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共剪西窗烛

《夜雨寄北》
一
李商隐（813—858），字义山，号玉溪生、樊南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唐文宗开成二年（837）进士，曾任县尉、秘书郎和东川节度使判官等职；因受牛李党争影响，被排挤，潦倒终身。唐宣宗大中末年（约858），在郑县病故，葬于祖籍怀州雍店（今沁阳山王庄镇）东原清化北山下。
李商隐所作咏史诗多托古以讽时政，在晚唐独树一帜，与杜牧合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温李”，又与李贺、李白合称“三李”，与同时期段成式、温庭筠风格相近，且都在家族里排行十六，故并称为“三十六体”。其作据《新唐书》有《樊南甲集》二十卷，《樊南乙集》二十卷，《玉奚生诗》三卷，《赋》一卷，《文》一卷，部分作品已失传，今有《李义山诗集》。
李商隐的无题诗构思新奇，风格秾丽，把情思写得缠绵悱恻，优美动人，至今广为传诵；其用典多，意旨隐晦，故难于索解，金元时元好问有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之叹。
二
李商隐有诗云：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该诗在《玉溪生诗》卷三题作《夜雨寄北》，南宋洪迈编《万首唐人绝句》则题作《夜雨寄内》，其以：李商隐于大中五年（851）七月赴东川节度使柳仲郢梓州幕府，其妻王氏于夏秋之交病故，李商隐几个月后才得知妻子死讯，期间寄诗给妻子云。
大中五年（851），李商隐赴东川节度使柳仲郢梓州幕府，有诗《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其云：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由此诗可知：第一，李商隐是在处理完妻子后事动身前往东蜀；第二，半路上遇到下大雪，已经是冬季了。
据上，洪迈立论不实，且该诗必非大中五年（851）秋所作。
三
清人冯浩作李商隐诗集笺注，以“集中寄内诗皆不明标题”来否定洪迈题作《夜雨寄内》，却定此诗为大中二年（848）所作；李商隐在桂州（今广西桂林）为郑亚幕府，是年春郑亚受政敌诬陷，被贬循州刺史，李商隐未去循州，由水路经长沙，于次年回到长安。冯浩推拟李商隐在归途中曾“徘徊江汉、往来巴蜀” 、“于巴蜀间兼有水陆之程”，但，冯浩 “玩诸诗自见，但无可细分确指。”
近人岑仲勉、陈寅恪则驳冯浩之论，岑仲勉《玉谿生年谱会笺平质》中指出所谓“巴蜀之程”并不存在。又，刘学锴、余恕诚也认为冯浩“此说之谬显然” “此诗情味，显系长期留滞，归期无日之况，与客途稍作羁留者有别。……当是梓幕思归寄酬京华友人之作，确年不可考，约在梓幕后期。”（《李商隐诗歌集解》）
大中九年（855）冬，柳中郢调为吏部侍郎，李商隐随之还京，梓州幕府生涯长约四年，故，“此诗情味，显系长期留滞，归期无日之况，与客途稍作羁留者有别。……当是梓幕思归寄酬京华友人之作”是论较冯浩更有参考价值。
综上， 李商隐《夜雨寄北》寄诗给妻子云云是站不住脚的，换言之，《夜雨寄北》跟爱情诗不沾边。
四
今人有以李商隐《夜雨寄北》为言道诗。其论：
《夜雨寄北》，这个里的北指的就是未明道者。
君问归期未有期，君即君子，古代修道之人。归期指的是归心于道之归期。这里是拟问，自己拟题问自己或同道相问。归心于道，期在何时呢？未有期，是讲这个归心之期很难说。
巴山夜雨涨秋池，巴山夜雨覆盖了清净之地，不能明见。
何当共剪西窗烛，什么时候才能共剪西窗烛呢？也就是什么时候能明见道的光明呢？
却话巴山西雨时，明见道的光明之后，巴山夜雨就不能为碍了。心地明亮即是归真之期，道明心定正是归心之时。
四年梓幕生活平淡而稳定，李商隐一度对佛教产生兴趣，其与当地僧人有交往，捐钱刊印佛经，甚至有出家为僧之念；但论《夜雨寄北》为“言道诗”云云，姑妄言之而已。
五
前人论诗有如下内容：
俞陛云《诗境浅说》评此诗云：“清空如话，一气循环，绝句中最为擅胜。诗本寄友，如闻娓娓清谈，深情弥见。”
纪昀评此诗云：“作不尽语，不免有做作态，此诗含蓄不露，却只似一气说完，故为高唱。”
桂馥《札朴》卷六云：“眼前景反作后日怀想，此意更深。”
徐德泓《李义山诗疏》云：“翻从他日而话今宵，则此时羁情，不写而自深矣。”
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云：“‘料得闺中夜深坐，多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是魂飞到家里去。此诗则又预飞到归家后也，奇绝！”
又有论：就诗的内容看，按“寄内”解，便情思委曲，悱恻缠绵；作“寄北”看，便嫌细腻恬淡，未免纤弱。
六
今人释此诗如下：
寄北：写诗寄给北方的人。诗人当时在巴蜀（现在四川省），他的亲友在长安，所以说“寄北”。这首诗表达了诗人对亲友的深刻怀念。
君：对对方的尊称，等于现代汉语中的“您”。
归期：指回家的日期。
巴山：指大巴山，在陕西南部和四川东北交界处。这里泛指巴蜀一带。
秋池：秋天的池塘。
何当：什么时候。
共：副词，用在谓语前，表示动作行为是由两个或几个施事者共同发生的。可译为“一起”。
剪西窗烛：剪烛，剪去燃焦的烛芯，使灯光明亮。这里形容深夜秉烛长谈。“西窗话雨”“西窗剪烛”用作成语，所指也不限于夫妇，有时也用以写朋友间的思念之情。
却话：回头说，追述。
译文一
你问我何时回家，我回家的日期定不下来啊！我此时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这正在盛满秋池的绵绵不尽的巴山夜雨了。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一齐坐在家里的西窗下，共剪烛花，相互倾诉今宵巴山夜雨中的思念之情，那该多好！
译文二
您问归期，归期实难说准，巴山连夜暴雨，涨满秋池。
何时归去，共剪西窗烛花，当面诉说，巴山夜雨况味。
译文三
你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还没有确定的日子。此刻巴山的夜雨淅淅沥沥，雨水涨满了秋天的河池。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家乡，在西窗下我们一边剪烛一边谈心，那时我再对你说说，今晚在巴山作客听着绵绵夜雨，我是多么寂寞，多么想念你！
综言之曰：这首诗构思新巧，跌宕有致，言浅意深，语短情长，具有含蓄的力量，千百年来吸引着无数读者，令人百读不厌。
七
百读不厌没错，但问题终归是问题，有破有立，小子不敏，试析如下：
池：护城河 。（城池、金城汤池）
当：（dàng）合宜。
何当：咋着合适。
共：彼此都具有、使用或承受。（患难与共、休戚与共）
剪西窗烛：剪烛者，剪去燃焦的烛芯，使灯光明亮；此处用“郢书燕说”典：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云而过书“举烛。”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说，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学者多似此类。（《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却：退还，不受。（盛情难却、却之不恭）
话：说过、讲过的话，直指后面“巴山夜雨时”，复指第二句“巴山夜雨涨秋池”，“时”指代“涨秋池”。
八
小子意见，且不论前人今人，不能指出用典“郢书燕说”，基本跟解此诗无缘。
不止用典，典内典、连环套是这里的特色，“郢书燕说”中的“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亦一关窍。
不识“何当（dàng）”，则无从把握其时李商隐行文之心态，更不易理解往来书信间的微妙气氛。
“却”，表否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错解“却”字，永无出头之日。
“却话”，否定前之所言，且内容限定明确，是第二句“巴山夜雨涨秋池”；李商隐刻意提醒：我收回我所说的“巴山夜雨涨秋池”这句话，你看见只当没看见就好。
为何如此纠结呢？其要在“何当（dàng）”，不如此就不能进入语境，就无法正确理解“共剪西窗烛”之内涵。
说“共剪西窗烛”之内涵，“郢书燕说”中“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乃关窍所在。
“治则治矣，非书意也”要结合“共”来看，这不是单方面的问题，是“彼此彼此”的问题。
何谓“彼此彼此”呢？在针锋相对、旗鼓相当的情况下，“彼此彼此”就闪亮登场了。
九
“治则治矣，非书意也”结合“共”来看则要溯源，李商隐为此文是有前提的，这前提是有来信，至于这信是书信抑或口信不重要，可以明确的是：这里是在针对性进行回复。
据“君问归期未有期”，来信问及“归期”是确定以及肯定的，而李商隐这边“未有期”也是确定以及肯定的，本来挺正常的沟通交流、遇到“治则治矣，非书意也”则截然不同。
“治则治矣，非书意也”，然则何意呢？这个不好拿捏；李商隐的意思：不好拿捏是吧，那就用不好拿捏来回击不好拿捏；我这里同样“治则治矣，非书意也”，大家“彼此彼此”好了。
到这份儿上，“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终于可以撩开面纱了：
李商隐针锋相对道：特别提醒，我收回信里“巴山夜雨涨秋池”这句话，这个嘛，才是我这回信的正确打开方式，你怎么看？
十
满打满算四句话，后两句讲要收回第二句，那就只剩下第一句了，由此，第一句想不成为重点都困难。
第一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太正常不过的一句话，貌似无懈可击，能有啥问题呢？
小子的意见：听话听音！正常讲话没问题，但“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不对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恰恰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典范，面对这样的挑衅，若纯粹无动于衷，就整个被套路了！
套路李商隐？李商隐笑了……
十一
终要水落石出了，李商隐《夜雨寄北》之缘由如下：
有北方关系极近切要好的朋友有信给远在巴蜀的李商隐，唠嗑了解近况外，对李商隐何日北归半真半假表示异常期许，因着彼此近切，其中不乏戏谑；李商隐当然不含糊，“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展开了反击：
首先，坦白、确如所言回不去。（你赢了！）
接着，设圈套、蓄意卖惨、描述现状。（我好惨！）
下一步，回敬烫手山芋，强调：我说的某某就当我没说某某；现在，你怎么看？（我骗你的！）
用微信潮版还原如下：
某甲：在吗？
樊南：在滴。
某甲：呆南方过滴不错啊！
樊南：一般般，混口饭吃~。
某甲：快回来了吧？有时间没一块坐坐了。
樊南：不好说，谁知道呢……
某甲：该回来就回来嘛，又不让你请客。
樊南：身不由己啊，真不好说~~~~。
某甲：不回是吧，下月令狐府上聚会就不留位置了啊~
樊南：扎心了，老铁！你故意的？
某甲：我认真呢……
樊南：这边这段时间事儿多，雨水大，天天夜里下，护城河暴涨，防汛形势严峻，每天忙，要虚脱了啊、啊、啊、
某甲：嗯，难为你那身板，一个人在外，要多多保重！
樊南：嗯。
某甲：听哥一句，还是回来这边吧，别天天水里泡着，图个啥呢？柳长官的饭不好混呐！
樊南：也是啊，这边雨水年年多；柳长官待咱那是没话说，要说啊，这外面的日子那才叫日子，哥你一辈子皇城相府呆着，苦了你了；啥叫山高皇帝远，你懂的~~~~
某甲：馋我是吧？知道柳长官重才，可用起人来也忒狠，逼人跳水抢险了吧~~~
樊南：逗你玩呢，没恁严重，拍个视频你看~~~~
…… ……
某甲：靠，中军帐啊，这叫严阵以待、指挥若定好吧！什么虚脱，你个骗纸……
樊南：嗯，来啊，来相互伤害啊！让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某甲：扎心了，老铁！
樊南：我认真呢，掰了！
某甲：算你狠！好掰！
十二
其时没微信，书信通达不易，言简意赅非常必要，能大老远几千里地带几个字过来，那关系就非同一般；说这样艰难带几个字过来纯粹为了生气、找气受，那又何必呢？故，戏谑归戏谑，关切自然是真关切，其云：
谢挂念问候，短期内回去的可能性不大，承蒙柳节度使关照过来巴蜀，眼下这地区受秋汛影响，咱得替人分忧不是；柳节度使知人善任、部署严密，一切尽在掌握中；但请放心，我前所未有的好。
十三
李商隐《夜雨寄北》，1165年有矣，聊记之。

：）

却话《夜雨寄北》：）

却话《夜雨寄北》。：）