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双版纳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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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8-26 23:58:04 更新时间:2021-10-11 21:17:26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1-08-26 15:58:04
热带丛林黑压压湿漉漉的空气充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而阳光则是强加于人的意志,它跟北方冬天能撞倒人的凛冽北风极为相似,区别是,前者让你醍醐灌顶或既被动又愚昧,后者让你连跌倒的方向都看不清楚,还要让你赞美它们豪爽强劲。但无数举着三角形、色彩不一的小旗子的游人,将丛林的热味加剧,却让其原始味减弱,如若再配上导游复读机般的腔调和被现代性涂抹得俗气无比的脸,“古老”就真正成为被嫌弃对象素,跟人老后被人厌憎是一个道理,而人们其实都清楚,“古老”“原始”是历史之所以成为文化与文明的珍贵养料的重要元素。但如今,年轻和年老的旅行者共同将市场经济和喧嚣强行塞了进来。因此,热带丛林中湿润,散发着腐败树木味道的气息,甚至如蟒蛇一般慢扭快行的风,森林上边流云叆叇,都带着甜蜜蜜香喷喷的物质时代的风味。
从旅游的角度来讲,人类涉足大自然,与日月风雨浸染大自然完全不同。开发带着强烈的功利目的,被颂赞为人类对大自然的馈赠行为,目的是让其变得更加美丽,最大限度地适合人类。不难看出,每个穿行于热带丛林的游客,不管是穷游者,还是单纯以游玩为显摆形式的人,都将自己的莅临、门票和肆意的喧闹看成是一种恩惠,只不过人们喜欢用“贡献”“奉献”这样的词汇。现实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实则就是“讨债者”与“欠债者(说被讨债者也行)”之间的关系,但看得出来,很多人对充当“讨债者”业已感到很不过瘾,如今大自然都欠人类的,古老的景色和崭新的设施,都是人们该得的欠款。
曾经写过的西双版纳热带丛林中的旅游项目“原始部落”,是我丛林旅行记忆对为深刻的部分。在那群身材匀称、半裸躯体的年轻舞者身上,弥漫着青春被物质社会洗涤之后的市侩气,这与我见到的无数在舞台上旋转,被廉价但看起来鲜艳夺目的服饰包装,股子里却极端功利市侩势利的当代舞者区别不大。只有一个元素可以宽慰包括我在内的寥寥游客:身份。他们是佤族人,多多少少还保留着自己的民族属性。通过他们清亮的眼光流露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让我感动,比如那个根本没有舞蹈天分但拼命融入群体的少年的眼神,那个头发最长,一脸冷静得让人不得不继续观看她的姑娘的眼神。当然,还有在潺潺溪水中作为旅游项目之一的裸体展示,那两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同样在眉目间留存着美院写生课上那些模特所没有的镇定、自然和忧郁。当然,还有我在那篇文章结尾写到的那个几岁大的小孩子,他追了我很远,似乎要我将他带走,我将他和他这行为看成是我今生今世所受的最好的教育。但,这一切都定格在他们的性灵世界里,从未强加给寥寥无几的游客。他们,是热带丛林中的“异类”,难怪游客稀少,但却与我的脾性相宜。
每一棵树都不再流露出等待的神色,尽管隐藏在万千同类之中,它们实在无法不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它们拼命吸取大地得养分,拼命超上生长,以期超过同类,不管风轻云淡,还是狂风暴雨,都要朝丛林之外苦苦张望。至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警示不在它们的兴趣或生存范围之类,悬望就是悬望,不存在使用价值,但它们终究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却看到了花花绿绿的当代人类。梦没有破碎,但现实却“实现”了它们纯粹的梦想。它们收回了目光,渐渐明白,它们之前的张望,与强加在夜晚的月光一样,有矫情的成分,只有黑暗是本质,只有钞票常见常新的版式和模样始终坚挺,它们带来了干扰,侵袭,甚至残忍的伤害。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不管是它们,还是人类,靠得越近,彼此的距离就越远,侵犯也就越重,等到彻悟的时候,时间已去千年,或者它们被制作成棺材,真正“生死相依”“黑白不分”了。

橄榄坝,处在丛林与低丘之间,温婉如巴乌的小河与青雾迷蒙的芭蕉树之间,过去时和现代性之间,吊脚楼与平房之间,泥脚杆子和新新人类之间。
当游客被导游带进某家吊脚楼干净整洁的二楼,被一个傣族女人的热情所感染,最终买下被她的热情和修理包裹着的银制品时,人们才发现连远处传来的悠扬动听的葫芦丝和巴乌,都流淌着金银的色泽。我不跟团,却也进入了这样的场景,看到生活最真实最“金属化”的一面。换在之前,导游不可能欢迎散客加入他们招招摇摇的队伍,但在旅游项目可是有实惠的,看在回扣或红利的份上,他们让我也上了楼。此刻的导游跟所有醉心于物质利益的人一样,毫不惧怕有人站在自我或道德的高处,对他们的行为和品性指手画脚。当然,不是所有的导游都是这样,请注意我的措辞。
金子银子,就是身外之物,在此不必多说。我感兴趣的是,隶属于傣族的橄榄坝的水傣族人家,奉行的是“女尊男卑”的民族文化模式,与汉族演绎了几千年的“男足女卑”分庭抗礼。比如,是男人嫁给女人,婚后住在婆娘家中,那里便是他们的婆家。若非婚丧嫁娶,男人不能随意回娘家,否则,会被人误解为“被婆家休了”,跟过去女人被休有一样的社会功效。女人生育后,就要上山劳动,男人则成为宅男、奶爸,孩子饿了,男人便将孩子抱到山上,让女人喂奶。女人每天早晚要洗两次澡,男人则不是。男人是女人百般挑剔的对象,通常情况下,不是所有男人,都让水傣族女人欢喜和瞧得上,总的来说,身体强壮者或胖子,与戴眼镜的男人,最受女人青睐,因为强壮者,是干活的好手,男人的那副眼镜,则是有文化的标志。
那天,在那座可以牵扯出写作灵犀或爱情情思的吊脚楼上,我成了孤家寡人,在被那个水傣族女子轻蔑地觑了一眼后,我就再没得到和她说话的机会。原因有三:第一,我不高大强壮,更没有恣肆燃烧的脂肪;第二,我视力自小都好,自然不戴眼镜。还有第三点,也是当时最为紧要的一点,我没有购买金银首饰的欲望。
巴乌葫芦丝是多情或多愁善感者宣泄情绪感情的精神与物质结合得完美无缺的乐器,但一旦脱离现场、语境、氛围和情绪的迷雾,不管是山外的人,还是山里的人,不管是汉人,还是少数民族,不管是男尊女卑,还是女尊男卑,本质上的追求和欲望基本相同。
音乐,舞蹈,爱情,服饰,自在,名声,在人的认知体系中,都远逊于金银。人们永远相信金银财宝可以稳定自己的生活,生命,乃至信仰,让他们获得安全感,这大抵就是当今的人们拼命追逐物质利益,为了买房不惜欠下一屁股债的主要原因。但他们却偏偏要在艺术、哲学、文学乃至宗教的地盘上驻足,叹息,幽怨,伤感,流泪,将爱情和婚姻模式加以变通,乞求肉体与灵魂永存。但这些属于精神上的抒怀和追求,往往在一转身之后,就被风吹雨打去了。
但巴乌照旧要吹奏,橄榄坝诗意纷呈的大块大块的碧绿照旧让人留恋,美丽婀娜的水傣族年轻女子照旧不失她们的民族属性和优雅的风采,“女尊男卑”照旧是形式与内涵的完美统一。
但所有内心里的元素,都在时间悄然的流徙中发生了变化,激情逐渐被练达取代,乐音让位与世事纷扰。
这些都不是悲哀,不是遗憾,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一切存在都必须首先考虑生存。问题就在于方式,比如“男尊女拜”或“女尊男卑”,追名逐利或清新淡雅,等等,只是古往今来变化无穷的方式形式,潜心考量,工作量太大,将其一一忽略,又太不严肃,甚至很不学术。

西双版纳南面的打洛镇毗邻中缅边境。要是乐意,游客可以经过打洛镇,去缅甸北部游走一遭。很多没有条件或机会出国的游人,就是在这里,或瑞丽,实现了出国的愿望的。
热带密密实实的景色朝南纵深开去,显得更加深厚、丰富和悠远。边境线就像一道裂缝,将世界一分为二。游客过度的兴奋让世界突然充满了喜感,而绿得发冷,总让人感到危险的缅甸北部山地,就像世界突然与过去失去了联系。方正的界碑在身后变成了一个远古的符号,而曾经被军阀混战搅搔过的山川河流,则带着现代史的若明若暗,匆匆来,匆匆去。时间和空间在此各自独立。
同所有的赌场一样,被沁人肺腑的热带花朵和橄榄油的香气一层层围住的缅甸北部某地的某合法赌场,怎么看都不过是由病态的运气支撑着的集古典和现代意味为一体的世界性赝品。彬彬有礼的侍者比俄罗斯轮盘赌或六合彩更深藏着文明的冷酷。人们在这里宣泄着财富对持久性劳动的鄙视和愤怒,人间由此不再掩饰它用庄严的外形护佑财富的另一面。它更接近生存的本质。
本质罗列出了无数人生的形式、走势和无数张由“金钱加苹果”撑开的脸。其中一张来自人妖。
人妖是泰国文化的标志性符号之一。贫穷人家的孩子让这符号从它一产生起就获得了表意的功能。缅甸北部的旅游开发项目负责人将人妖文化引进来,看中的大抵是其符号性能,而不是最让世人厌憎的表意功能。游客们好奇极了,兴奋到了极限,便不再顾忌身份和教养。他们通过肆无忌惮的窥视,从人妖们的脸开始,过渡到她们的腰身和那个将性别改变的隐秘部位。他们猎奇的眼神不仅最具穿透力,而且集中了人类最卓越的想象和联想能力,从未成为人妖这种在他们看来是怪异文化传承者的审判官。
表演具有浓郁的东南亚风情。但人妖娇媚得脸蛋和性感的身材,才是受众们一次次锐声尖叫的全部因由。
演出结束后,为了答谢游客,主办单位联系了各路旅行团体的导游,允许游客和人妖艺术家们合影,签字留念。令各路游客始料不及的是,每合影一人次,将收取十元人民币(人民币在缅甸流通)。要是搁在往日或其他地方,游客自然是要找主办方或导游理论一番的,诸如此类的先斩后奏的服务方式(加收钞票)让游客深恶痛绝。但游客们这次却没有这么做,尤其是男人,他们先期在欣赏宣传画册上的人妖时,就嘴巴阔张,飞流直下三千尺,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了。如今亲临现场,不仅被她们的才艺所折服,还有近距离地与她们搭话和搂着腰拍照的机会,即使价钱翻倍,他们也毫不吝啬。那些女性游客,平时除了对闺蜜表现出亲热劲之外,对同性多是不冷不热的,但“人妖”两个字和美貌非凡的人妖形象,在她们还坐在演艺大厅里的时候,就已经颠覆了她们的审美观,不管那一张张真真假假的笑容里夹杂的是激动、兴奋,还是嫉妒和羡慕,她们都表现出毫不逊色于男人的样子,争相与人妖合影。男人们也一改平时的懒散或傲慢,在人妖身前身后钻来拱去,跟女游客一道嘻嘻哈哈,叽叽喳喳个不停。
当游客们回到车上,踏上返程的时候,世界突然从车轮下面塌陷下去。几乎每个男人都端着照片,对着他们的女人嘀咕了一句:“我刚刚死死搂住的,原来是一个男人的腰!”他们的女人却仍沉浸在之前的喧嚣和激情之中,听了男人的话,立马歪了脑袋对同性朋友说:“是的呀,他们可是一个超一个的帅哥呀!”偶尔带着幸灾乐祸的微笑看着他们的丈夫,道:“这就是手长得太长的报应。”
人们对人妖是敏感的,因为人们认知、好奇和亢奋的重心是后一个字。从未将同类当人看待,是人们太过悠久的习性。
可笑的是,那些已在婚姻殿堂前给对方戴过婚戒,两手相扣,二目相对,两心相携地宣誓过的夫妇,却在欣赏过和接近过人妖之后,表现出对对方贞节或人品的敏感。这敏感由人性的虚假和怯懦构成,从而直接成为对婚姻或爱恋对象真正变态的、持久的、甚至终其一生也不间断的怀疑和污蔑。

这里的绿不停地哈气,有时在冒油。午后,它们则像在为体内膨胀的青绿色肥膘而长吁短叹。黄昏,它们的色素沉淀,美肥的造型一点点收敛,恍若某一个突然意识到已经成熟的人毫不做作的低头沉思。在夜晚降临前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它们紧紧依附在枝条上,露出不安分者突然渴望安分,却又感到无所事事时的那种厌烦神情。
这种厌烦情绪还能在景洪各个角落出没的人的脸上领略到,而且在夜色中也能看到他们游移不定的眼神,听到他们油腻腻的说话声。
无论是菠萝蜜的香味,还是从澜沧江褐红色的躯体上吹来的风,或者某个公园门口几个看起来像站街女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无不带着墨绿肥实的色彩。
民族工艺品街一直飘着哏德全的葫芦丝名曲,到了小半夜时分,《竹林深处》便播放得最多。傣族等民族的年轻男女,便在葫芦丝的吹送下,将他们的爱情藏在深绿色的竹林去了。错过了最佳爱情时间的人,竹林的深处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危机四伏。只有口岸好的人,方可进入那方野绿天地,最低程度也能眺望那片让梦和爱都深沉又富有无限情趣的绿色的黑暗。
绿色的黑暗。我喜欢这种感觉。

一座网吧的外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夜色中酷似溃逃兵士们拥挤不堪的破烂营帐。墙下那条石板路两侧,种着花卉和叶片肥大的植物。它们一进入我的视野,我就想起了前列腺炎,而不是前列腺。那些粉红色的花朵则像心怀淫邪者故意装出的镇静的优雅。
我在网吧通过电脑给你发伊妹儿,阿鲁耶达。
座位靠窗。在感觉疲倦时,将身子靠在沙发背上,深呼吸,揉揉手指,踝关节也得好好动一动,打一个哈欠,再伸一个懒腰,嘴里咂吧几下,之后,便朝窗口看去。还是绿色植物,盘桓在窗子外面,不用探出头去看,我都知道它们的阵势和密集程度。街灯照着它们,从我这里看去,它们竟是如此透明,每根筋脉都清清楚楚,宛若母腹中刚刚成型的婴儿,那一条条不规则的,粗细不一的线条,除了筋脉,就是血管了。
这个时刻的绿就是光的最高境界了。
这种感觉中的绿就是红尘滚滚中的孤立形态了。
我就将离开这里。我十分不喜欢“独木成林”强加给人的一个世界。但我摘下一片榕树叶子,代替我强加给西双版纳的那些意趣或歌诗。
一如既往,一看到绿色,我就感到孤独。阿鲁耶达,明天我就离开这里,但你,你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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