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尽量说话不倚老，但如何避免得了！不说说着说着便来了，便是许多事的发生，也与这实际的老有关。比如，此生买回来的书，算是不少，说过老来不再买书了。但闲时无聊，碎片化的网络阅读，毕竟让人沉静不下来，同时也常有一种不满足感，加上网购极其方便，其他可买的东西也不多，便又想到了买书。只是，老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你看又来了不是！——网上找了许久，却找不到特别想看的书。正如上馆子，问我，寻思半天，也想不出特别想吃的菜肴一样。于是买了一些字帖回来看看，还买了像“山海经”呀（方韬译注本）“佛教史”呀（黄忏华著的那本）“历史地理”呀（史念海写的一本小册子）等等书来消遣，不久前还买了一本钱穆的《国学概论》，一本董作宾董敏父子的《甲骨文的故事》，前者是民国年间作者为当时的师范生中学生所写课本，后者是近年来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的一种读物，我给朋友在微信中说：当年中学生的国学课本老者来补读，如今青少年的知识读物老夫也来启蒙。杂乱读书，全凭兴趣！和朋友私聊中还说：老来许多欲望都消失了，可怜巴巴的，还留下一点点求知欲，在支撑着人生的兴趣。就这样，呵呵，凭兴趣，闲读书，打发时间。
前几日订购了一本《双照楼诗词藁》，今日到了。余英时作序，叶嘉莹审订作序，汪梦川注释；天地图书公司2012年出版。
哦，九年前早出版了，竟有所不知。不觉想起早年买书，都赶在第一时间。比如，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本人买的就是大陆最早的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此书应该还在老家书橱里，落满了灰尘。又如，钱钟书的《围城》，是买的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解放后重印的第一版，但此书后来被借失了，惋惜了好久，作为家中藏书，之后买的是其他版别的本子。可后来，一如桃花源中人啦，出版信息（以及许多其他当年感兴趣的动态消息），不再打听。
这里，余英时的名字，是因为他发微陈寅恪诗而熟悉起来的，前不久闻知在美国去世。叶嘉莹关于唐诗宋词的书，很早买过一本，以后她出了很多，没买，浏览网页时，有时看看，顺便得知了她的老师名叫顾随——由此还曾感想过当老师的真幸福。汪梦川，不曾闻，查百度才知道是1976年生人，在南开读到博士之后任教，是叶嘉莹先生的学生。
汪精卫这种人，除了他早年脍炙人口的《被逮口占之三》，被记得，其他，就只留下大汉奸以及美男子的印象了。其实，他的文字好，也有所听说，比如，著名的孙大炮遗嘱，据说就是他拟写的。近年在网络中，零星读到，我才知道汪的诗词很不错，还有说他是民国第一人的。我们熟悉的编《唐宋名家词选》《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的那位龙榆生，就很激赏汪（因此应邀在汪政权供职且事后被判刑）。对于汪，一如对周作人，以及后来因张爱玲冒出来的胡兰成，我们这号年纪的人，政治观念，还是会固执地纠结在文学观念里边的，对他们作品的价值，总会在思想性上打点折扣。要剥离开来审美？一时也还不容易。只是先尽量客观一些，不是在标签下，而是在接近历史真相的背景中，去欣赏其诗文作品，也许要好一些吧？
且读《双照楼》。


附录

钱锺书：

《题某氏集》

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
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
孟德月明忧有绝，元衡日出事还生。
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

（1942年）


陈寅恪：

《阜昌·甲申冬作时卧病成都存仁医院》

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
阮瑀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
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局收枰胜属谁。
世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总传疑。

（1944年）

《乙酉七七日，听人说《水浒新传》，适有客述近事感赋》

谁谛宣和海上盟，燕云得失泪纵横。
花门久已留胡马，柳塞翻教拔汉旌。
妖乱豫幺同有罪，战和飞桧两无成。
梦华一录难重读，莫遣遗民说汴京。

（194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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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题某氏集》
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
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
孟德月明忧有绝，元衡日出事还生。
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
钱锺书《槐聚诗存》中这首写于1942年的七律，很长一段时间曾困扰着读者：这“某氏”是谁？后来，随着一些资料和档案的公开，大陆和台湾的学者经过详细考证，确认此“某氏”即汪精卫。诗题中的“集”，为汪精卫的《双照楼诗词稿》。
这首诗，首两句赞扬汪精卫诗才清雅，颔联则委婉批评汪诗有孟郊的酸寒之气和愁苦之情。颈联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化用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意指汪精卫将隐忧不绝；二是活用唐武元衡“日出事还生”诗典，暗喻汪精卫将与日寇偕亡。武元衡是唐宪宗时宰相，于元和十年六月三日上朝途中遇刺身亡。事发前夜，武元衡作了一首很具有诗谶意味的诗，叫作《夏夜作》：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尾联则含规劝之意，是说不要以为诗写得愁苦悲戚就好，居于高位的人从来诗句容易和预言相应。
补注一下颔联“似觉南风有死声”：《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杜预注：“歌者吹律以咏八风，南风音微，故曰不竞也。师旷唯歌南北风者，听晋、楚之强弱。”指显示出楚军失败征兆，后南风不竞也就成为成语，比喻竞赛的一方失利。北周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 之十一：“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南宋刘克庄《北耗》：“南风不竞师将老，春水方生虏必归。”

陈寅恪《阜昌·甲申冬作时卧病成都存仁医院》
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
阮瑀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
千秋读史心难论，一局收枰胜属谁。
事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有传疑。
陈寅恪《阜昌》诗作于1944年12月，题下有小序：“甲申冬作时卧病成都存仁医院。”据《吴宓日记》，陈寅恪于12月14日因眼疾住进存仁医院，十七日，“寅恪口授其所作挽汪精卫（兆铭）诗，命宓录之，以示公权。”日记随后抄录了全诗。有人认为，这应是《阜昌》的第一个抄本，因为该诗作于住院期间，如果陈寅恪有手写稿，大可直接拿给吴宓看。他似乎只是打好了腹稿，听说吴宓将赴招待萧公权的晚宴，便“口授”出来，让其代为转达。萧公权是一位专治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学者。1944年11月10日,汪精卫客死日本，一时议论纷纷。作为历史学家，陈寅恪对一位已“盖棺”的政治人物应该怎样“定论”，诗中表达了他自己的看法。
首联有两个夹注，“阜昌”后是：“刘豫为齐帝年号。”“集选中州未肯遗”后是：“元遗山选《中州集》，列入齐曹王刘豫诗。按豫曾为进士。”显然，这是将汪精卫比作配合金兵入侵宋境、受金人册封为齐帝的刘豫。而元好问不因刘豫的政治行为，抹煞他诗界的地位。
颔联中的阮瑀和褚渊，也是指汪精卫。阮瑀即阮籍之父，建安七子之一。据说他才思敏捷，落笔成章。为曹操谋士时，起草文书呈上，曹操提笔欲有改订，竟发现不能增损一字。据说汪精卫为孙中山草拟“总理遗嘱”，孙中山也完全赞同，没有一字添改。褚渊是南朝人，曾在宋、齐两朝为官，他与汪精卫的可比之处较多。其一，那个有“面首三十”的山阴公主，得知褚渊貌美，让皇帝将他赐给自己，百般引诱，褚渊却能坐怀不乱；汪精卫也有“民国美男子”之誉，且从未有滥情的表现。其二，宋明帝临终，封褚渊为中书令，托他与袁粲一同协理国事，袁粲死节于宋，褚渊却助萧道成篡宋建齐，因此受世人唾弃；汪精卫的情形颇为类似。其三，褚渊任南齐司徒时，一次乘车外出，阁道断裂，掉入水中，有人嘲笑他为“落水三公”，“褚渊落水”便成了典故；汪精卫与日本人合作，当然是“落水”了。在这一联中，陈寅恪一面肯定汪精卫的才华，一面又为他未能早成烈士而最终“落水”感到可悲。
颈联没有用典。尾联是借“精卫填海”的神话，暗喻现实。“东海”即东瀛，指日本；“冤禽”即精卫鸟，指汪精卫；“有传疑”指当时关于汪精卫之死有种种传闻。
后两联的意思比较明显，陈寅恪本着知人论世的史识，充分考虑到时局的复杂性。他对汪精卫不是简单的谴责，而是在讽喻的同时，又因怜惜其才而表示惋惜。
在《陈寅恪诗集》里，后四句文字略有差异：
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局收枰胜属谁。
世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总传疑。
“心难论”改成“心难问”，“事变”改成“世变”，“有传疑”改成“总传疑”。意思都更进一层，复杂的心态愈加明显。由此也可以肯定，吴宓抄录的是初稿，后来，陈寅恪又作推敲，修订成诗集中保留的样子。

陈寅恪《乙酉七七日，听人说《水浒新传》，适有客述近事感赋》
谁谛宣和海上盟，燕云得失泪纵横。，
花门久已留胡马，柳塞翻教拔汉旌。
妖乱豫幺同有罪，战和飞桧两无成。
梦华一录难重读，莫遣遗民说汴京。
此诗作于1945年。当时陈眼疾住院，听人给他读张恨水的新小说《水浒新传》以消遣，此诗便借小说中的宋史以道时事。
首联的宣和海上盟：说的是北宋末年宋廷派使节自山东登（今山东蓬莱）、莱（今山东掖县）泛海赴金，于宣和二年签订了共同灭辽复燕（今北京）的军事合作盟约。但其所指，当是1945年2月秘密签订的雅尔塔协议（至6月美才通知蒋介石，做为中苏谈判的基础），以牺牲中国东北主权，换取苏联的出兵。和下句一起，意思是：是谁缔结了不平等的条约，为了一时的利益牺牲了大片国土，就如同当初燕云十六州的得失那样，让人感到痛心不已。燕云：燕云十六州，又称幽云十六州、幽蓟十六州，古代地理名词，指中国北方以幽州（今北京）和云州（今山西大同）为中心的十六个州。后晋天福元年（936年），后晋开国皇帝石敬瑭（后唐河东节度使）反后唐自立，向契丹求援。契丹出兵扶植其建立后晋，辽太宗与石敬瑭约为父子（辽太宗为父，石敬瑭为子）。天福三年（938年），石敬瑭按照契丹的要求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使得辽国的疆域扩展到长城沿线，往后中原数个朝代都没有能够完全收复。北宋通过海上之盟来收复，其结果是联金灭辽后，反被金人南侵而结束北宋。“燕云”一名，最早见于《宋史·地理志》。
颔联中的花门：山名，在居延，旧多用来代指回纥，即维吾尔的唐代名；柳塞：细柳营，指军营。两句指苏联势力已经渗透到中国的新疆和东北地区。
颈联：妖乱豫幺同有罪，战和飞桧两无成。豫，刘豫，已见前诗，这里指像汪一样降日的同类妖孽。幺，杨幺，造反内乱者。说如今的局面这两者恐怕都脱不了干系。飞，岳飞；桧，秦桧。意谓主战派和主降派，实际上都输了。
尾联大意是：不愿重读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对北宋繁华汴京的追忆，怕看到历史重演的悲剧。梦华一词，取《列子》黄帝梦游华胥国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