诡,瘦高个用玩味的眼神逐一扫视众人。那个被捏晕的富丽女人,依旧瘫软不动了无声息。
瘦高个冷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似乎穿到了打斗中的光头耳中,光头身形微一抖,脖子青筋猛地暴起。加快了攻击的动作,三角眼早已是强弩之末,在光头的快力进攻下,步伐迟滞身形涣散。光头军刀斜切三角眼右臂,三角眼慌忙躲闪。光头虚晃军刀凌空一脚狠狠踢向三角眼下腹,三角眼躲闪不及猝然踢中,弓起身子向后倒去,光头立即欺身上前,一刀挑中三角眼手腕。三角眼惨叫一声尖刀落地,光头抓住三角眼后颈用力一捏,一声脆响,三角眼歪下头去。光头提起三角眼猛力向身后抛去,三角眼如布口袋一般,划出一条斜长孤线重重地摔在车厢地板上,扑的一声,身体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另一方脸大汉踱步走到近前,抬脚踩在三角眼的脑袋上,准备踩断他的脖子。
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咄咄逼人不留个全尸。噌的破空声,一尾银芒从远处闪袭幽幽开口的老太公咽喉。老太公很随意的轻手抓住袭来的银光。可惜老朽很久不吸烟了,老太公戏谑地把玩着抓住的钢制ZP火机。
方脸双眉微皱探手化爪抓向老太公面门,立在身后的光头举刀横切老太公的脖颈。坐在太公旁边的少女猛得睁开眼睛意欲出手,太公立刻轻拍少女臂膀。老骨头了,再不动动就散架了呦,两个瓜娃子而已。
说话间,老太公看也没看方脸抓来的五指,随手将火机甩出,银芒反袭向方脸面门。另一手用吃干净的骨头闪电般轻轻反拨开后方的匕首,光头被一股大力撞歪身形,踉跄之际,只觉胸口一阵清凉。低头细瞅发现胸口外面留着一根鸡翅的骨踝,光头感到嗓口发甜,一丝血沫缓缓从嘴角流出,双眼微直轰的跪在地上。
对袭来的打火机,方脸不以为然,没有立即躲闪。探爪回收,反抓手机。噗的一声,银芒生生穿过方脸手掌,继续力道不减的击碎后面的车窗玻璃,射出窗外。方脸惊愕地盯着手中巨大的血洞,切口处整齐见方,肌肉、骨头,血脉清晰可见。好像博物馆里的动物剖面切片,细致而残忍。血突然从洞口处奔涌而出,方脸恍过神来猛然大叫,痛得满头大汗,紧捏手腕蹲跪在地上。
好功夫。瘦高个叼烟拍手道。
自扫门前雪,何管他人瓦上霜。只管看戏就是了,何苦出手毒辣沾染是非。瘦高个边摇晃着向前走,边用狠戾的目光盯着太公。
倚着车窗置观事外的男人,吃惊的观看着发生的一切。血腥的场面,狠厉的格杀,让男人又兴奋又害怕。身停车窗越靠越紧了,摸向腰间的手早已收回,手心全是紧张惊惧的汗珠。男人慢慢矮下身体,眯眼继续偷瞄。
瘦高个快步走到方脸跟前,快速伸出手指点在方脸受伤手臂上的几处穴道压制血流,随手又抛出一袋药粉扔给方脸。
方脸手上的流血渐渐止住,咬破药包将药粉全部洒在手上,方脸又疼得暗哼了一声。握紧手掌,方脸眼盯老太公恨恨地后撤。
瘦高个没有再多看跪在前面的光头一眼。立于老太公近前,忽然回首四周高声喝道,在下受顾主之托,代行拘押勾引女眷私奔之恶徒,虽手段非常,但不使雷霆手段不显菩萨心肠,对此登徒子已算留有余地了。不想在此偶遇只闻仙名不知仙踪的剑阁太老,真是晚辈有眼无珠。我代家师老陇王向您请安了。
呵呵,甭用那条老泥鳅压我,万骨的死人堆里爬过几次,阎老儿那里也喝过几杯茶,对俗世的这些阿猫阿狗,早已拎不清了。老太公撮着满口沾着肉沫的牙花子,打着饱嗝喷着酒气嗤笑道。瘦高个脸颊微抽,知道以已之力即使强拼也讨不得便宜。正踌躇思忖间,前方围栏里传来声音,退一步海阔天空,何不留得青山在,他日再劈柴。瘦高个闻言微怔,略一思索,转身向后走去。走到受伤的方脸跟前,准备叫起方脸一同离开。
瘦高个猛然定住,只见方脸大汉倚伏在围栏外侧,面色青紫,嘴巴大张,双手软软的垂在一边,显然已经死去多时。瘦高个钢牙紧咬,愤怒使他的脸扭曲变了形。瘦高个愤懑回身,怒目看向老太公。老家伙未免欺人太甚,难道想要赶尽杀绝不成。
哈哈,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下毒这手艺还真不会。老太公漫不经心道。

7.25日,晴。
瘦高个猛然回身张目四扫,双睛射出寒芒一片。白衣少妇,大吃的孩子,闭目的山羊胡,素衣少女,老太公,扫至车尾处,冷酷的眼神吓得男人不禁微微颤栗。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不可,最毒妇人心。相传佛祖于莲台结跏趺坐,宣讲法华经。入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普佛世界,六种震动。西域昆仑墟下,一圣女感于此经,采赤红大莲花为引,洗炼成绝世神针。此针微长不过五亳,纤若发丝,于无形中刺入人体,中者喘不过三息而亡,纵使大罗金仙请得老君神丹,也追不回赴阴曹之魂。
山羊胡闭目喃喃自语,好似前方空气中有一密友,两人此刻正做伯牙子期之谈。
瘦高个冷冷扫向离自已最近的少妇和孩子,在两人之间来回审视捕捉疑点。少妇一袭白衣宛若缟素,发髻高挽轻施粉黛,回眸时微旋两个甜甜的酒窝。一朵小小的红色花朵缀于胸前,在夜暮中闪出微晕的红芒。
瘦高个愣神间,山羊胡忽然向下快速矮下身体,从前方坐椅底下跃然蹬出,翻身立至围栏上,双脚前后呈丁字形站在扶杆上,任车辆疾行立于栏上纹丝不动。细微破空声后,厚厚的双层车窗上有一细小针孔,徐徐凉风从窗外挤进来。
瘦高个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石头。在死去的方脸身上仔细滑扫。
石块慢慢地滑到方脸头顶,细微的一声叮响,一根纤如毛发的细小银针从头顶抽离。细小的银针随车辆晃动慢慢轻摇,借着微弱的车厢灯,反射着淬蓝的幽光。
好狠毒的手段,瘦高个怒目冲向白衣少妇切齿道。白衣少妇略一微笑,抬手耳边将额前碎片向后绾齐。少妇一抬手间,瘦高个警觉得向后猛退,迅速的从腰间抽出一条铁尺横在胸前。少妇篾笑一声轻吐珠唇,胆小的鼠辈,现在怕了。一个世俗的痞子勾引良家私逃而已,教训一下就是了,何至痛下杀手不留生机。本宫看不惯你们这些杂碎作恶,不过替老泥鳅代教一下他的三流门徒罢了。
瘦高个恨声接道,对啊,对啊,我确实不入流有眼无珠。这么多平日难得一见的绝世高手,竟然汇集到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车厢里。一个痞子勾引一个良家?想必各位比我更了解底细,这个痞子恐怕也是在座哪位弃卒保车的棋子吧。良家许是普通,他的老公可不普通。一个富甲一方的老家伙不去管理公司,而是七老八十的整日研究一些从地下淘来瓶瓶罐罐竹简皂书,不觉得诡异吗。女人嘛,只要钱多就不缺,这个女人不过诱耳罢了,各位也不过鹤蚌,那个渔翁也许正等在我们身后看戏。看看谁能真正引出那个能让你们痴癫寤寐的东西…
话音未落,两片薄薄的薯片带着风声向瘦高个削来。瘦高个挥尺横扫,叮当两声扫掉薯片,再欲提尺反击,身后破空声传来。立在栏杆上的山羊胡凌空飞脚踢向瘦高个头部,瘦高个急忙就势一滚躲过。
远处太公还在大口吃嚼剩下不多的酒食,对打斗毫不关心,素衣女已睁开双眼微蹙眉头看向前方。躲在一旁偷瞄的男人,由最开始的紧张害怕,慢慢地被波谲云诡的场面吸引,犹如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大片,不知不觉中瞪大眼睛伸头细观。
瘦高个脚尖点地腾至半空,身形矫若游龙,手一抖卷个尺花,反切向偷袭的山羊胡。
山羊胡冷哼一声,手中一闪,一柄精致小巧的拂尘现于掌心。拂尘拢为一束扫向切来的铁尺,及至尺前猛然如深海中的八爪鱼般由内向外暴开成几股抓缠住尺头。
瘦高个出手瞬间,另一只手暗抖手腕,一把透骨钢钉疾射向少妇和孩子。少妇嘴角上抿,露出浅浅酒窝。纤指微弹,几缕寒芒电闪而出。低头大吃的小孩,抓起薯袋向后抛去,片片薯片如蜂群般迎向钢钉。
瘦高个感到一股大力牢牢地吸住自已的铁尺,自已奋力运劲也难撼分毫。情急之下怒目圆睁,一咬舌尖,聚血化珠,猛然张嘴一口血箭疾射山羊胡。山羊胡见血箭突袭,轻松拂尘卷向血箭。似乎有些嫌脏,山羊胡轻皱眉头,略退一步,拂尘凌空劈下,一股刮肤劲风劈扫血箭。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叮叮几声薯片打落钢钉,几点寒芒噗噗射入瘦高个膝肘关节。瘦高个登时屈膝跪地,一只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山羊胡紧上前一步,旋踢到瘦高个前胸,啪啪几声胸骨断裂脆响,瘦高个倒飞向后车厢。瘦高个用仅余的一支手臂奋力指向山羊胡,抬袖一振,一条墨绿色的长线激射山羊胡面门。山羊胡慌忙举尘横扫,绿色长线灵动的在空中弯曲身体,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闪电般咬向山羊胡手腕。
山羊胡猝不及防,一条墨绿色带冠青蛇紧紧缠在手腕上。山羊胡惊惧之下,用另一支手上的拂尘扫向青蛇,片刻之中,青蛇被绞成肉泥洒落在地。
一旁始终低头大口的孩子,终于抬起头来。随着脖间粗大喉节的上下耸动,一股浑厚的低音响彻车厢。
呵呵,老羊羔子,偷袭下暗手的毛病还是改不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倒飞的瘦高个轰然落在车厢后面,紧挨依然瘫软不醒的女人身边。瘦高个受了很重的内伤,嘴角吐出丝丝血沫。一只沾满血的手艰难的抓住车座,五指迸力用指尖紧扣扶手,一点一点努力地想撑起身体。
紧邻窗口的男人心生怜悯,欲侧身扶起瘦高个。素衣少女忽然转头,一缕寒光瞪向男人,男人吓得一哆嗦,连忙紧靠窗口不敢再动。
“小孩子”持续开口道,好一条苗疆小龙王,可惜了。看来这瘦竹竿不止老泥鳅一个师傅。嘿嘿,小孩子翻着眼白狡黠地促笑。老羊羔子快点察看你的手腕,“小龙王”咬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提早断腕自保,免得什么没捞到,早早的去见在地下等你多年的“老牂羊”。
山羊胡急切之下,顾不得“小孩子”的嘲讽。急忙提腕察看,只见被青蛇缠过的地方,有两个浅浅的牙印。一条淡淡的细若发丝的绿线缓缓延手腕上升,一股酥麻的感觉随上升的绿线渐渐扩散,山羊胡额头汗珠如雨,瞪大眼睛求助地看向“小孩子”。
“小孩子”看都没看他,眯着眼睛盯着前面围栏自言自语。苗疆四小龙王,赤龙王剜心,黑龙王夺目,靛龙王食脑,青龙王吮魂。哈哈哈,也许过不了一会儿,这里会出现一架浑浑噩噩的“傻羊”标本。好久都没有吃到肥嫩的羊肉了,好怀念喀什大清真寺下的红柳烤羊肉啊,“小孩子”舔着嘴唇,自言自语道。
山羊胡强忍恐惧,听着长长的啰嗦。看着已爬过手肘处的绿线,酥麻的感觉像有一条毛毛虫在手臂上慢慢蜗爬。山羊胡脑中快速忖思,猛一咬牙,反转拂尘用柄尖快速地点向手臂上多处穴道。闭目横下心来,从腰间抽出一支闪着寒光的匕首,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向腕处划过。巨痛猛得撞向心脏,山羊胡疼得大叫。一包纸袋抛至眼前,山羊胡一口咬开,将里面的药粉尽数倒在断腕处,山羊胡再次疼得大喊。一股急火上涌,山羊胡登时闭眼昏死过去。

7.27日,晴。
哒,哒,哒,手杖有节奏地敲击车厢地板。哈哈哈,孩子王不愧是尽得老顽童真传。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好谋略,够狠毒,轻轻松松几句话就将疑心病很重的老山羊放倒,好手段。哒哒,手杖又重戳了几下。
苗疆四小龙王是真,它们的特点也是真。但你独独漏了一条,苗疆蛊术养蛊为基,驱蛊为咒。没有禁咒催动,青龙王就是一条普通的绿皮小虫子,侵入的蛊毒也会在几个时辰后被血液稀释吸收,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那么简单。这条瘦竹竿已伤及内脏,想也没有内力驱动禁咒了,更何况蛊婆子也未必对他这个门外混来的教全咒语。老太公张着满口碎渣肉沫的大嘴,冲向前方的“小孩子”道。
小孩子没有理他,独自闭目养神。少妇轻理了一下小孩子的衣襟,收拾好垃圾,又顾自看向车窗外缓缓飘移的夜幕。躺在前面地上的老山羊手腕断口处,还在微微渗血,依旧昏迷不醒。没有人去多看一眼。
瘦高个终于艰难的倚靠座椅扶手坐在地上。咳,咳,咳一口口血沫从嘴里大口喷出。瘦高个用仅余的一只手,探手入怀摸出一块闪着红光的东西。车辆还在徐徐前行,刚才吵杂的车厢突然静了下来。好似酒店后厨里面的大厨,在叮叮梆梆一阵大火颠炒后,精心烹制的大菜终于要端上餐桌了。
老太公面无表情冷冷地扫了一眼这块红石头,素衣女侧头轻哼一声。孩子王鼻翼微翕了一下,少妇凝神地盯着倒映的玻璃。车前驾驶室的后视镜里慢慢浮现出一双眼睛。
男人很好奇,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男人麻着胆子睁大眼睛微倾身体,仔细探看瘦高个手指间把玩的“东西”。细一辨认,男人认了出来。这是方脸从黑衣私奔女胸口处抢来的那块硕大的红宝石,不知怎的又到了瘦高个手中。男人对玉石了解不多,处于他这个阶层,他接触不到这些红红绿绿的晶莹名贵的石头。仅能从广告杂志中铺天盖地的噱头中,一鳞半爪的推断出这块红石头应该很名贵,因为它又大又晶莹剔透,如鸽卵般在瘦高个指间跳跃。让男人诧异的是,红石块里似乎隐藏着一只竖长的眼睛。男人揉了揉眼睛,再次瞠目瞄向石块,一颗像淡绿色提子葡萄形状的立仁眼珠,快速的红石块中一闪而过,男人似乎感觉“它”对自已眨了一下眼睛,男人心脏猛的一跳,头脑霎时眩晕起来。男人赶忙捂胸闭目后退,不敢再看一眼。
瘦高个恰好将指间跳动的红石块握于掌心。咳咳咳,瘦高个又重重咳了几声,大股血液从胸口流出,在下半身汇成了一条血河,在车身颤动下,弯弯曲曲地分散成树枝状向车厢口渗流。瘦高个平复了一下气息,一股精气忽涌全身,气色好了许多,眼睛也突然明亮起来。
咳咳,哈哈哈,瘦高个环视众人篾声嘲笑。三教同佥定六道轮回,有缘的去,无缘的留。亘古悠悠,万载苍凉。神也好,仙也罢;道也好,释也罢;人也好,无类也罢;凡夫俗子也好,帝王将相也罢。在摆脱温饱,不足于欲色,权力,金钱,名声的时候。他们还想要什么?过载者沉其舟,欲胜者杀其生。人的欲望太强了沟壑难填,就算是圣人也难逃欲念之枷。孔圣的欲念是教化众生守礼安天下,中庸之道;老聃是清静无为修缮自身,避世之道;佛陀是度厄苍生往生来世,解脱之道。
当人的欲望达到顶点,拥有了人世间所有的一切无可复加时。接下来他就想要永远的拥有这一切,不允许别人分享来这一切…
徐福渡海求仙,十二金人捧盘承露。归根结底的一切不过是秦皇汉武一样的想法。哈哈哈,无非就是要免堕轮回,永葆长生。
相传远古有一座连接天地的大山,叫不周山。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大战失败,愤而撞断不周山。天梯崩塌,人神断绝,天帝怒斩共工于不周山下。水神含恨化为“上凌霄汉,下烛九溟”之深渊。亘古流转转瞬万年,渊底万米不知何来的一覆海巨蚌,蚌生六眼以重躯挡住通往天梯的唯一道门。移开蚌身,上得天梯,谒得金仙,可得长生之道。欲移蚌身,须集齐……
噗噗,两声轻响。瘦高个脑门上,心口处各出现两个圆圆的孔洞,汨汨的血水缓缓的从轻微烧焦的圆洞流出。瘦高个瞪大空洞无神的眼睛望向车顶,手臂颓然下垂,手指上挂着一只摇晃的红石块。
喜传语者,不可与语。好议事者,不可图事。三八一样的长舌妇永远保守不了秘密,不知何时醒来的黑衣贵妇轻吹无声枪管里冒出来的青烟道。贵妇调转枪口猛指始终壁上观的男人,男人吓得紧靠车窗闭目待决。
师姊还是老样子,荒废了功夫,去弄这些不顺手的火器儿。一个普通人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又不影响大局,何不积个善德留条生路。
哎呀,亲妹妹,看来你还记得我这个姊妹。我天资愚钝少人宠爱,功夫荒废许多,不靠些火器,姊姊可能早已埋骨荒野,我们姊妹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是不是太公,贵妇颔首太公幽怨道。手中的枪却始终没有放下。
太公不置可否,良久叹口气道。他不过一局外人,不必为难他,放了他吧。太公手杖轻戳了一下地面。
贵妇微哼一声放下枪口,俯身一把捊下红宝石坐于太公身后,扭头看向一边。
小子,你过来。不要看别人,就是你。虽然你四十来岁,胡孑拉碴穷困潦倒,但你在我面前还是一个黄口小儿,过来吧。
男人怯懦着小心移到太公前面。太公混浊的眼睛突然寒芒闪过,男人惊得一哆嗦。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在江湖在。
但我们处在这个多维的世界里,每个人因环境,境遇,能力,条件的不同,各有各彼此不相扰的江湖。蚂蚁有蚂蚁的江湖,雪豹有雪豹的江湖,鲸鱼有鲸鱼的江湖,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虽彼此相邻却永不交汇。只有在时空扭曲的时候,佛道讲究缘份的时候,我们才在这个小小的车厢相逢,只此一见,再见无缘。就当你真实的经历了一场古老玄幻的电影吧。
太公指间忽见一粒红丸,拾手点向男人下腭,男人不禁大嘴张开,一颗红丸旋转入喉。男人瞪目看向太公。
无妨,无妨。虽想你不会外泄此间秘闻,但人心不古,稳妥一些较好。此丸入腹,你若泄密,我即知之,定当不饶。男人慌忙啄米般点头。
嘿,前面驾车的小子,快点开,驶离这尘嚣的俗世吧。
车子猛然咆哮起来,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奋力向前奔去。
小子,太公点指男人。去把车窗打开让老汉透透气。
男人扶着坐椅,摇晃着把临近的几个车窗依次打开。
夜色愈发浓重,冰冷的夜风从窗口灌进来,风声猎猎作响。
一座崭新的跨江大桥出现在车辆前面,车辆骤然加速,冲破挡在前面阻拦水马,轰鸣着向前疾驰。刚刷油漆的桥梁栏杆快速向后飞移。眼见着前方不远处,两桥段相衔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断口,像怪兽之口准备吞噬贸然闯入渺小如蝗虫一样的公交车。男人惊呼着跳起来,惶恐不知所措。在疾驰的车辆即将冲入断口之际,男人被一股大力抓住,乘风顺势从大开的车窗抛出。男人紧闭双目,暗忖着此命休矣。
出乎男人的意料,男人似轻飘飘的鸿毛一样,从窗口以优美的弧线轻摔在地上,尘埃未沾,静仰于崭新的桥面上。
车辆丝毫没有减速,轰的一声嚣叫,一头冲入江流奔涌的桥下。水面激射起巨大的浪花,倒栽葱的车子在浪花逐渐消逝后,缓缓沉入水面。一朵浪花打过,水面没有留下一丝涟漪。
男人急忙翻身匍向断口处,泪水模糊了男人的双眼。江湖,江湖,共处一晚的神奇经历,拨动了男人久违的心弦。
广陵散,天下绝响。昔日嵇康问颈于刀前,向晋武帝谓叹,人间从此再无广陵散,司马炎不置可否。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男人脑中久久回旋着这荡气回肠的旋律,只有真正咀嚼到江湖意味的人,才能深刻领会查传谊笔下的江湖。车厢的小小天地,男人经历了梦幻一样的江湖传奇,也许会深深渲染男人的性情,江湖中或许又有一个别样的风景。
男人翻身仰望星空,点点流星划过,男人慢慢闭上了眼睛,回味未了的江湖情怀。
一个女人静悄悄地抱肩出现在桥头隐蔽的地方,一袭及膝紫色长莎衫在江风吹拂下猎猎作响。一双耀眼的银色高根鞋衬出女人身材的挺拔和干练的风姿,宽檐的遮阳帽后洒下如瀑的黑丝长发。桥面卷来的风如调皮的小手,不时将几缕长发吹弄在烈焰红唇上。方大的无框墨镜牢牢地遮住了女人的双眼,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变化。
黝黑的墨镜后面藏着一双深邃的眼睛。越过仰面在桥上的男人,注视着江面上那个越来越小的旋涡……


楼主:三叶虫lg  时间:2021-08-23 21:29:57
8.1日,晴。
这是一家老式的普通医院,年代久远的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能记起它昔日的辉煌。柳条湖事件时,曾做为战地医院,见证了那个热血的年代。
四合院式的回字格局,坐落在三进院主中的是座悬山顶式建筑。沿一条优美弧线的山脊飞檐下,悬挂着一串颇具年代感的铜质风铃。晚风绕梁而过,撞击出一阵阵悦耳幽长的声音,仿佛诉说着往日的故事。
东西两侧厢房各自排开,有的做为医务室,办公室,有的做为检查室,病房等。在靠近主殿角边,有一间小小的病房,这是用原来的大厢房硬隔出来的。里面仅有一张床,一付椅凳,紧挨隔墙劈出的半扇窗口,挂着一张洗得卷毛边的淡蓝色窗帘,随着夜风的吹袭,窗帘如八爪鱼的触手一样,飘舞着试图抓向床上的人。灰白的墙壁上,爬满了细密的裂纹,空气中弥漫着有些刺鼻的来苏水味道。
紧靠窗口简陋的硬板床上,躺着一个脖子缠着厚厚的绷带,顶着一头黄发的年轻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干燥的嘴唇上皴起一层层白皮。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在紧闭的眼皮下咕噜噜地不停乱转。
夜色更加静谧。一抹紫芒闪过,窗外寒枝传来一声声凄厉的聒叫。
夜色三分,二分阒静,一分诡异。
恍恍惚惚之中,黄毛来到了一个似乎非常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他想仔细辨认,却被飘来的浓稠白雾挡住了眼睛。黄毛眼皮沉重,头脑昏昏噩噩总想一头载在地上睡去。可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引线,牵引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雾气依旧浓重地化不开,他看不清前面几米远的地方。耳里忽然钻进淙淙流水声,似乎就在脚下。黄毛不禁止住脚步,害怕掉进水里。等了许久流水也没有漫过来,黄毛怔了一下继续向前走。
浓稠的雾渐渐化开,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树木稀疏,枝干驳杂。黄毛认不得这都是一些什树种,他只知道有些认识,却一时间叫不上名字。黄毛猛挠脑袋费力的去想,蹲在地上恼恨地揪着自已的头发,陷入了苦苦的思索。当,一声清脆幽扬的磬音传来。黄毛蓦然清醒,慢慢直起身。想不起来,索性不在去耗神。继续摇晃着向前走。
咕咕,咕咕,一串轻悦短促的鸟叫声从树林里传出来。好熟悉的鸟叫声,黄毛听出了家乡的声音。老家重峦叠嶂的深山密林里,经常传出这样的鸟叫声。
小时候家中贫穷的黄毛,经常结伴在大人们屁股后面去深山老林里挖棒槌。在空中咕咕飞过的棒槌鸟,经常能让他们锁定大致的区域,少跑些冤枉路。小巧灵敏的棒槌鸟最喜欢吃躲在阴暗隐蔽角落的棒槌上的红色花籽,小鸟落下的排泄物润养了棒槌的肥力,又将花籽四处随粪便播种,为棒槌家族开阔领地绵延子孙做出贡献。同时飞翔的小鸟,也是人们寻找棒槌的最便捷方法。
深山大林中,大凡一些稀奇宝贵的东西都透着一股灵气,吸引一些山野之物觊觎窥视。棒槌这东西基本都是些诸如铬铁,五步,鸡脖之类巨毒蛇环夺。但仅限一些生长年头长的老人参,三品叶以下的,它们也不屑于守着。
黄毛清楚地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进山采棒槌。
家道中落。在林场当伐木工的父亲,在一年寒冬腊月进山伐木时,被从山上木堆滚落的巨木撞断了腰椎。父亲瘫痪在炕,家中从此塌了天。母亲即使不停的东邻西舍打短工,也贴补不了巨额的医疗开销。家中的钱渐渐用净入不敷出,工友亲邻及场里的接济也慢慢变少。在那个苦难的岁月里,大家都不富有,都在朝工暮食的生活中苦苦挣扎,他们也帮不上忙。看着经常倚灶发呆流泪的母亲,倔强的小黄毛每天早早起来帮忙干活,下课早早回来打柴,挑水,甚至去打些小短工,可小小的他实在力量有限,不过是在一缸苦水里扔了一个小石子,连朵浪花都没激起来。
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粗糙壮实的男人打开他们家紧闭的房门。母亲低着头默默地在不大的炕上横拉起一面簇新的布帘,间隔出了一方天地。那个男人和母亲并肩躺在炕上,小黄毛在布幔的另一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不久便传来低沉的喘息和呻吟声。小黄毛待要贴耳细听,被睡在一旁的父亲按住脑袋搂进怀里,小黄毛感觉父亲的脸上有些潮湿。
从此家中多了一个沉默木讷的男人,在拗了几次后,小黄毛终于在母亲的劝导下,开口管这个陌生的男人叫叔叔。家中的日子渐渐好起来,自从父亲受伤后,很少言笑的母亲,脸上渐渐的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本来就年纪不大且颇有姿色的母亲,脸颊越见红润,皮肤越发白晰水嫩起来。母亲与这个叔叔经常结伴下地,进山,经常很晚才回来,邻舍的目光无法阻挡他们,只能默看父亲躺着的那面窗户轻轻摇头叹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多,越来越亲密。在山间,在地头,在空中,经常响起悠扬的骨笛声和灿烂的笑声。
父亲躺在炕上越见削瘦,临近又添了个咳喘的毛病。灶上那面经常变幻崭新颜色的布幔,彻底隔绝了父母曾经脉脉对视的目光。这样的日子一晃几年就过去,小黄毛也渐渐长大。
嘿,你们看那个黑黑壮壮的小骡子,一拐一拐的在后面拉绳吃灰那。小骡子,高又壮,蹦蹦跳跳牵鼻子……跟在叔叔后面的黄毛猛然回身,怒目瞪视那些曾经熟悉的小伙伴们。你在说谁,黄毛愤怒的喝问。小伙伴根本没搭理他,继续鼻孔朝天的大声嗤念,未及念完便传来阵阵刺耳的哄笑声。黄毛豹子一样扑入伙伴中间撕打起来,尘土飞扬喊叫四起。叔叔紧握的拳头张开又握起,条条青筋暴立。
从那以后,黄毛经常鼻青脸肿身上一条条的回到家里,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给黄毛浆洗替换衣服。
黄毛有了心事,渐渐沉默寡言起来,本来与叔叔沟通较少的言语也渐渐消失。一对青涩的眼睛慢慢地冒出了一些红色的火焰。躺在炕上的父亲,敏感的发觉了这些,可日渐苛重的他无能为力。他的病又重了许多,有时候嘴角咳出一些血来。叔叔依旧沉默无言的卖力干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母亲在稍许的诧异后,又陷入日常劳顿和幸福时光中,麻顿而不觉。
改革的春风吹进村里的角角落落,山里平常如凡物的棒槌在利好政策下,逐渐卖出了大价钱,好多村民挖棒槌致了富,提前过上了好日子。按捺不住的叔叔也随大流挖起棒槌来,家中的日子越见丰鼓,母亲的气色越发滋润,夜里布帘后的响声越来越大。
山里的蚊虫鼠蚁多,每逢进山挖棒槌前,除了“老把头”举行隆重的祭祀山神仪式外。进山的“压头们”都要实实在在的备些草药以驱鼠蚁,尤其是蛇药更为重要,能在关键时刻救人一命。
黄毛虽也眼热挖棒槌来的效益,奈何年龄小无法进山,只在周围的山头小打小闹,挖不出几个钱。那一年雨水丰润年景好,久不出山的老把头组织起一大队人马准备进山抬宝。黄毛缠磨了母亲好久,终于同意黄毛随叔叔进山挖棒槌。临行那天,母亲切了好多肉,烙了很多饼,又千言万语的嘱咐了两人好久。推开院门的一刹那,一阵风袭来,吹断了叔叔亲手立在院角,过年时挂鞭炮的桦木杆,杆尖重重地打在黄毛的肩上,母亲忽得流出眼泪来,嗫嚅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默默地看着两人消逝在村口。
抬山仪式简单而隆重,一抹香案上摆着缠红布的三牲头。老把头凝重的拈起三支檀香点燃,恭敬的躬身插进引案上香炉里。黄纸燃起,鞭炮齐鸣。老把头带领大伙俯膝叩拜,大声唱诵祭文。须臾,礼毕起身,老把头近身察看香火燃烧状态以判吉凶。中左两根檀香齐根燃尽,唯有右侧一根檀香燃至三分之二处嘎然而止,老把头盯着断香轻皱眉头默然不语。许是近来雨水大,久不进山,香头打潮了,不打紧,不打紧,一个压头打哈哈到。老把头用冷峻的目光扫视大伙,大家不敢触及老把头犀利的目光,纷纷低下了头。老把头复又看了看大伙儿急切渴望的眼神,叹了口气,挥挥手引领大伙进山。
年景是真的好,进山不久大伙便斩获颇多。老把头也慢慢放松警惕,坐在一块大石上,掏出随身携带的旱烟袋,压实了一锅,叼着烟嘴美美的抽起来。
怪异的是,棒槌似乎绕着黄毛他们俩人跑,除了一些一二品的小叶外,两人没遇到一个大货,叔叔倒是不慌不急,黄毛却焦躁起来,他要挖到大宝,摆脱现在的日子,回击小伙伴们的嘲讽。
黄毛猛得眼前一亮,发现一颗上佳的“灯台子”躲在一簇茂密的灌木后摇曳生辉。他顾不得打招呼,急切的跨步向那颗灯台子跑去。刚至根前,呼的一声猎响,一条硕长麻黑的“过山风”从灌木丛中窜出,一口咬向黄毛。
黄毛登时惊呆吓傻,这么大的过山风头一次遇到,足有三米多长手腕粗细,这样体量的过山风足以秒杀眼前遇到的一切。千钧之际,叔叔甩手飞出身上携带的砍山刀。过山风灵活地扭转脖子避过刀锋,欺身扑向男人。男人快速抄起身边的老洋铳抡向大蛇,过山风晃过蛇身,快似一道黑色的闪电一口咬在男人的手腕上。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当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过山风已缠咬在男人身上。老把头最先清醒过来,一个跃身飞跑过去,抽出腰刀狠狠扎在蛇尾上。大蛇骤时吃痛,猛扫蛇尾狠戾地划开尾部,扭身扑咬老把头,老把头旋身侧翻,刀光一闪向蛇头剁去。大蛇灵巧地再次避开刀锋,再次扑咬。轰得一声震天响,火光四溅,不知谁冲天打响了老炮铙。过山风猛一矮身,扭头向后面的灌木丛游跑。
男人颓然躺在地上,身体微搐,脸色发青,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谁带过山风解药了,快点拿出来,老把头大声嘶吼。围拢过来的众人,急忙掏兜解囊纷纷翻找。老把头啊,棒槌旁边都是五步,铬铁头很少有过山风,都没有解药啊,众人哭丧着脸道。
黄毛依稀记得临行前,母亲给他带了很多吃的,还有很多蛇药。其中一个黑色刺鼻的药包引起他的注意,他随口问这是什么。这是过山风解药。兴安山里很少有这东西,带它干吗。带着吧,有备无患,一个小纸包即不沉也不占地方。母亲叮嘱道。
黄毛手插裤兜里紧捏着这包解药,大脑一片空白。快点拿出来救人,一个小人在他左耳急切叫道。拿出来,你就过不上从前三口团聚的好日子了,你个牵绳的小骡子,另一个小人在右耳里阴森森地说道。黄毛心中猛然抽动,闭目咬牙不知所措。
看着慌乱的众人,老把头当机立断,挥手召起众人抬起男人,匆忙向山下跑去。黄毛依旧呆坐在地,直到从身后跑过去的一人踢了他一脚,他才缓过神来。
山路崎岖,道阻且长。再没有解药的缓释下,男人半路上便断了声息。等大家七手八脚的把男人抬回来时,男人早已浑身发紫僵硬如铁。母亲无力地望着躺在院里的男人,身上所有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光,顺着门框瘫滑在门口站不起来,泪水无声地簌簌而下。老把头铁青着脸几次张口欲言,最终却张动着喉结,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默立良久,伸手从怀里掏出用新鲜苔藓桦树皮包裹的棒槌包,轻轻放在男人身边,转身跺脚叹声离去。众人见状纷纷从怀里,包里掏出所有的山货放在地上,转身黯然离开。
那一夜,特别的黑,伸手看不见五指。那一夜,特别的静,没有听到一声犬吠。
日子似乎回到了以前三口之家的模样,母亲却笑容不在,父亲也常常流泪,黄毛茫然又失望。
黄昏的日头猩红如血,挂在村庄的山头上久久不肯坠下。母亲坐在洗衣盆边,怔怔地望着从黄毛兜里掏出的那个刺鼻的黑纸包,呆呆傻傻地坐了很久很久。
母亲换了一身鲜艳的衣裳,又精心的梳洗打扮了一番,未曾褪色的年纪依旧丰彩照人。晚上又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黄毛兴奋的恍惚又回到了往昔的温馨。只有躺在炕上通晓世故的父亲又流出了几滴眼泪,长年的流泪已使他的双眼逐渐模糊,干干的眼窝里再也流不出成串的泪水。积年的卧炕更让他咳喘不止,似乎有一双大手紧紧地扼着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到了熄灯时候,母亲和衣躺在父亲身边。黄毛乘巧的早早睡去。
父亲颤抖着想要去握母亲的手,刚一触及,却被轻轻地拨开了。一声叹息,久久地在屋内徘徊不愿散去。
天刚一大亮,黄毛便急切地翻身起床,准备好好表现一番打水做早饭。可望向父亲身边,黄毛愣住,空空如也。黄毛询问父亲,回答他的是剧烈的摇头咳喘。黄毛慌忙跳到地上,里外间寻找母亲。哪里都不见她的身影。黄毛发疯似地大声呼喊母亲的名字,跑到院子里,跑到街口上,跑到山坡上,空中到处回响着撕心裂肺的叫声。闻之者无不为之动容。
不知怎么的,黄毛居然鬼使神差的跑到了“叔叔”埋在山坡上的坟前。坟头四周干干净净,上面压了崭新的黄纸。坟前放了一瓶叔叔生前最爱喝的老白干,一束洁白的鲜花放在坟砖上,地上清晰地印着两枚新鲜的鞋印。黄毛认出来,那是母亲刚买不久舍不得穿的新皮鞋印。黄毛呆立当场。
黄毛低头凝视墓碑,相片里的男人,似乎用讥讽的眼神盯着他。黄毛勃然大怒拾起地上的酒瓶狠狠的摔向墓碑上的男人。在酒水的浸润下,被泡软相片上的男人,又裂开嘴对他大笑。黄毛暴跳起来,踩碎了地上的鲜花,撕碎了坟上黄纸,随手扬在空中。黄毛心中愤恨地怒叫,为什么,为什么…他陷入了痴狂。
双重打击下,久卧在炕的父亲撒手人寰。死前不暝的眼睛,久久望向母亲离去的方向不肯合上。
一场大火在小小的村落冲天而起,在大家匆忙赶来灭火时,黄毛家早已化成一片白地。黄毛不知所踪。
咕咕,咕咕,一串清脆的鸟叫将黄毛拉回雾里。他奋力地冲进稀疏的树林,拨开层层枝叶,要察找咕咕鸟飞过的地方。地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不断翻滚的茫茫雾浪。寻摸了半天,黄毛有些气馁。呜呜呜…一阵压抑的抽泣声从前面传来。黄毛询声搜寻,荆棘的树枝不断抽打黄毛的手脚,他茫然无痛执着地寻找似乎有些熟悉的哭泣声。树林渐渐开阔起来,目光能及的前方有一块空地,哭声似乎从那里传来。
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看不清任何清晰的轮廓。
四周的雾气慢慢堆积到空地上,汇集成一团巨大的云盘。盘子开始转动起来,渐渐的越转越快,虹吸来的雾团越积越厚。一个巨大的旋涡形成,旋转带动的风力,吹得四周猎猎作响。黄毛想要逃离这个风暴的涡眼,可巨大的吸力却牢牢地扯住黄毛,一点一点拽着他向涡眼拖去。快到风暴中心的时候,时空似乎扭曲了一下,黄毛一口被吞进涡眼中去。
一轮圆月泛着白光挂在天空上,白晃晃的倾泄着不亮的烛光,像随手剪的圆形白纸贴在布幔上,死气沉沉,没有一丝皎洁灵动的光彩。
黄毛覆面趴在有些湿漉漉的草地上,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唤醒了他。黄毛头痛欲裂,喉中干渴的好像喷满了灭火器的干粉。黄毛以手杵地艰难地撑了起来,一股水汽从远方飘来,黄毛努力吸着鼻子,舔着干裂的嘴唇,嗅着湿润的水汽寻找水源。一阵潺潺的流水声从前方不远处传来,黄毛蹒跚着向水声方向挪动。终于捱到了一条小河边,黄毛迫不及待的想要俯身饮水,却蓦然发现水中游动着许多浑身长满毛刺的粗圆大虫子在水中扭动。毛虫头部有一只向上翻起的巨大眼晴,好像是人类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一声水花响起,一条头上长角的银背怪鱼跃出水面,张开满是黏液尖齿的巨口,吐出一根舌尖分叉的长舌快速卷向黄毛。
黄毛吓得怪叫一声,转身向后猛窜,跑了很远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粗气。
唵.嘛.呢.叭.咪.吽…一阵尖啸低厉的大明陀罗尼梵音佛唱传来。迥异古怪的腔调完全不似往常佛音的祥和慈悲,反倒透着一股扰惑心智的丝丝邪气。
唵.嘛.呢.叭.咪.吽……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控制着黄毛不自主的站立起来,呆瞪着眼睛向“佛音”方向茫然地走过去。
一座散发着暗金色光芒的歇山顶式佛殿浮现在黄毛眼前,阵阵“佛唱”正是从里面传出来。黄毛举步欲前,却发现佛殿台阶下正背对他跪坐着一名紫衫妇人,断续的哭泣声似乎正是从她身上传来。
黄毛止住脚步,仔细观量起来。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垂洒至女人腰间,仅从背影观察,女人似乎保养的不错,身材丰腴妖娆。
你终于来了。女人停止了哭泣,低沉嘶哑的磁音让黄毛为之一愣。久违的声音唤起了心中深藏的波澜,可压低的声线却让他惶然不敢确认。
十多年来,你过得还好吗。低沉的声音再次问道。
你是谁。黄毛颤声追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怨恨是否放下。
哈哈哈,即使是佛祖也度不了我。黄毛低声怒笑。
难道别人对你的怨恨就放下了吗。女人不屑地嗤笑道。
别人对我的怨恨,黄毛愣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道。那是“她们”都应该得到的,她们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淫欲,暴食。总想不劳而获的去得到她们原本就不该拥有的金钱,荣誉,权力,我是在帮助她们,度化她们,何来怨恨呢。黄毛哈哈狂笑道。
贪嗔痴慢疑,你也是五毒迷心而不自知。贪恋金钱,嗔怒旧怨,痴行恶业,懒惰后进,疑心自卑,你的因果更深重,遑论他人。女人蔑声道。
住口,你是谁,凭什么评判我。黄毛叠声怒喝。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女人没有理他,自言自语道。当年有一个苦命的女人,从小父母双亡,长年寄居在哥嫂家里。父母的过早的离去,让她失去了家庭的温暖,哥哥的懦弱,嫂子的强势让她备受欺凌。迫不得已在刚到及嫁的年龄,便被贪恋彩金的嫂子远嫁。那个地方好远好远啊,坐了近一个月的马车,她才来到这个深山老林里。走的那一天,天空凄冷,飘下了点点雪花。没有喜庆的鞭炮声,只有冷漠的接亲人。在吃完哥哥煮的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后,她扭身钻进了迎亲的马车,没敢再回头看一眼,她知道懦弱的哥哥此刻正站村口望向自己。车轮缓缓转动,迎亲的唢呐响起,她知道经此一别,不知此生还能否再相见。迎亲的唢呐啊,你怎么响得那么悲凉,凉得让人心里再也暖不过来。
好在嫁过去的男人对她还算不错,熬过几年的苦日子后,她生了一个男娃子。家里渐渐的有了许多笑声,她体会到了久违的家的欢乐。
多舛的命运总是纠缠着她,才过了几年顺心日子,一家飞来的横祸让她坠入深渊,她的男人瘫在床上,失去了劳动能力,也失去了男人的尊严。她真是走投无路啊,当她去别人家挣取那一份微薄的收入时,不但要忍耐女主的冷眼,还要忍受男主暗中的骚扰。可即使这样,她一个柔弱的女子也撑不起瘫痪的药费,待哺的孩子。所挣得那点零碎实在无济于事。左邻的婆子劝她另找个男人一走了事,可她看着幼小的儿子,就想起了幼时的自已,看着瘫在炕上的丈夫,就想起了远方的哥哥,她下不了这个决心。右舍的大嫂劝她,实在不中就找个倒赘的来帮忙吧。不是办法的办法,在丈夫气恼谩骂了许久后,也终于向现实低了头。总得活下去。
终于他来了。女人的声音忽然明亮高亢起来。他老实,厚重,呆木让人误以为是个傻子。他知道低头干活,从不多言语一声。自从他来后,家中的日子逐渐好起来。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在炕上的大哥吃过饭后,才蹲坐在灶前吃女人留下的一点剩饭余菜,可他从来不抱怨。到了晚上歇息的时候,如果女人不主动,他从来不会碰她一下。女人这时轻声抿笑道。
那时候的天是蓝的,山是绿的,火红的山花丛中,清澈的小河边。他们并肩倘佯,携手漫步。他虽然老成木讷不解风情,可在干活歇息的间隙,他会吹起藏在领子里的骨笛,旋律虽简单却古朴悠扬。女人常常靠着他的肩膀静静地聆听,悦耳苍凉的笛声勾起了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也荡起了她心中久违的心弦。那笛声深深地烙在女人的心里,从此女人在心理上,生理上慢慢的对这个木讷男人产生依恋,她体验到了从未感觉过的恋爱味道。
可一条不该出现的过山风毁了这一切。女人忽然低吼悲愤道。憨厚朴实的男人就这么没了,突然的变故让她如遭雷击不知所措。可随后出现的那个小纸包,又彻底的杀死了她仅存的希望。她很想手指天空,怒问上苍为何对她如此不公。她很脚跺大地,喝问泰山为何对她如此凉薄。她真的累够了,苦够了,茫茫人世她觉得多待一分钟,都是对她的苦难。那天晚上,她梦见了久违的哥哥,她很想去找他,她流了一夜的泪。天刚蒙蒙亮,她便和衣起床,推开房门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炕上的男人和孩子。沿着村口小路她拾级而上,沿途采了很多洁白鲜嫩的花朵,攒成一束放在他躺着的地方。相片里的男人用爱怜的眼神凝视着她,女人再次泪流满面。她孤独的一个人伫立了好久,她好想和他说说话,可话到嘴边却哽咽着说不出来。她从包里掏出一叠崭新的黄纸压在坟头上,拿出一瓶他平时爱吃的白酒放在地上。她默默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扭身大踏步离开。她要去找她唯一的哥哥,如果今生找不到,她就到忘川河边去等。女人还在慢慢地自言自语……
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黄毛泪流满面扑身跪倒在地,大声地哭求着女人不在述说。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黄毛恐惧的喃喃自语。
女人猛地转身,撩起额前长发,凑近黄毛面前。厉声喝道,你看看我是谁。
黄毛吓得惊看凑过来的脸,啊,黄毛惊声长叫。那是一张雪白的脸,白的晃眼的脸,脸上平整的如同一张干净的白纸,上面却什么也没有。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应该有的一切五官,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黄毛吓得张嘴狂叫,啊,啊,啊。
咣得一脚踹门声,一声怒吼随之响起。大半夜的叫什么叫,还让老子睡不睡了。一个粗鲁的医护男工摔门进来。黄毛大叫喘着气,又喊起来,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水,水。护工紧拧着眉头不耐烦地抓起床边小桌上的水壶,倒出一杯水,扔进一根吸管,递送到黄毛嘴边。黄毛大口用力地吸着软管,杯里的水很快见底。黄毛用渴求的眼神望着护工,希望能再倒一杯水。护工骂骂咧咧地扔下水杯,抬脚踢门扬长而去。一杯水湿润了干渴的喉咙,虽未彻底熄灭干裂的火焰,但总算让黄毛安静下来。窗外传來咕嗷的夜枭鸣叫,离天亮还较早,黄毛合上沉重的眼皮又昏昏睡去。一声轻轻叹息,回绕在房间久久不散。
楼主:三叶虫lg  时间:2021-08-24 09:25:27
8.3日,晴。
喂,醒醒。一个细高窄脸的警察推了推躺在床上的黄毛。
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黄毛用手遮在眼上适应了一下才缓缓睁开眼。推他的警察瘦瘦高高又窄又方,从脑袋到脚底就像从模具浇注出来的方形枕木。黄毛转头又看见一双不大的圆眼睛盯着自已,黄毛冷丁的吓了一跳。
这是我们负责你这起案子的领导,今天过来主要是了解一些线索。希望你本着公民义务交待当晚发生的细节,不能有所保留,这对将来案件的侦破将起到积极作用。同时…
领导摆摆手打断了“瘦方”的絮叨,端坐在室内唯一的一条板凳上面对黄毛慢条斯理道,你不用紧张,今天只是了解一点基本情况,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黄毛一只手撑着床沿,半身倚着床头,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式。抬头看向眼前这位胖圆的脸上镶嵌一对滚圆小眼珠的领导沉默不语。
咳咳,胖圆脸尴尬地笑了一下。手习惯的摸了摸下巴上黑痣,紧接又开口道。
嗯,事情是这样的。当晚你受到袭击后,我们接到报警赶到现场,并紧急将你送往医院抢救。由于时间及时,且凶手没有刺穿颈动脉。说到这,胖圆脸略顿了一下,眨眨眼看了黄毛一下。黄毛面无表情。
所以很快你便被抢救回来,脱离重症监护后,就转到这家医院来。这家医院虽然又老又旧,但属于系统内医院,即方便你的养病,而且也防止凶手对你二次行凶,当然这里的费用也很便宜。
根据我国刑法条例,刑事受害人在未确定嫌疑人的情况下,其住院,误工等费用先行自理。确定犯罪嫌疑人后,再向法院提出附加民事赔偿,抵付你的自理费用。
在你的身上,我们没有找到任何有效证件。翻遍了你的手机,才找到一个愿意提供帮助的人,暂由她垫付了这笔费用。
嗯,闲言少叙,咱们回到正题。当凶器贯入你脖子里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胖圆扬头盯着黄毛问。
黄毛愣了一下。哦,刑事问话可能直接了些,不太好接受,但这对案件侦破确实有些帮助。
感觉很凉,很冷,就像冰冻一样。黄毛沙哑着嗓音有气无力道。
现场没有发现涉案凶器,除了你脖子上的一滩冰水。凶手很特别,他应该是用了类似“冰锥”一样的凶器。看来他很欣赏莎朗斯通的“本能”啊。胖圆嘿笑着回味道。感觉有些跑题,胖圆立马接着道。
看来凶手并不想直接杀死你,第一他没有刺穿你的颈动脉,在灯光条件如此差的环境里,在激烈搏斗的瞬间,他能准确地避开你的颈动脉,说明他掌握一定医学知识,很有可能有医学背景。第二采用“冰”作为凶器,在融化成冰块冰水后,能有效起到减缓伤口流血及镇痛作用,你能顺利抢救过来,这一点也很重要。
但这个愚蠢的家伙,却也暴露了他自己。想想看,虽然现在是秋季,天已见凉,但远末达到滴水成冰的气温。想要“冰锥”维持硬度和锐利,他必须就近取材,快取快用。根据这个季节的室外冰块时间,我们以小胡同口为中心点,大致划了一个范围。在这个范围里的…胖圆脸猛然住嘴,再说下去显然不合适,会涉及到侦破方向和对象,提前说与黄毛反而不妥。
嗯嗯,胖圆掩饰了一下。除了对凶手感兴趣以外,我对你也挺感兴趣,胖圆眯缝着眼盯着黄毛道。黄毛依旧毫无反应。
胖圆抬起下巴对立在一边的“窄方”递了个眼神,窄方会意地从腋下抽出一个本夾打开,清了清噪子,像小学生朗读课文一样大声读到。
受害人,某某,藉贯龙江,于近年来申城务工,无固定职业。据查近期经常游走于市内各种娱乐场所,与多名女性关系密切行为暖昧。曾因非法组织容留失足妇女卖淫,而被司法行政机关罚款拘留。并因多次骗取妇女情感,插入他人家庭生活,酿出多起民事纠纷…胖圆挥了挥手,窄方停止了“朗诵”。
往轻了说,你是组织卖淫,往重了说,你是拐骗良家妇女,包括军人家庭。圆脸盯着黄毛冷冰冰地说道。现在怀疑你的被刺案,凶手来自于被诱骗的家庭,希望你从细从实交待问题。至于其他几宗诱拐妇女案件,等此案终结后。根据其他妇人的受害程度和意愿来定决你的责任。
好了,今天的谈话暂时到这。你先养伤,等几天我们再來。胖圆招手和窄方一起走出了病房。黄毛轻吐一口气,重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坐在医院外的警车里,胖圆抽出一沓资料翻看了一下。根据我们试验假定的范围,大概只有几家宾馆,饭店,超市有冰柜,具备冷冻冰锥的能力。先去这一家饭店,它不但离案发地最近,而且老板娘就是那唯一肯出钱垫付黄毛医药费的人,真是太巧了。很有趣儿不是吗。胖圆转头看向窄方道。窄方没有吱声,启动车子打个转弯,一脚油门轰了出去。高大威猛的警用吉普咆哮着冲出街口。
新民老菜馆,一间不大的门脸,坐落在离小胡同口不远的繁华街道上。这是一片老式的苏联风格红砖筒子楼街区,住户大多是一些城内大型厂矿的老职工。开放式的园区在周围高档华丽的现代封闭式小区包围下,显得有凌乱颓败。
呦,两位稀客啊,快到里面请,我们的良好社会环境全靠你们啦。
一位身穿紧身艳丽旗袍的妇人,踩着哒哒响的高根鞋,妩媚着笑脸,扭动着妖娆的身姿,招手迎向两人道。
哦,今天人不多啊。胖脸微笑道。
哎呀,生意难做,又不到饭口,猫都没几只。妇人诉苦道。
今天来了解点儿事情,关于黄毛的。方便吗。
方便,方便,随时方便。妇人喊来一名服务员嘱咐看着店面,领两人到紧挨厨房边唯一的一个小包间里。
小包间不大,一张圆桌六七把椅子,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绿格桌布铺在餐桌上。妇人拉出两把椅子请两人坐下,不一会儿又端来两杯冒着热气的红杯放在桌上,又拿来一个烟缸放在两人面前。妇人熟练地启开一盒高档香烟,抽出两支递给两人。
哎呀,老板你太客气了,一会儿就走,别忙乎了。胖圆客气道。
来的都是客,何况你们还是官家。抽烟,抽烟。
不会,不会,胖圆急忙摆手道。
看您薰黄的手指就知道是老烟枪,客气什么。妇人打趣道。胖圆挠挠头不好意思的接过香烟点燃。另一支烟继续执着的伸向窄方。
我是真的不会。窄方窘迫道。
他确实不吸烟。胖圆解围道。
伸出的白嫩纤手不再勉强,回手放在自已嘴里,一个烟圈吐出。妇人扬脸看向胖圆。您问吧。
窄方顺手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摊在桌上,抽出笔的时候借机打量了一下妇人。
标准的瓜子脸,浓黑的眼影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吊稍眼,厚润的嘴唇涂抹着诱人的亮红颜色。一头浓黑的波浪长发飘在肩头,在淡雅的香水渲染下散发出成熟女人的魅力。然而,脸上略重的脂粉却遮不住,从眼角偷偷爬出的鱼尾纹。轻薄紧致的旗袍勾勒出玲珑曲线,唯有腰处的赘肉从妇人坐着的腰部争先恐后的挤出来几圈来。旗袍开衩很高,不但露出了修长结实的大腿,还隐约地露出了袜根。妇人似乎察觉到窄方在瞄她,吊稍眼微挑瞄了窄方一下。窄方脸一热,忙低头握笔伏在笔记上。
胖圆恍不觉察,端杯呷了一口热茶。你和黄毛的关系看来不错,找了这么多人,只有你肯为了他垫付医疗费。妇人闻言又深吸了几口烟,整个人都埋在烟雾里,一时间朦胧的看不清她的样子。
我和他认识在几年前,那时我刚回城,一时没什么好生计,就开了这么个馆子。有一次几个醉汉欺负我没有男人,晚上喝醉后,强行把我往屋里拽,对,就是这个房间。恰巧他从店门口路过,飞身抢了进来,拎起酒瓶打跑了那几个醉汉。为了感谢他,我在店里请他吃饭。闲聊中得知他也是一个人飘泊在城里,两人由此谈得很投缘。我比他大些,他管我叫姐姐。没事的时候他就过店里帮忙,一来二去的我们就好上了。记得那天客人很少,又下起了大雨,我们索性早早关了店门,拎了些酒食回到我的住处。那晚我们谈了很多,也喝了很多,最后就像俗套的电影剧情一样滚了床单。他虽然瘦,却很有力量。肌肉暴突,宛如出鞘的牛鞭一下撞进我的心房,那一晚蚀骨噬心。
妇人双眼迷离,沉醉在往日记忆里。窄方皱眉停下了笔。
张爱玲说过,“通往女人心灵的通道是阴道”。胖圆猛得插言道。妇人怔了一下,黯然地点点头。
警官您真诙谐深刻。妇人幽幽道。
扒了这身皮,我也是俗人一个。胖圆坦然道。
窄方厌恶地翻了翻白眼,停笔抱肩靠在椅背上。

8.4日,晴。
咳咳,这样。如果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你们后来怎么分开了。
唉,用时髦的话讲,感情不合。妇人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
和他在一起,我找回了曾经的快乐,他年轻富有活力,有股子敢做敢为的冲劲,我很喜欢。我们曾经就像热恋的小情侣一样,整日腻在床上不舍分离,饭馆都不想再经营下去,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但不久之后,我感到有些不对劲。说到这,妇人两颊微酡有些郝然。胖圆默不作声静待下文。妇人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
时间长了,黄毛渐渐的露出了一些不良嗜好,赌博。输光了便朝我拿钱,不顺了就拿我撒气。有时候在床上他就像嗑了药一样疯狂地折磨我,狠厉的让人觉得他对女性充满了仇恨。后来就陷入了恶性循环,输钱,折磨我,到后來稍有不如意便打我。小饭馆的流水有限,经不起挥霍。有一次嫌我钱给得少了,慢了,在饭馆里当着客人的面追打我。妇人小声啜泣起来。不经意间,胖圆发现妇人手腕上有一道醒目的紫痕,像箍着一圈深色的檀木手镯,与白皙的手腕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是他打的。胖圆疑问,妇人垂泪点头。这个杂碎,人渣。窄方唾弃道。
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长久的厮守终会暴出本来面目。胖圆插评道。妇人没有接话。

8.5日,晴。
在最后一次搜刮净我的所有钱财后,他就突然消失不见了。燃尽的烟火处,妇人有些惆怅若失。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看来你还是念着他,否则也不会为他垫付医疗费。
窄方惊愕地看着胖圆,这么多富有深刻道理的格言,优美恰当的文辞,今天居然都从其貌不扬的胖圆嘴里嘣出来。平时的胖圆穿上制服满口规章制度,专业术语,扒下皮,满嘴跑俚语。今天的胖圆表现让窄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已这个多年的领导兼搭挡了。
妇人将快燃尽的烟头摁灭在烟缸里,冷起脸来。一日夫妻百日恩,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份情义我已用最后这笔医疗费还清了,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安静了一会,胖圆站起身来,向女人道别。妇人没有起身相送,仍然沉浸在思绪里。
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匆匆的脚步。黑压压的人头像一群忙碌的蚂蚁,为了每日生计随波逐流。
走下饭馆台阶时,窄方瞥了胖圆一眼。别用农夫看年猪的眼神看我,在你闲着没事耍朋友,刷手机的时候,哥时常闭门悬梁苦读,其造诣早已非昔下阿蒙了。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胖圆扬头腆肚背手,嘴里自醉地说教着。蹀燮似小鸭啄食,蹁跹如飞天旋舞,胖圆晃晃地奔向停在路边的警车。迎着落日西下的余晖,窄方斜呲嘴角,露出雪白的牙齿,不屑地尾随在胖圆身后。

8.6日。晴。
一间烟雾缭绕的警局办公室里,一群人围坐一圈。
从目前得到的线索分析,黄毛被刺一案可定性为情杀案,当然被害人没有死亡。现在我们已经逐步缩小了侦察范围,相信很快就会将凶手绳之以法,还广大市民一个和谐稳定的社会环境。胖圆低头汇报着案情,窄方在一边认真记录。
尽快侦破此案,我们还有很多繁重的工作去忙。市里我还有一个创城安保的会要参加,散会吧。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挥手离开。
小饭馆虽座落于破旧的小区内,但价格低廉经济实惠,附近写字楼的白领和往来务工的人员都会在饭口时挤进来解决肚子问题。小饭馆平时的生意还是不错的。
刚过午饭时间,老板娘在前台上忙碌的与服务员核对帐单清算钱款,完全没有注意到刚进来倚在门口饭桌上的男人。
等了很久,一份有些凉的卤鸡架端到男人桌上,随后一碗热气腾腾的抻面放在男人面前。男人端杯轻呷了一口廉价的散酒,胡子拉茬的注视着忙碌的女人。在他眼中她依然风韵迷人,像磁石一样紧紧地吸引着他,而她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对他若隐若离,已经好久没去过她的房间了,男人不由得心中有些发紧,不知不觉中一大口热辣的酒下肚,男人也恍惚无感。
一个肥胖的大腹便便的男人从小包间里挤了出来,径直走到站立前台边忙碌的女人身边,哈着酒气贴在女人身后,在女人耳边私语着什么,女人嗔怪地扭动屁股不时的会心一笑。女人今天换了一件素雅的旗袍,衩口依然开得很高,衩口尽处能看到肉色的袜根。由于角度的关系,只有在男人的桌旁能看到一只肥手顺着衩口消失不见。女人回手轻捏了一下大肚子男人,大肚子的手依旧没有停止探索,在女人耳边还喋喋不休的央着什么。女人轻皱了一下眉头,回身强抽出了大肚子的手,抬眼努嘴向大肚子示意,大肚子会意的转身拐进紧靠卫生间的一个小隔间里。男人知道那是一间在女人劳累时去休息的小插间,男人也去过几次,对里面的构造了然于胸。女人稍等了一会,拢了一下碎片,又叮嘱了前台服务员几句,也扭身闪进了小插间。厨房里轰啸的煤气声,颠勺烹炒的金属声,酒馆里酒鬼嘈杂的喧闹声,淹没了插间里的阵阵声浪。
一杯散酒已然见底,男人没喝出什么滋味,又要了一杯。面条的热气渐渐散尽,泡发的面条与汤汁坨成一块,条条圈绕的面条似患白内障的眼睛,想努力看清眼前面色冰冷的男人。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精致的小刀,扬手划向匍匐在盘里的鸡架。
许久,大肚子从插间里挤了出来,女人拢着又散开的碎发紧随其后。男人瞟眼发现,衩口处的肉色袜根消失无踪,露出女人光洁的大腿。男人指节发白狠攥着酒杯猛灌了一口。
大肚子整理腰带惬意地往前走,抬眼扫到了桌角喝闷酒的男人,不屑的勾起嘴角,目光扫到桌上时,笑容逐渐凝固猛得停下脚步。女人正低头梳理碎发,猝不及防撞在大肚子身上,正准备张口责怪大肚子,却感到餐馆忽然间静了下来。女人疑惑的顺着大肚子的目光看向墙角的桌上,瞳孔逐渐增大目瞪口呆。
一只鸡架静静地伏在盘中,准确的说它已经名副其实的成了“鸡架”。不是被人啃过的鸡架,而是一具被刀精心剔过的鸡架,活灵活现的立在盘上宛如标本。根根肋骨上的肉及筋膜,都被挑剔得干干净净,每一条肋骨都如被抛过光一样闪着骨质瓷光,肋条上面清晰地露出细密的骨纹。十四根肋骨如弧弓般分列两侧,对称的肋尖平稳地点撑在盘上。从头至尾的三十九块脊椎骨上的残肉血沫也被剔得干干净净,肋骨与脊椎相连的关节啮合之处也剔得清晰可见,宛如高倍数的相机拍出的照片一样震撼。没有头的颈椎,光着颈杆向后弯曲,似乎在狰狞的呐喊。
男人抬头扫了一眼大肚子,大肚子吓得一哆嗦,嘴角抽动几下,喉结上下窜动,张了张嘴却干巴巴的什么也没说出来。女人凝视良久神色凄然,伸手推了一下大肚子,示意他赶快离开。大肚子慌忙的推开门跑出酒馆。咣的关门声,犹如点开了暂停键,酒馆又瞬间恢复了喧闹。女人招手要来了一杯白酒,对坐在男人桌前,男人想起身离开,女人摁住男人的手,摇摇头眼泪流下来。
天色暗了下来。男人醉得几乎站不起来,女人想挽留男人去隔间休息。男人推开女人的手,摇晃着摸索到店门。一股冰凉的秋风从大开的门吹在男人脸上,男人醉意上涌几乎瘫软在地上。女人紧上前一步试图扶着男人,男人甩开了女人的手,踉踉跄跄地一个人往前走。
夕阳晚照,落叶飞舞。一条落寂孤寂的影子渐渐拉长又慢慢变小,逐渐消逝在地平线尽头。孑然的影子就像忘川河边无侣的游魂,空荡荡的踽踽独行,过不得奈何桥去,终化为一朵生生世世花叶不相见的血色曼陀沙华。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自古多情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女人望着男人孤独离去的背影,再一次泪流满面。
男人最近过得有些浑浑噩噩,吃饭,睡觉,上班,下班,忘了时间季节。直到有一天迎着稀疏的雪花,穿着单薄的秋衣起早赶到工厂上班时。看到紧闭的厂门,墙上花白的告示才猛然记起,工厂因效益不好,已从今天开始停产放假一周了。男人怔在原地,一时不知何处可去。
鬼使神差的,男人又莫名的拐到了那个小饭馆,也许不到饭时人丁有些稀落。男人进去寻了一个座位,叫了老三样埋头吐噜吐噜吃起来。
咋这样贵。结帐时男人咋舌道。和平日一样的饭品和菜量,仅仅面条,鸡架,小菜几样东西,足足多了十块,让人有些意外。
馆子已经换了主,新老板感觉以前价格定得太低赚不到钱,就提提价喽。还是那个半边脸布满针孔状雀斑的年轻前台女服务员揶揄道。
什么时候换的,我怎么不知道。男人诧异道。
刚刚换不久啊,老板娘没有通知你呀。服务员撇嘴玩味道。
男人沉默不语,木然付了钱,转身离开饭馆。
天公不作美,飘零的雪花让天空提前暗沉下来。
男人来到了与女人意外相逢的老旧小区,这里是男人重拾快乐的地方。虽然他已很久没有到这里与女主人欢聚,但他依旧如识途的老马,踏着看不见的痕迹,嗅着闻不着的气息。推开老旧的单元门,径直奔向房门口。
一个谢顶叼烟的中年男人,裹着棉睡衣,趿拉着棉拖鞋,手拿一把罗丝刀正在鼓捣房门。
你找谁。谢顶吸了一口烟,停下手里的活计问。
哦,我是她朋友。你在换锁吗。男人答道。
咦,你是她朋友,那你不知道她搬走了吗?都已经好几天了,老婆子催我过来换个门锁。啧啧,又是一百多块。老婆子说这个女人风流的紧,进出的男人杂,为了以后房客的安全,必须得换门锁。不过一向扣门的女人,这次在一个胖家伙的陪同下多付了一个月的房钱。啧啧,出手好大方换个门锁也不亏。这个家伙好大的肚子,怕是会撞折了女人的小细腰。嘿嘿嘿,谢顶不怀好意地猥笑道。女人这回可找了个好下家,男人指挥了一帮人,很快就搬空了。我凑上去帮忙拎了几件,临了甩了我二盒华子还有二百块工钱,真是个好主顾。
谢顶自顾自的絮絮叨叨说个不休,完全没有理会男人。待拧完最后一颗罗丝抬头时,发现男人已转身迈向单元门口。
门外的夜色浓如黑布,飘落的雪花点缀在黑布上,像一帘簌簌无声的黑底白碎花门帘。男人一头撞进门帘里,很快消失不见。
真是个怪人。谢顶嘟囔着收拾工具。
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办公室里,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堆在柔软舒适的大背椅里。怎么最近业绩这么差,我们辖区内的税收怎么越来越少。你们是不是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这他妈的离市里下的指标越来越远,你们的工资奖金不想要了吗?大肚子喷着唾沫捏着报表,指着面前一个年轻人怒骂道。
近来经济萧条,很多企业开不了工,鞋跟都磨没了,也弄不出来多少钱。年轻人苦着脸道。
那他妈的就开去开源节流,小摊贩,流动三轮子都去给我收费。大肚子扬起报表摔往年轻人脸上。还杵着干什么,赶紧组织人干活去。年轻人接过飞来的报表,擦干脸上的唾沫星子,倒退着小心推门逃去。一群白痴。大肚子不满道。

8.7日,晴。
一辆闪着幽暗光泽的进口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一个高档小区门口。醉醺醺的大肚子从后车门挤了出来,司机急忙去扶稳大肚子,却被一把推开,随即又挥手让其离开。司机耸耸肩悻悻的开车离去。
大肚子吞着口水,强抑上涌的呕吐感。穿过华丽的小区门堂,乘做电梯扶摇直上。铃声轻鸣,电梯门轻轻滑开。独门独户奢华厚重的防盗门前,大肚子摸出钥匙,费力的弯下顶门的肚子,艰难的拧开了房门。打开玄关灯,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从半透明的磨砂浮雕浴门里飘出来。走到近前能朦胧的看到里面有一个窈窕的影子在洗浴。大肚子呆了一下,感觉腹下升起的一股欲火压下了升腾的呕欲。浴门轻滑拉开,围裹低胸浴巾的丰满女人从里面款款走了出来。女人朝男人柔媚含笑,吊稍眼里射出的一丝魅欲让大肚子浑身燥热。大肚子上前一步抱住女人,将女人狠狠地摔在床上。抓住女人光滑纤细的脚踝猛拉到床下,翻转女人背对自已,扯开紧裹的浴巾,猛力撞了进去。女人伏在床上舒展双臂,手腕上殷紫的肉痕兴奋成淡粉色,鼓胀出透明的光泽。脑袋半埋入柔软的床上,从如瀑的秀发里露出微眯的眼睛,脸颊开始潮红,眼角细微的鱼尾纹快乐的伸展消失。女人感觉心房处传来一股颤栗的夯击,闭目等待一场暴风雨的洗礼。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时钟它不停在转动……一阵悠扬悦耳的铃声轻轻流淌。大肚子骤然停止抽动。
喂,喂,老婆何事,嗯,嗯,嗯…大肚子低头手掩电话,小声的回答着。好,好,好,我马上回去。大肚子恭敬的放下电话,立即抽离女人身体。整理好衣裤,看也没看床上的女人一眼便匆匆离开。女人感觉塞满的充实感随大肚子的离去而变得空洞,仿如从高高的顶峰上摔入冰冷的深涧里。女人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伴随砰的关门声音,一串失落的泪水打湿了洁白的床单。
大肚子匆忙的坐电梯跑下楼,抽空给司机打个电话来接他。电话里小车司机声音慵懒,可能刚刚睡着,含糊地答应着。这个该死的懒家伙,大肚子低声咒骂道。老婆家的背景深厚人脉广大,大肚子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全仗娘家的扶持。刚刚电话通知,老婆在军界颇有影响力的大哥深夜到访,大肚子不敢怠慢,慌忙回家。
在楼下广场角,大肚子待了半天也没看见接他小车。天空渐渐飘落片片雪花,冷风阵阵。大肚子紧裹衣领在风雪中边来回踱步,边恶声诅咒小车司机。刚刚的欲火在冷风吹拂下,化成了憋胀的尿意。大肚子四周打量了一下,向立在街口的广告牌后面走去。春水鸣涧,暴雨如注。大肚子感到轻松的惬意。
身后传来嘎吱的踩雪声,大肚子低头整理衣裤没有回头。你怎么才来,老子都冻半天了,看明天怎么收拾你,大肚子恨声骂道。
身后沉默无声,大肚子诧异的回头观望,没有看到谦卑谄媚的笑脸,却看到了带着风声的拳头。
呯的一声,狠狠地砸在了鼻梁上。大肚子感到鼻梁断裂,脑袋嗡嗡作响。耳膜里鼓来一串,破碎铜铃声,金铁敲鸣声,鬼哭尖叫声,凄厉咆哮声,一股脑的泼出来,像吹了一场唢喧锣鸣的送丧哀乐。大肚子惊恐的呆立了一下,便要张嘴嚎叫。在第一个音节刚串到半空时,一条湿漉漉的手帕摁在了大肚子口鼻上。大肚子嗅到了剌鼻的甜味,随即双眼渐渐翻白陷入昏迷。最后一丝清醒之际,大肚子摁下了藏在裤兜里的一个按钮。
郊外别墅里,豪华气派的大厅中,一架昂贵的枝形水晶灯下。一位华贵雍容的中年妇人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与一位男子轻声交谈。妇人短发齐耳,相貌普通,微笑时露出两颗外撅的龅牙,但仍不掩其高贵素雅的气质。双手交叠在短裙膝盖上,雪白的小腿斜拢靠在沙发底边,透出良好的素质与教养。与之对面交谈的是一位颧骨略高,面呈小麦色的中年男人。一条斜长的刀痕从右眼窝贯至嘴角,刀疤上黑漆的眼仁透出冷峻与狠戾。
突然,放在红色檀木茶几上的一个小音箱响起凌厉的叫声。短发妇人猛然回头盯着小音箱,小音箱凄厉的又响了几声后,默然静止。
他又出事了吧。妹妹,我真搞不明白,当年那么多优秀的世家子弟追求你。你一个都不选,偏偏就下嫁给了这个草包。不但不学无术胸无点墨,还到处沾花惹草包养女人。难道就是因为当年在你住校最孤独的时候,他关心照顾了你吗。冷峻男人愤然道。
哥,别说了,你不懂。短发妇人轻叹口气,拉开茶几下暗藏的小抽屉,拿出一台薄薄的平板电脑。妇人伸出葱指轻点开一个图标,一条闪着红点的红色轨迹出现在画面中。妇人握拳杵颏静静地看着移动的轨迹,冷峻男人别过脸去,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嘟的一声,红点停止闪烁,随后消失不见。妇人轻蹙眉头,转身看向身边的男人。男人睁开了眼睛,伸手拿过平板仔细放大查看起来。
从福润小区开始报警,红点开始越来越快,应是劫持者开了车。过市区,山郊,向山边开去。信号断了,应该是劫持者发现了报警装置并损毁了它,这种进口的军用玩意,电池待机长达几个月,不会断电的。这样吧先报警,就让警察从信号消失的地方找起,那个报警器应该还在,即使摧毁了,仍可发出一点微弱的讯号找到它。嗯,必要时我会抽调人手协助的,毕竟是我“妹夫”嘛,男人冷眉谑笑。
妇人感激地看了一眼,赶忙抄起手机,拔通报警电话。
楼主:三叶虫lg  时间:2021-08-24 22:08:25
8.9日,晴。
天气真的有点儿冷啊。胖圆哈了一口白气对窄方道。接到报警电话,胖圆从被窝里拎出睡得囫囵不清的窄方,急忙赶往现场。首先根据齐发妇人提供的轨迹,胖圆带领大批人马赶到丢弃的报警器发射源附近。打开车门,一条高大黑色的警犬鱼跃而出。
发射地附近是一条简易的乡级公路,不宽破旧的路面上挤满了警车。路肩下斜坡上长满了茂密的低矮灌木,刚入初冬已在料峭冷风中变得光秃秃的。一片片的荆棘荒草下有一条不太宽的小河,河边冻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河水在冰凌夹空中缓缓流淌。
真是一个抛物的好地方,有水有木有草丛,很难找啊,就看“贝贝”的了。胖圆喟叹道。
汪汪,坡下传来警犬吠叫声。众人随胖圆跑下坡底。一方白色的手帕,挂在靠近河边的灌木枝上,被清冷的河风吹得微微抖动。胖圆戴好乳胶手套,用镊子夾住手帕,凑近眼前观察了一会儿。一股淡淡的香甜气味冲进鼻孔,胖圆微吸了一下。
嗯,是医用乙醚,可使人快速昏迷,剂量大的话也会让人中毒窒息。胖圆很快判断道,随手交给窄方,窄方看了一眼后,小心翼翼的夾入取证袋中。
“贝贝”低头冲向河面低吼,不安地在河边焦急地来回踱步,又不时地抬头望向胖圆。
胖圆会意。河水掩盖冲淡了警报器的气味,从距离上测算,劫持者顺路扔掉东西,大概率会抛进小河里。胖圆扭头盯视着窄方说,窄方别过脸去,不置可否。
胖圆脱掉鞋袜,要来一瓶医用酒精搓洗双脚,咬牙跳进冰冷的河水里。冷气像利剑一样迅猛的扎入胖圆身体里,胖圆一个趔趄显些跌倒。在贝贝大致吼叫的范围之内快速摸索起来,很快一个二寸大小的黑色小方块从河水里捞出来。
胖圆接过窄方递来的酒,呲牙猛灌了一口,呛得流出泪来。坐在暖和的车里,胖圆喘着粗气点上一根烟,注视着透明证物袋里的手帕和黑色方块。继续沿路向前追。胖圆挥手下令道。
傍晚时分,破旧冷清的医院里忽然涌进一大批时尚靓丽的青年男女。十多个人簇拥着一位身材高挑,长发尖下巴的女孩,向院中心走去。一个院内管理人员匆忙迎了上去,管理员看着中间身穿短款白羽绒服,露出的大腿上只紧裹着薄薄肤色打底裤的女孩,不禁打了个寒战。管理员一把薅过对方一个干事模样的人,低声耳语。怎么真的来了,这可是半监押性质的医院,不是胡闹的地方。管理员有些恼怒道。有什么法子,市长的大千金谁能拦得住,非要找一个特别的地方进行慰问。好了,躺在床上的病人,翻不出什么幺蛾子,看一圈照两张相就行,不用太紧张。干事安慰道。管理员怒瞪了一眼,抛下干事。招来几名医工及保安快步追向人群。
哎,大殿边的小屋里亮着灯,我们就去那吧。女孩跳着脚欢快道。众人忙不迭的堆笑附和,拥着女孩闯入房间。
躺在床上的黄毛被一群喧嚣的人吵醒,睁开朦胧的眼睛,疑惑的看向挤进来的管理员。市里来慰问的,配合照几张相就行,不要捣乱。管理员俯耳低声胁嘱道。
黄毛盯着手持鲜花,奔向自已的长发尖脸女孩,不由心中一动,勾起嘴角邪魅的笑起来。
摇动的车厢里,胖圆在酒精的薰染下,眯眼打着盹。一阵刺耳的铃声将他惊醒,瞄一眼来电提示,马上捂耳接听。胖圆脸上表情几番变化,像对着镜子练习表情的演员,惊讶,愤怒,诅丧,无奈。窄方饶有兴致的扭头观赏。电话摞下,胖圆沉默了一会儿。
他妈的,该死的,蠢货,我真理解不了。一个半监押的受害人为什么要劫持人质逃跑,伤养好,录完口供没啥大事就可以拍屁股走人了嘛。一个市长千金为什么要脑残的去监押医院慰问,找刺激吗。这回可真他妈的刺激,一群傻逼。胖圆半晌回过神破口大骂道。
窄方追问究竟。咱们负责的小胡同行刺案的受害人黄毛,刚刚把去慰问的市长千金劫持了,抢了一辆车逃跑了。
这个被刺案子马上出头了,基本可以锁定凶手目标了,这几天正准备夯实证据抓人结案呢,又出了这挡子事。不过凭直觉,这次追捕的嫌疑人从做案工具上及被劫持者人物关联上,有同属性质。胖圆停顿了一下,盯着窄方接着道。
你知道吗,这次被劫者与上一次小胡同口遇刺案有一个微小的联结点。据调查,被劫者的一个现在情人,正住在案发小区,而这个情人正是被刺案中给黄毛垫付医疗费的女人。
就是那个老板娘吗,窄方吃惊道。胖圆点点头。我们的人现正在被劫者的金屋中与女人问谈,提供资料的是被劫者的原配。这个原配不寻常啊,家世显赫,还有一个军队背景的大哥。这张蜘蛛网上粘洁的猎物越来越多了,越来越有意思了。胖圆意味深长的浅笑。
这个老板娘也很不简单,早年下南方捞钱,消失了几年后又鼻青脸肿的回来了。开小饭馆时结识了黄毛,据饭馆员工透露,黄毛离开后,女人又搭上了一个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在饭馆转手前,在饭馆现剔了一个鸡架标本,让人记忆深刻。而现在的劫持者能使用乙醚,被刺案躲开大动脉,这么多巧合汇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而根据刚传来的供述,老板娘在一所三流大学里有很多追求者,后搭上的中年男人正是当年追求者之一,而且在校期间经常旁听医学课,甚至亲手解剖。案发前几天老板娘转手兑掉小饭馆,投入被劫者怀抱,男人随后就消失了。综上合案分析,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感情很执拗啊,两个受害人均因她而劫。爱让人迷茫,更让人疯狂。胖圆长长的说了一大串,感叹道。
你所拥有的,我再给予你。你所没有的,我全部拿走。他得不到她的真爱,却不允许别人伤害她。真是一个痴情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窄方由衷叹道。
胖圆吃惊的望向窄方。得了,咱俩别在这穷酸了。你赶紧开车回去,到老板娘那参加问讯,掌握的越多越好。两方面的劫持案,我会建议领导并案处理的。胖圆双眼忽然射出兴奋的光。
一夜悄然流逝。胖圆打着呼噜睡着了。一阵猛烈的颠簸将胖圆颠醒,胖圆揉着惺忪的眼睛咒骂醒来,从兜里摸出两支烟,递给司机一支,自已叼上一支,掏出火机呯的点燃,借着火光,突然发现了什么。停车,停车,胖圆急忙呼叫。胖圆快步跳下车,身后跟着“贝贝”。在坑坑洼洼的公路边,有一堆黑色的物品,上面覆盖了一层薄雪。“贝贝”先跑过去嗅了一下,轻汪了几声。胖圆掸开积雪拎起来,是一件黑色的上衣。劫持者是有意引领我们,还是故意惩罚受害人,
这大冷的天。胖圆坏笑道。
一条宽阔的大河横亘在两座高山之间,初冬的寒流还不能使它冰封束缚,桀骜不驯的河水卷着浪花咆哮着向前奔涌。
一座未完工的跨河大桥,横接两山之间。中间河水主流处,两根粗壮高耸的桥桩立在大河中间。桥桩墩部承台围有防水流冲击的铁板,汹涌的河水在铁板阻挡下,冲刷洄游成一个个旋涡,旋转的倒锥形涡流打着呼哨,仿佛恶魔的巨口,想要吞噬一切。高高的桥桩平台上,安放有盆形橡胶支座,面目黝黑的孤独躺在上面,等待最后一段桥梁的覆合。
一辆燃尽最后一滴油的微型面包乏力地停在桥头,像一头累散架的老牛喘着粗气趴在垄沟里一动不动。
天空开始放晴,清冷的晨风吹拂大地。驾驶座上的男人,睁着微红的眼睛跳下车。深吸一口烟,男人猛得打开了副驾驶的门,一股冷风吹入。绑在座椅上露出花白肥肉的大肚子,瞬间被冻醒。
大肚子费力地睁开眼睛,恨恨地瞪着男人。男人从兜里掏出一瓶水仰脖喝起来,咕咚的水声让大肚子舔着干紫的嘴磨乞求地望向男人。
男人抹净嘴角的水渍,扶着车门斜睨大肚子。
看见那奔腾的河水了吗,那里有很多水,我会让你喝个痛快的。男人狠戾的说。
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不想死。大肚子哑着嗓子低声哀求。男人没有理会。
你究竟想要什么,我给你。钱,要多少有多少。女人吗,钱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想要多少直接说。大肚子试探着说。男人不为所动。
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天在酒馆剔鸡架的人。想到那具光溜溜的阴森骨架标本,大肚子不禁打了个哆嗦。原来是这样,你认识那个老板娘,你是她的相好。如果因为她,我立刻还给你,再给你一大笔钱怎么样。大肚子笃定的看向男人。男人眼中闪着冷森的光凝视着大肚子。她不是一件商品,随意标价丢弃。男人低沉嗓音冷冷说道。
呵,呵,这年头居然有痴情种,真是活久见。女人嘛,尤其是这个女人,都是物质的。不是你没让她心动,而是你没有给出足以让她心动的砝码。看你不修边幅胡子拉茬的样子,四十多岁的人,依旧靠粗糙的双手挣死工资吧。你怎么养她,帮她,她的小饭馆看着顾客盈门,实际上都是靠着低廉的价格换取的,靠袒胸露腿的撩拨,卖弄风情吸引的。她早就入不敷出难以为继了,如果不找好下家,她可能下半辈子会在街头巷尾,低廉的出售所剩不多的风骚了。这些你都知道吗,她告诉你了吗。她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不是一个有足够经济基础,让她托付下半生的人。再痴情的种子,没有金钱的土壤,也发不出芽来。大肚子嘲讽男人道。良久,男人沉默不语,任凭烟头燃到手指根部而浑然不觉。
太阳越升越高,初冬的阳光让人感到舒适的温暖。男人默默地嚼着饼干喝着水,大肚子又冻又饥,干脆闭上了嘴巴,合上了眼。
一阵凌厉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传来,大肚子猛得睁开眼睛,嘴角弯起微笑。男人抬头看了看警笛响起的方向,默默的解开捆绑大肚子的绳索。大肚子猖笑着活动手腕,鄙夷地望着男人,准备大踏步地向警笛声方向走去。男人突然一脚狠狠地踹在大肚子腰上,大肚子痛苦的弯下身去。大肚子慌乱的手脚并用向前攀爬,刚爬几步远,一股锥心刺痛从手上传来,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贯穿他的手掌,钉在地面上。大肚子痛苦的咧嘴嚎叫,凄哑的声音,像绝望的鬼魂冥叫。我叫你走了吗。男人戏谑地看着痛苦怨恨的大肚子道。
男人一把攥住大肚子的头发,不顾他肆意的嚎叫,一步步向大桥中间拖去。快到断口时,警车呼啸而至,大批警察跳下车来,向前猛窜的“贝贝”后面紧跟着黑眼圈的胖圆。
一股阴冷的河风打着旋,从下面卷上来,仿佛落水鬼想要找替身的手紧紧箍在大肚子身上盘旋不散,大肚子偷窥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河水,裤裆处漫漫汪出一滩水。
训练有素的“贝贝”在不远处停下來,汪汪叫了几声,回头等待赶过来的大批警察和胖圆。
黑洞洞的枪口,围成一圈立在不远处指着男人。胖圆走到“贝贝”旁边,轻抚脑袋让他安静下來。
放了他吧,你还有一条生路,何必为难自己呢。退一步地阔天远,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何苦执迷不悔。一切心中念,有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放下执念才能得解脱。胖圆打起禅语规劝道。
执念,执念,男人一手拿刀,一手攥着大肚子头发。神色木然,摇头苦笑。
哈哈,你个球蛋,一个女人嘛,何苦放不开,让给你就是了。大肚子哂笑道。啧啧,你别说,无怪乎你喜欢她。吾平生游戏花下,也难得一见如此尤物。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自从遇见她后,我就把其他的情人都打发了,老婆那除了例行公事,我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耗在她的石榴裙下了。真是人间尤物哪,床上工夫真是一流,勾魂的呻叫能钻进你骨缝里,覆盖在她身上,能让你感到好似浮游在波浪上,随浪花浮沉跃上颠峰,恨不得让你化在她身上。呵呵,记得那次在小饭馆休息间里。大肚子忽然觑向男人,一字一顿。真是欲仙欲死,一会儿是火焰,一会儿是冰山。看到大批的警察,大肚子胆气壮了起来,故意刺激男人道。
啊,大肚子突然痛苦的嚎叫起来,男人手中牛耳尖刀再次不偏不倚的准确扎入大肚子手掌上的刀口中,巨大的疼痛,几乎让大肚子昏厥过去。哗啦一片枪栓声,汪汪的吠叫声,众人再次压缩了包围圈。男人不为所动,轻轻转动刀柄,大肚子又嘶吼起来,声音却越发小了起来。
胖圆摆摆手,止住大家。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渐渐指中。胖圆掏出香烟,甩出一根扔在男人面前,男人瞥了一眼没有反应。胖圆深吸一口烟,低头陷入沉思。
嘎,轮胎猛烈摩擦地面的剌耳声响起。一辆军用吉普停在不远处,一个冷峻的中年男人扶着一位雍容的妇人走下车来。
中年男子冷冷的扫了一眼场面,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只要放了我老公,你要什么都答应你。也不追究你的责任,就当他出了一次车祸。妇人看了一眼大肚子,冷静的对男人说道。
大肚子看到陡然出现的中年男子及妇人,慌乱得忘记了疼痛,羞愧又害怕的低下了头。
男人依旧沉默不语,对妇人的话恍若无闻。空气沉闷寂静。
又一次刹车的声音。窄方带着饭馆老板娘匆匆赶到现场。
哒哒的高根鞋声由远及近,男人询声望去,看到了女人,双眸闪出星光。
你怎么这样傻,好好的不行吗。我知道你对我好,我都知道。可我现在泥塘残荷的模样配不上你,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和你重新开始。在校园中并肩漫步,在生活中携手同游,在浪漫中不离不弃。可你重来没有对我表白过啊,在学校你没有,在饭馆你也没有。我揣摩不清你的态度,我等不了了,我需要有个人依靠,你不要怪我。站在不远处,女人耸肩啜泣道。
辗转反侧思流年,一颦一笑一嫣然。而今欢颜付流水,心中沧桑已千年。埋在我心里很久的一段话,可我不敢说。因为我平庸无奇,不能让你星光熠熠。我彷徨,懦弱,自卑,即使你离开校园前,我也不敢说。时光流转这么多年,还能在这个城市遇见你,能和你拥有短暂的快乐时光,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是普通人没有多少钱,即使偷偷的干些外活也没有存下多少。我很自责,没有攒下足够让你舒适过后半生的财富,我真的没用。男人流着眼泪静静诉说。
你真傻。钱重要吗,很重要,没有它谁也支撑不下去。可我不想要一个冷冰冰的提款机,我想要一个足以依靠的温暖的男人,这是钱代替不了的。你放了他吧。我们重新开始,即使你进了监狱,我也等你归来。你个傻瓜,快放了她。女人流泪哭求。
枪口低垂,吠声无息。中年男子沉默不语,妇人表情复杂紧抿嘴唇。胖圆又掏出了一支烟点上。
重新开始,重新开始。男人喃喃自语。不可能了,再好的镜子重圆也有裂隙。我不能给你幸福,但决不会让你和我吃苦。能和你厮守一段时光,是我此生最大的快乐,我了无遗憾。
男人忽然冲着女人微笑。目光决然,凄然,毅然。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话音刚落,男人猛地抽出钉在大肚子手掌上的尖刀。大肚子又大嚎起来,趁众人惊愕之际,一脚蹬飞大肚子。大肚子骨碌碌打着滚儿飞向中年妇人脚下。男人回首与女人最后对视一眼,反身跃出桥面,划出一条凄美的弧线,轰的一声砸在冰冷汹涌的河面上。浪花湮卷,涡流虹吸,男人很快沉没消失。
女人扑向断口,探身向桥下抓去,胖圆跃步拽住女人,拖抱回桥面上。女人无助的瘫坐在地上,掩面哭诉,你个傻子,傻子…
楼主:三叶虫lg  时间:2021-08-26 21:29:42
天涯可能不让粘贴回复??
楼主:三叶虫lg  时间:2021-08-26 23:43:31
8.11日,阴,阵雨。
半个月后,在局长宽敝的办公室里,胖圆与窄方木头桩子似的立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局长盯着两人喋喋不休。
首先恭喜二位破获此案,局里给你们俩人申请了份奖励和集体三等功。当然啦,还是略有一点瑕疵。案犯投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并不能及此推断案犯已死,还要继续抓捕。据可靠消息,一个外型类似案犯的人,正往大兴安岭山区方向逃窜。案犯已经列入网上通缉,追捕重点在兴安岭山区。另外,黄毛劫持案中的人质虽已成功解救,但案犯黄毛还是逃逸。诡异的是他逃的方向居然也是大兴安岭山区,有点意思。两个劫持案的案犯相互间有微妙关联,而且都是由你们两人负责。所以嘛,局里决定由你们俩人负责追捕在逃的两名案犯。
胖圆与窄方不禁对视苦笑。
局长您的意思是,由我们俩人执行追捕两个穷凶极恶的逃犯,不再增加帮手了。窄方苦脸试探着问。
现在临近年关岁尾,创城维稳压力非常大,实在抽不出人手了。局长摊手为难道。
那不等于提前发了个一等军功章,让老婆孩子对着一个“盒子”过年。胖圆不满地爆了粗口。
当然啦,市里高度重视此事。不仅发函请求各沿途省市兄弟单位配合,还拨发了充足的经费。并特邀请了一名长年行走于兴安岭地区的老猎人,做为你们此次行动的向导。局长忽又压低声音,凑近胖圆耳语。上面领导关照,只要圆满完成任务。你老婆的异地工作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胖圆嗫嚅半天,没有言语。
楼主:三叶虫lg  时间:2021-08-28 22:10:56
不能续贴了?
楼主:三叶虫lg  时间:2021-08-31 01:01:14
最后尝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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