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杀案的背后(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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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10-09 19:17:46 更新时间:2021-11-03 05:42:35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1-10-09 11:17:46
守门的赵老头在录口供的时候,无法为警察提供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他只记得一群群叽叽喳喳的学生出了校门,也有一群群学生闹闹嚷嚷地从外面进来,每天都是这样,进进,出出,出出,进进。以前他还能认识几个张面孔,听得出几个人的声音,勉强了解他们的性格为人等,后来就习以为常地视而不见了。他对警察说,在他看来,几乎每个男人都长着同样的一张脸,每个女人身上飘出的嘴巴里吐出的都是一个味儿,稍微不同的是,她们之前都是欢喜穿性感的高跟鞋的,现在她们脚上包着的是看着就让人眼涩的平底休闲鞋,更让他怄气的是,那些脸都好象是纸糊似的。他还记得有一辆黑色桑塔纳开到校门前就狂按喇叭,他朝旁边一条狗狠狠地啐了一口,其实是在啐那个摁喇叭的家伙,然后才将按下了自动收缩门的开关。除此之外,他还能回想到的就是金沙江上吹来的热风,也像闲杂人一样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反正,他没有看见一个年青人,按照警察说的,是一个神色诡异,头发染得金黄,瘦得轻飘飘的,恍惚一张案板似的小伙子进了校门。
当赵老头回到学校门口那间只有几平米、有一股霉味的门卫室的时候,比往常更加仔细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就像审视古董,或者辨别出了某个人或某群人是特务一样。但他很快就泄气了,他眼前堆满的、脑子里装满的全是下午灼热得发出霍霍声响的阳光,晃动摇曳的树叶,校门左侧的荷花池散发出的一股股恶臭,池子旁边绿得发黑的万年青,一株上百年历史的、三个人伸出臂膀才能合抱的榕树,几块小巧的草坪,校门右边的两排夹竹桃和它们红得不正常的花儿,芙蓉花蔫蔫的样子就像一群等待被枪毙的罪犯,然后是通向教学楼的主干道,笔直,宽阔,水泥路面将骄阳强烈的光线反射到空中,空气也变成了水泥似的,又硬又热,蒸汽蒸发到空中之前,在地面晃出极为壮观的图景来,使远处的大楼和旗杆都轻微地晃动起来。在靠近教学楼的一侧,是一座标准的,但没有铺草皮的足球场,中午之后,就有大批的男生光着膀子在里面踢球……
“谁见到一个诡异的小伙子进来呢?”赵老头子喃喃自语道。尽管警察再三安慰他,这件事基本上与他没有关系,找他来,也仅仅是了解了解情况。可生平第一次进警察局,第一次同警察打交道的赵老头,觉得很丢面子。他怯怯地对警察说,这事他多多少少还是得担负一点责任的。
警察说,你莫急,这事说复杂也不复杂,不就是年轻人打斗,出了人命吗?你又不是参与者,莫急莫急,放心好了。
赵老头不住地点头,说那是那是,是年轻人打架,把人打死了,我根本就没有看到,跟我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警察也不住地点头,安慰他,然后问,你再想想!你真没有看到陌生人,尤其看起来很不一般,或者神色诡异的年轻人?警察担心他不知道诡异指的是什么,就说,诡异嘛,就是——,吱这么说吧,比如,现在的某些小青年,穿着打扮很新潮,看起来怪怪的,扎眼睛,或者染了头发,黄的绿的金黄的等等,走路姿势不男不女,吊儿郎当,极像社会上的流浪地痞二流子,他们往往袒胸露肚,叼着香烟,满嘴脏话,还要文身啦等等。
赵老头身子僵硬地朝上挺了挺,立即又萎缩在凳子上。他不停地挠着脑袋,却怎么也想不起一个神色严肃凶煞,行为诡异的小伙子是什么时候,怎么进校门的,他甚至想说,每天进来出去的一个个小伙子,都很诡异,打扮都很新潮,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双手插在裤兜里,抽紧肩膀,缩着脖子,蹶着屁股,叼着香烟,与女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他哪儿能分清楚哪些是学生,哪些是社会上混混的?
警察说,你们学校的学生平时就是那么个样子?
赵老头说,我也不是那么个意思,年轻人嘛,横横竖竖看,都差不多,况且我是个老人,我们那个时候的人,怎么能和现在的年轻人比呢?太不一样了。现在的年轻人拢在一起,我就分不清楚了,看他们看久了,我就眼花。
警察说,那你有没有看见社会上的小青年,看起来流里流气的,从你面前过,或者跟你打听什么的。
赵老头摇了摇头。
警察见赵老头一脸汗水,便将电风扇朝向他,还给他倒了一纸杯纯净水,说道,你不必紧张,这事虽然是一件凶杀案,可与你没多大关系,我们需要你和你们学校的配合,要破案嘛。你不要紧张。你看你看,叫你莫急,别紧张,倒越来越紧张了,你一紧张,很可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即使想得起来的,也给吓跑了。我们找你来,仅仅是想了解一些基本情况。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提的问题如果实在跟你没关系,也就算了,但你回去仔细想想,如果有什么新情况,及时与我们联系。
赵老头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赶紧从警察局退了出来。阳光很猛,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胃里开始泛酸,苦苦的,他使劲地咽了口唾沫,才将那酸味给压了下去……
曹书记似乎也不明白有一派和平宁静景象的、刚刚受到省上嘉奖的本学校,怎么会冷不丁地发生这么一起杀人事件,而当事人的一方竟然是本校的学生,而且不是一个,而是几个。尽管他知道肯定会有一个领头的,甚至是早已预谋的,经过精心策划的,但他始终不愿意承认那个领头的家伙就是李干。保卫科的人向他和校长报告说,肇事者都是二年纪的学生,在通报姓名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了“李干”这个名字。最后,保卫科科长说,事情发生后,他们就消失了。
事情发生之前,曹书记刚从一大堆琐事中偷了个闲,将旋转皮椅挪到窗前,舒服地坐者,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窗外的景致发呆。他所在的行政楼与教学楼相对,中间就隔着那块灰尘漫天的、刚刚建造好不久的四百米跑道的标准运动场,中间那块赤裸裸的场地,装上球网球门便是标准足球场。而他办公室的窗口正对校门,他在窗边发呆的时候,看到的情景与赵老头看到的差不多,只不过他的目光越过校门,触及的是学校外面已经十分过时而破旧的建筑物,组成了这个叫新村的小镇,而越过新村的这些建筑物,他看到的就是狮子山。他经常想,如果学校建在金沙江边就好了,那他的办公室就一定得选在靠近金沙江的那一面,只要一打开窗户,目力所及,就是滚滚西来的金沙江和江对面的青山绿树。他觉得那般优美的风景连同逼人的绿叶,对他的近视眼和神经衰弱都是有好处的。
发了一阵子呆后,曹书记迅速被仲夏时节毒辣的阳光和树上知了的叫嚣搞得心烦意乱,还有足球场上从没停止过的叫嚷声和一浪接一浪的灰尘,万年青扎人眼睛的黑绿色,从荷花池里飘来的股股恶臭,某间教室里传来的某教师的大嗓门,而偏偏在此时,在市区过着养尊处优生活的女人又打来了电话。他无数次地告诫过这个叫仇丽的女人即使是天上下起了刀子,树上结满了炸弹,地上裂成了大峡谷,都不能把电话打到学校来,当然,更不能打到他家里去。这个年过不惑之年的女人由于保养得极好,每天都要服用从网上购买的羊胎素,模样出落得看起来还不到三十。毫无疑问,个人性情无以控制,生性风流的曹书记从自个家中那个性子泼辣,霸道蛮横,满脸菜青色,与自己一般年龄的过气女人那里悄悄跳了出来,分了大半个心给仇丽,花了大价钱在市区繁华地界上买了一套房子,供她和她儿子居住。至于女人是因为什么、什么时候和她的原版丈夫分手的,他根本就不感兴趣,从没过问过。虽然他是这所学校的书记,但他却在仇丽跟前自诩为最为时髦的纯情主义者,当然,也是一个有一点赤裸裸的但不伤大雅的肉欲主义者,他喜欢大胆直接的肉欲和恰倒好处的儒雅相结合的交欢方式。两个人都是见惯世事的过来人,懂得如何掩饰和尽情发泄。因此,他们私下的生活便被两人修葺得枝叶繁茂却无人知晓,就连仇丽那个在他当书记的那所学校念书的儿子李干也一无所知,他要做的,就是保证这个十六岁的楞头青在学校一切顺利,对于女人来说,这是最基本的,而且还不能露了马脚。
女人在电话那头显得忧心忡忡,嘴巴里喷出的气流冲得话筒嚓嚓响。她没等曹书记发问,就解释了打电话的原因,一再强调她一早起来,眼皮就跳得凶,好不容易将眼皮弄得不跳了,又头晕,眼前恍惚,金星乱溅,险些栽了跟斗,而更让她提心吊胆的是儿子在起床后,脸色铁青,两眼凶光,甚至她觉察到了儿子的书包里有一把刀,但究竟是什么刀,她也不清楚,儿子在离家上学的时候,也表现得与往常完全不一样,没刀招呼就出去了,关门时发生的巨大声响将她手中的汤匙都吓得掉到了地板上。曹书记咳嗽了几下,将烦躁情绪强行压下去,一本正经地问她是不是真的确定儿子行为怪异,与往常大不一样,而且真的看到了那把她说不上来的刀时,女人立即又支支吾吾起来,一会儿说确实是看见了的,一会儿又说是好象看见了的,一会儿又说是猜的,一会儿又说是觉察到的,最后说,说不清楚,就连儿子的脸色,后来她也说,可能是儿子睡眠不好造成的,儿子近来老熬夜,几乎在电脑游戏里泡得连人样都快没了。
曹书记说,既然你什么都不能确定,那你担心什么呢?
女人说,那你说我该担心什么呢?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他哪根头发动了,她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哪根指头戳了出去,她也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嘴巴还没张开只是裂了一丝缝,她也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他屁股……
曹书记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天下的女人都这个样,聪明的时候,男人都得死光,可愚蠢的时候,连一头驴都比她们脑袋瓜子好使。
女人说,我的意思是——,哎呀,你在听我说话没有?我的意思是,你赶紧去班上看看,看看儿子他是不是没什么事,哎呀,其实,我也知道这是多此一举,说不定,说不定就是我犯神经病了,可我心里老不踏实,又堵得慌!你帮我问问,啊?
曹书记嘴巴里也跟着啊了一声。
女人说,你啊啊的啊什么呀?你别给我啊呀啊的,我都要急死了,可你!你赶紧到儿子的班上去看看,要是他真的出了事,可就不好办了。
曹书记看见一两黑色桑塔纳开进了学校,在行政楼前的山毛榉树下停住了。就这么片刻的愣怔,女人就在电话那头哭开了,指责他不关心她和儿子了,开始嫌弃她了,连这芝麻大点的事都推三阻四,不搭理,还算什么男人?
曹书记耐住性子,拿出一个领导者的架势和语气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冷清,理智,不要动不动就哭闹,成什么体统?而现在,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就在电话里干嚎,你让我怎么说?说白了嘛,你纯粹是无事找事,根本就不可能的事,被你这么一搅和,好象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连我都快沉不住气了。这几句话与其说是说给女人的,还不如说是说他部属听的,因为办公室的门一直是虚掩的,为了预防万一,他的语气不得不强硬起来,就像训斥部下或学生一样。
“那你一句话,去不去看看我儿子?”
曹书记挺着胸脯,仍旧用官腔安慰着气咻咻的女人。
“说,去不去?”
“等我空闲了,一定去。这下该好了吧?”
“我要你马上就去!”
“我的老先人,我这不是在上班吗?你没看见我面前的文件堆得一座山似的,都还没来得及签字哪,刚才又接到通知,下午到市里开会。我这,唉,我这真是分身无术啊。你别催我了,有空了我就去看看。”
“你骗子!”
“胡闹!你冷静点好不好?”
“不好!”
最后,男人拖着长腔,说,好啦好啦,你别给自己添堵了,我说了没事就没事!如果你闲着没事的话,就到街上转转。听说三圣楼附近又新开了几家服装店和首饰店,你去看看,有没有看得上的好款式的首饰,回头告诉我,我给你买去。你就当是出去散散心,兜兜风。实在不行的话,就找几个人搓搓麻将,赌上几把,看看手气如何,晚上到我这里报销,反正混时间嘛,有的是法子。
女人在话筒那边极不情愿地答应着,可还是在那句话的尾巴上贴上那句,你抽个空去看看儿子是不是真的没事。
曹书记厌烦地皱紧了眉头,却没有发作,而是满口应承下来,说过半个小时他要和校长陪几个省上来的专家去学校转转,顺便就去看看李干。
女人这才放下心去,将电话挂了。可不到十分钟,她又打了过来,说她不敢出门,心里慌得紧,胃里也不舒坦,总要吐似的。
曹书记压低声音说:“你怎么不听我话?”
女人拖着哭腔说:“老曹,亲爱的,我不是神经病,你了解我的,我不会随便给你增添负担的,可我今天就是感到不对劲,撞了鬼一样,老曹,亲爱的,我今天可真是撞了鬼,该怎么办哪?我不找你我找谁去呀?儿子,儿子肯定要出事,我感觉得到,我真感觉到了,他肯定要出事,老曹,你听我说——!”
曹书记说:“你没撞鬼,是我撞鬼了!”
女人说:“我可不是给你说着玩的,我有预感,事情肯定会发生的。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儿子从起床,洗刷,到吃早饭,再到上学,上上下下,哪儿都不对头。我确实看得出来,我都看出来了,要出大事了!”
一丝不祥的征兆涌上了曹书记的心头,难道真的有事?这个女人从没像现在这么焦躁不安,即便在谈及她那桩极端糟糕,完全失败的婚姻时,她也没这么激动。但男人还是稳定下来,说:“你先挂电话,我马上就去教学楼看看!”
女人叫道:“你赶快去!”却没挂电话。
曹书记说:“那我挂了?!”
女人说:“哎呀,我都要急死了,你赶快去!”
曹书记说:“好,我立即就去。挂了?!”
女人跺着脚道:“快去!”
如此这般,电话才被女人挂掉,但曹书记却手按在电话上,站在原地没动。他实在找不出要去见那小子的理由。他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吃错药了,要么就是脑袋落枕,要么就是神经末梢开花结果了。
女人又一次地将电话打了来,她一听到男人的声音,就气咻咻地嚷开了:“我就知道你没良心的没去看儿子,你耳朵被割下来叫人给卤了?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意思?”男人没回应,她又道,“求求你了,你赶紧去看看,去看看啊!”
曹书记说:“我正准备出去,你莫急嘛,我这就去!”
女人哭了起来:“我是他妈,我不急谁急?你黑心的!你骗我!你是不是在办公室里和哪个婊子在干好事啊?”
曹书记低声地说:“你胡说什么呀?这是学校,我就是有十个胆,也不敢在党委书记办公室里干吧!”
女人吼道:“那你去不去看我儿子?一句话!”
男人说:“好好好,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就在曹书记将电话啪地搁下,准备这个上午不再接任何一个打进来的电话,并一屁股重重地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时,他听到了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几秒钟后,有几个人突然喊了起来。
被女人搅得心神不宁的曹书记以为是学生在足球场上拼得你死我活,便没有在意那些声音。这时,电话铃又响了,曹书记厌恶皱了皱眉头,迅速将旋转椅子旋了一百八十度,用脊背对着叫个不停的电话。
手机响了,曹书记将手伸进衣服口袋,在口袋里将手机关了。
电话铃终于断了气。曹书记正准备舒一口气,将身子转过来,电话又响了。
曹书记几乎要骂娘了。
但他控制住了已经快升到天灵盖的怒火,决定仍然不接这个该诅咒的电话。
电话机吞掉最后一声喊叫之后,办公室陷入了令曹书记倍感异常的静谧之中,这静谧将外面的嘈杂和越来越不对头的感觉衬托得异样清晰,他意识到女人的直觉可能是对的,甚至正在朝一个极坏的方面发展,甚至已经演变成现实,一个无法收拾的现实。这么一寻思,他感到自己身子倏地往下一沉。他没有从旋转椅中站起来,而是将眼光迅速投向窗口,从那里传来的与往常不同的嘈杂声使他感到不安。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曹书记虽然心里极为烦躁,却也在电话铃第三响的时候,打算拿起话筒,他想再问问女人察觉到儿子异常的细节,是的,必须注意细节。
电话是校长办公室打来的,而且是校长本人打的,声音很严肃,但严肃中夹杂着些许慌张。校长在询问了他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之后,就告诉他,十几分钟之前,学校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曹书记忘记了向校长解释关手机和不接电话的原因,而是脑袋突然轰的一声响,血液急剧涌了上来,他感到脑袋不仅大了,而且就要爆炸了。
女人的直觉是对的!
曹书记想着这个问题,耳朵边却传来校长要他和他一起去现场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走了出去。
一个浑身是血的年青人被两个保卫人员抬上了一辆校车,向医院开去。警察到来的时候,地上的血迹都干了,变成了黑色。一股血腥气在学校里蔓延开去,在夏天灼热的空气中漂浮着。围观的学生和教职工惊惶一阵够,陆续散去。
曹书记听到了李干的名字,就知道这小子确实被他老妈看透了。他也从保卫科长的嘴里知道了这个被捅得浑身血迹的青年人是社会上人,年龄在二十六、七岁左右。在被抬上校车之前,在足球场的一角落里,他看到的是一头金黄的、蓬乱的染发,粘满血迹和尘土的衣服和一张被痛苦折磨后变得苍白无神的脸。
但令校长以及曹书记感到惊讶,警察感到遗憾的是,事情来得太突然,结束得太快,几乎没人看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大部分班级其时正在教室里上课,球场上的学生也踢得正欢,只有几个清洁工说,事发前,他们隐约看见几个学生和一个金黄头发的小伙子面对面对走着,中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他们当时以为这些只不过是学校的学生,就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后来,他们听见了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让他们感到有些意外,便抬起头来,看见几个学生在跑,跑得很急,好象在追什么人似的,拐过教学楼后,就看不见了。那时,他们正在教学楼背后干活,根本看不到足球场和踢球的人。等他们听见更加嘈杂的声音时,更加感到不妙了,才跑过来一看,刚才踢球的学生正围着一个浑身都是血的小伙子。学生都光着膀子,满身都是汗,在球场上围成一个大圈,一看他们那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出事了。问及当时踢球的学生,他们说事发的时候,他们正在对方的半场围攻对方,还进了一个球,就在大家庆贺进球,还没退回本方半场的时候,他们听到球场边传来呼喊救命的声音。迎着声音,他们看见几个学生跳上球场边上的石头坎儿,跑上大道,眨眼就不见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倒在地上的血人。
很多人都看到了那头金黄的头发,像一团火在那个年青人已经死过去的脑袋上燃烧。
事情使曹书记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和烦躁,倘若这事没有李干的参与,就那么几个学生,该怎么操作,几句话就能摆平,至少他不会花费心思去考虑如何收场,而现在,他不仅要对付那个窝在市中心对他纠缠不休的女人,还得担心自家老婆万一从这件事上得到什么信息,那他的一切可都完了。
这个下午自然就成了曹书记一生中最漫长最紧张最炎热最空洞的一段时间,记者,警察,校长,学生,家长,教师等无数影子都在他脑子里过滤,又闪现,再过滤,再闪现……就跟仇丽这个女人放屁似的电话一样。在属下眼里,他从容不迫地做着他作为书记该做的事,但他知道,这些都是装出来的。他感到口渴,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也无济于事。他感到腿脚发软,尽管大部分时间都坐着。手臂莫名其妙地发麻,好象某个椎体的部件出了问题,影响了他的神经。他不慌不忙地进进出出,向属下交待着日常性的事务,事无巨细,有条不紊,用词准确,态度温和,可他明白,自己几乎就是手忙脚乱了。当终于可以稍微清闲一下的时候,脑子里又混乱不堪。他冲泡了一大杯没有加搪的浓浓的咖啡,希望咖啡的枯涩让自己尽快灵醒过来。喝完一杯,他又冲了第二杯,昏胀的脑子终于有了一丝好转。他望着那株老榕树,脑袋跟着它巨大的树冠膨胀开去,他再次感到血液涌到脑袋,让他无法招架。他按住太阳穴,意识到必须在夜晚来临之间做出决定,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放学前,曹书记的老婆打电话来说,晚上有两个亲戚从省城来,就快到了,可得好好招待。她说她已经在酒店里预定好了宴席,他下班后不要回家,直接去酒店。末了,叮嘱他下班后赶紧来,不得磨蹭。本地方上人有好客的风尚,连在官场滚打摸爬的曹书记,也还褒着好客的习惯,家中经常是高朋满座,高级饭店酒店里也是胜友如云,常常乘兴而去,尽兴而归,就落下了好客善饮的好名声。正是老婆的这个电话,让他顿地清醒过来,他未来的一切还是必须和这个黄脸婆联系在一起,她既然能跟着自己出世入世,为自己壮壮声威,也能在某个时候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撕得粉碎。于是,焦躁万分的仇丽一个接一个的电话,都没有人接听。曹书记知道,即使自己不告诉这个有先知功能的女人她儿子出事的消息,她儿子的班主任一定会与她取得联系的。他一想到这个女人在得知儿子的事情后,想不开了,跑到学校来大哭大闹的情形,他就不寒而栗。
曹书记将笨重的身子重重地摔进旋转椅中,松了一口气。最后,他决定第二天就出差。这个招数在之前是为了跟仇丽相好后而琢磨出的对付老婆的法子,现在用来对付前者。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得意洋洋起来,觉得自己绝对是有大智慧的聪明人,而那些只有点聪明劲,却没有智慧的部下和他瞧不起的女人,理应就该被哄骗,被抛弃的。应付了省城来的亲戚,他一回到家中就洗澡上床,根本不理睬有性要求的老婆。女人狠狠地掐了他一下,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得罪这只母老虎,便将身子露出来,两人便哼哼唧唧了一顿,然后分别倒头睡去。第二天,他一头钻进他的书记专车,将关闭了一夜的手机打开,仇丽的短信几乎将手机挤爆,未接的电话就有几十个。他一一将这些信息删除,然后重新关闭,将另一只手机打开,这是专供他和家人使用的手机。
案子很快就告破,几天后,在山区某镇上的旅馆里,李干和他的一个同伙被抓住,另几个男生也很快落网。
据李干交代,他们在逃跑中还劫持了一辆面包车,司机看起来很有钱,而他们的计划是逃到云南,然后设法去缅甸,躲过了风头再说,因而需要一大笔钱。可当他们成功地劫持了那个司机,以为可以大捞一笔的时候,他们却失望了。他们搜遍了司机的所有衣物,连内裤也给撕扯破了,也只有几十元现金。他们不甘心,又在车上的各个角落继续搜索,结果是一无所获,他们十分恼火,用捅死金发小伙子的刀子在司机身上猛刺,眼看司机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大叫,让他们极为恐慌。情急之下,李干命令同伴揪住司机的头发,将其头往后猛拉,然后用那把刀子往司机脖子上狠狠几抹,便将司机的脑袋割了下来。李干对警察说,那个穷得可恶却装他妈富有的傻B司机的脑袋,就是被他一刀一刀给割掉的,那血喷在大家的脸上和车上,他们都成了大花脸了。后来,面包车和司机的尸体被他们推到了山沟里,司机的脑袋就埋山沟旁边的树林中。
旁边做记录的女警察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李干嘴巴一撇,眼睛射出两束寒冷的光,直逼女警察的眼睛,然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就将头别向一边。
审判那日,李干看见了他的母亲,后者由富态变得消瘦,脸面脱形,连做儿子的也是瞪直了眼睛看去,费了很大的劲才认出那是他的母亲。李干承认自己是杀害金黄头发小伙子和面包车司机的头儿,将所有罪行都揽在自己身上。审判进行得极为顺利。法官和众人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脸上平静而残忍的神色,一口口地吸着凉气。不管法官和律师如何询问他杀死金发小伙子的动机和目的,他都闭口不答。
李干被判处死刑,但因未满十八岁,缓期执行。
李干被警察带下法庭的时候,仇丽的身子突然挺了起来,像被人抓住头和脚拉抻一样,随即惨叫一声,昏倒在地。已经走到法庭门口的李干回过头来,依旧是那张稚气未脱,却冷静异常的脸。他望着躺在地上的女人,嘴唇轻轻抿了一下,就转过身去,两个押解他的警察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
曹书记出差回来的时候,学校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来,人们已经学会了遗忘,而且是以最迅速的方式遗忘,因而对不久前的命案就没有人再提起,这符合曹书记的心情。但这没有完全解放曹书记,在学校看起来恢复得不错的情景中,他总感觉到不自在,不踏实,那起凶杀案事及其相关人事的某个环节肯定没处理好,这个环节会在某天被一个偶然的事情一撩,就会像一颗炸弹一样爆炸。可一切看起来确实恢复了,而且恢复得不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什么不测或没处理妥当的人事将再次扰乱学校正常的生活和教学秩序,也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前程。想到这儿,他立即又安定下来,在肚子里一个劲地嘲笑自己是不神经过敏,越老越多疑了。于是,他表扬部下在这起人命案中的作为,并亲自奖励了表现得很好的集体和个人,并捧着他那尖凸的肚子,在全校大会上作了激情洋溢的讲话,大谈学校令上级满意的现状和美好的未来,那噼噼啪啪的掌声使他如沐春风。
但仇丽毕竟是仇丽,能够让曹书记俯身弯腰花钱包养自己的女人,并非没长脑子。她一次又一次地给曹书记打电话,尽管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但她咬着牙,又一次接一次地将那几个熟悉得如熟悉自己和曹书记身子一样的号码摁在手机和话机的键上,终于,她的努力成功了,通过电话,她最终让那个圆滚滚的男人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用极为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姓曹的,我以为你死了呢,你想躲着我,想跑,可没那么容易!告诉你,你还没到高兴的时候,事情没你想的那么轻巧。你给我听好了,你马上带上一笔钱,立即到我这儿来!听清楚了吗?马上到我这儿来!当然,我郑重向你许诺,那是我要你支付的最后一笔钱,最后一笔,以后咱们谁都不认识谁!你要是不答应,还想溜到外面去,那你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我有的是办法,最直接的法子就是,要么报警,要么将一切告诉他老婆,至于你那破学校,你的什么上司,他们肯定很快就知道你做的一切。这些,其实都用不着我说了,但我还是说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在你耳朵边说这些。
曹书记不急不慢地说,钱,我给你,你要多少我都给,可我们之间的情分,难道就不如几张薄薄的钞票?就只能用钞票来衡量?
女人冷笑道,你以为我脑袋被门夹坏了?你还好意思说情分,你的情分都他妈的烂!我儿子这件事,你他妈的做得太绝情……
曹书记不想跟她扯上她儿子的案件,立即答应下班后就到她那儿去。
钱,女人得到了。曹书记风流的性情瞬间被女人的风韵所撩拨起来,他要女人为他再奉献一次身子,从今往后,谁也不再搭理谁,各走各的道。
女人口气坚决地拒绝了他,并将他奚落了一顿。
曹书记很快将情绪调整过来,将身子里的那股欲火摁了下去。
曹书记盯着女人的眼睛,说:“在离开之前,我有个问题要问你。这些日子,这个疑问一直纠缠着我,但我根本找不到问题的答案,我想,你应该知道。”
女人叹了一口气,伸出涂了指甲油的手指,在眼前张开,带着自恋的神色欣赏着,接着说道:“你确实不一般,不仅仅是玩女人的高手,估计你玩你的上司和部下都一样高明,聪明绝顶。我知道你会问我的,我早料到了!”
曹书记微微吃了一惊:“你早料到了?”
女人说:“是啊,我儿子这件事几乎毁了我的一切,那天早上,我看到他的脸色就知道要出大事的,所以才打了电话给你。”
曹书记说:“我以前小看你了。”
女人说:“你即使看高我了,我也都是这样子。女人有时候的想法和感觉,你们男人永远不会懂得,也不会有,而且真的比你们高明。”
曹书记说:“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是通过分析看出你儿子要出事,而完全是出自你的下意识,或者说是你们女人,你这个做妈的直觉!”
女人说:“你算说到点子上去了,确实如此,但那不是直觉,是有原因的,我儿子……”女人哽咽起来,过了一阵子才平息下来,“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是儿子莽撞,疯狂,是他错了,从头到脚都错了,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都以为他错了。”
曹书记点上一支香烟,姿态优雅地将烟雾吐出去。
女人擤了擤鼻子,声音很响,就好象鼻涕都变成了即将干涸的胶水,将她鼻腔粘着,痒得不行,得拼命抽,拼命擤,才不至于让它们团在鼻腔里似的。
女人慢慢地将眼光挪到曹书记的脸上,在与他的目光对峙的时候,立即流露出鄙夷和嘲弄的神色来,这神色让曹书记非常不舒服,他喉咙里不自然地咕哝了几声。
“这件事,你对不住我和我儿子。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其实也不容易。以前,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侠客,为我处处着想哪。算了算了,也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唉,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能承受得了么?”女人说。
曹书记说:“我是男人,没什么不能承受的!”
女人嘴巴一撇:“去你的,你连你家里的那个丑陋三八婆都承受不起,还说是男人,你说话真不知道脸红!”
曹书记挖苦道:“你都不脸红,我凭什么要红脸呢?”
女人说:“还说什么天长地久,到头来,不是算总帐,就是彼此糟蹋,彼此怨恨,真没意思透了。还是儿子好,有一个儿子真的好,儿子就是我的命,可我以前,以前怎么就没像现在这么想啊?”
女人突然号啕大哭。
曹书记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女人哭累了,将眼泪鼻涕揩干净后,继续说下去:“我和你好,你对我好,给我买房子,给我钱,还把儿子弄到你学校去念书,我都记得,念你的好。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现在,我就当着你的面,谢谢你了!”
曹书记说:“现在说这些,没意思。你儿子究竟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年青人?”
女人说:“他们都以为是年轻人之间的争斗,因为几句不好听的话,或者是某个眼神不对头,就打开了,就杀死人了,很多年轻人肯定是这样,但我儿子不是这样的粗人,他杀死那个年青人,是有原因的。”
曹书记警觉地说:“你其实早知道这个原因的,对不对?什么原因呢?”
女人点了点头,说:“刚才你说得对,我之前给你打电话,确实不是什么直觉,而是早就知道要出事,早明白出事的原因,所以要你处理一下,至少让儿子不至于犯罪。”
曹书记盯着女人刻意描摹过的眉毛,后者使她的眉头显得更加荒芜。他说:“好象有点眉目了,可——!”
女人说:“你可以做大官,发大财,可你不是干侦探的料!”
曹书记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李干杀死那年轻人,莫非是为了你,或因为你?”
女人冷冷地说:“有长进了,说对了一半!”
曹书记极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爽快一点,干脆说个透彻?”
女人说:“我慢慢说,是不想让你得高血压。儿子确实是因为我才去杀那个年轻人的,我,我认识那小伙子……”
曹书记说:“我还是不明白,你认识那年轻人,又能怎么样?”
女人咆哮道:“你长的是猪脑子啊!”
曹书记忍住怒火,说:“你的意思是——!”
女人将脸别在一边。
曹书记突然惊叫道:“你,莫非你和那年轻人……?”
女人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将眼睛闭上了。
曹书记说:“你拿了我的钱,去养一个小白脸?”
女人眼睛紧闭着,嘴上却道:“这和你养我有什么区别呢?不过,区别大得很哪,你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臭烘烘的,我能跟你一辈子吗?况且你外强中干,不敢和你女人离婚,我没有盼头,也就没有想头了,干脆养一个小伙子做情人,也很时髦,不巧的是,事情被儿子发现了,更糟糕的是,他还亲自看到我和那年轻人……”
曹书记鄙夷地说:“今天看来,你赶我老婆差远了!”
曹书记走了。
两串泪水从女人紧闭的眼角处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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